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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1章 书院命案

    无?量道之事虽是暗查, 但?拱卫司素来备受关注,如?今城内城外皆有动?静,还是惹得一众世家权贵侧目。

    至二十四?这日,虞梓桐匆匆来了薛府。

    待入盈月楼, 虞梓桐开门见山道:“近日是不是沧浪阁有什么消息了?”

    姜离命怀夕奉茶, 又不动?声色道, “怎有此?问?”

    虞梓桐叹道:“这几日拱卫司好像又开始全城追查沧浪阁的行踪了,上一次这么大的动?静,还是秦图南出事的时?候, 后来禁中生乱,拱卫司都未出动?这样多人手,我思来想去?,一定是拱卫司又找到了沈公子?的线索, 你时?常入宫,又和裴鹤臣熟悉,你父亲在御史台也常和大理寺与刑部来往, 你可知道内情?”

    姜离不知从何说起?, “你问的事, 我的确知道些许, 但?与沧浪阁无?关——”

    虞梓桐一听, 连忙拉住姜离的手, “怎么说?你告诉我我保证不乱说,连我父亲我也可保密, 我留心沧浪阁的事让他很不满,我也不敢胡言。”

    见她眼巴巴望着自己, 姜离只好道:“此?事陛下有意?暗查,无?关沧浪阁, 然而姚璋与沧浪阁有仇,他或许会有意?将矛头往沧浪阁引,但?你尽可安心。”

    这话听得虞梓桐云里雾里,她更煎熬道:“我不明白,若是无?关,又怎么往沧浪阁头上引?沧浪阁虽有恶名,可朝廷要抓的只是沈公子?不是?”

    姜离略作犹豫,索性?道:“你可听说过无?量道?”

    虞梓桐先是茫然,继而迟疑道:“似乎在哪听说过,这又是哪门哪派?”

    邪魔歪道人人得而诛之,姜离在这一点上自信任虞梓桐,便也直言相告,待说完无?量道前世今生,虞梓桐大为惊骇,“当年北齐之乱,我曾在少时?听祖父说起?过,我就说怎么有些熟悉之感,也就是说,姚璋指责沧浪阁用那邪道祸乱长?安?”

    “正是如?此?,因如?今所获不多,沧浪阁又有小魔教之名,姚璋以公徇私也毫无?办法,且帝心难测,拱卫司和大理寺也无?人敢为沧浪阁不平。”

    虞梓桐眉间拧起?,“我明白,我父亲起?初知道我的心思,都害怕我行事无?忌祸害自家,但?我也不傻,父亲已被贬过一次,不可能再?被贬第二次,不是沧浪阁便罢,至于那无?量道,当初在北齐祸乱超纲不说,还害了数万百姓,如?今在长?安死灰复燃,确是令人心惊,眼下最紧要的乃是揪出这些邪道之人——”

    姜离欣然道:“正是此?理,姚璋目的虽不纯,但?只要他尽心纠察,便也是好的。”

    虞梓桐先为沧浪阁松了口?气?,再?想到长?安城中竟有邪道,一颗心又提了起?来,“这些人不知是为了谋财还是为了别的,但?定还在诱骗其他人,我们各家府上也得警惕起?来了。”

    送走虞梓桐后,怀夕轻声道:“陛下虽说是暗查,可看样子?这消息是隐瞒不了多久的。”

    姜离点头,“不错,再?有几日,文武百官只怕都会知道了。”

    想到虞梓桐来时?焦急的模样,怀夕道:“虞姑娘是真的担心阁主,可咱们也没法直说,阁主如?今人也还在长?安城里,拱卫司的动?静不会引出阁主来吧?”

    姜离也正担忧,“你夜里去?三娘那交代?一番。”

    怀夕连忙应是-

    翌日清晨,姜离先入宫授医,至申时?前后往东宫给薛兰时?请脉。

    她回长?安已近四?月,为薛兰时?调养身子?也有三月,如?今她身上寒毒皆除,容光焕发,身形也比年前丰腴少许,再?加上她姿容本就明丽,如?今更显的风韵动?人。

    姜离入景仪宫时?,正碰上太子?给薛兰时?送来礼物,数匹贡品锦缎流光溢彩,两大盒东海明珠亦灿然生辉,薛兰时?喜笑颜开,看得出夫妻二人近日里琴瑟和鸣。

    她记得姜离之功,立刻让明夏给姜离装了一匣东珠离开时?带走。

    姜离谢恩,又为薛兰时?请脉施针,待看诊完出了前堂,便见秋雯拧着眉头快步而入,她似要禀告什么,但?一见姜离在此?,又生生止住了话头。

    薛兰时?不以为意?,“直说吧。”

    秋雯轻声道:“娘娘,今日的东珠,宁娘娘那里得了一匣,另外一匣殿下命人送去?了承香殿——”

    薛兰时?本懒洋洋地靠在引枕上,一听此?言面上笑意?陡然散去?,“是给了郑文薇?”

    秋雯低低应是,又担忧地看一眼薛兰时?,便见薛兰时?拧紧住腰间的璎珞腰带,好半晌气?的说不出一句话。

    东宫不比内宫,内眷殿阁并不宽裕,太子?独居光政殿,太子?妃居景仪宫,侧妃宁瑶住在景和宫,其他被太子?宠幸的女眷则都住在东北角的承香殿中,今日太子?赠礼,给薛兰时与宁瑶都不足为奇,但?竟然还望承香殿送去?一匣,足见此?人颇得宠爱。

    姜离眨了眨眼,不知如?何劝慰,薛兰时?待心绪平复,又挤出一丝笑来,“罢了,太子?高兴就好,这等贱婢,也不值本宫动?气?,泠儿,今日你还是亲自去?盯着制药,别人去?姑姑实在不放心。”

    姜离连忙起?身,“姑姑放心,我这就去?,如今一切万事俱备,姑姑定要宽心。”

    薛兰时?点了点头,吩咐明夏带着姜离去?左春坊药藏局。

    若是往日,薛兰时?必不会让秋雯当着自己的面提这些事,今日如?此?,足见她对自己这个外甥女信任非常,姜离看了一眼在前带路的明夏,轻声道:“明夏姑娘,姑姑适才说的那位是何人?”

    明夏眉目间笼着愁色,姜离一问,她正找到了宣泄处,便低声道:“那是承香殿的郑良媛,承香殿的人虽多,可唯独她最得宠,她今岁二十五,已是承香殿主位。”

    姜离也忧心道:“竟已封了良媛之位?”

    太子?立储多年,东宫女眷并不少,但?景德帝素来不喜皇子?们耽于色欲,除了薛兰时?和宁瑶,太子?也不敢给女眷们请封,但?这位郑姑娘年纪轻轻便已是良媛,待再?有个一子?半女,将来便难以限量,姜离算是明白了薛兰时?为何动?怒。

    “是啊,这位郑良媛极是厉害,她们原本是一对姐妹,二人相差两岁,皆是姿容出众,初入东宫时?,她十八岁,她姐姐郑文汐刚过双十之龄,姐妹二人一同侍奉太子?。但?起?初她性?情木讷,比不上她姐姐手段百出,入东宫的第一年,她姐姐便极得宠,可后来……出了六年前那件事……”

    悠长?宫道上无?人,明夏的声音却?低若蚊蝇,显然忌惮非常。

    姜离心头一跳,“皇太孙之事?”

    明夏点头道:“不错,当年皇太孙出事时?,正是郑文汐最得宠之时?,太子?本来想为她请封,可没想到皇太孙染了瘟疫耽误了下来,因她受宠,太子?不便去?景和宫时?,常常让她帮宁娘娘照料皇太孙,本来这是咱们娘娘的事,可宁娘娘不信任咱们娘娘,那郑文汐更因此?事颇为得意?,可万万没想到,她后来帮着料理后事之时?,竟也因此?染了瘟疫,后来她病死在了承香殿——”

    明夏语带轻嘲,“送到手的荣华富贵却?偏偏拿不住,她就没有当贵人的命。”

    姜离奇怪道:“若未记错,当年长?安的瘟疫在腊月便被控制住,她怎么会在年后病死呢?”

    明夏道:“她是被耽误了,她是在替皇太孙整理遗物时?染的病,但?当时?太医署和尚药局的御医们被下狱的下狱,流放的流放,陛下和太子?也因为皇太孙之死震怒,彼时?都无?人顾的上她,她被隔离在承香殿中,未出正月,便病重到药石无?灵了。”

    彼时?为了防范瘟疫蔓延,内宫染病之人多隔离用药,又因所有病患挤在一处,用药也效果?甚微,许多人形同等死,而皇太孙死后整个宫闱动?荡不休,被处死的宫人更是近百,连姜离也不知东宫还死过一个郑文汐。

    她默然片刻,“她死后,她妹妹便得了宠?”

    明夏摇头,“起?初没有,她姐姐病死之后太子?有些忌讳,是从三年前开始,这位郑良媛似开了窍,用了颇多手段勾引太子?,太子?殿下着了道,就此?才对她上了心,去?岁过年之时?,为她请封的良媛之位。”

    承香殿的女眷地位不高,且常年禁足不得外出,若非得了薛兰时?信任,明夏也不会说起?这些旧事,姜离一副听得认真之相,又不禁为薛兰时?担忧,“那她可能动?摇姑姑地位?”

    明夏面上不屑道:“郑氏姐妹出身小官之家,本是绝无?可能的,可偏偏咱们娘娘只有一个郡主,等将来殿下登基,娘娘的处境确不好说,幸而这些年她们也没有子?嗣,若娘娘往后有了小殿下,那便一点儿不必担心了。”

    话说至此?,明夏不禁感激道:“真是幸好姑娘回来了,否则娘娘便要绝望了,姑娘是嫡长?女,到底是不一样,从前娘娘还偶尔召三小姐入宫,可惜三小姐……如?今有姑娘为娘娘排忧解难,娘娘私下里夸了姑娘多回。”

    姜离作感激模样,“这都是我应该做的,姑姑担着薛氏的尊荣,又与我们隔了重重宫门,我便是想为姑姑分忧,也只有医道上花些功夫。”

    明夏听来更觉姜离贴心,“有姑娘这番话就够了,来日方长?,有姑娘和二公子?在,娘娘也不愁将来孤立无?援了。”-

    从东宫出来已是黄昏时?分。

    怀夕跟在姜离身边道:“做了太子?妃也整日提心吊胆的,可真是不易。”

    姜离道:“薛氏无?兵权,财帛底蕴也不比别家,能给太子?的助力有限,她自是着急,再?加上太子?本就重色,我当年便听闻他的承香殿已经人满为患,可以想见,往后太子?登基,后宫中人比现在只多不少。”

    怀夕纳闷道:“那这么多年了,太子?怎无?别的子?嗣?”

    姜离默了默,“只怕薛兰时?和宁瑶都在防备。”

    饶是怀夕不晓宫廷之事,此?刻也反应过来,半晌咕哝道:“宫里的女子?真是样样都得防备都得争,一不小心连性?命都没了。”

    “是啊,那位郑良媛便是例子?。”姜离脑海中还在回想明夏所言,“当年的瘟疫起?初传染力度颇大,可年后已是寒冬,她竟还染了病——”

    姜离面含疑惑,话音刚落,忽见不远处的朱雀门处行来一队轻骑,打头之人正是几日未见的陆承泽。

    姜离与怀夕让在道旁,但?陆承泽瞧见她二人,还是有些惊喜地勒缰驻马。

    “薛姑娘,你这是入宫授医了?”

    他利落跳下马背,见姜离应是,陆承泽又道:“姑娘如?今盛名在外,连我母亲都知道你授医之事,前两日还在问我,说莫非姑娘要复女子?医官的先例了。”

    姜离莞然道:“那都是永昌一朝之事了,我也并非抱负远大之人。”

    陆承泽笑起?来,“姑娘医者仁心,不求功名利禄,倒是我母亲偏狭了,姑娘这几日若得空,我母亲想请姑娘入府上赏花,好谢姑——”

    “咦,陆都尉怎么还在这里?”

    陆承泽话未说完,身后冷不防地响起?一道惊讶之声,三人转身看去?,便见陆承泽的属下们走过之后,又行来一队拱卫司的人马,当首之人正是宁珏。

    宁珏一袭锦衣高坐马背之上,笑意?明快,眉目锋锐,陆承泽面色微正,还未答话,宁珏偏着身子?看到了姜离,“咦,竟是薛大小姐——”

    宁珏带着十多人马,不好直呼其名,只作一副不算十分熟稔的模样,陆承泽便道:“我与薛姑娘说几句话,宁都尉先回衙门复命便是。”

    宁珏看看姜离,再?看看陆承泽,笑着颔首,“好,那我先走一步。”

    他说着双腿一夹马腹,带着身后众人轻驰而去?,待他们走远,陆承泽又含笑道:“宁家二公子?你应该认得,前几日到了拱卫司,行事颇有江湖气?,你莫要介怀。”

    陆承泽知道宁、薛两家多有不和,生怕宁珏冒犯,姜离闻言道:“陆公子?不必担心,我也是自江湖而来,不在意?这些小节,至于夫人的好意?,我只怕不能领受,毕竟当日我受了诊金,如?今再?让夫人费心便是我的不是了。”

    姜离拒绝的利落,陆承泽眼底失望一闪而逝,只好道:“我明白姑娘的意?思,我回去?便与母亲说明。”

    姜离应好,又道天色将晚,遂与陆承泽告辞。

    眼下尚在禁中,陆承泽只目送姜离二人走远了些方才打马回衙门。

    回到拱卫司,陆承泽刚从姚璋的值房出来,便见宁珏靠在不远处的月洞门下,右手随意?地把玩着腰侧的剑穗,见着他,宁珏凑上来道:“陆都尉如?何认得薛大小姐?”

    陆承泽有些莫名,随即道:“她救过我父亲性?命,可算是我陆氏的救命恩人。”

    宁珏轻啧道,“原来如?此?,陆公子?觉得薛大小姐性?情如?何?”

    “薛姑娘医者仁心,自无?二话,怎么?你们府上也想请薛姑娘看诊?”

    宁珏心道他不是想,而是已经请了,面上却?像有些介怀似的,“那不能够,宫里宫外还缺好大夫吗?”

    陆承泽眉头皱了皱,又轻嗤道:“那是自然,宁氏不缺好大夫,薛姑娘也不过是能起?死回生而已。”

    他说着拱了拱手,“还有事,先走一步。”

    陆承泽言毕大步而去?,留下宁珏在旁愣了住,守在一旁的赤霄这时?走上来,嫌弃道:“公子?这是何必?陆老爷虽已致仕,可陆家在长?安也是累世的世族。”

    宁珏轻嘶一声,“你小子?是谁的人?我问问还不成?了,瞧他那副样子?,还‘薛姑娘也不过是能起?死回生而已’,真是显得他父亲得过大病了!”

    宁珏做作地板着脸学陆承泽,赤霄愈发无?语,“外头谁都知道宁氏和薛氏不对付,您适才那话,陆承泽自然以为您不尊重薛姑娘。”

    “我多冤枉啊我……”宁珏有些气?闷,想来想去?,这口?气?难消,待出了拱卫司衙门,脚步一转往大理寺而去?-

    “师兄——”

    裴晏正在看积压的旧案公文,一听这声音,眉头顿时?皱了起?来,很快一道人影冲进来,正是宁珏这位不速之客。

    裴晏头也不抬,宁珏一屁股在书案不远处的敞椅上坐定,又就着案上冷茶喝一口?,自顾自道:“师兄,这可如?何是好啊。”

    裴晏还是懒得搭理,宁珏朝窗外看一眼,苦哈哈道:“师兄,我也只能找你吐吐苦水了,你说薛泠怎么刚好就是薛氏的大小姐呢?”

    这话一出,裴晏撩起?眼皮瞟了他一眼。

    宁珏见状只当有了回应,又道:“你不知道,刚才我在禁中遇见薛泠了,结果?,陆承泽那厮正在和薛泠说话,那厮整日板着个脸,见谁都没好颜色,在薛泠面前时?那张脸却?跟开了的喇叭花一样,师兄,我看出来了,那小子?对薛泠没安好心。”

    裴晏正翻案卷的手一顿,压住书页,定定看向宁珏,“怎么说?”

    宁珏道:“他护短啊,我假意?质疑薛泠,他立刻说薛泠能起?死回生,还摆出一副嘲弄我的样子?,我一定没有看错。”

    裴晏剑眉微不可查地皱一下,“陆承泽?”

    宁珏重重点头,“没错,就是他。”

    裴晏默然两息,又垂眸看起?卷宗来,“安没安好心也轮不到你置喙,薛泠也不可能是别家的大小姐,你如?此?气?恼做什么?”

    “我……”宁珏只觉有苦难言,但?见裴晏无?动?于衷的样子?,只得将余下的话咽回去?,“我……我这不是报恩嘛……”

    “那万一陆承泽也是报恩呢?”

    “绝无?可能!”宁珏语气?斩钉截铁,“我太懂了,他休想逃过我的眼睛……”

    见裴晏专心公务不接话,宁珏憋的百爪挠心,“不是,师兄,难道你看不出来,我……我其实……”

    裴晏面无?表情道:“你其实也该多长?进些了,姚璋是陛下亲信,可不会因为你是宁家的二公子?便对你百般担待。”

    宁珏本是来抒发郁闷的,未想到裴晏几句话便教训起?他来,如?同一盆冷水兜头浇下,他半点儿倾诉欲望都没了,“师兄你可真是不解风情,我知道我知道,我父亲日日念,阿姐日日念,连你也……”

    “这几日查的如?何了?”

    裴晏不留情地打断他,宁珏深吸口?气?,只好说起?正事来,“抓了一些人,不查不知道,一查才知坊间竟有那般多坑蒙拐骗的神棍,但?审来审去?,既不像沧浪阁,也不像无?量道,都是些江湖骗子?。”

    说着话,他近前看成?摞的卷宗,不由惊道:“这是十年前的案子?了吧,你还真要把所有旧案都核查一遍吗?师兄,不是我说,郡主娘娘竟也不管你,老夫人和国公爷也放纵你,如?今过了年你都二十四?了,你是一点儿也不急。”

    裴晏抬眸瞥他一眼,宁珏往后退两步,赔笑道:“这话不是我说的,是我母亲说的,你也知道,她很关心你的——”

    “让夫人多操心你的事吧。”

    裴晏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宁珏一听这话又苦涩起?来,“可别让母亲操心了,我可不着急,更何况我如?今……哎,我真是命苦,这可如?何是好。”

    宁珏自顾自念经,裴晏左耳进右耳出,只当不明白他的意?思,宁珏憋了半晌,终究不好在此?时?直言,只得先走一步。

    他前脚一走,裴晏直身靠进了椅背之中,“来人——”

    九思快步而入,“公子??”

    “去?查查那陆承泽。”

    九思一愕,“陆承泽?您是说拱卫司那位?小人前次见他和薛姑娘说话,二人似乎很是熟悉,您查他做什么?”

    裴晏眉头大皱,“你怎未早说?”

    九思苦涩道:“您也没问啊,就是拱卫司提走冯筝的那日,陆承泽在门口?遇见了薛姑娘,留下说了好几句话呢,薛姑娘说她帮陆承泽的父亲治过病。”

    见裴晏面色不快,九思不由道:“这位陆公子?年纪轻轻便入了拱卫司,行事也是个正派稳定的,您是在担心什么?”

    “正派?”裴晏冷嗤,“我看他居心不良!”-

    姜离虽未得新消息,但?如?她所料,拱卫司暗查邪道之事,还是在月末不胫而走,只是大部分达官显贵都以为是民间兴起?的邪教触犯天威,尚不知无?量道死灰复燃。

    二十八这日,薛琦自衙门返回,立刻令薛泰与姚氏清查上下,连吉祥与如?意?都被叫去?盘问,折腾半夜,总算肯定了薛氏无?沾染邪道者,薛琦方放了心。

    姜离虽乐见如?此?,却?也忍不住生出隐忧,邪道于长?安作乱,广而告之能令寻常百姓多加防备,少些人受害,可一旦众人皆知,又定会打草惊蛇,若这邪道图谋不小,自能想法子?躲过衙门稽查,而后再?隐匿个三年五载,届时?又不知生出怎样的祸乱。

    薛琦对府里定了心,至二十九这日,便吩咐姚氏打点行装,却?是白鹭山书院竟也请了他前去?清谈论道,薛琦年轻时?也在书院念过两年,虽非荀山先生弟子?,但?为了薛湛,他也得走这一趟。

    姜离得知此?消息,愈发肯定了裴晏说的书院已大不如?前之言。

    薛琦同样是初一日前往书院,三十这天晚上,姚氏在前院设宴,算是为薛琦饯行。

    宴席上,姚氏殷殷道:“老爷这一去?便是三日,见到了湛儿,可千万怜湛儿辛苦,他素来畏怕老爷,若心中紧张太过只怕坏了考试。”

    薛琦饮了两杯汾州佳酿,笑意?满足道:“你何必担心,我此?去?正是要给湛儿撑场面,否则我哪有闲工夫跑去?那里?春试三日,无?人会妨碍他们这些学子?考试,听说老先生请了几位学问名望皆有的大儒,趁此?机会,我正好把湛儿引荐给他们。”

    姚氏听得心满意?足,薛沁的眼睛也亮晶晶的,薛湛是她亲哥哥,将来薛湛青云直上,她这个做妹妹的也是与有荣焉。

    姜离坐在左手位上不置可否,薛琦酒过三巡后,一时?念叨薛湛才学过人,一时?又念叨薛兰时?对姜离多有赞扬,面上得色更甚,“想我薛琦,有这样一双儿女,实在是苍天怜我,哦,沁儿也乖巧贴心极了,老天爷待我不薄——”

    薛沁坐在下手位上早已面僵,闻言强自道:“除了父亲,听闻书院还请了不少名门显贵,连定西侯府都接了帖子?,不过定西侯在军中,世子?又伤势未愈,据说是那位二公子?去?,他也是书院的学生。”

    薛琦打了个酒嗝,“沁儿如?何知道?你与那位二公子?相熟?”

    薛沁表情更是难看,“父亲,我——”

    话音刚落,长?禄自院门快步而来,“老爷,姨娘,裴世子?来了——”

    满屋子?人一愣,姚氏迷惑地扫了姜离一眼,又看向薛琦,薛琦眼瞳一瞪道:“莫不是为了书院之事?他明日也将回去?呢,快请——”

    不必长?禄返回,裴晏已入了前院,他着月白锦衣,披玄色银竹纹斗篷,大步而来,英武慑人,薛琦几人起?身相迎,姜离挑了挑眉,跟在几人最后。

    “裴世子?怎么此?时?过来了?”

