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1章 画皮下的京藩
这要是细数起来的话, 除开南城药火事故那样的大事之外,京城百姓这数十上百年来,所能见识到的热闹, 也就是每年的打大醮、盂兰盆节法事,逢年过节的庙会等等,虽说一样是热闹非凡,令人大长见识,每每回来街坊吹嘘,但这要和这些年来, 随着报纸普及,在民间逐渐被人津津乐道的‘三宝太监下西洋’、‘谢六姐威震红毛番’、‘大慈恩寺琉璃宝塔大点灯’、‘南洋开海、千帆竞流’、‘美尼勒城万人京观’等这些大场面相比, 京城的这点子热闹,未免就也显得有些太寻常了。要真说起来,一样都是敏朝京城, 两京中比较的话,还是金陵的百姓世面见得多些, 也好吹嘘,至少他们有大慈恩寺,还有, 宝太监下西洋时,船队是从金陵出发, 大家坐下来摆龙门阵的时候,这可都是人家祖上值得吹嘘的资本!
“如果是做纤夫,那是绝不去的, 丢不起这个人!再说了,谁吃得了这个苦哇!咱们四九城的老少爷们,多少也都是娇惯着长大的, 打量是那些乡下嘎啦里逃难来的乞丐呢,为了一口饭吃,什么贱业都肯操持!”
这一阵子,鲁二哥在的这几条胡同:斜靴胡同、歪帽胡同、郎中胡同,大家嘴里念叨着的都是这样的说法,“这钱财倒是次要的,二哥有一句话是说对了——这辈子也难得一见的世面,现如今送到眼前了,若不看,那岂不可惜了的?”
京城人要面子,哪怕是南城这样的破落胡同,老街坊也讲究,不肯露怯,对于南下闯荡的考虑,路费的缺少以及这一趟行程的报酬,也就只有鲁二这样缺心眼的汉子才大喇喇地直接捅破,其余汉子心照不宣,对这些考量,绝不会公然出口,平时买菜上工回来,溜达着在巷子口遇见了,彼此打问起来,说的全都是想去凑热闹长见识,这么一来二去,倒仿佛竟成真了,活像是大家都是为了凑这个热闹,不惜长途跋涉似的,绝不是贪图朝廷给的报酬。“钱……哪儿不能挣去!为的就是这么个场面!”
世界上绝大多数事情,本没有一定的答案,这就好比一般人家求神拜佛,你在家附近的庙里烧烧香不完了呗?怎么就要千里跋涉去到泰山呢?这一路上的花费少说也得二十多两银子,多少人家几年的嚼谷都在里头了,仔细想想,这合算吗?还不如自己吃点喝点呢。可最是那些裹长足,爬山路非常不便的妇女,非常痴迷于去泰山香会的事情,宁可彼此间妇女结伴这么远行几个月的,也要去泰山碧霞元君庙里烧一柱香。
而这种氛围一旦形成,不知不觉间大家就都习以为常,也就会有更多的人参与进来,凑这个热闹。这一次做护军南下,其实也是如此,这样的舆论一传开来,有不少本来不想折腾的汉子,也被说得心动了,犹犹豫豫,天两头去鲁二院子里打转,越听越有道理,稀里糊涂也愿跟随鲁二一道,报名充当护军,这是胡同里一些老八板儿所不愿意见到的,他们倒也不是别的,是认为这些汉子南下一趟,一走就是大几个月,容易丢了原本稳定的差事。
“嗐!咱们这些老棺材瓤子,老眼昏花,连那皇榜告示都看不清了,还指着这些小年轻听咱们的话?你要我说,除了巷口做车夫的陈大小子,廖屠、王打铁那几个,这样甩手走了,岂不可惜!离了张屠户,还能吃带毛猪不成?廖屠这一走,咱们南城、丰台这一块的猪肉买卖,怕不是就要被那大兴帮的人给接手过去了?”
“都是惯的!这要是老辈子,能有个稳当营生就偷着乐呵吧!这要不是这些年来南城外开了那么老些工厂,活儿好找,他们能说不干就不干了?狗肚子存不了二两香油,穷得瑟的玩意儿,那鲁二是个什么好东西?成日里跟着厮混,人离乡贱!这一去能有几人回还还不好说!”
这些个成日裹着青布包头,哈着老腰,腰间挂着旱烟杆,可烟荷包里十有八.九空空如也只有一些烟沫子的老人家,嘴里可没有什么好话。彼此这么一搬弄,家去少不得有发泄在自家儿孙头上,疾言厉色不许跟着去的。但他们无意间倒是点透了一个道理,那便是这些青年如此轻易地接下这份工作,的确还是因为这些年来,京城的工作机会要比从前多太多了!
有种种岗位或者是新设,或者是发生变动出缺,想要找到一份差事,不比从前还要到处奔走,托人情找关系,苦哈哈地从学徒熬起,哪怕不和鲁二这样,因缘际会得了一份美差,现在能顺理成章跟着南下,便是其余人,舍掉原本的活儿也没那么慎重,因为他们回京之后,可以很轻易地找到类似的活计,或者大不了就进工厂去卖力气,虽然工厂事故多,常常死人,在民间颇有不少传说,但这是因为仿造的机器常出故障,而工人的素质也不如买地的缘故——至少在本地的报纸上,工厂主是如此分辨的,单论厂里的吃喝和工时,倒不算是很苛刻人的,收入也着实是不低!
选择多了,大概也算是生活有所改善的表现,只是这样的改善,并不像是吃喝那样直截了当一眼就能看出,也不会为所有人都赞成,尤其是在匮乏时期熬过来的老人,指望他们理解这样的逻辑,那是天方夜谭,不过好在年轻人自有一股锐气在,又有这么多人壮胆,鲁老二在家住了十多天,居然也被他拉起了二十多人的队伍,经过里长见证,把名单递给衙门,这件事就算是过了明路,彻底定下来了,各家都得了百文的定钱,再要反悔,不但要加倍赔还不说,还要再打二十板子,以儆效尤!
“这些年来,官府还是富裕了的,这给拨银两也是爽快。”
众人对于这样的规定,倒并没有什么不满,甚至还相当的意外,认为官府给钱比想得要利索。他们也就更一心为远行开始做准备了,原本要去不去的那些人,现在定下来之后倒比谁都着急,常去鲁家转悠,打探着该什么时候上路。
“事儿还没全定呢!”
一开始,鲁二说的是‘就快了’,可之后慢慢地又换了口风,这一次回来时,居然又变了说法,“或许就坐海船去了,现在都还在谈!”
“怎么又坐海船了?!”
这会儿大家关心的反而不是这百文定钱退不退的事了,都因为南下之旅可能落空而异常懊恼,急着问鲁二其中的缘故,鲁二扳着手指,也是叹道,“本来朝中就有人主张乘海船去的,更有人说干脆乘买活军的海船,这样大家都放心,买活军为了自身的名誉也绝不会让陛下出事。只是,如此一来的话,我国朝颜面何存……”
雄国公府的护院,消息自然灵通,随意说出的都是这些百姓不知道的典故:原来朝中对于皇帝南下的方式,一直是很有争议的。甚至连是否走水路都经过很长一段时间才确定下来,这里有皇帝自己的缘故——皇帝本人是很忌讳水的,大概是因为本朝有皇帝就是落水染病而亡,而皇帝本人也得过六姐的开示,认为自己近水也会有危险。因此他不但绝不去戏水,本心也不愿意乘船南下。
“但是,若走陆路,耗时就太久了,那才真是劳民伤财,首先一个,路不平整,要等着一路修过去,那得要几年!再说了,护卫大河沿岸,这是有数的,也做惯了。因为要走河漕的关系,运河两岸的强梁都被拔除殆尽,倘是走陆路住驿站,那可就不好说了……且不说强梁,便是这大军粮草,沿途的州县也难供应得上!”
这样看来,走水路是唯独的选择,那接下来就是要走河还是走海了,走海,就怕遇到台风海难,或者是被有心人凿底也好,偷工减料也罢,在海上沉船,那就真的是难救了。所以最后留下来的就是走河运的方案,而且阵仗不能小:千精兵,在大臣看这是天子出行应有的气派,可在天子自己看来呢?倘没有千精兵护身,是不是还真不敢踏出京城啊?
这皇帝也怕死,而且怕死到这个程度,是超出大家预料的,虽然鲁老二没有明说,但大家听了都不由得纷纷发起笑来,颇有些‘敢笑皇帝不丈夫’的气魄,有人道,“该不会乘买地船只南下的说法,其实背地里是有上头在指使的罢!咱们这万岁爷,比起自己人倒像是更信买地!可见这世上最想害你的往往都是自己家里的人!外人待你有时候反而还好!”
话糙理不糙,还暗暗点了鲁二一下,众人听了都是叫好,可惜鲁二依旧无知无觉,继续和大家分说这南下的困难:坐买地船只,这是朝廷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包括微服出行也是绝对不许,天子出行肯定要有相应的阵仗,否则就别去了——天子你要微服,就不能以天子的名义出行,你自己爱去哪里去哪里,我们反正只当皇帝还在宫里,到时候,出去的是谁,留在宫里的是谁,可就由得我们来说了。
这都是直接上了奏章的嘴仗,也不得不说,这样的威胁还有些效用,于是最后方案还是回到了鲁二传达的那个来。可这方案也有很大的问题——一开始还好,设计得不错,也在往下逐渐执行,虽然经过裁军,人员短缺,需要现招募人手来充当厢军,但经过鲁二这些高官眷属的穿针引线,在京城内外凑个六千人还是轻轻松松的。
可就在计划要继续往下走的时候,却还是卡在了吏目短缺上:敏朝这里本来就没有几次皇帝出巡,好不容易礼部理顺了流程,到后勤这块了,但后勤这块也不知道怎么来安排万人南下的行程了!哪怕是内库有钱,而且应允了这一次大部分钱粮都从内库来出,还支借了若干特科官吏来算账跑腿,但整个路线却是无论如何都没法顺下来了。因为上一次有记载的万人规模军队南下,大概还要推到数十上百年前,藩王造反平叛——还是更古早的汉王而不是宁王,宁王那都是当地军队直接平叛的,便是如此,汉王造反也是在山阳道,距离京城其实不算很远,否则也不会从京城出兵。
甚至仔细想想,就算把全国军队都囊括在内,大举出兵的时候也不太会去考量到每日的补给,因为那时的大规模出兵往往还隐藏了一个前提条件,‘划拨粮草不足,就地自筹’——军队是一路抢着走的。带着一万多人,每天要保证好吃好喝,厢军能喝口热水,吃个热饼子,护卫军能吃个炒菜,船上的官吏人口可以维持和日常生活差不多的饮食和用水……敏朝或许不是办不到,但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要能保证顺下来不出纰漏,谁也不敢打这个包票。
“这不得派人先把沿线跑一趟,各州县衙门都有个章程,心里有数了才行啊?就这至少得准备小半年的功夫,怎能来得及!就算是咱们这计划得再好,州县衙门供不上了,你能怎么办?”
鲁二说得也是口沫横飞,意犹未尽地抹了一把嘴巴,但他的说法是不容易被大家接受的,很快就有人叫起来了。“怎么就这么难了!?这又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如今年年不是几十万上百万人南下,怎么那些人就都能有吃有喝了?”
“就是啊!不说别的,就通州,现在都有专门的宿营地了,流民那是走一批来一批,怎么就都让他们走掉了还去到买地了!”
的确,在京城这是大家都有眼睛看的,现在年景不好,北方年年都有流民跑到京城来撞运气,百姓们都是眼看着他们被疏散去南方的,这人数怎么也比万人要多了,怎么人家能走,一路也是有吃有喝的,到皇帝这里,大家一摊手两瞪眼就硬是办不下来了?
“嗐!你每也不想想,确实了,每年那百八十万的人来来回回的,也没见谁短了吃喝——可这事儿是谁办的?那不是我们敏朝啊!”
鲁二也没办法,不得已把缘由戳破了,“那是买地驻办给操持的,他们会办,我们的官儿没搞过,可真不会啊!”
“我们也就是在通州有救灾转运办公室,副主任卫姑娘,你们也见过的,前些年到南城来发煤,大家都还受了她的恩惠。卫姑娘原本只是跟着南下镶边的,前阵子大家一看不行,便赶紧提拔她主持操办南下特科诸事,她和我们国公府九姑娘是至交好友,过来吃茶时亲口说的——就算是计划书做出来了也没用,内库虽然有钱,可沿岸各地州县的衙门依旧是精穷,压根无力就地措办粮草,甚至挪不出什么多余的人手来接驾。这些年来,一出京畿,衙门不能满员,甚至长期只有十几人办公的现象是越来越普遍了,指望十几人接驾,累死他们都办不下来,甚至逼急了,甩手跑了去投买地的都有……这事儿,光靠咱们敏朝自己的衙门,没戏!要走河运往南,必须由各地买活军驻办来操持对接方能体面!”
“可那样的话,和坐买地的海船南下,又有什么区别?哪怕是到了武林交给买活军安排,转乘他们的海船去羊城港,至少在咱们敏朝的运河里,一切还应该是敏朝自己的仪仗,难道真要在出京之后,就交给买活军迎来送往了吗?那……那岂不是告诉大家,一旦离开京畿,运河沿岸买活军说话要更算数些?如何还能说是二分天下?这万岁爷,岂不也成了……”
鲁老二这个傻大胆,说到兴起也不顾忌讳,左右张望了一眼,低声迸了两个字:“京藩——这陛下不也成了买地的京藩了吗!”
这话可就说得太过了,众人听了,都是噤若寒蝉,不敢接腔,鲁老二说完了也是心虚,屋内竟一下陷入了尴尬凝固的死寂之中,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看出了彼此心中的忌讳:京中百姓,百多年来都是在锦衣卫的赫赫凶名中长起来的,这锦衣卫的神通广大,于民间几乎都传成神话了。什么夜半无人私语,编排皇帝给起了外号,说皇帝秃头,第二天觐见时,便被皇帝拿着原话问起,‘我哪里秃’之类……虽然或许敏朝没有一个秃头皇帝,这也未必是真实,但百姓们的确也养成了习惯,不敢妄议国事。生怕明日起来,锦衣卫手拿绳索坐在床头,一家人都被株连成阶下囚了!
南下受阻,又见证了鲁老二的非分诽谤之语,或有被株连的可能,众人都是忧心忡忡,不敢再逗留纠缠,匆匆道别各自归家,这一夜也是辗转不能成眠,便是鲁老二之兄鲁大,凑在板壁上听了这话,也是吓得魂飞魄散,夜间和媳妇商量道,“了不得,老二居然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还当了那么多人的面!这京城是再不敢呆了,我们倒不等他们了,先把铺子顶出去,索性先将家分了,我们带老娘去沧州避避风头!他要作死,只好由得他,可别牵连了我们。”
“他虽混账,但这事却也无妨,这京藩两个字,不是旁人说给他听的,难道这傻子还能自己抖出这样的机灵来不成?”
鲁大媳妇虽然也深厌鲁二莽撞,但她可不愿分家,便少不得要为鲁二说几句话,也是叹道,“这些年来,看着京城一日比一日好,朝廷一日比一日富裕,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一般的,却不料私下里已经衰败成这样,连南下的仪仗都囫囵不下来。已是这般,难道还有余力来收拾悠悠众口么?这话说了也是说了,锦衣卫未必就管得了这些!”
这道理,她一个大字不识的妇道人家都能明白,胡同里自然也有别的懂事人,翌日起来大家还有些后怕,可再过了几日,那鲁二都去国公府换班回来了,还是活蹦乱跳的,完全没有因为这两个字被问罪的态势,大家也就逐渐放下担忧,只是,彼此见面时,眼神交汇,却又似乎有了一份共同的感慨:这些年虽不说荣华富贵,但京城毕竟是他们的家乡,百姓一向以京城居为傲,也为朝廷的中兴而高兴,虽然丢了福建道、之江道、广府道,又丢了江南,可他们的日子没受任何影响反而越过越好,众人几乎都要以为朝廷在北方的统治依旧是稳如泰山,甚至还有将来和买活军对垒的希望。可皇帝欲难行而屡不得的纷争,却似乎是掀开了花团锦簇的包袱皮,让他们看到了在这一层表象之下,帝国那极度的衰退,于本能的最深处,也动摇了原本的坚信,逐渐建立起了新的猜疑。
难道……敏朝的国祚,已经是风中残烛,覆灭或许也就在几年时间。他们……真能看到改朝换代的这一刻,眼见着京城迎来新的主人么?
若是如此、若是如此的话……那……南行或许也就不是在看热闹了,而是提前其余人,当先见识自己将来的统治者——尽管此行的性质改变,对于现实或许没有丝毫影响,可在这些厢军预备役的心里,他们对这一行已经不是单纯的期待,更多了太多复杂的心情。又是想去,却又宁可不去,反而有点儿患得患失的味道在里头了。
倘若……倘若沿岸的州县能顺下来,大家能完全依靠本朝自己的力量南行的话,那就是吃些苦,后勤上疏忽一些,也是甘愿的!
很多人都是这样想的,甚至,他们也能接受皇帝干脆就坐买活军的船走海路南下,虽然这样他们就去不了了,但这样的选择,似乎至少暗示了朝廷依旧还有中兴的希望,可以忍辱负重,承认自己的不足,就干脆不去摆那样的花架子,也能省下一笔开销来。可世事往往不能尽如人意,等待了近两个月之后,这些厢军收到了上级的通知,南下的行程已经彻底厘定,他们日后就要准备出发了,而虽然此行到底是谁在背后操办,此事众人都密下不提,可看着随通知下发的那张清单上熟悉的格式,他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告众仪仗队后勤分部诸弟兄,远行在即,弟兄们当准备如下事物可便于旅程所用,能在xx、xx处购买……这都是南城的老百姓,当年药火事故之后,使馆组织的救灾队下发的小册子,就是这么个格式,半点没有差池!
第962章 金碧辉煌老牛拉珠玉琳琅破车
一候螳螂生, 二候鵙始鸣,芒种候,反舌无声。五月里, 天候转暖, 树木青头, 伯劳鸟的叫声隐隐约约地自河水两岸浓密的柳荫中传来,啾啾而鸣, 透着饱食的喜悦, 这时候也正是虫豸滋生,它们可以随处取食的好光景, 时不时地还能见到鸟儿们在柳荫枝头跳跃, 也让行走在树荫下那一眼看不到头,稀稀拉拉的队伍透了几分小心,几乎所有人都戴上了斗笠:出远门的旅人来说,这是离不开的东西,不但能遮阳挡雨,舀水扇风,而且还可在这样的时候为他们防范随时落下的鸟屎。不论是紧随着御舟船队护卫前行的三千精兵,还是陈列前后走得稀稀拉拉,穿着也多种多样,更像是逃难的六千厢军, 都少不得这么一顶大帽子。
只是,厢军的斗笠多是竹制,还有些用草帽充数,而正兵那一身行头却十分像样,斗笠上披撒着的红缨令人羡慕,再有居中骑马的将军, 他们戴的就不是斗笠了,而是铁制的高盔,在帽顶还高高地伸出一根铁棍,上头或者缀着红缨,或者干脆插着小旗,根据品级、职位的不同各自有异,但有一点是不便的,那就是的确相当的威风。
这么一个穿着全甲的将军,高踞大马之上,瞧着足有两人多高,简直不像是凡夫俗子,有点儿天兵下凡的势头,叫人见了,也不由得打从心底畏惧卑服起来:且不说别的,就是那高马看着都让人咋舌,在买活军的仙器传扬开来之前,马本就是平民百姓所见到最大的奢侈品,天家京营的精锐,所骑的还不是常见的鞑靼战马——实际上,便是相对矮小的鞑靼战马也是少有的,民间常见到的都是瘦骨嶙峋的大走骡,身量虽然高,但那和马相比还满不是那么一回事。能够有一匹大概齐肩高的鞑靼马,已经算是兵士里混得相当不错的了!
以这些厢军常见的身高来比较,齐肩的鞑靼战马,按买地的度量衡来说,大概就是一米左右。这算是民间最常见的马匹了,可这些京营的正军,骑乘的那都是一人多高的大马,比量着大概要有两米了!这样的高度,再加上百户、千户们那高高的头盔,当面站着的百姓需要把头仰得高高的,才能勉强和骑士对视,再设想一下,倘若他们穿着了全甲,手里还有一把青龙偃月刀,那当真是令贼子山匪闻风丧胆,就是什么都不做,光策马压阵就足够所向披靡了!
据说,这些马都是前些年洋番商人设法贩来的好货,有大食马、汗血宝马,甚至还有人不知怎么从欧罗巴弄来了他们的国王马‘安达卢西亚马’,敬献给天家,得了非常丰厚的赏赐。这些好马,平时都是养在皇家御苑,最多是在西海吃吃草,放着跑几步,根本不可能随意骑乘到民间,倘不是这一次护卫南下,哪有机会见识到这样多的好马,被马监的健壮骑士轮流驱策,在河堤边上的官道放蹄的大场面?!
