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 25 章 入V三更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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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玄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神, 明明无所谓,但那眼中的悲凉比月华更冷,似绝然赴死之人, 不畏死, 却不想死。
“影妹妹, 你是我的,我不想再等了……”谢问痴迷着, 急切地想剥开怀中美人的衣裳。还不等他将手伸进去, 人已被提溜起来。
他先是恼怒地骂了一句含糊不清的脏话, 转头对上自家堂哥清冷的目光后, 惊得酒都醒了一半,语无伦次, “大, 大哥…你怎么在这里?”
谢玄别开眼睛, 没看林重影, 说了一句“还不快走。”
林重影福了福身,拢着衣裳快步逃离。
人一走,谢玄便将谢问放开。
“酒醒了吗?”
谢问何止是酒醒了,他是过去的记忆全醒了。此时的大堂兄,让他不由自主想到很多年前,那时好像也是这般,大堂兄淡淡地问他:“知错了吗?”
当时他仗着自己是儒园谢家孙辈们说一不二的老大,压根不怵朝安城来的大堂兄。以为大堂兄纵然天资过人, 却是自小在王府娇生惯养,必然也会同祖父和父亲一样秉承着君子动口不动手的原则,顶多是之乎者也地说些话来训斥他。
所以他很是不服气地回答,“我没有错!”
正是因为他的固执, 让他挨了生平第一顿打,也是唯一一顿。哪怕是时隔多年,回想起来依旧心有余悸。
此情此景,识时务者为俊杰,他再也不敢嘴硬,更不想挨打,于是拼命点头,表示自己完全酒醒了。
“既然醒了,那我们就好好谈谈。”
谈谈好,谈谈最好了。
谢问心下一松,小声为自己辩驳,“大哥,我今日多饮了两杯,也是想着她迟早是我的人,一时有些情难自禁。”
好一个情难自禁!
谢玄忽然发现,这四个字正好是自己此时的心情。不知为何,他突然手痒得厉害,很是想动动手来化解心中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谢问见他好半天没说话,还当是自己的解释奏了效,正庆幸自己这关已过时,便听到他极淡地说了一句话。
“谢家子孙,风骨为大,耻于泣,羞于求,你可还记得?”
“记得。”
谢问不明所以,不等他思量大堂兄说这句话的意思,只见谢玄从他怀中取出一方帕子,直接堵了他的嘴,然后动手。
他这下是想喊都喊不出来,仅能发出痛苦的“呜呜”声,多年前的记忆与此时重叠,他不能开口求饶,却是痛得两眼泪汪汪。
不知过了多久,谢玄停了手,将他嘴里的帕子取出,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狼狈的哭相,“二郎,你这般让我很是失望。”
他又羞又气,羞自己没忍住痛哭了,气这位大堂兄管太多。多少定了亲的男女花前月下,长辈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影妹妹注定是他的人,他私下亲热一下怎么了?
谢玄没有扶他起来,而是俯身看他,“二郎,你是否心中不忿?”
他心中自是老大的不服气,却不敢与之对视。
“若你是别人家的儿郎,这般行事或许没人说什么。但我们生在谢家,我谢氏祖先以清正立世,我谢家子孙不应如此。”
“我就是喝多了,行事难免失了分寸,想着她迟早是我的人,亲近一些也无妨。”
“她虽是林家将要陪嫁的媵妾,但眼下还不是。她随其姐来谢家做客,是我们谢家的客人。一旦你与她有了首尾之事传出,便是有瓜田李下的欺客之嫌,世人如何看我们谢家,如何看你?”
“他们林家愿意以庶女为妾……”
“林家为保亲事,愿意陪嫁媵妾,既然她迟早是你的人,你何必操之过急。二郎,你是谢家子孙,我们谢家儿郎若是连这点定力都没有,岂不是愧对列祖列宗的风骨,愧对谢家百年的清名?”
列祖列宗的风骨和谢家的清名宛如两座大山,死死地压住谢问那见不得人的私欲,他小声认着错,“大哥,我错了,我就是喝了酒,一时糊涂……”
“我知道,你是我谢家的子孙,若非是一时糊涂,万不会行差踏错。”谢玄说着,亲手将他扶起。
他所有的羞愤变成羞愧,羞愧于自己在大堂兄面前失了态,更羞愧于大堂兄对自己的理解,脑子一热连身上的痛都快忘了。
“大哥,我再也不会了,我会等,等到名正言顺的那一天。”
“你能这样,我很欣慰,我相信你定会说到做到。”谢玄拍拍他的肩,语重心长地道:“今日之事,你把它忘了,回去好好睡一觉。”
“多谢大哥。”
他双手扶着腰,以一种不太自然的姿态离开,且走得还挺快,像是身后有鬼在追一般。
谢玄静立在月色中,表情晦涩。
谢家百年传承,守业者虽资质不算上佳,却克己复礼兢兢业业,倘若是好些女色也就罢了,色令智昏却是万万不可。
这个二堂弟真能担起守业的重任吗?
不知过了多久,他眼神越淡,低声道:“出来吧。”
月光普照的夜色中,一道纤细的身影从假山后现身。
林重影故技重施,离开之后又悄悄折回。若不是亲眼所见,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位清冷雅正的谢大公子竟然会揍人。
但是不得不说,实在是解气。
“多谢大公子。”
谢他及时出现,也谢他为自己出了气。
他淡看一眼后,眉头皱起,“衣服穿好。”
林重影低头看去,除了衣襟处之前被谢问扯松了些,并没有其它的不妥当,哪里就是衣服没有穿好了?
当然她不可能反驳这话,而是听话地整理好自己的衣襟。再抬头时,对上的却是他清冷而复杂的眼神。
“离得那么远,你如何能闻到火油味?”
她心下一惊,所以这位谢大公子及时赶来,是来质问自己的?
“我自小鼻子灵。大公子不信的话,你让我闻闻,我肯定能闻得出来你之前去过哪里,或是身上沾染过什么东西。”
谢玄看着她,不为所动。
她以为这是默许,壮着胆子靠近一些,然后很认真地闻起来。许是她太想证明自己,闻得太过认真,完全没有注意到谢玄渐变的眼眸。
半晌,她有了结果,小声道:“大公子,你受伤了?”
谢玄确实受了伤,不过伤得很轻,仅是划了一道口子,渗出几滴血而已。对于习武之人而言,这点小伤连上药都不用。
“你知道我受了伤?”
“我闻出来的,你身上有很淡的血腥气。”
先是告诉他有火油味,后又烧灯笼提示他对策,如今还知道他身上有伤,若说这些都是巧合,他很难相信。
尤其是这林四对男女之事的反应,更让人怀疑。
《碧窗记》盛行临安,戏中小姐书生互诉衷肠时,此女无一丝情动。方才被二郎轻薄时,那淡漠的眼神更不像自小养在深闺中的姑娘。还有面对男子时衣衫不整,也无半点难为情与不自在。
这般种种迹象,不似寻常女子,倒像是被豢养出来的死士。
无情无羞,全是手段和心机。
早在二房与林氏联姻之初,他便暗中派人去汉阳查控过。探子回报的消息中,关于这林四不过寥寥几个字:怯弱胆小,唯唯诺诺。
是以当听闻林氏欲以此女为媵妾时,他不曾有丝毫的在意,哪成想外人眼中怯弱胆小唯唯诺诺之人,竟处处出人意料。
他身形一动,人已到了林重影面前。
林重影还未来及有所反应,刚拢好的衣襟又被人扯开。男人修长的手指如利刃般搜索着她的肌肤,传来微刺的痛。
须臾,她隐约猜到了什么。
她由着男人摸索着自己的脖子和脸,无比的乖巧。
“大公子,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以前我在林家时,嫡母从不让我出门,我连后院都没有出过,成日只知做绣活,对外面的事一无所知。后来我知道自己不能嫁人,而是要给人做妾,我一时想不开上了吊,醒来后我脑子里就多了很多东西。”
谢玄停止动作,低眉看她。
近在咫尺的芙蓉面,比月色更为动人。微乱的发髻斜着,如柳梢般沾染了风情,无一不在蛊惑着人心。
“有些东西我能想明白,有些东西我想不明白,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身上会发生这等离奇的事。我知道大公子怀疑我,我有时候也怀疑我自己,我到底是谁?我真的属于这里吗?”
“你的算会之术,也是那次之后才有的?”
“是。”
如果有心人去查,便会发现她和原主的不一样。很多事无法解释,她也找不到合理的解释,索性不费那个力气。
反正她就是会,问就是突然就会了。
她直对着谢玄的目光,对方清冷的眼睛如两把锐利的刀,仿佛要将她整个人剖开。她战栗着,身体微微颤抖。
“大公子,你摸我了。”
“……”
谢玄感觉自己指尖下的细滑瞬间着了火,烫得他立马退缩。
这是他第一次在女子面前失态。
“细作之人,惯会用人皮面具伪装。”
“大公子不必解释,我知道大公子是什么人。二表哥那样对我,是想得到我的身子。大公子你摸我,不过是想知道我是不是林家女。”
她眼神清澈,什么情绪都没有。
同样她也知道,谢玄哪怕是摸了她,也只是为了确认她是不是伪装者,而非对她有任何的心思。
“大公子放心,我不会要求你对我负责的。”
“……”
谢玄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哑口无言,偏偏这丑话好话都说尽的女子,无一丝羞涩,也没有半点难为情,好似在与他谈论今晚夜色如何之类的事。
这林四莫非完全不在意男女之事?
