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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章 谢安青,把手拿开。……

    “谢安青, 把手拿开。”

    陈礼一字一顿。

    她身上残留的那点冷静已经彻底倾覆,于是再浓的寒光也能在无氧之地烧起扭曲的火。

    谢安青是唯一的焚烧对象,被紧紧包裹, 却只是淡淡地反问了一句:“拿开?”

    “呵。”

    这是她今天第二次笑,没了第一次的从容轻挑,只剩冰冷迫人的危险。

    “你想尽办法招惹我,不就想这样?”

    陈礼腰侧的皮肤被人用指肚来回剐蹭,很轻,每勾弄一下, 她的身体就僵硬一分, 眼里的火就跳高一寸。毫无征兆触碰到敏感地那秒,她浑身剧烈抖动,呼吸发颤,受着禁锢的双手用尽全力往下一撤,几乎挣脱。

    仅仅只是几乎。

    谢安青面无表情地推回t?去, 伸手拉开书桌的抽屉,从里面翻出之前被扔在卫生间里太久,血迹怎么都洗不干净的领带, 然后就当着陈礼的面儿,把她的双手紧紧缚住。

    “陈小姐, 您见多识广, 应该听说过手铐结吧?”

    谢安青把领带末端缠在自己手心, 不紧不慢提高陈礼被缚的双手。

    “这种结越拉越紧,我最喜欢用来捆东西,怎么颠都不会松不会掉。”

    “不信,您可以试试。”

    陈礼不用试。

    在谢安青说完话,陡然将她双手拉到最高点那秒, 紧缚的疼痛感就已经向她证明了一切。

    而她,陈礼,出生即赢家,出道即巅峰,从来没有被谁这么羞辱过。

    陈礼目光沉暗,瞳孔里沉默又激烈的火几乎窜出眼眶:“谢安青,我再说一次,把手拿开。”

    谢安青视若无睹,已经回到陈礼腰上的手,准确无误找到了那一片能给她带来生颤栗的肌肤:“暂时不行,还没让您看到我烧起来的样子。您可是我千方百计求来的,您要的,我怎么能不给?只是……”

    谢安青身体下压,目光掠过陈礼的眼睛、鼻子,落在她绷成一条直线的唇上:“我没和谁上过床,经验为零,但26应该是个还不错的年纪,身体成熟,神经敏锐,领悟力高。陈小姐,您前任多,以您的经验判断,我这样的,是不是会很快?”

    “十分钟?”

    “五分钟?”

    她没有这么多的时间。

    谢安青凉薄的唇贴上陈礼:“三分钟足够了吧?”

    尾音脱口的瞬间,谢安青无所谓陈礼说了什么,陡然张口开始吻她,舔舐她紧闭的唇缝。

    年轻女性气息滚烫,唇舌猛烈,谷欠望却是完完全全冰冻沉默的,带着羞辱和报复,一次比一次粗暴。

    陈礼感到疼痛,嘴唇开始发麻,稍一有缝隙,她立刻将头偏向一边,被谢安青掐住两腮转回来,顺势将手下压,虎口卡住她的下巴,用力往下一按——她始终封闭自守着的口腔被迫张开,独属于谢安青的气息席卷而来。

    陌生浓烈,对神经的影响力强大到令人震撼。

    一瞬间,陈礼都忘了要抗拒,舌头被谢安青密密实实严丝合缝地碾缠着,撞击声、搅动的水声不断从她们口中传出,几乎超越窗边可怖的狂风暴雨。

    陈礼耳侧嗡鸣,抠紧手,某一秒不受控制地滑动喉咙,把淌入其中的唾液咽了下去。

    有些呛。

    “!”

    陈礼智回笼,地动山摇,被雨水弄湿的眼眶紧缩冰冻,在谢安青的舌头又一次野蛮挤入时,狠狠张口咬下。

    血腥味在潮热拥挤的口腔中轰然爆发。

    谢安青停都没有停一下,不带任何反应和犹豫地将握在陈礼腰上手上移,斜过脊背,掌根抵住她的后颈,拇指和中指顶着她两侧的颌骨,用力向上托。

    “嗯!”

    陈礼闷哼一声被迫后仰。

    只是很短暂一个被控制的瞬间,就足够谢安青再一次深入她口中,与她交换着血腥味十足的亲吻。

    谢安青浑身冰冷,像沉在河底,那些已经泛滥了的恐惧、未知、无力和失职统统都是缠住她的水草,不遗余力地把她往下拖。她看着陈礼,只能看到大片的黑,潮湿阴冷,和舌尖上浓重的血腥味、清晰的刺痛和陌生又爆炸的湿滑感紧紧纠缠在一起,刺激得她想要唇下这个人撕碎重组,却没得到她任何正向的反馈——

    谢安青撤出来,但嘴唇仍贴着陈礼的嘴唇:“陈小姐,您不是要玩么……”

    “现在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目光相触,鼻子碰着鼻子,谢安青嗓音沉哑,极低地说:“是我现在这副模样不够吸引您么?”

    陈礼的怒气已经到了爆发边缘,浑身神经都在发抖,她的不反应不是接受认命,是怒到极点智的僵硬:“谢安青,你最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亻故爱,和你。”谢安青不假思索,说完抬起身体,被汗水沾湿的手从陈礼颈后抽出,抓住自己的衣领,用力往下一扯。

    凌乱的纽扣顿时四散崩裂。

    汗,紧致的皮肤,成熟的曲线,嘴唇的血迹和被刚那一扯磨红的脖子。

    闪电在谢安青身上降落那秒,陈礼的视觉轰然爆炸,她深如黑洞的瞳孔紧紧一缩,已经疼到麻木的双手扽住智一角,迅速反扣住谢安青重新握过来后还不够稳的手腕,同时,撑在她身侧的右腿奋力侧压,将她掀翻,跨坐在她身上,用手铐结死死卡住她的脖子。

    “谢安青,你是不是疯了?!”

    “是!被你陈大小姐一步一步逼疯的!”

    “我逼你什么了?!”

    “你出现之后的全部!”

    陈礼手腕疼,嘴唇疼,舌根疼,口腔里再重的血腥味也掩盖不住那股浓烈强势的气息,她俯视着谢安青,烦躁情绪一拥而上,在胸腔里横冲直撞。

    撞上谢安青掐住自己胳膊的手,“砰”一声,智炸裂。

    她低头在谢安青喉间,用牙齿咬住领带,一次次粗鲁地把手铐结扯松,扔掉,然后拉开谢安青掐在自己胳膊上的手,死死摁在身侧。

    “成年人不偷不抢不强迫,只是用点手段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怎么了?!犯法?!”

    “不犯法,但别XX找我!”

    位置交换,谢安青看着陈礼那张怒气高涨,没有任何一点反思的脸,胸口剧烈起伏。

    “陈礼,你知道我对你的到来抱了多大期待吗?”

    谢安青压着嗓子,墨色瞳孔因为喷发的怒意微微发抖。

    “我收到肯定答复那天几乎一夜没睡,在村部做计划,写方案,生怕有任何一点怠慢;我就是忙得饭顾不上吃,也要每天去平交道口等你;我想尽办法布置你的房间,想让你住得舒服;我喜欢院子里那些花,只要它们开着,我就不会在哪一天凌晨回来的时候,忽然觉得这工作累,觉得家里空空荡荡只有我一个人,它们对我来说多重要,可我还是每天剪几朵放你房间里,从不犹豫!”

    “但你呢?!”

    到后面,谢安青激烈的语气演变成了尖锐的质问。

    “我感激你是唯一一个愿意帮我们的,所以在还不确定你会不会来,哪天来的时候,就把我能给的诚意、尊重全给了?”

    “你呢?”

    “陈礼,你呢?!”

    重复的反问,一次比一次激烈的反问如同坠落深渊的嘶鸣,陈礼呼吸一顿,钳制着谢安青的双手倏然紧握。

    她从来没有深入思考过来这个问题。

    收到私信的时候,她刚好闲着,就来了;

    来了看到谢安青,她觉得有合适,就留下了。

    她从来没有想过要给谢安青什么,甚至——

    没有仔细翻阅她在微博的留言。

    只隐约记得,那些留言除了最终诚挚的邀请,还有这个村子的现存压力与未来设想。

    那里面寄托的东西,不只是一个村书记的责任,还有一个村子的将来。

    “……”

    陈礼翻滚汹涌的情绪有一刹恍惚。

    谢安青看着她,像是看穿了一切,她被钳制着的双手青筋凸起,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毫不犹豫将它们揭穿:“你只是在看到我那秒,突然有了游戏一场的兴致!你往后所做,全部都只是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而不是帮我们渡过难关!”

    “轰隆——!”

    这一声雷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响,像炸在陈礼胸口,她心猛地一跳,本能卸了手上的力道。

    谢安青趁机挣脱,衣衫凌乱地站在不断涌进来的风雨里。

    “陈礼,你不就仗着我有求于你,才敢这么肆无忌惮?”

    “的确,我急。”

    “我怕洪水哪天突然就来了,秋收会和春收一样惨淡,怕谁家房子被冲毁,我还没准备好,谁家孩子被水冲走了,我救不了。”

    “我怕很多事。”

    “最怕这六年明明已经倾尽了全力,还是什么都做不好,还不了!”