不得不说,跟从御舟南下,这眼界是当真开了不少的,这些匪夷所思的名贵御马还在其次,首先众人见识到的就是那华贵的龙舟,虽然在幻灯片中,有些人也能看到更加匪夷所思的风景,但这和亲眼所见那还是不同。就说那岛船好了,在京城还很难看到,需要托关系额外花钱,才给私下里播一场——毕竟有为敌人扬威的嫌疑在,那些想方设法走门路搞了买地幻灯片放映机的人家,宁可多放一下《新绘移鼠教经文第一章》的配图(据说城里那些移鼠会的教士对此很恼怒),或者干脆再露骨一点,放那《绣像金萍梅》做的幻灯片,也不愿意放这些可能惹来事端的东西。想看的人只能千方百计地钻营,混成自己人了,才能看到一二呢。
可是,这样费劲巴哈看到的岛船影像……那都是啥啊,要么就是茫茫大海上一个小黑点,看着和小木船一般,要么就是黑乎乎的高楼里有一两个人在对着观者挥手,瞧着非常的模糊,似乎是要营造岛船之大,但看了一点真实感没有,反而让人摸不着头脑。只能说这施展神通摄取魂魄来描绘仙画的‘摄魂使’,实在是漫不经心,活儿糙得让人生气,哪怕就是老农随便摆弄,效果说不定都要更好得多了。这如何能与眼见着的龙舟相比?
这龙舟是眼见得着的庄重气派:层的楼船,那精雕细琢就别提了,还胜过千工的花轿,虽然囿于河道,长宽有限,但在精细上真是做到了十二万分,雕梁画栋、彩带缎幅,便连二层的栏杆,到了夜间都要围上丝障,若是有女眷出来甲板,更是煞有介事,都有屋里人跟着张开锦障,一路遮蔽,这样用来遮挡身形的罗帐,民间用的青布就算是很不错了,可天家呢,用的却是璀璨光华、灿烂辉煌的锦帐!
居中的龙船,巍峨庄严,天子安居其中,真有几分代天行道的气派,前后导游跟随的官船,清一色都是新漆的桐油,虽然规格有异,但外观上却还是抱持了一定的统一。到了晚上,官船上缀着绣球彩灯,倒也热闹,那龙舟更是流光溢彩,灯火通明,诸多珠灯洋洋大观,简直就像是在水上缓缓行动的鳌山,里外都是灯火通明,鲁老二等人在岸边帐篷里歇宿,都不需要特地起火,就靠着龙船的灯火都能照出二里地去。饶是他们已经跟着走了大半个月,每每晚间若是能隔远见到龙船亮灯,也都还是要赞叹一番,认为所见的这番热闹,已经好像进了仙界,回去足够好一番吹嘘了。
“就是可惜了的!这样的气派,却没多少百姓能见得着!”
这也是他们发自肺腑的感受,因为他们这些厢军中,除了为厢军收、张帐篷,垒灶做饭,洗菜烧火,去沿岸州县运送补给之外,重要的工作就是警戒四周,呵斥来看热闹的百姓。这龙舟虽然在河中行,但这般的气派除了少量官员之外,根本没人能见到,因为大多数百姓都被阻拦在河边一里地之外,除了些船顶的大旗之外,什么也看不到。
每日里正兵披挂上阵,戴着红缨斗笠,暖热的天气里还穿着棉花甲……保持着整肃军容一丝不苟地往前行走,配合着将军、龙船,营造出好一副严整景象,如此卖力地表现着,却没有一个观众,一切全在寂静中进行,除了时不时两岸发生帮喊的“肃——静——”之外,沿岸的百姓压根就不知道御驾从州县经过……仔细想想,这其实是一件又可惜又可笑的事情,实在不知道这么做的用意是何在,难道就为了做给那些前来觐见的州县官吏看的么?可这样的访客一日大概也没有十几个,为了十几个看客,摆出这样的阵仗,似乎也太小题大做了一点!
“固然了,到武林码头的那一刻,应当还算是威风的……可就为了这,上万人要辛劳一路,别的不说,就光我们六千厢军,完全就是为了体面找来的,很可以完全裁撤……”
这是他们上路之后逐渐得到的结论:厢军可做的事情实在是不多的,实际上沿岸并没有什么土匪需要正兵出动去剿,正兵所有的工作内容,就是光鲜亮丽地整肃前行,而厢军的存在就是为了帮助正兵以这样的一种形象出现。如果没有厢军,正兵分出若干艘船来装帐篷、铺盖也完全没有任何问题,只要推出一些人来装运炊具等等就行了。当然,这样的话他们要背负自己的包袱,很显然军容就不会这样齐整了。大多会和现在的厢军一样,着短褐,高绑腿,肯定不能穿甲。
这样的话,可就不威风了……不威风的话,为什么不坐海船南下呢?这样一想,大家便容易得出一个很丧气的答案,那就是整个河运南下的仪仗,所谓的不过是片刻的威风,而在此期间所发生的一切实际上都毫无意义,只是基于一些莫名的原因进行的无观众的,荒谬的表演,大家在其中都十分的疲累,耗费且还巨大,但在整个旅程之中,这样的表演居然还在公然地进行着,谁都没有出来戳穿。
倒说不上是心疼银子,毕竟这银子也是天家的私蓄,这些为了见世面而出京的厢军,远远没有什么‘天下为公’的觉悟,认为皇帝的花销他们也能指指点点,在他们心里,皇帝花自己的银子来维持天家的体面不算是多么昏庸的决定。可正因为这决定并不错误,理性的认可才会和感性的反对发生激烈的冲突,产生极强的荒诞感。
他们虽然彼此不讨论这样大逆不道的感想,而且途中的吃住也还算是说得过去,至少一切都井井有条,的确没有吃苦,也没有发生什么担忧的变故(譬如天家出尔反尔把他们捉去做纤夫),但是,对这一趟行程所开的眼界,他们在每每再见那瞬间的震撼后,厌倦的速度也越来越快了,不由得开始思索一些相当务虚,此前从未想过的问题。
甚至连兄弟伙里最夯的鲁二哥,有一日都居然发了感慨说,“龙舟船队是天家的气派,这是诚然不假的,可谁说买活军没有买活军的气派?要我说,咱们一帮人的吃喝拉撒都这样顺畅,每天能够知道什么时候起来,什么时候吃饭,什么时候收好帐篷,去找到谁跟谁走……这种心中有数,做的每件事都有用都管用的感觉,那难道就不是买活军的气派了?这样的气派倒更难得些,而且见识到的人还不少,我觉得可比咱们的花架子要来得上算得多。”
他的论点是很难反驳的,因为这些京城的乡巴佬,在汇入厢军大潮之后,就非常迅速地认识到了,当人多到一定数目的时候,吃喝拉撒睡这些最基本的要求,都将变得难以实现,而且正因为这些资源相当的少,对其的争抢很容易造成秩序的混乱,所谓‘乌合之众’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乌鸦居多了都散飞呢,一支队伍能做到鲁二哥所说的,醒来时心中有数,知道该干什么,哪里可以吃,哪里可以拉,一会跟谁走,这就说明负责协调衔接的人,水平相当的高啦!
“啪、啪、啪!”
鲁二哥发感慨的时候,他们就正在为正兵收拾昨夜的帐篷,捆扎帐篷的手法已经比刚出行时娴熟多了。而这些时日以来和他们很熟悉的买地官员,已经拍着手大踏步地往营地前方走去,“班长过来报数!”
班长们登时一溜小跑,殷勤地跟着他的脚步往前去了,这是起身的前奏。每次班长点名之后,便会四散去寻找归拢到自己的班组员,再以营为单位进行内部报数,点到全到的班,报数之后立刻上路,先到营地的虽然要干点体力活(挖厕所),但也能吃上相对来说的好菜,个把时候甚至会有蛋。所以现在班长们归拢组员,组织干活的热情非常的高涨,有时候正兵还没动身,来给他们收帐篷的厢军就已经虎视眈眈地等候在一边了。
“14!”鲁二哥这一组的人手都还算是利索,每每都能第一批次动身,大家挺胸凸肚,得意地挑着担子从众人身边经过,将比较沉重的帐篷、炊具撂上驼马之后,便解下缰绳,马在前方领路,人跟随在后头。前面后面都能看到班长头顶的黄色小旗,以及他们的班号,这样就算一时失散了,也可以凭着班号找到自己的班组。“前头好像要到大城了,今晚若是到得早,我们的卫生内务检查得好,没准能有肉吃!”
众人听了,都不由得咽了咽口水:到最后,南下仪仗还是有买地官员参加管理,也就免不得带了买地的痕迹,对于卫生内务的要求是非常严格的,甚至连早起后要刷牙漱口,睡觉前要烧水洗脚,拿针挑水泡等等都细致地规定了出来。
鲁二哥虽夯,但因为他是个粗货,反而可以理直气壮的不讲情面,大家也不敢在他面前偷奸耍滑,因此内务都是整洁,因此已经得了若干次包括了白面馍馍、青椒炒蛋的奖励,这些都是他们平日里也不多吃的好菜。大家对他的信服是与日俱增的,再一个,他虽然不懂人情,但行事一板一眼反而得到买地吏目的喜爱,再加上和卫主任有一定的关系,辗转和分管他们这一营的营长,买地来的刘长智——卫主任叫他小刘二的,也搭上了关系,彼此还挺说得来的,也能搬弄一些买地的新鲜见解说给大家知晓,让大家明白一些讲究背后的道理。
譬如说,这卫生细务虽然看似是无关紧要,但却能起到一个遏制疫病流行的作用,因此凡是买地组织流民南下,对此都是抓得非常紧,以至于在莱芜这些流民聚集的地方,卖刷牙的柳树枝都成产业了,家家户户种柳树不说,还有人专门搞船,从南面到莱芜来卖。又说起这种结班点到,人齐先走的政策,都是流民那里现成的经验,买地这边的官吏之所以如此在行驾轻就熟,其实就是因为他们不知搞了多少次人口转运,甚至刘长智还笑言,‘我们买活军就是天下第一牙行’等等,这些掌故对于班里的弟兄来说,都是颇为新鲜,他们也常怂恿鲁二哥和刘长智多套近乎,哪怕是听些故事回来传说,也是好的。
或许是因为这份亲近,得到了刘长智的赏识,这一日走了二十里——御舟在河上可不会扬帆走,他们那船很重,走得本就很慢,是岸边人能靠步行跟上的速度,但,人力差不多日均也就走这些是极限了,说不上太轻松,因为大量的时间都花在收行李摊行李穿甲卸甲上。大家支帐篷垒灶烧火,打开铺盖歇下之后,又怂恿鲁二哥去和刘长智耍子。
鲁二哥也不计较两人身份的差别,欣然前往,不久袖了一个册子回来,拍拍手拿起灶台里馏好的杂面窝窝头,打开行囊中的臭腐乳罐子,夹了一块出来配,又喝了一大口热糖水——这样的饮食差不多就是厢军的标准,也足够让人满意了,和京里平常俭省人家的饮食不差什么——把册子丢给众人,笑道,“刘营要去开会,刚好新得了一本买地的《醒世菜根谭》话本,听说还是他们军主六姐御批的版本,让我们自己看了说笑耍子。他原话说,‘已入江南道地界,从彭城这里开始,市面上卖的就全是我们买地的话本了,什么样的本子都有,你们若有脚力就去城里逛逛,买些书来看’,我说我可舍不得这钱,他就把他刚得的一本书甩给我了。左右无事,趁着天光大家一起看看!”
他一边说一边吃饭,那腐乳汁顺着窝窝头往下淌,大家是珍惜字纸的,连忙把册子挪开,也都道,“什么!彭城这里还在金陵之北,怎么就已经和买活军的地盘一般了!”
当下有一半人七嘴八舌考虑是否要进城见识一番,又觉得囊中羞涩,难以拿定主意,也有若干人走了一天路根本懒怠动弹的,准备到金陵再去看大慈恩寺——皇帝再怎么样赶路,到了金陵也要停留几日祭拜先祖的,这样他们也才有时间从容游览,否则这样漏夜来回能见识到什么热闹?要知道,一路的劳务费可是要到武林再给的,现在大家身上都没什么钱。
这些人比较热心于看话本——走了一天的路,只是谈天,那真是谈无可谈了,大家对于新奇的娱乐都非常热衷,不止他们班,别班的也聚过来要一起看册子,又有人更加无知一些,一边督促拿册子的人翻开扉页,一边问道,“且何谓《菜根谭》耶?”
“这是老有的书了,就是劝人向善的因果册子……你供奉了佛祖,那些和尚偶尔也印一点来发给你的!”
这是要家里比较殷实,能有余钱体面供奉的人家才会有的见识了,不过,醒世菜根谭是什么,大家便不知道了,都七嘴八舌地问道。“《醒世菜根谭》,还是御批版本,这是什么样的故事?和老版有什么区别?六姐也要出什么圣谕书来,指教百姓向善么?”
第963章 大刀落下
皇帝出书, 不算是什么多稀奇的事,或者甚至可以说是非常的普及,历来凡是有些要强的皇帝, 登基之后, 大致把朝局归拢之后,便都会示意翰林院编纂文集,以自己的名义出版,作为自己雅好文学、善事教化的政绩。
把附庸风雅的后妃也一起计算在内的话,本朝的帝后基本没有一任是不出书的,就算是当今这一朝,眼看着就是末代了,到底也出了几部书, 只是多为特科的教科书, 而且其中抄袭买地的部分很多, 有些学科完全就是照搬后加以增减,用皇帝的名义出书罢了。还有一本讲述管理学和算学的论文集, 在民间也有些名气,被叫做《王妃册子》——是如今已经出宫的王良妃所写的, 虽然是离婚后出版, 但民间哪里在乎这个,依旧叫她王妃娘娘, 还把她和皇帝看成是一家人。
当然了,对于百姓来说, 这些书本,他们是完全用不上的,只是听说而已。日常中比较多接触的,还是各种劝善册子, 这也是如今民间话本册子的一大品类,自有其广泛的受众,而且因为僧道也爱印出来到处分送,传播得特别广,他们还爱在佛道经文中参杂一些皇帝文集的内容,算是自己的护身符,且也有一些人是迷信皇帝身份的,看到这样的内容,也爱留下来,因此也能多读一些他们自己的经文。
再加上皇帝的文集,在各种官府印文发放的活动中是经常占据主角的,譬如祖宗所出的《孝顺事实》、《为善阴骘》,就一直到现在都在书铺中占据有一定的份额,民间对此也并不陌生,听说《醒世菜根谭》有六姐的批注,还以为都和这两本书是一样的行事,讲述一个故事,之后有皇帝的批语和论断——还有人笑谈,买地的试卷中,语文科里‘概括中心思想’这个考点,其实就和这种劝善书里的批注是一样的!
可笑这帮粗人,没人真正看过《菜根谭》,只是因为前面加了醒世两个字,又有批注,还以为菜根谭也是这样的劝善故事集子,六姐对此加以批注,分析其中的道理,便是‘醒世’两个字的来由。这样想当然地猜测了一番,便乱哄哄翻开扉页,看了序言,先是一喜:“是白话文,有拼音标注!”
知道这两点,便根本懒得再细读序言了,又翻了几页,把目录跳掉,先看了第一个故事,大声读道:“卧冰求鲤——噫!这是二十四孝图哩!”
“嗐!老生常谈的东西!二哥你别不是被那刘营给捉弄了!”
“且看看画图,这画图倒很精美,是买地的版画!看那线多密,色彩倒分明的!”
大家挤着看,个人看个人的,注意到的点都不同,也有人看了一眼图,就大声去读下头的白话故事了——这《二十四孝图》,在民间是非常广泛流行的,而且必须带上后头的‘图’,单单是其中的故事文字,流传得远没有图画这么广,因为二十四孝图行刊之时就是带图的,而且是民间各种建筑最不会出错的壁画、雕刻题材,就像是佛龛一样,这有钱人家修庙也好,自家画个彩墙、雕个照壁也罢,凡是有不知道弄什么的,那就来个二十四孝,绝对不会出错,而且工匠也一定是对的,你要来个佛经的本生故事,人家可能还不知道是什么,刻都没法刻,但二十四孝——这就和北方馆子里的蒸饺一样,手拿把掐、叱咤立办,完全就不是个事儿。
因此,只要是去过寺庙,二十四孝图多数都是看过的,四个字的图画名肯定都能知道,望文生义也猜得到一些内容,但真正要说故事,还是在这本书上完全看到白话文的版本,这样的人也不少,听到故事的内容,还有惊呼叹息的:这卧冰求鲤,讲的是有一个高官叫王祥,年幼时母亲去世,继母进谗言,因此父亲对他也并不喜爱。但这人依然对父母十分孝顺,有一次继母天寒地冻时生病了,想吃活鱼,王祥便解衣卧在冰上,想要用体温融化冰块,后来冰块突然裂开,两条鲤鱼跳了出来,继母食用后果然痊愈——颇有一些人还不知道这王祥是为继母求鱼,这时候都道,“原来如此,这要是亲妈,如何舍得这般为难孩子!”
热闹地议论一番,又去看六姐的批注,叫拿着书的人读出来,那人面色有些古怪,犹豫再,才读道,“纯纯有病——这个不是我自己加的啊!六姐就是这么写的!”
“啊?”
“这……”
“????”
倘若是那种文绉绉又千篇一律的赞颂,大家倒也不诧异了,因为所有类似的批注故事,批注大抵都是如此无聊的,哪怕就是冯老龙出的话本子,最后的点评也有点矫揉造作的感觉,这会儿突然来了个‘有病’,搞的大家都有点踏空了的感觉,前面还加了‘纯纯’两个字,这就更难理解了,有人便道,“啊?这?这别不是印错了吧?还是说这二十四孝图的作者叫‘纯纯’?”
这个大家都答不上来了,那人又读下去道,“以逻辑来说,这是虐待儿童与谋杀未遂,该故事作为孝道故事传扬属于作者脑子不清楚,未能明白原作者的深意,继母在不提供充足预算购买活鱼的前提下,要求食用活鱼,有诱导儿童处于危险之中的强烈嫌疑。儿童不论是前往河流自行捕鱼还是在无钱的情况下前往市场偷窃,都将使自己身处危险环境。这故事流传的目的如果是渲染并攻击继母的不慈,使其在家中惴惴难安不敢闹事还情有可原,用来宣扬王祥的孝顺属于纯纯有病行为。”
“啊……这……”
‘纯纯有病’,再出现一次之后,其意思大家大概是理解了,不至于在书里去找纯纯这个人物。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拗口的表达,大家也能勉强明白六姐的意思,但这份批注依然让大家全都陷入了沉默,不知道该如何评价,就连朗诵者都有点发虚,清了清嗓子读道,“初编者将这个故事纳入二十四孝,存在歪曲故事原义的嫌疑。本故事对活死人的启发意义应当在于一点:孩子有权利勇于对父母的不合理要求说不。你说要吃鱼,我还想要个慈爱的母亲呢,咱们谁也不能如意,这不是满公平……啊?”
“啊?”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得非常的不对味了——虽然他们也未必就对卧冰求鲤的故事多么的推崇,真要细说的话,也觉得王祥为继母这样做实在不值得,这要不是感动了上苍,寒冬腊月的,小孩卧在冰上这不是找死吗?但……但,怎么说呢?‘孝’这个事,在这帮北面百姓的生活中实在是太根深蒂固,牢不可破了,哪怕有些围绕它的产物不是那么合理,但看到一国的军主,这样肆意且公然地攻击着孝顺之道,还是让他们感到非常的陌生和不适。好像生活中天经地义的道理被颠覆了一样,什么叫做‘孩子有权利对父母的不合理要求说不’?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这孩子倘若还能驳回父母的意,那么费力巴哈地生孩子养孩子,为他们操劳又算什么?
虽说这些人家平时也未必就对父母多言听计从多无微不至了,但这是他们自己做得不好,当孩子的要孝顺父母,这标准他们还是认可的。这第一个故事的点评,就直接把众人的认知给直接颠覆了,他们有些人想辩驳,但却又不敢:这可是六姐的批注!那是云端的人,哪怕他们是邻国百姓,也不敢乱说。只好憋着不出声,实在不赞成的,走到一边去不听了,但大多数人实在是无聊,一本新书对行军生活来说太宝贵,因此哪怕不完全赞成,也还是忍不住要听着那边继续往下读。
“第二个故事,孝感动天,这说的是虞舜孝顺父母,得到天地感应和唐尧禅让的故事……”
这故事也是二十四孝中大家耳熟能详的,和卧冰求鲤不同,因为这故事里,身为反派的继母和继母所生弟弟,戏份比较重,大家是知道虞舜也有继母的,很多人在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就已经隐隐有点预感了,果然,读到批语的时候,第一句话就是:“为什么孝子总要继母衬托?套路真重复。换句话说,父慈子孝,既然继母总是不慈为什么还要宣扬孩子的孝顺?强盗逻辑?”