    薛琦笑容满面,裴晏却?眉眼寒峻,他拱了拱手,目光越过薛氏几人沉沉落在姜离身上,“打扰了,我此?来是想请大小姐随我连夜出城,请她救我的老师——”

    姜离听得蹙眉,姚氏与薛沁也很是意?外,薛琦则直接酒醒三分,“世子?的老师?是哪位先生?救人没什么,但?这么晚了还要小女出城只怕不合规矩。”

    裴晏闻言并无?不快,他目光扫过薛琦三人,凝声道:“白鹭山书院出了命案,看来薛大人还不知道。”

    第142章 凭空消失

    “你说什么!出了命案?!”

    薛琦大惊失色, 姚氏也?猝然色变,“世?子,是何人出了事?”

    裴晏道:“书院有一人失踪,且极大可能已经遇害, 但此人并非薛湛, 你们不?必慌乱。”

    裴晏语速疾快, 此言落定?,又看向姜离道:“我说的老师是荀山先生,他因?此事受了惊吓, 旧病复发?,颇为危急,请薛姑娘帮忙走一趟。”

    姜离快步上前,“立刻出发??”

    “立刻出发?。”裴晏点头。

    姜离道:“好, 我去拿药箱,等我片刻。”

    姜离说完便走,裴晏又道:“山上寒凉。”

    “我知道——”

    姜离头也?不?回地?撂下一句, 眨眼功夫便出了前院。

    这情形分明无需薛琦准许, 薛琦一愕, “泠儿, 你……不?是, 裴世?子, 到底是怎么回事?失踪的是谁?又为何说有极大可能遇害?意思是人还没死?”

    “失踪之人是吏部侍郎付宗源之子付怀瑾。”裴晏沉声开了口,“其人于今日清晨无故失踪, 书院之人找了整日都未找到下落,但其屋内留有血迹, 因?此怀疑他遭遇戕害,但也?并未发?现?尸首, 话不?能说死。老师本想报官,但付怀瑾身份不?凡,他便命人来请我上山探查,他的病况也?十?分危急。”

    一听死者?不?是薛湛,薛琦三人齐齐松了口气,薛琦道:“竟是付侍郎之子,若只是失踪,那想来还是有希望的,只盼人没出事便好,付侍郎那边可得到消息了?”

    裴晏颔首,“我已派人去传话了,多半今夜也?会?上山。”

    姚氏一听连忙道:“老爷,太可怕了,白鹭山书院管束从来严格,好端端的一个大活人怎么会?失踪呢?湛儿会?不?会?有危险?老爷,不?若你也?提前上山吧?”

    薛琦眉头皱起,“这,可这还没准备好——”

    姚氏立刻道:“妾身这就去安排!”

    姚氏说完转身便走,薛琦欲言又止一瞬,到底还是没多说什么,而?半炷香的功夫不?到,姜离带着怀夕快步走了过来,她换了一身柳青辛夷纹锦裙,披着藕荷色兰纹斗篷,怀夕提着医箱,也?多增了件鹅黄短襦。

    “准备好了,我们走吧。”

    姜离语声利落,言毕才看向薛琦,“父亲,我先和?世?子上山救人,您慢些来便是。”

    薛琦心?头滋味复杂,可事从紧急,他赶忙道:“你上山之后先看  看你弟弟如何,父亲后一步跟上来——”

    姜离应下,转身便往院门处行。

    待出府门,便见裴晏一行皆是御马,她迅速爬上马车,嘱咐长恭越快越好。

    待队伍走动起来,裴晏至姜离马车一侧,等她掀开帘络,裴晏道:“半个时辰之前,老师的亲信到了我府上——”

    姜离听得认真,便听裴晏继续道:“两日之前,吏部侍郎付宗源之子,十?八岁的付怀瑾因?春试将?近,开始闭门温书,到了今日清晨,交好的同窗们见他一点儿动静也?无,便去叫门让他出来发?散发?散,可没想到叫门半天他也?无半分回应,同窗们意识到不?对劲,便去禀告夫子,夫子怕他在屋内出意外便破门而?入,可进了门,却发?现?他屋内空无一人,窗户也?从内反锁,不?仅人消失了,屋内的地?衣上还有一小片血迹。”

    姜离惊疑道:“真是凭空消失?”

    “书院的屋舍你是知道的,他住在二楼靠近听泉轩的尽头,门是他自己反锁,窗户也?是从内反锁钉死,的确称得上是凭空消失,自破门后,书院上下百人在书院内外找了两三个时辰,却毫无踪迹,所以老师才觉的他可能凶多吉少。”

    裴晏说完,姜离心?中万分古怪,“这也?太过离奇……好好一个人怎么可能无端消失?地?上的血迹呢?血迹可有发?现??”

    裴晏道:“地?衣上的血迹有滴溅痕迹,但出血量并不?多,像受了某种外伤,只凭出血量判断人应该是安全的,但人如何离开的屋子实在难以解释。”

    听完内情,姜离望着漭漭夜色默然片刻,“不?可能凭空失踪,且书院人多眼杂,他受了伤就更不?可能毫无痕迹离开,多半人还在书院内。”

    此言一出,春夜凉风直令二人背脊生寒,活生生的年轻男子,若还在书院内,怎么可能遍寻不?见?若遍寻不?见,那便只有一个不?妙的理由?了……

    白鹭山在长安西南,从长安城去书院要走三个时辰,此刻已近子时,到书院时多半已是天明时分,待出城上了官道,裴晏令马车减了速,对马车中主仆二人道:“时辰尚早,你们安歇养神。”

    言毕,又叮嘱长恭道:“这两日山上下了大雨,待会?儿上了山路,不?急一时片刻,以安危为要。”

    长恭应是,紧盯着前路半刻不敢放松。

    裴晏带着人马执火把在前,薛氏的马车行在后,一行人到白鹭山下时已是丑时,在官道上还不?觉,待上了山道,不仅山路多有泥泞,连山林间的夜风都多有凉意,姜离禁不?住掀开车帘去看,望着蜿蜒而上的小道晃了晃神。

    白鹭山山势奇峭,书院坐落在半山之上,依山傍水,秀美灵蕴,不?仅风水极佳,更是修身进学之宝地?,沿着山道越往上走,夜风越发?寒冻,林间花木也?从新叶蔓生变作枝芽初发?,只有常绿的松柏幽竹仍是郁郁葱葱。

    姜离靠着车璧养神,直到后半夜才浅寐了片刻,待听见林间飞鸟啾鸣声时,便见天边露出一抹灰蓝,林间晨雾袅袅,而?远处梢头的重重攒尖歇山顶,正是书院所在,她心?神一振,掀开车帘,让满是草木清香的凉风拂在自己面?上。

    “姑娘,快到了吗?”

    怀夕从她身后探出脑袋来,姜离轻“嗯”一声,目不?转睛地?望着越来越近的书院前门,“看到那攒尖顶高?楼了吗,那是书院藏书楼,马上就到了。”

    时隔七年重回故地?,姜离有片刻怔忪,望着熟悉的门庭楼阙,旧日记忆也?不?由?分说浮上心?头,待马车停稳,她愣了一会?儿才回神。

    待跳下马车,便见裴晏站在阶前等着她,四目相对,二人显然都被往昔时光所扰,姜离定?了定?神,抬步往前门而?去。

    白鹭山书院依山而?建,建筑格局规整森严,前门建于十?级台阶之上,五间硬山,出三山屏墙,前立石狮一对,白墙青瓦,置琉璃沟头滴水及空花屋脊,枋梁绘游龙戏太极,间杂卷草云纹,威仪大方,门额之上,铁画银钩的“白鹭山书院”牌匾为德兴帝于德兴九年所赐,自帝王赐匾额,书院从此名闻天下①。

    大门之后,为五间单檐悬山的二门,中三间开三门,花岗石门框,左右各辟过道通南北二斋①,二之门后,便是书院最核心?的讲堂与学舍。

    白鹭山书院学风严明,内外守卫森严,如今书院还出了事,上下学子学工更不?敢松懈半分,一行人刚入前门,右侧门房内的门夫便迎了出来。

    门夫认得裴晏,见礼过后,一路小跑着往内传话。不?多时,如今书院的院监方青晔快步走了出来,“鹤臣,有失远迎了——”

    方青晔年过四十?,是山长方伯樘之族侄,他自幼跟随方伯樘进学,少年时便考取了秀才功名,然而?其人承方伯樘之志,无心?入仕,遂未再考,半辈子同留在书院进学传道,在方伯樘年事已高?后任院监多年,掌管书院大小日常事务。

    裴晏拱了拱手,“老师如何了?”

    方青晔这时看到了姜离,一边迷惑一边道:“不?太好,用了药,但到现?在都还未醒过来,鹤臣,这位姑娘是——”

    “这位是薛中丞府上大小姐,鼎鼎大名的辛夷圣手,我请她来给老师医治,院监速速带路吧,先以老师病情为要。”

    方青晔眼底闪过惊色,立刻抬手,“世?子请,薛姑娘请——”

    跟着方青晔入二门,微明的晨曦中,森严的学斋学舍映入了眼帘。

    正北面?是巍峨的书院大讲堂,也?做礼堂之用,西面?长廊后是整整齐齐的八大间歇山顶重檐学斋,中庭内奇石草木葳蕤,东面?同样前置长廊,长廊雕花白墙之后,是一座联排两层木砖混搭学舍,院舍再往东,是书院饭堂以及学子们沐浴浣衣之地?,饭堂再往东,为书院斋夫与杂工们的住地?,而?夫子们和?山长的住所,则要一路往北行至君子湖畔。

    一行人沿着东长廊快步而?行,透过雕花白墙看向东面?,便见上下学子院舍房门皆是紧闭,待至长廊尽头,则是大讲堂与听泉轩中间的甬道,经甬道往东北方向走,先是夫子们居住的德音楼,再往北行,方为山长的文华阁。

    裴晏几乎每年都会?上山一次,自对路径再熟悉不?过,姜离七年未归,楼舍布局虽无变化,但因?园景不?同,还是有种既熟悉又陌生之感。

    此刻刚过卯时,书院内只有几盏风灯在檐下摇曳,四下杳无人迹。

    刚走到听泉轩,方青晔望着学舍二楼尽头的屋阁檐顶道:“昨日发?现?出事之后书院便已停课,下午派人下山之后,我们又搜了半日,但还是毫无踪迹,房门如今已经上锁,待会?儿再带你去看——”

    裴晏应是,过德音楼后,便到了文华阁之前。

    “牧之,鹤臣来了——”

    文华阁是一座两进小院,上房为方伯樘居所,左右两侧厢房皆为其茶室与书斋,天色微明,屋内尚是一片灯火通明。裴晏与姜离快步入内,便见一位鬓发?灰白的老仆和?一个青衣小童守在方伯樘病榻之前,又有一位年过而?立的白衣男子站在榻尾,屋内药味弥漫,青衣小童眼眶通红。

    “牧之”正是白衣男子之名,他闻声快步而?出,十?分有礼地?对裴晏拱了拱手,“拜见世?子——”

    姜离打眼望去,便见这男子眉目温润,面?如冠玉,却十?分陌生,并非从前在书院的夫子,裴晏点了点头,回身道:“这是薛姑娘,我请来给老师看诊,交给她吧。”

    姜离心?神一定?,立刻近前请脉,便见鹤发?鸡皮的方伯樘面?颊瘦削,只着一件单衣,双眸紧闭躺在榻上,喉间隐有嗬嗬之声。

    一旁老者?和?小童定?定?望着他,眼底忧心?溢于言表。

    老者?忍不?住道:“老太爷近来染过一场风寒,这几日本就体虚,今日这事一出,一时悲痛焦灼便引得病发?了,林先生和?老奴会?些医术,用了汤药也?扎过针,但老先生还是醒不?过来,没办法了才派人去麻烦世?子,老先生意识不?清之时,也?在念世?子的名字,实在是——”

    裴晏忙道:“张伯,您不?必如此客气,这些是我应该做的,薛姑娘是长安城最好的医家,您放心?便是。”

    张伯名怀礼,是跟随方伯樘多年的近侍,裴晏对他也?十?分敬重。

    姜离请脉完,一边检查方伯樘胸口与唇齿一边问:“张伯,老先生可是胸下片闷痛?每每于疲累后诱发?,歇息后可缓解,近来半月,伴心?悸,神疲乏力,偶有胃胀与反酸嗳气,矢气多,夜间偶有咳嗽?”

    不?等张伯应声,她又道:“其舌淡红,边有瘀斑,苔薄黄腻,脉弦细,应还有口干苦,食水少,眠欠佳,易醒多梦,易心?烦之状。”

    张伯听来眼瞳生亮,“姑娘说的不?错,确是如此!”

    姜离微微颔首,又道:“我先写新方,你们立刻去煎药。”

    张伯忙去拿纸笔,便见姜离运笔如飞,很快写完新方递来,张伯拿在手中看过,又吩咐道:“穗儿,你快去叫阿平随你一同抓药。”

    书院有药房以备不?时之需,张穗儿应声,拿起一盏风灯快步而?出。

    姜离这时又道:“怀夕,针囊——”

    取针的功夫,姜离解释道:“老先生年事已高?,疲累后现?胸闷痛,眠差,心?志欠佳,矢气多,脉弦细,其病症在于肝郁气滞,气滞津停血留,凝结成?痰瘀,交结于胸,而?成?胸痹;胃脘不?适、口干口苦是为‘木克土’,脾胃运化失和?,痰湿内生之故。故因?以疏肝健脾,软坚散结为法②,病情虽有些危急,但尚有挽救之机,不?必过于担忧。”

    姜离语气不?急不?缓,无端有种抚慰人心?之效,张伯轻轻松出口气,一旁的林牧之也?不?禁对她另眼相看。

    便见姜离解开方伯樘衣衫,依次于胸腹与两臂施针,十?来针下去,方伯樘喉间之声忽急,又听一声轻咳,其人缓缓睁开了眼。

    “老太爷——”

    “老师——”

    张伯与裴晏齐呼出声,方伯樘眼珠动了动,神识也?渐渐清明过来,待目光在几人面?上扫视一圈,这才哑声道:“鹤臣来了——”

    “老师,学生来了,老师不?必担心?,醒来便一切无忧了。”

    说着,他又看向姜离,“老师,这是学生请来的医家,是薛中丞府上的大小姐,是他救治的您。”

    方伯樘嘴唇干裂,尚难言语,姜离这时道:“老先生先养神为要。”

    方伯樘浅浅呼出口气,听话地?浅闭上眸子,方青晔不?禁拱手道:“多谢姑娘救我叔父,姑娘医术精湛,实在是令人敬服。”

    姜离当年在书院两载,与方伯樘叔侄虽不?亲厚,却也?有师生之谊,她侧身避了避,道了一句“不?敢当”,待一炷香的功夫后为方伯樘退了针。

    这时方伯樘已经缓过劲来,哑声道:“鹤臣,怀瑾那孩子……”

    裴晏道:“老师放心?,学生既来了,此事便交予学生探查,付侍郎那里我已送了信,想来他也?快到了,待找到下落查明真相给他们一个交代便是。”

    方伯樘面?上仍有痛心?,方青晔在旁道:“叔父治学一辈子,书院里还没出过这样的事,这一次弄丢了学生,或许还凶多吉少,担心?与惊怒交加,实是让他老人家病中难安。”

    说着话穗儿捧了汤药来,姜离收好医箱让至一旁,由?张伯侍奉方伯樘用药。

    待用了药,姜离道:“此药第一日四服,往后三服,明后日还要再施针一次,这会?儿老先生最好还是再睡会?儿,用完药安养为要。”

    这半晌功夫,外头天色已是大亮,前院学舍方向更传来了些许人声,

    方青晔也?殷切道:“叔父,你就听薛姑娘的吧,剩下的事交给我和?鹤臣,他来了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付侍郎来了侄儿去接待解释便可,等您稳定?下来了,侄儿也?好放心?向您禀告,您就安心?好好睡一觉吧。”

    方伯樘费力地?轻咳两声,“也?罢,我这把老骨头也?帮不?上什么忙了,鹤臣,就交给你去查了。”

    裴晏应是,“老师养病为重。”

    方伯樘点了点头,由?着张伯伺候歇下,其他人则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刚走到中庭,裴晏便问:“如今书院内共有多少人?”

    方青晔道:“年后人员有变,有学生六十?七人,除了我和?叔父,还有先生六人,其他斋夫厨娘杂工加起来十?九人,可是要名册?”

    裴晏应是,方青晔连忙让身边亲随去取,他又道:“今年春试叔父还请了好几位客人,除了薛中丞,其他人昨日便到了,发?现?付怀瑾失踪之后,他们也?帮忙出了主意,昨天夜里歇在了得真楼和?听泉轩。”

    言毕,方青晔又看向姜离,“薛姑娘连夜赶来想必累极,不?若也?安排在得真楼?”

    姜离忙道:“方院监不?必客气,我还不?累,如今书院出了事,我弟弟也?在书院,我还是跟着裴少卿看看有何古怪。”

    裴晏也?道,“薛姑娘心?思细敏,院监不?必操心?了,今夜让她宿在幽篁馆罢。”

    幽篁馆是裴晏当年在书院的居所,这些年来,除非客人实在太多,否则方青晔不?会?安排人去幽篁馆住,虽是房间足够,却也?未想到今日裴晏会?主动让别的女子同住。

    方青晔一愣,忙点头,“明白了,如今书院内没有女学子了,也?没有女先生帮忙,姑娘若有何不?便,找我直言便是,我让几个厨娘照看两位姑娘。”

    姜离道:“院监不?必客气,先让我的侍婢去放下医箱便可。”

    方青晔忙唤道:“穗儿,你带路——”

    张穗儿年仅八岁,身量不?高?,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珠儿却十?分灵泛,他利落应是,带着怀夕往西北方向的幽篁馆行去。

    安排好这些,裴晏道:“去院舍楼看看吧。”

    付怀瑾已经失踪了一天一夜,方青晔也?不?敢耽误,立刻在前带路,一行人原路返回,待过德音楼与听泉轩之时,便听见院内人声来回,显然是夫子们和?几位客人都已经起了身。

    方青晔便轻声道:“眼下来的有前任礼部侍郎江老先生,还有如今任户部侍郎的王大人,他从前是江老先生的学生,提前两日来,是为了师生同聚一番,除了他们还有永阳侯和?小高?大人,以及高?二公子。”

    永阳侯柳明程是柳元嘉之父,早来自也?是为了儿子,小高?大人则是定?西侯的庶出弟弟高?从章,高?二公子便是高?晖,皆是裴晏相熟之人。

    裴晏应是,待走过听泉轩,便见清晨天光之下,院舍楼上下两层的门窗次第开合,学子们皆从门窗处探头探脑朝外看来。

    院舍坐东朝西,为木转混建,一二层主体皆为砖石,檐顶梁栏皆为木材,两层楼的外廊皆是打通,上楼的楼梯有南北两处,将?一排院舍平分成?了三段。

    方青晔在前带路,探头探脑的学子们一瞧见他立刻关上了门窗,只有几个大胆的还在缝隙之中探看,方青晔也?懒得斥责,径直往北面?楼梯行去。

    几人沿着木梯而?上,刚上二楼,一个人影立刻窜了出来。

    “长姐怎么来了——”

    说话的是个年轻的锦衣公子,其人生的长脸宽额,文质清瘦,正是那个与姜离见过几面?的“弟弟”薛湛,他虽与薛沁是龙凤胎,但二人并不?肖似。

    他惊讶地?看着姜离,又问道:“父亲呢?”

    薛湛虽口称“长姐”,语气却颇为疏离,姜离便也?板着脸道:“父亲稍后便至,你去一旁候着,莫要耽误我们正事。”

    方青晔自然听说了薛氏找回长女之事,见状只带路往尽头行去,裴晏却驻足,目光凉凉地?盯了薛湛片刻,薛湛认得裴晏,也?知他所来为何,连忙让去一旁不?敢再说。

    待到了北面?廊道尽头的屋子,方青晔已开门锁。

    裴晏走到跟前,先看到了被撞断的木栓,然后才缓步入门。

    这是一间四五丈见方的独立屋舍,正门对着西窗,南侧立一人半高?的花梨木仕女屏风,屏风之后靠墙放着一张挂有锦绣帷帐的黑黄檀拔步床,北面?则是满墙的红酸枝书柜与黄花梨书案,西窗两则还有高?低柜与齐顶的摆了不?少摆件的多宝阁,家具虽简单,但挤满了不?甚宽裕的小屋,再加上绣满纹饰的地?衣,格外透出一股奢靡之感。

    裴晏看的皱起眉头,方青晔面?色也?有些不?自在,“付家舍不?得孩子受罪,来找了几次,再加上这两年学子连年减少,便准了他如此布置。”

    裴晏不?置可否,又看向屋内地?衣,地?衣藏蓝与月白色居多,此刻在距离屏风一尺之地?,有一小滩殷红发?黑的血迹,血迹成?蔓延状,四周有数点滴溅,而?在书桌东南侧的地?上,则有一排笔架倒落在地?,七八只狼毫笔歪东倒西。

    看完了地?衣上的异样,裴晏又抬眸看向西窗,除了地?上乱象,唯一古怪的便是西窗几个窗格皆有破口,冷风呼啸而?入,将?窗纸吹得不?翼而?飞,碗口大小的窗格完全暴露在外。

    方青晔道:“大前天开始,连续两晚山上风雨雷电大作,屋后的柏树枝被吹断,树枝扎破了二楼好几间屋子的窗纸,其他屋子已经修补好了,唯独这里还未修补。”

    裴晏低头去看,果然见西窗之下有些许柏树枯枝掉落,他点了点头,又绕过屏风去看拔步床,便见床榻上锦被胡乱堆叠,显然主人并无整洁床铺的习惯,拔步床以北放着两个箱笼,箱笼盖子皆掩着。

    方青晔道:“发?现?人失踪之后,我们开过箱子,他的衣裳和?金银细软都没有带走,但也?是奇怪了,房门是闩着的,窗户是我们防止意外,是从内钉死的,他不?可能变成?飞鸟从几个破窗格飞了出去——”

    裴晏上前开了箱笼,问道:“隔壁住的是谁?”

