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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相框 别说了,别说了

    程在野发现, 越靠近信封上的地址,姜守言表现的越不安。

    他开着那辆黑P的白车进了小区的地下车库,冷调的白炽灯把水泥铺就的车库照得越发空寂,姜守言盯着远处某团化不开的阴影, 听见了很轻微的咔哒声。

    程在野解开安全带, 通过后视镜和后座的姜守言对上了视线。

    最近天又变冷了, 姜守言感觉自己好像跟着没了生机, 蜷缩在角落, 裹着那床花花绿绿的被子, 长久沉默。

    他把脑袋枕在膝盖上, 小声问:“可以不上去吗?”

    程在野看了他一会儿, 点了点头说:“可以。”

    姜守言看着他不说话, 最后垂了垂眼, 扯了扯身上的被子。

    程在野就下车, 帮他拉开车门。

    姜守言裹暖和了,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棉被说:“有点不想松开。”

    程在野:“那就披着。”

    姜守言盯着车窗上自己的倒影看了会儿, 皱眉说:“有点奇怪,看起来好丢脸。”

    程在野把帽子戴在他头上, 帽檐压的低低的:“现在看不见了, 不丢脸了。”

    姜守言觉得很神奇, 好像无论自己是什么模样, 想法有多奇怪, 程在野都能稳稳给他兜住,他手指勾了勾程在野的手指,程在野就停下想去后备箱拿行李的脚步。

    “怎么了?”他转身捞住姜守言的手,拇指搭在关节上轻轻摩挲,能让姜守言感知到的力道。

    姜守言有些木讷地盯着后车窗上两个人的身影, 那床花花绿绿的被子看起来实在太过滑稽,他的脸虽然被挡住了,但程在野没有。

    “现在你看起来有点丢脸了。”姜守言淡淡陈述。

    “我不怕丢脸,”程在野说,“不是有句话吗,洋相还得洋人出。”

    程在野拉着姜守言的手摸上自己的下颔:“我这张脸很贴合。”

    姜守言就微微勾了勾嘴角,他自己感觉到自己是笑了,但看在程在野眼里却不是这样,或许是喜悦的感受传达的不及时,他的表情有点分层,嘴角是笑着的,眼睛却好像在哭。

    程在野扣住他的后脑,手指轻轻把帽扣往下拽了点,帽檐便往上滑。姜守言安静地看着他,他捏着姜守言的下巴,偏头抵着帽檐,在姜守言脸上亲了一下。

    “走吧,”程在野拇指擦过他的耳朵,说,“我们去后备箱拿行李。”

    姜守言跟在程在野后面进了电梯,他一只手拉着自己的行李箱,一只手揪着身上的被子,缩在电梯最后面的角落,程在野站在他旁边。

    这个时间点没什么人出行,数字安静地从—1跳动到了18,姜守言走出电梯,看见那扇红棕色的门,脚步好像突然灌了铅,每一步都走的很艰难。

    程在野只知道小区的名字,不知道具体在哪一栋,哪一层,哪一间房,直到停在门前的每一步,都是姜守言自己走过来的。

    楼梯间的声控灯因为长久没有声音又暗了下去,姜守言手上捏着门钥匙,盯着面前那扇门,突然有种想逃跑的冲动。

    黑暗把他钉死在了原地,他像是陷进了一个漩涡,脑子里塞满了很多纷乱的东西。

    姜守言一边想着都已经走到这里了,一边又控制不住手抖。

    颤抖的手腕突然被握住,姜守言低着头,有点无措地说:“我有点不想进去。”

    程在野说:“没关系,我陪你一起。”

    或许每个人眼前都曾出现过这样一扇门,无数次站在门口焦虑徘徊,不断想象着门内可能会出现的情况,这扇门是一道不得不迈过去的坎,门内无非两种结果,比你想象的更好,比你想象的更糟。

    姜守言是后者。

    几乎是房门合上的那一瞬间,姜守言就涌上了一阵莫大的惶恐。

    房子太久没住人了,空气里好像有一层雾蒙蒙的灰,姜守言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还是程在野从玄关的鞋柜里把姜守言的拖鞋找了出来。

    他弯下腰把拖鞋放在姜守言脚边,抬头的时候却突然噤了声。

    姜守言低着眉眼看他,那双眼睛黑沉沉的,好像透不进一点光,压得人心口也跟着一起沉闷。

    他说:“我好像有点不舒服。”

    程在野取下他的帽子,轻轻揉了揉他被压扁了的头发,问:“哪里不舒服?”

    姜守言摇头说:“不知道。”

    他开始很明显地颤抖起来,关于这间房子所有混沌的记忆顷刻间蜂拥而至,他感觉到了眩晕和耳鸣,然后是程在野温热的拥抱。

    “好了,好了,没事的,没事的,”程在野拍着他的脊背,温声说,“深呼吸,呼吸,姜守言。”

    姜守言听不见,他耳朵嗡鸣一片,吵得他很烦躁,他紧紧揪住程在野的衣服,觉得自己皮肤底下好像有蚂蚁在爬,密密麻麻,无孔不入,但他挠不到也捏不死,他快疯掉了。

    情绪在身体里横冲直撞迟迟找不到一个宣泄的出口,他开始变得有些狂躁,想摔东西,想揪头发,想通过一些尖锐的切割得到一点释放。

    恍惚间姜守言好像闻到了点皮革味,他迟钝的大脑后知后觉向他的身体反馈,他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车上。

    返程的疲惫和颠簸让姜守言的眩晕加重,强烈的反胃感涌了上来,他猛地推开了程在野,冲向了洗手间。

    程在野紧随其后,却被反锁在了门外。

    他抬手想敲门,又在瞬息间放下了手。他一直以为姜守言离家越近越排斥,是他还没有做好把自己完全摊开给他看的准备,毕竟在家和在外面的情况是完全不一样的,家是一个让人觉得放松的地方,他没办法时刻紧绷。

    但现在看来好像并不是,姜守言看起来更像是应激。

    为什么会应激?

    程在野走到客厅,摁开饮水机的按钮烧热水,又捡起姜守言扔到地上的被子,放到沙发上。

    沙发上放了个小枕头和堆成一团的薄被,程在野莫名有种直觉,姜守言有很长一段时间都睡在这里。

    为什么不愿意睡床?

    程在野紧皱着眉,虽然知道没有得到主人的允许就踏进房间是很不礼貌的事,但他现在管不了这么多了。

    周健曾经问过他,姜守言的创伤是什么,程在野一片茫然地说他不知道,但现在走过一间又一间房,他在最后一间看到了。

    程在野抿着唇角站在床尾,面前的墙上挂了一张遗像。

    相框里框着一个老人,老人正对着床,笑得非常和蔼。

    姜守言只吐出来点酸水,从胃到嗓子眼都一片灼痛,他跪在地上撑靠着洗手台缓了一会儿,偏头看到了玻璃门外若隐若现的身影。

    姜守言撑起身,用水漱了口洗了脸。

    镜子里的姜守言脸色苍白,眼眶带着没消下去的红,他用毛巾擦了擦脸,转身扭开了反锁的开关。

    咔哒一声,姜守言没拉开门,而是重新靠回洗手台,站了会儿又觉得疲惫,顺着底下的橱柜,滑坐到了地上。

    程在野就是在这个时候推开门的,卫生间空间不大,他叫停了程在野想往里进的脚步。

    “你先别进来吧。”

    程在野就停下脚步,在门口蹲了下来。

    姜守言看见了程在野微红的眼眶,片刻后他挪开视线,扫视了一圈,问了个没头没脑的问题:“你觉得这个卫生间大吗?”

    程在野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也跟着很认真地看了一圈,大概就五平左右。

    程在野回:“不大。”

    姜守言笑着说:“所以我在这里烧了炭。”

    程在野瞳孔紧缩。

    姜守言好像看不到程在野眼神里的痛苦,仍然自顾自地说道:“祁舟应该没跟你说这些吧,他不是个多话的人,那是在我去里斯本的前几个月,刚开始烟很呛,那种一点点窒息的感觉其实挺痛苦的,所以我还喝了酒……”

    程在野突然冲了过来,紧紧抱着他,小声道:“够了够了……别说了,别说了。”

    姜守言盯着头顶的光圈缓慢地眨了眨眼,他感觉自己手上像是握了把没有刀柄的匕首,刀刃扎在他自己身上,也扎在了想要抱他的程在野身上。

    但他现在却并没有多少愧疚,他有点难受,也想让程在野跟着他一起难受。

    “哦对了,”姜守言机械地说,“我是不是还没跟你说我为什么要烧炭,是因为我外婆跳江了,她得了老年痴呆,她不要我了。”

    人是有情绪的动物,哪怕他说的再机械,眼泪还是会控制不住往下掉,声音还是会一点点带上哭腔。

    “我亲眼看到了她的尸体被捞上来,这也不是我第一次看到尸体,”姜守言停顿了一下,压下了涌到喉口的哽咽,“第一次是我九岁那年,我妈吊死在了我面前。”

    “所以你才会随身带着那枚戒指,把遗像挂在墙上,让自己连睡觉都不能安稳吗?”

    姜守言愣了片刻,怔怔道:“你看到了啊……”

    程在野连呼吸都带了灼痛,他深吸了一口气,嗓音瞬间沙了下来:“姜守言,为什么要这么折磨自己?”

    第52章 长夜 你先得是你自己,才能去想其他的……

    姜守言没说话, 他在脑子里钝钝地咀嚼折磨这两个字,他有点听不明白。

    程在野把着他的肩膀,不可避免地想起重逢那天,姜守言靠坐在沙滩上, 像一只安静趴在阳台上的猫。

    那个时候他在想什么?

    程在野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他张了张口, 却没有发出声音, 他又垂下睫毛缓了一会儿, 喉结很轻微地颤着。

    “姜守言, 那几个月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怎么熬过来的?