    “砰——哐!”

    露台的八仙桌被狂风掀起,撞断护栏砸在后院的石砖地上。

    这个距离明明和二楼房间差得很远,她们根本受不到任何一点伤害,可下一轮闪电照亮谢安青脸的那秒,陈礼发现她脸白得几乎没有血色,眼睛则……

    红得让人心惊胆战。

    陈礼心一磕,嘴唇紧抿,没等思绪和谢安青的话、眼前的画面连接起来,就又听见她说:“陈礼,雨已经来了,今年我没机会了,那对你,我就不再那么迫不及待,更不必非你不可。”

    她的语气是激烈爆发之后让人心慌的死寂。

    说完把已经没法继续再穿的衣服脱下来,扔进垃圾桶,半裸t?着站在黑暗里。

    “你想干什么那什么你的事,我管不着,但别惹我。我很忙很累,没时间没精力,更没有兴趣玩你们这种有钱人的感情游戏。如果你非要从我身上得到一点什么才会帮我,那对不起,我就是跪着去求下一个人,也不会继续在你这里低声下气。”

    谢安青从衣柜里取出件短袖套上,大步往出走。

    走到门口,倏地停下。

    被她刚刚那番话砸得心神一晃,头脑空白的陈礼攥紧手,看到她额发垂下,侧脸冰冷,身上透着一股令人脊背发寒的暗色:“就算我们相识在其他时间,我和你平等,没有求于你,也绝不可能爱上你。陈礼,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提醒你:我不是你那些前任,玩点你能玩的。”

    第17章 谢安青,好话你也听不见……

    “砰!”

    门被用力甩上。

    只是眨眼功夫, 谢安青匆促的脚步声就消失在了走廊。

    院里传来车声,被扔在床上的手机因为低电,乍然投出刺亮的光。

    陈礼恍然回神似的, 目光狠狠抽了一下,后知后觉自己又出现了那种答不出为什么的,脑子突然一空无所适从的,令人厌烦到了极点的,只会出现在弱者身上的智丧失瞬间。

    她看着黑洞一样的房门,攥在手里的指甲一点点抠进掌心, 空白目光变得阴沉可怖。

    是。

    在故意招惹谢安青这件事, 她是不无辜。

    但除了招惹,她有没有哪次像今晚这样捆住她的双手,把她压在床上,或者强行撬开她的嘴,把她往死里吻?!

    没有吧。

    一根手指头都没碰她吧。

    可她呢?

    陈礼刺痛的嘴唇紧抿, 口腔里挥之不去的血腥味持续不断形成、积聚,她是该和刚刚一样,把这口残留有谢安青气息的口水咽下去, 还是现在就弯下腰,狼狈吐掉?

    耻辱带来的怒气从四面八方围拢而来。

    陈礼一秒也忍受不了, 她像是感觉不到疼一样, 赤脚踩过地上坚硬的纽扣, 回了自己房间。

    房间的窗户已经被暴风推开,雨飘了满桌,她的电脑、相机、手机、口红,她放在桌上的每一样东西都湿淋淋的,换着法提醒她及时关注被打湿的胳膊。

    还是那种蛇紧紧缠上来的冰凉感。

    还是那么让人讨厌。

    陈礼大跨步走到矮桌边抽纸巾。

    纸巾盒旁边就是手机, 因为落了雨,稍一有动静,屏幕就和鬼手在点一样,自动亮起、熄灭,反复闪烁,最后停在主屏幕上——经纪人13个未接,W1个,微信通知统共21条。

    其中一条来自W。

    就在通讯中断之前几秒。

    内容和经纪人的焦躁截然不同,只有寥寥五个字:【回电话给我。】

    五个字就占一行,上方的信息自然一目了然。

    还是陈礼又一次被W质疑,一怒之下发了句“看不上我的做法可以走”之后,W发过来的。

    她一直没看。

    W说:【不是看不上你的做法,是想提醒你,她和你一样,只有一个人在生活。】

    陈礼知道。

    第一天到这里,她就看得一清二楚。

    但有什么问题?

    她十几岁就开始这么过了,很难吗?

    W说:【阿礼,一个人是没有退路可言的,后面没谁接着。你知道。】

    那如果她们继续被逼迫、掠夺,就等于赶尽杀绝。

    这陈礼也知道。

    她在脑子里自动补齐这句话的刹那,爆炸似的嗡鸣和雷声同时响起,将她震得手指发抖,没能攥住仅剩的那点干纸。

    胳膊擦不了,冰凉感便开始在暴风之下泛滥。

    陈礼耳边的声音骤然变得遥远,像是被罩在厚厚一层玻璃里,狂风暴雨明明就在她身侧,打在她胳膊上,她却怎么都听不清楚。她仿佛由时间遗弃,由空间囚困,深陷于逼仄窒息的玻璃罩子中来回碰撞、颠倒。

    不经意触到某个隐秘开关,一切像是延时发生一样,在她眼前重现——谢安青在副驾受到惊吓时紧绷沉重的侧脸,跪在河边修补防护网时单薄孤独的身影,她轻飘飘一句申请延长任期时卢俞惊讶的表情,她喜欢花开在地里是因为怕一个人的家里太空,延长六年的工作太累。

    她好像是在持续经历一个人生活的窘困。

    但因为心不够狠,不能和她一样把那份窘困分散到其他人其他事上,压力就日复一日的堆积成了高山。

    高山上具体有什么,陈礼不得而知。

    只确定,压力堆积到一定程度时,只需要再给一些不那么过分的招惹和一两句稍显过分的谈话,就足够刺激到一个人的智底线。

    一个没谁接着,没有退路的人。

    那她被逼出来的怒气,是不是就情有可原?

    “……”

    胸腔里激荡的情绪一拥而散。

    陈礼手蜷了一下垂下来,碰到不久之前从窗台挪过来的茉莉。

    花还在开,水珠滚动。

    陈礼看着看着忽然发现,谢安青在黄怀亦书房泛红的眼睛和几分钟之前那双惊人相似。

    明明软弱,却在某一刻变成锋利的斧,将罩着陈礼的厚重玻璃一举劈开。

    于是她耳边遥远的声音毫无征兆变得清晰,极速逼近,听到谢安青说,“陈礼,我感激你,期待你,绝不可能爱上你。”

    冰冷绝对的声音伴随惊雷,像密密麻麻的针,一次性全部扎入陈礼的神经,痛感铺天盖地。

    她震惶不已,无法相信声音竟然能有这么大的破坏力。

    但现实就是如此。

    前调的爆裂,后劲儿的漫长。

    陈礼迅速直起身体,将吐了一半的气死死咬入牙关齿缝,才勉强截住了那声即将冲破喉咙的声音。

    摔下露台的八仙桌还在雨里翻滚。

    陈礼站得笔直冷静。

    今夜最长的那道闪电劈开雨幕时,陈礼偏头看向北方的河——孤坟已经被暴雨吞没,柳树却还在拼命伸展枝条。像一把破碎的伞,挡不住,还在挡。

    它过于执着的努力强势吸引着陈礼注意力。

    陈礼便看着那个方向一动不动。

    神经里的痛感开始被分散,一道道消失,陈礼忽然很想知道是谁种的那棵柳树,那棵柳树代表了谁。

    ……天知道。

    陈礼绷直的脊背动了一下,耳边传来谢槐夏带着哭腔的声音:“小姨!小姨!”

    这个声音和陈礼印象里的谢槐夏毫无关联,她心一坠,下意识朝门口走。

    浑身湿透的谢槐夏见人就往过扑:“小姨!我妈电话打不通!她是不是被水冲走了?”

    “前年她为了救蓓蓓姐,就差点被洪水冲走。”

    “今年是不是又去了?”

    陈礼的衣服被谢槐夏的眼泪和身上雨水打湿,沉甸甸把她肩往下坠。

    压力让她清醒。

    她智在持续恢复,记忆也在渐渐复苏,某一秒,微博私信里的文字在她脑子里变得清晰。

    她应该从谢安青的描述里见过眼前这幅天地仿佛要被劈开,一切都变得无力的画面。

    或者就像谢槐夏现在问的这样,更加真实惨烈。

    【每一次大暴雨,我们这里都有人受伤。

    受伤是轻的,被冲走又救回来是幸运的。

    有些人,要一天一天等着雨停了,天晴了,才有可能找到尸体。】

    她在哪天一打开手机就收到了这条私信。

    结合前后几条来读,觉得微博对面那个人冷静得可怕,连生死都能这样轻描淡写。

    她忍不住分析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对她所描述的文字产生无数种联想,脑子里出现无数个画面,每一个都让她唏嘘惊叹。

    她才来了。

    ……来了之后,没任何一秒真正记起来的目的。

    “咔!”

    某一棵树被暴风劈裂,扯动陈礼震颤紧绷的神经,她身体剧烈抖动,听到谢槐夏问:“小姨,我是不是没有妈了?”