啊……这……虽然不赞成,但却也很难反驳!大家难受得好像有蚂蚁在身上爬似的,不禁就抓耳挠腮起来了,但这还不是全部,接下来的话更石破天惊,“谁说虞舜孝顺?谁说唐尧是禅让的?强行把上古时期部落领袖编到自己的道德体系里,儒家脸真大!虞舜那年代孝顺这个概念可能还没有产生,有没有婚姻这个概念都不好说!如果虞舜来自群婚制部落怎么说?他可能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
“啊!直接开骂了!”
很多人差不多意识到的那个点,居然被批语直接挑破了,哪怕别的术语更拗口难懂,明白了这一点,大家都感到了相当的震动,读书的那人,甚至赶紧把书本合拢,塞到了怀里,左顾右盼一副做贼的样子:虽然如今特科流行,但敏朝的道统还是儒家啊!这本书的批语直接就骂儒家厚颜无耻,还有那什么‘强盗逻辑’,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都是强盗了,还能有什么好话?这……私底下偷偷看看就得了,还当众读出来,就在皇帝和诸儒生大人眼皮子底下!这……这……他们可没有这样的胆子!
“这话怎么能这样说呢!”也有人试着想辩驳,但怎么都找不出新的道理来,很显然在完全理解对方的观点之前,想要反驳也很难,急得结结巴巴,只能重复着这句话,“不能这样说的!”
鲁老二倒是听得兴致盎然的,哈哈笑道,“有些意思啊,读呗!要有那犯忌讳的话咱们就小点声——这反正是刘营的书!俺们不也在南下吗?”
也是……这都走到彭城,听那刘营的意思,便算是买地的地盘了,这书既然敢在彭城卖,他们读得小心点应该也没什么……
看戏也难得,多日没听说书、读报,新鲜故事的诱惑力太大了,又有刘营长做靠山,一帮人战战兢兢、犹犹豫豫,却又还是忍不住还是重新掏出书本,但这一次朗读声音很小,众人都是屏息凝神侧耳聆听,才能听得明白:前面的小故事大致都来源于《二十四孝图》,而且多是贬低挑刺的,很少有肯定的态度,还有一些言语莫名其妙,说不出贬低还是褒扬,很难懂其中的意思。比如说《扼虎救父》,评语有一段话就有点费解,说是:人和人的情况不能一概而论,我曾在极度愤怒的情况下掐住了一只老虎的脖子……
说是贬低不像,但细品又有点阴阳怪气的意思,之后的段落还好懂一些,大致是说老虎的脖子的确是身上相对脆弱的地方,但绝不可能被一个少年的虎口环住,不要因为看到这个故事就误以为自己也能掐死老虎,建议还是采取滑铲好些,可以直接滑铲进老虎嘴里……这里为什么会有个滑铲?让人百思不得其解,虽然之后也肯定了杨香为了保护父亲奋勇斗争的精神,但总觉得这评语有点不正经……
《恣蚊饱血》,傻子逻辑,轻视百姓,如果百姓不懂得燃艾草驱蚊,早就被叮绝种了,而且蚊子永远不会吃饱,把肚子吸大之后,再要进食会直接把血吐掉,再去吸新的。《尝粪忧心》,这医生逢人就说尝粪可以知病情早被人打死了,而且要知道病情根本不需要品尝,没有任何一种情况粪便的味道会是甜的,再说医生是怎么知道的?他尝过几个病人的粪?为了宣扬孝道胡编乱造侮辱智商;《乳姑不怠》,透露编纂者变态的癖好,把他牙齿打掉就知道没牙老人能不能吃稀饭菜泥肉泥了,退一万步说,就算想吃奶,挤出来用调羹喂着喝两口不行吗?
……这些耳熟能详的故事,被六姐点评之中似乎漏洞百出了起来,怎么说呢,抛开点评中让人读不懂的部分,余下的也不能说没有道理,甚至很多人也逐渐习惯了这种不适感,反而觉得六姐的这些话也颇为新鲜,从中品出了一个新的重要标准:“哎,你们发现没有,傻子逻辑、神经病逻辑、强盗逻辑,似乎六姐非常注重逻辑哎!且不知这逻辑是什么意思!”
“逻辑嘛,买活军的报纸上常有的,就是……怎么说呢,就是和道理一样的意思。”
大家便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了,都觉得非常的新鲜,他们逐渐意识到了,买地的不同,并不只是表面的不同——那些仙器、城建,还有百姓的富庶,是可理解,可眼见的不同,而制度、特科、服饰、法规,这些是生活方式上的不同,这书中所传递出来的思想则是更深层的不同——很难去概括,大抵来说,是对某件事情的评判标准,是道德要求的不同。
敏朝所注重的和民间讲究的一样,都是‘孝道’,而买活军似乎也不反对孝顺父母,就如同六姐在《弃官寻母》这故事之后所说的一样,寻亲找生母,是人之本性,孝顺父母也是好来好去,回报之情,也是一种合乎逻辑的美德,但,如果把孝顺父母压过一切,成为所有逻辑之上的逻辑,那么,这份倡导本来就不合逻辑。而买活军所鼓励的并不是无原则的孝顺,恰恰相反,他们所鼓励的正是‘遵循逻辑、实事求是’。
“实事求是……好像他们报纸上是常常提起这个的……”
有些人一知半解,有些人干脆完全不懂,只是听着点评中风趣的言语发笑,还有一些人——往往是自己也有孩子,而父母又较为慈和,疼爱他们的人,对于六姐耻笑二十四孝的做法则是大摇其头,完全无法接受。鲁二哥坐在一边,静静听人念完了《二十四孝故事》的点评,才刚把另一本《孝顺事实》开了个头,这里就有太多故事是大家没有听过的了,大家兴致更浓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就着火光没法念了,他才起身道,“算了,别把书烧了,我拿去还刘营!”
大家依依不舍,把书还给他,也有叫他明日再借来看的,恰好刘营开会回来,笑道,“你们这些莽汉子,倒是喜欢上看书了!一个个的文雅起来,行啊,今晚我拿回去熬夜看完,明日随你们来借。”
大家忙都起身叫人,面上显出钦服之色来,平心而论,比起老派的大老爷们,他们当然更喜欢特科和买地的官吏,这刘营也不骑马,也不穿甲,每日和大家一起步行,不但吃得苦,而且为人处世,叫人挑不出毛病,在众人心里,简直算是文武双全的俊彦典范,很多人不赞成这书的,也不责怪刘营,认为他大概是还没来得及看,就借给鲁二哥了,倘若他看过了,一定皱着眉把这本书丢掉,绝不会让它流毒其余人的。
可这会儿,他们的设想完全落了空,原来刘营还真看过,而且对其中的观点一点都不陌生,甚至也不反对,面对大家的询问,笑着答道,“现在民间这样的《新编》、《再评》、《醒世》、《点明》编本,很多见!大致都是这样的观点,把二十四孝这样的故事批倒批臭,是我们民间最新的风潮。我们都早习惯了——也很赞成!”
“至于说是不是六姐点评……十本里九本都拿六姐点评这样招徕,这要都是真的,六姐除了点评,也不必做别的事了,最多就是点评了一个故事,其余都是别人按着她的口气仿写的罢!只要挂了六姐点评,都好卖得很,尤其是在买地之外这些地界,按道理我们买地也没有管辖权,因此他们最喜欢跑到这里来印这些,再夹带到买地境内去卖了。”
原来如此,众人倒也不纠结这个,现在什么书流行,什么文人墨客当红,便以他为招徕出文章集子的现象非常普遍,而且大家也不觉得道德上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更多的人是惊骇于买地的风气——在此之前,从未听说买地的活死人,居然都是这样没人伦的家伙!不但有人出这样的书,而且在民间还广受欢迎,甚至要把‘二十四孝批倒批臭’,这,这和颠倒纲常、跌破金瓯有什么区别?
改朝换代也好,刑法新律也罢,对这些温水煮青蛙的京城百姓来说,似乎渐渐都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了,但今日这一本书,却让他们再度燃起了非常强烈的异域感,感到前方的买地,是一个完全不同的新天地,就好像……怎么说呢,就好像买活军终于脱下了画皮,露出了真正的面目,原来他们此前的一切都是假的,真正的目的,是要把过去属于敏朝的一切都完全毁灭——
而这原有的一切,它的根子,其实并不在皇帝,不在皇宫,就在这刊行天下的《二十四孝图》上,哪怕是触动皇帝,触动读书人,都没有触动这一张张图,这一个个故事,让旧社会的百姓来得难受,他们终于切身地感到了战栗,感到了威胁,感到了一股逼人的窒息——买活军是终将取得天下的,这一点,一路来已成了大家的共识,可他们如今也逐渐地发现,这对于他们来说,并非完全是一件好事,和好处一起到来的,还有那别扭又难受的新典范,‘逻辑’作为六姐的圣谕教化,已经开始对‘孝道’发起了强烈的冲击,当这样的话本在天下传播开来的时候,他们感受到了若干年前,文人墨客面对买地新道统时一样的,共同的寒意,好像有一把大刀已经冷不防地砍到了自己的脖颈上——
更难受的是,还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只能眼见着那把刀开始,慢慢地在厚重的旧俗之上斩磨!
第964章 夜不闭户
这《醒世菜根谭》, 算是给这些京城来的乡巴佬开了个好头,叫他们从此留意到了运河沿岸的书籍,哪怕都不算是银钱多宽裕的人家, 竟也商议着托请着刘长智去给他们弄点南边特色的书来看, 也好叫他们对南边这边的风尚多了解一些。刘长智听了,很是高兴,对他们道,“你们这样的风气,正该在厢军营里多多地推广起来,要比别的班组歇下来之后,只想着找酒喝,拿纸壳子自己做了土扑克打——且还要来钱, 好得多了!真不知道这世上哪来这么多笨人, 上赶着给旁人送钱。”
这说的是土扑克上做记号, 由是算牌赚钱的,这是最粗浅的千术, 便是一般人也很容易想到。鲁老二等人焉能不知?听了都是暗笑其余几个班组发蠢,又夸鲁老二, 说他这个师门拜得好——一般来说, 沧州的武学宗门,对于入室弟子都有行为规范的要求, 不赌、不饮酒,这是最基本且普遍的, 鲁老二修的童子功,他师门就额外还要求不进花楼,不票唱,得了童子功真传的更上一层楼, 就要求不能和女人同房——至于自己做点针线活这允许不允许,倒没人敢问他。
这是一种难捱,还有一种是要求要茹素,也说不出谁更难些,总之武师虽然有一身的限制,但日常起居的限制也很多。鲁老二又不是和光同尘的性子,他自己不玩牌,任何赌博形式都不参与,他这个班也就都是跟着如此,这要有谁不服,捏着拳头上来和他干就是了。
这班上也都知道他的性子,每日半下午扎营之后,闲极无聊,宁可拔草根相斗,都不去玩牌,甚而自己不玩,跟着人群后头看一看也是不敢,也正是因为无聊,才托人找了书来看,因此得了刘营的夸奖,又还免了自己的花销,刘营从他自己的奖金里拿了一部分出来,去城里给他们弄了十几本书,道,“有想看的班组都可以来我这里借阅,三日内是免费的,多了以后按天算租钱,还不上的班里凑钱还我,我又去买了书来大家借阅,有想看的都可和我说,我来弄。”
他如此仗义,居然自己出钱买书,而且买回的都是有意思的闲书,并非京城里卖的什么课本、报纸,众人焉有不感其情的?于是鲁老二班上要看‘买地特有的书’,其余班有的要看玄幻话本,有的要看‘带些色儿的’,有的要看游记,不过是二三日,刘营真抱了一捆书来,让各班去借阅。所有书籍全都是白话文带拼音,非常符合这些厢军的知识水平,这些人无论怎么样,一个班里凑出一个能读拼音的还是不难,于是各班歇宿之后,便推一人来读书,其余人听着一同议论噱笑,只还有少数两三个班里,仍然有人约着暗地里看小牌。
要说这看小牌,先一个营里十几个班都有人去,只鲁老二班里清白,刘营也不狠管,大家还以为只要不耽误了正事,刘营也不会多说什么,毕竟他是买活军那里的人——虽然没有明言,但看做派、发型、服饰,还是很明显的。这本就是隔锅的饭,大面能熟就行了,是否夹生有没有糊底,关他什么事呢?
却没想到,刘营原来是在这里等着,见大家都流行读书了,看牌的人少了,便痛下杀手,一日抓了两个赌摊,人赃并获,当即就开革出去,所有赌资全都充公,其余厢军所属的班长,报酬扣了三成,要一直到地头再无事了方给,倘若再犯,那就一文钱也没有了。除此之外,还把那几个带头做牌出钱的扭送到下一站州县的牢狱里去。
在异乡被收押,可不是什么好事,虽说按道理,看小牌哪怕出千也不是什么大事,关上几日,打几板子也就放了,接下来对这些人来说,最大的问题无非是怎么凑钱回京城。可按厢军这里私下流传的说法,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现在州县的父母官,很流行卖犯人,就算是本地的犯人也要当心,进狱之后,很容易被报个瘟疫身死,然后私下被远远卖到买活军的新番地去——这死法也是报得有讲究的,必须是瘟疫身死,这样家里人都见不到一面,为了防疫的要求就要直接烧掉,死无对证,你想见死人一面,那见了以后你也别出来了,牢房里住去吧,倘若你也染了瘟疫,回家传染了邻里,那可如何是好,你该当何罪?
“那些个轻罪是如此,重罪不消说了,从前论斩的罪,现在多是流放,流放去哪里?远的去山阴,近的去义乌,都是有矿的地方!还有的走了一半,直接稀里糊涂就上船了,一问,才知道自己被卖到建新去了!你说呀,现在到处都在开矿,人手哪里来的?不要一直抓人去填补的?这些州县的老父母,也不敢直接往买地卖,不就是卖到远番去了?还有鞑靼那边好像也有矿,更远了说,买地的虾夷地,不但开矿还缺人种地呢!现在江南比从前七八年都要太平,为什么?就是因为开始往出倒腾人,这牢里常年开始流行瘟疫了!”
这都是那些接受州县辎重的厢军,和当地人套磁儿打听出来的,众人你传我,我传你,说的人眉飞色舞,听的人一脸凝重,嗯嗯连声,顺带着连前些年的纷争都了解了,原本在京城还真不知道:“哦哟,买地取之江道之前,之江道,我们江南道,乱来兮的!那些流民,蝗虫一样,来一趟乱好多天,还凑成帮派团伙在街头呼啸而过,动不动就打群架,百姓们一听到风声只能关门闭户,县里那些衙役,一点办法没有!有个儒生叫黄德冰的,还在报纸上写信,叫六姐出面来管管!”
“好了么,现在凡是闹事的,全都抓起来!牢里关了能不能出来,都不好说的!哪怕是小罪也好,进了牢房得不得瘟疫,那就是听天由命了!往昔,那些老父母,抓了人又没他们什么好处,还要加派人手看守牢房,现在呢?把人一卖,大概总有些好处的!再加上买地也严管迁徙流民,不许滋事,也放了话说,那些聚集群啸,扰乱治安的流民,就是到了买地也不接收!
这些人没了靠山,岂不是要把皮紧起来了,就是本地的百姓,也更加规行矩步,生怕被抓住错处,一收监就和家里人天人两隔了!我们这里,倒是重新有点夜不闭户的味道了,便是那有世仇的人家,见了面也都是笑笑的,不敢起什么纷争,就怕两家人争吵起来,对方倒霉不要紧,自己也跟着倒霉,那就笑不出来了!”
连本地的人家都是如此,这些外地的厢军,就算原来是班长又如何?十成十是要被卖到矿山去做苦役的了。且不说这话是否真假,总之对于厢军营的军纪,是起到了很好的威慑作用,现在这些厢军别说滋扰地方了,自己玩牌都不敢,先先后后闲来就是看书评讲,别说,还有很多大老粗,在这么多年之后才第一次接触到《斗破乾坤》这样一度红得发紫的话本,并且新发掘了一个爱好,一门心思投入进去,不过,这也都是后话了。
这些爱看仙侠玄幻话本的人且不说,鲁老二等人,看的都是买地有而京城没有的书,这其中就包含了大量的《菜根谭》类书籍,以及《旧事新评》,这样把流传已久的故事,按买地的风俗和倡导进行新点评的书籍,他们越发是认识到了一个非常陌生的买地,那里通行的规矩和民风,与京城实在是截然不同,颇有点儿光怪陆离的味道:要说新呢,也不完全新,一些敏地的担忧,在买地似乎也还是存在的,比如说人口拐卖,京城妇孺单独出门,都怕被人拍了去,这接近买地的所在,也有被卖到新番地去做矿工的恐惧,至于在买地生活,犯罪要去挖矿似乎也是很普遍的担心。这么看买地的百姓也不能完全安居那,也不是神仙日子。
可要说旧呢,那就全然不是这码子事了,买地这里,和敏朝不同的认知并不仅仅是一个孝上,于男女之事,邻里之间的道理,也是截然不同,对一些老故事,看法简直让人咋舌:比如说《董永遇仙记》,也就是俗说的‘七仙女嫁董永’,还有《牛郎织女传》,都被买地所鄙薄,假借六姐批注,或者以当事人自己的说法,认为故事本身的逻辑散漫,而且存在被美化的犯罪事实。
譬如七仙女嫁董永,所引用的故事版本,是说董永卖身葬父,孝顺感动思凡仙女,仙女下嫁后和董永男耕女织,后被天帝发现,被迫分离。批注中痛批了本文逻辑,认为所宣扬的孝本位逻辑罔顾事实,妄想自己因孝顺感动仙女,实则女子即便赞赏孝行最多也是赏赐金银珠宝,并指以旧社会农民的贫苦程度,男耕女织连饭都吃不饱,更勿论应付劳役。这传说只是为了麻痹男性,只要孝顺便什么好处都有了。实际上,孝顺父母这完全是自己家里的事情,别人哪会因为孝顺多给他一分钱云云。
再有《牛郎织女传》,所用的也是晚近流传的牛郎为金童转世,受金牛星下凡托生的老牛指点,去偷了下凡洗浴的仙女衣饰,又前去解困,因此得到织女青眼的故事版本。买地的批驳则指出仙女下凡必洗浴,属于创作者低俗趣味的反应,且牛郎偷窥仙女洗澡,这是犯罪,偷衣服且属于偷窃罪,牛郎竟被改编成罪犯了!还拉出了原有的版本,证明这个版本的改编者着实心思猥琐,还介绍了牛郎、织女两星的天文学距离,以及两星出现在文学创作的开端为诗经,最初的版本又是如何等等。
这些点评,其中有一些不能说错,但很打消人的兴致——这谁不知道书里说的是假的,生活里根本没这些,只是故事而已,也要这么较真就没意思了。但也有很多部分令人兴致盎然,譬如说牛郎织女居然典出诗经小雅——这基本上就是厢军营中所有人第一次听到《诗经》里真正的诗句,也叫他们和这一直以来所说的‘诗书传家’中的《诗》,好像发生了一点关系,让他们心里颇有些触动呢!
又是不舒服,又觉得有意思,因此这书吧,读了不太得劲,不读又心痒痒。在这样复杂的感受中,他们断断续续地看完了不少《故事新评》,把《醒世姻缘传》和《拍案传奇》系列都读了,总结出几点:第一,买活军是不鼓励大家庭住在一起的,譬如《醒世姻缘传》里,几乎所有家庭矛盾都被批注了‘早分家哪有这么多屁事’;
第二,买活军也不鼓励家庭生活中一方对另一方无限服从,反而认为权责要相当,所有父母偏心而儿子、媳妇一味忍让,用真心换真心,最后阖家欢乐的故事,几乎所有批注都是一个态度,便是百般尖酸地从各种角度进行批驳,同时还要攻讦作者用家庭矛盾扭曲犯罪事实的做法,警告读者这是违法行为,要及时报告更士。
又一再提醒读者,在买地体罚孩子不能过度,父母也没权利卖掉孩子,唯一允许的买卖是把孩子舍给孤儿院,孤儿院会给父母一笔钱财,除此之外一切交易行为都是犯法的,一旦发现,便会重罚送到矿山去,夫妻互相包庇同罪。
“打也打不得,卖也卖不得,这书里又是鼓励分家,又是说什么权责相当,父母合该由最偏心,得了最多财产的孩子近身奉养,不论男女,其余孩子按所分家产的比例来分配奉养钱财……被薄待虐待的子女,莫说不认父母,便是向官府告发虐待,把父母送去挖矿都是应当的!这要是不告发,反而是纵容犯罪,自己都有过!这……自家人,搞成仇人了?一碗水哪有能端平的道理?手指头有些长短,不也是常事?被买地这一搞,这还是生孩子么!倒活像是生了个祖宗!”
比起对神话的批驳,这种对民间话本里甚至不是主要矛盾的一些随意设置,长篇累牍的攻讦,是最容易在厢军营里引起普遍不适的,要让这些大老粗接受这样的道理的确并非易事,便是再怎么听也难以认可,在这些人看来,世上最难回报的就是养恩,怀胎十月只是开始,孩子刚出生时才多大,辛辛苦苦耗费了钱粮把他养大,就算有些偏心也好,有时粗暴了些也罢,终究那是爹娘,哪怕心里有结打不开,面子上也还是要过得去,该孝顺的不能少了,要说为了打孩子几下,就叫孩子去告官,把父母送去挖矿……这不是白眼狼吗?!