    方青晔道:“是袁焱,他二人是少时好友,都是前岁初夏时来书院进学的,且当初都争取这独立的院舍,后来二人住在相邻之地?,平日里也?有个照应,昨天早上,就是他来叫门却发?现?屋内毫无动静的——”

    姜离也?在打量屋子,当年她们来进学时这北面?的屋阁曾从楼梯处隔断,北面?这一小半楼舍乃是单独的女子院舍,如今书院生额渐少,贵族女子多择长安私学,隔断便也?被去除,如此,这些非富即贵的世?家子弟便有了单独的屋舍。

    “去把袁焱叫来——”

    裴晏一声令下,方青晔忙去隔壁敲门,“咚咚”的闷声隔墙而?来,虽是相邻之地?,隔音却是比裴晏想象的好。

    很快,一个十?八九岁的年轻男子跟着方青晔走了过来,其人一身蓝衫,冠发?齐整,似乎早已起身梳洗,然而?其苍白的面?色和?眼下的青黑却是掩不?住的颓丧,他走到门口往屋内一看,瞧见那地?上血色之时眼眶骤然一缩,人都惊恐地?退回了半步。

    “袁焱,这是大理寺少卿,裴国公府世?子,今日是来追查付怀瑾下落的,你和?付怀瑾最是要好,把你这几日所闻所见如实道来——”

    方青晔语气严厉,袁焱佝着肩背瑟缩一下,还是不?敢往那血迹处看,发?觉裴晏目光凌厉地?盯着他,他颤声道:“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知道他怎么消失的,或许、或许是什么鬼神,一定?是什么鬼神带走了他……”

    第143章 凶多吉少

    “袁焱, 哪来的什么?鬼神之?说?”

    见袁焱胡言乱语,方青晔先不快起来,袁焱紧攥着自己的袖口,眼?皮狂跳, 显是一副惊吓过度之?态, 待他定了定神, 裴晏问:“付怀瑾是哪日闭门的?”

    被方青晔一喝,袁焱强打精神作答,“是、是二十八日清晨, 因初二便是春试,且这次春试至关重要,我们好几个都打算闭门温书,我是看着他进屋子关门的, 那之?后我也回?了屋子温书,下午去?后面?用饭时,我还叫过他, 可谁知他很是不耐地回?了一句‘不去?’, 我听他语气不善, 便也不敢多打扰——”

    裴晏狭眸:“也就意味二十八白日他还在, 后来呢?”

    “后来便是二十八晚上了, 我晚间去?出恭时, 从门上看到里头亮着灯,我本想?叫他的, 可他这人性子颇有些暴躁,我犹豫一下后, 只自己去?了,再回?来时, 他屋里的灯还亮着,当?时已?经?近二更天——”

    袁焱答完话,方青晔道:“发现不对后,我们昨日也问遍了人,书院的更夫在三更时分还看到他屋子里有灯火,后来雷雨大作,天明之?前还有后面?饭堂的伙夫看到他屋内亮着灯,不知是在彻夜温书,还是被雷雨吵的没睡着。”

    “雷雨是何时开始下的?”

    裴晏问完,袁焱道:“大抵是丑时,外头天色突变,我当?时本来已?经?睡着了,硬是被几个闷雷吵醒了,便见外头又是打雷又是闪电,继而大雨噼里啪啦倾盆而下,我起来点了灯,裹着被子难眠,但后来实在是太困,便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再醒来之?后,便已?经?是第二天早上天亮时分。”

    袁焱说着,又看向西窗,“前一夜晚上风雨太大,后屋檐之?下一排柏树枝也扎破了我的窗户,窗下还有些许雨水飘了进来,我梳洗之?后便去?找院监禀告此事,午时时分,院监带着人来修补了窗户,当?时我想?问怀瑾需不需要的,可敲了两下门仍然?无人应声?,想?到昨天他那般不耐烦,也不知他是不是前一夜睡太晚了尚在睡觉,我们便未敢多叫,便只补了我和其?他几人的屋子,修好了窗户,我二十九一整日也在温书,每次出门都没见怀瑾出来,但到了晚上,我似乎听到他屋子里有声?响,他屋内也亮着灯——”

    裴晏不禁道:“他两天一夜足不出户,如何用食水?”

    袁焱看向西窗旁的高低柜,“他家里每个月都会给他送吃的用的,他的点心都是长安城最好的铺子制的,且他本就嫌弃书院的饮食,有时候一两天也不去?饭堂,至于出恭,他屋内有恭桶,且我也不确定他到底出没出去?,或许出去?了但我没听到呢?这屋子虽不大,可墙壁隔音极好,他出门若轻手轻脚的,并不易听见。”

    裴晏颔首,“那二十九夜里呢?”

    “二十九夜里我歇下的早,最后一次出门是在亥时初刻,出门时他屋内仍有灯火,只是那灯火并不亮,我也不知他在做什么?,也未敢敲门,回?来之?后我便歇下了,这天夜里,大抵寅时外头又响了闷雷,不多时又大雨瓢泼的,我迷迷糊糊醒来,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再醒来便是昨天早上了——”

    说至此,袁焱痛心道:“我想?着他两天两夜不见人,怎么?也得问问,于是又敲门喊人,可喊了半天屋内也无任何响动?,我有些担心,便去?找了院监。”

    方青晔颔首道:“是袁焱和薛湛几个来找我的,说付怀瑾把自己锁在屋子里两日没出来,害怕出岔子,我一听也担心起来,便带了斋夫阿平前来破门,门一开,便见屋内有些凌乱,而付怀瑾已?经?消失无踪了——”

    这边说着话,外头回?廊里已?聚满了学子们,正?在这时,门夫在楼下喊道:“方院监,薛中丞和付侍郎来了——”

    方青晔一听忙道:“鹤臣,我去?迎一迎,这里交给你。”

    裴晏此来带了九思、十安等十来个武卫,他应好,先命九思守住楼梯处,而后细细检查起门窗来,姜离则蹲下身子查看起那一滩血迹,出血量并不大,像一杯茶蔓延在地,但那几点滴溅的血滴却有些古怪,“裴少卿,你过来看——”

    裴晏从窗前走过来,很快道:“不像从高处滴下的。”

    说着他又回?头扫视一圈屋子,“窗户从内钉死?,未被破坏过,门闩除了断口与破门留下的擦痕,也并无多余痕迹——”

    话音刚落,他垂眸看向脚下地衣,这块地衣几乎铺满了整间屋子,由羊毛与棉麻织就,厚实柔绵,走动?时无声?无息,但此刻看着地衣,裴晏不知怎么?觉得有些古怪,他后退两步弯下身来,很快看出不对来,“地衣上有两道直线印痕,像有什么重物压在此处。”

    裴晏这时又问:“你们当?日破门进来时,这地衣之?上可有泥渍?”

    袁焱忙道:“没有的,除了血迹都干干净净,有些泥渍,只怕是我们带进来的。”

    裴晏直起身来,又去?敲击四?周墙壁,其余三面临着东北两方,一面?是可越过东面?长廊檐顶看向书院中庭的外廊,唯有南面?与袁焱所住之?地紧邻。

    裴晏招来十安几人,先检查床下,又移开拔步床检查南面?白墙,然?而一番搜查下来,四?面?皆无隐秘出口,这时,裴晏抬头看向了屋顶。

    这座院楼修建的颇为结实,屋顶更是用栅格木板吊顶封死?,冬暖夏凉,隔音亦好,裴晏仔细看了半晌,忽见西南拔步床一角的木板并非严丝合缝。

    “来人,拿梯子来——”

    裴晏一声?令下,武卫应声?而去?,又听外头有学子指路,很快十安便架着一把梯子进了屋,十安将木梯靠墙,爬至顶端将那似有松动?的木板往上一推,一缕灰尘落下,木板竟真的被推出个一尺见方的口子。

    姜离听见动?静也上前来,便见十安要了灯盏,又将自己半个脑袋升入顶洞之?中,“公子,就是寻常的吊顶,一尺往上还有一层杉木板,属下至多能把脑袋脖子送进去?,肩膀难入,脑袋也顶住了,与隔壁也都是封死?的。”

    眼?见十安被卡主?,裴晏还是问:“付怀瑾身形如何?”

    袁焱瘪嘴道:“身量应有五尺过半,比我高半个头,也比我略显壮实。”

    付怀瑾的身形显然?与十安十分接近,这样一个人绝对不可能藏在顶板之?中。

    裴晏便道:“下来吧——”

    话音刚落,一行嘈杂脚步声?快步而来。

    “付侍郎,就在尽头的屋子——”

    方青晔边说话边在前带路,待他先一步走到门口,正?瞧见十安还站在梯子上,他一愕道:“这是怎么?了?”

    裴晏先问:“此处顶板为何松动?了?”

    “这是两个月之?前楼里闹了鼠患,我们为了捉老鼠将这木板掀开往顶板里投放了些鼠药,后来这鼠患除了,这顶板大抵没有刻意封死?,便松动?了。”

    方青晔答完,两道锦衣身影到了门口,正?是匆匆赶来的薛琦和付宗源。

    付宗源担惊受怕了一路,此刻一看到熟悉的,属于付怀瑾的文房衣物顿时便红了眼?,再一看到地上血迹,更是眼?前阵阵发黑,他定了定神,拱手道:“裴少卿,事发的前因后果我已?经?听方院监说了,听闻你们已?来半个时辰,眼?下可有什么?线索?”

    不等裴晏答话,他又道:“我儿今岁才十八,平日里最是循规蹈矩,他不会武功,也绝不可能不辞而别让这么?多人替他担忧,再加上这地上的血迹,他定是出了意外,裴少卿既然?在此,还请你一定要快些找到怀瑾——”

    付宗源眼?底血丝遍布,言辞也十分诚恳,裴晏上前道:“付大人之?心我明白,我们如今正?在搜查屋内线索,付大人也可看看他这屋子有什么?不合他习惯的异常之?处,这屋子看起来虽是个密室,但你我都不会信什么?鬼神和凭空消失之?说,而无论是他自己离开,还是被人戕害,都一定会留下线索。”

    付宗源心急如焚,但他在朝为官多年,也知此刻越冷静越有助于找人,他深吸口气走到书案跟前,一点点看过屋内之?物,很快,又走向屏风,往拔步床和两侧放着的箱笼、梳洗之?物上看去?。

    薛琦站在门口朝姜离招手,“泠儿——”

    姜离走上前来,“父亲?”

    薛琦也是连夜出发,此刻眼?下发青,腰似乎也受了不少罪,他道:“听说老先生天亮时分用了药,此刻已?无性命之?危?”

    姜离颔首,薛琦又示意屋内,“这里如何?”

    姜离忧心忡忡道:“如今还没发现指向明确的线索。”

    薛琦点了点头,“你弟弟可见过了?”

    姜离应是,薛琦便道:“那好,我先带你弟弟说几句话,江老先生他们也在楼下了,许久未见,我去?与他们叙叙旧。”

    姜离应是,薛琦来书院的目的便是为了薛湛,付怀瑾失踪之?事自然?未被他放在心上。

    薛琦离开,姜离又回?身看来,便见付宗源站在屏风一侧道:“我,我也看不出什么?来,书院之?中不许带仆从,这屋子乱了些,但也说不上异样,最奇怪的还是好好的一个大活人  ,是怎么?就消失的无影无踪的,这地上的血迹定是怀瑾的,他会不会是受了伤,然?后被恶徒掳走了?这门窗虽锁着,可万一凶手用了什么?法子关上了门呢?”

    付宗源满心急迫,裴晏道:“付大人所言并非没有可能,但付怀瑾失踪已?经?有一天一夜,我们还需更多线索,付大人若想?到了什么?尽可来寻我,眼?下可先去?听泉轩歇息。”

    付宗源苦涩地点头,一转身,看到了门口的袁焱,“焱儿,你可知道什么??你和怀瑾情同手足,出事前两日你就没发现哪里不妥吗?”

    袁焱的神色再度惶恐起来,“付伯伯,我真的不知,怀瑾的性子你明白的,他万分重视此番春试,闭门这两日我叫过他问过他,可他就是不应我。”

    付宗源欲言又止,一旁方青晔道:“付大人稍安勿躁,鹤臣说得对,你在此看着这屋子也只能干着急,听泉轩已?经?安排好了住处,不如让袁焱陪你去?歇着?”

    付宗源长叹一声?,只得听了安排,方青晔便道:“袁焱,你陪一陪你付伯伯。”

    袁焱恹恹应是,跟着付宗源一起往楼下走去?。

    二人离开,方青晔松了口气,又看向屋内道:“鹤臣,如何了?”

    裴晏正?在检查箱笼,此时手中拿着两件锦袄出神,“他这两件袍子你们可见过?”

    方青晔定睛看来,便见裴晏左手拿一件宝蓝五蝠捧寿团花纹长袄,右手拿一件鸦青蜀锦素面?夹袄,方青晔道:“自然?见过,正?月里他就时常穿这两件衣裳,但如今天气不比正?月严寒,他已?经?一个月没怎么?穿过了吧。”

    姜离闻言走近,“怎么?了?”

    裴晏示意道:“你看,两件衣裳都有数处褶皱。”

    付怀瑾的衣裳皆是上好锦缎,这样的丝织物很容易便会勾丝褶皱,姜离仔仔细细看过一遍,道:“宝蓝锦袄有五处,都不大,鸦青锦袄有六处,也都不算大,但不光褶皱,褶皱间还有丝线松散勾丝,像在何处摩擦过。”

    方青晔在旁道:“是冬日摔跤了吧?”

    裴晏无法验证,令十安记下此处,又往付怀瑾的书架桌案上走去?,便见岸上青铜灯盏中的灯油已?经?见底,倒地的笔架则是干干净净。

    这时怀夕在门口探身,早先去?取名册的书院斋夫也候在一旁,裴晏又扫了一圈屋子,道:“留一人守在此地,我们去?屋后看看——”

    方青晔应好,待出屋门,便见二楼廊道中挤满了在院学子,大抵知道了裴晏身份,众人既好奇,又多有惶恐地望着他。

    待到了一楼廊道,便见薛琦为首的七八人正?在廊下说话,高从章父子居左,永阳侯柳明程父子居右,中间站着一位满头银发的老者?和一位中年锦衣男子,本该歇下的付宗源站在人群中,大家正?在温言安慰。

    姜离目光扫过几人,猜到了老者?便是他们找的江楚城,但如今事从紧急,只能以?付怀瑾失踪之?事为重。

    “鹤臣,这位便是江老先生,其?他人你都认得——”

    方青晔驻足引荐,裴晏自当?见礼,江楚城虽是满头白发,一双眸子却是炯炯有神,他和蔼地望着裴晏道:“裴郎的公子,我知道,也是一早就见过的,只是我致仕多年他想?必不记得了,这位,便是薛中丞府上的姑娘?”

    除了方伯樘,就属江楚城最德高望重,他说着又看向姜离,姜离自也上来见礼,江楚城欣然?道,“薛中丞好福气,罢了,你们不必耽误工夫,快去?看看如何找到付家公子,这事生得实在是诡异又巧合。”

    方青晔与裴晏皆拱手,一行人步出廊道,往院舍屋后转去?。

    书院内园景葱郁,碧树如盖,院舍后乃是一片柏树与紫竹交杂的木林,几人踩着尚有湿意的枯枝小径直奔楼下,果然?看到靠近院舍的几株老柏枝梢横折。

    方青晔道:“就是这几株老树,每年夏天最繁茂之?时我们会修剪枝叶,但如今尚是初春我们便未管,前日修补窗户时,此处已?被杂工们清理过一番,但也没发现什么?古怪。”

    因连下两场雨,墙根之?下有不少枯枝落叶,大大小小的脚印亦是泥泞纷杂,裴晏往二楼看一眼?,又看向一楼,“这楼下没有住人?”

    方青晔应是,“这间屋子去?岁还是有人住的,可今年年后老闹虫害,好几个学生被咬得满身大包,没法子就空置下来了,正?好去?岁又退了几个学生,年后院舍本也不紧张,便用来堆放杂物了。”

    裴晏这时拿过书院名册,一边翻看一边道:“近日付怀瑾可与何人有过不快?”

    方青晔一叹道:“其?实是有的,去?岁年末,宫中送来了十多套德兴一朝的残缺古籍,是陛下想?让叔父修书,当?今天下,也只有叔父这等年岁、这等才学才能堪此任,叔父昨日犯病,也有连日疲累之?故,叔父也是在修书之?时,想?让今岁的春试不同以?往。”

    “若在今岁春试中表现优异者?,叔父极可能会带着头名二人同为陛下修书,这些孩子多未至双十之?龄,又皆未考取功名,这样天赐的机会如何能放过?为了此事,他们一早便铆足了劲温书,为此也生过些波澜,付怀瑾的性子多有冲动?,为了抢藏书楼的两本文集,曾在二十四?那日与今岁新来的几个学子动?过手。”

    “新来的学子?”裴晏疑问道。

    “不错,有四?人,因都是新来的自然?而然?学到了一处,二十四?那日,他们在藏书楼门口动?的手,还惊动?了叔父,为此令他们几人面?壁思过,还写了悔过书。”

    方青晔说完,心惊道:“你的意思是与他们有关?但不可能的,他们四?人住在整个二楼最南面?,正?好四?人一间屋子,这几日他们温书用饭全都在一处,哦还有,他们与付怀瑾不睦,付怀瑾只怕连院舍的门都不许他们进——”

    裴晏看完名册,定声?道:“不一定与他们有关,但眼?下线索不够,我需摸排尽量多的人证,你们昨日虽找了一整日,但接下来,我还是要让我的人再在书院各处搜寻,今日开始,课业暂停,让大家多在学舍内温书,莫要随意走动?。”

    方青晔将裴晏当?做救命稻草,他立刻应道,“好,我这就去?安排。”

    第144章 疑似凶器

    “你如何看?”

    方青晔一走, 裴晏转眸看向姜离。

    姜离正望着付怀瑾破洞的窗户,“眼下来?看,这个屋子只有正门?能离开,屋内虽有血迹, 又有笔架掉落在地, 但说是有打斗痕迹, 似乎也站不住脚,倘若有人入屋子刺伤了付怀瑾,再将其掳走, 那如今付怀瑾能藏在何处?”

    “按袁焱的证词推算,付怀瑾似乎是二十九日夜半消失的,彼时雷雨交加,夜里书院除了门?夫其他人都?已歇下, 这时若有人能将付怀瑾刺伤并掳走,那并非全无可能,但学舍两层楼的外?廊皆是相通, 凶手要行凶, 定不敢动静太大, 若付怀瑾放声?大叫挣扎, 不说别?人, 袁焱一定会被惊醒——”

    裴晏话音落下, 姜离道:“此人定是付怀瑾极信任之人,并且有足够的地方藏匿付怀瑾, 那这人多半有单独的学舍。”

    裴晏眉眼微定,“便先从学舍楼搜起, 我亲自带人搜,书院就这么大, 掘地三尺也得把人找出来?。”

    话音落下,裴晏先命九思唤来?书院的斋夫杂工一同帮忙,待方青晔回来?,见姜离施施然站在一旁,便道:“时辰不早了,我吩咐了厨娘,待会儿把早膳送去幽篁馆,姑娘不若先去歇会儿等着用?膳?”

    姜离莞然道,“您不必客气?,我素闻白鹭山书院之名,想先在各处逛逛,不知可否。”

    方青晔一听忙道:“那我让穗儿陪姑娘走走。”

    姜离应好,方青晔便命人把张穗儿叫来?,裴晏心知姜离多年未归想重游故地,便也许了此事,交代一番后,带着人往学舍楼前走去。

    姜离站在道旁看着众人四散开来?,这才凝神打量起书院。

    时隔七年,书院内的学斋学舍皆重新修缮过,花木园艺也多有不同,那些数十年的古树虽仍苍劲虬结地伫立着,但还是令姜离生出了物是人非之感

    姜离兀自感怀片刻,张穗儿快步跑了过来?,“拜见姑娘,我带姑娘逛逛吧,姑娘想先去哪里?”

    姜离左右看看,指了指东面?几间跨院。

    张穗儿一笑,机灵道:“姑娘,这是饭堂,这会儿快早膳时间了,咱们?去瞧瞧——”

    见张穗儿十分?讨喜,姜离道:“你小小年纪,来?书院许久了吗?”

    “我来?了两年了,当年老先生回族中养病,恰逢我母亲病逝,爷爷便把我要来?身边带着,带了两年,再回来?时我舍不得爷爷,爷爷也觉得我来?书院能早些开蒙也很好,便把我带了过来?。”

    张穗儿口齿伶俐,待出了木林,便道:“这几座院子都?是打通的,中间为饭堂,北面?为厨房,南面?的则为热水房与?沐浴浣衣之地,前几年有女学生之时,南面?的小院是独立的,后来?没了女学生,便全部拆了。”

    此时已至巳时,厨房院中正飘来?阵阵饭香,怀夕道:“为何没了女学生?”

    张穗儿道:“也不是全然没有,是这几年越来?越少了,若只有三五人来?求学,老先生担心女儿家?太少会出事端,便婉拒了她们?,反正长安也多私学。”

    说话间三人到了厨房院外?,便见厨房窗户大开,门?内烟气?袅袅,四个厨娘一个伙夫正脚不沾地地忙碌,张穗儿鼻息动了动,“今日早膳是汤饼——”

    姜离未多打扰,又过月洞门?往中院去,遂见膳堂厅门?大开,里头?七八张长木桌与?二十来?条木凳整齐安放着,张穗儿指了指南面?,“前面?是热水房和茶水房,再往南是浣衣房和浴房,浴房每过四日开放一日,大家?只能在那日去沐浴。”

    姜离目光扫过几间院落,张穗儿又道:“这里没什么可看的,姑娘可想去藏书楼看看?”

    姜离莞尔,“也好,你带路吧。”

    张穗儿便带路往北行去,过了学舍楼北面?的夹道,再过听泉轩,又转往北,行过德音楼往西?北方向走,很快便到了一栋八角攒尖顶的楼舍之下。

    “这里便是藏书楼了,一共四层,藏书有万册,许多都?是外?头?寻不见的孤本,由老先生带着学生们?一起修撰,好些文士大儒来?书院拜访,总要先来?此处。”张穗儿说完,又往东北方向道:“那后面?是文昌祠,每月老先生都?带领学子们?前去祭拜,再往外?走便是北门?,北门?之外?有碑林,姑娘也可去瞧瞧,不过院监说快用?早膳了,姑娘用?了早膳再去最好。”

    见张穗儿实在伶俐,姜离道,“好,听你的,我听方院监说几日前付怀瑾与?几个新来?的学子在此动过手?”

    张穗儿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姜离,“姑娘是帮裴世?子问的?”

    姜离不禁失笑,“算是吧。”

    张穗儿便仔细回忆起来?,“那是二十四那日的事了,午后我和爷爷正照看老先生修书,忽然听到外?头?响起了几声?急呼,便见虞梓谦和陶景华冲了进来?,陶景华红着眼睛,虞梓谦则是求见院监,说打起来?了让去劝架。”

    “院监吓了一跳,等到了藏书楼,便见门口围了许多人,这里的门?夫宋叔正在拉架,付怀瑾和袁焱几个跟贺炳志打的不可开交——”

    见姜离眸生疑问,张穗儿忙道:“贺炳志便是今岁新来?的,今年才十六岁,但生得人高马大的,袁焱虽也会武,也不是对手,哦陶景华也是新来的,今岁十三,他们几个都是不远千里前来求学,家?世?也不比这些长安世?家?子,时不时便有些争端,但一般情况下,他们?几个也都?忍了,那天动手,是因付怀瑾几个过分……”

    张穗儿面?上闪过难言之态,显然连个小孩子都明白孰是孰非。

    姜离便道:“那他们?被欺负的,可会想着报复?”