    小孩子充满恐惧的哭声在这样一个恐怖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尤其是声音里内容。

    刀一样直穿过陈礼耳膜,她躲不及,就只是竭力忍着。

    “不会。”陈礼说。

    谢槐夏听到声音不对,哭声戛然而止,抬头往过看。

    陈礼说:“你妈五分钟前刚给你小姨打过电话,没事。”

    谢槐夏:“真的吗?”

    陈礼:“真的。”

    谢槐夏:“那现在为什么打不通了?”

    陈礼:“没信号。”

    谢槐夏嘴巴一瘪,眼泪又一次涌了出来。

    陈礼有种预感,今晚谢筠或者谢安青任何一个不回来,谢槐夏就会一直这么哭下去。

    那么,她们会回来吗?

    陈礼不知道,谢安青离开时满身的暗色从她脑子里一闪而过,与她发烧那晚,谢秀梅说过的话直直撞上。

    “村两委是不是只剩你和谢安青两个活人t?了,什么事都抢着往前冲。”

    陈礼没见过,但能想到。

    她见过的人、景太多了,不用思考就能立刻想到。

    想到的瞬间无意识向前走了半步,又迅速折回来,扯开凌乱的头发重新扎好,换了套方便的衣服,攥着谢槐夏发抖的手大步往出走。

    两分钟后,隔壁黄怀亦家,陈礼看了眼被黄怀亦搂在怀里的谢槐夏说:“谢安青和谢筠都不在,我马上也要出去,她就麻烦您了。”

    黄怀亦神色严肃:“这么危险的天气,你出去干什么?”

    陈礼快速皱了一下眉,没出声。

    她没想过这个问题。

    从扎头发到出门,她的一切行动都是在靠本能,智没有参与分毫。

    所以她答不了。

    黄怀亦说:“不知道就不要出去,万一出事,安青得多担一份责任。”

    陈礼目光发沉,双眼紧盯着黄怀亦。

    黄怀亦不闪不躲。

    片刻,陈礼说:“出去看一看。”

    黄怀亦:“看什么?”

    陈礼:“看谢筠支书没被水冲走,看……”

    看什么?

    “谢安青”三个字从陈礼唇边一闪而过,她说:“看能不能拍到什么有价值的照片。”

    对。

    这里的画面,这里人,全都应该被记录。

    就算没有谢安青,也该被记录。

    因为她是陈礼,摄影师陈礼。

    陈礼放弃擦不干净的后视镜和模糊不堪的倒车影像,凭感觉往后倒。

    “嘭!”

    左车尾灯猛地装上门框,发出一声重响。

    陈礼手下不停,立刻调整方向,继续把车往出倒。

    路上黑沉沉的,密集猛烈地雨在疯狂往下砸。

    陈礼把灯推到远光,一脚油门踩下去,顺着谢安青留在地上的车辙往出追。

    她几乎是用了确保人身安全前提下最快的速度,还是怎么都看不到前方有光出现。

    浮躁感在暴雨夜里悄然出现。

    陈礼没察觉到,只是紧闭着唇,继续加速。

    而此时的谢安青已经上山了。

    她必须信谢筠没有出事,信她们能处好山下的情况,所以直接来了谢七伯家——谢筠他们转移群众需要时间,不可能很快赶来这里。

    谢七伯为人就是谢蓓蓓之前说的,是个老顽固,这几年村部不止一次给他做工作,希望他为三个孙女考虑考虑,搬下去住。

    就算不搬,也至少让施工队进来,对他的房子进行免费加固。

    他全部否决了,一意孤行要守住自己住了一辈子的地方,以后在这里落叶归根。

    他的顽固是在拿四个人的命赌。

    谢安青一下车就看到被雷电劈断的百年洋槐从河上横过去,刚刚好扫过谢七伯房间。

    老瓦房年久失修,根本经受不了狂风暴雨和洋槐的双重重击,此刻摇摇欲坠地杵在暴雨里,随时可能坍塌。

    谢安青一秒也不敢停,从后备箱里取出绳索和安全带直奔河边。

    桥已经被冲断了,她把绳子一头绑在树上,另一头绑自己身上,蹚着河往过走。

    河水如同愤怒的野兽,冲得谢安青无法站立,她死死抓着绳子和横在河上的洋槐,一次又一次被河面上的咆哮声淹没。

    终于上岸,谢安青只敢扶着膝盖把嘴里的泥水吐干净,就马上解开绳索在一旁拴好,疾步往岌岌可危的房子里跑。

    “七伯!”

    “咣!”

    “哗啦!”

    不断有瓦片从房顶掉落。

    谢安青没在谢七伯的房间找到人,转头往三个孙女房间跑。

    万幸,人都在,都好。

    谢安青勉强松了第一口气。

    谢七伯看她如同看到救星,一瞬间老泪纵横:“伯该听你的,该听你的啊。”

    谢安青没接话,直接走过来抱起最大的孙女说:“水太急了,我一次只能带过去一个,你们就在这里待着不要动,我马上回来。”

    谢安青话落的同时,原本只是卡在梁上的洋槐彻底砸下,房屋一瞬间垮塌小半。

    谢安青抬头看了眼,确定短时间内不会出问题后,迅速抱紧失声大哭的孩子往出跑。

    湍急汹涌的河水过一个人尚且费力,多个八岁的孩子就更艰难。

    谢安青能清楚感觉到自己的力气在被迅速消耗,她们每被河水冲走淹没一次,勒在腰上的绳子就狠狠拉扯她一回。

    “呼!呼!呼……”

    第三次上岸时,谢安青扶着腰大口喘息,有很长几秒眼前一片昏黑,天旋地转。她撑在膝盖上的手攥成拳,拇指死死掐着关节缓神。

    视线稍一清晰,谢安青又一次跑进屋里,抱起最小的孩子说:“七伯,再坚持一会儿,下次就是你。”

    谢七伯已经清清楚楚看到了谢安青的体力不支,他用力挥着手喊:“走!过去了就不要再回来!”

    他今天就是真死这儿了,也是他活该!

    但不能害了别人!

    谢安青不纠缠,护着孩子快步离开。

    外面狂风夹着暴雨,拍得谢安青睁不开眼睛。

    她摸索着给孩子穿上安全带,把她挂在自己腰间的绳索上,卡死卡扣,抱着她下河。

    谢安青非常清楚越往后救人越难,以及,孙女没安全之前,谢七伯绝对不会走,所以她把他留在最后,也把三个孩子里最轻的留在最后。

    但四岁的健康孩子,对现在的谢安青还说还是太重了,她每往前挪出一寸就好像要用干一次身上的力气。

    七八米而已,她从眼缝里看过去的时候,却怎么都看看不到头。

    谢安青的心率已经爆炸了,四肢沉重无力,飘在水上木头被大浪挑高又掀翻,直直砸过来时,她只觉得寒意直冲头顶,做不出任何反应。

    路边,陈礼从相机里看到的第一幕就是谢安青被木头砸中,整个人失去控制,被冲向横在河面的洋槐。

    那个瞬间明明只有水声和雨声,她却好像透过谢安青紧闭的眼睛和痛苦神情听到了她的闷哼。

    “咔。”

    陈礼的手指不受控制按下快门。

    这一幕定格。

    分裂的时间继续往前缓慢推进。

    1,2,3……

    谢安青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岸的,双脚触底那一秒,她四肢软得完全站立不住,只本能护住怀里的孩子,由着身体往下栽。

    没有预料之中的疼痛出现。

    谢安青视线僵直,感觉到一双手稳稳地扶住了她们,温热有力又镇定,将她们扶起来的那个刹那,河水猛扑上来,打在她腿上。

    她的手紧了很短一秒,从她身上离开。

    谢安青靠着树,看着低头拧卡扣的陈礼,嘴唇动了一下又紧紧闭上。

    陈礼同样没说话,她把解下来的孩子抱起来,往谢安青车上送——这里树木密集,随时有被劈断吹倒的可能,眼下车上最安全。

    陈礼把人放进去,一秒不停地关了车门往岸边走。

    “………………”

    那里的人明明站都站不稳了,竟然还想下河!

    陈礼由大跨步到跑,一把抓住谢安青的胳膊吼道:“再来一次,人没救成,你会先没命!”

    谢安青偏过头,抬眼对上陈礼。她的胸口还在剧烈起伏,但眼神异常平静。

    她很清楚陈礼说的这个可能性。

    但就像陈礼来了这里却看不到这里的情况,她身在其中不可能就这么坐视不。

    人就是这么喜欢以自我意志为中心去发现、行动。

    谢安青一言不发地抽出手,往河边走。

    陈礼:“谢安青,凡事量力!”

    谢安青依旧不语。

    陈礼刚才过来的时候没注意,踩到了拖在地上的绳索,谢安青这么一走,绳索被拉紧,她嘴里难以控制地溢出一声,猛然弯腰撑在膝盖上,大口喘息。

    陈礼蹙眉。

    谢安青刚走得不快,按即使被扯到也不该反应这么大,难道——

    猝不及防想到什么。

    陈礼条件反射伸手,把谢安青的短袖下摆从绳索里抽了出来。

    ……她腰上那一圈皮肤被磨得几乎没一处完好。

    “你……”

    “啪!”