“大公子,你若是还不信,我可以脱光让你查。”
“住口!”
他终于有了情绪,清冷的眸中也起了波澜。
林重影是第一次见他有表情,心道也是难得。他怀疑自己不是林家女,事情太过严重,万一被当成细作,那可真是想死都死不干净。
“大公子,那你信我吗?”
她所说之事太过离奇,却也未必独一无二。
前朝大兴诗文时,临安城中一位木匠突然成名,以一首七言绝句流传坊间。世人问及他何时识字何时习文,他说自己是梦中所得。
此事记载于临安民间奇人传记中,那木匠之梦也有提及,并非是在梦中识字梦中习文,而是梦中有人将无数字帖书籍塞进他腹内,他醒来便能出口成章。
良久,她听到谢玄说了两个字,“你走吧。”
当下没有任何犹豫,福了福身后离去。
一路紧赶慢赶,总算是赶在根儿的前头回到寻芳院。进院子之前,反复确认自己没有任何的不妥当后,这才敲门。
米嬷嬷见她独自回来,自是有些惊讶。听到她的解释也不疑有他,关切是问她今晚玩得是否开心。
火烧画舫和商铺的事明日便会传来,众所周知的事瞒不住,也没有必要瞒。当她说起时,米嬷嬷是连连惊呼。
“难道奴婢瞧着你进门时脸色不对,必是吓着了吧。”
她摇头,说自己无事。
主仆二人正说着话,根儿回来了。
根儿见她好端端地坐着喝茶,明显松了一口气。立马袖子一挽开始忙活,又是烧水又是铺床的,一刻也没有耽搁。
米嬷嬷同她感慨,“这根儿瞧着就是个勤快的,她一来,奴婢轻省了许多。”
她不置可否。
根儿确实有一把子力气,也不吝啬自己的力气,但终归不是自己的人。
照例她是不需要人守夜的,临入睡前,米嬷嬷安置好她后,正准备去歇着时,发现根儿还在。根儿犹犹豫豫的模样,几番欲言又止,应是有话要说。
她心下叹息,问道:“根儿,你若有话,但说无妨。”
根儿低下头去,等了一会儿,又抬起头来,“姑娘,奴婢的娘跟奴婢说过,奴婢进了府,侍候谁,谁就是奴婢的主子。”
不说是她,便是米嬷嬷都因为根儿这番话而吃惊。
听根儿这话的意思,是已认她为主,但这怎么可能?
“你不必觉得内疚,你是谢家的家生子,不管是老夫人也好,二夫人也好,她们才是你真正的主子,你依着主子们的吩咐行事,谁也道不出你半点错来。”
“姑娘,奴婢…奴婢不会说话,但奴婢知道,奴婢是侍候您的,那就是您的人。以后不管是谁找奴婢打听姑娘的事,奴婢知道该怎么应付,绝对不会给姑娘添麻烦。”
这倒是让林重影意外了。
但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不是说出来的,而是做出来的。
她如是想着,当然不会说出来,而是动容道:“你有这个心,我很高兴。只是你到底是谢家的家生子,没必要太过为难自己。”
这话却是不假,处境不佳时,再也没有比有人愿意帮自己更让人高兴的事了。
入睡前,她脑海中反反复复回忆着今晚发生的一切。
谢玄没再继续质问她,应该信她了吧。
或者说,是不得不信她。
迷迷糊糊间,她做了一个梦,梦中她应是寻了个法子逃离谢家。身后有男人对她穷追不舍,一遍遍地喊着她是他的,她跑不掉的。
那声音低低沉沉,并不像是谢问。
她拼命在黑暗中跑着,眼见着前方隐约有光亮,心下大喜。恰在这里,她感觉有人抓住了自己,将她紧紧禁锢在怀中。
“你是我的,你跑不掉的!”
哪怕是在梦中,这声音都太过让她震惊。
她仰头看去,竟然是谢玄那张皎皎出尘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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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起醒来时,她头还晕着沉着,揉了揉有些闷闷的太阳穴,脑子一时紧一时松的,不无疑惑地想着,为何梦里的人不是谢问,而是那位谢大公子,或许是比起谢问来,她内心深处更怕更惧的那个人是谢玄。
用过早饭后,她在院子里活动筋骨。
经过昨晚之事,她更想好好锻炼身体,免得再遇上像谢问那样的文弱书生都无半点抵抗之力。微微出汗之时,谢老夫人派人来请。
她换衣梳妆后,带着根儿出门。
快近宝安堂时,与林有仪撞了个正着。
林有仪明显精心妆扮过,但再厚的脂粉也盖不住红肿的眼睛。从红肿的程度来看,恐怕哭了整整一宿。
一想到那几人吃惊的目光和戏谑的言语,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更让她无地自容的是,谢问那嫌她给自己丢人的眼神。
那一刻她终于清楚认识到,未来的夫君有多嫌弃她这张脸。身为汉阳林氏的嫡长女,她有她的底气和骄傲。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曾经被汉阳众公子大献殷勤的自己,居然被人当众嘲笑。
为何男人在外光看脸,不管才情学识,不管出身贵贱。谁生得好,谁便能独得青眼,一旦破了相,不管是否身份尊贵,男人便嫌之厌之。
她遭到嘲笑,受了气,二表哥不仅不安慰她,还和那些人去吃花酒。吃完酒回来也不看她,而是直接去了红袖的屋子。
早起时,听说二表哥病了。
母亲说的没错,贱人之所以下贱,是因为她们贱而不自知,不仅勾得男人失了魂,还会伤了他们的身。
一个贱人,两个贱人……
等她进了谢家门,她再慢慢收拾!
她盯着自己庶妹那张没怎么施脂粉,却花容月貌的脸,恨得死死掐着自己的掌心,生生掐出血印子而不觉得疼。
林重影无视她嫉恨的眼神,如往常那般唤了一声“大姐。”
在外人看来,她们姐妹俩亲近不足,但还算和睦。
姐妹俩一前一后进到宝安堂的院子,屋内传来妇人感激的声音。
“老姐姐啊,这次的事真是多亏了你家大郎,若不是他觉察出不对,雷霆手段平了事,一旦酿成大祸,烧了那些画舫铺子是小,伤及百姓性命是大。我儿身为临安城守难辞其咎,丢官是小,有负陛下圣恩是大啊。”
说话的是一位虽富贵雍容,却神色略显憔悴的老夫人,她是临安城守纪大人的母亲。这一大早的她就登了谢家的门,为的自然是昨晚之事。
与她同行的,还有一位相貌堂堂的青年,正是她的嫡长孙纪琰。纪琰与二姑娘谢舜章已经定亲,两家是姻亲关系。
大户人家的小辈们定亲之后,但凡是通情达理的长辈们,定然会有意无意地制造让他们相处的机会。谢老夫人也有此意,却不好单独召唤二孙女一人,为了礼数规矩,还叫上了大姑娘谢舜英。至于林有仪和林重影姐妹俩为何会被召见,起因在于纪老夫人。
纪家与谢家眼看着就要成为亲家,纪老夫人知道二房未来的儿媳就在谢府做客,登门拜访时少不得要见上一见,表示一番。同样的道理,林家是姐妹俩都在谢家做客,自是没有只让姐姐见人,不许妹妹露面的道理,所以林重影和谢舜章的作用一样,仅是个陪衬。
姐妹俩到了门口,纪老夫人的声音又起。
“说来说去,这都是我治家不严,出了那么个祸乱人心的东西。往日里我打量着她还有几分聪明,想着琴娘身子弱,便让她帮衬一二。没想到养大了她的心,她居然什么事都敢掺和。若不是她没少在我儿面前念叨,我儿又怎么会猪油蒙了心,将那些画舫给连在一起,还让人在那些商铺屋顶上盘一条灯龙。”
她说的琴娘,是儿媳纪夫人。她口中那个祸乱人心的东西,是纪大人的爱妾。此次的事因,背后推手关乎朝堂党争,外人不得而知,但被有心之人抓到的漏洞正是纪大人的爱妾。
那妾室因着掌了一部分家,平日里与临安官家富户的夫人们也有些接触。她被有些人恭维的得飘飘然,又被人有意无意地洗脑,以为中秋之夜连画舫组灯龙正合风水中的龙戏珠,必能大旺纪大人的仕途。纪大人被她的枕头风一吹,思量着这些也不是什么大事,便依了她。
“好在没有酿成大祸,不过是破些财罢了。”
说是破些财,实则是破大财。但对于纪老夫人而言,相对自己儿子的官途,再多的钱财也显得微不足道。
“老姐姐啊,我算是看明白了,妾室还得安分才行。若不然她们得了志,仗着自己的那点小聪明小手段,必给家里招祸啊。”
她话音刚落时,林重影正好迈过门槛。
祖孙俩齐齐看过来,皆是满眼惊艳。
等得知林重影是庶女,而与谢家定亲的是林有仪时,纪老夫人目光中的惊艳变成了然。人老而精,以她的阅历不难看出林家的打算。若不然哪家破了相的嫡女去将来的夫家小住,还带着貌美的庶女。
她有备而来,给林有仪和林重影都备了见面礼。
嫡庶有别,亲疏有度,两人的见面礼自是不同。林有仪的见面礼是玉色上乘的玉镯,而林重影的则是质地差不少的玉簪子。
林重影自是不嫌,这玉簪子再是不怎么好,也值个十几二十两的。
纪老夫人道了谢,诉了苦,也送了礼,接下来便是大孙子的事。她和谢老夫人交换一个眼色,两位祖母配合默契,将纪琰和谢舜章打发出去,一个名义上是带路,另一个名义是想赏花。
一对未婚夫妇如金童玉女般,看得祖母们老怀大慰。
谢舜英羡慕地望着他们的背影,眼神渐渐黯淡。
不用说,林重影也知道她想到了什么。
长辈们自有很多私己话要说,几人识趣告退。
一出门,林有仪就变了脸,所有的端庄皆不在,换成嫉恨中带着几分得意的表情。“四妹妹,方才纪家祖母的话你都听到了吗?”