    姜守言空茫地眨了眨眼, 其实他有点记不清了, 只记得自己再睁开眼, 看到的是祁舟那张脸。

    他脑袋还是空白的,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耳边仪器滴滴滴吵个不停,他有些不舒服地蹙起眉, 祁舟伸手取下了血氧仪的指夹。

    祁舟什么都没问,只说还要住院观察一段时间, 后面还有两到三个疗程的高压氧。

    姜守言不想住院也不想吸高压氧, 他觉得没有必要。

    祁舟黑漆的眼睛看了他一会儿, 平静地叫了他的名字:“姜守言, 你是我亲手抢救回来的。”

    姜守言垂下眼, 没办法再多说一个字。

    或许是刚在生死线上徘徊了一圈,他那段时间的心情很平静,还和氧舱里的另一个病友成了搭子,偶尔会在楼底下的小花园里逛逛。

    后来病友出院了,再后来姜守言也出院了。

    但出院了高压氧也还没断, 祁舟生怕他会变成傻子,摁着他吸够了三十天的氧,期间姜守言申请了签证,处了外婆的后事,捧着骨灰盒回了老家,埋在了后山的地里。

    这块地在他母亲死后就荒了,现在垒起了两块坟包。

    签证办下来那天刚好到六月,姜守言靠在病房的窗边看着晒到花园里的太阳。

    他因为一次突发性的晕厥又进了急诊,做了全套检查后只查出来了营养不良。

    身后传来脚步声,姜守言举着他的吊瓶回了头。

    祁舟今天调休,姜守言最近见多了穿着白大褂的祁舟,看着短袖长裤的他还有点不适应。

    “结果都出来了,打完这瓶我是不是能出院了?”姜守言晃了晃手里的吊瓶,表情如常地问。

    祁舟看着他苍白的面色和瘦削的脸颊,突然有了个其他的猜测。

    不怪他发现的晚,姜守言实在太能藏了,除了那次爆发性烧炭后,他再没有其他的反常行为,乖乖地住院、吸氧,回公司上了段时间班,提出离职,交接工作。

    或许每天见面真的很容易让人忽视许多外貌上的细节,也可能是工作太忙又或是心阴影过大,让祁舟没办法长时间盯着姜守言看,直到今天他才猛地发现,姜守言瘦了很多。

    他这段时间的安稳和秩序更像是回光返照,交代后事。

    “你……”祁舟见多了死亡,此刻却没办法开口把那个字说出来,只迂回道,“我们医院心科也挺不错。”

    姜守言脸上还是没有多余的表情:“我没病。”

    他似乎知道祁舟原话想说什么,笑着补充道:“我只是想死。”

    祁舟看着他的笑容,在空调房里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开始想办法劝姜守言去看精神科,姜守言嘴上还是那句我没病,脸上表情也很平静,照常出门,照常吃饭,没有一点消极的行为。

    正常到让祁舟开始对自己产生怀疑,那天听到的那句话是不是幻觉,是不是自己疑心病太重了,直到后来某天,他收到了姜守言发来的一张机票照片和很长一段微信消息。

    他连呼吸都静止了,电话拨打过去提示对方已关机。

    祁舟抿着嘴唇,一遍又一遍看着那段微信消息,姜守言从来没好过,他太过安静,安静到让人很容易忽略他其实一直都在承受痛苦。

    他一次次崩溃又一次次重生,最后被遗像框进了长夜,再也走不出来。

    脸颊突然被温热的指腹轻轻碰了碰,姜守言回过神。

    程在野注视着他那双空洞流泪的眼睛,轻声说:“我们离开这里吧,姜守言,我们先换个地方住。”

    姜守言有点反应不过来,顿了许久才艰难地问出三个字:“为什么?”

    程在野:“因为这个地方让你感到难过,让你觉得不舒服,你需要先换个环境。”

    姜守言想问这不是逃避吗,他好不容易才决定要回来,可这句话太长了,他连开口都觉得费劲。

    程在野就像是能猜到他想说什么,温声解释:“这不是逃避,只是暂时换个环境,等你好一点了,能接受了,我们再回来。”

    程在野拉着姜守言的手放到了姜守言心口上:“你先得是你自己,才能去想其他的。”

    姜守言有点听不明白,但好像又有一点醒悟,他感觉自己的长夜撕开了一条微弱的口子,光亮温和地映在他眉眼上。

    客厅的窗帘还拉着,姜守言下巴支在膝盖上,看见程在野在手机上点了几下,然后站起身对他说:“房子没那么快能租到,我们先去酒店。”

    他重新收拾了两个箱子,装了合适的衣服,最后拖着两个箱子回到客厅,问姜守言还有什么需要带的吗?

    姜守言手指晃着沙发旁边的灯泡,背后的蝴蝶在昏黄的灯光里晃动着翅膀,回国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姜守言会看着这片蝴蝶墙入睡,梦里偶尔会出现程在野浸在阳光里的笑容。

    这间房太昏暗了,他有点不敢去看程在野的眼睛。

    姜守言不说话,程在野就抱着他耐心地等,直到姜守言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我是不是很没用。”

    程在野蹭了蹭他的头发说:“你只是生病了。”

    程在野订的酒店既近也远,近得开车五分钟就能到,远得看不见姜守言原本的小区和外面那条长长的江水。

    姜守言在酒店住了三天,程在野带着他换到了新租的房子里。

    或许是刚换了新的环境有点不安,又或者是看着程在野忙前忙后的身影有种说不上来的感受,姜守言坐在飘窗上,看着底下垫着的程在野的外套,突然有点难过。

    程在野铺好了床,走过来摸了下他的头发,问他:“怎么了?”

    姜守言说:“没怎么。”

    程在野摸了下他的眼睛:“姜守言,别撒谎。”

    姜守言眼泪瞬间就沾湿了他的指腹,他雾着一双眼睛,看着程在野说:“我有点难过。”

    程在野坐在床边嗯了一声:“哭也没关系,情绪本来就不是用来控制的。”

    姜守言歪着头看了他好一会儿,眼泪落下来的瞬间,他揪住程在野的衣领,吻了过去。

    第53章 是家 “我爱你。”

    程在野租的房子坐北朝南, 采光很好,冬日偶尔出太阳,姜守言躺在床上就能晒到。

    没有精神气日子总是过的很混沌,之前姜守言有工作, 要养家, 情绪上来的时候他最多会把自己关进洗手间, 用尽全力哭一场, 哭完了洗把脸, 又变回了那个有条不紊的姜守言。

    后来外婆没了, 那根吊着他的线好像跟着没了, 他任由自己沉进混沌, 分不清白天黑夜, 醒了睡睡了醒, 攒够了点力气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拎着之前露营烧烤没用完的炭, 进了卫生间。

    姜守言原以为这回也会过上那种分不清自己是不是还活着,又为什么还要活着的日子, 但程在野没给他这个机会,他放纵他昏睡, 睡觉可以减少他胡思乱想的时间, 但也看重他的身体, 每到饭点会叫他起来吃饭。

    睡多了人起来都是软的, 姜守言不是不能说话, 他只是需要用更长一点的时间去让自己回应,他睁着一双空洞的眼摇了摇头,程在野就蹭着他垂在床边的手腕,商量着说:“吃一点吧,我都端过来了。”

    姜守言不说话, 用手指细细地去描摹他的眉眼,然后一点点又红了眼睛。

    怕姜守言胃口不好,程在野做的东西都很清淡,虽然味道很淡,但多吃几口也不容易反胃,程在野就坐在床边劝哄着,一碗粥一点点就见了底。

    他抽纸巾擦了擦姜守言嘴角,问他是想起来还是继续睡。

    姜守言低垂着眼睫,想说话又有点抗拒,扯了扯被子一点点滑了下去。

    程在野拇指碰了碰他的额角,又把被子给他捻了点,说道:“睡吧。”

    姜守言听见他轻手轻脚走出去,连关门的声音都缓地几不可闻。

    姜守言眨了眨眼,翻了个身,飘窗上的窗帘拉了一大半,留了一小片天光,让他不被光晃得睡不着的同时,不至于过得太混沌。

    后来姜守言渐渐睡不久了,到点了他会被饿醒,躺在床上发阵子呆会想去找程在野。

    程在野在厨房剥鸡蛋,把蛋壳剥干净后,又把蛋黄和蛋白分开。

    厨房里破壁机嗡嗡震动着,程在野没听见脚步声,直到腰间环过一双手,颈侧靠过来一个毛茸茸的脑袋。

    程在野怔了片刻,偏头用脸颊蹭了蹭姜守言的头发,问他:“睡醒了?”

    姜守言“嗯”了一声,看了会儿瓷碗里的蛋白,问:“为什么要分开?”

    程在野笑说:“蛋黄太噎了,还有点腥,怕你吃得想发脾气。”

    姜守言沉默了片刻,小声反驳:“没那么夸张。”

    “嗯,”程在野又偏头蹭了下他的头发,好像怎么也蹭不够,“是我太小心翼翼了。”

    程在野早上煮了两个鸡蛋,两个紫薯,还把南瓜大豆糙米等混在一起打了糊。

    他又剥了一个鸡蛋,没再把蛋黄和蛋白分开,抬手往肩膀旁边递:“喏。”

    姜守言张嘴咬了一口,才松开一只手自己拿着。

    程在野捻干净手上的蛋壳,带着身后的尾巴一起去洗了手,最后转过身,半靠在台面边,看了姜守言一会儿。

    姜守言还嚼着嘴里的蛋,被他盯着就不嚼了,鼓着腮帮子回看着他。

    姜守言心情不好的时候不喜欢对视,晚上睡在一起要么背对着程在野,要么把脑袋埋在程在野胸口。

    他虽然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但睡眠质量并不高,偶尔半夜会惊醒,和程在野说头疼。

    其实他说的很小声,近乎是自言自语的呢喃,根本吵不醒一个睡熟了的人,但程在野掌心就是覆上来了。

    “哪儿疼,太阳穴还是后脑勺?”

    姜守言揪紧了程在野的衣服,太阳穴连带着大半天个脑袋都突突地疼着,他感受着覆在他脑袋上轻轻按揉的力道,艰涩地问:“为什么?”

    程在野还没醒透,脑子一时反应不过来,只能顺着他的话问:“什么为什么?”

    姜守言:“为什么……这么好。”

    程在野彻底醒过来了,嘴唇在他额头上摩挲了一阵,很认真地回答:“因为你值得。”

    姜守言有时候想法不受自己的控制,他太痛了,又不知道哪里痛,心上的疾病不像普通的疾病那样可以很精准地得到一张药方,吃完药就可以完全好起来。

    所以他在迷茫着找不到解脱的时候会萌生一些很阴暗的想法,他想带着程在野一起去死,但在这个念头起的同时又会想起程在野的眼睛。

    那双眼睛会很温暖地注视着他,一遍又一遍耐心和他说:“姜守言,你会好起来的,可能是明天、后天或者大后天,你总会在某天醒过来,有不一样的感受。”

    姜守言又会很神奇地安宁下来。

    叮一声,破壁机停了,程在野偏头看了一眼,姜守言又开始嚼着嘴里的蛋,等程在野看回来他又不嚼了。

    程在野笑了一声,压了压他睡翘了的头发,又捏了捏他的脸:“怎么这么可爱。”

    姜守言绷着脸不说话,程在野从底下橱柜拿了两个碗出来,商量着问:“可以帮我把打好的糊倒出来吗?”

    姜守言难得主动从床上下来,程在野试探着让他做一点简单的事增加参与感。

    等吃完早饭,一起洗好碗后,程在野见姜守言状态还不错,又提议要不一起拼乐高?