    张穗儿摇头?,“不能吧,他们?很珍惜来?书院的机会,老先生还分?了不少膏火予他们?,算下来?,每年在此进学只需旁人束脩的一小半儿,他们?都?很感激呢。”

    话音刚落,夹道中走出个中年妇人来?,这妇人身形矮小,略有发福,手中提着个食盒,一见姜离,便露出恭敬神色。

    张穗儿忙道:“云嫂,是给薛姑娘送早膳的?”

    被叫云嫂的厨娘应是,赔着笑上前来?,“这位便是客人吧,可是要去幽篁馆用?膳?”

    姜离见状也只好道:“不错,那我们?先回幽篁馆。”

    张穗儿麻利地上前接过食盒,“我来?送吧云嫂,你腰上有伤,忙完了就回去歇着。”

    云嫂堆着笑意,待张穗儿接过食盒方转身离去,张穗儿便往幽篁馆引路,又道:“云嫂心地极好,别?看她个头?不高,力?气?却颇大,来?书院小半年,厨房苦累的活儿抢着干,还会给先生们?做夜宵点心,她做的桂花栗子糕就十分?好吃。”

    姜离不禁道:“书院的每个人你都?熟识?”

    张穗儿摸了摸脑袋,腼腆笑道:“那也不是,有时我会偷偷去听先生们?授课教习,这才知道了那些学子们?的事,相比之下,我和先生们?更熟悉,偶尔也帮着他们?跑跑腿。”

    说至此,姜离不由问:“那位林先生会医术?”

    张穗儿应是,“这位林先生刚过而立,好像是三年前来?的书院,还方院监的旧识,他是教经史?的,学问极好,学子们?也很喜欢他。”

    说至此张穗儿又叹道,“爷爷说从前书院从不缺先生和学生,但来?这书院的都?是冲着老先生之名,自从老先生病倒之后,教学的先生都?走了好几个。”

    三人沿着青石板小径往西?南行,越过一座得真楼后便到了幽篁馆,望着眼前熟悉的屋舍,姜离一时生出了几分?恍惚之感。

    “薛姑娘,就是这里了——”

    张穗儿缓步在前,“这里早年是裴世?子的住所,您还不知吧,他从前先在老先生跟前进学,后来?还帮老先生讲学过,爷爷说满长安无人不知他的才名。”

    幽篁馆内遍植碧竹,盛春时节,郁郁葱葱,上房是裴晏居处,她的居所被安排在了西?厢,待进门?,便见屋内布置的清雅得宜,她的医箱正安放在西?窗之下。

    张穗儿打开食盒,姜离见汤饼有余,遂留他一同用?膳,待膳毕,姜离收好食盒又问他,“与?付怀瑾有关之事,你可还知道别?的什么?”

    张穗儿想了想道:“他的性情有些怪,平日里在先生们?跟前,是十分?彬彬有礼的,但和其他人相处时,他的喜怒变化则十分?明显,连和他关系最好的袁焱都?不能避免,哦还有,他胆子很小,很信神佛之说,会在身上带一个辟邪的玉珠,连沐浴都?不取下,他还很怕小病小痛,一点儿不对便要立刻请大夫,若他这样的年纪哪有那么容易重病?”

    “哦,他还很怕有人害他,去岁夏天,因从前两个厨娘私贪银钱,用?了腐坏的食物,使得好些人吃坏了肚子上吐下泻,当时他是第一个病变的,大抵吐得有些严重,他忽然害怕起来?,说是有人给他下毒了,他命不久矣了,立刻让人去长安请御医。”

    姜离拧眉道:“去岁就说有人害他?”

    张穗儿耸耸肩,“许是因腹痛如绞罢,确也像中毒,他闹了没有一刻钟,其他人也相继出现?了病状,这才知道是厨房出了事,但也足以看出他惜命胆小,他还不敢一个人去后山呢,总之,有种外?强中干之感。”

    张穗儿说完,下意识朝屋外?看去,见院内无人方才松了口气?,姜离笑道:“不必担心,这些话我不会乱说出去。”

    张穗儿抓了抓脑袋,“姑娘歇会儿吧,我把食盒给云嫂送回去。”

    姜离昨夜只浅眠片刻,这会儿确有些困乏,但想到付怀瑾极可能凶多吉少,她此刻也无补眠之心,便道:“无碍,我随你同去,待会儿还得看看老先生。”

    张穗儿笑着应好,几人又往前院而去,离开幽篁馆时,怀夕轻声?道:“姑娘,从前裴大人一直住在此?”

    姜离点头?,怀夕又问:“那姑娘从前可常来?此处?”

    姜离一默,脸不红心不跳地摇头?,“自然没有。”

    怀夕自然没有不信的,便见张穗儿并未原路返回,而是带着人往校经堂的方向而去,过了校经堂西?面?的夹道,便是大讲堂,三人刚走上廊道,便见裴晏的人正守在大讲堂门?口,袁焱和虞梓谦、薛湛等七八人也站在门?外?。

    姜离往学舍楼上扫了一眼,正待去讲堂瞧瞧进展,一抬头?,却见九思几人从君子湖方向大步而来?,“公子,疑似凶器找到了——”

    九思一声?大喝,只令众人一惊,下一刻,裴晏与?方青晔齐齐走了出来?。

    九思三步并作五步跑到二人跟前,气?喘吁吁道:“匕首!找到了这把匕首,在湖畔的水草之中找到的,大概是想把匕首扔进湖里,结果没看清位置,我们?的人搜的仔细,很快便瞧见了。”

    裴晏接过匕首,便见是一把极其锋利,且手柄镶嵌血红璎珞的上品短匕,而这时,方青晔看着这把匕首道:“奇怪,这匕首我似乎在何处见过——”

    此话一出,近前学子纷纷围上来?,很快,薛湛骇然瞪向身旁之人,“袁焱,这不是你那把你叔父赠与?你的贡品匕首吗?!”

    第145章 绝对信任

    所有人?都看向袁焱——

    便见袁焱白着脸, 眼瞳大瞪,想反驳,可面对十来道质疑的目光,他?只能磕磕绊绊道:“我、是我的匕首不错, 可……可是这?匕首早在昨日就不见了, 我本来放在屋内书柜里的, 但就在昨日怀瑾失踪之后,我担心书院内有歹人?,便想着把匕首找出来, 找出来防身,可我翻遍了书柜和书案的四五个?抽屉,却都遍寻不见,当时我心中慌乱不已, 只以为自己记错了地方,还想着等事情?平定之后翻箱子?找,我已经半个?多月没开?过放匕首的抽屉了, 或许、或许早就不见了……”

    豆大的冷汗从他?额角滴落下来, 他?强撑道:“我也不知怎会在君子?湖里。”

    一席话落定, 众人?眼底质疑更甚, 虞梓谦道:“我记得你说?过, 这?把匕首是两?年?前陛下赏赐给你叔父的贡品, 彼时正值你回长安求学,你叔父为了激励你, 便把这?宝物送给了你,你还说?每当你心生退意时, 便要拿出这?把匕首看看,怎回半个?月没开?过抽屉?”

    薛湛也道:“我也记得你说?过这?样的话。”

    此言一出, 柳元嘉道:“袁焱,我们书院眼下学问最好的也就那么四五人?,你和怀瑾都在内,你不会是因为想跟着先生修书,所以……”

    袁焱听?得面色大变,“你胡说?什么!我与怀瑾相识多年?,我怎么会为了这?区区一小利去谋害挚友呢!?是凶手!是凶手偷走了我的匕首嫁祸给我的。”

    话音刚落,又?一人?站出来道:“现在只有你一个?人?听?到了怀瑾房内的动静,你说?什么我们便信什么,若你说?了谎,还真无人?能识破。”

    袁焱目光一转盯着说?话之人?,咬牙道:“孔昱升,你少在这?里冤枉我,我看就是你害了怀瑾,就是你怕怀瑾抢了你的头名?——”

    孔昱升着褐色长袍,身量清瘦,国字脸,长剑眉,颇有少年?老成之相,他?闻言冷笑道:“只有非滥竽充数的下作之人?才会用这?等法子?求名?求利,你虽和付怀瑾相识多年?,可我看你们二人?也并非毫无芥蒂嘛——”

    孔昱升一番话气的袁焱胸膛起?伏面色青紫,见裴晏并无打断之意,方青晔再看不下去,喝道:“行?了!你们看看你们头顶这?块匾额,如今付怀瑾生死未卜,你们却在此互相攻讦,这?哪里是同窗的样子??!”

    方青晔一吼,众人?面露愧色,皆不敢多言,这?时裴晏才道:“你们在此候着,我先去湖边看看。”

    姜离在旁看了半晌,此刻也跟了上来,裴晏将匕首递给她,姜离仔细一看,便见匕首刃口之上只有泥渍并无血迹,但在手柄上的嵌宝花纹之中,却有干涸的暗红色痕迹,她一边走一边仔细地嗅闻片刻,轻声道:“是人?血。”

    裴晏目光几变,步伐愈快,一行?人?从听?泉轩与德音楼之间的小径行?至湖边,便见盛春时节,占地半亩的君子?湖碧波盈盈,云影悠悠,湖畔蒿草齐膝,芳花棋布,若无付怀瑾失踪之事,实在是极好的赏景之处。

    “公?子?,就在南面围栏之外——”

    君子?湖湖心极深,湖畔建有回廊一圈以供通行?,除了花匠和杂工,严禁学子?们越过围栏嬉水,因遍寻付怀瑾不见,九思等人?便往这?方内湖之中搜寻,不想付怀瑾不曾找到,却无意间发现了这?匕首。

    九思越过回廊,行?过蒿草,准确地指出了发现匕首之地,又?道:“我们找的时候,未在周围发现脚印,匕首应是被人?扔过来的,只是显然此人?十分慌乱……另外我们已经搜了一圈,湖中并未发现不妥。”

    方青晔道:“所以真是凶手用这?把匕首伤害了付怀瑾?可即便如此,那付怀瑾在哪里呢?这?书院里里外外就这?么大地方,又?没有地窖,他?能去哪?”

    至此刻付怀瑾已失踪了至少十四个?时辰,书院所有的屋舍与园景都寻遍,却仍无其踪影,好好一个?人?,怎么会消失的如此彻底?

    “去把袁焱叫来。”

    裴晏令下,自有武卫去叫人?,见姜离还在看那把匕首,裴晏道:“袁焱出自麟州袁氏,他?的叔父是神策军左营大将军袁兴武,袁兴武有二子?,长子?早年?病逝,二子?是袁航,袁航从武,他?便对侄儿袁焱报以厚望。”

    姜离记得袁航,去岁新娘屠夫案中第五位死者钱甘棠,便是袁航将过门的未婚妻子?,她点了点头,“那袁焱的父亲呢?”

    “他?父亲早年?中过举人?,但数次再考也未中进士,后来一气之下回了麟州,在族地中掌管家业,并无功名?在身,袁氏如今以袁兴武为尊。”

    裴晏解释完,袁焱人?也上了回廊,他?耷拉着脑袋走近,裴晏便问:“说说你和付怀瑾这些年?的交情?——”

    袁焱低着头,脖颈上也冷汗津津,他?哑声道:“我、我是麟州人,付伯伯在九年?前去了麟州任刺史,我们当时都在麟州书院进学,就是那时候相识的,我们年?岁相当,家世也算相近,自然而然成了好友,已经快十年?了。后来,后来付伯伯调任,我父亲和叔父也想让我入长安求学,我们便在四年?前一同回了长安,起?先在长安私学进学,如今年?岁渐长,将来也都要走科考的路子?,便来了书院求老先生教诲,我和他?都没有亲兄弟,这?么多年?相处下来,说?是情同手足都不为过。”

    裴晏道:“孔昱升之言何解?”

    袁焱豁然抬头,“没,真的没有芥蒂,大人莫要听那孔昱升胡说?,一定是他?害了怀瑾,他?嫉妒怀瑾的家世与文采,一定是他?——”

    “付怀瑾为何胆子?极小?”

    忽然,姜离开?了口,袁焱眼皮一跳,“什么?”

    姜离定声问:“我听?闻去岁夏日,书院曾有过一次食物腐坏之祸,当时他?第一个?发作,因腹痛太猛,他?很快怀疑有人?给他?下毒要害死他?,你应当记得此事吧?”

    袁焱面皮颤抖一下,“记、记得。”

    “一般出了这?等事,就算以为是中了毒,也多会怕自己误食了毒物,但他?却立刻想到是有人?要害死他?,这?是为何?”

    姜离语气不疾不徐,目光却定定盯着袁焱,颇有压迫之感。

    袁焱结巴道:“他?、他?确实是胆小怕死的性子?,我也不知为何,每个?人?的性情?都不同吧,他?自小颇受宠爱长大,娇贵些也不算什么。”

    裴晏不知去岁之事,此时冷声道:“袁焱,你若真当他?是至交好友,那便不得有一句隐瞒作假。”

    袁焱不敢看裴晏的眼睛,“自、自然,我不敢的。”

    袁焱此状一看便是心虚之态,裴晏盯了他?片刻,转而道:“走吧,去你房内看看这?把匕首是如何丢失的。”

    袁焱忙转身在前引路,待他?走远了些,裴晏对姜离道:“适才已搜了所有独住之人?的屋子?,未见任何藏人?的可能,又?互问了人?证,最后一个?见到付怀瑾的确是袁焱。”

    姜离将匕首递给九思,又?道,“按付怀瑾屋内的血迹来看,其伤势不至致死,但如今四处不见人?,只怕已经不能以常理论断……”

    九思听?着道:“难道说?……将人?藏在极狭小之处?那岂非是……”

    今日是个?阴天,时近午时,天边阴云堆积,九思这?话一出,前后的大理寺武卫们皆背脊发凉,能将人?藏去极其狭小之地,那只能是人?已经不成“人?形”。

    裴晏视线扫过目之所及的数栋楼阙,面色愈发严峻起?来。

    待到了袁焱学舍门口,便见屋内柜阁已有杂乱之相,他?房内虽不比付怀瑾锦绣奢华,但家具器物也不少,袁焱指着书柜居中的一格抽屉道:“这?里,本来是放在这?里的,虽未上锁,可这?屋子?我但凡离去定会锁门,按理来说?没有人?能将抽屉打开?偷走,我也不知怎么就出现在君子?湖里了……”

    袁焱面上懊恼不似作假,裴晏道:“当真半月未看?”

    袁焱应是,“当真……真的没看,这?匕首在我进书院之时便带着了,起?初,我的确是隔两?日便一看,可这?都一年?多了,我怎么还会日日拿出来看?大人?信我,起?初我也有炫耀之意,如今大家都知道此事了,我何必日日供着?何况若是早知丢了,我一定早就着急了,这?可是贡品,若是被叔父知道我是要遭殃的……”

    裴晏道:“这?半月可有人?与你一同在房中久留?”

    袁焱仔细回忆道:“那倒是有,但也只有怀瑾一人?来过——”

    袁焱所言并无有效线索,姜离这?时打量起?屏风之后的箱笼来,袁焱见她目之所及道:“箱子?里头也搜过的,何况怀瑾人?高马大,那箱子?也藏不了人?不是?”

    话音刚落,姜离耳边忽然响起?了一阵窸窣之声,几乎是同时,裴晏猝然抬头往顶上看去,袁焱等人?慢了半拍,也听?到了沙沙声,他?面色一变,“老鼠!这?顶上又?有老鼠,实是可恶,幸好我早有所备——”

    袁焱大抵恨极了老鼠,言毕快步朝门后走去,他?抄出个?竹竿来,又?利落地踩着椅子?跳上了书案,而后对着顶上木板使劲一戳,只听?“咔”的一声,严丝合缝的顶板被他?戳开?,又?闻几道“叽叽”之声,一个?黑色的影子?瞬时从天而降,而袁焱手中的竹竿似乎长了眼睛,只见他?朝着空中用力一挥,一声闷响后,那黑色影子?重重落地。

    姜离定睛一看,一只半掌长的老鼠已口吐鲜血而亡,而这?老鼠爪子?上挂着几丝丝绒,显然在学舍里作乱已久。

    书院早有鼠患,让姜离意外的并非老鼠,而是袁焱利落的身手,裴晏的目光落在袁焱手中竹竿上,“你可是自小习武?”

    袁焱一愣,连忙跳下地来,见那老鼠已死,松了口气道:“不错,自小习武,只是天分不足,再加上父亲和叔父都想让我从文,后来便疏于练习了。”

    “裴少卿,方院监,可是找到凶器了?”

    袁焱话音刚落,付宗源的声音响了起?来,众人?转身一看,便见他?匆匆进了门,显然是得了匕首的消息赶来追责。

    方青晔便面露难色道:“付侍郎先别急,虽然的确是袁焱的匕首,但他?说?匕首是丢了,眼下证据不足,付侍郎还是等我们查个?清楚。”

    方青晔劝慰之意明?显,然而付宗源一愣后道:“方院监此话何意?我自然不会怀疑袁焱,我不用想就猜到是有人?偷了匕首陷害他?。”

    付宗源语速极快,此话一出,不说?裴晏和姜离,便是方青晔都跟着一愣,他?忙道:“好,如此便好……”

    第146章 请假回长安

    “可能?查到是何人偷走?了匕首?”

    付宗源毫不怀疑袁焱, 心底却仍是着急,裴晏道:“他已?有多日未看匕首,尚不知匕首何时失踪,我们还要再查。”

    付宗源又问, “那可能?确定这把匕首便是伤了怀瑾的?凶器?”

    裴晏眉眼?微暗, “匕首手柄之?上有人血痕迹, 但目前无法确定血迹  来自?何人。”

    付宗源心急如焚,看看裴晏,再看看方青晔, 一颗心揪作一团,“已?经一天一夜了,眼?看着今日已?过了半天了,怀瑾他——”

    付宗源寻子心切, 裴晏也?不敢轻慢,这时道:“付侍郎,付怀瑾过年之?时回过长安, 他当时可曾提过在书院之?中有何不愉快?”

    付宗源一愕, “没有提过啊, 没有的?事, 白鹭山书院治学严明, 先?生学子皆奉忠廉节孝, 再加上诸位先?生照顾,没什么不愉快啊。”

    裴晏目光锋锐了些, “那为何付怀瑾会担心有人害他?”

    裴晏将去岁食物腐坏之?祸道来,付宗源听完快速地眨了下眼?, 道:“他自?幼体弱,胆子也?确实不大, 彼时忽然腹痛如绞,自?然易生误会,何况那已?经是快一年之?前的?事了,应该和眼?下之?事并?无干系吧?”

    裴晏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扫视一圈道:“适才只在你屋内搜了是否藏人,如今匕首可能?与案子有关,我们得再搜一遍,你若想到什么异常尽快道来。”

    袁焱欲言又止片刻,自?不敢拦阻,眼?见九思几个进来搜查屋子,他退到门?口道:“方院监,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明日的?考试可还要继续?”

    方青晔重重一叹,“适才还在和江老先?生他们商量呢,如今人心惶惶,想来也?难安心应考,若是今日二更前能?找到怀瑾,且他无大碍,那考试便继续,若一直找不到人,考试只怕要延后了——”

    袁焱眼?神簇闪两下,又望着付宗源道:“无论如何,要尽快找到怀瑾才是。”

    方青晔也?急得满头汗,此时又扫了一眼?地上的?死老鼠,唤人道:“阿平,你来,收拾一下,再去厨房说一声,又犯鼠患了让他们也?注意些。”

    名唤阿平的?斋夫快步而入,很快将死老鼠清理了出去,袁焱站在一旁,面上的?嫌恶掩也?掩不住。

    九思几人在屋内搜查一圈,也?并?未搜查出异样,裴晏便道:“可是有许多人都知道你的?匕首放在何处?”

    袁焱早先?有炫耀之?意,此时只能?白着脸点头。

    裴晏道:“把近来半月来过你房中之?人都写下来。”

    袁焱咬了咬牙,先?用竹竿将顶上木板勾回原位,又坐去书案后写名单,姜离仰头看着那木板缝隙,道:“这顶板是每间屋子都留了一块可活动的??”

    方青晔应是,“因修的?时候就怕出虫害鼠患,或是需要修修补补的?,总得有个口子才行,这书院的?几座主楼其实超过百年了,原先?是个道观,学斋学舍和讲堂都是叔父买下之?后改建而成的?,这顶板也?是重新打补过的?。”

    方青晔话落,十安从外快步而入,禀告道:“公子,我们沿着外墙找了一圈,没有找到任何越墙外出的?痕迹,二十八到三十早上,都只有正门?开着,有门?夫守卫,西?门?上了锁,北门?白日开着,但也?有人守卫,晚上也?上着锁,钥匙在方院监和书院葛教头手中,几道门?的?门?闩门?锁也?毫无异样——”

    方青晔遂解释道:“鹤臣,你知道的?,书院之?内没有校场,平日的?武课都安排在青云崖,要从北门?出去,葛教头负责安排校场,平日里教习也?是葛教头带队,因此他和我一起常年掌管北门?钥匙。”

    听方青晔说起青云崖,姜离忍不住眉头拧起,裴晏余光落过来,瞳底也?暗了暗。

    方青晔并?无察觉,继续道:“从二十八日夜里,到发现怀瑾失踪,钥匙都在我们身上,从未离开过,他歇在德音楼,大雨的?两天晚上醒来之?后,还负责巡查楼内可有漏雨之?地,并?未离开过。”

    付宗源听来也?道:“我早就说过,怀瑾不可能?离开书院的?。”

    十安禀告的?并?非好消息,裴晏一颗心沉入谷底,遂道:“既没有离开书院的?可能?,那人一定藏在更隐秘之?处,我们只能?从头开始了——”

    时近午时,付宗源道:“如何从头开始?”

    “从他的屋子开始——”

    裴晏大步而出,再度回到了付怀瑾的?屋舍,他扫量一圈后,吩咐道:“先?把书案与屏风撤出来——”

    这便是要彻底的?搜查屋子了,眼?见动静如此之?大,二楼的?学子们不禁出来围看,方青晔几声轻喝,这才将人赶了进去。

    付宗源欲言又止道:“难不成人还在学舍里?若是在书院,那一定是有何处没有找过的?,方院监,你最了解书院了,真的?没有暗房地窖之类的地方吗?”