“大姐放心,我都听到了。”
“那就好,望你谨记在心,时刻不忘自己的身份。”
林重影不看她,将纪老夫人送自己的玉簪子拿出来,没往头上比划,而是在脖子那里比了比,似笑非笑,“我知道大姐恨不得我死,若不然我现在死给大姐看。”
林有仪吓了一大跳,面纱下的脸色都变了,“你…你敢!”
“我敢不敢的,取决于大姐。大姐你也给我记好,我能帮你保住这门亲事,我也能毁了它,不管是现在还是将来。”
大不了鱼死网破!
当然,这是下下之策。
如果有可能,林重影还是想好好活着。
林有仪被唬住,没敢再炫耀显摆,先她一步出了宝安堂的院子,而她则被谢老夫人身边的白嬷嬷叫住。
白嬷嬷找她,是为了那六身配绢花的衣裳。
“这色有深有浅,或是以深压浅,或是以浅配深,全凭各人喜好。老夫人交待了,这衣裳的颜色让林四姑娘自己挑。”
所谓让她挑颜色,就是直接带她去到库房。
谢家的库房有好几处,这处是谢老夫人自己的私库。布匹皮毛、古玩字画、瓷器家具,应有尽有。
白嬷嬷告诉她,说谢老夫人吩咐过,库房里所有的布料她尽管挑。她感激地道谢,开始认真挑选。
当然她的认真挑选,并非是挑选最好看最贵的料子,而是挑选最合适的。比方说只有两三匹的布料她不会选,那些看上去明显名贵罕见的布料她更不会选。最后她选的是布料留在多,且同色不止一匹的布料。
她选完之后,白嬷嬷回去复命。
纪老夫人已经离开,陪着谢老夫人说话的人是谢玄。老太太最看重这个大孙子,不管什么事都不会避着。
听完白嬷嬷的叙述,谢老夫人频频点头,“那孩子长了一双好眼睛,瞧着就是个慬事通透的。但她终归是给二郎做妾的,不能太过抬举,否则便是本末倒置了。”
“祖母是担心会有纪家之祸?”
“她精于算会之术,此次的事也是她最先发现端倪,我是怕太过抬举,会让她生出野心,更怕她不甘。”
有野心才会出祸,不甘则会生怨。
但如果已有不甘,又该当如何?
谢玄如是想着,脑海中浮现出月色下那张蛊惑人心的脸。
谢老夫人看着自己的大孙子,越看越满意。尽管这孩子没有长在临安,不是自己跟前长大的,却半点也不妨碍老太太以大孙子为荣。
她满眼的慈爱,见大孙子不知在想什么,遂问:“大郎,可是有什么心事?”
谢玄回过神来,道:“并无。”
一个不同寻常的女子而已,或许是他想多了些。
正如祖母所言,不管那林四是否有奇遇,是否有不世之能力,终归要入他们谢家后院,成为二郎的妾室,确实不能太过抬举,免得生出祸端。日后他派人保护之时,再行监视,想来应该能防患于未燃。
白嬷嬷已经退下,容貌尚佳的丫环跪地沏着茶,不时小心翼翼地抬头,以极快的速度偷瞄着谢玄。
当她给谢玄奉茶时,更是没能忍住多看了几眼。
谢玄不动声色,虽不喜,却没什么波澜。
这些年来他每回儒园,长辈们都知他的忌讳,不仅不会安排丫环侍候,还责令不许下人们靠近莫扰居。
祖母如此,几位婶娘亦是如此。
那丫环许是尝到甜头,胆子更大了几分,侍候点心时靠近了些,娇声低低地道:“大公子,这点心厨子新做的,您尝尝?”
说着,翘起兰花指捏了一块,送到谢玄面前。
谢玄没接,淡淡地说了一句,“退下吧,这里不用你侍候。”
那丫环脸色微微变了变,一脸惶恐地退下。
谢老夫人生气道:“这些个不长眼的东西,简直是丢人现眼。大郎莫气,祖母回头好生约束她们。”
谢玄给自家祖母倒了一杯茶,清冷的眸中隐有一丝无奈之色。当他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家祖母时,谢老夫人老脸一红。
老太太在大孙子的目光中无所遁形,臊得厉害,“你和你爹一样,打小就没个孩子气,半点玩笑都开不得。”
“我早就说过,该娶妻时我自会娶,祖母不必试探。”
“我这不是担心嘛。”尽管屋子里没有外人,谢老夫人还是压了压声,“男儿血气方刚的,你看二郎,再看三郎。二郎收了通房,这几日没少折腾。三郎被他娘管得严,看上去老实巴交的,实则心思却活得很。唯有你,像个出家人似的,我这不是怕你那年受了惊吓……”
“祖母!”
谢玄越发无奈,他这些年无心女色,几乎所有的长辈都猜他是十二岁那年受了惊吓,从而对女子失了兴致。
其实他并非没有血气,也曾做过那不可描述之梦,梦醒后也有秽物留存。
“祖母放心,我定会娶妻,也会生子。”
谢老夫人不放心也得放心,大孙子的脾气她是知道的,她可不敢强求,方才的试探已是豁出去老脸。
既然大孙子说会娶妻生子,她自是信的。但又知大孙子自来冷情,未必懂这些事,反正老脸已掉了一大半,也不在乎再掉一些。当下取来一包东西,死活塞了过去。
长辈赐不可辞,哪怕谢玄猜到这些是什么,哪怕他不会去看,还是在自家祖母臊得难看的面色中,将东西收下。
一回到莫扰居,随手搁在桌上。
卫今进来,打开一瞧,顿时眼睛一亮。
“郎君,你这是开窍了?”
“祖母给的。”
“老夫人这是急了。”
谢玄“嗯”了一声,掀帘进到内室。
昨晚忙活一晚上,早上也没得闲,他准备补个觉。
半开的雕花窗,秋风飒爽而来,空气干燥而满是气息。他仔细嗅去,所嗅气味不过寻常,思忖着这世间还有那等嗅觉敏锐之人,想来必能从中闻到更多的气息。
似是半睡半醒间,熟悉的梦境又现。满眼喜庆的红,纱幔重重叠叠,他静坐在床边,女子娇软的身体从背后贴上来。
“大公子,你怎么不摸我?”
他转过头去,看到了一张梨花带雨的芙蓉面。
是林四!
这怎么可能?
他蓦地睁开眼,眼中的复杂淡去后,自若地换了衣服。
卫今听到动静进来,瞅了一下他换下的衣物,心下了然。
这时窗外传来孩童的笑声,隐约还有女子的说话声,不等他问,卫今连忙禀报,“小七郎和林四姑娘在外面打捶丸呢。”
所谓捶丸,就是以棍击球进洞。
这个游戏林重影眼熟,但原主没有玩过。
她是没想到,谢及真的完全将她当成自己的朋友,无关出身,无关年龄。当她之前回到寻芳院,一眼看到坐在院子里乖乖等自己的小朋友时,哭笑不得之余,又有说不出的感动。
盛情难却,真情难得,她应了谢及的邀玩。
初时她没准头,输了两局。到了第三局,她和谢及已经势均力敌。两人卯着劲,谁也不让着谁,彼此都很尽兴。
“影姐姐,你看好吧,我就要赢了。”
从林四姐姐到影姐姐,说明他们的关系又进了一步。
她半点也不退让,“不一定。”
谢及得意地扬了扬手中的棍子,然后小脸变得极其严肃,抿着唇聚精会神地打准头,一棍子挥下去,珠进了洞。
“我赢了!”