辛辛苦苦养大的孩子,说难听一点,父做贼,子都得跟着打洞,‘亲亲相隐’这四个字,不是每个人都听说过,但这是所有人都认可的道理。买地居然鼓励亲人之间互相告发违法,这简直就是要拆毁整个家!住在这样的地方,就算吃金喝银,心里又岂有安宁可言?这些大老粗南下时,本都是被买地的富裕迷了眼,一心想着能不能在南面找个生计安顿下来,可现在听多了这些评讲,反而多了些顾虑,甚至有人庆幸没有贸然南下的。
纵然南面的富庶依旧对他们有莫大的吸引力,可现在,他们从花团锦簇中也看到了隐隐约约的危机,开始意识到,买地固然有无数的好处,可这些好处之下的生活,却未必和他们想的那样顺心遂意,或许也有只能苦捱只能忍受的地方。
或许有人愿意忍受这些改变,或许有人实在接受不了,宁可安贫乐道回京城过原本的生活,继续随波逐流不做改变,出发时众人一致的齐心,逐渐分裂成了多个阵营,不论是谁,都对即将到达的远方多了一丝戒心,甚至看着刘营这些买地吏目的眼神都多了一些疏远。在这样微妙而复杂的气氛中,南行的使团,终于也能彻底休整几日了——他们望见了大慈恩寺那辉煌的宝塔尖顶,进入了如今敏朝在南面唯一的重镇,也是抵挡买地的第一线,大军驻跸所在的旧京金陵。
第965章 大报恩寺琉璃塔
“哟, 真是高呀!且莫说在城内了,光是在城外便见到了那样辉煌的灯火,简直就犹如天界的宝塔, 这托塔李天王手里的宝塔,怕也只有这样了!”
“那叫一个璀璨光华!夜里更是醒目了, 白日里还好,夜里那样晶莹剔透, 碧绿玲珑的,说是天下第一塔只怕也丝毫都不为过!京城里的塔也不少,未有这琉璃塔这般高的!咱们也是难得到此, 见了这塔就不算是白走一趟了,虽说这过路佛是不拜的, 但就为了看塔也好的,兄弟们, 一道去大报恩寺进个香如何!”
到了南京,厢军也好、守军也罢, 多少总能休息几日, 把自己的铺盖也涤洗一番了,饮食上也比赶路时要丰厚了些许, 至少吃的都是大灶做的铁锅热饭, 不必就着热水啃干饼子, 这些兵马是各有去处的,厢军反而还比正兵多了一些好处:正兵全被安排住进了金陵皇宫内, 这皇宫虽然多年来没有耽误修葺,但毕竟没有住人,除了举办典礼的几处大殿,以及皇帝的寝宫之外, 其余的宫宇都颇为衰败,更不必说侍卫护军的营地值房了。
但奈何本地没有行宫,连皇帝也不得不去禁宫将就,本地的人手也是不足,需要正兵去撑场面。反而是厢军,他们是上不得台盘的人,连体面的衣服都没有,便随意在城外的大军营里找了营房安置,反而能睡不漏雨的屋子,稻草铺也都是新下来的秸秆,没有什么霉味儿。
这几日,他们出入也比正兵自在得多了,因为没有事做,主管经过商议,便给他们轮班放假,除了皇帝去祭祀祖陵那一日,有一些人要被跳去跑腿撑场面之外,其余人还是可以在城内自在游荡的,只是被严格约束不许闹事——不过,因为有买地的吏目管着,这些厢军也都是从百姓中选拔来的,军纪上倒也还说得过去,并不用太过担心他们欺男霸女、掳掠市井,这里毕竟是金陵,可不是那些默默无闻的小地方。本地的衙门也有自信允许他们入城闲逛,而不是如临大敌一般,把他们在军营里关押起来。
还没有走到终点,众人手里多是没有钱的,去城里吃饭赌钱喝花酒,这个不敢想象,金陵的物价和京城差不多,并不便宜,但去大报恩寺进香,按常理推测,买香的这点钱还是花销得起的,于是厢军们各自相约着都去进香游览,借此也进城走走,哪怕喝不起秦淮河的酒,站在河边瞧一瞧也是好的。还有夫子庙、雨花台,这都是京城都有所耳闻的胜景,鲁老二一班人也随大流都去各处走了走,观感说不上好坏,“这秦淮河不就是一条小水沟子么!”
“那自然不能和我们前几日乘船横渡的大江相比了!”
这帮人一路南来,大多数时候都在河堤上行走,但也有必须坐船的时候——值得一提的是,对于大多数厢军来说,这也是旅程的一大亮点,在这一次出门之前,大部分人一辈子都没有坐过船,更不必说见到大江大河了,大江那无边无沿犹如大海的广阔且不说,便是之前他们在山阳道坐船横渡大河,就让很多人一边吐一边大喊值得,“这样大的一摊子黄水!老子的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你们是不知道,黄河到了山阳道境内,已经远不算是湍急了,九曲黄河,险滩有得是哩!有些地方不乘船,乘羊皮筏子,遇到了漩涡就在里头打转,吓不死你们!一进河里,听天由命罢了!多少胆小的人,一辈子只在冬日过大河,等渡口上冻能走车马了再出门走亲戚去,实不敢赌这天命!这几年来,买活军治三峡,便把三峡天险吹得和什么一样,哼!殊不知,论河情之险,我们大河的一些滩口输给过谁啊!”
当时过大河的时候,便有一些经验丰富,去过河套九边的老兵,和这些厢军们吹嘘,不过京营的兵一向是少爷兵的待遇,便是现在这一支被新法练出来的兵,军纪、军容上比以前好得多了,也很少有戍边的经历。主要是因为现在的边防兵已经日益军阀化,完全谈不上和京营换防,两边已经形成了独立的系统,只有少数边兵作为教官被选拔回京中任职。所以见识过大河险要的人是不多的,反而是这会儿在金陵,人人都能谈几句大江,他们这里摆渡过江是很平常的事情,大江、运河,江南道自己的干流也多,对南方人来说,乘船是生活的一部分,这是让北方人颇为感到新鲜的事情。
除了这纵横交错的水道之外,金陵城古朴肃穆的建筑,高耸的城墙,也是在在显示出了这六朝古都的底蕴,叫这些京城的厢军也不得不暗暗点头,认为金陵的确要胜过沿岸所经过的其余州县——或者说根本不能相比,那就不是一个档次的城市,运河沿岸其余州县,主城,也就是城墙围着的范围都非常的窄小,主城区是不大的,他们更繁华的地方反而在主城区之外,尤其是围绕运河码头以及买地办事处这两个中心,往外扩着建的房子,房子的稿子也是按着买地那种两层便房的样式来的。
虽然也有些富户是水泥抹面,说起来是这些年来建屋子最流行的材料,但你说鲁老二等人老八板也罢,端着京城人的架子也罢,他们还是觉得这房子,买式虽然方便好住,但看还是这些老房子雕梁画栋、勾心斗角的稿子好看。有气派又沉稳,哪怕是有年头不上漆,木头的本色都暗沉沉地露出来了,也有一股说不出的古韵,让金陵城和京城一些尚未流行买式房子的巷子一样,充满了悠悠的韵味,走在里头心旷神怡,看着街角飞檐、墙头镂花,都是暗自点头,好像那原本不存在的情操也受了陶冶,耳听着不知谁煞有介事,从手里的书册里照本宣科地念的什么‘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因叹道,“如今老子这样的粗人居然也听得懂诗了!”
的确,这朱雀桥、乌衣巷的典故,从前哪里是这些讨生活的辅兵糙汉子所能沾染的,哪怕他们是原本的行当,也都被视为是粗人,又不识字,上哪去知道这些?便是侥幸来了金陵,能去大报恩寺转一圈,似懂非懂地看看热闹也就不错了,回乡之后要他说说外头的见闻,也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就是粗人不知肉味,入宝山也是空手回。现在,这班人自己都感觉到这一趟出门的不同,彼此发自肺腑地道,“这人还是要认字啊!从前觉得,按我们的命,不认字也是一辈子,碍不着讨生活挣命。可这认了拼音才知道,认字的人,景虽还是那个景,可看到的,自己心里想到的就不一样了!”
“也是要多谢刘营给了一本《金陵导览》,所谓导游都不用请了,自己拿着本书都能看明白,这刘营做人还是没话说。”
因为彼此之间的差异,这些日子里来他们暗地里有些疏远的刘营,现在重新博了个人情,大家一致认为,买地的吏目比起敏朝的官吏,哪怕是和特科比,也高明太多了,而且为人非常亲切,是真正心中有民,有下属的好官。刘营一路来的作为,有分寸、有担当、有仁义,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官,做个流民营帐都有些埋没了的。从这点来说,买地的生活又是相当有诱惑力的,毕竟,刘营和敏朝他们所接触过的一些官面人物相比,那谁都愿意和刘营一起干。
“可不是这导览立大功了?本来只打算进香,一路来秦淮河、乌衣巷、夫子庙——贡院的热闹也都看了,这江南贡院还真当是宏大啊!比国子监还大!”
“大是大,贡院前那些市集比不过天桥,也赶不上京里的大庙会。”
“那本来,金陵的人烟也比京城稀少些。你瞧街头除了我们这些拿‘导览’的,还有那些带了‘导游’的,本地人似乎都不多,就都在码头那里做生意。这些街巷里人家还少些,似乎还远不如彭城还有山阳道那些县里,虽然地方小,但人口多,要更热闹。”
这‘导游’,也是来了金陵之后见识到的新行业,算是买地那里流传过来的新东西,现在广陵、姑苏、武林,这些名城,都已经开始流行了。最一开始是云县、榕城泉州那些地方发展起来的行业,从买地那里特有的自行车跑腿中分出来的。最一开始,是有些客商,来云县之后想去一些知名的地方转转,比如说各种厂房,船厂纺织厂冶炼厂,海边晾晒海货的码头,各种交易市场,钱街交易大厅等等。
因为云县交通非常拥堵,不便包马车——而且马车夫也很多都是外来人,虽然认路,但口齿也不便给,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就这样,一批机灵的木轮自行车跑腿儿脱颖而出,在码头的咨询台挂了号,接受包天服务,他骑着车,载着客人满城转悠,给客人介绍本城的美食、名胜以及典故、规矩。
要知道,云县这里,有钱人多,外来的有钱人也多,规矩又和所有外地名城截然不同,新来的也怕自己无意间要是触犯了什么规矩,要受重罚,虽然自己也可以看书学习,但寓教于乐,一边转悠着游览一边和车夫谈谈说说,顺便就学了规矩,岂不是更好吗?还有些人,天然就不信书上的说法,更信旁人口中说的,就更乐意去包跑腿儿了。
久而久之,这些常常承应的跑腿,就形成了一个新的职业,所谓导游。买地的衙门也给他们考试、发证,保证他们不会把旅客带到歪路上去,或者勾结罪犯做局诈骗抢劫等等。买地的导游遂成一大新鲜,也上过一些地方小报,四处流传。很快,云县周围一些外来人较多的地区,也有不少人去考取了导游证,本来游人就很多的名城,还在报纸上号召本地的有识之士整理本地景点和典故等等,引发了好一番热议——把这些投稿整理起来,集结出版,也就成了各地的导览书啦。请不起导游,或者轮不上的,拿本书也能看个七七八八的,只是当然大多数人还是更愿意请真人讲解,胜过自己去读书。
“要说起来,两三年前,买地还没出兵江南的时候,其实广陵和姑苏就有导游了,他们而且还是专门承应买地游客的:说白话,也做买式的打扮。有些是买地的活死人跑到这边来赚钱的。这些年来,那个南洋驸马庄子、天下大侠徐侠客,在买地声名广播,买地的百姓有了余钱居然还很喜欢出门游览!有些近海的乘船方便,居然会跑到敏朝境内来游玩。
只是他们在买地住得久了,一些习惯和当地格格不入,也很愿意凑钱请导游,甚至还有‘旅社’应运而生,专门组织‘旅游团’、‘旅游船’,就和去进香的香队一样,几百里地也都凑在一起玩耍。这样这些姑苏广陵的导游,很多时候一个月里半个月都被旅社包掉了!”
这都是从买地的官吏中打听到的消息,也算是一手的,大家听了都是咋舌,认为买地的富裕的确已经到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地步:旅游这个说法,都是买地所发明的,在之前只有‘游历’,还有一般人在家门口不远处的踏青郊游,这种随随便便就跑几百里,出门十几日的旅游,不是那大地主人家的孩子,焉能负担得起的?没看他们想到南边来看看,都要来蹭这厢军的便宜,宁可一路风餐露宿的受苦,也舍不得南下的巨额川资吗?
这要他们自己去选,鲁老二一班人自己出钱的话,他们连天港都舍不得——不,别说天港,通州都舍不得!这买地的百姓动不动就上百人成群结队地跑个几百上千里,从福建道到姑苏来玩耍,游客人数之多,甚至还催生了专门的导游行业,这不是有钱是什么?
买地百姓的日子过得好,真是没法不认,就是遮住眼还能闻着味儿那!很多之前对于买地的风俗非常抵触的老爷们,这会儿又有点软化了,咂着嘴满是艳羡地说,“得挣多少钱才能过这样的日子,我都想不出来了。这样的福气倘能落在我头上……嗐!知足常乐,便是现在,能拿本《金陵导览》来看,也是极大的福气啦!”
“哎,说来,不是说导游都做买式的装束么,怎么我们进城时见到的那几个,却还是我们大敏的装束,也留了长发?”
也有些人比较迟钝,只觉得买地的日子好过,却未想到自己身上去,而是发现了话里合不上的地方。又有人道,“这个我知道,刚隔班小李和我们一道,他说金陵毕竟和别的地方不同,守军多,而且城内是不许买地的百姓随意进来的,大家想去大报恩寺进香也是各显神通,虽然有那么几个导游,接待的也多是买地来的商人游客,但却也不敢嚣张,还是依着敏地穿着,戴了义髻。至于说他们导的是谁,这就不好细问了。”
众人听了,才注意到金陵这里的不同,基本进了山阳道之后,他们在州县那里所见到的买地装束者便有许多。有时候在码头处甚至能占到近半,可金陵城内,却举目皆是旧衣冠者,仔细想来,也就是在城外码头靠岸后,经过街市时能看到有些买地的活死人,但也只在城外活动,似乎是并没有进城来的。
也就难怪城里的人要比别处少得多了,甚至有点儿冷清……也不知是否因为限制入城的关系——少了活死人,城里居然连场面都撑不起来了么,这乌衣巷内空院子都见到好些个……
大家心底,也有些嗟叹,但也不能说金陵的做法是错的,他们进金陵以来,感受到的战争气息要比京城还更浓厚些,光是兵士,金陵驻军就有上万,这连京城都比不上,沿路的州县,有些时候除了衙役以外,连兵士都没有了——厢军私底下暗自传说,沿海的卫所,整个整个的逃走,全都跑到南面去。
这些卫所兵为什么不跑?他们的日子过得极苦,沿海一有祸乱就难吃饱,想要脱离军籍更难,本就不断有人逃走去做流民的,现在知道南边日子好过,海船频频经过,就算是吃糠咽菜,一路乞讨都要搬到南边去过好日子。等到消息传到内陆,更是如此,每年不断有人南下,这些流民里,一有那种上百人都听一人号令,能配合买地的吏目整编队伍的,那就是整个卫所南迁无疑!
卫所兵一走,州县哪里还有兵?除了京营、边营之外,众人还是走到金陵才看到成建制的大部队,感受到了敏朝残存的气象。而且,这些驻军是认真换防的——他们不得不认真,买活军几乎尽取了江南之地,只留下金陵、广陵、镇江等寥寥几座大城——就这还截断了出海口,一过张家港就是买活军的地界了。从金陵往南,放眼都是买地的赤红,金陵是面对买地大军把守大江天险唯一的堡垒,这若还不设防,那岂不是完全把自己的命运寄托在了买地的慈悲上了?
金陵是敏朝的祖地,也是祖陵所在,也是敏朝必争之地,倘若买地要侵占金陵而敏君还和从前一样装聋作哑,不攻自破,那将无以为君。此地的冷清,因此也被赋予了全新的肃穆。让这些一路上领略了买地繁华的厢军们,感受相当的复杂——仅仅只是沾了点边,便因此繁茂的敏朝州县,他们的繁华,似乎应该被定义为买地繁华,或者说,买地所代表的那种新道统,新办法的繁华。
这些厢军们,沿路开了许多眼界,可在这冷冷清清仿佛逐渐落魄,只是气韵犹存的金陵,他们所感受到的是另一种别样的气息,这种凄凉、无奈而又坚韧的气质,似乎是金陵的底色,在他们参谒大报恩寺时达到了高峰:大报恩寺的宝塔依然气派非凡,虽然身份不够,也凑不出香火钱,难以入内,但在塔基旁仰望高塔,见到那绿翠含蕴的青彩琉璃,在夕阳中熠熠生辉,注视着大和尚们抬着灯油,走进塔门,在夕阳中,明瓦窗内,一盏盏油灯依次亮起,整座宝塔似乎由内而外放起了光华,依然是非常震慑人心的景象!
正所谓:宝塔凌云一目江天,这般清净;金灯代月,十方世界何等虚明。琉璃塔中,每层都有两扇名贵的明瓦窗,在窗内点上油灯,光彩透出,夜间便可做到真正的‘灯火通明’。这样的高塔,让人抬起头都看不到顶,对于一辈子所见到最高的建筑物不过是京城使团超市的百姓来说,的确叹为观止,让他们忍不住发出一声声的叹息。
“这可算是华夏第一高塔了吧?”
“极高!竟还都用的琉璃,太奢靡了!”
“便是买地怕也没有这样的高楼!使团超市当没有这么高的!想看个顶,几乎要翻过去跌一跤了!”
“瞧着是没有,这个更高不少了!”
“这就是所谓的‘大报恩寺点仙灯’么!”
“也不知道羊城的大图书馆,能不能相比……”
楼高百丈,在琉璃塔这里不是个夸大的词汇,虽然不知具体多高,但当真是高耸入云,让人心旌摇荡,直呼此行不虚。众人都认为,琉璃塔足以压住金陵这一日畅游的阵脚,让人打从心底叹服大敏的能工巧匠,为这样的名胜居然诞生在本朝,而感到由衷的自豪。
可是,这样交口的称赞,在离开报恩寺之后又很快地单薄了起来,人们兴奋的议论之声又很快平息了,因为他们再一次地回到了大报恩寺残毁的庙群之中:大概数十年前,庙里发生火灾,把殿堂烧毁了百十间,自那之后,一直没能筹到银子重修起来,大报恩寺的庵堂由此残破。
有些地方简直是残垣断壁。只有琉璃塔附近的大殿还算完整,虽然僧众在那处开了新的山门,但过往游人回城还是要从废墟经过,所见这些年代久远的残屋,也不免唏嘘,仿佛透过了这些旧屋子,见到了敏朝国力的稀薄,毕竟,这是琉璃塔所在的地方,居然连这里都重修不起来了,可见……
再往回看,初暮的夜色之中,琉璃塔熠熠生辉,流光溢彩,在夜空中仿佛还要压过初生的明月,而这些残桓反而似乎更衬托了它的华美出尘。它就这样骄傲地矗立在夜空之中,作为当今天下最不可思议的建筑,似乎仍在向世间证明着它所代表的朝代,曾达到的强盛与文明的高峰。尽管在它足下的人,所见到的不但有它的美丽,还有那美丽之中不可忽略的,王朝末年那无可奈何花落去的倔强和悲凄。
这一幕是极美的,却也极为感伤,它所散发的强大的感染力,似乎竟跨越了重重红尘的迷障,点化了这些顽劣莽汉的灵性,让他们一时也丧失了言语,沉浸在了这样复杂而幽怨的美丽之中。事后想来,他们对于金陵,甚至于对自己所身处的敏朝,所有全部的印象和领悟,似乎都在这一幕之中。
第966章 之江道爱戴六姐
待到从金陵离开, 重新回到京杭大运河的线路之上,这一趟漫长的旅程,也就快到尾声了,主要是从金陵回到广陵之后, 再往下走, 出了镇江就算是进入买地的地界了, 从常州开始,姑苏、湖州,武林, 这就算是到了大运河的终点。接下来将无法再维持运河两岸有厢军和侍卫护送船队的局面,因为从武林再往南去广府道,怎么看都是坐海船最方便。
如果不从武林港口上海船的话,那也要走钱塘江去衢县, 再从衢县换陆路去云县,在云县上海船去广府道——总归都是要坐海船的, 从云县到羊城港,不论是陆路还是内河水运都非常周折, 便是钱塘江两岸也远远谈不上能让大队人马在堤岸跟从的条件。大运河两岸, 在北方以平原为多, 而且毕竟是人工河道, 堤岸屡屡修筑,这才有走人的条件。船一过浙中, 到了南部两岸都是崇山峻岭, 人在岸上跟?很多山完全没有路走, 可以说是人迹罕至,原有的村落现在都荒废了,走在山里, 连吃饭的条件都没有!