    他从茶几底下拿了几个泡沫垫拼在一起,这几天的天气都挺好,早上出了太阳,透过阳台,晒进了客厅。

    姜守言翻转着手上乐高积木玫瑰的盒子,还是新的,应该不是房主人遗留下来的。

    “你什么时候买的?”姜守言问。

    程在野靠在他旁边坐下,翻着说明书看了几页又放在姜守言面前,说:“还挺赶巧,昨天刚到。”

    程在野:“要不我们比赛吧,看谁拼的快。”

    姜守言边看说明书边组装玫瑰花的底座,慢悠悠说:“我不跟你比。”

    然后又在自己组装完半个,瞥见程在野还没开始,还在给各个零件分类的时候,改了话头:“现在开始。”

    太久没听见姜守言像这样开玩笑了,程在野捏着个绿色的组件顿了一会儿,才扭头去抓姜守言的手。

    “你耍赖,不许拼了。”

    姜守言半转过身藏着手上还没成形的玫瑰,脑袋向后栽进程在野怀里,被他闹得闷出了笑。

    “我不管,这个不算,”程在野捏着他一只手腕,又拿了两个红色的组件过来,“这个我们一起拼。”

    姜守言就靠在他怀里,由着他把两朵花瓣摁了上去。

    两个人你一下我一下,拖拖拉拉好久才把一朵玫瑰连花朵带花枝拼完。

    积木拼出来的玫瑰有种冷调的机械感,姜守言拿在手里晃了晃。

    程在野摩挲着他的手腕,试探着开口问:“我上次回家拿东西,看到客厅茶几底下还有没吃完的药……”

    姜守言从来没有要瞒着程在野的意思,那天到家,他就已经把该说的都说完了,他知道他需要接受治疗,但是他不喜欢吃药。

    姜守言闷闷地说:“我不想吃药。”

    “嗯,”程在野循循善诱,“为什么。”

    姜守言觉得很神奇,那些没办法对着祁舟说的话他能对着程在野说出来,或许是因为祁舟已经成家了,他下意识不想让他再为自己费心,所以最初才费那么大劲,飞到另一个国家去自杀。

    但程在野不一样,待在他身边会让他有种说不上来的依赖。

    “药物虽然能及时抑制我的一些负面思想,但也会带来一些副作用,那些副作用让我很不舒服,我尝试着吃过一段时间的药,我觉得我像是被套上了一层薄膜,我所接触到的一切都不是我真正能接触的,总是隔了层什么东西……”

    姜守言语言组织能力还没完全恢复过来,话说的有些混乱,程在野听的很仔细,中途会适时嗯几声,鼓励他说下去。

    程在野在茶几底下找到那个塑料袋也是巧合,他最初只是想在沙发上坐一会儿,尝试用姜守言的视角去看这间房子,然后他看到了茶几底下印着xx医院的塑料袋。

    程在野第一时间把报告结果和开的药拍照发给了周健,周健的建议是药物治疗配合认知疗愈。

    程在野看了贴在药盒上面的用法用量,又拆开药盒数了数。

    程在野:他好像不喜欢吃药,只吃了四天就自己断了。

    周健:如果实在很排斥吃药,可以采用一些非药物治疗的方法,只是会更慢一点。

    周健:他现在是什么状态?我能和他聊聊么?

    之前姜守言状态太差,程在野一直没找到机会说这句话,现在他握着姜守言的手腕轻轻晃了晃,开口道:“我之前在旧金山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很厉害的医生,他叫周健。”

    “姜守言,你想和他聊聊么?”

    时间定在了中午十二点,周健那边晚上八点。

    程在野拿了个平板出来,登录微信,拨通了视频电话。

    周健坐在他的书房里,和程在野寒暄了阵,又自然而然把话题引到姜守言身上。

    周健经验老道,人也健谈,没聊多久,程在野就静悄悄退出去了。

    姜守言原本以为会很难开口,他虽然做好了准备,但毕竟是和才见一面的人说自己最隐秘的心事,多多少少会有点排斥。

    可两个小时下来,姜守言没感觉到任何不适。

    挂断电话前周健和他保证所有的内容都不会告诉程在野,姜守言并不在意这个,他更在意其他的东西。

    周健觉察到他好像还有话想说,便开口问:“还有什么问题吗?”

    姜守言迟疑了一会儿:“我想知道程在野在旧金山的事。”

    周健笑了一下:“我可以告诉你。”

    “不过是下次,”他放松地扬了扬眉毛,“所以我们下一次聊天,想定在什么时候?”

    姜守言一拉开房间门就看见了程在野。

    房间的廊道正对着沙发和客厅之间一段空白的空间,程在野搬了个椅子坐在那里,姜守言一开门他就能看见。

    程在野手上还拿着刚拼好的三枝乐高玫瑰,其实以他的效率,两个小时远不止这三枝,但他的心不在这上面,总是会莫名其妙找不到零件,又或者都快组装完了才发现装错了,只能拆了重新来。

    姜守言刚刚才和周健聊完,聊天的过程中不可避免会谈及在卡斯凯什的那段经历。

    刚说起的时候,姜守言还有种像是上辈子事的恍惚,但现在看着程在野手里的乐高玫瑰,想起那个抱着一大株向日葵出现在他面前的男人,他又觉得好像并没有过去多久。

    程在野是鸟,是风,也是山,是家。

    之前他常常靠在姜守言怀里撒娇,现在更多是在姜守言靠过来的时候牢牢抱住他。

    “聊得怎么样?”程在野吻了吻他的额角,问道。

    姜守言蹭在他肩膀,小声地嗯嗯嗯了几声。

    程在野听见了,笑着装没听见,把人脑袋抓了起来,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姜守言这回没躲,很认真地看着程在野的眼睛,叫了他的名字。

    “程在野,”

    程在野心尖颤了一下。

    “我爱你。”

    第54章 玫瑰 你也不会

    程在野低头把那三枝乐高玫瑰珍重地放进了姜守言手里, 说:“我也爱你。”

    姜守言看着手里的花,低笑着说:“不送花就不会说了吗?”

    程在野抵着他的额头又说了一遍:“姜守言,我爱你。”

    有很多个姜守言觉得很难熬的夜晚,程在野都会这样一遍一遍在他耳边说, 没关系的, 我在这里, 我爱你。

    因为爱的很纯粹, 所以程在野说的很轻松, 不强加期待, 也不求回报, 仅仅因为他是姜守言。

    姜守言在周健那里忍着没掉的眼泪, 现在莫名奇妙往上涌了, 他埋着头, 小声说:“讨厌你。”

    程在野搔刮着他的耳垂:“为什么讨厌我。”

    姜守言眨了眨眼, 忍着没哭:“……我以前不是这样的,我之前明明没这么脆弱。”

    程在野心都要化了, 他牵着姜守言的手环在自己腰上,低下头紧紧抱着他:“我能把这句话当做夸奖么?”

    姜守言轻轻掐了他一下。

    程在野得寸进尺:“那我能讨个奖励么?”

    姜守言隔着衣服咬了他一口。

    程在野揉了揉他的后脑勺, 掌心里的头发又黑又软。

    程在野继续说:“今天下午太阳很好, 姜守言, 我们一起去逛公园好不好。”

    姜守言下巴搭在程在野肩膀上, 敛着眼皮晃了晃手里的玫瑰。

    半响才应了一声:“嗯。”

    附近的公园说近也近, 说远也远,走路半个小时,开车绕来绕去再等几个红绿灯差不多要十几分钟,停车位还不怎么好找。

    他们两个在地图上切换了几种出行模式,最后选择骑共享单车, 十几分钟能到。

    还没走出小区,程在野就觉得热了,他脱了外套是一件黑色的中领打底,像是小学生出游一样斜跨了一个卡通保温杯。

    姜守言手指勾着背带,懒洋洋地走在程在野旁边。

    程在野活动了下胳膊,只是骑个共享单车也摆出了像是要打沙滩排球的架势,简单热了个身。

    姜守言被太阳晒得微微眯起了眼,嘴角不自觉就勾起了笑。

    “诶,你看那边那辆电动车,”程在野掌心搭在保温杯上,手指摩挲着姜守言的手背,“要不我们也买一辆吧,以后出门我在前面骑,你坐后面,还挺方便的。”

    姜守言扭过头看了一眼,是一辆前后座分开的电动车:“那种不能搭成人,不然要罚款,手续不齐全被抓住了还会扣车。”

    “啊,”程在野懵了一下,“这么严格的吗?”

    姜守言点了点头:“所以我们这儿都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什么都可以不信,前面有交警是一定要信的。”

    程在野笑了一下,偏过脸来飞快蹭了下姜守言的头发。

    小区门口有很多小黄车,他们一人扫了一辆,又凑在一块儿开始看导航。

    姜守言还没分清楚哪边是前哪边是后,程在野已经左右分别看了几眼,然后说:“好像有条更近的。”

    程在野在找路这件事上简直能在脑子里再单开一个导航,他手指在屏幕上放大滑动了几下,就找到了几条能连通的小巷子。

    小巷子安静,没什么人,落了一地的银杏被规整地扫到了两边,浅黄一直铺到了道路尽头。

    程在野在前面带路,时不时回头看姜守言一眼,两个人就这么慢悠悠穿过两条巷道,到公园门口停车锁车。

    或许是天放晴了,公园有很多人出来遛弯晒太阳,姜守言骑那么会儿车骑累了,在茶园找了个能晒到太阳的角落坐了会儿。

    这是块儿四通八达的露天茶园,隔一面墙就是鲤鱼池,池水是活水,连通了整个公园。

    茶园很大,也很嘈杂,摆放的木桌椅一眼看不到头。周围人来人往,添茶的伙计手里拿了个像锣一样的东西,但敲出来的声音却很细很脆,像风铃。

    他在桌与桌之前来来往往,通过那声音提醒客人他过来了,需要什么服务可以叫他。

    程在野拿着手上的菜单看了会儿,扭头正和那小哥对上视线,然后挥了挥手。

    小哥眼睛亮了,手上的锣版风铃也不敲了,几步走到程在野面前,刚想秀一下他的川式英语,程在野:“要杯红茶。”

    小哥Hello卡了个He在嗓子眼里,愣住了。

    姜守言没憋住笑,用四川话说:“他会说中文。”

    程在野这回听得舌头打结了,学着姜守言的腔调皱着眉道:“说中文?”

    小哥听笑了,打趣道:“还没教好嗦?”

    姜守言笑了笑没说话。

    小哥在小本上记下桌号和红茶,又看着姜守言问:“你要啥子?”

    姜守言捡懒,想说跟他一样的就行,程在野像是知道他不想自己选,开口道:“我帮你挑一个?”

    姜守言巴不得把选择权交给他,忙点头:“嗯。”

    程在野边看手上的菜单,边在脑子里转食疗有关茶的内容,抑郁焦虑患者不能过多摄入咖啡因,不然容易心跳过快,严重的会诱发惊恐。但也不是所有的茶都不能喝,玫瑰花茶行气解郁,绿茶缓解焦虑,菊花茶缓解头痛。

    “玫瑰花茶可以吗?”程在野摁着那行黑字把菜单转了过来。

    姜守言挑眉:“你怎么这么喜欢玫瑰花。”

    木雕雕的玫瑰,乐高拼的玫瑰,选茶也选的玫瑰。

    程在野弯着眼睛笑了笑,转头看向还站在旁边的小哥:“还要一杯玫瑰花茶。”

    “好嘞,”小哥写完,又把小本重新揣回围裙前兜,说,“等一哈就给你们送过来。”

    没什么生僻音,程在野连听带猜也能听明白,他又想起之前小哥说的那句,还没教好嗦?