    方青晔不由苦笑,“付侍郎,除了你之?外,就数我最不想让孩子出事了。”

    见屋子里忙乱起来,方青晔道:“付侍郎,这个时辰了,叔父应醒了,我们不如去文华阁坐坐,这里交给鹤臣吧——”

    付宗源一脸焦灼,被方青晔半拉半请的?带出了屋子。

    他二人一走?,裴晏对着十安招手,待人到近前,他低声吩咐道:“你回长安一趟,细细打探打探付怀瑾和袁焱回长安后在何处进学,看看二人是何性情,有何渊源,为何付宗源如此信任袁焱。”

    十安明白裴晏之?意,拱手应是后快步而去。

    姜离这时上前来,压声道:“你怀疑付侍郎?”

    裴晏颔首:“付怀瑾出了事,哪怕是亲兄弟都有嫌疑,可付宗源却对袁焱毫无质疑,两家即便是世交也?显得古怪,并?且付宗源和袁焱二人似乎都有所隐瞒。”

    姜离也?听得点头,“但十安这一去今天是赶不回来了。”

    裴晏道:“明晨应能?赶回,此事古怪,只能?尽力而为。”

    屋内家具被一样一样搬开,所有的?抽屉箱笼也?被打开,除了付怀瑾的?衣物细软,连所有书册信件也?一样一样查验,姜离站在门?口,忽然,她看向?了对面那几处破洞的?窗格,今日是个阴天,山里的?凉风呼呼而入,其中两格窗纸被吹得呼啦啦作响,另外两格的?窗纸却已?全部脱落消失,姜离目光扫过窗下,却并?不见有纸屑掉落。

    她唇角微动,正要问什么,张穗儿快步跑上了楼,“姑娘,老先?生醒了!”

    姜离此来是为治病,闻言忙看向?裴晏,裴晏点了点头,她便带着怀夕往文华阁而去,去文华阁要经过听泉轩,听泉轩是一座两层小楼,多为招待宾客之?用。

    姜离走?在夹道中,一抬头,只见二楼轩窗后一道男子背影露出一半,仔细一看,竟是高?晖,也?不知他在与何人说话,其背脊佝偻的?厉害。

    姜离未以为意,快步往文华阁而去,到了文华阁,果然见方伯樘已?清醒过来,正靠在引枕之?上用药,付宗源和薛琦等人皆在此作陪,见姜离来了,薛琦一脸的?与有荣焉,其他人则纷纷投来赞赏的?目光。

    姜离福身见了礼,又快步上前,“老先?生觉得如何?”

    方伯樘哑声道:“好多了,多谢薛姑娘了——”

    姜离自?是要谦虚两句,待再请了脉,也?放心下来,“性命之?危暂且除了,但还需施针两日,这两日我暂留书院,老先?生不必担心。”

    方伯樘和蔼道,“那是再感谢姑娘不过了。”

    江楚城看着姜离道:“薛中丞实在是好福气,儿子才气斐然,女儿也?小小年纪医术惊人,往后薛氏真是不可限量——”

    薛琦莞然道:“先?生谬赞了,湛儿年纪尚小,此番还请先?生多多指点。”

    江楚城自?然应好,一转眼?见付宗源愁云惨雾,又不禁安慰道:“付侍郎不必担心,只要人还在书院,总是能?找出下落来的?。”

    付宗源强撑道,“借您吉言了。”

    姜离在榻前交代?完张伯用药事宜,眼?见满屋长者?言谈,多有不惯,正打算告退之?时,张穗儿在外道:“先?生,袁焱来了——”

    说话的?众人一愣,待方伯樘准允,很快袁焱面色古怪地走?了进来,然而见这么多人在此,袁焱步伐一滞后,面上闪过了两分?犹疑。

    方青晔道:“怎么了袁焱?可是想到与怀瑾失踪有关的?线索了?”

    方青晔不问还好,这么一问,袁焱面上犹疑褪去,他鼓起勇气道:“学生前来拜见先?生和院监,是……是想请假回长安去。”

    第147章 窗纸虫害

    “回长安?”

    堂内众人皆惊, 方青晔看?一眼?付宗源,道:“如今怀瑾下落不明,你这时回长安是为何?可是身体有何不适?”

    袁焱面?色有些苍白,额间更?溢出冷汗, 道:“学生确有不适, 学生昨夜彻夜难眠, 学生更?怕、更?怕书院会再?出事端,遂想先回长安——”

    方青晔眉头拧起,“我明白如今皆是人心惶惶, 但裴世?子已经来了,所有的教习先生也都警惕起来了,我们不容许书院再?出事,你是何处不适?林先生会医术, 薛姑娘更?是长安城一等一的良医,你若难受,让他们也给你瞧瞧?”

    姜离站在方伯樘榻前, 此刻也目光锐利地盯着袁焱, 袁焱快速地瞟了一眼?姜离, 白着脸道:“可是……可是学生……”

    他语不成句, 付宗源开?口道:“袁焱, 伯父知道你害怕, 但你是怀瑾最?好的朋友,他此刻下落不明, 只?怕还有需你帮忙之?地,你这时回了长安, 若需要你了该如何找你?你不要怕,如今不仅裴少卿来了, 我们也都在,这么多人盯着谁敢犯事?”

    付宗源说话?的语气颇为严厉,只?因袁焱与付怀瑾交好乃是众人皆知,如今付怀瑾生死未卜,袁焱却?要离开?是非之?地,怎可能不叫人失望?

    袁焱本就抱着侥幸之?心,此刻被付宗源黑沉沉的目光笼罩着,愈发冷汗淋漓。

    病榻上的方伯樘叹了口气道:“如今这情形,明日的考试只?怕悬了,青晔,你安排下去,让先生们多费心,以找到怀瑾为要,也不得再?生事端。”

    方青晔忙应声?,“您放心,我都交代好了,葛教头和?林先生也帮忙看?着。”

    姜离这时上前两步,“袁公子,你何处不适?我可帮你看?看?。”

    袁焱面?色苍白眼?下青黑,确有惊悸过度之?感,但姜离话?音落定,袁焱却?退了半步,“多谢姑娘了,不敢劳烦姑娘,我去找林先生瞧瞧便可,先生,学生告退了。”

    袁焱拱手做拜后快步离去,薛琦见状唏嘘道:“这些年来书院没?出过事,这孩子瞧着是吓狠了,怀瑾那孩子我也是见过的,一定会吉人天相的。”

    时辰已不早,付宗源看?着外头阴沉沉的天,郁黑的脸色并没?有因为这安慰之?语好转-

    从文华阁出来,怀夕低声?道:“这个袁焱莫不是心里有鬼,最?好的朋友吉凶未知,他却?想溜之?大吉,总不是他知道什么线索却?不说吧?”

    姜离也觉得古怪,便看?向一旁的张穗儿,“穗儿,你可知他二人情谊?”

    书院内除了几个厨娘皆为男子,唯有张穗儿这个小孩子尚不必忌讳男女之?别,方青晔便干脆让张穗儿跟着姜离照顾跑腿,张穗儿闻言道:“他二人是真的极好,当初他们来书院时,是付侍郎和?袁将军一道送来的,付侍郎和?袁将军看?起来也认识多时了,后来二人学舍挨在一起,进学习文二人也几乎是形影不离,只?是付怀瑾不擅武,袁焱武学上更?长些。”

    怀夕闻言更?生疑,“那他急着走什么?”

    姜离秀眸微狭,“林先生经常给学生们瞧病?”

    张穗儿应好,又指向德音楼方向,“林先生昨夜没?怎么睡,这会儿应该在楼里休息,姑娘可是想去瞧瞧?”

    姜离犹豫片刻,摇头,“不必了,我看?袁焱就是受了惊吓,没?什么大病,我们还是去学舍看?看?——”

    几人往学舍而去,但刚走到德音楼外,一个身材健壮肌肤黝黑的中?年男子自德音楼而出,其人步伐昂昂,但右腿微跛,走起路上肩膀一高一低。

    “穗儿,山长醒了?”

    张穗儿应是,男子目光扫过姜离,先往文华阁而去,擦肩而过后,张穗儿轻声?道:“姑娘,这是葛教头葛宏,来书院四年了,他是景德二十三年的武举探花,后一路从军,奈何官运不好,在永州驻军任参军,后来右腿受了伤,伤好后留下了些残疾,军中?的位置也被占了,心灰意冷之?下,受人引荐来了书院做教头。”

    姜离颔首,怀夕也道:“一看?便是练家子。”

    待到了学舍之?外,姜离并未直上二楼,而是绕行到了学舍楼后去,三人走入木林到了付怀瑾窗下,姜离抄起地上的枯枝,在后窗下的枯叶泥泞之?中?翻找。

    怀夕看?的奇怪,“姑娘在找什么?”

    姜离凝声?道:“在找窗纸,付怀瑾的窗户破了四五格,其他几格的窗纸还沾在窗框上,其中?两格的窗纸却?不翼而飞,未在屋内,便应在窗后地上——”

    连日大雨,事发后林中又来过人清理断枝,此刻地上枯叶泥渍一片杂乱,姜离翻找了半晌,只?找到了一小块二指宽的窗纸,她捻起窗纸,又抬头看?了一眼?窗户,眉头愈发紧锁,接着,姜离又往南面?后窗下走去,没?走几步,便看到了几块被踩入泥渍的窗纸,乃是袁焱窗上掉下来的。

    见姜离望着窗纸若有所思,张穗儿道:“那两个雷雨夜狂风大作,便是有窗纸掉下,只?怕也被吹到不知何处去了,后来人来来往,被脚上泥带走了也说不定。”

    张穗儿所言不无道理,姜离拍了拍手道:“当日打理这些枯枝的是何人?”

    张穗儿道:“是院监带了两位斋夫,又和?厨房那边的一众杂工帮忙,好些人呢。”

    姜离便道:“好,我们去厨房瞧瞧。”

    几人沿着林中小道往东面去,刚走到厨房院外,便闻见一股子令人生涎的咸香,张穗儿到底年幼,禁不住喜道:“是腊味!去岁年末老先生照顾山下的农户生计,买了好些他们的腊味回来,大家都很喜欢。”

    张穗儿说着,几人走到了厨房窗外,站在檐下往内一看?,便见屋内几人正在从蒸笼里取出大碗大碗的蒸腊味,肉香味四溢,看?的姜离都食指微动。

    见他们来,屋内之?人都看?过来,张穗儿喊道:“龚叔——”

    龚叔是厨房伙夫,书院人多且皆是男子,一日三餐非同?小可,有男帮工在,出力气时也有人顶得上,见张穗儿叫自己,他抹了抹手上水快步出来道:“怎么了穗儿?”

    张穗儿示意姜离,“这位是薛姑娘,想问问龚叔,前日清晨,你们去学舍楼后收那些枯枝时,可曾见过付怀瑾屋后的地上有没?有窗户纸片?”

    “窗户纸片?”龚叔一脸纳闷,“没?怎么瞧见啊,就瞧见那窗格破了,说有人去叫门?,里头的学子未应,便也没?去修补了——”

    “什么窗纸?”说话?间又有位蓝裙厨娘走了出来,其人身形富态,面?上笑眯眯的,看?着便给人亲善之?感。

    张穗儿道:“龚嫂,就是付怀瑾后窗之?下,可曾瞧见纸片?”

    龚叔龚嫂是对夫妻,在书院帮工已有五载,龚嫂闻言笑意一淡,谨慎道:“没?什么纸片啊,我们当时收拾的干干净净,问纸片做什么?”

    张穗儿看?向姜离,姜离一笑道:“随便问问,你们正忙着,我们便不打扰了。”

    龚叔二人对视一眼?,仍是谨慎应好,见姜离三人慢悠悠往院门?口走去,龚嫂看?了一眼?阴沉沉的天色道:“老龚,晚上要用?炭,这会子你去忙浴房吧。”

    姜离闻言回头看?了一眼?,张穗儿轻声?道:“龚叔不仅在厨房帮忙,浴房和?茶水房也归他管,平日里挑水烧炭也都是他,别看?厨房不大,可从前书院上下过百人,今岁也有八十来人,每日光饮水都得许多,浴房但凡开?放,接雨水的天瓮都不够用?的,光烧炭都要用?上百斤,书院的又多富家子弟,日常起居不知节省,龚叔忙起来颇有些辛苦。”

    姜离了然,待出院门?,又往学舍前楼而去,待回到付怀瑾屋子,便见外头摆着几样家具,屋内的地衣已被掀起,裴晏半蹲在屋子正中?间,正在看?地砖。

    姜离上前来,“怎么了?”

    “地砖上有道裂纹,但难断定裂纹新旧。”

    学舍是砖木混建,二楼的地板为砖石铺就,又因付怀瑾常年铺着地衣,满屋石砖都十分干净,可正中?这块地砖上,却?有一道裂纹自北向南贯穿。

    裴晏继续道:“这裂纹应是重压所致,结合地衣之?上也有两道印痕,此处似乎放过何种重物,或受过何种打砸,亦或曾有高空坠物——”

    姜离先看?一眼?屋顶,又看?向外头的家具,裴晏道:“已经对比过了,并无家具与地衣印痕和?地上的裂纹吻合,其他的家具器物也未发现异常,但在他上锁的抽屉之?中?,发现了几样辟邪的法器,他似极信鬼神之?说。”

    姜离随裴晏看?去,便见书案一角摆着个紫檀木锦盒,盒盖半开?,里头放着坠青金石串儿的金刚杵和?一串沉香念珠。

    姜离眉头皱了皱,问:“适才袁焱想回长安你可知道?”

    裴晏颔首,这时九思上前一步道:“适才他看?着我们搜检屋子,看?着看?着忽然转身跑走,没?多时便得了消息他想回长安,可真是奇了,其他人虽也心中?惶恐,可明日便是春试,也没?人想走啊,也不知他在怕什么——”

    裴晏站起身来,看?向付怀瑾装衣物的箱笼道,“眼?下屋内古怪之?处有四,地砖与地衣上的印痕,箱笼中?的衣物褶皱,不算多的血迹,以及门?窗上锁,再?来便是付怀瑾胆小辟邪,信鬼神之?异,只?凭这些,还是极难推断屋内发生过什么。”

    此言落定,便是九思都愁眉苦脸起来,“真是奇了,往日也见过失踪的案子,但多半有目击证人,也能推出是如何失踪的,如今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失踪的地方还是在自己屋子里,书院就这么大,他还不会武功,到底怎么消失的。”

    姜离看?向窗格,“还有一处古怪——”

    她道出窗纸消失之?事,又谨慎道:“不过那两夜狂风大作,的确存在窗纸被吹去别处的可能。”

    裴晏盯向窗格,九思道:“可是窗格巴掌大小有何用??难道凶手制作了什么机关?”

    他说着话?,又倾身去看?窗格,“凶手如果要做密室机关,倒是可以将绳子一端绑在门?闩上,然后另一头掉出窗口,从前门?离去之?后,再?去后窗之?下拉绳子,不过……若是如此,那凶手是如何撤走绳子呢?这在二楼,绳子可不短……”

    九思说的情形,姜离和?裴晏也想过,如他所言,这样长的绳子并不好收走,若是撞见人也极易露馅,此推测虽并不稳妥,但如今线索寥寥,裴晏还是道:“继续查问人证,凶手在书院行凶,绝不可能毫无痕迹。”

    话?音落定,裴晏扫一眼?地上砖裂大步而出,姜离打量了一圈屋子,也一并跟了下去,待回到大讲堂之?外,便见薛湛几人还未离去。

    见姜离与裴晏同?来,有二三学子的目光落在姜离身上,又有人低声?与薛湛轻声?说着什么,薛湛摸了摸鼻尖,连忙正色而立,虞梓谦站在他身边,正掩着唇轻咳。

    姜离目光扫过薛湛,随即走向了虞梓谦,她来了这半日,因付怀瑾之?事紧急,还未与虞梓谦打过招呼,虞梓谦见她过来,忙拱手做礼,“薛姑娘——”

    姜离莞然,“虞公子不必客气,我听你咳嗽之?声?深沉,可是染了风寒?”

    裴晏听见她二人说话?,在门?口一顿足后进了讲堂,虞梓谦自顾解释道:“是有些不适,二十八那天夜里下大雨,我起初睡得还好,后来被断断续续吵醒,天快亮之?时忽然想起在楼下放了一盆墨兰,那墨兰娇弱,本放在一楼栏杆之?外见太阳的,我那时睡意也消了大半,便起身下了楼来,就那么淋了一点雨,这两日便咳嗽起来,已请林先生看?过了。”

    薛湛闻言道:“那天傍晚天色便不对,我们都想到了晚上要下雨,你怎不早点收了?”

    虞梓谦苦笑,“白日温书没?怎么出门?,也未想得起来。”

    姜离听得心中?微动,“一直断断续续被吵醒?你最?后一次被吵醒是何时?”

    虞梓谦又咳一声?,“应是卯时前后,天最?黑的时候。”

    姜离这时看?向近前的薛湛,“二弟,你那夜何时入睡的?”

    薛湛道:“那夜下雨的时候我还在温书,近寅时我才睡下,后来陆续又被雷声?吵醒了两次,但我太困了,又都忍着睡了。”

    姜离又看?向薛湛身边几人,大家也纷纷点头,那叫孔昱升的学子道:“那夜里雷声?不断,我们都没?能好好睡觉,第二日起来人都发晕,二十九那夜里也是。”

    众人皆露赞同?之?色,忽然,大家齐齐越过姜离看?向他身后,姜离回头去,便见袁焱自听泉轩旁的巷道走了出来,他佝偻着肩背,面?上尽是颓丧。

    待到了跟前,姜离忍不住问道:“袁公子,敢问你二十八那夜何时入睡的?”

    袁焱纳闷,“我不是说过吗?我一开?始被吵醒了,后来忍了半晌才睡着,我也记不清时辰了,只?觉过了至少小半个时辰那么久……”

    姜离疑惑道:“睡着之?后再?未醒过?”

    袁焱眉头紧拧起来,“我也搞不清是醒了还是没?醒,好像醒了,听见雷声?沉闷,又好像是做梦梦见雷雨瓢泼,我真的记不清了,反正我清晨醒神之?时,屋内的油灯还剩一星豆火,可见我是困的连灯盏都顾不上熄……”

    众人闻言各有异色,孔昱升便道:“你莫不是也胆小不敢熄灯吧?”

    袁焱眉头一竖,“你少在此阴阳怪气!”

    孔昱升轻哼一声?不再?言语,虞梓谦尴尬地朝姜离解释道:“怀瑾胆子小,若遇到雷雨天气,是经常彻夜不熄灯盏的——”

    付怀瑾二十八日夜里便未熄灯盏,如此说来便是正常。

    姜离应好,视线扫过孔昱升进了内堂,堂内裴晏正在问一个面?生的学子,九思在旁做记录,她走去西窗之?下站定,轻声?问张穗儿道:“那位孔公子是何人?”

    张穗儿轻声?道:“是利州人,说来也怪,听说他父亲是胥吏之?身,家中?本不富足,可大抵两年前开?始,他钱财花用?逐渐殷实起来,后来还定了单独的学舍,住单独的学舍是要加束脩的,还不便宜……”

    姜离心中?微疑,但一想此事在两年之?前,便又转了心思。

    这边厢,裴晏在问的学子名唤鲁霖,他沉声?道:“虫害不是早就结束?怎么会因为虫害换去隔壁房中??”

    鲁霖苦涩地拉起袖子,“大人请看?嘛,不光我,我和?叶修志我们都换了,本来只?是最?北面?的屋子有虫害,但一下雨屋子就要受潮,受潮后虫子又不知从何处钻出来了,本月二十就下过雨的,二十七傍晚也飘过雨丝,当天晚上我们就被咬了,二十八就不敢再?住,便去隔壁挤着了,二十八半夜下大雨,我们都断断续续醒来过,但外头雨势地动山摇的,我们也不敢出来,就这么着,两天晚上是什么也没?听见。”

    张穗儿看?着鲁霖轻声?道:“这位鲁公子本来住在一楼,在袁焱楼下,但下雨那两天,屋子里有虫害,他们便搬去了隔壁严志修屋内。”

    姜离闻言近前两步,便见鲁霖手臂上三个拇指大小的红斑,红斑处肿胀溃破,显是痒得厉害被挠的狠了,姜离不禁问:“是什么虫子?”

    鲁霖无奈道:“就是一种小飞虫,常在湿地周围出现,因后头的林子里多有枯叶腐叶,便生了虫子,年后我们用?艾草熏过屋子,但每次没?过两日便又开?始了,起先只?是最?北面?的屋子闹,现在连我们的屋子也闹起来了。”

    方青晔提过虫害之?事,鲁霖又忍不住地抓了抓手臂处,道:“这虫子厉害的很,每次咬人总是奇痒无比,轻则起包折磨半日,重则便是我这般,三五天都痒痛难消,眼?看?着要考试了,我们几个因这虫子,连温书都难定心神。”

    姜离道:“可在书院看?过?”

    鲁霖苦着脸道:“林先生看?过,也有药膏,但就是不起效。”

    姜离一默,眼?见他伤处近乎发脓,便道:“这虫子极毒,或许还会生水疱与丘疹,我去给你们配个药膏吧。”

    鲁霖闻言连忙拱手道谢,姜离看?向张穗儿,还未发问,张穗儿便重重点头,“书院内有药房,姑娘请跟我来——”

    姜离看?一眼?裴晏转身而走,出了门?,一路往听泉轩东面?行去。

    张穗儿道:“姑娘要怎么配药?可要我找人来帮忙?”

    姜离道:“无需,我自己制便是——”

    走过听泉轩,姜离忍不住往南面?看?去,便见南面?木林虽密,但若不下雨,满地枯枝腐叶也算不上潮湿,且年后天寒,山上天气更?是比长安寒凉,这好端端的学舍,怎么会出现那等毒虫?

    第148章 早有预谋

    “等制了药, 再带我去各处瞧瞧。”

    姜离话毕,张穗儿脆声应好,也跟着纳闷道:“今年书院内也不知怎么了,虫害鼠害皆多?, 此前厨房也遭了殃, 好些米粮都?被毁了。”

    书院药房在听泉轩以东, 厨房以北,乃是?一座独院,姜离沿着青石砖小径一路行过, 也不禁道:“确实不应该——”

    张穗儿道:“姑娘知道?”