他欢呼着,打眼看到不知看了多久的两人。
“大哥,卫今哥哥,我赢了影姐姐。”
林重影也看到了他们,暗忖着这里离莫扰居有些距离,说是别靠近莫扰居,她和谢及应该没打扰到他们吧。
卫今双手抱胸,跃跃欲试,“小七郎,林四姑娘是初学,你赢了她不算什么,我看你能不能赢得过我?”
谢及不服气,嚷嚷着比就比。
一大一小下了场,林重影被迫面对看上去明显脸色不太好看的谢玄。
这位谢大公子怎么又有情绪了?
方才的梦里人,如今俏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因着玩闹过,原本略显苍白的小脸红扑扑,小巧的鼻梁上还有细密的汗珠。
谢玄很少受他人影响,这种感觉让他有些不适。
“昨晚之事,我还未向你道谢。”
临安这些年来历任城守都是他们的人,他和父亲又恰好回乡,一旦大火焚街伤及百姓,朝中必有人弹劾。
风起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牵一发而动全身,这次的事对他们而言是个教训。抛却离奇不提,这次他们大事化了,未全中他人之计,还得感谢此女。
“此次之事,我欠你人情。”
“这人情,大公子会还吗?”
“你但有所求,皆可告之。”
什么都可以吗?
林重影感觉自己那颗徘徊在认命边缘的心,瞬间活了过来。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她不会说什么举手之劳不足挂齿这样的虚伪的话。生活已经不易,前路如此黯淡,难得的机会她绝对不可能错过。
但索恩之求,还得讲究技巧。
她斟酌一番,道:“今日纪老夫人说妾室是乱家之源,我深以为然。大公子应知,我若真的留在谢家,势必还会引起一些是非。三表哥对我情根深种,我怕他多少会露出形迹,一旦被人看出端倪,我一人名声有损是小,二表哥和三表哥该如何相处。谢家百年流光,更不能因为这样的事而被世人非议。”
谢玄看着她,只觉有什么东西在失控。
“你到底想要什么?”
“大公子,我不想做妾,如果被送回林家,我那嫡母也不会给我活路。”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也顾不了其它。林重影把心一横,上前两步,眼巴巴地望着最有可能改变自己命运的人。
“若大公子真想还我这个人情,还请大公子帮我另觅良缘。”
第26章 第 26 章 “大公子,真的不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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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几日的工夫, 桂花已开败大半。浓郁的花香不再,取而代之的时有时无的残香,残香的若即若离中, 谢玄似是闻到甜淡的气息。
他向来不喜女子身上的脂粉气, 如隔夜的点心般令人可视之, 却不愿食之。但这甜淡的香应不是任何一种胭脂水粉,而是眼前之人自带的体香。
官场应酬, 不少同僚最喜宴会时找些歌舞伎子作陪, 席间荤的素的并不忌讳。便是常年自以为通天之术, 惯会故作深沉的海大人, 某次醉酒之后都吟起艳诗。
“女儿香,醉销魂, 峰峦软处埋须眉……”
梦中那娇软的女体仿佛再次紧贴着他, 曾经怎么也看不清的脸终于有了清楚的五官, 那梨花带雨惹人怜的模样, 幻化成眼前如花似玉的脸。
白日思淫!
这怎么可以?
“荒唐!”
太荒唐了。
林重影也觉得很荒唐,若不是走投无路,若不是无人可求,她又如何会对一个年轻男人提出这等请求。
这个时代的女子,嫁人或许是唯一摆脱原生家庭的出路。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让她求救无门。她是林家女,哪怕是死了, 也是林家女。她逃不开这个束缚,不管她如何想挣脱,她都会囿在这个身份里,被嫡母赵氏死死拿捏。
她难掩失望, 犹不死心,“大公子,真的不可以吗?”
莹玉般的脸,恰比最为上等的明珠,招惹着贪心掠夺的人。澄净的眼眸,如盈满秋水,看人时静静无波,却有着可见底的清透,似一面明镜,乞怜着别人的照影。
谢玄突然觉得他不应该这里,他对这个林四委实是过于抬举了。
正如祖母所说,太过抬举一个人,反倒会生出野心和不甘。若非他心里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完全可以直接用银子抵掉人情,而非与之纠缠。
“你若要钱财,尽管开口,但婚姻之事恕我无能为力。我非冰人,亦不是你父母,我无法决定你的姻缘。”
“你是少师大人,你还是谢家未来的家主,为什么不可以?”
她没说的是,他还是汝定王的外孙。多重身份加持,若想帮一个庶女摆脱家族所困,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不是他说要还人情的吗?
不是他说但有所求,皆可告之的吗?
难道这也不可以吗?
谢玄不再看她,声线淡了几分,“林四姑娘,你应知这不可能。你是林家的姑娘,我再是欠你人情,也无法替你做主亲事。何况如你所说,你嫡母刻薄,便是不让你做妾,也是所嫁非良人。既然如此,入我谢家为妾对你而言,反倒是条活路。”
这话也没错。
以谢家的门风,就算是个妾室,也能安稳过日子。哪怕是嫡母和嫡姐想要她的命,也有这位大公子代为抵挡。
但是她还是不愿。
“大公子,你不是说我若有所求,皆可直言吗?我还以为……”
“我欠你人情,当还以同等人情,而非任你信口开河。”
原来他认为她是在信口开河,那么他所谓的皆可直言指的又是什么?
不等她细琢磨,他已给了她答案。
“钱财之物,你尽管提。若是性命攸关,我也可护你。”
这会儿秋风阵阵,她原本出过薄汗的后背生出凉意,凉意似一张巨大冰冷的网,将她的身体牢牢裹住。
好凉,从身到心的凉。
若是连谢家未来的家主在欠下人情的情况下都不愿插手林家的家事,那世上应该再也没有人,也没有机会为她所用。
她渐渐冷静,心知是自己在强人所难。她是谁啊,人家堂堂少师大人,谢家未来的家主为什么会为了她一个别家的庶女,而劳神费心思。
是她太过强求了!
站在他人的立场来看,谁也不愿意趟别家内宅中的浑水。何况林家的浑水更浊,既恶心又刺鼻。以谢玄之清正矜贵,应该最是避之不及。
不远处一大一小的两人玩兴正酣,孩童至真欢快的笑声不绝于耳。分明不久之前,她也体会到久违的快乐,却在转瞬之后消失无踪。
也罢。
无论如何,她还要活着,保命对她而言才是最重要的。既然这位谢大公子承诺过会护她无性命之忧,如今又表示可用钱财抵人情,也算是有了两项最基本的保障。
但人情还要用在刀刃上,暂时她还没想好。
“大公子,是我逾矩了。”
她没再执着坚持,谢玄却未觉有轻松之感。
“我答应过你,会保你周全。至于你那嫡姐,倘若她意欲败坏我谢家门风,我定会追究。以你之貌,得二郎宠爱不是难事,你精通算会之术,在二房也有立足之本。你是贵妾,可亲养子女,只要你安守本分,我谢家必让你一生顺遂。”
这位大公子还真是懂得人心,会说话。不管是对自己的堂弟们,还是对她,思想工作都极其的到位,难怪年纪轻轻便能居少师之位。
她自嘲地叹了口气,“大公子的好意,我都知道,但我可能不会有孩子。”
谢玄闻言,看向她。
未出阁的姑娘家,哪怕再是要强张扬的性子,也不会这般求人替自己保媒,更不可能淡然自讽地说自己不会有孩子。如此直言不讳,是全然信任他,还是别有深意?
“谢家不是你们林家,后宅之中或有龌龊,但绝对不会有残害子嗣之事发生。我答应保你周全,便不会让人害你的孩儿。”
林重影面上的自嘲之色更甚,她摇了摇头,“大公子的好意我心领了。”
“你不想要?”
“是。”她抬起头来,望着府外的方向。“我嫡母和嫡姐只想让我替她们保住亲事,她们不可能让我在谢家享福。若是我所料不错,在我进谢家门之前,必会有一碗绝子汤等着我。倘若没有,我也不会生孩子。庶出的苦我自己尝尽也就罢了,我绝不会延续给我的后代。”
“我谢家门风清正,便是庶出,也大有可为。”
“大公子,你不是庶出,你如何知道他们大有可为的背后,当真没有痛苦和心酸吗?”
这话谢玄没有办法回答,他的确不是庶出。
蓦地,他清冷的神情隐有一丝变化,仿佛是突然惊觉,亦像是忽地清醒。
他欠了人情,还以钱财或是保人性命,凡有诺,必践之。
至于旁的事,与他何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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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今打眼瞧着自家郎君离开,犹豫着要不要跟上时,被谢及扯住衣摆。小家伙一连输了好几场,倔强着要扳回面子。
他哭笑不得,只好舍命陪小七郎。
再战两场,谢及还是输。小家伙不服气,摇了一旁观战的林重影过去。叉着腰放狠话,让她替自己雪耻。
她被赶鸭子上架,和卫今相视一眼,皆是满脸的无奈。两人开了战,卫今原本有意放水,但等见她接连一棍进洞后,原本有些漫不经心的表情正经了许多。
第一场,卫今堪堪赢一棍,然后连输两场。
谢及的欢呼声都快震了天,“影姐姐好厉害!”