    程在野半准半不准地把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姜守言反应了会儿。

    “是什么意思?”程在野问。

    “嗯……”姜守言想了会儿,懒着嗓音逗弄他,“你想听哪个层面的?”

    程在野耳根突然红了。

    姜守言撑着下巴,眯着眼,两根手指顺进他拇指和食指搭出来的圈,缓慢摩挲了阵,直摩挲得程在野脸都有点红了,才缓声道:“你在想什么呢?”

    程在野捏住他作乱的手指。

    姜守言也没抽,脚尖却不小心踢到了程在野的小腿。

    程在野浑身都绷紧了,才听见姜守言平静道:“意思就是怎么还没把你的四川话教好。”

    姜守言语调微微上扬,明知故问:“程在野,你脸怎么这么红啊。”

    程在野捏着他的手指咬了一口。

    姜守言看着他笑。

    茶上的很快,两个盖碗,一壶水,小哥还不知道从哪里抓了把瓜子给他们。

    姜守言磕完了一小把瓜子,后脑勺枕靠在椅子上,揣着手,整个人都懒进了椅背里。

    他垂眸看了会儿旁边小池里被喂得膘肥体壮的锦鲤,又抬头顺着老榕树粗壮的树干一直看到盖到头顶的绿荫。

    今天的天和小时候一样蓝。

    “明天是我妈的忌日。”姜守言突然开口说。

    程在野因为这句没有铺垫的话咬到了舌头。

    他惊惶地抬头去看姜守言,后者只是微微勾了勾嘴角,轻声说:“我想回去看一眼。”

    已经过去二十年了,很多记忆都快模糊了,但姜守言仍然记得那是个晴天,他缩在房檐下第一次听见外婆哭的那么伤心。

    他怔怔地望着头顶的天空,小黄狗趴在他脚步呜呜地叫唤,姜守言不知道在那里蹲了多久,直到小小的脑袋被一只粗糙的大手轻轻拍了拍。

    他仰头看过去,觉得外婆好像突然老了很多,头发也白了很多。

    她看着他的眼睛,笑着说:“言言吓到了吧。”

    姜守言想说外婆你可以不笑的,我没关系的。但他喉咙里像是塞了团棉花,梗得他难受。

    外婆突然偏过了脸,手却还在他背上轻轻拍着:“以后就只有我们婆孙俩了。”

    姜守言跪在坟前的时候,脑子里想的全是这句话。

    以前这块地种什么都长得很慢,现在荒了,杂草倒开始疯长。

    程在野手里拿着姜守言从其他村民那里借来的砍刀,刮割着坟前的杂草。

    姜守言拉了他一下,说:“前面空出来了就好了,后面没关系的。”

    两座坟都没有立碑,黄土空落落地拱着。

    程在野回到他旁边,笔直地跪下。

    火苗映在姜守言眼里,姜守言往里烧着纸钱:“以前每年这个时候,外婆都会给我妈烧纸,还住这里的时候在山头烧,后来搬家了,回来一趟很不容易,就拿了个铁皮桶在家里烧。”

    后来姜守言拿那个铁皮桶烧了炭,可能对当时的他来说也算是另一种圆满。

    “小时候我妈对我不好,外婆或许是怕我想起伤心事,所以每次都背着我烧,从来没让我看见过。”

    但姜守言就是知道。

    外婆藏东西藏的很拙劣,往上面盖一层纸板就以为谁都不会发现了,姜守言有时候晚上睡不着,会蹲在阳台掀开纸板看着空落的桶发呆。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就像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一天想回来给他妈烧纸。

    有风起,吹灭了面前那两根红蜡。

    姜守言低垂着头,一直看着面前那团火燃到尽头,变成一堆无机质的灰,随后又晃悠悠被风吹散。

    “姜守言,”从始至终都很安静的程在野突然叫了他的名字。

    姜守言仍旧低着头:“嗯。”

    程在野问:“你觉得你的妈妈和外婆被困在这里了吗?”

    人死后应该是自由的吧,姜守言心想,尘土尘土归土,什么都没有,也不会被束缚。

    姜守言摇了摇头说:“没有。”

    程在野:“那么你也不会。”

    第55章 吃药 我很担心你

    姜守言跪在原地安静了会儿, 冬日里的土地寒凉,还浸着湿润的晨露,他后知后觉感觉到了凉,低头看见了自己腿上的泥土, 他又转头去看程在野的膝盖, 裤子上同样也覆了一层湿泥。

    “该在下面垫个东西的, 我忘记了, ”姜守言去拽程在野的胳膊, “你先起来吧。”

    程在野微微弓腰, 一只手撑地, 一只手反拉住姜守言, 把人一起拉了起来。

    “这些东西要捡吗?”程在野没在山里这么正经地给人烧过纸, 不知道习俗。

    姜守言只伸手把放在正中的橘子拿了过来, 摇头说:“不用。”

    山路不好走, 旁边是一大片生长茂盛的竹林,顺着竹林下去是姜守言家后院, 圈来养鸡养鸭的,不过现在荒了。

    姜守言绕着边走到前院, 院子里有个小水池, 他想打点水给程在野擦擦裤子, 但等到了才发现石台上覆盖了厚厚一层青苔, 池水飘着枯叶和蛛网, 很脏。

    姜守言站在原地里愣了会儿,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脑子里全是小时候的记忆,小时候的池水干净清冽,他每回跑热了都会在这里用瓢舀来喝。

    可能是起太早了, 脑子被早晨的冷空气冻住了,又或者是触景生情,混淆了过去和现在,他有些挫败地回头,看了程在野,视线又错过程在野去看那栋安静矗立在竹林间的老房子。

    时间把它雕琢得愈发冷清,和记忆里的样子大相径庭。

    “我想给你擦擦泥的,”姜守言说,“但水不能用了。”

    程在野“嗯”了一声,低头在裤子兜里摸着什么:“没关系,我带了湿巾。”

    姜守言想从他手上接过来,程在野却突然蹲了下去,姜守言顺着他的视线弯腰看,看到自己裤子上也脏了一团。

    程在野拆开湿巾细细给他擦,片刻后,他闻到了橘子的清香,还不等他抬头,嘴边就伸过来了一瓣。

    程在野咬住,刚吃完一瓣又喂过来一瓣,程在野吃的没喂的快,偏过脸笑了一下:“够了够了。”

    姜守言就把剩下的橘子连皮放在他脑袋上,成功把人定住后蹲下来,接过程在野手里的湿巾给程在野擦裤子。

    程在野定了一会儿,自己伸手把橘子拿下来解定了,橘子皮里还剩下了两瓣,他全喂给了姜守言。

    “还想再转转吗?”

    姜守言嚼着嘴里的橘子摇了摇头。

    “那等我把这个还了我们就走?”程在野晃了晃手里沾了泥的砍刀。

    姜守言点头:“嗯。”

    程在野用湿巾把上面的泥擦干净了才起身走出院子。

    姜守言撑着脸蹲在原地没动,他目光定定地看着老房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旁边的竹林翕动了一阵,姜守言偏过头,看见一只鸟挣脱开密密的竹叶,飞向遥远的天际。

    “走吧。”身后传来程在野的声音。

    姜守言朝他伸出手:“怎么这么久?”

    “留了个联系方式。”

    姜守言蹲久了站起来头发晕,靠在程在野身上缓了会儿才问:“加联系方式做什么?”

    程在野:“万一以后有用呢?来都来了正好就加上了。”

    老家离市区的车程较远,到家的时候已经过了中午十二点。和周健约时间之前,姜守言没想到会回老家,于是聊天推迟到了第二天。

    还是在那个熟悉的房间,周健穿着同一套衣服,姜守言甚至觉得连灯光的亮度好像都和上次一样。

    “可以和我说说昨天发生什么了吗?”周健盯着屏幕笑着问。

    姜守言坐得有些拘谨,垂着视线一字一句说了,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屏幕。

    上一次聊天他们并没有聊到这么深入的地方,有关家庭的部分姜守言都是一笔带过,或许是怕周健会把话题往更深层次引,几乎是在陈述句刚落下最后一个音,姜守言紧跟着问道:“你还记得上次和我说这次会跟我讲程在野的事吗?”

    好像掩饰的有点太明显了,姜守言悄悄抠了下藏在桌子底下的手。

    周健没多问,点了下头,放缓声音说起了程在野的事:“他是我一个朋友的朋友介绍过来的,起初我以为是他病了,后来才知道他是为了喜欢的人来的。”

    “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爱人生病了,自己跑来看心医生,就为了学习如何才能更好地照顾他。”

    姜守言低着头没说话,悄悄抠着手指。

    “他共情能力很强,学习能力也很强,经常看书看案例看到很晚,但你知道的,案例并不全都积极,所以有时候他很痛苦。”

    姜守言抿了抿唇角。

    周健继续说:“他很爱你。”

    姜守言差点憋不住泪。

    “之前他把你的报告单拍给我看过,我给他的建议是药物治疗搭配认知疗愈,”周健说,“现在我的建议还是这个。”

    姜守言说话有点困难:“可是……”

    “没关系,”周健不疾不徐打断他,“你可以先听我说完。”

    “直到今天聊天以前,我都以为你的创伤是你外婆骤然离世,但刚刚你说你去给你母亲上坟了,我才反应过来我错了,可能还要更早,至少要从你母亲离世开始算起。”

    姜守言微微睁圆了眼睛。

    “东南亚的人抗压能力普遍要比欧美这边强,在没办法改变的情况下,他们往往会搭建属于自己的生存框架,其实你也是这样的,背着这样的框架走了很久,直到最后一个亲人离世,你的框架彻底塌了。”

    周健说:“所以我大概能猜到你不愿意服药的原因之一,你正在程在野身上继续搭建这种你所熟悉的框架,药物作为外来物,会让你觉得你失去了控制感。”

    姜守言愣愣地听着,有些说不出来话来。

    “在这种丧失控制感的情况下,你开始放大你的焦虑,焦虑药物各种各样的副作用会让你失去秩序,”周健说,“但我想说的是,直到现在,无论是国内还是国外,药物依旧是治疗的一线手段。”

    周健顿了顿,观察到姜守言还在集中注意听,又继续说。

    “我们对异常心有个等级划分,心境障碍,双向情感障碍,精神分裂。抑郁和焦虑划在了心境障碍里,干预后治疗效果要比后两个高很多。”

    “抑郁本质上是大脑分泌的神经递质出现了问题,所以在急性发病期需要服药,通过药物刺激分泌,以免造成更严重的后果。”

    姜守言断续地说:“可是我现在能控制……不去做不好的事。”

    周健:“但你有躯体化症状,嗜睡,头疼,肩背疼,偶尔耳鸣。”

    “这些症状会让你觉得难受,让你的情绪反反复复,”周健说,“其实你自己也能感觉到这种反复,对吗?”