“荒废了……自然都是下山去了,山下有工做,想种地也有地种,还在山里待着做什么呢?”
在常州,到营地里来兜售特产的小贩就是之江道人,大家反而是在他这里买到了镇江香醋,因为在镇江时,他们没有进城。他是这样说的,“我们之江道的人还是很喜欢做工的,既然有事做,能吃得饱饭,我们就服从六姐的管理。她要我们怎么样,我们也只好照做——万幸,六姐对我们倒很宽厚,并没有薄待什么。不像是敏朝的未皇帝,总是记恨我们江南、之江道的百姓拥戴陈友谅的事情,对我们多加刻薄。读书人不知道,我们之江道的老百姓,倒挺喜欢买活军的。”
这大概是实话,大家很快发现之江道的民风和北方是完全不同的,大概是因为他们这里耕地很少的缘故,之江道的百姓头脑非常灵活,并且乐于做工从商,不像是北方人总觉得田地是根基,而且性子板正比较执拗,做起事来,一板一眼,总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哪怕是在运河沿岸的敏朝州县,他们这些厢军一到,当地的衙门也就都约束百姓不得前来滋扰,而百姓们也没有过来滋事的,大概就是这心理在作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些穷当兵的能有几个臭钱?就算猜度着有生意可做,也宁可不来烦这个神了。
但,一过了敏朝的地界,到了买活军的地盘上,他们被安排歇宿的营地前头,就有小贩的身影出现了,负责接待这些厢军的买活军吏目,譬如刘营长等人,也更活跃得多了,每天歇宿下来,都会出去逛一圈,然后带些货物表回来给大家看。
——倒都不贵,是小本生意,譬如在常州就有人卖上好的镇江陈醋,一文钱一碟子,虽不多也能尝个意思,要说起本来,不过是一两成的利润。但之江道的小商贩,对于这样微薄的利润也不厌其烦,认认真真,做买卖的态度是一丝不苟的。他们认为,虽然营地的厢军大概是钱不多,只够做一些‘穷生意’的,但这里五六千人,哪怕只有五六百个家里还算是殷实,这些人里又只有五六十人来照顾了他的买卖,这里也就有一笔钱可以挣的了。
不但小贩的思想很活泼,便连衙门的态度也是不同,在敏朝,一件事要办成,先要找办成的道理,倘若没有先例,那谁也不愿点头。可在买活军这里,道理不是这样说,要办一件事,衙门如果找不到反对的道理,那就要给他办成了去,一件事先设了立场是要给他办掉的。因此,哪怕小贩跑到厢军这里来做买卖,大概会一定程度上扰乱秩序,或者引起使团的不快,买地的衙门也就只是设了个规矩,让他们只许在营地外头做买卖,不要擅入别人的营地,免得惹来误会,也就罢了。
更有趣的是,之江道这里的人,又多数是守规矩的,虽然这样的规定不过是一句话,衙门也没有特地派人来盯着,但这些小贩也都能遵守,只在营外叫卖,不肯进来——当然北方的百姓也多是守规矩的,但总有一种印象,认为做生意的人很奸滑,很会投机取巧,一有机会就要钻空子。但没想到,之江道这里越是做生意的人越是重信用,“又不是吃不起饭的时候,既然是做生活,那么总要守规矩,大家清清爽爽,还有下回的生意。”
这些新鲜的世情,也不知道是因为民风的不同,还是因为买地规矩的不同,总归让大家感到非常的新鲜,即便不买什么,也愿意出去看一看,和这些小贩搭搭话——往往这一去,便不由得慷慨解囊,总归花个几文钱来。因为这些人真是很会做买卖的,譬如说每日里摆出来卖的货物,总有一碟一碟的调味料,正好给厢军们拿来佐餐吃,而且大概是不知从哪里打听来的,总和当地供给的餐食相配合,一开始还是卖外带的货,用裁好的干荷叶托着,拿回去佐餐,到后来,很多厢军领了饭干脆跑到外头去,在那里现加现吃,这样的人也有很多。
卖什么呢?真是都合适的,比如今日的晚餐是一个个的精面大馒头,那么他们就卖腐乳——南方的腐乳和北方的臭腐还不全是一回事,他们这里的腐乳是红的!还有些加了酒去做的,叫做‘红方’、‘酒方’,和北面常吃的那种臭豆腐乳滋味完全不同,北面的这种腐乳叫做‘青方’,据说因为地域的差异,在南方不容易发得起来,容易整坛的生花,因此南方的腐乳喜欢加酒,吃起来口感细腻,咸中带甜也很下饭,掰开馒头往里夹半块,往嘴里一送,馒头瓤被口水浸湿了,是一种甜味,腐乳的汁液慢慢透过馒头浸入口中,满嘴鲜香,简直可以说是无上的美味!
这样的一块腐乳也只要一文钱,怎么能说是非常贵呢?毕竟红方也是要放了好酒去浸的呀。当然,也有人说这东西在城里绝不是这个价钱,但厢军不是没有时间入城么?再者说了,北方汉子性格鲁直,很少有善于经商的,要让他们进城去买一坛腐乳来分销,他们也确实办不到。因此这个钱是要给他们赚去的。大多数人都觉得小贩的出现是个好事,也不得不承认,买地的生活要比敏朝滋润多了,就不说小贩,光是进了买地,由买地来负责餐食,他们的伙食都好多了,除了米制品占的比例非常大之外,饮食上的提升是非常明显的。
在敏朝的时候,上头管的饭肯定是杂面饼子,杂面窝窝头,那烤饼为了怕坏,本来就特意做得很干,吃饭的时候所以一定要烧热水,因为只有泡在热水里,把饼子泡软了才好入口。至于配饭的菜,那不是每顿都有的,除非自己带点老咸菜来送,不然一旦离开州县码头,在路上那一两个晚上,总归饮食要简单些。
虽然说,以军粮来说,这就不算是供得很差的了,至少粮食都还是能吃的,没有发霉长虫,但进了买地之后,差距也就跟着来了。一天照旧还是只吃两顿热饭,但滋味足了,而且军需也丰富得多了,基本每天都有粮食在宿营地等着,一般是各种干菜:干海带、梅干菜、青菜干……大概都是去年的陈货,价格不贵,但泡开了略洗洗,往锅里一家就是一碗有滋味的汤,粮食则往往是粉干,这东西在南方非常多而且非常的便宜,价格和红薯粉都差不多,毕竟,这里已经靠近南洋了,南洋那里的米,一年可以三熟,产量又很高,不拿来做米粉干简直就是浪费。买地只要是米粉做的东西都意想不到的便宜。
一碗海带青菜粉干,吃在嘴里,热乎乎、咸滋滋的,本就已经够滋味了,这时候如果有人到营门口去买点辣椒酱来,往碗里一加,那是要引起轰动的,有时候小贩还卖点海鲜干货,一个班的人一人出一文,合伙买了,按照小贩的指点,煮米粉的时候放进去,更是鲜香可口,对京城长大的土老冒来说是难以想象的饕餮美餐!北方绝大多数贫苦百姓没有吃海鲜的习惯,更不说买干货回家品尝了,海带干、海蛎干、干虾米,对于能接受的厢军来说,简直是上天赐给的恩物——加上一点,本来寡淡的汤水就鲜起来了,且还这样的便宜!
“哦哟,客官,这个算得了什么呢?毕竟还是在内陆,没有到靠海的地方,待你们若是到了我们的东海边,吃个粉干没有几只虾,几个小软丝,那是吃不下去的。我们海边从前反倒是蔬菜贵,这些烂得快的海鲜最便宜了!”
有些健谈的小贩,便笑着和他们夸耀起了自己家乡的美食,“……不过自从六姐来了以后,青菜、米面、盐巴都跌价了,渔民也许上岸了,没了渔霸,又派人开船上学校,出海赶鱼讯的时候,在岛上教我们的孩子认得拼音。我们这些海岛民的日子倒是越过越好起来,便连我们在闽南的亲戚也说,啊六姐必定是受了天妃的点化,不然怎么会对我们这些渔民疍户这样厚恩呢!便连金华、义乌那些挨石砸的矿工也看不起我们打鱼的,就偏六姐还对我们这样好!”
看得出来,这是个渔民转变过来的小贩,大概是在事故中失去了一只手,所以不好干重活了,改寻其他的生路,他的货也是以海鲜干货为多。厢军把他的话学回去一说,大家都诧异道,“都说金华义乌人勇猛善战,但桀骜不驯,难以管束,是南蛮子,没想到他们还有看不起的人。看来每一道内部也有内部的纷争,只我们原来在京城是丝毫都不晓得,甚至不知道还沿海还有许多渔民都不肯靠岸,为的就是不服官府的管束呢。
原来这些人在之江道也是人人都看不起的,我们说之江道的人是南蛮子,之江道内部又把这群渔民当成是他乡漂泊来的野人。这些渔民自己也说自己是闽南人,他们和之江道其余人的方言都不同,和闽南人倒可以互相听懂。”
又叹道,“这样的人,六姐也肯容,还派出先生去教化他们,也就难怪他们对六姐忠心耿耿了,至于说买地这里鄙薄孝道,凡事讲逻辑的风气,也难怪能推开,这些人本来就是没王法没教化的,还不是六姐说什么就是什么!”
“他们的话其实倒也不无道理的。”
说来这也是奇怪,这人在什么山头就唱什么歌,在敏朝的时候,大家觉得买地的那些书籍简直是胡编乱造,有群魔乱舞的感觉,所说的一派胡言让人着实无法接受!可到了买地这里,也不知道是受了什么催动,竟又逐渐觉得这好像也蛮合理的——大概是因为偶然和小贩谈起的时候,他们是用很理所当然的语气来解释的,也有他们的一番道理。
“呶,我们这里自古以来么,做生意的多呀,生意么就是一分铜钿也要算得清清爽爽的,这才是道理的呀!那如今市面上这样的说法,不也是合情合理的么?父母生儿女,就譬如做了买卖,而且还是强买强卖,又没有问过小孩子愿不愿意,就把他生下来了,那么总归有点亏欠的,是伐啦!”
“不想要么,给一口饭吃,又不是很难的事情,随随便便养到两三岁,舍去孤儿院,那也就没这个情分了。不要生,那就避孕呀,生么是你要生的,养么,也是你要养的,那么总归都是你情愿的,这个也情愿,那个也情愿,那么,一碗水端平些总是对的了。”
“你不喜欢哪个,就索性不要他了,也不操心,也不要他回报,小孩子能吃几口饭,那么一点粮食就当你强买强卖赔给他了,到年纪你就舍掉,舍么既然舍不掉,那就都公公平平的,又不是要你都给,给了这个给那个,你可以都不给呀,就叫他们都自己去拼,也就没有偏心这个讲法了。这人情么到最后还不都是全在钱上面,哪怕你真当偏心这个,平时肉啊多吃一口,糖啊多吃一块,只要钱上把牢了,谁都不给——那又还好!别的子女也没话说的,对伐!”
“钱在你手上把住,到死了以后,谁伺候得好就给谁,哪怕你最后都给了偏心的那个,不照顾你么,全部家产留给他了,照顾你么,一分钱不留,到时候你走了呀!两脚一蹬,脖子一歪,你知道什么!还在世就谁都别给,要给就都给。书里讲的就是各各意思,‘讲逻辑,要公平’,这个道理不是蛮好的?真能落实下来,家里少了很多架吵的!”
这为人处世的道理,哪个不是似是而非,见这些小贩这样振振有词地讲,原本最抵触这些书籍的顽固派都有点软化下来,将信将疑地挑刺,“那么……那么这是手里有钱的喽,手里就那么一点点钱,就够帮扶一个的,怎么办?不帮,都跌在泥里,不要讲养你,帮呢,只够帮一个的。”
这一个当然往往就是长子了,也的确是实话,北方贫苦地区,父母竭尽全力,能帮一个的已经不错了,多得是一个且帮不了的,生养得多了,到头来各奔前程老的只有饿死那也是屡见不鲜的。但这个问题在南方似乎不存在,小贩两眼一瞪,“所以要一直挣钱啊,我们这里是人人都要去做工的,那些老的,七老八十了,走都走不好了,家里小孩子成千上万的买卖做着,求他在家里好好歇,他自己掇条板凳当拐杖,一步一挪也要去做工——不是在家里做家务啊,是要去做工的,哪怕帮人编柳筐也是要编到死的——我们的老话了,这人什么时候死?做不动了那就好死了,但凡是还死不了那就都是要去做的!”
不得不说,这样的观点是惊着京城人了,这些厢军们有些人是有眼界的,认为北方的村户恐怕是没有做工的机会,但他们也不得不承认,在京城大概工作的机会是多的,可老人却没有这种几乎是疯狂的勤谨,大家不免感慨南方人有福不会享——这样温和的气候,这样富饶的物产,一辈子操劳下来,到老了不享几年清福,还要吃紧的‘做生活’?各地的民风居然差距到了这样的地步!也就难怪买地的歪理邪说,在南方能传扬开来了!
“啊呀,这有什么的,说破天来,不就是不要愚孝,该分家就分家么,这点事情算得了什么呀!”
还有一些小贩,却认为他们纠结的点根本就算不了什么,完全是对买地还不够了解的缘故,“我们买地这里,和敏朝比,进步、文明的地方何止这个?不容易被你们接受的风俗那太多太多了。”
“你们到了武林之后,如果还能再往南走,就会晓得了。自古以来呢,武林是富庶的,东海边,不穷不富,勉强度日罢了,浙南的日子就苦一些,大体来说,我们之江道不如江南道那么繁华。可自从来了谢皇帝,日子一年比一年好,我们苦盼了多少年,才盼着谢军主吃下了之江道——早在军主没有发兵之前,其实很多地方都已经是依买俗生活了,去年我们道还得了表彰,因为我们遵循新俗最彻底最踊跃。你要是再往南走,到了绍兴那样的地方,见到了绍兴招上门女婿的盛况,怕不是要更吃惊了?我们买地的婚俗,比你们敏朝来说,更自由更进步了不止百年呢!”
——有一点是非常有趣的,那就是这些之江道的小贩不管什么出身,对买地的统治都非常的满意和推崇,甚至很引以为豪。对于他们的吹嘘,众人不能说是完全采信,甚至有些人还颇为不以为然,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他们都很希望不被打发回京,至少能在武林住上一段时间——如果万一中的万一,能和皇帝一起去羊城港那就再好不过了,当然,这个是不太可能的,但,如果皇帝决定走河运去云县的话,或许他们也能跟着再往之江道深处走一段,走到不能在岸上继续跟随的时候再滞留下来,那就最好了。
不过,这样的想法,他们也知道大概是痴心妄想。甚至很多人都认为,他们如果不想立刻启程回京,而是在买地多滞留一段时间的话,就只能放弃报酬,私自逃出去,把自己卖身做谢六姐的活死人。不过,买活军这里做事一向是很会照顾人,很让人舒服的,在他们到达武林之前,厢军们收到了一个很不错的消息:皇帝已经决定在武林改乘海船,带四百名京营亲兵南下,他会在云县停留几日,再到羊城港去住四到五个月——不错,定都大典其实是在四个月之后,他们这么早出发完全是为了预备路上可能发生的意外……出使一次大半年甚至一年功夫,也是如今的常态。
这样一来,就有六千厢军再加上两千多的京营亲兵会滞留在武林,等候半年甚至更久,这些京营的亲兵倒也罢了,厢军的来历、报酬、诉求,买地还是很清楚的,因此他们为厢军提供了一个机会——如果不愿意做工的,那就先领了敏朝的银子,买地组织他们动身回京。如果是愿意等待皇帝,到时候多拿一份护送回程的银子,那么,买地也会考量他们的素质,给他们安排一些短期的工作,让他们留下来做工赚钱!
第967章 鲁二的前程
除了京营亲兵, 按道理是要护卫皇帝北返,不得擅自离开之外,其余的厢军五六千人,要说个个都想留下做活, 倒也是未必的, 这人一上百, 千奇百怪,消息传出之后,愿意留下来的只有八成, 余下那么二成人里,有些当真就是为了赚这来回跑腿钱的,家里有老有小,等不得这多半年的功夫, 的确心急着回去,还有那么几百人, 说来也是好笑,费力巴哈地吃了一路的苦, 到买地之后居然连银子都不要了, 直接就找机会逃出营地, 消失在了武林城内, 合着这么辛苦了一个多月,为的只是省下南来的路费!
虽然怎么想怎么荒谬, 但这样的人真还是有, 更荒谬的还有得是呢, 就说这厢军的挑选标准吧,当时在京里说得好好的,至少也要粗识得几个字, 能读懂拼音,以看得懂签下的契书为标准,按说入选的汉子全都是符合的,可等到买活军这里再组织大家去参加考试的时候,您猜怎么着?还真有若干连最基本考试也不能通过,近乎于交了白卷的文盲被挑出来呢!朝廷的脸面,跟着也丢了不小,先厢军这里私底下埋怨着买活军多此一举,不信任朝廷,还要自己再考一次的声音,一夜间也陡然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说这话的汉子,反而觉得自己面上火辣辣的,对朝廷也多了些埋怨。
万幸的是,买地这里,倒没有拿着不放,他们似乎也习惯了朝廷这里办事的纰漏,鲁二等人听那刘营说起来,哪怕是买活军内部交接,该考也还是要考的,这里虽然有考卷纸张上的浪费,但却可免去太多口舌了,“他送是他送,我考是我考,我不考,焉能知道他送来的都是好人?若我们这里考出来都好的,【名实相符】,对上家来说,也是个好声名,也免去了异日若出事了,大家扯皮!”
出事?能出什么事?这可就有说头了,关系到买地的技工培养——买地这里,用的不是学徒制,而是授课制,师傅挑不了学生,学生也不是只有一个师傅,而且技工若是出现生产事故,后果严重的话,在若干年内,甚至要倒追到授课老师这里,对一个班的同学重新进行该技能的考核,是不遵守安全操作规范出的事,那就要重考规范。
是刨、切、焊、铣的技术不过关,造成铸件大批量不合格,那么也是要找到师傅,对同一批次的学生再同样考核一次,甚至还要重新去统计近年来上报的生产质量问题中,这学生的老师都是谁,如果都是一个老师带出来的学生,那么,视情况或者扣除报酬、奖金,或者要剥夺其的教学资格。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情,没有经过相应的培训课程,是不能缺课上岗的,譬如说,铣工的活,定了是二级的难度,就要由二级工来做,如果让一级工来超配工作,出事了,从车间主任往下撸帽子,厂里的领导也要跟着吃瓜落。这就可见我们买地这里,对这种生产规则有多么的严谨了。”
“因此,一个工人哪怕是厂间调动,从我这里用二级工的身份发出去了,到了接收的单位,也要再考核一次,如果符合不了二级工的水平,那我当即要和前厂去商议,去找原因。若是接收厂不管三七二十一,我先用了,到最后出了事故,考核下来没有二级工的水平,再去找前账,这都过了多少年了,前头的厂子说人从我这里出去是二级工水平,就不许他后来退步了?——这你该怎么说呢?”
虽说敏朝的工坊,其实也有诸多严苛的规矩,但那些规矩,多数还是以师徒制为核心,更多的像是工坊主人直接找大工师傅,由大工师傅来管理他的徒弟们,在徒弟之间又存在森严的等级。和买地这里的规矩又不一样,鲁二等人都是听得一愣一愣的,感觉又开了眼界,这才知道,原来买地也不是特地不信任敏朝的衙门——听刘营这话,他们自己人之间也彼此防范着那,看来,买地的百姓也和敏朝人差不多,万万不会因为换了一个主子,便突然间诚恳老实、一片赤心起来,买地这里,时不时也有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的事情!
该说不说的,知道买地内部也少不得有这些勾心斗角,倒让这些汉子们,对于买地多了几分亲热和归属感,没那么自惭形秽了。甚至于他们也敢于在各种工作中开始挑拣起来:买地这里,一向是缺工的,而且一直是缺有基本‘脱盲’文化水平,肯服从管理的壮劳力。这些厢军从京城一路走到武林,便是再懒散的人,也操练出来了,至少知道定时起身,定点吃饭,注意卫生……这不比那些刚从山旮旯里出来,饱饭没吃几天,人还没挑担高、大字不识一个的农民户好?
话说回来,也是因为鲁二他们班跟的是刘营,一路上刘营都给养成了习惯。到考核的时候,才知道他们这样是很吃香的,至少要比跟了敏朝本地营长的那些班组吃香,鲁二等人,此时方才知道刘营用心良苦,对他都更是感激——他们通过考核之后,买活军都给发了序号,是按成绩排名来的,排名在前的人,可以先挑岗位,鲁二等人就因为‘纪律性出众、卫生习惯良好、可融入本地风俗’,额外加了至少二十分!