这欢呼声传到莫扰居,清清楚楚传进半开的雕花窗内静立之人的耳朵里。院子里的银杏叶子越发的金黄,风过时片片心叶飘飘扬扬。
谢玄鲜少会有如此心不静之时,一如那风中的落叶。
他微微皱起眉头,试图将自己心里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摒弃,却看到院子外那如花摇曳的少女正仰头对着自己的侍卫笑。
卫今正和林重影说着话,莫名打了一个寒战。
林重影见他开朗健谈,也多了几分谈性,道:“原来卫大哥是并州人士,我听人说并州人善武善骑,果然如此。我还听说并州西出为大漠,大漠风光一见误终身,也不知是真是假?”
“大漠风光无限,可惜我也没见过。”
以往有人听到他出身并州卫氏,要么是躲闪回避,要么是含糊几句,还从未有人既不回避也不含糊,直接说起并州的风土人情。
这位林四姑娘确实与旁的姑娘不太一样,难怪能引起自家郎君的注意。先前郎君说林四姑娘仅有貌美,或许已经意识到自己言之过早。
忽然他心有所感,往莫扰居看去。哪怕是隔得这么远,他还是能看见窗户后面的人。当即一把抱起谢及,同林重影道别。
将谢及送回黄金后,他回到莫扰居。一进门就看到自家郎君坐于案前,正在看书。其风雅清疏至极,一如往常。
但很快,他便发现不对。
足有半柱香过去,自家郎君面前的书还未翻页。
递上一杯茶后,他双手环胸靠在桌边,若有所指地道:“郎君,你心乱了。”
两人自小一起长大,名为主子与侍卫,实则同兄弟无二。举凡是对方的一个动作一个眼神,彼此都能心领神会。
以谢玄的定力冷清,若是看书时都能走神,这也是破天荒的头一回,可见不止是心乱了,且乱得厉害。
谢玄合了书,没有否认。
“你想过娶妻生子吗?”
卫今被反问,怔了一下。
半晌,摇头,“我这样的身份,哪个好人家的姑娘愿意嫁我。陛下能容我至今,全仗王爷的面子,我可不想连累别人。”
这个别人,指的是王府众人,也是指若是成了亲,那位是他妻子的女子。
自家郎君好端端的问及此事,莫非是自己动了心思,“郎君,你不会是……”
他一张嘴,谢玄立马知道他要说什么,打断道:“暂未。”
“得咧。”他双手一摊,“郎君一日不想成亲,那我更不能有这个想法,毕竟多亏了我,这才帮郎君你挡了不少的桃花。”
这话倒是不假。
主从二人一个二十有二,一个二十有四,搁在哪都是早该成家之人。寻常人家的男子,这般年纪孩子都有好几个,蓄了胡子被人称为老爷。
他们进门形影不离,正值风华又血气方刚,且还都未娶妻,落在有些人的嘴里,那可没什么好听的话。
卫今收了先前谢玄换下的衣服,准备去洗。
临出门之际,不知想到什么,不怕死地相问:“郎君,先前你梦里的姑娘,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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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月更圆。
谢老夫人年纪越大,越爱热闹。
正好儿孙们都归了家,日日都是团圆日。一家人阖家欢聚之时,少不得叫上府里暂住的客人一起。
林重影掐着时间不早不晚地前往时,远远就看到园子里明显是在等人的谢问。谢问不时朝这边张望,很显然等的人是她。
她已没有退路,不得不接受现实。
当她走近时,谢问的目光有些闪躲。
谢问如此表现,并非是羞愧自责,而男人的自尊和虚荣心在作祟。醉酒失了态,又被大堂兄逮个正着,就算是当时被谢玄捋顺了毛,事后回想起来,只觉无比的难堪和不自在。
他之所以来找林重影,也是想捡回自己失去的面子,但他方才反复思量了半天,又不知从哪里捡起,竟莫名觉得有些讪讪然。
林重影大概猜到他的想法,主动上前打招呼,“二表哥。”
这声“二表哥”给了他台阶,他立马恢复成往常多情的模样,一双桃花眼含情脉脉,痴迷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天香国色,不由自主回味着昨晚浅尝辄止的美味,顿时心猿意马。
他下意识走近,意欲掬一把眼前的美色,贪一贪这唾手可得的香。
“影妹妹,你没有生我的气?”
林重影垂着眸子,似娇羞万分地退后几步,纤细的身子盈盈弱弱,令人见之生怜。
“二表哥怎么会这么问?无论如何,我都不会生你的气。”
细细怯怯的声音,听在谢问的耳中好比是最为催情的药。他浑身的热血涌去时,兀地“嘶”了一声,四肢腰背传来隐隐的痛,堆聚成欲的激动瞬间散去。
大堂兄比早年更狠了些,明明瞧着皮外没有什么伤,他愣是感觉全身都疼。一夜辗转反侧,疼得睡不着觉,哪怕是红袖在怀,他也没那个心思。
一大早爬不起来,只好装病。但这装病也不能一直装,否则母亲执意要请大夫,他岂不是要露馅。
何况他心里还惦记着人。
“影妹妹,你没有生气就好,那我没吓着你吧?”
林重影羞涩地笑着,摇了摇头,“我知道二表哥对我的心意,我也知道二表哥情难自禁,何况二表哥还饮了酒,一应言行身不由己。”
谢问的心,因着这番话而荡了起来,飘飘然中又有几分热血沸腾,再也顾不上全身的痛,情不自禁地再靠近一些。
“那影妹妹,你……”
林重影下意识往后退,似怯似羞。
“二表哥,你什么都不要说,我都知道。书上说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我知道二表哥盼着那一天,我又何尝不是。我绣了一个香囊,每日往里面放一片干花瓣,等到香囊被填满,那一天应该也就到了。”
这番话的另一层意思是:那一天没到之前,别来烦我。
但谢问听不出来,他多情的眸中,情意都快溢了出来。
近些日子以来,他已知男女之事的妙处,那蚀骨的滋味令人欲罢不能。红袖尚且能给他极致的畅快,眼前这玉一般的美人儿,必是能让他快活似神仙。
“影妹妹,认识你之后,我才知何谓度日如年,何为望眼欲穿。”
林重影依旧一脸的羞怯,眼底却是一片冰凉。“二表哥,我大姐破了相,心情难免抑郁,她是将来的妻子,也是我的姐姐。你们若是好了,我才会好。她心中有你,你闲暇之余多陪陪她,免得她胡思乱想。”
“影妹妹,我听你的。”
谢问满溢出来情意仿佛生了根,眼神紧紧粘着她。
她见火候到了,盈盈地告辞。
谢问的魂儿,也随着她走远。
戏班子已撤,府里的下人们无事也不怎么往这边来。偌大的园子盛开着各色的菊花,放眼望去姹紫嫣红。
姹紫嫣红的尽头,桂树并着其它的树木,与假山奇石相映成景,其间一道修竹般的身影过去,萧疏而轩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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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家家宴设立之处,厅大而宽敞,幽兰香馥郁,石山积流水,自是布置雅致精巧,于微处见底蕴。
所谓男女不同席的习俗,家宴并不讲究。因着人太多,分成两桌。谢老夫人与儿子儿媳们同席,并几位成年的孙子。谢家姑娘们和年岁小的郎君们一起,还有林家两姐妹。
临安富庶,自古以来都是鱼米之乡,水货山珍应有尽有,各式佳肴流水般呈上席面。为了助兴,谢清华命人搬来瑶琴。
琴声悠扬中,谢老夫人下令开席。
食不言这样的规矩,家宴上也是没有的。老太太爱热闹,最喜一家子人其乐融融时,一边吃着喝着,一边话着家常。
席间的话题传来传去,传到顾氏怀着的这一胎。顾氏已育有一儿一女,道是三胎男女都可,但却打趣般玩笑,说是最重要是要长得好看。
她看着谢玄抿嘴笑,“若是个小郎君,得像大郎才好。若是姑娘家……”
说到这,她眼泪流转着,看向了另一桌。
谢家的姑娘们长相都不错,但一眼望去,任是谁都只看得见那出水芙蓉般的少女,当真是冰肌玉骨凝霜雪,乍然一笑间,万千颜色皆如土。
众人也不点破,魏氏将话题给岔走。
谢问迟迟舍不得收回目光,满心的柔情无人诉说,唯能同离自己最近的大堂兄倾诉一二,“大哥,影妹妹说她没有生我的气。”
谢玄连敷衍的眼神都没给他一个,清冷一如往常。
面对大堂兄的冷淡,谢问习以为常。这位大堂兄最是冷情冷性之人,必是不知男女情爱为何物,与他说不到一处。但他实在无人可说,也不管谢玄在不在听,情潮澎湃地憧憬。
“大哥,我敢肯定,将来我与影妹妹的孩子,必是下一代中容貌最佳。”
“大哥,影妹妹说她绣了一个香囊,每日往香囊中放一片干花瓣,等到她与我在一起的那一天,那香囊就好了。”
谢玄从来不知这个二堂弟如此的聒噪,他看向另一桌那低眉含笑,正在同七弟说话的女子,思及此女之前在二堂弟面前那柔怯的娇态,清冷的眸色沉了几分。
谢问满眼的憧憬柔情,陷在自己的思绪中柔情万丈,回味着之前的种种,一颗心荡了起来。已经开了荤的男子,所思所想皆不会单纯,目光中都夹带着难耐的期待。
“思之梦之,我心往之,恨不得一日千里,同眠之……”
“啪”
他绮思被打断,骇然地看着大堂兄手中断成两截的檀木筷。
谢玄冷沉的目光睨着他,字字如冰雨入人心。
“二郎,你身上还疼吗?”