    姜守言低着头,在心里嗯了一声。

    “再加上现在天气冷了,也是季节性抑郁的高发时期,抑郁是一项慢性疾病,有的吃上三到六个月的药就可以恢复,但有的需要吃一到两年甚至更长,治疗周期过长,也会让很多人放弃,断药,从而复发。或者明明已经恢复了,但因为心态没转变过来,思考问题还是用之前的病态思维方式,导致进入新环境不适应,再一次复发。”

    姜守言有求生欲,只是绕进了自己的死胡同里没办法轻易走出来,所以周健尽可能地想和他讲明白。

    “还是我之前的建议,药物加上认知,还有家庭的辅助和支持。当然最重要的是要正视、接受这项疾病,千万不要责怪自己。”

    这次聊天过后,姜守言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想了很久,他和周健说了他吃了药的一些副作用,比如眩晕,恶心等等……

    周健说副作用是暂时的,有的可能会持续半个月到一个月,可以和医生联系换其他药,但一旦选择药物就不要随便断药,就算要断也要在医生的建议下,一点点减药。

    姜守言在房间里纠结,程在野在房间外走来走去,片刻后,姜守言听见有纸片从门缝里塞进来的细碎动静。

    他就靠坐在墙边的,低头看着纸片滑到了自己脚边。

    姜守言拿起来,打开,纸上用黑笔画了只卡通小狗,小狗耷拉着耳朵,问他:你怎么啦?

    然后又是一张纸片塞了进来,是一只快哭了的小狗:我很担心你。

    支着身体乖乖坐着的小狗:可以和我说说吗?

    立着一只耳朵的小狗,旁边画了一个超大的空白对话框。

    姜守言快哭了。

    他下巴抵在膝盖上,来回不断翻看着手上的纸片,随后起身,拉开了门。

    程在野正咬着笔皱着眉思考下一张该写些什么,没想到身后的门突然开了,他重心一个不稳向后栽去,又及时伸手在门框撑了一下。

    “你出来啦,”程在野仰头看着他笑,刚想起来,姜守言揪住他的衣领,岔开腿跪坐了上来。

    程在野掌心在他膝盖底下垫了一下,说:“地上凉。”

    “没关系,”姜守言拉开他的手说,“我想这样抱一会儿。”

    程在野背靠着门框,支着腿,一下一下顺着他的脊背。

    “是周健说了什么话让你不开心了吗?”程在野说,“我问了他,他不告诉我,只说你需要时间想想。”

    “但你锁了门,我就好担心,”程在野脸颊在姜守言鬓边蹭了蹭,说,“下次可不可以不锁门,你发消息告诉我,说你想自己待一会儿,我绝对不会打扰你,但是不要锁门好不好。”

    姜守言眼睛温温热热地埋在程在野肩膀上,很轻地嗯了一声。

    良久,他又说:“程在野,我们明天去医院吧。”

    第56章 乏力 它会像风一样穿过我的身体……

    去的还是之前的医院, 找的还是那个医生。

    明明是姜守言来看病,程在野表现得比他还要紧张点,上楼梯接连踩空两下,楼上那个刚做完肠镜的老大爷都走得比他稳。

    “你慢点, ”姜守言扶了他一下。

    程在野反握住他的胳膊, 解释:“刚走太急了。”

    或许是因为这样, 姜守言反倒没那么紧张了, 扫码排了号后坐在外面等了一会儿, 走进去说近期症状的时候语气也很平静。

    程在野站在他旁边, 掌心搭在他肩膀上, 听的很仔细, 偶尔姜守言想不起来或者漏说了什么, 他会及时补充。

    距离上一次检查开药已经过去近三个月, 医生重新开了量表让姜守言再测一次, 结果出来还是中度。

    门诊一天会接诊很多病人,效率普遍会拉高, 医生翻了翻手上的量表,说:“还是要吃药。”

    她边敲键盘边说了一些注意事项, 最后单子打出来的时候, 她抬头看了眼伸手过来拿的程在野, 又低头看向姜守言。

    她对姜守言还有印象, 上次是他们院一个医生带过来看的。

    姜守言以为她还有什么别的注意事项要交代, 坐在凳子上安静地等,然后听到一句:“你的状态看起来要比上次好很多。”

    姜守言愣了愣,随即笑了笑。

    药要早上吃,避免对肠胃造成刺激,餐后或者随餐服用。

    姜守言这边还喝着燕麦粥, 程在野已经端着水拿着药,站在了他旁边。

    姜守言看着那两板白色小药片就觉得自己舌头在发苦,脑袋也在发晕,甚至觉得自己身体好像还有点发抖。

    但他还是接过来了,一板摁了一颗,一板摁了两颗,然后接过水,仰头迅速把那三颗药吞下去了。

    好苦,姜守言缩了下舌头,低头准备再喝口粥,程在野低头蹭了蹭他的头发,在他耳边说了一句:“好乖啊。”

    哄小孩一样的语气,姜守言勺子顿了顿,耳朵被蹭得发痒,却没说什么。

    类似这种很乖,很棒,做的很好等鼓励的话,程在野经常会对他说。

    也不需要姜守言做什么大事,仅仅只是早了几分钟起床,又或者多吃了几口饭,洗了碗等等很小的事。

    姜守言起初很不适应这种夸奖,觉得小题大做了,但程在野夸的很真诚,姜守言渐渐又会有一种自己真的做得很好的实感。

    饭后姜守言靠坐在沙发上休息,药物作用来的很快,他还没坐上一会儿就觉得自己脑袋在发晕。

    或许是因为之前吃过这种药,这次的眩晕没上次那么难忍。

    “还是很难受么?”

    身边的沙发陷下去了一点,姜守言自然而然丢了手上的抱枕,靠向了程在野。

    “头有点晕。”

    程在野昨天回来就把两种药的说明书挨个看了一遍,知道了可能会出现的一些副作用,他轻轻拍着姜守言的肩膀,轻声说:“闭上眼。”

    姜守言听话地闭上。

    “深呼吸,什么都不要想,只把注意力放在呼吸上,”程在野耐心地引导着,“吸气,呼气,感受呼吸很轻盈地划过你的鼻腔。”

    客厅的窗帘没拉,闭上眼后眼皮前有一层淡淡的光,姜守言把注意力放在呼吸上后,程在野的声音就显得有点遥远,像是潺潺的流水。

    “感受你现在的情绪。”

    姜守言感受因为头晕带来的烦躁,以及灰白的抑郁。

    “熟悉它,观察它,承认它的存在。”

    姜守言有些笨拙地进行,眉心轻轻蹙起。

    程在野指腹摁在他眉间,轻轻抚着:“然后在心里默念,它会像风一样穿过我的身体。”

    它会像风一样穿过我的身体。

    “不会停留。”

    不会停留。

    “继续呼吸,只在意你的呼吸,平缓地呼吸。”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或许是药物的镇定效果上来了,姜守言眼皮一点点发沉,睡着了。

    但他睡得并不踏实,脑子里好像塞了成千上百个小人在哈哈大笑,吵得他很烦很疲惫,胃里突然一阵翻涌,他猛地睁开眼,推开了程在野,直往沙发下去。

    “怎么了?想吐吗?是想吐吗?”程在野反应很快,一把拽住了姜守言,迅速伸手把垃圾桶拉了过来。

    姜守言想伸手去捂程在野的眼睛,但因为太过慌乱没看准方向,捂住了程在野的嘴,又被他一把拉下来握在手心里。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程在野顺着他的脊背,给他拿纸,接热水。

    姜守言难受得眼睛都红了,他喝了口热水,低着头,手指愣愣地扣着杯子,突然很小声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程在野弯下腰,撩开挡在他眼前的头发,问:“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姜守言也不知道,他就是突然觉得……很歉疚,他脑子还晕着,浑身都很乏力,断断续续地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程在野抱住他,温声说:“你什么都没做错,你不需要道歉。”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只是暂时的,再坚持一下好不好,再坚持一下,如果还是太难受,我们就去找医生换药。”

    姜守言眼睛埋在他颈窝轻轻蹭了蹭,良久才很轻地嗯了一声。

    第57章 齿列 “会觉得累么?”

    服药第二天, 姜守言没有很明显的反胃感,只是食欲降低了很多,到了饭点也不怎么饿。

    他昨天没睡好,因为药物作用做了很多乱七八糟带着白噪点的梦, 半夜被渴醒了很多回, 刚起身就被程在野捞回去了。

    “想喝水么?”程在野问他。

    姜守言点了点头, 又意识到房间里一片昏暗, 程在野应该看不见, 但还没开口, 床头的小吊灯就亮了。

    这盏灯应该是被主人专门装来起夜开的, 灯泡瓦数并不高, 昏昏暗暗地亮着, 一点也不刺眼。

    但姜守言还是下意识眯了眯眼, 视线刚适应, 面前就递过来个玻璃杯。

    “握着还有点烫,”程在野说, “慢点喝。”

    姜守言抬眼,看见了床头柜上的卡通保温杯, 杯盖还没来得及盖上, 在暖黄的灯光里升腾起袅袅的热气。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准备的。

    姜守言吃了药会很口渴, 白天就一直在喝水, 玻璃杯里的水还有点烫, 他小口小口地喝着。

    “会很烫吗?”程在野关切地问,“我怕冷得很快,所以全接的开水。”

    “要不我再去冲点冷的。”

    姜守言躲开程在野伸过来的手,摇头说:“没关系。”

    他又吹着热气喝了几口,缓解了口干舌燥的感觉后, 才抬头说:“要不把杯子拿过来放我这边吧,我晚上渴了可以自己倒。”

    姜守言不想打扰程在野休息,他已经做的够多了,好的让人甚至觉得亏欠。

    可程在野只是摸了摸他的头发说:“姜守言,你让让我吧。”

    姜守言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我经常会因为没办法同等感受你的痛苦,感到气馁和难过,”程在野握住他握着杯子的手指,掌心干燥温热,“这样会让我好受一点。”

    “要再多喝几口么?”程在野微挑了眉问他。

    姜守言像个机器似的低头、喝水。

    药物让他的情绪处于一种很平稳的低落值,没办法拥有过多的起伏,但现在他却感觉到了一种酸软,温温热热地在心口回荡。

    或许是因为程在野把他照顾得实在太好了,姜守言早上睁开眼没看到人会莫名有些焦虑。

    他翻了个身,把脸埋进程在野的枕头里轻轻蹭了蹭。

    明明用的同样的洗发水和沐浴露,但姜守言就是觉得程在野的味道是不一样的,像是晒在阳光里的风,带着寂静的热烈。

    蹭了没多久,嗅觉适应了这种味道,大脑渐渐不能再接受这种浅淡的欺骗。姜守言拉开被子,随便在身上套了件长外套,简单洗漱后,拉开门去找程在野。

    他好像天生不怕冷,在姜守言需要裹袄的时候,只穿了一件黑色的高领打底,袖子还拉到了小臂中间,露出来的半截胳膊线条硬朗。

    厨房今天没用破壁机,程在野及时捕捉到了姜守言哒哒的拖鞋声,他撑在台面边,半回过头,笑着夸奖:“今天也起的很早。”