    陈礼的手被挥开。

    谢安青胡乱把衣服放下去,从陈礼脚下扯出绳索,一脚踏进河里。

    陈礼手背被拍得生疼,视线所及的地方泥水像是要吃人。她莫名就来了火,脚一动,再次踩住绳索。

    谢安青这次走得快,陈礼突然这么一踩,腰上剧痛,酸软无力的双腿再也支撑不住,直直跪倒在地上,眼前一阵阵发黑。

    什么东西趁机钻进她头发里。

    她还没来得及回神,贴在头皮上的五指倏然收拢,抓住她的头发用力往下一扯。

    谢安青被迫抬头,隔着雨幕看到陈礼蹲在自己面前,眼睛里冻着霜:“谢安青,好话你也听不见是吧?”

    第18章 发火。

    陈礼眼睛里面冻着霜:“谢安青, 好话你也听不见是吧?”

    谢安青本来就已经疼懵了,现在还被人抓着头发被迫仰头,面对着一双全然t?陌生的眼睛——居高临下看过来, 冷冰冰的。雨水不断在她下巴汇聚坠落,砸在谢安青嘴上,和她的眼神一样,没有丝毫温度。

    谢安青一愣,爆炸的心脏无端紧缩,思绪有片刻停滞。

    没等反应过来, 腰上刚刚有所缓解的疼痛骤然加剧, 抓在她头发里的手松开,跟另一只一起,快速解开她绑在腰上的绳索往出抽。

    一瞬间,谢安青疼得浑身绷紧,剧烈抖动, 嘴唇抿再紧也控制不住发抖。

    陈礼甚至在某一秒听到了她喉咙里示弱的声音,很短促克制,生怕谁听到似的。

    有必要?

    她也不瞎, 该看到她腰上磨烂的皮肤一点没少看,还跟她装哪门子的装。

    陈礼冷着脸色继续抽绳索。

    她的视线已经被雨糊了, 只能靠不断眨眼勉强保持住一点能见度。偶尔清晰一刹, 刚刚好就看到了沾在绳子上的血。

    该怎么形容它的多呢。

    陈礼想了想。

    水往下滴的时候是红的。

    陈礼肚子里那股默不作声的火倏地往上蹿了一道, 手下动作不止没因为看到的这一幕放轻,反而故意在最后那秒加重了力气。

    谢安青终于没忍住闷哼一声,痛苦地撑在地上,双手紧扣泥巴烂叶。

    这不就对了。

    陈礼无声冷嗤,飞快站起来把绳索绕到自己腰间打了个死结, 同时脚下一勾,动作干净地接住掉在地上的安全带准备下河。

    不想裤腿猝不及防一沉,没能挪动。

    “你干什么?”谢安青说。

    声音混在大雨里,虚得几乎听不见。

    陈礼耳膜一扎,目色阴沉地回头,看到谢安青抬着脸,手抓着她的裤脚,湿得像只脏兮兮的小狗——牙尖齿利,被咬一口,她的手腕跟嘴现在还疼得清楚。

    陈礼攥紧安全带,冷飕飕地反问:“你说呢?”

    谢安青不语。

    她当然知道陈礼要干什么。

    但为什么?

    陈礼没一句多余的话,直接照搬黄怀亦说在前头那句:“放心,我是主动给自己捆这儿的,真出什么事,不用你谢书记担责任。”

    陈礼这话夹枪带棒,旧账翻得哗哗响。

    刚一出口,她就咬紧了后牙槽。

    明明都想到她晚上干的那些事儿可能只是被逼急了,还在这节骨眼上掰扯的什么劲儿。

    她又不是明天就死了,非得今天赶时间。

    陈礼仗着谢安青现在没力气,脚往后撤了一步,扯出裤腿,俯视着大雨里整个身体都在微微发抖的人:“疼就乖乖在这儿等着,别逞能。”

    语气中微末的妥协、安抚是陈礼从没对谁用过的。

    她也没有察觉。

    只是快速捏了一下指关节,抬起空着的那只手,朝谢安青的脸靠过来。

    谢安青下意识偏头。

    陈礼直接捏着下颌拧回来,已经在雨水的浸泡下没了温度的指肚从她眼皮上抹过去,说:“伤口再深点,你这只眼睛已经废了。”

    陈礼手上有劲儿,拉扯到伤口时带着异常浓烈的刺痛。

    谢安青咬着牙闭眼,视线彻底隔绝之前,看到陈礼搓了搓拇指上沾的血,抹在另一边红印明显的腕上,然后拎着安全带下河。

    河水比陈礼想象得更急,她刚一踏进深处就几乎完全失去控制,身体被卷着往水里拖。好在早年拍摄有过这方面经验,知道怎么应对。

    她只慌了一瞬,立刻冷静下来调整呼吸,适应水的节奏,借助手边所有可以借用的东西,很快就在暴怒的洪水中找到平衡,摸索着往过走。

    急流翻卷出旋涡,肆意吞噬着一切,女人走在洪水暴雨里,侧脸坚决,手臂充满力量,像是不惧分毫自然的可怕。

    谢安青看着这一幕,后知后觉记起陈礼拍过台风。上百年的树木被连根拔起,人在天上飞,世界被撕裂,很震撼的画面。

    采访里说她为了拍那张照片差点被台风卷走,她却轻描淡写,“运气好躲过了,还顺手从天上拽下来个人。”

    谢安青掌根撑地,动作迟滞地站起来。

    在陈礼之前,她其实还了解过国内其他有名气的摄影师,几经对比,最终决定给陈礼发信息,和她那张照片和那句话脱不开关系。

    她觉得,这个人看得见天灾人祸,心肠不错。

    陈礼觉得自己腰快断了。

    就一个单趟。

    一个单趟!

    她腰上一圈就火辣辣的跟烧起来了一样,骨头缝里都拉扯得疼。

    有些人来来回回六面三趟面不改色,是做好了死这儿的准备吧。

    可真勇。

    那为什么还一次两次跟要哭一样,眼睛红成那样?还有什么事比死更可怕?

    “哗——”

    陈礼翻身上岸,把绳索卡死在石头缝里,抄起安全带急速往已经处在坍塌临界的老屋跑。

    里面,谢七伯已经彻底放弃了,枯老的身体靠在墙角等死,周遭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恐怖又扭曲。

    乍然看到一个瘦削女人出现,手里还拿着安全带,谢七伯浑身一震,大声喊道:“你别管我,赶紧逃命!你这么点身板根本救不了我!”

    陈礼像是没听见,面无表情地走过来,把安全带摔谢七伯脚下:“但凡你有一秒感激谢安青救了你三个孙女,就少给她添点麻烦。她现在自身都难保了,没劲儿过来劝你惜命。”

    谢七伯怔住:“自身难保?她,她……”

    陈礼:“没死,快了。”

    谢七伯双目睁大,愕然无言。

    陈礼快速给她穿上安全带,背身蹲下,把他往身上拉。

    “轰隆隆!”

    雷声夹杂着房屋晃动的声音在陈礼耳边炸开,她来不及反应就感到脖子一疼,尖利的碎瓦直直从颈边擦过掉在地上。

    陈礼皱眉,往过看了眼——一滴血快速从脖子滚落,掉在瓦上。紧接着就是第二滴。

    陈礼视若无睹,果断背起谢七伯往出走。

    每走一步,房屋晃动的声音就大一分。

    他们前脚出来,后脚一声巨响,百年老屋彻底垮塌。

    谢安青看不到对岸的情况,只听见“轰隆”一声,原本摇摇欲坠的房子瞬间变成废墟。她心陡然下坠,抬腿就跑。

    下一秒,步子猛地顿住,模模糊糊看到河对岸,陈礼背着谢七伯,在往前走的步子没有一秒放缓,更没有回头去看,她的果决坚定造就了一个平静又盛大的画面:她身后的世界被暴雨摧毁,眼前的,她在全力重建。

    雨密集猛烈。

    谢安青垂在身侧手一点一点捏缩成拳,裤腿反复被洪水扑向后面又拽回前方,和陈礼被淹没又一次次咬牙站起来的画面几乎同频。

    陈礼快速偏头吐了口泥水,把人解下来放在地上。

    三个孙女看到爷爷平安无事,不管不顾跑下车抱着谢七伯哭成一团。

    人声不断冲破暴雨,响在黑黢黢的夜里。

    陈礼弓身在岸边坐了几秒,急促呼吸稍一缓解,马上解开腰上的绳子起身。

    谢安青没来得及收回视线,猝不及防和她的目光撞在一起。

    “……”

    一瞬间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

    仅仅只用往前推两个小时,她们就走到了水火不容的那一步,而现在,陈礼只是短暂停顿了半秒,立即低头回去解开绳子,草草盘了几圈,塞进她手里说:“下山。”

    山里情况复杂,随时可能发生其他危险。

    谢安青脑子里多余的念头一秒消失,攥紧绳子叫谢七伯几人上车。

    陈礼说:“上我的车。”

    谢安青掉转步子,脚底顿的那下短到可以忽略不计。她清楚陈礼的车底盘高,性能好,更适合眼下复杂的路况。

    谢安青先护着三个孩子上车,轮到谢七伯,他面色着急,手指发抖,来回翻着几个口袋,像是在找东西。

    谢安青问:“怎么了?”