这三样优点,不是刘营这里有心,这帮汉子哪个能得加分?众人因此更加信服刘营,都请他参谋选岗:买地这里,提供了许多各行各业的岗位,考试通过的可以自愿挑选,且报酬都是二十五文一天,有些岗位实得二十五文到手,有些是实得十七文到手——因为他们预计是要回去的,因此不能任由他们在民间散住,除了那些住厂里宿舍包吃住的,不管住的岗位,买地要给他们找地方住,早晚要点名,饭也不能随意每餐出去吃,是要给搞食堂的,这样算下来,一天吃住包了算八文钱,倒也不能说很贵,不过这明显就不如二十五文到手的实惠了,因为这二十五文的岗位一般也都包吃住,最多略去中午一顿,算算中午吃个三文钱好了,按买地的标准尽可以吃饱,那一天就多了五文,四五个月算下来,也相差好一两银子了呢。
倘若是没有通过考试的那些,还要先上课,上课期间自然没有报酬,一日还要倒欠八文钱,做工了再倒扣回来。若是两次考试不通过,那就只能被分配一些挑粪、刷马桶的苦工,而且一日收入只有二十文——收了八文的食宿费之后,还要再收两文钱的管理费,因为这些人是文盲,买地要额外分人出来管理,给他们解释规矩、朗读文字,羊毛出在羊身上,这些人的工钱,都要从管理费上来。
“倘若考出来考不出来的,考得好考得差的,到手的都差不多,那谁还愿意下苦功?既然考,那就要考出区别来。我们买地用人,一贯是这个宗旨,如此方能激发大家那向上的心思。”
刘营也很得意于他这一营考试成绩的优越,可想而知他也能因此得些好处——这话说得也是有理,大家也都认为倘若所有营长得的都差不多,那刘营这一路额外的用心,岂不是亏了?便正是要多劳多得,才算是公平么!都道,“这买地便有千般不好,这一点也是好的,‘混日子’三个字可以收起,那俺们难道就是天生的懒汉,只知道游荡,不知道奋发不成?刘主任您给我们指条明路,挑个好岗,我们必定甩开膀子大干一场,不给您丢脸!”——他们私下猜测,若是在岗位上干得好了,刘营也能得些好处,毕竟这就是买地一向的作风。
刘营听了,果然满面是笑,拿了那张单子,对众人说道,“我们这里有些岗位是好挑的,譬如老夏,原本杀猪卖肉的,浑身有把子力气,你去肉联厂万不会有错,这杀猪毕竟也是一门手艺活,如今粮食富裕,各家养猪都多了,城边又不许私宰,武林这里新设的肉联厂很缺人,你一去操刀就能干活,考核通过了,能顶个大师傅的岗的话,那就不是一日二十五文,而是三十五文,还包吃住!只是要起得早些,不是轮班恐怕没时间出去溜达。”
但凡是杀猪的,从来都是披星戴月,凌晨交四更就起是家常便饭,没想到在南方也是如此风俗,甚至还要更早,尤其是在夏日,只有乘气温最低的午夜凌晨杀猪放血、开膛破肚、燎毛烧皮再打个钢印,市民清晨早市才能买得上肉,不然到盛夏了,那肉一过午就留不得,就要发臭。
上午十点以后,没卖完的肉就要杀水处理,不是做白肉,就是做卤肉,总之不能白留着——至于说各家买回去了,那倒还好,南方这里水井多,吊在井里保温,或者在灶上挂着被烟熏着,还能保到晚上,但也基本不敢留过夜的。肉联厂这里又没有冷库,背靠宝石山下,挖了一个山洞能存点肉,平日还好,但三伏那几日也熬不过,恰好他们这就准备度夏了,因此接下来几个月,肉联厂是额外的辛苦。
不过,三十五文一日,这些辛苦就全说不得了,老夏笑得一口豁牙全露出来了,只是点头道,“咱也说,这肉联厂的活合该我去,只不知道厂子里还有什么别的讲究,又怕自己嘛事不懂,丢了营里的人,如今刘营说能去,咱一颗心就大安了!”
屠户确实是要把子力气,也要手艺,会杀不会杀的差太多了,那老屠户一刀下去,猪一声不吭当即咽气,放血、拆骨一气呵成,不会杀的,猪脖子上喷着血尖叫着到处乱跑的,每年乡下都有——别的不说,浪费了那猪血也是可惜!因此大家虽然艳羡老夏,却也知道能和他争抢的人不多,其余人便是去了肉联厂,也是做苦力搬肉去的,轮不着他们杀猪。
事实上,这里各单位要的也都是力工为多,只是看各单位的不同罢了,吃香的都带了厂字:纺织厂、机器厂、肥皂厂、火柴厂、水泥厂、铅笔厂……买地这里厂子实在是多,算下来至少近百种厂子都缺力工,再往下那些什么洗衣厂、环卫局、河工组、建筑队,大家就看不上了——这京城老爷们眼界就是不同,建筑队在买地还算吃香的,他们都看不上,认为倘若愿意进建筑队,当时就跟着去修那个海清河晏园了。但凡是建筑队、修路队都是比较颠簸,不断迁徙风餐露宿的,而且距离城区都比较远,难得来武林一趟,就算是做力工,也愿意在一个福利较好、比较安稳而且距离城区比较近的厂子里干活。
看不上就看不上吧,牛不喝水强按头,没有这个理,其实这些地方为什么缺力工呢,大概也是一个理,买地的百姓一旦发现力工和农户赚的差不多,又自忖没有做技工的希望,很多人也宁愿去种地的,种地的辛苦是有时有候,比较自由的,也有歇着的时候。力工的辛苦却是每日上工都要承受,就歇工那两日实在休息不下来,有点儿熬命的味道哩!倘若要养身子骨,那就要舍得吃,计算下来,还真不如种田手里能落得多些。
这道理,如今在买地逐渐形成共识了,所以力工才不算太好招,得瞅准了这些体壮的老爷们,倘若可着那些初来乍到,还保留了饮食上克扣自己,为了攒钱卖力干活的苦哈哈里找力工,那真能做死人的,买地这里岂不也要和敏朝一样,三不五时就传出工亡的消息了?因此,刘营也不和他们争辩,把众人都安排了:
多是顺着众人的性子来,那爱抽卷烟的送去烟草厂,平时就乏力气但手巧的送去火柴厂,“实在不行你就糊火柴盒,那也是个营生,总归这货轻省,便是帮着运货也不吃力,只是福利差一点。福利好的厂子,无一例外是干的苦的,比如水泥厂,每天都要推车装石灰石去粉碎,不但吃力,灰尘还大,虽说那是个富得流油的厂子,但大热天的还要戴口罩,须得是能吃苦的汉子去——不过,福利是多的,管吃管住,一日三餐基本都能见大荤!莫说一般的厂子,就是衙门的食堂也未必能供得起!”
水泥这东西,如今在天下的地位约莫着就相当于从前的绸缎,那是可以当钱使的。一袋上好的水泥,价格非常□□,而且各处都缺,理所当然水泥厂的吃穿肯定是好,大家听了不觉得诧异,都能理解,只是认为这胜过衙门食堂有点夸张了。刘长智笑道,“这是当真的,莫说好厂子的福利,那好厂子里管机器的大工,连厂长都要给面子!敢和厂长大声说话!一日拿五十文、八十文,收入真比一般的吏目还高!”
大家听了,便是一阵哗然——这都是到了地头才能感受到的事情,在京城,就算听说买地的工人收入高,那也没有丝毫的触动,因为‘做工的’和‘工人’似乎还是两码子事,而这些年来,京城虽然也多了一些工厂,报酬也并不低,但很显然大家的生活中,认识的工人也不算多,倒还是‘做工的’多一点,而且,只听说京城工厂收入还可以,但怎么去应聘做工人,进去之后,怎么一步步往上升,这些都是不太知道的,似乎和百姓的生活总是隔了一层,不像是在买地这里,非常清楚明白,好处又明摆在眼前,真真儿让人不能不信,这一下就让人很心动了!
——毕竟,这高级工也是一步步学上去的,大家全都是考,没有什么人情世故,就看你机灵不机灵,肯干不肯干罢了,有些自负聪明的人,怎么能不心动,都打听道,“入厂后,若是自己肯学,厂里可有课上的?”
在京城这大概是没有的,虽说扫盲班也是开了,但大家也是一路走过来的,不会不知道买地这里的学习氛围有多浓厚,这买地的衙门,简直是想方设法把学堂开得到处都是,村头巷尾,哪怕是屁大的祠堂旁边,也给它开个学堂起来。因此大家都认为厂里大概也是有专门的课程学的,果然,见刘营微微一点头,便立刻有人道,“那您挑个技工好入门的厂子,便是一时福利不如,那我们也是情愿。艺多不压身么!倘若能学会了一门手艺,胜过那几块肉哩!”
“那要说技工好入门,就是造机器的厂子最需要技工了,别的工厂,需要的是操作工,和机器打交道的是维修工。你们都去机器厂好些。”
刘营这里显然也有一本资料,比厢军众人得的都齐全,哪怕大家人各有志,他也能一一从容指点。这心灵手巧,本身文化水平相对高,学东西快的,安排去了机器厂,有一身力气能吃饱,寡言少语遇事随大流的,肯吃苦的,给挑了水泥厂。本身比较拈轻怕重,爱游逛爱看热闹还爱俏的,去纺织厂,“纺织厂多在城郊,进城方便,那些花色布料俏不死你!”
这样一一安排妥当了,又对始终不言不语的鲁二招手道,“老二,你是个实心眼子的,旁的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下南边是你家小姐叫你来,这会儿她要登海船去羊城港,不能给你做主了,你便听我的,我早给你看好了。你也去纺织厂——却不是去武林城郊那个,下头的州县,有个新开的纺织厂,有特殊人才需要报上来——缺一个打更上夜的,需要一些武艺在身,再能调弄狗。不但包吃包住,因夜里可能遇贼,工钱还开得高,一日是四十文,若能把贼抓到,另有赏钱。你说,这份工作如何?”
论到待遇,这是数一数二的了,众人闻言都是一阵羡慕的喧哗,不过,却不敢有人说和鲁二换——一般说需要武艺去上夜的,还点明了夜里遇贼,那就都是不好干的活,捉贼没捉到,自己折进去的例子有的是。只有鲁二,艺高人胆大,闻言便满不在乎地应了下来,谢刘长智道,“主任,多谢你照顾我,咱们都不能喝酒,今儿我做东,请您并大家尽情吃顿肉,也算是我们兄弟谢您一路的恩德!再感谢众兄弟信我鲁二的为人,跟我一路南下平安到此!”
刘长智啼笑皆非,见众人中有些人不以为然,也有一些人跃跃欲试,也是微叹人性不同,忙道,“别了,这顿肉不吃个几千文下得来?你这也真不是个过日子的性子,我劝你,然后还是耐烦琐细些为好!”
他这样讲,那些老实忠厚的班员也松了口气,忙跟着相劝,鲁二方才罢了,还有些人则颇为失落,这顿肉没了,确实让他们咂嘴惋惜。鲁二看了,心下也是明白,但他装不住事,并不在意——他是只认了一个道理:这辈子只能靠武学出身,那就不能破这童子功,也不会有孩子。没孩子留钱做什么?至于说老娘么,哥哥嫂嫂不分他家产,那合该由他们奉养。他自己挣的,一个高兴,吃光花光了,再挣就是。因此,对刘长智的规劝,也只是记住了恭敬一下,往没往心里去就只有他自个儿知道了。
由是,众人便都各有了去处,当天鲁二在营地小摊前到底是买了几角饮子请大家喝了,算是散伙饭。翌日又去驿馆和张九娘交代去处,话别了一番,张九娘带他南下,本来意思是备着万一有事,能多个人差使报信,这一路都还太平,她品级不高也的确不能带鲁二去羊城港,知道鲁二有了去处,便好生叮嘱了一番,让他小心做事,勿要生出事端,又答应为他捎口信给家里道明下落,还给了他二两银子傍身。
其实她不提,鲁二都想不起来往家报信,既然张九娘给了银钱,又送了个人情,便也拜谢一番,依着买活军的安排,乘上乌篷船,出了武林去纺织厂报到。
说来也巧,他要供职的纺织厂就在绍兴——武林到绍兴,不过是一宿的水路,夜航船甚多的,鲁二上得官船,包袱往脑袋底下一搁,鼾声如雷一夜无话,醒来已是天光,揉揉眼起身要如厕,却见同船人都挤在甲板上往外看,惹得船夫不时呵斥他们回来坐好,免得翻了船。当下好奇问道,“你们这是在看什么!前头这不是码头到了么?”
“今日逢初五,是绍兴这里的招婿大会到了来!”
同船人便兴奋地告诉鲁二,“前头就是纺织路的码头了,你瞧,现在是不是都挤满人了——你这官人,浓眉大眼的,怕不是也来这里看行市,想要找一户好人家托付的吧?那可要好生打扮一番,你瞧,这全绍兴乃至武林萧山一带的好小子都在这里,巴不得要做她们绍兴女娘的赘婿了哩!”
说着,还真把鲁二当成来找好人家的赘婿了,七嘴八舌,让鲁二赶紧梳洗过了,又热心地伸出头来,和码头这里一众乌篷船家打商量,让他们当先靠岸,把鲁二推上码头去,“别误了你找人家的良辰!”
第968章 赘婿大可做得
“慢来, 慢来,大家慢慢来啊,说官话——绍兴话都帮我收起来哉!你们只讲绍兴话的要去你们的相亲小会里找的, 来来来, 女方家长都站到我身后来排好队,小伙子一个个慢慢相, 慢慢相!”
“啊,这个小伙子看着人蛮好, 干净相, 也精神的,你哪里人啊小伙子, 不是绍兴也不要紧,之江道就可以了, 我们么这里也招了不少嵊州女婿的!”
“喝茶来,喝茶来,一大赶早来相亲,吃口薄荷饮子去去火气!”
“香露水要不要,老多人汗臭兮兮的,来身上喷一点花露水,小伙子, 侬相亲大会么来都来了,身上气味不好,不中用的!来,一块钱一瓶, 往身上好歹洒一点!”
“阿姨,吾啊家里也是绍兴的,就是家里没有人了, 现在就我一个,房子也没有,工作么,暂时是在帮人家扫大街的,扫盲班上出来,再做打算。”
“绍兴的扫盲班还没毕业?你是山里厢的吧?啊?你是五夫的?还要再往里走一天?怪道了!那么……你先跟我来好了,叫我家姑娘相相再说了!”
才刚睡醒,早饭一口没吃,上了码头便卷进这样乱哄哄的闹市之中,鲁二几乎要怀疑自己还没睡醒,在人群中东张西望,只觉得这些人说的话,虽然是官话,但地方口音还在,十分难懂,就算是听得懂字,却不能把意思串联成话。张口结舌,被排揎在角落里看了半天,这才有好心人过来问他,“你的号码牌呢?怎么不挂在身上?”
“什么号码牌?”
“啊?连号码牌都没有?那你也要来相亲?”这人立刻挥起手来了,赶苍蝇一般赶着鲁二,“去去,去,你这样没人搭理你的,你往前走,大概第二个街口,有个大门楼,门楼下头是婚介所,你要拿身份文书到那里去登记了,核验无误才能进来的!”
“不是,我——”我是来纺织路厂子里上班的呀!
这句话没说出口,那人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鲁二也是无可奈何,又挠了挠脑袋,踮起脚看了一眼,见这街市后方的院子,大门紧闭,瞧天色似乎也不像是上工了的样子,心想,“刘营对我说,纺织厂也是三班倒的,不过,人事什么的还是如常上下班,我要找人报道,这会儿也找不到人,不如先去吃个早饭,到婚介所问问这帮人什么时候散,若一天都不散,这么乱,叫我怎么去找厂子!”
这样一想,便信步而去,虽然大会人群非常拥挤,但他这样的高大壮汉,于人群中颇有些鹤立鸡群,大家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纷纷让开路,鲁二很快就走到街角,果然见到一个门楼在街道尽头,上头写着‘雨顺’两个字,这样鲁二立刻就知道这里其实是街头,门楼的另一面当是风调,那里才是从城区而来的方向。
门楼两侧,都是依次排开的气派屋子,毕竟这南边富庶,哪怕这些民居当是入买以前建起来的,还是老式的瓦片斜屋脊,但下头的已经是水泥抹面的砖块房子了,因此建得相当的高轩,窗棂也颇有些雕饰,开的都是玻璃窗,有一个里外三大开间的屋子,挂着《玉成好事》的横匾,柱子旁挂着竖门头,是《绍兴府婚姻介绍所纺织路分所》,门板已经卸下来了,檐下还有一张大桌子,后头坐了三四个人,桌子前写了‘招婿大会号码牌发放处’的招贴。
从这门楼再往外,方才是鲁老二熟悉的早餐档街市,水泥路两侧不少食铺已经开门了,还有小贩在屋檐下推了车叫卖早餐的,混杂着的食物香气扑面而来,鲁二一闻,肚子顿时咕噜噜直叫,当下也不理会那管号码牌发放的几人,大步走出门楼,先到远远就看好的一个热水灶铺面前,问道,“这热水怎么卖的!”
“一文一桶,自然都是这个价的!”那伙计一听就知道鲁二是外地人,立刻就换上官话来招呼了,还殷勤地道,“客官你用不得这许多,不如去旁边铺子坐着,他们热水免费供的,也是从我们这里来打,只要在那里用饭就行了!”
这里的桶不大,不算提手大概到鲁二小腿上头一些,热气腾腾打出来还在冒泡翻滚,鲁二估摸想道,“兑成能洗澡的温水,差不多也就是澡堂子那一大桶的份量,一文钱一桶,没有什么出入。这南边人做生意倒是实在,不弄什么狡狯,心也好,不欺生。”
他们进入买地之后,也被分头安排着洗过澡,打听过买地的热水价格,知道这热水灶往往连着澡堂,而且不论是热水的价格还是井水的价格,都要比京城便宜得多,也不免感慨南方的日子好过——且南方人是真会做生意,看这澡堂,开在婚介所旁边真是开对了,虽说不能泡澡,但从早到晚客人都是络绎不绝,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就有两三个青年刚从澡堂出来,身上散发着喷香的花露水味道,往门楼下方的婚介所去了。
鲁二这里,虽然无意参加什么招婿大会,却也是有两日没洗澡了,厢军没散开之前,一切行动都是成帮结派的,他要自己跑去洗澡也不方便,这会儿见了大家都清清爽爽,身上也是发痒,先依言到热水灶旁边的店铺坐了,一问早餐价格——比起北方也是想不到的丰盛便宜,一大碗‘泡泡馄饨’也就一文钱!
这里的店铺,但凡是有的商品,都是写了竹牌子挂在墙上的,便是小摊也有价格牌,吊在车头上方,风一吹叮铃作响,只要会读拼音,很少有看不懂菜牌的,别说鲁二一看就是个莽汉,哪怕是女眷独自出行也不怕被欺负了。鲁二看菜牌的期间,便有好些女娘过来买早饭,听声口,哪里人都有,便是说着那拗口的本地方言和伙计聊天,也是付的一个价钱,店小二对所有人一般无二,也就是看鲁二还留着敏头,又是北地的口音,便特地和他说了一声,“大官人,这泡泡馄饨是这个样子的。”
手里捻起了一个小馄饨给鲁二看:指甲盖大小,薄薄的面皮里,裹着的馅料大概就只有指甲里的月牙那么大。“吃不饱人哉!你啊还是搭个油饼,要么再加个米糕、拌粉,还有杂面小笼包!”
鲁二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菲薄的馄饨,吃惊地看了一会,也不得不感叹南方人吃食的细巧,“这也就是尝个味道!吃多少碗才饱!”
“要吃饱,那有猪肉荠菜大馄饨,用的是上好的猪油!”
只是那大馄饨就贵了,因为馅料多,还有猪肉,店小二劝鲁二吃拌粉,“这两年面粉价格高,油饼、小笼包都贵来兮的,拌粉好,粉便宜。”
粉的确便宜,鲁二到南方之后吃得最多的就是各种米粉制品,因为比北方同样份量的面食至少便宜了一半。米粉这东西,在京城是不进入百姓日常食谱的,真不知道这样好的东西为什么在京城打不开销路。在南方,大肚汉吃粉最划算,鲁二要了三两粉,一碗馄饨,不过是三文钱,粉上还有一层厚厚的浇头:
倒不值得什么钱,咸笋、榨菜、黄芽菜、一点点腊肉的丁子,加上大量辣椒,炒得很咸,非常下饭。把碗拿到手上,用筷子一搅和,把店家浇的酱油、醋、盐、辣椒粉,还有一小块猪油拌开了,往嘴里一送,和自己长脚一样,稀里糊涂就滑进去了,那滋味鲜美至极!又有笋香、榨菜鲜,腊肉的熏香,还有到了买地之后逐渐熟悉的海味鲜甜——一看那小贩下粉的大锅里,除了猪骨头以外,果然还有海带,就知道买地这里用海带干来调味有多么普遍了,怪道任何小吃都比京城多了滋味。
“这几年粉便宜了,比原来还更跌了价,这三两粉也就要两文钱,若是以前,猪油拌粉,一两半也要两文钱了,三两粉怎么都要三四块的。”
“哎,南洋的米粉实在是便宜!”同铺的早餐客也有人在和小二闲聊,又有人好奇地问鲁二是不是也来相亲的——见他形容实在不像,鲁二先痛吃了半碗粉,有点咸到了,这才端起茶碗来,大口喝店家免费供的热水,闻言摇头道,“我是来纺织厂干活的,到得早了,厂子还没开门。”
“哦哦,那是!要到相亲大会散了,他们夜班工人才出来,厂子才开大门,还有一个多小时来!”