    姜守言嘴角很不明显地往上翘了翘,站在程在野旁边,看到了两个酸奶碗,切好的香蕉、草莓、奇异果,以及洗干净的蓝莓。

    色彩很丰富,让人的心情也会不由自主往上扬一点。

    “今天吃什么?”姜守言开口问。

    “我看食谱上把这个叫做酸奶冻糕。”

    辅助治疗中有一项叫做食疗,健康的饮食结构能补充患者体内失调的激素,加快恢复进程。

    程在野指着酸奶说:“优质蛋白和益生菌,你吃的药对肠胃有一定刺激,多补充点蛋白质,可以提高代谢水平。”

    “香蕉,含有合成血清素的原料,色氨酸,你生病是因为大脑分泌的血清素和多巴胺等激素失调。”

    “奇异果、草莓和蓝莓,含有维生素b,维生素c,还有丰富的膳食纤维……”

    程在野一样一样指过去,一样一样耐心地说,既能让姜守言感觉到关切,也能通过这种不太沉重的科普,让他增加一点点信心——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大脑分泌的激素失调了,慢慢调,慢慢养,会一点点好起来的。

    程在野往后退了一点,把姜守言拉到身前,手臂从他腰间环过去,把小夹子塞进他手里,说:“你来夹吧,想吃多少夹多少。”

    姜守言感受着窝在他肩窝处的脑袋,不由歪头轻轻蹭了蹭:“你想要多少?”

    程在野说:“我吃你剩下的。”

    姜守言先是一个碗分了一点,后面估摸着自己吃不了太多,想把小碗里的水果全部往属于程在野的碗里倒。

    程在野及时抬手阻止:“我也吃不了这么多。”

    “那怎么办,”姜守言脑子反应不过来,“不然就浪费了。”

    “水果可以留着白天吃,不一定非要一下子全部吃完。”程在野抬头吻了吻他的耳朵,伸手把放在旁边的燕麦拿过来。

    “现在开始加燕麦。”

    等姜守言加完燕麦,拿勺子把两个碗搅匀后,程在野又笑着夸他:“真厉害,姜守言,今天不仅早起了,还给我们做了早饭。”

    姜守言从小到大就没在这种事上挨过夸,不就是在酸奶里加了点水果和燕麦么?换个幼儿园的小朋友过来也会做的事。

    他虽然这么想着,但嘴上还是很平静地嗯了一声,然后又端着两个碗走到餐桌边。

    程在野像个树袋熊一样挂在他身上,因为太高,腿长,走得踉踉跄跄,还不小心绊到了门槛。

    姜守言没忍住轻笑了一声,程在野咬了口他的脸,控诉:“你笑我。”

    姜守言觉得痒,往旁边躲了一下。

    程在野又咬他的耳朵,含含糊糊地说:“我要偷吃你一块草莓当补偿。”

    姜守言一连给他喂了三块。

    照例是中途吃药,程在野去给他倒水拿药。

    姜守言并不知道药放在哪里,因为程在野藏起来了,其实最开始没这个打算,但程在野很严肃地问了他一个问题,问他之前吃药的过程中有过想要一口气全部吞下去的冲动吗?

    姜守言安静了片刻,说有。

    既因为让人感到烦躁的副作用,也因为觉得就这样了,好不起来了的绝望,但智反复拉扯着这种想法,最后他实在没办法靠自己熬过副作用,断药了。

    然后程在野就把药藏起来了,哪怕姜守言保证了很多遍他只是想想,不会真吞。

    程在野就说,等他能适应副作用后再给他。

    吃完药后,姜守言依旧昏昏沉沉地靠在沙发上打哈欠,没有昨天那么猛烈的反胃感,还是很困,但他不怎么想睡。

    沙发上放着程在野的外套,姜守言觉得有点冷,拿过来往自己身上裹了裹,手指摸到口袋的地方,好像有东西。

    姜守言探进去,拿出来,是盒烟,抽了一大半了,里面还剩五根。

    姜守言眸光顿了顿,从烟盒里面抽了一根出来,刚含在唇间,还在兜里上下翻着翻打火机呢,程在野擦着手从厨房走出来,含在唇齿间的烟就被缴了。

    “你不能抽,”程在野把那根烟重新摁回去,烟盒塞进裤兜,鼓起了一个丑丑的形状。

    姜守言看了会儿,抬头说:“牙痒,想抽。”

    程在野解释:“烟和酒会影响药物作用和代谢,服药期间不能抽烟也不能喝酒。”

    姜守言还是平静地看着他,摊开手说:“牙痒。”

    程在野低头看了他一阵,觉得今天的姜守言有点奇怪,好像铁了心就想抽这根烟,明明也很久没抽过了。

    程在野解有的时候难受了会想借烟提神、借酒消愁,但不可以就是不可以,他耐心和姜守言说不行,姜守言不听他的,就是想抽。

    程在野看着他不断开合的嘴唇,手指就那么插了进去,指腹向上,顺着齿列,摸到了里面稍尖的那颗牙。

    “哪颗痒,”程在野低声说,“我给你磨磨。”

    姜守言下巴被卡在了程在野虎口的位置,头微微扬着,口腔被两根手指撬开,合不拢,也说不了话。

    他稍稍眯起了眼,湿软的舌尖从里舔上了程在野的手指。

    程在野表情微变,姜守言像是突然得了趣,在那注视里很轻地呜咽了一声,红润的的舌尖缓缓探出来,交错着修长的手指和洁白的齿列,一种像是……坏掉了一样的表情。

    程在野猛地把手指抽了出来,心脏被那表情刺激得砰砰直跳。

    姜守言口腔还有微胀的酸麻,仰着头看着程在野笑。

    程在野掌心还掌着人下巴的,俯身逼得更近了些,近得连鼻尖都抵在了一起。

    “你就会逗弄我,”程在野有些委屈地说。

    说话的热气扑在了姜守言嘴唇上,姜守言往上了一点,舔到了他的唇缝。

    程在野倾身,吻住了姜守言的嘴唇,舌头钻入口腔,舔着他刚刚摸过的齿列,又缠着姜守言的舌头搅弄。

    他们太久没这么激烈地亲吻,分开时彼此的呼吸都很乱。

    姜守言被程在野压得完全陷进了沙发里,手指紧紧揪着程在野腰间的衣服,又突然向下,隔着裤子摸到了那盒烟。

    他眼里还带着没透过气的水雾,说话也还是低哑的。

    “会觉得累么?”

    程在野反应了好一会才解他在说什么。

    没人可以一直一直很热情地付出,就算是机器也有返厂维修的时候,但程在野在姜守言面前永远那么温柔,从来没让姜守言看见过任何负面情绪。

    那背着他的时候呢?

    姜守言光是想想,都觉得连呼吸都好像沉重了起来。

    他缓缓眨了眨眼,迟缓地把那句话完整地问了出来:“我这样是不是会让你觉得很累?”

    第58章 画画 “我闹别扭。”

    程在野搓弄他的嘴唇, 迂回着问:“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姜守言眸光有些难过地暗了暗。

    程在野不由想起卡斯凯什的某个午后,他们曾坐在一起看电影,那时候的他还有些紧张,絮絮叨叨说了很多东西, 一回头发现姜守言歪在沙发上睡着了。

    睡着了的姜守言很松懈, 没有平时刻意伪装出来的平淡, 悲伤悄无声息地在晃动的光线里流淌。

    他太能忍了, 很少会流露有关脆弱的情绪。程在野怜惜地低头, 捧起姜守言的脸, 吻他的鼻尖, 吻他的眼睛。

    “我会累, 但我也很幸福, ”程在野注视着姜守言, “只要像这样亲吻你, 抚摸你,我就觉得好满足啊。”

    姜守言有些酸涩地抿了抿唇角。

    “姜守言, 不要只看不好的一面,”程在野和他额头抵着额头, “你还要看我因你才有的快乐。这是你给我的, 独一无二的感受, 没有什么能够替代。”

    姜守言睁圆了眼睛, 偏过了脑袋。

    程在野就把人捞进自己怀里, 抚摸他圆圆的后脑勺,宽慰道:“有不好的情绪很正常,人都是带着情绪生活的。你看周健,那么厉害的心医生,也会去找别的医生做咨询。”

    姜守言注意力被转移了一点点:“周健也会去做心咨询吗, 我以为他自己就能开解自己。”

    “他们也会因为共情了太多创伤,排解不了,需要人引导,”程在野说,“情绪本身是没有错误的,但要及时发泄及时排解,不然就容易堆积成疾病。”

    他又把姜守言的脑袋从怀里拨出来:“所以无论有什么都可以跟我说,不要一个人悄悄闹别扭。”

    姜守言绷着脸道:“我没有闹别捏,我就是牙痒想抽烟。”

    “嗯,”程在野笑,“我闹别扭。”

    姜守言不想他了,扭头就从沙发旁边蹭下去。

    “别走啊,”程在野一把把人捞住,抱在怀里揉揉搓搓,“我们来画画吧,反正没事。”

    姜守言眼睫懒懒地垂着:“我不会画画。”

    程在野已经弯腰伸手,从茶几底下把水彩笔和素描纸抓过来了。他从袋子里抽了两张纸出来,一人给了一张,又把水彩笔的盖子拧开,递到姜守言面前。

    姜守言看着面前花花绿绿的水彩笔,一时间分不清自己今年到底几岁,他沉默地偏过头,对上了程在野带着期待的视线,姜守言伸手抽了根黑色的出来。

    “再拿几根,一个颜色太单调了。”

    姜守言忍住想说无论颜色多丰富,都拯救不了他那惨绝人寰的画技,但手还是实诚地又抽了几根出来。

    程在野注意了一下,拿的都是偏深的颜色。

    绘画能在一定程度上反应画画的人心底的情绪,也是一种解压放松的方式。

    姜守言支着腿靠坐在沙发上,手指缩进袖子里,盯着铺在腿上的画纸发呆。

    不知道是因为药物作用,还是本身就没这方面的天赋,他脑袋空空,根本不知道该怎么下笔。

    程在野引导:“不用太纠结,想到什么画什么,正方形、三角形,或者只是单纯的线条都可以。”

    姜守言捏着黑色的笔连着划了几道弯折的线条,然后又忽然想起程在野上次给他画的小狗。

    他试探着在纸上画了只立起来的耳朵,又画了只耷拉下去的耳朵,用一个圈把这两只耳朵连起来,涂黑四个点分别当眼睛鼻子和嘴巴。

    姜守言越画越上瘾——上次那只小狗好像还有斑点吧,脸上还要来一点小圆块,身上也要来一点。

    姜守言正按照回忆给这只小狗增加更多的细节,旁边突然探过来个脑袋:“这是……斑点兔么?”