    谢七伯:“照,照片,老伴儿,不见了。”

    谢七伯急得话都说不利索,但谢安青还是听懂了——他老伴儿的照片丢了。

    往前倒退20年,智能手机还没普及,这里的人别说是随手照相,有些到死都找不到一张像样的遗照。

    谢七伯的老伴儿就离开在那个年代。

    她能有照片留下,一定是绝无仅有的那一张。

    “愣着干什么,赶紧上车啊!”陈礼见两人不动,掀开车门催促。

    谢安青手下一紧,沉声道:“七伯,先上车……”

    “我要去找照片。”谢七伯打断,用力推开谢安青往回跑,“就那一张,丢了就没了。没了。”

    谢七伯仓皇无措地自言自语。

    谢安青被他那一推,腰狠狠撞在车门上,疼得眼前景象都发虚了,但更着急的是,谢七伯竟然真的在往河边找。

    谢安青喘息着撑了一把车门,“砰”地推上,对陈礼说:“你们先下山。”

    陈礼:“???”

    人话?

    陈礼手上筋骨突起,牙根紧的侧脸微微发抖。

    谢安青不找东西,步子快,没多远就追到谢七伯,抓住他的胳膊t?把刚才被打断的话补全:“先下山!等雨一停,我马上上来来找!”

    谢七伯一双眼睛浑浊不堪:“找不到的,找不到……”

    谢安青:“七伯!”

    谢安青说不通,只能用蛮力把人往回拉。

    拉回来一步,忽然听到谢七伯惊喜交加的大喊:“看到了!就在河边!反光的那个!”

    在哪儿都不可能现在去捡。

    谢安青已经预见水从山上涌下来的画面了,树会被冲断,路会被冲垮,他们一旦遇上,一个都别想……

    “青,这么大的雨,我不能把她一个人扔下不管。”

    “就在家门口啊,我怎么能把她扔家门口不管。”

    谢七伯恳求的声音终结了谢安青耳边所有的声音和手上所有的动作,她身形定格,死寂脑子里是暴雨的村口,她奶奶一动不动躺在泥里,没人发现,没人救,没人把她带回只有二十几米远的家里。

    就和现在一样,只有二十几米。

    只要有一人把她带回去,她的寿衣就不会那么难穿,葬礼就不会那么仓促,她就不会六年了,还觉得天亮之后,一切僵化定型的那一幕窒息恐怖,好像就发生在昨天,怎么都走不出去。

    “……奶奶。”

    谢安青低声喃喃,开口的瞬间,本能占领智高点,她眼前一空,失心般松开谢七伯,朝河边狂奔。

    四周狂风大作,雷声轰鸣,她没听到身后陈礼怒气爆炸的一声“回车上”,弯腰去捡河岸上套着塑料壳子的一寸小照。

    就是一刹那的功夫,河岸被冲垮了一段,长在岸边石缝里的老椿树摇晃着往下倒。

    谢安青闻声抬头,眼前骤然一花,连同另一具身体重重砸在泥水地上。

    同一秒,老椿树几百上千公斤的主杆轰隆一声砸在河岸边,距离谢安青的脚只有两三公分。

    陈礼眼神像刀,扔开抱在身前的谢安青就走。

    谢安青立时在疼痛里清醒,反应过来自己刚才的行为有多荒唐。她来不及心慌反思,迅速站起来往回走。陈礼去而复返,怒气翻涌的一张脸从她视线中闪过时,她感到后颈一紧,被陈礼抓着脖子抓到眼跟前,瞋目切齿:“谢安青,你有没有点脑子!”

    谢安青本能张口,想到要说什么之前,陈礼又一次把她扔开。

    她下意识伸手。

    陈礼往她手里拍了个东西,快步绕到她身后用力一推,语气阴沉危险:“你再敢往回走一步,我打死你。”

    谢安青下巴微动。

    陈礼:“回头照样打死。”

    “走。”

    谢安青攥手。

    手心里被拍过来的东西是她没来得及捡的照片。

    第19章 易燃易炸。

    暴雨打在车身上的声音急促又沉闷, 风声雨声里持续传来坍塌断裂的响动。

    陈礼刚那一摔带着两个人的重量,五脏差点震碎,后背也沉甸甸的, 不用想就知道衣服上全是泥,丑死了。

    这都怪谁??

    分析她的时候头头是道,没有的事也能说到入木三分,怎么轮自己这儿脑子全被泡水了?!

    陈礼怒气狂飙,抬眼看到谢七伯竟然还在原地站着??

    这一村的人是不是都觉得命太长了???

    陈礼慢慢呼出一口气,平静地说:“老先生, 要我请你上车?”

    声音冷到极点后显得恐怖。

    谢七伯猛地打了个哆嗦, 回过神来,对上谢安青投来的眼神。

    他一会意,拔腿往车边跑。

    “砰!”

    陈礼甩上车门换挡,一手快速揉方向盘掉头,一手把扣在座椅上的安全带拉到身前。

    车里光线昏暗, 没有人声,比来时更加颠簸的路让气氛一绷再绷。

    没人知道下一秒会遇见什么。

    可能塌方,可能落石, 可能路断了,可能水来了。

    每一样都会是陈礼最先发现。

    她不得不高度集中精神, 为一切可能做好准备。

    这种真切的紧张感沉默膨胀, 一秒一秒累积, 强势地与她胸腔里翻滚的怒气融合,猛敲心脏。

    她从一个旁观者渐渐变成亲历者,来时晦涩不明,被黄怀亦一再紧逼才能答出来的话无声无息在脑子里生长,从唇边一闪而过, 被更换为“看能不能拍到什么有价值的照片”的“谢安青”三个字摇摇荡荡在副驾停靠——近在咫尺,沉默无声,又无法忽视。

    矛盾感、危机感和真实感持续不断消磨着她的怒气。

    或者还有哪些应该往深了思考,往白了说的,和副驾那个人有关的现实纠葛也在被持续消磨。

    陈礼来不及想,现在的情况也不允许她分神。她迅速把脑子里那些起起伏伏的念头压下去,紧盯着前方的路。

    黑洞一样。

    任何东西都是到眼皮子底下了,才会轰然出现,不留一点视觉缓冲。

    陈礼都怀疑哪次她反应慢了,这一车人全得跟她一起完蛋。

    那她罪过就大了。

    她只能全力握住方向盘,将某些人的不要命现学现卖。

    暴雨冲刷着挡风玻璃,陈礼的视线一度差到凭感觉在开。

    拐过弯,一棵被刮斜在右前方的树陡然出现,根本避无可避,树枝黑影带来的压迫感急速逼近。

    陈礼心一磕想到什么,条件反射伸手,捂住了副驾那个人的眼睛。

    一刹那,谢安青紧绷的身体僵住,刺向脖子的钢筋定格。她眨了一下眼睛,停滞的呼吸在迅速臌胀她的胸腔。

    陈礼则是大大松了一口气。

    上大路了。

    她收回手,双手握方向盘越过最后一个深沟,将车开上了平坦的水泥路。

    这一秒,车上所有人都如释重负,后排甚至传出来小小的啜泣声。

    可能在哭劫后余生。

    正常。

    陈礼自己手都是酸的,牙根咬得麻木发疼,但余光瞥向谢安青时,只看到她垂着点眼皮,一动不动靠在座位里像丢了半身魂。

    哦——

    以谢书记不怕死的作风来说,这不叫丢了魂,应该是心如止水,去留无意。

    “……”

    又阴阳怪气。

    陈礼舌尖顶了下上颚,尽可能和平地说:“现在去哪儿?回村?”

    猝不及防一声询问拉回来谢安青走失的思绪,她握到有些发麻的手松了一下又握住,说:“去村部,旁边有临时安置点。”

    陈礼应一声,伸手去开空调——外面凉,里面人多热,玻璃起雾了。

    谢安青靠着椅背,眼尾的光不经意从陈礼手腕上一扫而过。

    ……血。

    不是陈礼下河之前抹上去的那一道,她整个手背上都残留有斑驳痕迹,往上,袖子、衣领、脖子。

    你受伤了。

    谢安青想这么问。

    话到嘴边顿了两秒,又一个字一个字咽回了喉咙里。

    谢安青除了看到陈礼脖子里的伤口,还发现了一块明显的红斑。

    她太清楚那是什么了,更知道它是怎么被弄出来的,被谁弄的,弄了多久——

    记忆扑面而来。

    她控着陈礼的下颌、后颈,逼她仰头深吻,唇齿间除了浓烈的血腥味,还有密不透风的交缠吮碾。太深了,也太激烈,她的呼吸很快跟不上节奏,肺烧得像是要炸。

    偏还有未知、失职等,各种负面情绪在她把往河底拖,她找不到氧气,本能离开陈礼的唇,低头在她脖子里。

    ……她当时应该叫了一声,不是完全没有反应。

    谢安青嘴唇绷紧,延迟了两个多小时的潮热感和细腻感在舌尖上轰然爆炸,直冲头顶。

    她咬着牙齿,后知后觉发现,人在冲动之下做出来的事,其他时间一点也不能回忆。

    像赤。裸裸的审判,每一幕都必须完整重演,画面、触感必须百分百还原,审判者还在不遗余力地引导你说出当时的心。

    谢安青舌尖像起了火,顺着上面丰富的血管和神经蜿蜒向上,一路烧到耳朵,与车窗外沉闷急促的雨声剧烈碰撞,使她耳中嗡鸣,头脑昏涨,模模糊糊听到陈礼说:“怎么走?”