第27章 第 27 章 她从谢玄身后探出头来,……
疼这个字, 瞬间将他扯进昨晚的狼狈中。他不由得眼神开始飘忽,尴尬之余又觉得大堂兄这是在关心自己。
“不,不疼了。”
“不疼了?”谢玄的声音很淡, 仿若寻常那般。
谢问一接触到那清冷的目光, 脑子立马一片空白。饶是他脸大的以为谢玄是在关心他, 但本能却让他感知到危险。
他摇头,又点头, “还有点疼。”
“身体不适, 切忌劳费心神, 否则不宜养身。”
“大哥说的是, 我记下了。”
他赶紧低头喝酒,想借着酒气化掉心口那团发凉的寒意。一杯酒下了酒, 灼烈感让他缓了过来, 却又凭添几分燥意。
添酒的丫环素手执壶, 替他续酒。
谢家的丫环们, 除去名字上能分出等级外,衣着也有鲜明的规定。一等丫环着杏桃两色,二等丫环着蓝黛两色,三等丫环着灰褐两色。
这丫环穿了身黛色的衣裳,标志着自己的等级。耳垂处坠着成色尚可的米珠子,双髻上簪着银钗和珠花,清秀的脸庞抹着水粉,唇上涂着鲜亮的口脂。
二等丫环月例一两二钱银子, 从这丫环的穿戴妆容来看,怕是所有的月例都花在了打扮上。俯身低腰侍候时,坠着的米珠子晃晃悠悠。
香粉味袭来时,谢问下意识看去, 恰好对上一双羞怯含情的眼。他见怪不怪,这样的丫环他见过许多。不过寻常的容色,比他身边的红袖添香美玉妙荑等人不知差了多少,更遑论他的影妹妹。
他望向心心念念之处,但见灯烛暖色之下,美人儿眸色水光潋滟,樱唇粉嫩如花,哪怕隔着这么远,他仿佛还能闻到蚀骨销魂的女儿香。
那丫环献媚失败,难掩失望之色。转头给谢为斟酒时神情黯然中多了几分小心,生怕碰到谢为般将手臂伸得极长,身体远远避着。
谢为不善言辞,心思却是敏感,自是能感觉到她对自己的态度。思及母亲平日里的管束,以及府里的人明里暗里的那些议论,握着酒杯的手紧了紧。
一仰头,一口气喝完。
那丫环只得回过身来,又给他续了一杯。
他郁结于心几日,不知哪里来的邪火,故意去碰那丫环倒酒的手,吓得那丫环心抖手抖,酒洒了他一身。
“三公子,对不起,奴婢该死!”
所有人望过来,孟氏眼神锐利,剜了那丫环一眼。
那丫环虽不是三房的人,但对孟氏的手段一清二楚,当下不停告罪,心中叫苦不已,又有苦说不出来。
阖家团聚的日子,谢老夫人自是不愿有人坏了心情,慈眉善目地道:“以后手脚麻利些,下去吧。”
那丫环自是千恩万谢,心有余悸地退下。
孟氏原本不苟言笑的脸越显严肃,赶紧吩咐下人去侍候儿子换衣。谁知谢为却说不用,将衣摆拂了拂重新坐下。
众人见之,也不怎么在意,继续说着话。
谢问睨着他被酒浸湿的衣服,略有几分嫌弃之色,“三郎,你也是真能将就,这脏了的衣服还穿着作甚,换下去扔了干净。”
“无妨。”他低声回了一句,掖了掖打湿的衣袖。
“我刚才可都看见了。”谢问侧过来,神情古怪,半是促狭半是瞧不起,“你平日里见多了容貌不堪的女子,一时迷了心窍也是正常。”
隐秘的行事被人戳破,谢为的脸上瞬间着了火,无地自容之余,还有一股说不出的恼怒盘旋在心间。
“二哥,你看错了。”
谢问但笑不语。
他不可能看错。
“三郎,二哥理解你,你心里想什么我清楚得很。可惜啊,三婶对你期望太高,平日里把你看得太严。不像我,我身边的人你是知道的,不说是容貌倾城,那也是个顶个的拿得出手,你羡慕也羡慕不来。”
谢为说不出话来,只好不理他。
这时另一桌已经开始热闹,由谢舜英牵的头,玩起了青竹令。所谓青竹令,便是接字游戏,如竹子般首尾节节相连。
当谢舜英问起林重影时,她也没藏着,直说自己没玩过。
林有仪生怕谢家人瞧出端倪,更怕庶妹丢自己的脸,忙解释道:“英娘有所不知,我四妹妹自小身子弱,我娘怕她有什么闪失,平日里将她看得紧,少让她出门见风。”
林重影垂着眸子,看着就很娇弱乖巧。
谢及凑到她耳边,小大人般老气横秋道:“影姐姐,你以前真可怜。”
谁说不是呢。
原主活了十六年,连林家后院都没有出过。赵氏对“她”看得紧倒是真的,但不是怕“她”出门见风,倒像是怕“她”出门见人。
那些记忆告诉她,赵氏之所以留“她”性命,愿意给“她”一口饭吃,并不是因为恻隐之心,而是已故林老夫人的叮嘱。听米嬷嬷说,林老夫人在世时,“她”再是吃不饱穿不暖,日子也还能过。自打林老夫人去世后,赵氏掌了林家的权,“她”的日子才变得更艰难。
若林家有谢家的家风,纵然她身为一个庶女,也当如其他几位姑娘一般无二,有着与生俱来的底气与傲气。
她漂亮的眼尾微动,忽闪着卷翘的睫毛,盈水的眸子似有所感般望去,撞进男人清冷却发沉的眼睛里。
那位谢大公子又怎么了?
说好的清心雅正,说好的冷情冷性,为何感觉脾气不是很好的样子?鬼使神差般,她挤出一个讨好的笑。
一笑如花,千娇百媚。
这笑清楚入了谢玄的眼,也惊艳了谢为。
谢为以为她是在对自己笑,怯然中透着几分可怜。但见她的嫡姐以及他的弟弟妹妹们行着青竹令,年龄大些的以酒为罚,年纪小的以白水为罚,一派其乐融融的模样,而她则没能参与其中,如同被排挤在外。
一如他自己。
他是庶子之子,纵然占着嫡子的身份,在有些人眼里那也是庶出。因着出身不同,他从小就知道自己没法和二房的兄弟们相提并论。
“三郎,你眼睛往哪里看?”谢问早就看出他的不对劲,打眼看到他往那桌瞧,便知他的心思。“你要记住,有些人,不是你该想的。”
这话虽未挑明,意思却很明白。
谢为满脑子都是刚才的惊鸿一瞥,那般的绝色天成入了心,俗世中的桃红柳绿再也无法入他的眼。任是百般劝说自己不去想,却是夜夜入梦。
那些绮丽的梦,让他时常有种错觉,错以为只要他坚持便能得偿所愿。而今谢问的一句“有些人,不是你该想的”,生生打破了他的梦。
谢家门风清正不假,庶出的日子还算好过也不假,然而庶出的子孙永远无法与嫡出相提并论,父亲如此,他也是如此。
父亲再是努力再是兢兢业业,也比不过四叔,甚至连未出仕的二叔都比不了。而他呢,任他多么刻苦,祖父在世时至多夸他勤勉好学。
反观二堂兄,明明是资质不行,却被祖母宠着,什么好东西都先紧着用。不管是吃穿用度,还是身边侍候的人。
这些他可以不计较,也可以不在意,但他忍不了自己想娶之为妻的心爱女子,日后却要给二堂兄做妾。
他一仰头,喝光杯中的酒。
许是热血冲上了头,也许是酒气壮了他的胆。他忽地站了起来,几步到了谢老夫人面前,一拱手一行礼。
“孙儿心悦林家四表妹,求祖母替孙儿作主!”