    姜守言:“……”

    短暂的沉默里,足够程在野思绪飞转,及时醒悟并且立刻找补:“啊,是斑点狗啊,刚光线不对,我看岔眼了。”

    程在野仔细端详着那幅画,想尽力找点能夸的地方:“你看那眼睛画的就很好,很灵动啊。”

    姜守言低头看着那两团黑色的“污渍”。

    “还有耳朵,立的很形象。”

    姜守言注视着那只看起来比法棍还干巴的耳朵。

    “还有鼻子……”

    姜守言抬手,默默捂住了程在野的嘴巴。

    “别夸了,我心虚。”

    程在野笑弯了眼睛,拉下姜守言的手,侧过身,把人拢进怀里:“我教你。”

    姜守言半靠在程在野肩膀,手指被程在野握着,几下就速成了一只吐着舌头笑得很开心的小狗简笔画。

    “现在再试一下呢。”

    程在野松开手,姜守言看着满画纸的黑线条,突然就觉得有点沉闷。

    他在自己抽出来的水彩笔里挑来挑去,挑了只棕色的,拔开盖子,挨着和程在野一起画的黑色小狗,又画了只棕色的。

    几乎是最后一笔收尾的瞬间,他感觉程在野的脑袋埋了下来,在他脸颊边蹭了蹭,又轻声问道。

    “姜守言,你想养小狗了么?”

    姜守言笔尖一顿,垂眸看着画纸中间的两只小狗,没有说话。

    第59章 小狗 “我抛不开。”

    良久沉默, 气氛一时沉寂下来,像是窗外不曾散开的薄雾。

    姜守言抬了抬眼,或许是药效上来了,他突然觉得有些疲惫, 面前的画纸和彩笔也不再让他觉得有趣。

    他打了个哈欠, 声音里还带着水雾, 喃喃道:“困了。”

    他手指轻飘飘擦过程在野露在外面的胳膊, 几乎是要垂落的瞬间, 被程在野一把握住了。

    那指尖是凉的, 像是姜守言回望过来的视线, 让程在野心口也紧跟着一凛。

    程在野似乎是想说什么, 但在几个呼吸间的对视里顿了片刻, 话头就变了:“我一会儿叫你, 今天要早点吃饭, 中午还要和周健聊天。”

    姜守言“嗯”了一声,面色如常地扯开嘴角笑了笑。

    客厅里安静了很久, 直到放在桌上的手机叮一声响起推送音,程在野才意识到, 自己盯着姜守言的画发了很久的呆。

    纸张最顶上, 是一团黑色的、杂乱无章的线条, 再往下才是三只各式各样的小狗。

    程在野盯着那只棕色的, 想起姜守言曾和他说过, 他小时候养过一只土松,很乖很听话,会经常趴在他脚边陪他写作业。

    姜守言这一觉睡得格外沉,他已经很久没有在白天做过那么长的梦了,梦里有野花也有河水, 还有一只追着蝴蝶奔跑的小黄狗。

    太过久远,让他一时有些恍惚,以至于视频那头的周健一连叫了他好几遍,他才慢悠悠回过神来。

    “抱歉,”姜守言说。

    周健微笑着表示没关系:“你今天好像很容易走神。”

    姜守言顿了顿:“可能是吃了药的缘故,注意力有时候会不集中。”

    他似乎不想在这上面多说,又接着问:“刚刚你是不是问了我问题,我没太听清。”

    周健点头:“我刚问了你,你有想过你的未来么?在你状态稍微好一点的时候。”

    这个问题放在以前,姜守言可能答不上来,但现在,他盯着窗外灰白的天,缓慢地把这两个字拆解,搭建成了程在野的模样。

    他一点点给那些想法增添色彩,说了很多想和程在野一起做的事。

    可能这个名字本身就是暖调的,姜守言光是念着这三个字,黑漆的眼珠似乎也跟着带了点光亮。

    周健:“如果抛开程在野呢,如果不想他,你还想做什么。”

    姜守言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摇头:“我抛不开。”

    周健眉心很不明显地蹙了蹙,还想继续引导,姜守言却突然抬起头,看着他缓缓笑了笑。

    周健眼皮不安地抽动了一下。

    或许是因为不熟悉又或者还有点逃避心,姜守言在聊天过程中很少会直视周健的视线。

    但现在,他注视着周健,那双黑漆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像是两个深不见底的漩涡,带了点病态的痴迷和疯狂。

    “老一辈的人常说,久病成医,”姜守言缓慢道,“我病了这么久了,多少能知道我的病根在哪里,我也知道你让我抛开程在野去想未来,是想帮我看清楚自己,看清楚自己真正想做什么。”

    姜守言嘴角依旧带着很柔和的笑,但周健却莫名觉得那笑容有点瘆人。

    “上一次聊天你提到了一个问题,你说我是背着框架活的,现在也在逐渐把框架重新套到程在野身上。”

    “或许从你的角度来看,这是错误的,是不健康的,”姜守言顿了顿,“但人不该有无数种活法吗?不该按照自己最喜欢、最舒服的方式去活吗?”

    周健直白地反问:“所以你觉得把生的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是你最喜欢,觉得最舒服的生活方式吗?”

    姜守言:“是的。”

    周健沉默了片刻。他不去揣测他们的爱情,但他需要做最坏的打算:“没有人会一直陪在你身边,你只有你自己。”

    姜守言:“还有一句话叫做,生命不是由长度来决定的。”

    “我得到过极致的亲情,也得到过极致的爱情,”姜守言放眼看向窗外的天,在一片荒芜的灰白里笑着说,“我没有遗憾了。”

    **

    这次的聊天结束的很快,因为周健情绪受到冲击,没办法再和姜守言平静地聊下去。

    他站在落地窗边点了根烟,窗户上倒映着他身上白色的棉绸家居服。

    他每次和姜守言通话都会穿这套衣服,坐在同一个地方,把灯光调到同一个亮度,就是为了能和姜守言更快地熟悉起来。

    周健把中午固定的视频通话叫做聊天,而不是咨询,是因为他并没有收取报酬,而他之所以没有收取报酬,是因为程在野参与项目的那两个月里也没有收取酬劳。

    程在野说是来学习,但也做了很多助该做的工作,正常情况下,周健应该按照平均时薪给他支付酬劳。程在野没要,他并不缺钱,他也想让这个过程更纯粹一点。

    所以周健也没要报酬,他觉得这是他应该的。

    或许是和程在野在旧金山一起工作了那么几个月,听他说了很多有关姜守言的事,和姜守言聊天的时候他下意识就有点拎不清了。

    这是不应该的。

    周健抽完了最后一口烟,坐进沙发里,给他的心医生打了电话。

    那边接有点慢,开口第一句话是:“(Jay,你知道现在是我的休息时间。)”

    周健笑了笑:“(我还知道给你双倍酬劳。)”

    那边语气松快了一些,让他稍等,她需要从卧室走到书房,那才是她工作的地方。

    周健就安心地等,在有些混乱的脑子里组织语言,然后在那边说准备好了的时候,把问题一个接一个问了出来。

    通话对面的语气依旧平稳:“(Jay,你考虑的太多了,这不像你。)”

    周健愣了愣,手指摁了摁自己的太阳穴:“(是么?)”

    “(先抛开生命的长度和深度不谈,我想问你几个问题。)”

    “(你觉得一个人为什么会想结束自己的生命。)”

    周健想了想,生活不如意,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患病,创伤等等,这些都可以总结成两个词语:“(疾病或者疼痛。)”

    说出来的时候周健自己好像开悟了一点,姜守言还在患病,他的思维本身就是病态的。

    “(第二个问题,如果放任他的生病的情况下,靠这样的思维生活下去,你觉得会对情侣之间造成什么影响?)”

    周健沉默了会儿。

    “(这个问题可能会有点难回答,那么第三个问题,也就是最最最差的一种情况,其中一个听到另一个的死讯,会有什么感受?)”

    周健:“(会是新一轮的创伤。)”

    彼此之间沉默了一阵,通话对面的女士合上了自己的笔记本,笑说:“(我想我们今天的咨询应该已经结束了。)”

    周健看了一眼通话时长,说:“(四十分钟,明天会按照时薪折算给你的。)”

    女士说:“(那么晚安。)”

    周健挂断电话后给程在野发了微信,问他姜守言在做什么,有空能和他聊聊么?

    程在野一看就知道周健是想背着姜守言和他说些什么。

    他打字道:他在睡午觉,现在可以打电话。

    程在野轻手轻脚合上门,轻声轻脚走到阳台,语音通话响起的瞬间他立刻接起。

    周健沉默了会儿,问他:“今天聊天过后,姜守言情绪怎么样?”

    程在野说:“我看不出来,他只说困了,然后就睡觉了。”

    周健:“我们对疾病恢复有一个判断标准,首先是躯体化症状基本消失,其次是量表数值正常,最后是可以进行正常的学习和生活。”

    “但并不是说恢复了,就永远不会复发,还和个人的心态调整紧密相连,”周健一连串地说道,“但通常情况下,完全恢复且极大程度上降低了复发概率的人普遍都有以下特征。”

    “不把期待寄托在别人身上,正视且接受自己的缺点,懂得爱自己,更会享受生活。”

    周健说:“姜守言并不具备这些特征。”

    他今天差点就被姜守言那翻话绕进去了。

    姜守言把期待寄托在了程在野身上,而程在野本身是一个很会爱人的人,他还系统学习了该怎么照顾生病的爱人,所以那份期待一时没有落空,让人越来越依赖。

    但生活不是一层不变的,虽然现在没有落空,那以后呢,未来还有数十年的路要走,难道永远都要把生和死和另一个人挂钩吗?又要踏上外婆去世后的老路吗?

    从周健的角度来看这是不对的,哪怕两个人足够相爱,但好的爱情本身是教人成长的,而不是病态的寄托和依附。

    “姜守言把你看成了浪潮里的锚,只要你在,他就可以稳稳地钉在那里,”周健说,“但锚也有松动的时候,如果他学不会扬帆,他终有一天会沉没。”

    程在野意识到了什么,说起了他们早上绘画的事。

    “他不是不想养,而是他不想再多一点寄托了,多一点生的希望,”周健说,“直到现在,他心里依旧是悲观的。”

    程在野有些迷茫了:“是我做的还不够好吗?”

    周健又想起了第二个问题,如果放任他在生病的情况下,靠这样的思维继续生活下去,你觉得会对情侣之间造成什么影响?

    周健其实当时已经有了答案,但他不忍心说出来,这份爱情难能可贵,他想避谶。

    周健:“你已经做的很好了,只是需要你再多一点引导,把他的注意力从你身上,铺向更远的地方。”

    “你也一直期待着他能有更广阔的天地,不是么?”