    一切回忆戛然而止。

    谢安青悄无声息地掐住手心,强迫自己快速冷静下来,说:“到头左拐。”

    陈礼:“嗯。”

    谢安青周身的温度急速下降,紧盯着前方的路。

    眼下不是想这些有的没的的时候,谢筠的安危,村里的情况,她现在还一无所知,地里的损失也无法预估。

    她们现在只是把第一关过了,后续还有很多事在等。

    “减速带。”谢安青看着前方走过上百回的路,提前预警。

    陈礼马上反应。

    谢安青:“限宽墩。”

    陈礼:“OK。”

    “前面土路上坡,小心侧滑。”

    “了解。”

    ……

    陈礼开车很猛,只用三十来分钟就赶来了村部,安置点已经聚集了很多人,谢蓓蓓、山佳、谢小晴……整个村部的人都在。

    谢筠也在,安然无恙。

    谢安青立刻拉开车门往过走。

    谢筠在看到车灯出t?现的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见是谢安青,她连忙把走路不稳的老人交给山佳,大步迎上来说:“你是不是去找七伯了?他们人呢?有没有事?”

    村部人手有限,他们安排转移路线的时候只能取最优,像谢七伯家这种,远且危险系数高的,必定会往后排。

    但他们绝对没有在任何一秒,抱任何一丝放弃的心态。

    稍一有空缺,他们就安排了人过去,得到的回复却是谢七伯家房塌了,谢安青车在对岸,但没有人。

    谢筠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她竭力按捺着担心,先安顿转移过来的群众,不让大家继续冒险。

    主要也是情况危急,她只能选择相信谢安青有能力化险为夷,就像谢安青必须信谢筠没出事,信她能处好山下的情况。

    现在看来她们都是对的。

    谢安青说:“在车上,人没事。”

    谢筠紧跟着又问:“那你呢?有没有受伤?眼皮怎么回事?除了眼皮还有没有别的地方受伤?”

    谢筠一口气四个问题,担心不加掩饰,谢安青肩膀一松,声音也有所放轻:“没有。”

    谢筠大气长舒,忍不住笑了声说:“那就好,不然秀梅姐不知道要发多大的火。”

    谢安青视线越过谢筠,看了眼安置点来来往往的人,问:“怎么样?”

    谢筠:“个别受伤,人都在。”

    谢安青没再说话。

    两人面对面站着,视线对齐,只是不言不语,就成了紧张暴雨里难以得见的和谐画面。

    陈礼靠着座椅,手指在方向盘上点了两下,收回来,和另一条手臂一起环在身前,默不作声注视着那个方向。

    谢蓓蓓忙完一阵从两人旁边经过,看着屋檐下抹眼泪的老人说:“姑,这场雨下得,秋收也完了。”

    短短一句,像千万弯钩,把谢安青刚刚得到一点放松的神经转眼切碎,再把梦里的画面逐一勾出,她恍惚看到所有人都涌上来逼问她怎么办,把希望寄托与她的同时,也将愤怒悉数宣泄。

    暴雨下的真实比梦境里的虚无更加让谢安青惶恐无力。

    隐约看到有人摇晃着站起来往这边走时,谢安青无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双手紧握。

    陈礼皱眉。

    搭在胳膊上的手松开之前,看到谢筠脸色难看地瞪了眼谢蓓蓓,转头和谢安青说话。

    “大家心里虽然不好受,但都解,所以安青,雨停之后我们好好善后就行,这是天灾,没有任何个人的责任,你……”

    “我知道。”谢安青收回视线,说:“人都没事就是最好的结果。”

    谢筠无言。

    以前遇到没把事情办好的情况,谢安青总会沉默一阵子,然后拿出一切时间和精力去想其他办法补救。

    那阵沉默的时间是她对自己的检讨惩罚,虽然负面,但也勉强算得上情绪的纾解。

    现在她不说,谢筠反而更担心。

    比如雨下了快三个小时,才接通的那个电话。

    如果谢安青非要跟自己追究,那这一次,她的压力就不止来自于外界。

    “安青……”谢筠欲言又止,想不到要怎么说。

    有些事一旦发生在有些特定的人身上,本身就是无解。

    谢安青刚好也没打算继续这个话题,她说:“蓓蓓,把七伯和孩子安顿一下。”

    谢蓓蓓还思考谢筠刚那个凶巴巴的眼神是什么意思,闻言惊讶:“他们已经接过来了??”

    谢安青偏头想给她指。视线转过去第一眼看到的是挡风玻璃后的陈礼,目光深沉,眉头微蹙,笔直地注视着她。

    这个猝不及防的对视比河岸边发生的那一眼更加直接。

    谢安青心里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去而复返,加上后来车上的回忆冲击,她思绪短暂空了半秒,在谢蓓蓓走过来时,避开陈礼的视线说:“车上。”

    谢蓓蓓:“好。”

    谢蓓蓓去车上接人。

    谢筠顺着看过去,发现和谢安青一起上山的人竟然是陈礼。她脑子一顿,莫名想起那次两人站在院里不像说话,却离得很近的画面。

    谢筠抹了一把脸上的雨,问:“你们怎么会在一起?”

    这个问题正好砸在谢安青复杂不清的情绪上。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之前着急救人,来不及细想,问陈礼,陈礼没说。

    现在她想不明白一个确定已经无法达成目的的人,为什么还要固执坚持。

    这个坚持已经远远超出了事情本身的价值,更超出了谢安青这个人的价值。

    谢安青想不通。

    “书记,断水了!”

    山佳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谢安青。

    谢安青立刻收拾思绪:“有井,跟我来。”

    东谢村通自来水的时间还不长,很多维护措施不完善,除开暴雨导致的断水,还经常有村民因为不知道水管在哪儿埋着,一锄头下去,弄得半个村子断水。

    为了降低断水对村民生活的影响,谢安青要求每组都至少保留有一口水井以防万一。

    村部这口是最大的,有专人定期维护,水质没问题,不过狂风掀翻的树把水泵压断了,加上现在没电,水泵开不起,需要安装老式的压水井。

    谢安青带着山佳直奔工具间。

    院里,谢筠正在想办法联系有关部门恢复通讯和用电,谢蓓蓓把最后一个人扶下车后,走到正在拍照的陈礼旁边说:“陈老师,今晚真的太感谢您了,要不要下来喝点水,休息一会儿?”

    陈礼:“断水了。”

    谢蓓蓓:“忘了。”

    陈礼说:“你们忙,我回村里。”

    谢蓓蓓:“那您路上小心。”

    说完想起什么,谢蓓蓓快速回头补了一句:“晚上放心睡觉,村里很安全。”

    陈礼应一声,拉开车门把相机放回去,实则心里在想,前后才五个小时,洪水就已经大到把桥冲断了,房子也塌了,再这么继续下去,村里能有多安全。

    陈礼松刹车掉头。

    谢安青刚拿完工具出来。看到远处的亮光,她匆促的步子不自觉顿了顿,然后像是心有灵犀一样,车子再次掉头,直直朝她开过来,横停在最近的地方。

    中间是绿化带、树、台阶,距离还差一大截。

    陈礼在山上吼多了,现在不想再费那劲儿。她把车窗降下来,左手抬起,隔着密集雨幕朝谢安青勾了下食指。

    谢安青握着手电的动作收紧。

    山佳迅速拿走她手里的工具说:“书记,你忙,我一个人能行。”

    话落,山佳疾步离开,周围只剩下大风暴雨。

    陈礼像是感觉不到雨在往车里扫一样,保持着车窗全降,偏头看向谢安青的姿势。

    谢安青一动不动。

    很久,站到腿都开始发麻了,谢安青脚下一动,朝陈礼走过来:“陈小姐有事?”

    陈礼:“???”

    又是这副死样子。

    陈礼觉得自己今天的情绪管可能离家出走了,不然为什么反复地一点就炸。她视线不错地盯看着谢安青,反手掀开扶手箱,在里面摸索一阵,“啪”一声用胳膊肘怼回盖子,把摸出来的创可贴换到左手里抬起:“消毒、止血、没狗,要吗?”

    四个全是短句。

    谢安青能清楚感觉到陈礼的脾气在翻滚,也准备好了秋后算账,现在突然冒出个创可贴——

    谢安青越来越看不懂陈礼的行为。

    谢安青知道并且确认一个人身上天翻地覆的变化可以短到在一夕之间完成,但必定是有一个分量足够的由在支撑这种改变。

    陈礼……

    后颈又是一紧,谢安青身体被迫前倾。

    陈礼真的烦死她身上这件短袖了,削薄得她丝毫不怀疑自己一把过去会给它扽烂,还有眼皮上的伤,血水都流脖子里了,感觉不到??还在哪儿分析!