这相亲大会为什么开得这样早,也是有讲究的,因为绍兴这里厂子多,只要是在厂里上班,多是轮休,就没有一个统一的休息日,所以养成了逢五开相亲大会的习俗,开在白班上工之前,这样想要参加的人,换个班,白班上工前就在厂子门口相看一下,大家都方便,耽误不了上工。倘若是开到别的时间,必然不会有这么火爆。这样也不耽误不从事纺织业的男丁过来亮相,每每逢五,这些愿意做赘婿的男工,东家都准许他们迟到一会儿,也是为了给他们以方便。
“今日逢初五,就是赘婿相亲,每月十五,两头相逢大会,逢二十五,招媳妇大会。除了招媳妇大会不在纺织路开,去城里开,其余两个都在纺织路这里搞,所以这两日,纺织路早市非常繁忙!店家都比平时早起一个时辰,天还没亮,早餐生意就好起来了,澡堂也排队,客官你来都是过了大峰,不然我们店里可没有位置坐的,都要蹲在门口吃!”
鲁二本不是爱和陌生人攀谈的机变性子,在熟地方还有几分霸道,出了门,本打算听从张九娘的指示,寡言少语多听少说的,可听人说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了,“绍兴人是爱做赘婿么!怎么招赘大会这样火热!”
说完了,忽然觉得自己语气凶狠,好像怒气冲冲一般,忙找补道,“也不是不好,只是——在我们老家——”
在京城,做赘婿当然是非常丢人的一件事,也就比那做茶壶王八,做阉人的要稍微高一等,算是贱籍的身份。一般稍微发达一点的人家,都会想方设法地遮掩自己的这个出身,免得连累了儿女婚嫁。鲁二虽然知道买地的婚俗也和敏朝不同,但赘婿大会人头攒动到这个地步,也是真正没有想到。在他看来,有点本事的男人,最多最多能接受的是‘两头相逢’——从字面意义来理解,大概就是双方平等不娶不嫁的意思,反正在鲁二来看,他大概最多也就接受到这里了,有手有脚可以自食其力的男儿,争相做赘婿,反而容易让人有不良的影响,怀疑是不是想要吃绝户,去吞女方的家产呢!
“哈哈!非但北方,便是我们之江这里,从前也是这个说法,这做赘婿的都是没本事的老实人,但凡你有三分的本事,女家都不敢招你!”
这些本地的客人店家,闻言也不生气,反而都笑起来道,“不过,客官你可是不知道,现在我们本地这里,要讨个老婆需要有多少家底!这老婆讨不上,甚至连两头相逢都做不到的人家,想要成亲,不做赘婿哪能办?人都是逼出来的!现在到我们绍兴来做赘婿,早就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了,正经是条讨老婆的路子哩!”
虽然本地的赘婿不少,但在这些人看来,似乎反而证明了绍兴的富庶,是很值得骄傲的事情,那店小二很善谈,也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加了一点糖粉,一边吹着喝,一边叉着腰向鲁二炫耀道,“我们之江道,那是得过六姐称赞的——虽然入买晚,但开化得好!从上到下,我们之江道的百姓接受新风气是最快的,尤其是婚俗,变动得非常快,一下就适应了,比其余省道不知要省心了多少!广府道那些地方,哼,入买都多少年了,还是老思想。我们之江道就不一样了,百姓最求一个实际,这个新婚俗我们觉得很公平!就是要这样搞!”
“我们绍兴这里,本来有不少女娘,做了织工之后,也是打算终身不嫁的,就是因为看了太多嫁人之后,受到夫家虐待的事情。买地的新婚俗一来,这些姑娘第一个拥戴,这样她们想成亲的也能签个好婚书了。因此,我们这里的婚书啊,一开始条款就签得很谨细,而且是最实在不过的,半点都不讲什么虚面子,你想要签什么样的婚书,就要看你自己的成色了,你的成色好,自然可以把条款签得高高的,成色不好,往高里去配,那就也只能在婚书上吃些亏了。”
“这里的道理,是两头都行得通的,客官你说,公平不公平?也只能说一声公道。我们这里还有一点呢,就是说别的地方,年轻人往往接受新风快,上一代还是抱着老思想,更顽固。可我们这里的长辈算计得也很精细,家里有女娘的都坚决拥护新婚俗,要知道之江道本来就是天下织女最多的地方,家家户户生女也喜欢,生女不举的风俗,只在老山村里,实在养活不了。本来家里都有女孩的,新的婚俗岂不是一下就深入人心了?甚至发展出了许多森严的规矩,不亚于旧规矩!”
“譬如说,这一道婚姻,经过媒人说和,是招赘、两头相逢还是嫁人,是有严格标准的。倘若女方家里给造了房子,女方还在厂里担任一个小小的职务,或者更进一步,家里干脆就是开厂的,女孩还很有继承家业的希望。那么,规矩就摆在这里了,男方若拿不出相当的财物,那就只能入赘,这要是心气高不愿入赘呢?
对不住了,眼高手低,家里底子又薄,这样的人不是结亲的好人家,凭你们再情投意合,这个女婿我不要——女方若是硬要在一起,那也可以,家里准备的这些财物,便和你没有关系了,男方出多少,我女方出多少,算是两头相逢,成亲后你们独立出去过日子,将来遗产分配,没有你的份!结婚时候分到的便是全部,余下的自然有其他听话的兄弟姐妹去分,你不听话,我家里为什么要给你钱?”
“这且又还不算完的,两头相逢,生下来的孩子,一家一个,冠姓权是轮流决定的,比如一家张男,一家王女,说好了第二个孩子王家来决定,到那时候这孩子是跟着姓王也好,或者是跟姥姥姓、奶奶姓,又或者干脆为了念恩跟六姐姓都好,就是不能决定跟着张家人姓。如若违反,娘家人较真是可以打离婚官司要额外赔偿的,倘若女方不愿意离婚,那娘家就可以把陪嫁全部索要回去——这婚书上虽然没有写,但在民间大家都支持这个规矩,已经成为了本地的风俗。”
“那娶媳妇的,也是如此,不相配的人家,就是想两头相逢,婆家也不会愿意,男孩子志气低,自己答应了的,那就只好当没有这个孩子了,叫他和他媳妇自力更生去。我们是最主张跟随六姐的,家产都在老人手里,不分下去,就不愁没人养老,分下去了,反而没人来嘘寒问暖哩!”
鲁二才到买地不久,并不知道别处的婚俗是如何,从这些人的口风中听起来,这么严格的婚种分割,大概的确是绍兴本地特有的,别处的婚姻还是听从各人自便的多一些。这里的原因也多,主要是因为绍兴这里,地少人多,本地人也多,很多当时迁徙去买地的本地人,在之江道入买之后又迁徙回来了——绍兴人是很恋家的,认为苏杭都不如自家家乡好。但凡是本地人多的地方,就容易发展出严格的特有风俗。只是绍兴的这种新风俗,很适合买地的新规矩罢了。
再一个,本地是很有钱的——本地的纺织业很发达,这要归功于之前的大地主张家,张家在绍兴做了两件好事,第一件,他们阖家迁徙去买地的时候,把他们家的地都拆散了来卖,这样本地的人家,家家户户都是有些地的,但并不多,不至于被买活军低价赎买走了,现在正好拿来开厂建房子;第二件,就是他们到了买地之后,和绍兴本地的乡亲还有联系,很热衷于在老家推广买地先进的纺织机器,这样,绍兴在之江道松江、武林一带纺织重镇的州县竞争中,就占到了上风,买地入主之后,他们这里开了非常多的纺织厂,本地人个个腰包都鼓得很!还有大量的外地劳工被吸引前来,这样,有钱有房的本地人,没钱没房的外地人交错,便组成了这样一个复杂的婚配市场,以及赘婿盛行的事实。
“我们这里女孩子多呀!在纺织厂里做工的,自己开厂的,都是多得很,想成亲,之江道绍兴机会最大!嵊州、舟山,每年多少小伙子过来!就是为了结婚!可现在绍兴成亲,没有两层水泥小楼,那是谈都不要谈,面子都跌没了的,好一点的人家,上下水、电气化,全都是要准备起来的。”
在北方,那是专属于王公贵族的电气化,到了南边,居然成为新婚夫妇的必备了!虽然多少有些夸张的成分,但南面的富庶也可见一斑,鲁二心底多少有些不是滋味,听那小二细数了一番,“若是按娶媳妇算,那就还要准备一笔彩礼,嫁妆是不回的,算在一起,小两百两银子是要的。就算是两头相逢,大家凑凑,一百五十两银子也要的——一般两头相逢,成家银子也还是要拿的,男女各出一笔,算在置办屋子、家具以外,合拢在一处,放在银行存起来,小家庭生了第一个孩子之后,再归给女方处置,倘若在此之前就离婚的话,那就各还原本。但就这百五十两银子,一般人家轻易能拿得出来?”
就算是卖了鲁二都拿不出来!经过挑选工作这么一个环节,鲁二也大致知道买地这里百姓的收入了——一般五十文钱一日已经是很不错的收入了,就算是不吃不喝,每天工作,一个月一两五的银子,那也要七八年才能存下两头相逢的银子。这要是娶媳妇,得十几年的功夫——这还是五十文一日的百姓,在买地算是中等收入了,一般做力工的,一日二十五文,不做赘婿他的确别想在绍兴结婚!
“那要是入赘的话,这些都不出,还倒拿一笔彩礼喽?”他不禁也跟着较真细问了起来,“这彩礼也是五十两银子?”
“那是自然!啥也不出,男的嫁妆也不要的,工作都可以没有,进门后女方家里安排。”小二认真地说道,“就是有一点,进门之后,就和旧婚俗里的媳妇一样,除了这彩礼的五十两银子之外,其余时间是没有私产的,你去不去做工,要看家里的安排,倘家里不愿意你去做工,那就去不得,在家做事,便愿意你出去了,收入也要上交,同时家里的家务,推诿不了,全都承包,烧饭洗衣、补衣服喂鸡喂鸭,打扫……等等一切都是你的活,有些人家还要求改姓,一旦离婚,净身出户,还要看情况讨回彩礼!就和旧俗的媳妇一样受气!”
就这点,和旧俗的赘婿要求其实也差不多,鲁二听了倒不诧异,点头没有接腔,一旁有人笑道,“吃了这些苦,能省下二百两也值得了,大房子住着,自来水用着,究竟家务能有多少——这一辈子能不能省下二百文都不好说呢!有那些温厚的人家,待女婿也和亲生儿子差不多的,倒没有听起来这样可怜!都不用出去干活受气,只在家里享福便是了,若是不好,为什么这么多小伙子争相来应选呢?必定是见旁人得了实惠,因而心动才来的么。”
这话倒也有理,大家都点头称是,那人便对鲁二笑道,“怎么样,大官人,你若有意,把你的条件说一说。也别害臊,我们不挑你别的,只要性子老实,身子骨好,放得下架子,总能找到合适的好人家托付,你若不嫌弃,相逢也是有缘,我便为你做了这个媒!”
第969章 鲁二:天选赘婿
眼见着选婿大会, 人头攒动,想做赘婿的好小伙子那是大把,其中还不乏本地出身, 甚至不是嵊州山区、绍兴乡下, 就是他们会稽、山阴两处老县城的地方,语言都通的年轻人, 也有来应征的,按常理去想, 怎么都要比鲁二这样的外来人吃香才对, 为什么这个食客就偏偏要往自己头上揽这个活呢?鲁二先想到的一点,直接就表达出来了, “我可没有谢媒钱!”
是了,对于急于成亲的人来说, 谢媒钱是常见的骗局,鲁二师门中有做镖局武师的师兄,时常也会说起类似的骗局,江湖春典中‘调’门就专指的连骗带偷这一行,常有外地娶的新媳妇,入门后没多久,摸清了家里的财物, 里应外合把财物搬空,自己逃之夭夭的——这是对殷实人家,对于一般百姓也能骗个谢媒钱,譬如哄骗得鲁二把谢媒钱先给了这人, 这人再拉几个同伙来,做出要考量他入赘的样子,哄骗出他的钱财来, 再借口亲事不成,轰然散去,他一个外乡人在本地还能翻得出什么风浪来?
“不要你的谢媒钱,我们媒人都是问的主家讨,只有两头相逢是两家给钱的!”
不过,买活军这里,江湖八门人士相对要少很多,鲁二一路走来,沿岸州县中,见到了一些能对得上春典的,也都早已改邪归正去做正门了——正所谓,将军马上死,江湖客能寿终正寝的极少,别看外人传得玄乎其玄的,实际上这种歪门邪道,对局中人来说更多是不得已的选择,不做这一行,在老时候实在混不到饭吃,眼看要活活饿死,这才无奈操此业。只要好好干活能吃得饱饭,三不五时能开点小荤,这日子胜过八门内九成以上的弟兄了!
这个食客,很显然就是正当人,对春典半点不懂,也接不上话,只是操着他那带浓厚口音的官话,热心地给鲁二解释,“只不过,这招婿大会,若只指望婚介所,在那里瞎撞,多久才能撞个好的!因此我们这些媒人也还是有活要干,一个两面说合,再一个,我们对主家的需要可不更上心一些了?你刚才经过,没瞧见好些身上没号码牌的,也在人群里乱撞么?那都是受人所托,去给他们寻女婿的!”
这么说来,鲁二大概是投合了她某个主家的需要了,一铺子的食客对此都很好奇,这媒人也不瞒着,大方地道,“我这主家,生了两儿一女,一个儿子有大出息,考去衙门里做吏目了,现下被派到川蜀去,这个儿子不管他了,留不在身边的!亲事给准备了几十两银子打发,算是做父母的仁至义尽。”
“还有一个儿子,老实头,没主意,是两头相逢还是做赘婿,现在还不好说的!反倒是女儿精明强干些,将来能镇得住他们自家开的那个小工厂,因此决意给女儿招赘,三个孩子也就为她建了一套水泥小楼,该有的都有,还有六十两的彩礼。对男方,不挑的,便没工作也不怕什么,只要几点,第一,人么,老实正派,勤快肯干,家务上下得来,性子好,爱说爱笑,勿要有点事情就丧着个脸;
第二呢,人要干净相,爱卫生——那六姐都要招爱卫生的女婿呀!牙口要好,要白,长相么也要过得去的!第三,这个尤其了,就是他们一家都不大高的,所以要招高个子的女婿,这样下一代也能长得高些。就这一点,在我们本地人里很难找的!”
说到这里,媒人也怅然若失,感慨道,“现在已不是从前笑话那些北蛮子粗笨长大的时候了,六姐喜欢高个子,如今民间门便爱好那浓眉大眼,身量高大的北方人。喏,你这孩子,瞧着便是个憨厚实心的,人又长大,若肯做赘婿,我也说句实心话,不怕别家来抢生意——便是这家没说和,也有旁人来说的。我们本地人要有这样高大,至少也是个两头相逢么!”
他这话引发了众人的赞成,“那是的,有这样的卖相,便是家底薄点,那么我们娘家多出个十两二十两,做个两头相逢也有的。若是家里还开了厂子,备了房子,那不得了了!眼睛要生到头顶上去来!”
鲁二也没想到,自己居然还是受到了身高的好处,又还因为他是京城人,家里也勉强算曾阔过,自小养成了刷牙的习惯,靠着一口白牙居然把不少候选赘婿的小伙子就给比下去了,一时间门也很有些啼笑皆非。但仔细一想却又合情合理:这牙不好看,是没有办法的,买活军崛起至今也不过是二十多年,适龄的小伙子,有几个年少时就学会刷牙的?那些外地来的流民,一看牙口就知出身。鲁二这样皇城根长大,还算是有点子家底,能供得起学武的出身,在赘婿里又还算是不错的了!
他在京城不能成亲,主要是两个考虑,第一,家里住房有限,人口繁衍,便是眼下都不够住,更不要说自己成家了;第二,学武的人一身童子功,成亲之后要废了八成,不能再做护院,该做什么去?当然,也可以去做苦力、做更夫,但那工作和护院比可差得远了,就不说体面罢,那点子微末的收入,怎么养家呢?
选择终究都是权衡过利弊的结果,鲁二也并不傻,来南边说是增长见识,心中也存了一点改变现状的愿望,只是不敢去深思,免得更加焦躁罢了,本想着说这几个月,若能做些别的活计,也学点手艺,可没想到刘长智一片好意,又给他找了个武师的活计,收入且还十分丰厚,叫人舍不得推拒——这样因缘际会来到绍兴这里,居然又有了这样的际遇,还成了赘婿中的红人!
这……不但不出房子,还拿彩礼,能成亲生孩子,甚至由媳妇来养着,都不用出门去做工!
虽说……虽说家务事是要做的,但难道现在就不做家务事了么?对勤谨爱干净的男人来说,就算单身独居,家务事也一样不少。比起在外受气赔笑脸,深更半夜的巡逻护送,在寒风中冒雪跟车,家务事就算再繁重,比起来总是轻松的。想来除了那些天生大志的雄才之外,在绍兴这样优厚的赘婿条件面前,都难免不心动刹那的!
只是,毕竟多年来的见识难改,这敏朝赘婿,在妻子家中是如何唯唯诺诺,抬不起头来,比一般嫁娶的儿媳妇还要更低一等,连狗都能骑在头上拉屎拉尿,短暂的动心之后,理智回流,鲁二心道,“俺就不是那享福的命!天生孤苦,这般熬着还能度日,若是做了赘婿,到他们家去,受了气,遇到个苛刻的泰山泰水,童子功又破了,污了心性却还有些武艺,一日受了气,暴躁起来,设若打杀了人,该怎么好?我跑了不要紧,我却是有来历有根底的,老娘虽然偏心,也把我养到这般大,哥嫂那些小算计也罪不至被我连累着家里出个重刑犯!这叫侄子侄女们怎么说亲呢?”
思及此,又冷了一颗心下来,摇头道,“俺是练武的,一身横练童子功,这是吃饭的家伙,不好破了戒的!”
众人听了,都是惊叹道,“怪道如此精壮威猛!可惜了,可惜了的!还说着就他老谭手里的人家最好,若他不谐,我们再来问你呢,你这样的身板,我们纺织街也有许多寡妇,不是大织工好绣娘,就是自家经营的小作坊,也在招赘,她们是最实惠的,就爱你这样的小伙子!”
一辈子没入过花楼,鲁二听到这些话,只觉得买地民风实在大胆,百姓随意说的简直是虎狼之词,不由得臊红了脸,丢下几文钱,几乎夺路而逃,身后众人都是哄笑,那老谭还追出来给他塞了个纸条,语重心长道,“官人,我看你初来乍到,且在这里打听打听,如今我们买地的赘婿日子好过哩,现在都流行小两口单过的,父母还没老得动不了不用搬在一起!各兄弟姐妹都远远分开,谁来糟践呢?自个儿把自个儿日子过好就行了!实在不行,家里糟心过不下去的,那还能离婚嘛!你既然是童子身,那更好!更干净!彩礼我还能做主给你加个二十两,八十两彩礼,到哪里都不跌份!这是我家铺子的地址,就在婚介所那边左拐进去几十步,你若转了念头便来寻我……”
鲁二稀里糊涂拿了纸条,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思,掖到裤子口袋里也没丢,又跑到纺织街内部,这时候快上工了,大多数人都已经散去,还留下来的如老谭所说很多都是专业的媒人,见到鲁二,都是两眼发光,虽然他没有号码牌,但也愿意和他搭话。都问道,“小哥,你来晚了,号码牌也掉了——你是来看媳妇的?”
这鲁二平平庸庸混了小半辈子,万万没想到一时间门居然成了香饽饽,啼笑皆非之余又有点儿扭捏地得意——由小到大,他一贯的浑浑噩噩,好像有一窍未开似的,跟着父母兄长奔走于老家和京城之间门,起起伏伏饱尝人情冷暖,却似乎从未有半点触动,到如今,走在这纺织街上,仿佛真正看到了一丝成亲生子的可能——又或者是入买之后,见到了这种种玄奇怪异的民风,见到了这许多活得离经叛道截然不同却又理直气壮的百姓,至此,他那封得严严实实的心窍,似乎才有了一丝松动,他那一片空白的心里,有了一点子真正的思考在酝酿浮现了起来。
虽然……倒未必去做那赘婿,在这绍兴成亲需要的花费也高,就算是两头相逢也很吃力,但终究不是无路可走——都一个多月了,这会儿他终于把入买后就不断接触到的火铳,和自家的工作联系到一块了,鲁二思忖道,“那火铳威力广大,我看,就算是没功夫在身的人,只要会使火铳,那就不是武林高手能抵挡的。如此说来,若能找机会学会使火铳的话,就算成亲生子也能继续做武行——这么说来,我还真不是全不能成婚啦?!”