    姜离忙解释道:“那位鲁公子说的毒虫,我若没?猜错,应是?一种名为墨蚊的毒虫,这种毒虫的确常年出现在阴凉潮湿之地, 但多?出现在春暖花开后,如今虽已入春日,可山上仍是?寒凉, 纵然山林间湿气更?重, 但不应成为祸患。”

    张穗儿抓了抓脑袋, “爷爷也说呢, 说那种虫子往日只在马厩、竹林、湖畔和后山出现, 今年也不知怎么了, 竟跑去了学舍之中。”

    姜离自然明白,待入药房院, 便见?一个鬓发?花白的老者正在廊下晾晒药材,张穗儿快步道:“何叔, 这位是?薛姑娘,是?长安极有名的医家?, 他来给老先生治病,打算再给他们被虫子咬过的做些药膏,你开药房吧。”

    何景柏连忙应好,掏出钥匙将西厢房打了开,张穗儿又?道:“何叔不必管了,薛姑娘自己会制药,您忙去吧。”

    何景柏应好,又?解释道:“连着两日下雨,刚采的黄精都?生霉了。”

    等他离开门口,张穗儿道:“何叔年过五十了,本是?山下药农,因收成不好,家?中妻子又?生了病,便在书院讨了差事,他也粗通些药理,除了管着药房,还自己去后山采药,这里好些药材都?是?他自己采的,也省了不少?开销。”

    姜离了然,稍作沉吟后拟得一方,取来药材后,用现成的捣药罐磨碎,再加上油蜜调制,前后半个时?辰,一副药膏便制好了。

    刚走出药房,却见?龚嫂自厨房方向走了进来,笑道:“姑娘在这里啊!不知姑娘想在何处用膳?送去幽篁馆可好?”

    姜离莞然道:“我都?好,您安排便是?。”

    龚嫂笑着道:“按理今日应该给您和裴大人接风的,可如今这情形,大家?都?无兴致宴客,客人们的膳食是?送去听泉轩的,裴大人说就?在讲堂中用膳,您的膳食送去幽篁馆,方安静无打扰,那我这就?送去幽篁馆——”

    姜离自是?应下,待龚嫂离开,姜离便带着药膏同出药房院门,本是?想回讲堂找鲁霖,一出门却见?学子们成群结队地进了膳堂,远远地,张穗儿一眼看到了鲁霖的背影,“姑娘,鲁霖也去用膳了。”

    姜离便道:“我们先送过去再回幽篁馆。”

    三人绕着小径往膳堂行去,还未走到门口,便听见?堂内有人恹恹地说话。

    “如今出了这等事,连春试还考不考都?不知道,现在真是?连用膳的心思都?没?了,今年过年家?都?没?回,若是?又?延误了,哎……”

    “不考怎么了?若不考,咱们再继续温习功课不就?好了?”

    “可不是?,你看看今日的菜色,来了贵客,咱们的膳食都?变好了,瞧这腊肉色泽,你们不吃?你们不吃我先开动了……”

    “谁说不吃,我馋了许久了,每次进浴房总能闻见?这咸香,前几日清晨那肉香简直馋的我想生食,所谓‘霜刀削下黄水精,月斧斫出红松明①’,若再来两只蟹钳,那便是?‘世?间真有扬州鹤’了,此等好物若是?浪费,可称暴殄天物。”

    “不愧是?你孔昱升,用膳也得拽个诗文……”

    众人三言两语,膳堂内恢复了几分生气,姜离在门外廊下驻足,只张穗儿上前将鲁霖叫了出来,姜离递上药膏道:“一日涂上三次,伤处不可见?水。”

    鲁霖  忙做谢礼,姜离客气一句转身朝院外而去。

    出了院子,姜离方问?:“怎么那孔昱升说在浴房闻见?了咸香?”

    张穗儿笑道:“姑娘有所不知,腊月里买的腊肉都?是?生肉,还未熏制完全,送回来之后厨房里头挂不下,便都?挂去了浴房,浴房要烧热水,有五口大灶,在那里烘烤之后方可保存日久,今年挂一年也不会有损,哦当然,要防止鼠患。”

    姜离了然点头,先回幽篁馆用午膳-

    用完午膳已近申时?,张穗儿带路先往书院马厩而去。

    马厩在西门以南,距离幽篁馆并不远,几人穿过遍植榆柳的小径,没?多?时?便到了马厩,守着马厩的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张穗儿见?面便唤道:“徐叔,可用了午膳了?”

    徐万友年过四十,背脊佝偻,手脚还算麻利,正抱着一大捆草料要去喂马,“用了用了,穗儿怎么来了?”

    张穗儿道:“书院来了贵客,我带这位客人逛逛。”

    徐万友恍然道:“可是来看看马儿喂得如何?客人不必担心,虽然马房只有在下一人,可客人们的马儿在下是半点不敢疏忽——”

    马厩连着马房,姜离一行的车架停在南面院棚下,马儿则在马厩中吃草料,姜离笑道:“您误会了,并无不放心,此来是?想问?问?,您今日可被毒虫咬过?”

    徐万友放下草料,迷惑道:“毒虫?您说的是飞蚊还是什么?”

    “您可知道墨蚊?”姜离又?问?。

    徐万友恍然,“知道知道,就?是?那墨色的蚊蝇,看起来寻常,飞动无声,叮咬人却十分厉害,可对?入夏之后是?有的,但这几日没?有,怎么问?起这个?”

    姜离蹙眉道:“往日也是?入夏之后才?有?”

    徐万友颔首,“是?啊,只要勤于清理,那飞蚊不好长的,我这里也不算潮湿。”

    徐万友显然知道墨蚊习性,其裸露在外的双臂与脖颈,也不见?任何红斑红点,姜离又?打量了一圈马厩,点头,“没?事了,那便不打扰了。”

    徐万友有些莫名,又?继续喂马,姜离三人则原路返回。

    走远几步,怀夕问?:“姑娘,马厩里都?没?有那毒虫,是?不是?那毒虫隐蔽性太好了?”

    姜离沉声道:“墨蚊在南方又?称为‘小咬’,叮咬人厉害不说,体型亦小,极易与普通的飞蝇混淆,再加上飞动时?无声响,常在黄昏与夜里活动,隐蔽性的确极佳。但墨蚊多?以腐物与血液为食,喜腥甜气味儿,动物飞禽之血为次,人血最佳,因此墨蚊栖息之地周围只要出现人,它们一定会叮咬人,徐叔既不曾被咬过,那便说明马厩之内绝无墨蚊。”

    微微一顿,她又?道:“这墨蚊繁殖力不强,且翅膀短小,飞动距离有限,一般的活动范围多?是?在一两间屋子大小,一旦屋内无血液吸食,或以艾草烟熏,它们很快便会消亡,因此先前在学舍那边并未扩散开。”

    怀夕纳闷道:“那便是?说,这墨蚊多?半是?书院内长出来的?但为何就?在北面那两间屋子呢?那一排学舍之后不都?有木林吗?”

    姜离神容凝重道:“我也不解,但眼下更?奇怪的还是?书院其他更?易生墨蚊之地并无墨蚊,穗儿,我们再去其他地方看看——”

    张穗儿道:“去湖边?还是?去竹林?”

    姜离道:“墨蚊依腐物而生,书院内出现过的地方都?走一遍。”

    张穗儿便指向幽篁馆东北方向,“那边有一片竹林,我们先去瞧瞧?”

    姜离颔首,张穗儿遂在前引路,姜离一边走一边再打量书院各处,待到了竹林跟前,便见?这片竹林倒是?并无太大变化,然而进了竹林,林间虽有些飞蚊,却并非墨蚊,转了一圈,一行人又?往君子湖畔而去。

    “湖边潮湿,易有杂草,杂草腐烂之后便可能生墨蚊。”

    姜离边走边解释,然而三人到湖边走了一圈,除了发?现几只斑点飞蝶与一片水蚊之外,再无别的蚊蝇,张穗儿想了一会儿,“大茅厕,茅厕之后有一片矮竹——”

    茅厕多?腐物,再加上矮竹确有可能出现墨蚊。

    书院的大茅厕在浴房以南,为学子们所用,三人沿着木林到了跟前,张穗儿先掩着口鼻道:“姑娘莫要嫌弃——”

    姜离轻掩鼻尖,跟着张穗儿绕至茅厕之后的矮竹林中,这片竹林比幽篁馆之外的更?为低洼,前几日下过大雨,此刻地面仍是?潮湿,又?因为紧邻茅厕,林中多?有飞虫,然而几人在林中转了一圈,也并未瞧见?墨蚊踪影。

    怀夕道:“莫不是?要等晚上?”

    姜离摇头,“墨蚊忌光,并非一定要晚上才?出来,今日阴天,林中光线亦是?昏暗,不可能藏在林中不出——”

    张穗儿小脸拧成一团,“那我想不出还有哪里有墨蚊了。”

    姜离蹙眉片刻,“去学舍之后看看。”

    她快步而出,又?往学舍后墙走去,此次她从南面往北面走,便见?整座学舍楼南面更?为低洼,后檐沟中更?还有一段积水。

    怀夕看着便道:“不对啊,这后檐之下是?南面积水,北面反而不易积水,即便生墨蚊,也该是?南面的学舍更?易生才?对,且这里离茅厕也更?近,怎么看都?是?南面多?蚊虫,北面是?有什么吸引墨蚊的东西?还是?问?题出在他们屋子里?”

    姜离步伐越来越快,等再回到袁焱与付怀瑾所住后窗下,便见?除了满地枯枝败叶再无异物,林中虽有泥土与枯叶的腐败气味儿,却并非墨蚊所喜。

    姜离眉头拧起,“事有反常即为妖。”

    话音落定,姜离轻提裙摆往大讲堂而去,到了讲堂门外,便见?几个高?高?矮矮的学子站在堂内,张穗儿瞧见?,低声道:“是?陶景华他们,和付怀瑾打过架的。”

    讲堂内站着四人,前面两人个头较矮,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后面两人身量清瘦,应有十七八岁,四人衣饰普通,肤色偏黄,此时?被裴晏锐利的目光盯着,眉眼间皆有惶恐,而裴晏神识敏锐,往门口一瞟,与姜离轻快地对视了一眼。

    “大人,我们无一句虚言——”

    忽然,后面长眉细眼的黄衫公子开了口,“我们已经忍了两个月了,这些事,书院其他人也是?知道的,先生们也是?有所耳闻的,林先生还曾警告过他们,可哪里有用?我们久慕山长之名,不远千里而来,何为‘立身、敦品、养性’?何为‘博学、审问?、慎思、明辨、力行’?山长的治学治世?之理,我们才?来两月便铭记在心,他们已经在此进学两载,却不知其意??不外乎是?心性顽劣罢了——”

    这年轻人说的义愤填膺,听得身侧之人惶恐更?甚,他拉了黄衫公子一把,那黄衫公子却一把将他甩了开,又?仰头道:“请大人恕罪,您身后的匾额上写着‘实事求是?’四字,这也是?山长所授立身之本,在下心有愤懑,不发?不快。”

    此人言辞激烈,背脊笔挺,姜离挑了挑眉,倒是?有些欣赏之色。

    张穗儿看的紧张,低声道:“说话的就?是?贺炳志,今岁十九,在他身边的是?胡修文,比他年轻一岁,最前面那少?年老成的是?十三岁的陶景华,陶景华身边最矮瘦的是?同龄的江麒,他们四个今岁新来,且都?是?南方人,便处到了一起。”

    姜离微微颔首,便见?裴晏也并不显怒色,他道:“你对付怀瑾等世?家?子弟心有不满,那二十八和二十九两天夜里呢?”

    贺炳志道:“二十八那天晚上,我们一起温书到丑时?,刚躺下便听见?了打雷声,起初被吵的很难入眠,但没?过多?久,我们就?全都?睡着了,这中间迷迷糊糊的醒过两次,但都?只是?片刻功夫,直到第二天早上醒来。二十九那天晚上也差不多?,中间醒过一两次,但也懒得起来,我们都?是?南方人,男方入了春夏,雷雨天气实在多?见?,我们也不会大惊小怪。”

    “二十八那夜雷声阵阵,卯时?之前还有惊雷,你们都?未醒来?”

    裴晏面有疑色,贺炳志重重点头,“不错——”

    他沉默片刻,沉声道,“因我们已经有两天没?睡了。”

    裴晏扬眉,“为何两天没?睡?”

    “因为春试将近,我们在温书——”

    贺炳志咬了咬牙,面上浮现出难堪之色,“我们从前最多?在府学念过书,那里的先生多?是?举人,甚至还有秀才?,他们教我虽是?绰绰有余,可到了书院,与其他人却是?不能比的,这两月以来,我们也闹了不少?笑话,春试是?第一回考试,我们虽明白自己挣不了头名,可也不想就?此屈服,进入二月以来,我们时?常通宵达旦地温书,二十七日晚上更?是?一夜不曾合眼,如此撑到了二十八那天晚上,雷雨声又?算得了什么?”

    贺炳志在四人之中年纪最长,自然而然担起兄长之责,他话音落下,其他三人皆是?点头附和,裴晏盯着他道:“可有旁人为你们作证?”

    贺炳志一愣道:“我们四人住在一处,何人能为我们作证?我们互相作证不就?成了?我们屋子不大,且我们的房门年久失修,每次开门必有刺耳的‘吱呀’声,若有人起身出门我们必定知道,还有,我们的屋子也无法藏人,院监和大人都?已搜过了,那么大的雨,我们谁能出门伤了人还把人藏起来呢?我们在二楼最南面,中间有近二十间房的长廊,但凡有人没?睡,我们便会被发?现,若要害人也不会用这等法子。白日里我们也多?在一处,若是?去饭堂去茅厕,也都?极少?独自行动,并且我们也不可能白日行凶,更?要紧的是?,付怀瑾根本不会放我们任何一个人进他的屋子。”

    贺炳志字字铮然,底气十足,每说两句另外三人便跟着点头,显是?唯他马首是?瞻。

    裴晏不动声色,又?问?:“那你们可有怀疑之人?”

    四人默然起来,半晌,还是?贺炳志道:“我们四人诚心求学,无依无靠,已经忍了两月,没?道理因为打了一架就?忍不下去了,我们也知道付怀瑾的出身背景,在这长安城外,我们但凡有人犯了错,那都?是?逃不了的,在我看来,反倒是?那些与他平日里称兄道弟,门第相当之人会对他起杀心,我……我便曾看过他与薛湛、柳元嘉二人起过争执。”

    裴晏眉眼微肃,“薛湛与柳元嘉?那是?何时?之事?”

    贺炳志抿紧唇角,犹豫片刻道:“应该是?……月前之事了,与薛湛是?在丙字学斋之中,当时?薛湛在与孔昱升清谈,付怀瑾在外不知听了什么,进门与他们争辩起来,孔昱升与付怀瑾素不对付,薛湛却与孔昱升有几分交情,如此吵了起来,付怀瑾口中提到了什么‘龙阳’之语……”

    贺炳志眉头上下挑动一下,眼底生出厌恶,看一眼裴晏,又?正色道:“与柳元嘉,则是?在学舍之中,他们住的屋子也不远,当日付怀瑾似是?动了柳元嘉什么私物,惹得柳元嘉很是?恼怒,付怀瑾也并非好相与的性子,便吵了起来。”

    裴晏又?道:“这又?是?何时?之事?”

    “应是?二月初,大半月之前了。”

    “那他们后来相处如何?”

    贺炳志道:“后来明面上似乎和好了,但私底下如何不得而知。”

    裴晏紧紧盯着他,“还有别的异处吗?”

    贺炳志想了想,道:“付怀瑾与袁焱的关系,也好的不寻常,听闻袁焱的叔父是?当朝大将军,可他却整日忍受付怀瑾的颐指气使,令人想不通。”

    裴晏语声微凉,“你是?暗指他二人关系暧昧?”

    贺炳志腰背一挺,正声道:“我并无此意?,文人士子从来讲求风骨,我只是?不解,他明明不比付怀瑾差多?少?,凭何如此伏低做小罢了。”

    裴晏看向其他三人,“你们也知此事?”

    三人犹豫片刻,年纪最小的江麒低声道:“其实大家?都?有所耳闻。”

    裴晏微微颔首,“行了,先到此为止,回去歇下吧,若再想到什么时?刻来禀报便可。”

    四人齐齐松了口气,又?朝裴晏一拱手转身而走,待出了门,方才?见?姜离等候在外,几人面色微微一变,绕过姜离快步而去。

    姜离转身,望着四人离去的背影,江麒与陶景华两个年纪小的显受了惊吓,不顾仪态一溜小跑,贺炳志与胡修文笔挺的背脊也佝偻了几分。

    姜离进屋问?:“是?在问?打架的事?”

    裴晏颔首,“他们四人皆是?今岁新来,贺炳志是?永州人,江麒是?衡州人,胡修文是?吉州人,陶景华则来自麻州,江麒与陶景华才?十三岁,此番不远千里来长安,路上便走了一个多?月,很是?不易,来了书院后,四人相处极好,贺炳志和胡修文对他二人也十分照顾,那日动手便是?因付怀瑾夺了陶景华先一步借走的书册——”

    姜离道:“这个贺炳志答话不似作假。”

    裴晏身边的长案上已放了多?份证供,此时?他翻着证供道:“我也有此感,他们的屋子我去过,那扇门开关的声响的确不小,在加上四人同住,嫌疑当不大,只是?他适才?提到了薛湛和柳元嘉,但这二人问?证之时?,却说和付怀瑾关系亲近,虽不比袁焱,但也打成一片……你这半晌去了何处?”

    此问?落定,姜离忙将墨蚊之诡道来,又?说:“不可能好端端的独那两间屋子生墨蚊,要么是?那屋内有何腐物,要么,便是?有人刻意?为之,那两间屋子里的人和袁焱本是?最有可能听清付怀瑾屋内动静之人,可他们偏偏搬走的搬走、睡梦的睡梦,一点儿线索也未得,而最北面的屋子月前便闹过虫害,若真是?人为,那付怀瑾只怕……”

    姜离未说出口,但众人都?听得明白,裴晏将证供一合,利落道:“去找方院监拿钥匙,我们去搜那两处屋子。”-

    方青晔来的很快,一边掏钥匙一边道:“搜杂物房做什么?鲁霖他们的屋子我们已经搜过,也用艾草熏过,没?发?现什么古怪。”

    他说着话打开房门,便见?北面屋内果然堆满了木床草席等不必要的杂物,方青晔在门口道:“这屋子算半个库房,多?余的桌椅板凳都?在此,平日里钥匙都?在我这里,也没?人来开门,虫害都?已是?月余之前的事了。”

    “当时?住了何人?”

    “是?苏青淮与廖明成二人。”

    “把人喊来——”

    裴晏吩咐一声,在屋内查看一番后,只闻到了些许灰尘霉味,除了木作家?具,并未发?现任何腐物,看完了此处,几人又?往隔壁鲁霖的屋子而去。

    房门已打开,屋内青砖铺地,桌椅两套,柜阁两套,摆设十分简单,鲁霖二人私物皆在,门窗也从内锁死,乃是?贫家?学子的学舍模样。

    鲁霖在门口恹恹道:“我们也不知怎么回事,四处都?检查过,但那小虫针尖大,又?无声,随便往哪个犄角旮旯一藏便再也难找,艾草熏完未尽,我们便不愿受罪搬去隔壁了,在隔壁挤了这几晚上倒是?好好的。”

    说话间九思几人已搜遍屋子,本就?是?三丈见?方的小屋,是?否有腐物一眼便知,但最终的结果,仍然让姜离心底发?沉。

    “公子,干干净净的,除了东墙这一侧墙角有些潮湿霉斑,并无别的异样,更?没?有发?现腐物和血腥……”

    搜寻未果,裴晏心头疑云更?甚,看着愈发?昏暗的天色,他又?带着众人返回大讲堂,进门之后,姜离忍不住道:“书院就?这般大,适才?我已走遍了几处可能生墨蚊之地,但仍然毫无发?现——”

    “倘若墨蚊不是?生在书院内,那便是?有人刻意?从外头带进来。”裴晏说着看向姜离,道:“后山有大片紫竹林,可有生墨蚊的可能?”

    姜离自然知道后山有竹林,她顺着点头,“自然,墨蚊最喜湿草地与竹林,但若有人刻意?将此物带入书院内,那便是?早有预谋。”

    方青晔听得面色几变,裴晏利落道:“时?辰不早,我们兵分两路,一路在书院内继续搜查,一路随我去后山……”

    第149章 错综无绪

    走?入紫竹林时, 姜离有片刻怔然,八年之前,她就?是在这里看裴晏剑荡林风,也是在这里, 裴晏一招一式, 不厌其烦地教了魏旸一年。

    她忍不住扫一眼裴晏, 便?见裴晏视线也落在她身上,四目相对,姜离心境复杂地撇开了目光。

    此刻已是申时过半, 天边铅云堆积,林中光线愈发昏暗。

    裴晏一声令下,九思等七八人分散开来,一往碑林于方向, 一往西?南坡地方向,姜离和裴晏则一同往东北面通向青云崖的深林走?去。

    二人同行在前,皆不言语, 怀夕跟在后, 莫名?被这气氛影响, 也不敢开口说话, 张穗儿看看这个, 再?看看那个, 奇怪道:“姑娘不是说那墨蚊通常飞不远嘛?若墨蚊在这林子里,那旁人如何带入书院去呢?”

    姜离问:“你可捕过蝉吗?”

    张穗儿一愣, “捕过,当然捕过, 书院入夏之后,若是学?斋外头的林子太吵, 先生还组织大家一起捕蝉呢——”

    姜离便?道:“蝉能捕,这墨蚊自?然也能,只需在林间墨蚊出现之地放一点?儿带血的生肉,那墨蚊便?会闻味儿而来,附着不去,轻而易举便?能捕到,不仅能捕,还能养,用腐肉或腥血,养上三五日不成问题。”

    “噫,这也太恶心了。”张穗儿听得龇牙。

    怀夕道:“正?常人自?不可能做这些,但凶手为了害人会无所不用其极。”

    书院后山地势陡峭,仲春时节,依山而生的紫竹林一片郁郁葱葱,姜离目光敏锐地盯着林中各处,尤其往凹陷潮湿之地寻,裴晏对这竹林更是熟悉不过,然而二人在林中转了一刻钟的功夫,除了飞蚊雀鸟之外,并未发现墨蚊踪迹。

    张穗儿纳闷道:“前两?日下了雨,虽说是大雨,可这后山多是坡地,素来少积水,而最近的溪流在西?南方向的山坳里,离这里有二里地远呢,且下去的小路十分陡峭,大雨之后更不好走?,而若是往北面走?,便?是去青云崖了,青云崖辟成了练武场,亦是此峰尽头,在其东面有一片古佛石刻,但那里同样是处断崖,因三十多年前有人在那里坠崖,那石刻也成了书院禁地,已被封了住。”

    张穗儿一边走?一边慢悠悠说着,很快又继续道:“便?是未封路,石刻之下也是峭壁嶙峋,无下山之路,也无溪流水潭,不是潮湿之地才生毒虫吗?我实在想?不到哪里能生墨蚊,总不可能是山下带上来的……”

    姜离与裴晏何尝不知山上情形,二人面色凝重地等了片刻,九思和另一队人马返回,九思禀告道:“公子,姑娘,没见到说的那种蚊虫。”

    姜离与裴晏对视一眼,瞳底皆有焦灼,眼看天色渐昏,一行人只得先返回书院,书院内,方青晔正?带了几个斋夫与武卫四处搜寻,然而只看其神色,便?知他们也搜索无果。

    方青晔焦急道:“鹤臣,什?么意思?难道虫害不是巧合?”