    陈礼抓着谢安青的脖子把人抓到眼皮底下,确保她能一次听清楚自己的话:“谢安青,我之前就是想玩你怎么了?你那么能耐,你怕什么?现在不该我是枕戈待旦,日夜难眠,生怕哪天一个没留神又把你惹毛了,你气得捆我手,掐我脸,把我脱光了欣赏我,扌无摸你,分开我的双月退进入我?”

    ……什么野蛮女人。

    陈礼用着想把谢安青脖子捏碎的力道,再次说:“嗯?谢安青,你怕什么?”

    手下的皮肤越来越热。

    烫手。

    陈礼快速撇了眼,将力道松开一点,怕自己一个上火真把这个细不溜丢的脖子捏断。

    松完之后,陈礼重新看向谢安青,等她说话。

    谢安青耳边是陈礼的声音,脑子里是自己的,除了“你,我”两个字相反,其他全部重叠。

    怪异陌生的热气顺着神经迅速往上窜,和在车上一样,径直烧到耳朵。t?

    热烘烘的,没了极端紧张的环境和情绪维持智后,直烤得人思绪不畅。

    谢安青嘴动了一下,看着只有巴掌远的人说:“没怕……”

    陈礼:“那就贴。”

    陈礼忽略谢安青准备继续张合的嘴巴,随手扯来几张纸巾,指关节在她下巴用力一抵,把纸一次性全部盖在了她被迫抬起的脸上。

    谢安青思考不及,本能闭眼。

    陈礼隔着纸巾,用手掌在她脸上轻压。

    纸贵,吸水性自然也好。

    两三秒后,陈礼揭开纸巾扔掉,说:“别睁眼。”

    谢安青只抬起毫厘的睫毛落回去,像是轻颤,在一片黑暗中感到额角和侧脸被不同的手指抵着,创可贴贴上眼皮,接着头上一紧,被顶大小刚刚合适的帽子扣住。

    陈礼推着谢安青脑袋,把她推出车外,说:“谢槐夏在黄老师那儿,放心。”

    话落,陈礼将车窗升起,隔着黑漆漆的玻璃看了外面的人一眼。

    她今天善良得有点过分了。

    山上救人是她做人的本能,没什么好纠结的,刚刚这些——

    “轰——”

    车子极速驶里。

    谢安青转头看到右侧四分五裂的车尾灯闪了两下彻底陷入黑暗。

    那一秒,雨从她眼前飘过,被鸭舌帽长直的帽檐一挡,没有任何一滴落在眼睛上。

    第20章 黑盒子和糖。

    回去的路上空无一人, 暴雨如注,即使雨刮开到最大,视线也还是很差, 所以陈礼开得慢,和带着一车人往村部赶那会儿用的速度截然不同。

    周遭模糊得只剩大片轮廓的房屋、田野不断从她余光里经过,她看到有人冒着雨往房顶盖塑料纸。

    可能是漏了。

    田野无一幸免,全部被洪水淹没。

    但好的是,旁边修了渠,只要雨势一小, 水应该马上就能淌出去。

    做这个设计的人很聪明, 也很有决心。

    这一片多少地,想把渠都修到根本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可一旦完成,就能把损失降到了最低。

    陈礼无端觉得这个人是谢安青,她像。

    陈礼侧目看了眼, 继续往村里开。

    村子里也已经停电断水,房间里黑得不见一丝光。

    陈礼反手推上房门,靠在门板上吐了长长一口浊气, 才骤然感觉到累——脖子疼,腰疼, 身心俱疲, 她没精力去想什么“刚刚这些”, 找了点水简单擦洗之后就直接睡了。

    而村部,谢安青最终还不是放心山佳一个人弄压水井,过去和她一起,完了马不停蹄跑来临时安置点帮谢筠分发食物、衣物。

    这些都是村部的应急储备,数量有限, 发完这顿,下顿可能就没着落了。

    谢安青马上叫齐人开会,分一部分负责受灾存群众的安置,一部分24小时不间断巡视重点水域,一部分实时监控村下各组的情况,及时发现处安全隐患,一部分想办法购买物资,保障后续。

    等所有事情处好,已经是凌晨五点。

    除开要出去巡视的两人,谢安青让其他人抓紧时间休息,自己和谢筠拿着花名册,逐一登记安置点的人员信息。

    “天一亮,我马上带人再入户核查一遍,有不在名单上,不在家,也没有外出务工的,马上和你联系。”谢筠说。

    谢安青“嗯”了声,抬头看着黑压压的天——快亮了,但雨没有一点变小的趋势。

    “你先去休息,我想一个人待会儿。”谢安青说。

    谢筠欲言又止:“雨这么大,回去休息吧。”

    谢安青:“有雨衣。”身上不会完全淋湿,还有帽子,眼皮上的创可贴到现在也没沾多少水。

    “走了。”谢安青说。

    谢筠犹豫不决地看了几秒她削瘦的背影,拿着名单快步往回走。

    入户核查本身就费时费力,加上现在情况危急,做一次就必须有一次的成效。她得在出发之前,把所有可能遇见的情况都确认好。

    谢安青没走远,在安置点的小平房周围绕了一圈,确认安全后,来了村部广场。这里有一批户外健身器材,提供给村民们活动筋骨。

    谢秀梅忙完一抬头,就隔着玻璃看到她坐在双杠上。外面雨那么大,树和她的雨衣明明在往同一个方向飞,却还是给人一种天大地大,她怎么就只能一个人待着的游离感。

    “麻药劲儿过了之后会有点疼,尽量哄孩子忍着,实在忍不住的话,再来找我拿止疼药。”

    谢秀梅交代一声,快速套上雨衣出来。

    “在想什么?”

    谢秀梅的声音猝不及防。

    谢安青静了两秒才低头看向她。

    “没什么。”谢安青说。

    谢秀梅:“没什么坐这儿淋雨?拉肚子拉到发烧的事可还没过去几天呢,当自己身体多好。”

    谢秀梅说着,踮起脚摸谢安青额头。

    没什么问题。

    顺手又撕开她眼皮上的创可贴看了眼,才把推高的帽檐放回来,说:“下来我给你看看眼睛,这里留疤就不好看了。”

    谢安青:“我好看?”

    谢秀梅笑了声,声音罕见得温柔:“我都快六十了,就没见过比你更好看的。”

    谢安青说:“但事情办不好。”

    谢秀梅的笑容戛然而止。

    谢安青一条腿垂下来,身体下压,趴在另一条曲起的另一条腿上说:“雨下了快三个小时我才知道的。所有人都在忙的时候,我在睡觉。我回来六年,在村部干了六年,还是干得不好。”

    谢安青的声音平铺直叙,像是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小事。

    谢秀梅却听得心惊肉跳:“你怎么能这么说!你刚来的时候才20岁,自己都还是个小孩子,就能很快把村里那些拒不配合的人拢到一起,把上下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搞清捋顺。你带人修水渠修路,规范各种管制度,还给我弄了那么大间卫生室。现在别说是新政策推行,就是修灯泡这种小事都离不开你,你怎么就干得不好?你有哪儿干得不好?”

    谢秀梅说到后面有点火,语气不好:“你说,哪儿不好?”

    谢安青:“秋收没什么可能了。”

    谢秀梅:“这是天灾。”

    谢安青:“我再去晚一点,七伯和谢迎几个可能已经被埋在房子下面了。”

    谢秀梅:“现在不是好端端的,一点事没有?”

    谢秀梅真生气了:“谢安青,你给我坐起来。你以前从来不这样。”

    谢安青:“以前我奶在。”

    突然提及的第三个人让谢秀梅目光狠狠一震,眼眶倏地红了:“你奶那事是意外。”

    谢安青:“不是,我给她打电话的时候一直哭,要回来,她才连夜跑去接我。我明明知道她那时候的身体已经很不好了,还跟她哭。”

    谢秀梅:“……”

    谢安青:“姐,我奶是被我害死的。”

    谢秀梅一瞬间哑口无言。

    这件事她知道。

    坦白说,如果换成是她,她也不会轻易原谅自己。

    那可是从一出生就陪着她,教育她,拉着两个闺蜜——黄怀亦和卫绮云——给她创造了一个不输其他任何小孩儿的完整童年的亲人。

    是对她来说,绝无仅有的亲人。

    怎么可能轻轻松松从她心里过去。

    但——

    “你奶把我们那届,我们往前往后很多届孩子叫回去读书,给我们不一样的人生。你沿袭她的念,把村里前前后后修缮改变,给大家不一样的生活。安青,你不是她带的走得最远的孩子,但一定是最像她,最让她满意的孩子,她不舍得,更不可能怪你。”谢秀梅笃定地说:“你昨天睡过只是意外,谁都有累的时候,七伯一家现在平安无事,其他一切假设就都没有意义。安青,你做得很好。”

    是么。

    谢七伯老伴儿的照片还在谢安青口袋装着,他忍不住过来要的时候刚刚好听见谢筠最后那句话,跟着插了句:“青,你救了我们祖孙四口。”

    声音突如其来。

    谢安青微微一愣,坐起来说:“是陈礼陈小姐救了您。”

    谢七伯摇头:“是你。”

    谢安青沉默不语。

    谢七伯回忆着老伴儿离世时的模样说:“我跟她都是家里生多了不要的,逃难到你们村之后遇见,结婚,生孩子,盖房子,努力大半辈子才勉强算是过上了好日子。我们离不开对方。所以房塌的时候,我想回去我们一起盖的房子里找她,但那个姑娘不让,她让我看你。”

    ————

    “你好好看一看她!”