或许是因为早餐吃得也好,或许是因为刚才领受了这些热情青眼,他的嘴角越扬越高,脚步也轻快起来,叉着手感觉阳光洒在身上十分暖和,第一次完全晒到了自己心里。鲁二努力地运转着刚刚裂开了一点小缝的心窍,盘算着、重新品味着良师益友的劝诫,他感觉他身上似乎终于感染上了买地这些活死人所特有的一股朝气,这是一股非常新鲜而热烈的情绪,它似乎能让人忽视了现实中不可避免的种种不便——天气的炎热潮湿,工作的繁重,饮食的局促,欲望的繁盛以及满足的匮乏——这些全都是客观存在的痛苦,但拥有这种朝气的人,他们能发自内心地用开朗的热情迎难而上,忽略它们、轻视它们、战胜它们,更专注地去品尝着一样客观存在的,生活着的喜悦。
他也忍不住咧嘴笑了起来,对鲁二来说,这是一种罕见的笑容,没有那么的没心没肺,他是明白的,却仍然大笑着,这样的笑容更富有感染力,更能为他的面庞增色,让这个长相刚毅的北方汉子看着更显得开朗了些。
而但凡是挂着这样讨喜的笑容,办任何事总会有些便宜,鲁二很顺利地就问到了地址,找到了他要就职的细柳纺织厂:这是一间门规模不大的厂子,但应该很有钱,在纺织街的尽头,虽然房子还不全是买地的样式,但也是砖房水泥抹面——院墙都是水泥的,墙头扎满了尖锐的玻璃碎,甚至还绕了荆棘铁丝。
鲁二见了,四处张望,发现这是纺织路这排厂房的共性:墙都是高的,防范也周密。他心里想道,“这点道理我还是懂得的——国公府都没防得这般严密,这只能说明纺织路这里失窃案不少见。不过,说来也是奇怪了,按道理只有金银楼会如此防盗,因为货小又值钱,买地的棉布,物美价廉,一匹布才多少钱那!正货都是如此,贼赃只会更低价,防范都如此严格了,只有那些高来高去有传承的老燕子能飞过院墙,他们有这手艺偷点别的不好么?一次扛一匹布,都不够几天酒钱的!”
买地的布这的确是便宜,不用来南边都知道,毕竟这几年京城百姓穿的全是买布,更有甚者,上身还穿着敏地斜襟袍子的,下头已经穿上了买裤,鲁二就是觉得买裤方便,早几年就穿着了。一条裤子,浆洗得当可以穿三年不需要补!对武师来说这简直就是奇迹,那质量根本不是一般土布可比,却还比土布要便宜,这么好的货,一传开怎么可能还有人去买土布?不用十几年,立刻占据了绝大多数市场。不过当时曾听人说,这买地的衣服都是大厂子做的,还说厂子越大,合一匹布的本钱就越低,因此才这么便宜——但纺织路这里这么多中小厂子是怎么回事,鲁二就不晓得了。
存着这份纳闷,他自报家门,进了厂房去办公室登记,这厂子毕竟不大,行政、人事都是一间门屋子,由一个管事来负责,这管事面容颇为娇美,人却非常干练,拿了一张表格让鲁二来填,又迫不及待地对他诉说起厂子的窃案来。
“……又丢了六七件衣服!不过是三日!算在一起案值都超过十两银子了,想破了脑袋不知道怎么丢的!这样下去那还了得?不知道托了多少关系才找到一个会养狗有武艺的保安师傅……师傅你啊会武艺的吧?”
她年纪比鲁二是要大了十多岁,但鲁二在她身边还觉得有点不自在,江南女子娇媚,讲话也婉转,相处起来不像北方偶尔和女子交接一样自在,他涨红了脸,一边填表,一边费力地辨别着管事的口音,道,“会的,我原是雄国公府的护院,此来也是为了护送九小姐。”
“雄国公府……九小姐……”这管事微微一怔,忽然将他看了几眼,“就是那个张九娘?”
九小姐的确是有点名气的,但鲁二没想到连绍兴都知道她,一时与有荣焉,点了点头。管事的立刻站起来,“你刚和她在武林分开?——你在这里等一下,我去找小东家!”
说着,旋风般卷出屋子,过得片刻,拉了个身量玲珑的小姑娘过来,“柳柳,就是他,他是张九娘身边的近人——快叫他把张九娘的衣裙讲讲,我们这里跟着赶几日工,岂不又能大赚一笔?!”
这里话音刚落,鲁二已经有些明白过来,不由愕然道,“扒版?买地也许这样的事情——而且你们这边的百姓,难道也穿绫罗绸缎么?这不早成了我们敏地的专供?”
第970章 张九娘大计夭折
“扒版, 你们买地居然也容许这样的事情?”
“扒版?你一个武夫,居然也知道这个词儿?——看来,你当真是张九娘的亲信, 怎么,她的消息也如此灵通, 连南边的市场,掌握得都这样仔细了么?”
这个词一出, 两边都是诧异, 只是后续的情绪大不相同, 鲁二是诧异过后, 恍然大悟:“难怪, 我说呢, 为何那些仿衣源源不绝, 做工精美, 甚至胜过了织造局官绣, 还很难找到源头,原来真是买地这里的作坊!你们这样——衙门不管吗?”
而那柳柳姑娘, 面上则是一红,又理直气壮地道,“话可不能乱说啊!什么扒版,那也要一色一样, 才能叫扒版呀,我们可都是改过了的!”
“纽扣挪一寸也叫改过吗?!”
“那怎么不叫改过呢?再说了,你们张九娘的设计,那是属于你们敏朝的专利,有没有在我们买地注册过呢?倘若没有,那就不受保护的, 我们就算是照样生产又怎么了呢?可没有主动卖到敏朝去,至于客人穿着出关,那是他们自己的事了——还有,谁说我们买地百姓穷困,不穿这些好衣裳的?你这分明就是污蔑!”
这鲁二虽然稍微开窍,但始终还是个实心眼的汉子,张九娘待他不薄,他护主之心是很强的,当下紫涨了脸,也不顾人在柳柳的屋檐下,戳心戳肺地道,“你们军主都穿着棉衫那!什么样的好人家敢穿绫罗绸缎?难道就不跟着装样了?!谁知道你们的衣服,在这都卖给谁!”
“哎,你这人,合着我们的衣服就都是要偷偷卖回敏朝去是吧?!你意思我们就是专门扒版走私的厂子了?”
这两边对呛起来,彼此和乌眼鸡似的,也都不知道各让一步,彼此留些体面。还是那管事居中调和道,“罢了,这也不是什么犯法的事情,鲁师傅,我们小东家说得的确不假,本身这新鲜版式,就算是在我们买地注册了专利,有效期最长也只有一年,且就算是注册了,真的流行开来也管不住民间仿制的。更何况是敏朝的版式呢?
这本来都是极新的东西,搁在十年前,休说是衣服了,便是机器、工具,再好的发明一旦流行开来,也是大家一起仿,完全没有专利这个概念那!你们雄国公府家大业大,难道还真的指望张主任的专利费养家吗?不如这样,你把九娘的衣裙告诉我们,我们也给你一笔专利银子,你是转交给张主任,还是自己留着,那就凭你的便,你看这样如何?”
这倒也是实话,张九娘虽然设计了不少风靡华夏的新衣版式,但收到的费用却是不多的,除了卖给买地服装厂的第一笔买断银子之外,后续几乎没有任何收益,这点让她颇有些耿耿于怀,认为服装和话本比起来实在是吃亏。现在买地和敏朝这里,都流行所谓的版税,出书什么的,早就不是自己贴钱了。
若说以前除了少数话本大家,受到书商青睐,能收一笔润笔银子,在第一次印刷时和正版书商各自分赚一些,之后便随着盗版四起很难有后续收益的话,那现在,随着买地印刷术的飞速进步和严格管理,质量精良、价格又低廉的正版书籍,早已把老式的盗版书籍打败,书商发掘到一个畅销的话本的话,可以反复加印,而作者也早就从一次拿一笔银子,变成了每一次加印都按印量分成的‘版税’制度。
不说那些写话本的,就是写纪实故事的张宗子、写游记的徐侠客等人,靠着版税都成了巨富。很显然随着买地识字人群数量的不断上升,印刷业将来市场会更加广阔,这写书的靠一本书真能吃一辈子,而搞服装的,哪怕出的是流行程度更胜于话本的版式,却只能可怜兮兮地拿一笔专利费用……
这比较下来,张九娘心中自然不平,闲来无事常和人抱怨,鲁二也听去了不少,知道她很奇怪这些仿制的衣裳是从哪里来的,“我几次和使团那边的服装店要谈价钱,他们却说他们的赚头也是有限,除了一些工艺特别,只能厂子产的衣服之外,他们还是卖布料比卖成衣多些,不好给我加价。那我就纳闷了,京城好手艺的裁缝现在越来越少了,这些版式的新衣服都是从哪里来的?难不成还真是买地有人扒着我的版在仿么?”
要不是买地的官府信用一向良好,她都猜疑是服装厂瞒产量了,这个疑问也是直到如今鲁二来了绍兴,误打误撞才被他看破:原来还真是买地这里的小作坊在扒版,因为买地的大服装厂还是做棉布衣服为主,他们主要的好处在于棉布质量好,厚实、不容易破损,且染色牢固,至于一些实用显俏的设计,这是锦上添花。
由于成衣毕竟比布料还是要贵,要把手工钱算在里面,因此一些简单的版式,一流行开来,很多人的确愿意自己裁布量体去仿制,所以对大服装厂来说,在保证价格的情况下,还真没法给一些版式本身多算钱,因为不管版式本身是否流行,对于销量的拉动是比较有限的。如果为了难仿制把工艺做得复杂,那成本和不良率就会上升,售价必须提高,按柳柳的说法,“固然买地的百姓日子过得好,但舍得在衣服上多花钱的人,也没你想得这么多。价格贵十块钱,顾客就减少三成,贵了二十块能减少八成,大厂日产量在这,他们不会去做贵衣服的。”
但是,如果把布料换成贵价的丝织物,那又完全不一样了,就算是在敏朝,棉布自己缝制,丝织物去找绣娘、裁缝也是常见的做法。丝织物不但贵,而且娇嫩,整烫也很麻烦,很多知识不是只懂得浆洗缝制的百姓所能掌握的,甚至对大多数百姓来说,粗糙的双手就让他们失去了处理丝织物的资格,那些绣娘在家从小都是不做家务的,就是要维持皮肤的细嫩,不然,手从织面上摸过去,都能刮毛布料。
因此,一样是斜襟掐腰的衬衫,棉布的三十块钱,丝质的就要二两银子,这还是普通的丝料,若是那文华锦绣的内造彩缎,不卖个五两十两银子,你都要疑心货不正。当然可想而知这种售价的衣物,受众群有多么窄小了。可以说一城能买上的人都是有数的,张九娘去到织造司之后,一直就是想在这上头做文章——总不能把奢物的钱让买地都赚了吧?
她自己设计的一些版式,可以做两卖,卖给买地的服装厂做棉布版本,打开流行,她自己私人收点钱,再让织造司这里出官造的成衣,在敏朝卖一卖,再往买地出一出,虽然买地的审美总体还是朴实刚健为主,但张九娘是坚信,人都爱俏,女子尤其,买地的女子自己还能赚钱,就算不敢公然穿到厂子里衙门里去,那你说钱赚到了,私底下休息日和小姐妹一起出去玩玩,穿点俏色的绸衣难道还真犯了什么天条不成?哪怕穿个几水就没那么好颜色了,但张九娘是了解女儿家的,就为了那几日的好鲜亮,总有人愿意花钱!
这如意算盘打得是挺响亮的,但怎么说呢,销量却始终没有预想的那么高,利润也没那么厚,这和张九娘在京城自己双眼收集到的信息,亲自的感受却是相背离的,在一些高尚的交流场合,譬如买地京城超市圈,敏朝一些私人合股仿建的购物中心内,感觉到的新式私衣普及率倘有个六七成,毛估估算出来的销量,和织造司这里的账那根本就合不上!
张九娘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那些多出来的衣服是上哪儿找的裁缝,毕竟如她所说的,现在有手艺的人都愿意南下,以各种工匠尤其踊跃,因为他们在买地的社会地位要比在敏朝高得多了,收入也有提升。京城这里的裁缝,还余下来的那些七七八八都在织造司这里挂了号,以张九娘的了解,他们可填补不了她察觉到的这些产量!
倘若把绍兴这里的厂子一算上,一切疑问也就迎刃而解了。鲁二这才知道为什么纺织路上这么多私人的服装厂,又这么多要招赘的富户了,大厂做棉布,小厂做丝织品,纺织街的这些小厂子,可算是填补了一大块市场空白,而且他们发展这些要比京城有优势得多了——江南自古以来都是桑蚕之地,丝织物要便宜得多,现在大江以南尽为买土,京城织造司不能再直接从江南织造局调货,如果不改弦更张,重拾陕南丝路,那么,以后还要从买地进丝料再加工,售价和绍兴厂子比无论如何也不会有优势。
可想而知,将来京城织造司的盈利空间只会更窄,张九娘空有诸多奇思妙想,却很难化为落袋的银两和政绩,不能不说的确是有些可惜。鲁二平时护送她出行,常听她和不同朋友讨论这些,就隔了一层板壁,挡能挡住多少?
耳濡目染之下,也多少能明白其中的道理,不由得颇为惋惜,想了一转,发觉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阻止这么多服装厂跟风扒版,也不可能给张九娘发快信,叫她藏住自己的新衣——等他的信送到羊城港,张九娘怕不是早穿着各种新衣出去逛了,可笑她还想着为京城织造司带些新客,却不知道绍兴那边只要有一二眼线见到了这个新款式,再赶海船回绍兴,不过是半个月的功夫,这里的服装厂就可以开始仿造了!
这最好的办法,还真是如细柳服装厂这管事‘芳姨姆’所说,尽量为张九娘换一笔银子,这样政绩落空了,好歹还有一笔版式费,算是私人的一些好处。因他便肃容道,“看来也只能如此了,不过,我鲁二岂是卖主求荣之辈?不论你们信不信,这笔钱我自己是不收的,全都给张主任去。你们也不要给我现银,开一张支票给我,等主任回武林转船运回京的时候,我要去寻她汇合,便把支票带去了,让她在武林支走。这般大家说的清楚些!”
二女见他虽然并不富裕,但居然也能把持得住,颇有几分不取不义之财的节操,也不由得暗暗点头,芳姨妈笑道,“好,那就分成两份,该你的辛苦钱是要给的!不过,你这粗汉子,能不能说明白女儿家的衣服?说不明白,那我们也不能付钱。”
鲁二道,“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我常常要陪小姐下作坊去,如今不比往日了,京中人口腾贵,小姐又要做事,排场大了也遭人非议,往往就二三人陪着。虽不说上下打量她的衣着,但那作坊中各种规格的假人比比皆是,上头都穿着衣服,却可以随便打量,有时候说起男装,还拿我做个衣架子。你们若要女裙,我这里有两件是小姐预备带到南边去穿的,款式特别些我还记得住,别的也没有了,若要说男装我这里还能说得多些。”
“男装不要的!”
细柳服装厂却很看不起男装,认为男装没有她们打这个时间差的必要,“男人他们花钱的在别处,我们这些贵料子的衣服,他们自己既舍不得买,买了也不会打理,更不会积极地去穿,这没成家的男人,出门时能有个人形就不错了,成家了的,在买地终究是少数不说,花钱的地方也多。我们小厂子几乎是不做男装的!”
鲁二见她们对男顾客如此轻蔑,本想反驳几句,垂下头看了看自己洗得泛黄的短袖衫,也是哑口无言,这衣服他到手多久都不记得了,反正一夏天就这么两件,没有穿破他看不出有什么更换的必要。想想就算有朝一日有了钱,可以尽情享受,恐怕也要等吃够玩够了才想着买些新衣来穿——便是到了那时候,恐怕他也不会买丝缎衣服,想起来全是缺点,还那么死贵,就算好看,好看得了多久?便有钱了也不能这样浪掷着花。
虽然只是两件新款式,但也足够细柳服装厂消化的了,他们厂子本来也不大,款式多了反而不容易取舍。因为鲁二初来乍到,还没安顿下来,柳柳这里且还有事,便约定了午后来画图,让芳姨带鲁二去城里银行开个户口,同时芳姨这里正好去开个支票。鲁二这里跟芳姨一起办了入职手续,芳姨带他去宿舍放了包袱,两人便转移话题谈起了纺织路这里常发的窃案,芳姨妈道,“你瞧,正是因为我们厂子做的都是贵价衣服,一件拿出去随便也卖个七八两银子,因此这窃案才屡有发生,我们好不容易赚了一点利润,都拿去修高墙、扎玻璃了,工人出入也恨不得仔细搜身,便是这样也还是在丢,反而是那些大厂子,他们没这个担忧,一件衣服就几十块钱,出厂价更是烂死便宜,小偷要偷多少才能回本?”
“那些更士虽然来了,但也是忙得陀螺转,绍兴毕竟刚归买不久,他们的事情也多得很!这样小打小闹的偷窃,不比那些要出人命的案子那么紧急,不得已只能想办法请师傅上夜养狗,你若是能找到他们偷窃的办法,把这条路给塞住了,悬赏五十两银子全归你——这钱再添点都够你在绍兴买房子的了!”
当然,鲁二不是本地人,他没地,还要多添一笔买地钱,账不能这么算。不过这五十两银子也非常诱惑了。他当下就忍不住要在厂子里巡逻起来,一边四处张望着,一边拿了武林那里得的身份文书,和芳姨一起往外走,忽又想起来问芳姨道,“不对呀,这衣服六七件,案值不都冲着六七十两去了么,再怎么朴素也要三十多两的本钱吧?你们刚才说,案值加在一起才十多两——一件衣服的本钱不到二两?这么便宜?”
按织造司的成本来说,一件衣服二两成本简直是低太多了!鲁二现在仿佛才知道为什么织造司在京城做不开了,织造司的成本就是要五两银子!隔了一条大运河,成本差了这么多,问题到底出在哪里?难道即便是特科产业,也逃不开官营成本高的魔咒,中间的层层环节还是一样雁过拔毛、层层分润加码?!
“倒不是你想的那般,若以前,蚕丝都是各家收来,各分等级,能织成官缎的上好蚕茧产量本低,本钱是要高些。尤其是前些年,江南动乱,织户离散,茧价更高,成品丝绸的价格自然也就居高不下了。”
芳姨也看出了鲁二的思绪,忙笑着解释起来,鲁二也忙道,“对啊!我常听小姐她们说起,说江南织造前些年受到极大的重创,先是瘟疫、各地闹兵灾,后来买地崛起,江南百姓都大量逃去买地,原本的织户大量改为棉农、棉工,江南作坊也大量改做棉织品,还养蚕的人家不过是原本的一两成,要不是江南、买地都不穿丝物,只穿棉衣,这丝缎的价格怕不是要涨到原本的数十倍——”
也是因此,张九娘等人根本没怀疑这些绸缎新衣是从买地来的,却不想悄无声息之间,江南的丝织业不但恢复了,还私下发展得这么好,成本降低了这么多!而这消息却根本没见诸报端,把敏朝死死地瞒在了鼓里!鲁二不免认为这或许是买地的衙门有意在封锁消息了——平时都说买地的衙门憨厚守信,没想到原来也藏奸!
他这里生着闷气,那边芳姨却道,“嗐,如今这百业俱兴,多少日新月异的发展,都在一天之内发生啊?周报根本报道不过来的,只能维持重心在农业上,工业的恢复和发展,挑选一些来说罢了,不然,说得多了,一期报纸要有一本书那么厚,而且百姓们又不关心的,只要有好货就行了!”
“就说我们织造业吧,其实桑蚕养殖的恢复也就是这几年间的事情,毕竟我们这里要说农业,实在没有什么能和南洋相比的,自然要发展特色农业养殖业了。买活军一拿下江南,就开始布局,到如今也只能说是堪堪达成了目标的一半,把产量给恢复了一些,至于蚕种挑选、新式方法喂养等等,都还在慢慢的往前推呢,和别的产业比起来,这些成就根本不值一提,轮不上报纸表彰渲染的。就说我们这些小厂子,也就是之江人脑子灵活,能赚点快钱,要说技术,根本不能和大厂相比——我们赚点手工费罢了!大厂那里推的技术,那才叫神乎其神呢!”
说到这里,芳姨也是来了兴致,带着鲁二往旁边一拐,“走,反正进也进城了,我们去超市看看,带你见识一下南边大厂运来展览的新布料——比缂丝还贵,一寸怕不要二两金!也就是最近刚研发出来的,这应该是如今天下第一贵重的缎子了,你虽去不了羊城港看定都大典,但好歹来了趟买地,也让你见识一下买地的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