    裴晏凝声道:“虽无实证,但我们搜遍了书院周围,都未发现毒虫,便?更说明?此前的两?次虫害有古怪。”

    方青晔愕然道:“可、可前一次虫害,乃是在正?月下旬,这都过了这么久了,我们刚才又把那些犄角旮旯之地找了一遍,还是没有找到怀瑾的踪迹,现在是怎么个说法?你这里可有头绪?”

    裴晏看向学?舍方向,坦诚道:“最好的结果,是付怀瑾用了障眼法出了书院,若他人还在书院,那只怕凶多吉少——”

    墨蚊的线索并无下文?,裴晏又打开众人证供,很快道:“把薛湛和柳元嘉叫来。”

    方青晔微讶,“他二人怎么了?”

    裴晏便?道:“适才有人提起,他们与付怀瑾生过争执。”

    方青晔欲言又止一瞬,只得先应下。

    如今线索不明?,裴晏仍然只能从人证口供入手,姜离站在窗边,眼见时辰越来越晚,一颗心也高高悬在半空。

    很快,一片嘈杂脚步声到了讲堂之外。

    第一个进门的是薛琦,他疑惑道:“世子,怎么还要再?问湛儿?他们不都问过了吗?”

    永阳侯柳明?程也跟在后面,“是谁说他们与怀瑾生了争执?同在书院,又都是十多岁的年轻人,偶尔有个口角也不算什?么。”

    这二人是为儿子而来,同来的却还有付宗源,眼看黄昏将至,他心底焦灼如焚,别说是侯府世子、薛府公子,便?是亲王老?子来了也得解释清楚。

    他进门来,一时看着裴晏,一时又怀疑地看向后面的薛琦和柳元嘉,恨不得立刻抓住凶手盘问付怀瑾下落。

    裴晏道:“只是正?常询问,二位不必紧张,若是正?常口角,正?常交代便?可。”

    柳明程和薛琦对视一眼,显是很不情愿,但失踪案当前,他们也不敢太过回护自?家孩子,方青晔这时道:“对啊,解释清楚便?好了,薛大人,侯爷,不若落座听听怎么回事吧。”

    薛琦一叹,“也是,湛儿,那你好生解释清楚。”

    薛琦呐呐应是,在他身后,高从章和高晖、以及王喆都一同跟了来,他们齐齐进门落座,唯独薛湛和柳元嘉站在堂中等着询问。

    裴晏先看向薛湛,问:“月余之前,付怀瑾可是说你与孔昱升有龙阳之好?”

    此言一出,如水入油锅,惊得薛琦立刻站了起来,“什?么?!怎有此言?!”

    薛湛闻言面上也是青红交加,恼道:“大人既然知道了,那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就?在二月初,我与孔昱升在学?斋之中探讨一篇骈文?写法,这本?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可他却用此等污言秽语污蔑我二人,我当时气不过,与他争辩了两?句,事情已经过去快一个月了,难道我会因为此事害他?”

    薛琦眉头紧拧,“方院监,书院同窗在一处进学?多正?常之事,怎还生出了这等谣言?”

    方青晔面上也挂不住,但不等他解释,裴晏继续问道:“付怀瑾只说过那一次?他只是因为看到你二人在一处进学?便?说了此言?”

    薛琦咬牙道:“不错,孔昱升擅骈文?,除了我,也有其他人找他探讨,可他也不知怎么了,那一日忽然口无遮拦起来,但也只有那一次,那之后几日,我气消了,便?也不拿此事当回事了……”

    付宗源听得不快,“这定是有什?么误会,若无古怪,怀瑾一个读书人,怎会平白无故有这等指摘?”

    薛湛闻言愈恼,薛琦也忍不住道:“宗源,如今怀瑾那孩子不见了,我们也替你担心,但说实在的,这么一圈问下来,怀瑾平日行事可不是你说的那样端方君子,话是他亲口说的,还能有什?么误会?幸而只说了那一次,我谅他年纪小不予计较,否则,将这等有违人伦礼法的不耻脏水泼到湛儿身上,那我第一个不答应。”

    付宗源满腹焦灼,可如今问来问去,反而给付怀瑾招来恶名?,他心底怒意勃然,可想?到薛琦身份,只得强自?忍下,“都是孩子们的玩笑话罢了——”

    裴晏这时看向柳元嘉,“也是在二月初,你与付怀瑾在学?舍内有过一次激烈的争执,那是为了何事?”

    这一下,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柳元嘉身上。

    柳元嘉年二十有三,乃是永阳侯柳明?程独子,柳家虽也算长安世家,却比寿安伯府还要没落,柳元嘉这世子更是世袭爵位的最后一代,偏偏柳元嘉幼时体弱多病,也无英才,若就?此蹉跎一辈子,到了下一代,失去了爵位的柳家便?彻底地脱离了世族之列。

    为此,柳明?程可谓操碎了心,十多年之前便?给柳元嘉请了名?师为先生,九年前,更是早早把柳元嘉送进了白鹭山书院,然而这么多年下来,与柳元嘉同岁的裴晏已经为官四载,可他还在书院内进学?……

    虽说这等年岁也不算太晚,可柳家无权无势,和其他世家子比起来,柳元嘉的处境多有尴尬,正?因如此,柳明?程更强逼着柳元嘉进学?。

    见众人都看着自?己?,柳元嘉无奈道:“大人,那次其实也是个误会,他看我家里送来了不少家信,还有父亲寻的古籍书册,便?、便?生了嘲弄之心。”

    裴晏拧眉,“嘲弄?为何嘲弄?”

    柳元嘉五官清俊,身形瘦削,此刻他紧抿起唇角,显是紧张起来,又往柳明?程处看了一眼,磕磕绊绊道:“说、说难怪我学?问不佳,乃是因念家之故。”

    他视线闪躲,不敢与裴晏对视,裴晏盯他片刻,“来人,去他房中看看——”

    这话一出便?是要搜屋,柳元嘉面色大变,忙道:“慢着!”

    他猝然喝止,面上惊惶明?显,其他人见状皆露兴味之态,都看出他心中有鬼。

    付宗源沉声道:“贤侄,事情到了这一步,还是有话直说的好。”

    众目睽睽之下,柳元嘉双手绞住袖口,又看一眼柳明?程,咬牙道:“不、不必搜了,我直说便?是了……今岁我们都将入科场,我父亲会请以前的先生为我解题做赋,再?做范文?供我参照,待家仆送衣物细软与家信之时,一并送来,此事……我不愿旁人知晓,可那一次,他进我屋子之时正?好碰见我在背那些范文?,他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之事,先是嬉笑追问,后又想?宣扬,我一下着急便?与他吵起来——”

    话已至此,柳元嘉索性道:“我学?问作的不好,只能用这些笨办法,怀瑾他比我年幼,学?问却在我之上,他用此事嘲弄我,我岂能不恼?”

    薛琦惊讶道:“背范文??那岂非作弊?”

    柳明?程面色早已黑沉下来,柳元嘉如芒在背道:“不,不是那个意思,书院每月的试题都是临时给的,父亲送来的范文?也不过是往年科考用过的题目,我不擅文?赋与策论,只能靠死记硬背能得一二,并非作弊——”

    柳元嘉面色涨红,额角也溢冷汗,裴晏见他还是招了,便?打消了搜屋之念,又问:“那他后来可曾宣扬此事?你是否怀恨在心想?要报复?”

    柳元嘉豁然抬头,“后来他只说我家里来了许多书信,没说范文?之事,也因此,我后来也懒得计较了,更不可能因为此事去害他。”

    柳元嘉目光灼灼望着裴晏,看起来不似作假,裴晏微微颔首,“二十八与二十九那两?天晚上,你们二人都足不出户,但可惜并无人证。”

    薛湛气弱道:“我们都是自?己?住,也确无法找人证,何况我们的屋子大人也看了,不可能有藏人的地方……”

    裴晏并未驳斥,付宗源见二人解释之后似洗清了嫌疑,便?着急道:“裴少卿,天都要黑了,怀瑾已经失踪快两?天一夜了,书院就?这么大,怎么就?把一个人找不出来呢?是不是谋害怀瑾之人不止一个?是不是有人互相串供?会不会还有什?么地方没有找到?那些门夫斋夫的证词可有错漏?”

    窗外夜色将至,付宗源心急如焚,裴晏道:“付侍郎所疑不错,但我的人已经搜遍了书院内外,确实没有发现明?显踪迹,但搜索之后,还是发现了不少疑点?,眼下得将疑点?一个个破解才好。”

    绝望蔓延开来,付宗源攥紧拳头重重锤向椅臂。

    方青晔上前安慰,“付大人,眼下没有发现怀瑾,那便?还有希望,鹤臣来之前,我们上下近百人已经里里外外搜了七八遍,确实没有找到怀瑾,他们也都不是神仙,如今咱们只能给他们时间。”

    付宗源为官多年,也见过不少案子,这样诡异的失踪案他却是头一次见,到了这等时候,没消息或许算是好消息,他深吸口气,哑声道:“裴大人,怀瑾的下落全靠你们了,请你们务必尽心,我就?这么一个儿子,我别无所求……”

    裴晏颔首,“我们自?是全力而为。”

    裴晏一言颇有定心之效,方青晔见他面色难看,便?又请付宗源几人往德音楼歇息,付宗源站起身来,然而没走?出两?步,他道:“方院监,能否把你们书院的人员名?册给我看看?我也想?尽一些力。”

    方青晔一愣,颔首道:“好,我稍后送来。”

    二人说着话,与所有人一并出了门,姜离在旁站了许久,此刻禁不住上前来,问九思道:“付侍郎此来带了多少人?”

    九思道:“来得急,就?带了两?个随从。”

    姜离若有所思,裴晏也望着众人离去的方向沉吟着,很快,方青晔去而复返,道:“鹤臣,明?日的春试怕是要取消了,如今怀瑾还未找到,学?生们也都人心惶惶,我也担心再?出事,叔父也是这个意思——”

    裴晏颔首,“如此最  好。”

    稍稍一顿,裴晏道:“付侍郎来之后,可私下问过你什?么?”

    方青晔摇头,“没有啊,他也就?今晨来的,见你带着人探查也未多问什?么,何况他不了解书院内的情形,问了也无用不是?他适才要名?册,我这就?把名?册送给他。”

    见外头夜色将至,裴晏道:“时辰不早了,今夜也不得放松,我会留人在书院各处守卫,你务必要与众人交代,最好不要随意走?动。”

    方青晔忙道:“哪有让你们守卫的?你们趁夜而来,不可能一天两?夜无眠,我会安排斋夫们巡夜,你放心吧,今夜又没有下雨,不碍事。”

    裴晏颔首,方青晔自?去给付宗源送名?册。

    他一走?,裴晏打开今日所得证供一一比对,半晌后,仍觉线索乱极。

    此时夜幕已至,九思点?燃了屋内数盏明?灯,裴晏一转眼,见姜离仍然站在窗边沉思着什?么,他上前道:“在想?墨蚊的事?”

    姜离转过身来道,“付怀瑾房中的线索指向并不明?确,但这毒虫却是有意为之,找到毒虫的来处或许便?能找到凶手线索,但我实在想?不通凶手如何安排,从前——”

    刚道出两?字,姜离话头一滞,道:“这后山可能出现毒虫之地就?那么些,书院内更是搜了数遍,实在古怪——”

    裴晏问:“这墨蚊还有何习性?”

    “墨蚊多在春、夏、秋三季活动,夏季繁衍最快,且避光忌风,活动范围小,每日也只在黎明?、黄昏和夜里出来觅食,其孳生之地多在潮湿松软、含腐物的土壤,以及水塘、树洞、沼泽、茅厕与污水沟处,长成后也多栖息于树丛、竹林、杂草、洞穴等避风避光之——”

    “等等……洞穴?”

    话未说完,裴晏忽然打断了姜离,姜离闻声先是一愣,很快眼底闪出道明?光来,“你是说——”

    第150章 人骨与死人

    亥时二刻, 泼墨般的天穹无星无月,伸手不见五指的紫竹林里,只一片如潮的竹叶沙沙声?,某一刻, 两道身影自?书院西门跃出, 又悄无声?息地潜入了深林之中。

    “未想到?了如今, 还得?这般做贼似的出来。”

    姜离猫身在前,不时回头看一眼,生怕被人发现这诡异行径。

    “有九思在内看着, 没人会跟出来。”

    裴晏说话间?从袖中掏出火折子点燃,他功力不俗,无需明?灯照物,可姜离却走不了黑灯瞎火的夜路, 他往前快走两步,与姜离并肩同行。

    姜离斜他一眼,道:“如今我是头次来书院, 可不能让他们知道堂堂裴世子, 竟然早就违反院规闯过禁地——”

    裴晏不置可否道:“本可以不闯。”

    姜离这下?不同意?了, 竖眉问:“那我又是为了谁?”

    裴晏一默, “自?是为了我。”

    白鹭山山高林密, 遍布的溪流飞涧, 极宜药材生长,从前姜离在书院念书时, 便时常惦记这漫山灵药,然而书院规矩森严, 想溜出去采药绝无可能。

    直到?景德三十一年年末,裴晏身负内伤, 眼见年末的比武大?会临近,姜离临危受命为其?疗伤,先后换了四五道医方效用不大?后,她自?己独创了一道补气化瘀的良方。

    这道方子用药并不罕见,唯独其?中一味名为“威灵仙”的药材颇为稀有,却偏偏用量极大?,书院药房只备了少许,要想避人耳目治好裴晏,只能姜离自?己想法子。

    一次偶然的机会,她发现石刻禁地的峭壁上长有此药。

    若是别处也就罢了,偏偏是那块儿峭壁,那里本有一片佛陀石刻,却因多年前有人坠崖而亡成了书院禁地,本就逼仄的山崖小路不仅用巨石堵死,连本来赏景的崖边都种?满了遍布尖刺的荆棘丛。

    若是旁人多半也就算了,但姜离不甘心,她找彼时的杂工借来了麻绳,在一个阴天午后,自?己偷偷溜去了石刻崖。

    彼时的她虽无武艺在身,气力却不弱,再?加上她身形灵巧,起?初顺着麻绳下?山崖十分顺利,然而她没想到?,那山崖表面的石刻经百年风雨,早已风化朽垮,她刚下?至一半,脚下?岩壁便不堪受力轰然塌落,没了着力点的她也跟着摔了下?去。

    坠崖的瞬间?,姜离只以为自?己要葬身山坳,却未想到?丈余之下?有片满是蒿草的窄台,因她紧贴山壁而落,被石台接了住。

    她受了些轻伤并无大?碍,然而望着头顶晃晃悠悠的麻绳末端,她一时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更惨的是彼时天上乌云密布,豆大?的雨点砸下?,顷刻便湿了衣裳。

    就在躲雨时,她发现了岩壁上杂树掩映的石洞。

    她躲进石洞之中,方才知洞中另有天地,似有江湖中人在此闭关修行过,躲雨有的躲,可今日?并无武课,若无书院中人经过山崖上方的小路,她便是喊破喉咙都无人相救,想着可能要孤身一人在此过夜,姜离简直悲从中来。

    就在她后悔接下?为裴晏治伤的差事时,裴晏也不知怎么发现了她偷溜出来之事,又一路搜摸到?了石洞之外?……

    忆起?那日?狼狈,姜离撇嘴道:“那地方下?去不易,但那石洞中易积水,又有杂草遍生,确有孳生蚊虫的可能,可那山崖危险,什么人会跑去哪里?”

    言下?之意?,是觉此行多半要无功而返。

    裴晏道:“的确不易去,但若是有些身手的人知道那里,要下?去也不难。且除了那里,我也想不到?还有何处易生毒虫。”

    微微一顿,他又问道:“你当年便不怕危险?”

    林中风声?呼啸,竹影摇乱,二人脚踩枯枝败叶,更时不时发出些突兀的声?响,姜离面上镇定,心底却有些发毛,她不禁与裴晏靠得?略近,走动间?,二人衣袖都发出摩挲的轻响,而裴晏这猝然一问,更令她心腔一跳。

    她瞥裴晏一眼,道:“当年年少无知,若知道会掉下?去,那我势必是不会去的。”

    话音落定,她加快步伐行在前,裴晏打着火折子,目光幽幽地落在她脊背上。

    这条林间?小道由?青石板铺就,沿着山势缓缓而上,本是通往青云崖,但那石刻崖壁却需走至一半改道东南,顺着一条荒草枯叶交错的小路往前行百多步,方至石刻崖边。

    夜里的石刻崖风声?呼啸,漆黑一片,多年前种?下?的荆棘丛更是繁茂交错,寸余长的猩红尖刺张牙舞爪,直看得?人心底发憷。

    时隔多年,姜离已记不清崖下石台在何方位,走动探看之间?,裴晏手递了过来,姜离一愣,看看他,再?看看他指节分明的大手,一时有些懵然。

    “手给我,我知道在何处。”

    姜离轻功不弱,如今已不怕断崖之险,可那石台只有半丈宽,这般夜里也不能确保万全,她定了定神,一本正经地将手放在了裴晏掌心。

    裴晏收紧指节,将她手重握住,又听他气息微动,足尖点地,下一刻便带她飞掠而起,夜风吹得?姜离半眯起?眼睫,但余光滑过裴晏肩头时,也不知怎么,心底莫名滑过几分熟悉之感,可还未等她辨别这熟悉来自?何处,她已随裴晏缓缓落在了崖壁石台之上。

    石台之上风声?更响,火折子微弱的火光忽地灭去,四周陷入黑暗,又因一面临空,迫得?姜离心弦紧绷,她下?意?识反握回去,借着裴晏之力往崖壁退了两步。

    四周黑黢黢的,远处的山影与石台之外?的深渊皆令人背脊发凉,而这一握,裴晏掌心的温热与指腹处的薄茧便尤其?分明?,一股子格外?怪异之感猛地冲上姜离心头,她背抵石壁,连忙将裴晏放了开?。

    “噗”的一声?,火折子再?度点亮,裴晏一手护着火光,示意?东南方向石壁,姜离也瞧见那杂树之下?的黑洞,连忙抬步走了进去。

    这黑洞只有四尺来高,进出尚需低头,但一旦进了洞门,里头便是四五丈见方的中空溶洞,姜离当年来时,洞内杂草丛生,门口多有淤泥,但往内走却有石床石桌与风化的草甸陶器,一看便曾有人迹,今次再?入石洞,只打眼一扫,她目光便雪亮起来。

    “有脚印,有人来过——”

    洞口低洼,雨水常年自?崖顶流下?,在洞口积了不少淤泥,淤泥积至洞内,杂草已有齐膝深,姜离说的脚印,便在洞内杂草渐少处。

    裴晏打着火折子蹲下?身来,“确是脚印,但只有一小半,难确定大?小。”

    姜离也仔细地看着地面各处,“洞口应该也有,但前几日?两场大?雨将洞口的脚印冲刷掉了,这里,你过来看——”

    裴晏忙起?身来,便见姜离倾身站在溶洞西面石台之前,正看着石台之上一滩棕黑色痕迹,而此刻,那棕黑上附着着两只针尖大?的飞虫。

    裴晏惊喜道:“这是墨蚊?”

    野外?飞虫多有类似,姜离不敢大?意?,仔仔细细看过之后,肯定道:“是墨蚊,无错!这洞内潮湿,又多腐,确是孳生墨蚊之地。”

    裴晏又盯着那一抹痕迹道:“那这是——”

    姜离拿过火折子,用火焰轻燎那污迹,很快道:“是血迹,还有一点儿不知是什么的短毛发,或许还放过带血的生肉——”

    说至此,她语调沉沉道:“长成后的墨蚊只能在野外?存活数日?,若遇大?风大?雨更易夭折,而此处避风避雨,墨蚊大?抵能活长些,有人发现了这一点,便拿来腥肉诱捕,所以我们在书院内未找到?踪迹。”

    “能来此处,定是身手利落,能拿来腥肉,要么进过厨房,要么便是自?己在外?猎到?了何物。”山林之中小到?鼠蚁蛇虫大?到?飞禽走兽皆足,获取腥肉总有法子,但裴晏又道:“可书院常年多人气,周围走兽飞禽并不常见——”

    微微一顿,他反应极快道:“书院刚闹过鼠患,死鼠可能引诱?”

    裴晏记得?那只被袁焱打落下?来的,带血的死鼠,姜离对那一幕印象也极其?深刻,当即道:“确有可能,墨蚊在野外?本也是靠腐物存活。”

    姜离说着又仔细看洞内痕迹,很快在西南角落的腐草上发现了更多的墨蚊,然而石洞内新生的蒿草蔓蔓,虽能发现踩踏泥渍,但脚印并不分明?。

    “有人来过是肯定的,但好端端的不会有人下?来此处。”姜离疑惑完,又道:“只怕得?去问问方院监,看他们后来是否发现了这石洞。”

    裴晏颔首,姜离又打量一圈石洞,只觉八年已过,洞内模样倒无大?变,再?想到?自?己已非当年模样,心绪一时复杂起?来,“没白来,走吧——”

    她拍了拍手,又转身钻出门洞,一出石洞,崖上山风又吹得?她眯起?了眼睛,正在她琢磨着该从何处攀上去才不会落入荆棘丛时,手腕一重,裴晏将她腕子握了住。

    她下?意?识轻挣,裴晏却握得?更紧,她暗叹一声?,跟着裴晏朝外?走出两步。

    正在这时,她鼻息微动,纵然看不清崖壁上的杂树碧草是何物,却还是道:“这石壁上还有威灵仙,这么多年了——”

    崖上山风寒凉,裴晏运气腾跃,足尖掠点石壁,两息之间?便上了崖顶。

    姜离稳稳落地时,心底那股子熟悉之感又涌了上来,她紧紧盯着裴晏,亦明?白了熟悉在何处,于是古怪问,“你们凌霄剑宗的轻功都是一个路数?”

    裴晏慢半拍地放开?姜离,又不动声?色问:“怎么?”

    姜离有心隐瞒,反倒自?己心虚,轻咳一声?道:“没什么……”

    裴晏以火折子照亮原路返回,又转回了先前的话,道:“这些药材或许已在崖上长了百年,又怎会在这短短几年间?消亡?”

    “短短几年?”姜离可不赞同,她有些怅然道:“当年我来此采药是景德三十一年秋,已经过了八年多了,学舍之后的松柏粗了一圈,幽篁馆的竹林繁密了不少,当年的夫子、杂工斋夫们也都换了一轮,分明?已经很多年了……”

    火折子的光亮微弱,连裴晏的眉眼都映不清楚,四周万籁俱寂,也愈发让姜离放松下?来,她边走边道:“我也实在没想到?还有回来的这日?,更未想到?你我为了一桩失踪案又跑下?山崖之下?去——”

    她说着,伸长脖颈往书院方向看,低声?道:“若此刻碰见人,那可真是说不清,还有,你要如何解释去探石洞之事?”