*
众人大惊,谢清华一把按住琴弦,琴声戛然而止,唯有琴弦乍止时发现的旋音,如同大大的惊叹号或是疑问号,充斥在所有人的眼神中。
一室的寂静,谢为再次请求,“孙儿是真心喜欢林家四表妹,求祖母成全!”
最先回过神来的是孟氏,只听到她急急起身,几步就到了儿子身边,对着谢老夫人再三告罪,说是自己儿子喝多了。
谢老夫人顺着她的话,吩咐人来扶谢为,说他喝多了,赶紧送回去醒个酒。
谢为没动,一掀衣摆跪下,“祖母,孙儿句句属实,孙儿心悦林家四表妹,愿意娶她为妻,求祖母成全!”
这下谁也没办法再含糊过去,包括林重影自己。
谢为的所作所为,她一点也不觉得感动。若真心悦自己,若真尊重自己,当私下与长辈们通气,得到长辈们的同意后再与林家议亲。退一万步说,至少也应该在行事之前与她通个气。
如此突如其来,为难的不止是谢老夫人,还有她。
她低着头,感觉着四面八方的异样目光。
“母亲,您别听三郎胡说,他就是被人迷惑,一时鬼迷心窍。”孟氏急切地推卸着责任,在她看来自己的儿子千好万好,又懂事又好学。若有什么不妥之处,那也是被旁人影响。
她凌厉的目光比刀子还利,恨不得刮花林重影的脸。
“他是什么性子,您最是清楚不过。若不是有人仗着有几分姿色想攀高枝,成日里在人前晃荡,三郎也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这个有人,只差没点名道姓。
一时间,谢家长辈们神色都算不上好看。
陆氏冷哼一声,“三弟妹这话我不爱听,人人都爱财。自古以来为财死的人不知多少,难不成全是银子的错?”
孟氏自来瞧不上这个商贾出身的大嫂,往日里碍于嫡庶有别和大伯的面子,也不会表露出来。今日气急攻心,所有的不满和不敬再不掩饰。
“大嫂行事向来不懂规矩,我这个当弟媳的也不好说什么,但今日之事关乎我家三郎的前程,我容不得旁人说三道四。”
“谁说我夫人不懂规矩?”
谢清阳话音一落,随后将手中的杯子掷在地上。酒水洒出来的东西,杯子应声而碎,发出的声响吓了孟氏一跳。
孟氏惊疑不定,不敢置信地看着向来清风明月般的大伯子。
不止她难以相信,其他人亦是如此,除了谢老夫人。
气氛剑拔弩张之时,老太太还有心情喝茶。暗想着以前她老觉得长子性子正,为人也老成,开不得玩笑,也不怎么解风情。同陇阳郡主在一起的那些年,她还时常担心夫妻俩私下里无话可说。
若不是大儿子求娶陆氏时说的那句心悦陆氏的话,她也不会知道原来哪怕是像长子这样的人,一旦动情便是一往情深。
那她的大孙子呢?
若是开了窍,识了情滋味,是不是也会成为一个痴情种?
“老三家的平日里最重规矩,今日怎地当众非议自己的长嫂,这般言语怕是有些失了分寸吧。”
孟氏自打入谢家门以来,最重的就是规矩,最引以为傲的也是自己规矩好,一应行事让人挑不出错来。
孟老夫人这话说得不重,却狠狠敲打了她的自尊。她羞愧难当之时,林重影怯怯地站出来,瑟瑟然低着头。
“三夫人,我与三表哥拢共没说过几句话,我并不知道他为何会这样。”
“你不知道?”孟氏将将受了刺激,难免更刻薄了些,“我看你就是故意的,你打量着我儿不知世事,勾得他乱了分寸……”
“三婶!”谢玄冷冷地打断她的话,“慎言!三郎是什么性子,别人不知,你还不知吗?你说他被人迷惑,难道在你心里他就是这等毫无定力之人吗?年少之时,有爱慕之人,此乃人之常情,何来被人勾得乱了分寸一说?”
她很快反应过来,心知自己一时情急说错了话。一旦传出坐实受人迷惑的事,只会坏了自己儿子的名声。
若是年少慕艾,一时情迷,旁人多半会一笑了之,最多说上一句少不更事。
这会儿的工夫,理智归拢,她脸上臊得厉害,有些不太敢看人。“大郎说的极是,是三婶急糊涂了。三郎,你今日吃了酒,说了糊涂话,你快起来,莫让别人看我们的笑话。”
谢为不肯起,他已经豁出去了,开弓没有回头剑。这是他生平第一次违抗自己的母亲,但在看到孟氏着急到口不择言时,他却觉得无比的快意。
“母亲,我没有糊涂,我说的都是真的,我就是想娶林家四表妹为妻。”
这下谢问不干了。
他学着自家大伯的样子,也一摔杯子,“三郎,我们是兄弟,你怎么敢……”
“住口!”制止他的人依然是谢玄。
谢玄一出声,其他人也都反应过来。
前有谢为求娶,后若谢问说出林重影即将给自己做妾,那便是俩兄弟相争一女,传出去便是兄弟阋墙的丑事。
谢清华几步过来,搂过二侄子的肩膀的同时,捂住了他的嘴,然后低声说了什么,好歹生拖硬拽将人给弄了出去。
魏氏脸色难看至极,给林有仪递了一个眼色。林有仪忍着心中嫉恨,摆着端庄温婉好姐姐的模样,准备将林重影带走。
林重影看着跪在地上的谢为,深感无力。
这个谢三,真是害人不浅。她处境已是无比艰难,居然还有人打着心悦自己的名号,将她陷于更艰难的境地,说是雪上加霜都不为过。
“三表哥,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做。你说你心悦于我,我半点也感觉不到,我只觉得你想害我。”
“你浑说什么?”孟氏又怒,她儿是什么身份,这个林家庶女是什么身份,到底谁害谁?“分明是你在害他!”
“三夫人,说话得有证据,做人也得有良心。我好好的谢家做客,没招谁也没惹谁,三表哥忽然说要娶我,还当着我的面,这不是害我是什么?”
“影妹妹,我没有想害你,我是真心想娶你为妻。”
“可在我眼里,你只是谢家表哥中的一个。”
“你撒谎,你心里明明有我,你刚才还对我笑了。”
林重影无语至极,她几时对他笑了?
“母亲,您听到了吗?”孟氏不敢再说儿子被人迷惑的话,抛给了谢老夫人。
谢老夫人没说话,陆氏再次出声。
“三弟妹果然是规矩大,我听人说你院子里的丫环们平日里连笑都不许,还当是以讹传讹夸大其辞,没想到你院子里的姑娘们不能笑,别的姑娘也不能笑,否则便是坏了你们的规矩,这不是胡扯嘛。”
这下孟氏也不敢呛陆氏,气得心口疼得厉害。一是陆氏仗势欺人,二是陆氏有人相护,而她没有。
自始自终,三爷谢清澄都没有出来为他们母子说一句话。
她满心的委屈,全化成对林重影的恨。
“我自己的儿子我自己知道,既然林家不好好教女儿,那我就让她长长记性,他日林夫人问起,我自会解释。”
说着,几步过去一扬手,眼看着饱含怒火的巴掌就要落到林重影脸上,却被人生生拦截住。
众人又是一惊,因为拦住她的不是别人,正是谢玄。
“林家四表妹是谢家的客人,谢家向来重待客之道,岂能因客人吃好喝好心情愉悦而笑时,以为她是别有用心。倘若真如此,方才我也瞧见了,三婶又当如何?”
“大郎,你……”
谢玄微侧过头,声线极低,却刚好能让所有人听见,“林四表妹,三婶最重规矩,必是恼你偷着笑,害三郎生出误会。不如你笑一个给她看看,兴许她就消气了。”
林重影闻言,心下豁然开朗。
她从谢玄身后探出头来,怯生生地一笑。
第28章 第 28 章 “大公子,我能不能做你……
众人只觉一眼入了春, 桃李初绽娇娇怯怯,美不胜收。
谢及人小鬼大,不知何时到了人前, 老气横秋地背着手, 小大人般皱着眉头, 问身边的谢六娘谢舜云。
“六姐姐,影妹妹为何对我笑, 可是我脸上沾了什么东西?”