    *

    姜守言适应副作用是在半个月后了,他的药还没吃完,但临近新年,元旦放假,程在野就带着他提前去拿了药。

    医生这次询问了情况后,给他开了一个月的药。

    回去的路上姜守言看着窗外的路灯发呆,他情绪还是持续稳定在一个平稳的低落值,脑子变得木木的,反应力也比之前慢了很多。

    明天就是元旦了,元旦过后紧跟着又是春节,街道两旁的路灯上一个接一个挂上了红灯笼,带着说不出来的喜庆。

    姜守言感觉自己的手指被很轻地捏了一下,他回过头,笑着问:“怎么了?”

    前面红灯,程在野松开方向盘,握着他的手指玩:“明天元旦了,有什么特别想吃的吗?我们一会儿去超市买。”

    姜守言想了想,说:“想吃芝麻味的汤圆。”

    程在野拉着他的手放在唇边吻了一下,说:“那我们就买芝麻味的汤圆。”

    超市人太多了,姜守言不怎么想逛,程在野先去拿了汤圆,又简单买了几个菜,最后开着车回到了小区地下车库。

    电梯里很安静,程在野一手拎着菜,一边牵着姜守言的手放进了自己的外套兜里。

    最近气温降的太快,程在野也顶不住南方针扎似的寒气,裹上了厚厚的外套。

    叮一声响,电梯到达,姜守言跟在程在野身后走到家门口,对方却迟迟没有摸钥匙的意思。

    姜守言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程在野垂眸过来,有些紧张地抓紧了姜守言手。

    “明天就是新的一年了,姜守言。”

    姜守言嗯了一声,不解他为什么要站在门口说这句话。

    “新年新气象,我想送你一个新年礼物。”

    程在野拔出钥匙拉开了门,姜守言站在门口,迟疑地往里面探了个脑袋。

    然后和一只小小的、棕色的土松犬对上了视线。

    小狗活泼,甩着尾巴,奶声奶气地冲他“汪”了一声。

    第60章 新年 “送走吧。”

    一只狗的寿命有多长?

    姜守言陷进客厅的沙发里, 看着缩在电视柜边,歪着头观察他的小狗,脑子像是卡机了似的不断闪回这句话,却给不了自己答案。

    或许是因为感觉到了姜守言的冷淡, 小狗不敢轻易上前, 在原地乖乖坐了好一会儿, 试探着往前挪了一点爪子, 又怯怯地往回缩。

    一人一狗在客厅无声对峙, 直到厨房传来碗筷相碰的清脆动静, 小狗歪头往那边看了一眼, 因为身子还小, 重心不稳直直倒在了地上。

    打了个滚后似乎把脑子摔清醒了点, 小家伙意识到, 家里除了沙发上的冰块, 还有一只两脚兽可以陪它玩。

    它噔噔噔跑到茶几柜另一边的小窝里,叼起小玩具摇晃着脑袋哒哒哒就往厨房去。

    姜守言的视线随着它的轨迹定在那个蓝色的窝上后, 就再也没动过了。

    什么时候在那里安的窝?还有笼子、水、和瓷碗。

    这么多东西要是早在那个角落放着,姜守言不可能不知道, 明明今天下午出门前都还是空的。

    所以是他们出门的时候放进来的, 会是谁?

    姜守言从进门和小狗对上视线开始, 脑子就乱糟糟的, 但要思考是谁趁他们不在, 偷偷把小狗和小狗窝挪进来,是相对而言更简单的一个问题。

    程在野在这个城市没几个认识的人。

    姜守言点开祁舟的微信,问的很简略。

    姜守言:之前养在你们那的?

    祁舟:嗯

    姜守言:什么时候开始的?

    祁周:才接过来一个星期,很健康也很活泼,能吃能睡, 还很黏人。

    祁舟:怎么了?

    姜守言没有立刻回,因为他感觉自己的裤脚被拽了一下。

    他低下头,小狗见他看过来了,轻轻用爪子刨了刨自己的小玩具,又抬脑袋盯着姜守言咧嘴笑。

    姜守言没有动,捏手机的力道却大了几分。

    程在野端着两碗汤圆从厨房走了出来,或许是闻到了香味,小家伙也不执着找姜守言玩儿了,甩着尾巴就去撕咬程在野的裤脚。

    程在野蹲下来,两只手插进小东西的咯吱窝,把它提溜了起来。

    “你不能吃。”

    小家伙无助地蹬了蹬腿。

    程在野又抬眼看向姜守言,说:“吃饭了。”

    小狗也跟着扭脑袋去看。

    姜守言垂眸,视线小弧度在一人一狗脸上转着。灯光映射下,他们的瞳色几乎一模一样。

    汤圆里放了米酒和枸杞,姜守言用汤勺缓慢搅动着。小狗正是好动的时候,在厨房和客厅跑来跑去,跑累了就去喝水,喝饱了又甩着尾巴来回在姜守言和程在野脚边转悠。

    姜守言感觉到湿润的鼻息温温热热扑在他脚踝的位置,他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腿,食不知味地嚼着嘴里的汤圆。

    半响,他开口说:“送走吧。”

    桌前沉静了会儿。

    程在野没劝,只说:“等几天吧,明天放假,联系领养的人还要花一段时间。”

    小狗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掂着尾巴又把玩具叼了过来,脑袋乖乖地枕在玩具上,趴在他们中间不动了。

    姜守言始终埋着头盯着面前的碗,眼睛被水汽熏得温热,余光是那只小小的、毛茸茸的影子。

    其实这只棕色的土松和姜守言之前养的黄土松长的一点都不像,但姜守言躺在床上,还是不可避免地想起了那只小黄狗。

    姜守言两岁那年,外婆从别人那里抱回来的,家里原来那只狗太老了,精神劲一天不如一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不行了。

    那时候姜守言还小,不懂什么是死亡,只知道之前拴在院子里的大狗不见了,然后他多了一只小狗。

    他很高兴,每天都会偷偷把自己的鸡蛋和牛奶分一半给小狗,晚上打雷被吓醒了也不再哭闹,而是第一时间去给自己的小狗盖被子。

    打雷?

    窗外忽地闪过一道闪电,紧跟着是一阵闷雷,姜守言在昏暗里缓慢地眨了眨眼,这才后知后觉听到了嘈杂的雨声。

    什么时候下的雨?

    姜守言想起睡前晾了衣服,阳台门关了吗?窝会不会太薄了点?小狗还那么小,会冻感冒吗?

    在他脑子冒出这些问题的同时,他已经轻轻撩开了程在野的手臂,想要下床。

    程在野手下意识往前捞了一把,抓到了他的手指。

    他声音还带着没清醒的低磁,在嘈杂的雨声里像是条件反射一样问:“去哪里?”

    姜守言安抚地吻了吻他的额角,小声说:“收衣服。”

    也不知道程在野听清楚没有,姜守言用了点劲才把程在野的手指拉开,看见他蹙了蹙眉,似乎又有要醒过来的意思,姜守言立刻塞了一半被角给他抓着,轻轻在他后背拍了拍。

    直到程在野眉头松下去,姜守言才轻手轻脚拉开门走出去。

    阳台的门关的很紧,小狗枕着自己的玩具在窝里打颤。

    夜色像是密集的雨水,严丝合缝地包裹着这片小小的空间,姜守言蹲在电视柜边,看着那团小东西,近乎要生出一种还在做梦的错觉。

    这是真的吗?这里真的有一只小狗吗?

    直到指尖传来毛茸茸的温热触感,姜守言才怔然回过神来。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伸手,摸到了小狗的脑袋,小狗被他摸醒了,伸出舌头舔了他一下。

    姜守言猛地抽回了手,起身去沙发上拿了个抱枕过来,拉链拉开就是个小毯子。

    他戳着小狗的屁屁,把它戳出了小窝,毯子垫进去后又一点点把它戳回去。

    小狗躺在毯子里,被姜守言左裹右裹,裹得像个球。

    它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注视着姜守言,姜守言抬起手掌挡在了面前,喃喃道:“别这样看我……”

    小狗听不懂,小狗闭上眼睛睡着了。

    姜守言转过身,对上了另一双湿漉漉的眼睛。

    程在野还困着,斜倚在墙边愣神。

    姜守言难得有这么慌乱的时候,手指在裤子边摸了半天兜没摸到,走过去冷静说:“我怕它冻感冒了,没人要。”

    “嗯,”程在野捏了捏他的指尖,“好凉啊,怎么没穿个外套再出来。”

    “忘记了,”姜守言说。

    程在野揽过他的肩膀:“回去睡了吧。”

    卧室通道狭窄,他们一前一后走着,姜守言手指刚握在把手上,程在野从后抱住了他。

    他脑袋低低着埋在姜守言肩膀上,轻声说:“新年快乐,姜守言。”

    姜守言抬手摸到了他毛茸茸的头发,望着窗外黑沉的天,也跟着说:“新年快乐,程在野。”

    元旦过去了一天,两天,三天,一周。

    小狗还是没有被送走。

    它似乎是已经适应了新环境,变得比之前还要活泼,会在房子里跑来跑去,还会在人经过的时候伸爪子去绊人的腿。

    只是它很少去绊姜守言,因为姜守言从来不陪它玩,只会冷漠地绕开。

    小狗不死心,还是一二再而三叼着玩具守在姜守言脚边,小玩具是个丑丑的毛绒娃娃,已经被它咬破了一个小洞。

    它一个人默默在地上甩着脑袋撕咬那个玩具,姜守言每有一点动静,它都会吐掉嘴里的玩具,乖乖坐起来,仰头看过去。

    但姜守言一次也没有看过它。

    小狗心思单纯,它什么都不知道,它只知道这个两脚兽给它盖过被子,是个好人。

    家里的狗玩具没有再添,收养的人也迟迟没有找到,姜守言没有问,程在野也没有提,日子就这么一天天混了过去。

    某天下午,姜守言午觉睡醒,在过道里听见程在野在用小零食训小狗。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姜守言没出去,也没回去,脊背靠在墙上,就站在那里安静地听。

    “握手。”

    “好狗。”

    “汪一声。”

    “汪!”

    “蹲下,转个圈,真棒。”

    程在野声音明朗,姜守言似乎能想象一人一狗坐在客厅,和谐温馨的画面。

    他下意识抬手,摁了摁自己心口的位置。

    然后又听见程在野说。

    “你要听话知不知道,不要太调皮,要多缠着你另一个爸爸玩儿。”

    “为什么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你觉得你另一个爸爸对你太冷淡了吗?”

    程在野把小狗拎起来,平视着它的眼睛,很认真地说:“他其实一点都不冷漠,他心肠很软的,你多撞撞就开了。”

    小狗也不知道听没听懂,只是耸了耸鼻尖,然后在半空中蹬着两条小短腿,一连叫了好几声。

    程在野捏住它的嘴巴,轻声道:“爸爸还在睡觉,不能叫这么大声。”

    ……

    廊道寂静。

    姜守言咬着手背,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