    裴晏面不改色地瞧着她鬼祟模样,“照实说便是。”

    姜离当即驻足,“怎么个照实说?”

    裴晏也停下?来,“就说当年为了找你,我自?己下?去过——”

    “你就不能换个理由??”姜离大?为不解。

    裴晏眼带疑问,姜离为他出主意?道:“比如,你就说你想看看那石刻之上写了什么梵文?,你为了做学问下?去瞧过,如此正合你的性情,他们不会怀疑。”

    裴晏“哦”一声?,“可是那石刻上本就没有梵文?,其?上雕像也早被拓印下?来,画像就在藏书楼中放着,当年教你们的宋夫子还专门赏析过——”

    “还有这事?”姜离全无印象,纳闷道:“那,那你就说你自?己习武时下?去过,总之莫要扯出我来,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何故再?坏我名头?”

    姜离转身继续走,坚决不许提这桩糗事,裴晏眼尾带笑地看着她,“其?实,当年先生已经知道了此事。”

    姜离猛地驻足,“你说什么?!”

    “不仅知道此事,你替我疗伤,我教魏旸那些事,他也知道,甚至你借我的名头逃宋夫子的课,他也知道——”

    姜离倒吸一口凉气,“怎么会,那他老人家就未气恼?”

    裴晏失笑:“他看出你的禀赋在习医上,来此多是为了魏旸,自?不会强求你,更何况书院教学本就不以求功求名为己任,学子们学达性天各抒所长也是好事。”

    姜离闻言心绪愈发复杂了,很快,她费解地盯着裴晏道,“老先生开?明?,可我也就罢了,那你呢?他竟也纵着你不守规矩?”

    “他自?是不想纵着——”

    裴晏答一句,却不再?说下?去,姜离等了片刻,忍不住追问:“……然后呢?”

    裴晏唇角微动,正欲说什么,剑眉却忽地拧起?,他目光如剑看向书院北门方向,又利落熄灭了手中火折子,姜离背对书院方向,尚不知发生了何事眼前就陷入漆黑,下?一刻,手腕被捉住,裴晏拉着她避在了近前合抱粗的松树之后。

    “有人来了。”

    不等她问,裴晏在她发顶落下?一句。

    姜离背靠树干,心中直叫苦,这可真是怕什么便来什么,“怎么这个点儿还有人来?他们不会是来找咱们的吧?”

    “应该不是。”裴晏轻声?道。

    他挨着姜离避在树后,因身量高于姜离,姜离便面对着他的襟口,眼皮一抬,还能瞧见他微动的喉头,而他说话时气息落在她发顶,莫名令姜离站立难安,就在她想转身之时,几道嘈杂的脚步声?明?晰起?来,她忙屏住呼吸动也不敢动。

    “葛教头,那咱们下?次何时考呢?”

    “我也不知,最?起?码得?找到?付怀瑾之后……”

    “都两天一夜了,付怀瑾说不定自?己跑出书院去了别的地方,这么找闹得?大?家人心惶惶,真不知是什么事……”

    “少说几句,都是同窗。”

    不远处的青石道上,教头葛宏执灯在前,身后跟着五六个面熟的学子,他们各自?抱着油布箱笼,乃是要往青云崖校场的方向走去。

    “我近日?步射手感极好,还想拿个头筹呢,偏偏出这么一档子事。”

    “别提了,为了让客人们观礼,校场上什么都搭建好了,偏偏就不考了,若今夜再?下?一场大?雨,那些器材泡水不说,那棚子只怕又要塌了——”

    “所以今夜才要去查漏补缺把该盖的都盖上,其?他的听天由?命吧。”

    今日?阴云密布了整天,夜里的确可能下?雨,葛宏做为书院武教头,校场内外?皆由?他负责,这会儿乃是去巡查校场去了。

    随着说话声?和脚步声?远去,姜离僵直的背脊松活了下?来,裴晏耳力更佳,在她开?口之前退了开?。

    姜离呼出口气,“真是说什么来什么,咱们快些回去吧。”

    她转身走出两步,又忍不住道:“那石洞之事……”

    裴晏道:“你安心,此事先秘查,免得?打草惊蛇。”

    姜离听得?瞪眸,合着裴晏早有打算,却偏偏答个“照实说”令她紧张,姜离错了错牙,转身便往书院西门行去,裴晏见状忙紧追上来。

    回到?幽篁馆之时,怀夕和九思已经在院内等候了多日?,见二人终于回来,两人都不禁松了口气,然而迎到?了跟前,便见姜离黑着脸,裴晏则是一脸欲言又止,本想跟上去说点什么,可姜离拉着怀夕进了西厢,“砰”一声?关上了门。

    九思看看紧闭的房门,再?看看自?家公子,奇怪道:“公子,您怎么惹了薛姑娘不快了?”

    裴晏无奈苦笑,又问:“方院监可来过?”

    九思立刻道:“来过,说付侍郎在查问今岁新来的几个学生和几个杂工,古怪的是,还要追查这几人的籍贯来处……”

    裴晏剑眉拧起?,又看一眼西厢,转身往文?华阁行去-

    “姑娘,可找到?线索了?”

    怀夕一边给姜离斟茶一边问,姜离颔首,“找到?了,能确定毒虫之祸乃是人为,但如今线索不多,还不能打草惊蛇——”

    怀夕应好,又往窗外?看一眼道:“那您怎么不高兴?裴大?人怎么了?”

    时辰已晚,姜离褪下?外?袍,无奈道:“没什么,只是路上遇见了书院的葛教头和几个学生,吓了一跳罢了。”

    怀夕不疑有他,“这么晚了他们去做什么?”

    “校场那边准备了武试所用之物,他们害怕今夜落雨,去巡查防范了。”

    话音落下?,窗外?风声?一盛,姜离起?身走到?窗边一看,果然觉的气候不寻常,“看样子是真的要下?雨了,咱们早些歇下?吧。”

    昨夜虽是乘马车而来,但二人也只浅寐片刻,熬到?此时已经十分不易,怀夕忙伺候她梳洗,“姑娘可不比裴大?人,幸而如今天气转暖,否则都不敢让姑娘如此劳累。”

    姜离摇了摇头,临睡之前看了一眼正房方向,见正房内灯火昏暗,便也知裴晏未曾回来,想到?今夜之行,她心底有些不宁,凝神静气好半晌方才入得?梦乡-

    裴晏至文?华阁先拜见了方伯樘,待方伯樘歇下?之后,才去暖阁与方青晔详谈。

    “付宗源在查问新来之人的籍贯?”

    裴晏开?门见山,方青晔颔首道:“他给的理由?是,付怀瑾在书院一年多都没事,偏偏近日?出了岔子,那谋害他的人更有可能在新来的这些人之中,今岁除了四个南边来的学子,还有两个斋夫一个花匠一个门夫是新来的,这四人两个家在长安城外?,还有两个是梁州与兴州来的,都有正常的官户文?书,来了书院三月,行事也都无差错,他如今心急如焚,要查问我们自?然也是配合,这会儿牧之还陪着。”

    裴晏沉吟道:“他如此想也说得?通,那便随他去吧,但若他探问的有古怪,你还是要尽数告知于我——”

    方青晔疑道:“怎么?你怀疑他?”

    “他和袁焱似乎都有隐瞒之事,但尚不确定是否与此案有关,我派了十安回长安探查两家交情,等明?日?看消息如何,今夜只能先如此了。”

    说至此,裴晏又道:“石刻崖那边,这几年来可还是严防死守着?”

    方青晔怔然道:“石刻崖?当然,那里险峻,崖下?是万丈深渊,每个进书院的新人都要仔细叮嘱的,怎么问起?了那里?”

    “没什么,忽然想起?来。”

    裴晏言辞谨慎,方青晔眼见已是子时过半,便送裴晏回房歇下?,“其?他人都安顿好了,书页巡卫也安排妥当了,你们昨夜彻夜赶路,今夜再?不歇息,白日?只怕精神不济,到?时候如何办案?”

    方青晔言辞恳切,裴晏也只好遵从,待回了幽篁馆,便见西厢房已是灯火俱灭,他放下?心来,入上房梳洗后,又看了一遍白日?所得?证供方才歇下?-

    山里气候多变,呼啸而过的凉风吹了半夜,至寅时过半噼里啪啦落起?大?雨来。

    裴晏被雨声?惊醒,开?窗见西厢仍黑着,便又回榻上小憩了片刻。

    再?睁眼时天色已经微明?,屋外?大?雨初歇,一片晨雾笼罩在院外?竹林之中,待梳洗更衣出门,西厢内仍无动静。

    九思轻声?道:“薛姑娘她们还未起?身。”

    裴晏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先出幽篁馆往文?华阁而去。

    清晨的书院一片寂静,昨夜大?雨前后下?了半个时辰,青石板小道被雨水冲刷的光鉴照人,木林下?的花花草草却东倒西歪,沾上了不少泥渍,裴晏一路行来,只见学舍与听泉轩方向一片寂静,显然众人尚未起?身。

    到?了文?华阁,张伯爷孙两已起?来,正在给方伯樘熬药,见裴晏前来,张伯忙去里头通禀,不多时方青晔匆匆出来,“叔父还未醒,你怎这么早?”

    裴晏看向上房,“昨夜可平静?”

    方青晔笑道:“一切都好,叔父用了药,昨夜睡得?很安稳,我也丑时过半才歇下?,夜半下?了雨,我还起?身瞧了瞧,你就放心吧。”

    裴晏颔首,方青晔又问:“薛姑娘可起?身了?”

    裴晏道:“还未,不过应是快了。”

    裴晏答得?利落,话音落下?,他二人都是一愣,到?底与姜离有着男女?大?防,可他们这一问一答的,倒显得?裴晏与姜离多亲昵似的。

    方青晔尴尬一笑,“那待会儿我让穗儿过去候着,你稍后也在这里和叔父一道用早膳。”

    裴晏应是,待天色大?亮,方伯樘也起?了身,裴晏进上房落座,见方伯樘一边用药一边轻咳,他便道:“待会儿让薛姑娘再?给老师施一次针。”

    方伯樘喝完药,漱口后问:“你是如何请了薛姑娘随你连夜上山的?”

    不等裴晏答话,方伯樘又叹道:“听说薛姑娘是在江湖长大?,回长安不过四月,这几年来,我还未见你与哪位姑娘走的如此近过。”

    “老师——”裴晏语气发僵。

    方伯樘摇了摇头,“我老了,这书院眼看着撑不了几年了,我是念着你父亲,愈发不放心你,你父亲当年便是痴情种?,你多半也是一样的,这位薛姑娘,巧合的似乎太多了……罢了,你今时不同往日?,也无需我叮咛。”

    方伯樘说着又轻咳起?来,裴晏道:“老师安心,老师胸怀大?义,定能长命百岁。”

    方伯樘笑,“你也会说好听话了。”

    二人正说着,九思自?外?头快步而来,“公子,十安回来了——”

    裴晏忙站起?身来,方伯樘道:“去吧。”

    他点点头快步出文?华阁,待行至前院大?讲堂,剑眉高高一扬,只见廊下?站着的除了十安,竟然还有个披着靛蓝斗篷的宁珏。

    宁珏听见声?响转身,喜道:“师兄!想不到?吧——”

    “你怎么来了?”裴晏近前问。

    宁珏道:“我听说你前夜连夜出了城,不知出了何事,昨日?正好碰上了十安,得?知山上出了失踪案,我虽未来此进学,可我阿姐当年在书院待过两年,再?加上如今拱卫司的线索断了,我憋得?慌,便跟来瞧瞧看能不能帮上忙。”

    说完这话,他看向裴晏身后,“老先生病情如何了?薛姑娘不在?”

    裴晏听得?心底冷笑一声?,这般等不及的醉翁之意?不在酒,也真是难为了宁珏,他压根不理会,径直看向十安,“查问的如何?”

    十安颔首道:“公子,确有古怪。”

    裴晏快步进讲堂,“进来说话——”

    宁珏也知公事为重,只得?悻悻地摸了摸鼻尖也跟了进来,九思见状,带着两个武卫站在门口守着。

    “公子,袁焱倒也没有说假话,但小人回长安后走访他们请过的老师,又暗访了两家府里的下?人,还是发现了几处怪异之地。”

    “袁焱出自?麟州袁氏,付宗源是九年之前任麟州刺史,袁焱与付怀瑾二人的确是在麟州书院相识,后来两家也有了交集,但变故发生在三年之前。”

    “付宗源是景德三十八年年中调任回长安,但付怀瑾,却是在景德三十七年年初便因病回了长安,据袁夫人身边的下?人说,袁焱也同时离开?了麟州书院,且他也病了一场,后在景德三十七年六月来的长安,袁将军对这个侄子十分上心,这一点令袁夫人不满,但想着袁焱将来入朝为官对袁航也是个助力,袁夫人对袁焱也十分周到?。”

    稍稍一顿,十安又道:“袁焱来长安的时候病刚好,他来之后,没多久付怀瑾就去了袁家,后与袁焱走动频繁,据说袁焱对付怀瑾比对袁航还好,这一点也令袁夫人颇有微词。直到?景德三十七年九月,两人一起?进了明?华坊戴氏族学念书,戴氏诗书传家,举家重文?,好些官宦人家的孩子年少时都去他们族中求学,那之后二人常来常往,而后付宗源升任吏部侍郎,两家也乐见如此。”

    “后来便到?了景德三十八年年末,他二人年岁见涨,又打算入科场,戴氏族学的先生到?底并非大?家,付宗源便安排了二人入白鹭山书院进学。”

    裴晏拧眉道:“也就是说,在付宗源调任之前二人便离开?了麟州书院,且在那之前二人都大?病了一场?后来入戴氏族学入书院皆是同步?”

    十安颔首,“没错,袁焱那日?说,他们是因为付宗源调任才离开?了麟州,但六部调令最?早只会提前半年,不可能提前一年便确定能回长安。”

    裴晏沉吟道,“许是当年在麟州出了什么事端。”

    十安也点头道:“小人也有此疑,且小人还找到?了当年给付怀瑾看过病的大?夫,那大?夫在仁心医馆坐堂,他说他记得?当年付怀瑾的病乃是忧思惊妄之症,说他噩梦难眠,老觉得?有人要谋害他——”

    “可知袁焱是何病?”

    十安摇头,“时间?紧急,小人没问出来,但小人留了自?己人在长安继续打探,若有消息会送上山来。”

    裴晏颔首,这时才又往宁珏身上看去,见二人身上斗篷都湿漉漉的,便问:“路上淋雨了?”

    宁珏浑不在意?一耸肩,“一点儿小雨,不过山上的雨应该很大?,我们上山的时候雨已经停了。”

    裴晏想了想,吩咐道:“去把付宗源请来。”-

    姜离起?身时天已大?亮,待出房门,便见上房内已无人。

    雨后的晨风湿润寒凉,姜离拢了拢衣襟,也先往文?华阁探望方伯樘病况。

    二人出了幽篁馆,沿通往藏书楼的小道往东面走,刚转过一道竹丛,便见不远处的花圃里,两个背对着她们的中年男子,正费力地把竹筐中的草木灰倒入花圃,那花圃中遍植月季,因昨夜一场风雨,花树多有折损,二人是来夯实花土的。

    姜离目光一扫而过,只沉思着昨夜的石洞之行,那山崖边的荆棘丛已有一人多高,似一堵木刺墙拦住了来客脚步,两侧的山壁更是笔直而下?,若不借外?力,多好的身手才能顺势而下?,更关键的是,什么人会知道那里有一处石洞……

    “这两日?的炭火是怎么回事,怎么这么多渣滓?”

    “书院的炭火都是从山下?农户家中买来的,有人用泥炭以次充好也是有可能的,别管了,麻利点,前头还有大?片的兰花要侍弄呢。”

    姜离出着神走到?花圃之外?,正听见两位花匠之言,她目不斜视,心思仍在那石洞处,然而忽然,眼角余光飞来几道暗影,下?一刻,几块“灰石”落在了她脚边。

    怀夕吓了一跳,“姑娘,没事吧?”

    这一下?惊得?两个花匠也直起?身来,转身一看,立时变了脸色,其?中一人朝外?走道:“对不住了姑娘,小人没瞧见来了人,可砸到?姑娘了?”

    姜离已回过神来,忙道:“不碍事的,没砸到?。”

    花匠松了口气,“是灰堆里的泥炭,待会儿小人们会清走,惊扰姑娘了。”

    姜离温声?道:“没事的,你们忙你们的。”

    话音落下?她绕行而走,可刚迈出一步,她忽觉那“泥炭”不太对劲,她猝然驻足,又倾身细看,这一看之下?她眉头拧起?,又不顾地上泥渍捡起?一块儿灰白渣滓在手中捻看。

    怀夕不明?所以,然而她疑问未出,便见姜离面色大?变。

    她喝问道:“这是哪来的草木灰?”

    两个花匠被她吓了一跳,近前那人懵然道:“是浴房那边挖来的,怎么了?”

    “今晨刚挖来的?可还有?”

    姜离语声?急迫,似十万火急,花匠一头雾水道,“当然有,那边五口大?灶烧水,莳花的灰土都是从那里头取,那灶膛里头还有好多好多呢……”

    姜离听得?面色微白,又急声?道:“请你们把所有草木灰渣滓收起  ?来,尤其?是这些灰白之物不可遗漏,立刻带回浴房院来——”

    她竹筒倒豆般地吩咐完,不等花匠发问,提起?裙摆便走。

    怀夕不知生了何事,也连忙跟上,二人刚跑过藏书楼,迎面撞上了前来照应的张穗儿,张穗儿面上一喜,“薛姑娘,你们起?来啦,快用早膳了。”

    姜离急急道,“先去浴房!裴世子在何处?”

    她说着脚步如风越过张穗儿,张穗儿一脸茫然道:“十安回来了,裴世子和付大?人在讲堂呢,您去浴房做什么?明?日?才是我们浴房开?放之日?呢……”

    姜离没有解释,甚至小跑起?来,刚跑过德音楼外?的甬道,薛琦与柳明?程等人便走了出来,见背影是她,薛琦忙要喊她,可话未出口她便不见了人影。

    一路跑进厨房院,正有一股子扑鼻的饭香在院中弥漫,学子们都已起?身,水房之外?还有几人正提着木桶打水梳洗。

    姜离大?步流星直奔浴房,待到?门口,一把将木门推了开?。

    门扇“砰”地大?开?,映入眼帘的是前堂五口大?灶与灶后成山的柴火炭火,而在五口大?灶上方,是密密麻麻挂着的棕红腊肉,姜离一扫而过,抄起?灶前的火钳往灶膛下?扒拉。怀夕见状猜到?了些许,张穗儿却是云里雾里,“姑娘,你这是——”

    姜离并不答话,甚至挽起?袖子蹲下?身来,不住地将灶下?灰膛内的积灰掏挖出来,张穗儿看看姜离,再?看看怀夕,小脸纳闷地皱作一团。

    许是姜离一路跑过来的动静不小,不多时,门外?传来了一片纷杂的脚步声?。

    待脚步声?逼近,怀夕道:“姑娘,裴大?人来了——”

    姜离听到?了脚步声?,但她直勾勾盯着灰堆,连头也未抬,裴晏与宁珏踏进大?门之时,便见她裙摆之上满是灰土,人都快钻入灶膛中。

    宁珏惊道:“薛泠,你这是在做什么?”

    宁珏刚到?书院,满以为姜离定会惊讶他竟来了,可不想话音落下?,姜离仍是充耳不闻,而这时,一同跟来的付宗源等人也到?了门口。

    付宗源不甚在意?地扫过姜离背影,也不知适才与裴晏说了什么,此刻面上仍有不快。

    他冷冷道:“怀瑾已失踪两天两夜,裴大?人不好好追查怀瑾下?落,反分心三四年前之事,这书院就这么大?,怀瑾一个大?活人竟在大?家眼皮子底下?凭空消失,若今日?还找不到?怀瑾,那我真要怀疑——”

    “付大?人——”

    付宗源语带火气,唯独裴晏注意?到?姜离的动作停了下?来,而她忽然开?口,立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付宗源这才正眼看向姜离,“薛姑娘?”

    姜离默了默:“付怀瑾已找到?了。”

    她语气沉重,甚至含着几分悲悯,裴晏闻言忙往她身边走去,也不知看到?了什么,连他的面色都是一变。

    付宗源迷惑道:“我虽不知姑娘这是在做什么,但这么大?的事,还请姑娘不要玩笑。”

    姜离这时站起?身退开?,众人这才瞧见灶膛口处,不知怎么被姜离刨出来几块支离破碎的灰白之物,面对着里里外?外?十多道目光,她冷静道:“若未猜错,这些未烧尽的人骨,乃是付怀瑾的尸骸,他已经——”

    付怀瑾已经死了,不仅死了,尸骸还被烧成了骨头渣滓。

    付宗源愣住,继而哭笑不得?道:“薛姑娘,这可不是能玩笑之事,什么人骨?什么尸骸?怀瑾他怎么会……”

    付宗源自?然不信,可说着说着,他在那琐碎灰白物中看到?了一截明?显的人骨。

    那是一截指骨,他从前任刺史断案之时见过同样的尸骨。

    付宗源陡然愣住,又觉一股热血直冲后脑,人都跟着晃了一晃,“不,不可能,你又如何知道这是……”

    他语声?颤抖,再?说不下?去,裴晏利落吩咐道:“来人,把灶膛之下?的积灰全部挖出来,把负责浴房之人叫来——”

    九思和十安应声?而动,付宗源则如石雕一般僵在原地,屋外?围看的人群爆发出阵阵惊呼,裴晏也盯着地上的人骨陷入了沉思。

    消息传得?飞快,不过片刻屋外?便涌来了更多人,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个大?理寺武卫,他挤到?门前禀告道:“大?人,袁焱不在屋内。”

    因十安所禀,裴晏先传了付宗源探问,然而付宗源对三年前之事绝口不认,裴晏便又命人传袁焱前来问话,人刚派出去,便听闻了姜离异状。

    此时他意?外?道:“怎不在屋内?”

    武卫应是,“房门没锁,我们叫门未应之后进了屋子,屋内并无他人,床铺也整整齐齐,问了隔壁几人,他们都说没看见袁焱。”

    裴晏剑眉皱起?,心底也生出些不祥预感,眼见灰堆中又刨出新的碎骨,他自?以眼下?为重,然而话未出口,外?头一道撕心裂肺的惊呼传了过来——

    “死人了!校场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