    “她为了你们这个村饭顾不上吃,觉顾不上睡,发烧到昏倒,完了还跑去求人,对人低声下气,委曲求全。”

    “就在刚刚,她还不要命地想过来救你。”

    “t?她为了你们尽职尽力,你好意思就这么回去送死?”

    “就算你好意思,我也不可能答应。”

    “我说了让她乖乖在那儿等着,就一定会让她等到。”

    “她有乖乖在那儿等着,就一定得等到。”

    ————

    陈礼说这些话的时候什么都没想,纯粹是被谢七伯找死的念头气到了,替谢安青不值,所以出口任何一句都偏向她,偏心她。

    加上确定她听不到,措辞之直白就更加没有收敛。

    此刻经由谢七伯转述,效果比谢秀梅刚刚那些宽泛的汇总强烈百倍千倍。

    可能因为来自敌对方的肯定?

    也可能是更细节。

    或者作为旁观者,对她的过去没有怜悯,对她现在的肯定才更可信。

    “青,是你救了我。”谢七伯说:“你在那儿等着,我才肯过去。”

    谢安青没说话,胸腔里湿冷沉重的情绪一下下撞在骨头上,慢慢泛起热,像是在紧闭窒息的黑盒子里翻了一点身,肩膀不小心顶开一点盖,空气和阳光就透进来了。她呼吸着,脑子里快速闪过陈礼说那些话时的脸和声音。

    和她从双杠上跳下里的声音叠在一起,轻得几不可闻。

    “是陈礼。”谢安青说。

    是陈礼救的人。

    她救了那个人,三个女孩子才没一夕之间变得无依无靠;

    她救了那个人,“失职”两个字才没变成另一把锁子,把困着她的黑盒子彻底锁死。

    但是为什么?

    谢安青某一秒想过这是陈礼的另一种策略,后来被“偏见”撤回,就只剩下没有头绪的为什么。

    谢安青从口袋里掏出照片,递还给谢七伯,目送他回安置点,然后垂下手说:“腰上有点疼,你帮我看看。”

    谢秀梅微微一愣,反应过来谢安青在和自己说话,立刻抹了把眼睛,带着她大步往卫生室走。

    谢安青拉了张凳子坐下,头上盖着谢秀梅的擦脸毛巾。

    谢秀梅说:“把衣服掀起来。”

    谢安青脚踩着椅子横梁,直起身体照做。露出腰的那秒,谢秀梅牙根差点咬断。

    “谢安青,你以为你属猫啊,回回这么不要命的搞?!”谢秀梅咬牙低吼,先前低潮的情绪烟消云散,只剩火气。

    谢安青的短袖是宽松款,不扽着会往下掉,她想了想,把下摆咬在嘴里,腾出手去擦刚刚简单冲洗过的头发,声音含混:“这回没有。”

    最后没劲儿的时候,陈礼去了。

    谢秀梅信她有鬼。

    “坐直。”谢秀梅说,她拉了个小板凳坐下,说:“我要把伤口里面的泥沙清干净,会很疼,你忍着点。”

    谢安青压在头上的双手隔着毛巾捂了一下,咬紧衣摆。

    静悄悄的卫生室里只剩暴雨击打房屋、地面的响动。

    棉球不断被染红换新,刺激漫长的痛感让谢安青脑子前所未有的活跃,她猛地一把抓在桌沿上,手指抠紧。

    “砰!”

    外面正在打吊瓶的小孩子被惊到。

    她妈妈抖着腿哄了几声,小声对谢秀梅说:“你给她找点甜的含着。别人我不清楚,我姑娘只要一吃甜的,天大的事都能暂时忘记。”

    谢秀梅:“现在这情况,上哪儿去给她找。”

    “村部有没有?”谢秀梅问。

    谢安青嘴唇动了一下,说:“没有。”

    谢秀梅沉声:“那就再忍一忍,快好了。”

    谢安青:“嗯。”

    约莫半小时,谢秀梅摘下手套,松一口气说:“好了,三天后过来换药,这期间不要碰水。”

    谢安青浑身冷汗,把毛巾还给谢秀梅说:“我回村部。”

    谢秀梅:“熬一晚上了,找时间休息会儿。”

    谢安青:“知道。”

    谢秀梅打着哈欠去房间睡觉。

    打吊瓶的小孩子已经重新安静下来,她妈妈正在靠在旁边小憩。

    卫生室里突然陷入安静。

    谢安青拖着绷久了有些发软的步子在屋檐下站了一会儿,折回到诊室,不久又去了村部,再出来,雨衣下的口袋鼓鼓囊囊的,像是塞了很多东西。

    ————

    村里,陈礼这一觉睡得很差,一是雨声风声太大,二是脖子不动都疼,三是胸腔里大起大落的情绪还在持续,搅得脑子又累又乱,总想冒出点什么,她就这么翻来覆去折腾到四五点才昏昏沉沉静了下来。

    临近十二点,雨势渐小。

    陈礼按着抽痛不已的太阳穴坐起来,看了眼外面——天黑沉沉的,鱼池满了,石榴花、月季瓣和黄绿交错的树叶铺了一地,让人没有一点要出去的欲。望。

    现在也不是好时机。

    陈礼缓了一会儿,拖沓着步子走到矮桌边坐下,打开电脑导照片。

    她昨晚拍得不多。

    去的时候着急追人,回的时候着急赶路,仅有几张能用的都拍在横着洋槐的河边。

    陈礼导出来,一动不动凝视着谢安青被洪水冲向洋槐时骤然紧绷的侧脸、紧闭的眼睛和痛苦的神情,目光越陷越深。

    她得承认了。

    W屡次的反问、提醒没有错,这么犟又这么爱哭的人,她惹不起,也不能惹。

    那要走么?

    只要她肯,这张照片足够引起轰动,带给她一切想要的关注度。

    她请她的来的目的已经达成了。

    至于先前的纠葛……

    昨晚的火气和合作也足够抵消。

    那,要走么?

    雨还没停。

    陈礼背靠沙发听着噼里啪的雨声,很长时间没动。

    “滴——”

    电脑低电量报警。

    陈礼情绪薄弱的眼皮缓慢垂下又抬起,伸手将电脑合上,从包里翻出烟和打火机点了一根咬着,然后起身,把被地毯里的雨水洇湿的睡裙脱在地上,赤身走到窗边。

    窗玻璃上挂满了水痕,青白烟雾逆着水痕坠落的方向徐徐向上。

    陈礼偏头甩了一下头发,侧身靠向墙壁——额角抵着冷冰冰的玻璃,脖颈被拉长,露出里面已经不再流血的伤口和仍旧鲜红的吻痕。她细白。精瘦的腰上被绳索磨红了一圈,细看还有被人掐出来的手指印,若隐若现,和颈边的红斑一左一右,透着阴雨天极致的暧昧。

    陈礼什么都不知道,去拨一绺没有甩到身后头发时,夹着烟的手指无意从吻痕上面经过,顿了顿,听见后院哗啦一声响,哪盆花大概被打碎了。

    陈礼换了身衣服,准备下楼洗漱。

    门打开,听到悉悉索索一阵动静,她步子顿住,低头看向门把。

    上面挂了一个绑着活结的塑料袋。

    陈礼取下来拆开,看到里面有消毒水、棉签、纱布、消炎药……

    和一把水果糖。

    奉命来带陈礼去混午饭的谢槐夏噔噔噔跑上来看见,奇怪地说:“这不是儿童节那天,我送给我小姨的糖么,怎么在这儿?”

    陈礼目光轻闪,捏了一下塑料袋:“不知道。你要吃吗?”

    谢槐夏指着腮帮子摇头:“我蛀牙了,正在戒糖。”

    说完,谢槐夏扒开塑料袋,探头到里面数数。

    “1,2,3……”

    “25颗。”

    “我是按照我小姨年龄送的糖,一共26颗,她就给自己留了一颗啊。”谢槐夏有些不高兴地说。

    陈礼往里看了眼,没告诉谢槐夏,这25颗可能是谢安青能拿出来的全部。

    几天前,山佳入户做医保宣传,陈礼碰到过她。她电动车钥匙上挂了一个塑料球,可以打开,里面装着一个用玻璃纸叠的千纸鹤,阳光照上去,变幻的色彩非常梦幻。

    陈礼就随手拍照了张。

    山佳也跟着入画了,她当时很不好意思地碰了一下塑料球,说:“我前几天挨训,没出息地哭了,谢书记给我糖安慰我。这个是糖纸叠的。”

    一张糖纸包一颗糖。

    现在袋子里这25颗应该就是谢安青能拿出来的全部。

    陈礼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