谢舜云也是古灵精怪的性子, 自小得其父谢清华教养, 不说是生了八百个心眼子, 那也是难得的机灵人。
“七郎胡说,影姐姐看的分明是我。我今日这身衣裳是我娘新做的, 影姐姐必是觉得好看, 所以多看了两眼。”
两个小家伙你一言我一语, 皆是得到各自母亲赞赏的目光。
陆氏双手托着腮, 笑意嫣然。
顾氏摸着肚子,似是自言自语,“也难怪三郎误会,林家四侄女这一笑,我这心里都像是开了花似的,欢喜得很。”
她没说的是,让她心里开花的可不止是林重影的笑,还有谢玄。两人离得近, 又皆是容貌绝佳之一,瞧着堪比菩萨座下的金童玉女,实在是令人赏心悦目。
但这样的赏心悦目,落在孟氏的眼中却是不堪入目。
孟氏左了心, 咬定自己懂事好学前程无量的儿子被人影响,已将林重影视为祸水。如今谢玄这一维护,她更肯定是林重影害人不浅,连谢家最为清正冷清的子孙都受了诱惑。
“大郎,你这是做什么?难道你也……”
“住口!”谢老夫人厉声一喝,扶着嬷嬷的手起了身,沉着老脸走过来,那老而精明的眼睛不悦地看着孟氏。
孟氏耷拉着脸颊,看上去越发的刻薄,“母亲,我实在是气不过,如今连大郎也这般…芭衣嘶巴以留就留三…”
“大郎拦你,是为你好。”谢老夫人轻哼一声,“你身为长辈,在小辈面前行事如此不妥当,简直是胡闹。”
谢家对庶出宽容不假,但有时候宽容也意味着不在意。谢老夫人自问不是刻薄的嫡母,却也做不到视庶子等同于亲子。
这些年来,她对三房向来不怎么管,孟氏行事矫枉过正,下人们没少抱怨,她一惯装聋作哑。只要不出什么大错大乱子,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三郎性子执拗,一时因误会生了心思,说开也就好了,你何至于这般不分青红皂白,将过错全推到别人头上。”
“母亲,三郎是您看着长大的,他是什么性子您最清楚,若不是被人蛊惑,他怎能做出今日之事?”
“他能有今日之误会,与你脱不了干系。”
“我?”
孟氏不明白。
自打她嫁进谢家以来,从未有过半分逾越,不管是言语还是行事,她处处守着规矩,不管是对丈夫还是对儿女,她自问事事妥帖。
谢老夫人见她疑惑,重重叹了一口气,“你呀,这些年对三郎管束太过。有些事他经得少了,似懂非懂的,反而容易出错。”
她听到这话,越发觉得委屈。
“母亲,儿媳哪里做得不好,怎么就害了三郎?这些年儿媳相夫教子,不敢有一日懈怠。三爷在任上,儿媳虽不能同往,却让沁姨娘随行照料起居。沁姨娘生了孩子,儿媳怕她顾不过来,又亲自派人将孩子接回来抚养……”
沁姨娘是指这些年随谢清澄一直在外的妾室,她生的孩子就是谢家的八郎谢正,刚满月就被接回儒园,养在孟氏身边。
论规矩,谢家的几个儿媳没有一人能比得上孟氏。
孟氏说起这些,身为丈夫的谢清澄还是一言不发。谢清澄的反应让她寒心,她满心都是委屈和怨气。
她知道,丈夫一直不满意她。她父亲生前官至御史不假,但却是寒门出身,毫无根基可言。若不是仗着祖上的那点子恩情,她根本入了不谢家的门。正是因为知道这些,所有这些年来她事事把规矩看得比天大,为的就是希望得到丈夫的看重。
“三爷,你说句话啊,妾身这些年到底哪里做得不好?”
谢清澄抿着嘴,好半天终于开了口,“别闹了,一场误会而已。”
他自来少言,在兄弟几人中最是沉默。
对于他,谢老夫人是没什么不满的。这个庶子生母早逝,打小勤勉好学,行事也极有分寸,在她面前恭恭敬敬。
嫡母和庶子能面上过得去,彼此敬着远着,何尝不是最好的相处方式。不管是前程还是仕途,她未有任何的干涉,全任已故的丈夫作主。
“老三家的,三郎一时误会说了胡话,你好好与他说,不要责备于他。”
谢为还跪在地上,如同做梦一般。他直愣愣地看着林重影,以及挡在林重影身前的谢玄。仿佛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他可是同二堂兄谢问争,但他知道,哪怕是十个他,也抵不过大堂兄谢玄。谢玄这一相护,他清楚知道自己再无可能。
“三哥,不怪你,我方才也误会影姐姐了。”谢及跑到他跟前,准备拉他。
谢舜云跟着谢及,在另一边拉他。
他也不傻,自知大势已去。
原来哪怕他一腔真心,不管不顾地豁出去,还是不能得偿所愿。堂兄们唾手可得的东西,对他而言却是奢求。
“影妹妹,我愿意娶你为妻,你当真不愿吗?”
这话林重影听明白了。
她摇了摇头,“三表哥,婚姻之事岂能由我作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若真有心,也不应该同我说道。”
如果真有人能帮她脱离给谢问做妾的命运,摆脱林家的控制,她求之不得。但这个人不是谢为,谢为没有这样的能力。
若论能力,谢家三代中唯有挡在她身前的人。有着与生俱来的风骨,长身玉立于人前时,虽清雅不动声色,却有着长风破万里浪的气势。
她恨不得永远躲在这人的身后,不必面对前路的艰难,也不用应付世间的魑魅魍魉。这般贪婪地想着,内心深处滋生出来的阴暗如蛇的信子,伸出来舔了舔她的良心。
很快,又被她压了下去。
最后谢老夫人一锤定音,将今日之事定性为谢为的一时误会,严令所有人不得外传。
她摆手示意所有人退下,仅留下林重影。
谢玄从她身边经过时,用仅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了一句话,“不用怕,我祖母明事理而心软。”
这话是安慰,也或者说是叮嘱。
众人陆续散去,手脚麻利的下人们快速动作着,不多会的工夫已将残羹剩菜撤下去。一室的热闹变成空空荡荡,莫名让人有种繁华过后一场梦的虚幻感。
林重影低着头,缓缓跪到谢老夫人面前。
“老夫人,对不住,我让您为难了。”
豆大的泪珠儿,瞬间滚下来,滴在地上。
谢老夫人原本还存着几分敲打她的心思,见她这般可怜,到了嘴边的话咽回去,化成一声叹息,示意她起来说话。
她自是不肯起,声音哀切而低弱,“林家养我长大,为了家族为了父母,我做什么都可以。母亲说我长成这样,一个不好就会惹事。我比谁都小心翼翼,我不知道为什么还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二房这门亲事,谢老夫人不可能没的打听过。
同为嫡妻,她哪怕再是大度,也无法将庶子女当成自己所出。所以听说赵氏对庶子庶女略有些苛刻时,她也只道是寻常。
如今看来,或许不止苛刻那么简单。
再是不喜庶出,她多少生出几分恻隐之心,感慨道:“花开引蝶,非花之过也。”
她这话一出,林重影便知自己赌对了。
“我一个庶女,无所长,性子也无趣。老夫人,我好害怕,害怕是因为我这张脸,会招来一些麻烦。我知道若非这张脸,三表哥不会对我另眼相看,若是被我母亲知道……”
点到为止,嫡母的坏话她一个庶女不能说,一应丑恶得让别人自行猜测。也正是因为她什么也没说,反倒让谢老夫人高看她一眼。
谢老夫人又叹了一口气,示意一旁的嬷嬷扶她起来,还给她搬了个小杌。
她堪堪坐了一小半,纤细的身子越发显得娇弱。满脸的泪水,水眸中盈着一汪,愣是半点哭声都没有。
“今日之事,不是你的错,也不会外传。到时候你母亲来了,我亲自同她解释。”
“多谢老夫人。”
谢老夫人寿辰将至,亲朋好友都会前来贺寿,林家与谢家已是姻亲,赵氏自然不会缺席。
林重影如是想着,心情更加沉重。
那嬷嬷给她递了一杯茶,她谢过后喝了半杯。
谢老夫人又问了她一些话,问她是否住得惯,可有什么缺用的东西。她一一作着答,感激之余,又透露了自己如今的日子比在林家好太多的事实。
她离开之后,谢老夫人同身边的嬷嬷感慨,“这孩子长得太好,是福也是祸。”
“幸亏她将来要入谢家的门,也是她的造化。”
谢老夫人皱了皱眉,喃喃道:“林家这门亲事,还是太仓促了。”
*
夜风生凉,时有桂花香。
根儿默默地跟在她身后,主仆二人一路无话。黑暗中不只有多少双眼睛窥视着,影影绰绰仿佛无处不在。
凉风吹干了她脸上的泪,月光将她的影子幻化,变化出诡异的形态。她低着头,直到地上伸出另一道影子。
这影子极长,如鬼魅一般。
“姑娘……”根儿小声唤她。
她没有抬头,小声道:“你去那边等我。”
根儿依言,往旁边走,一直走到能看见他们,却听不见他们说话的距离,这才背过身去。看那样子,一是避嫌,二还有放风之意。
淡淡的冷冽气息混着丝丝缕缕的桂花香,一股脑扑向了林重影。她缓缓地抬头望去,原本已干的脸上重又是大雨滂沱。
皎皎夜色中,如玉般的美人儿泫然欲泣,我见犹怜。但谢玄不止能看清她脸上的泪,也看清了她之前的那掐了自己一把的小动作。
这女子从来都不忘在他面前耍心机!
他最是不喜心机深沉,精于算计的女子,尤其是仗着有几分姿色装可怜或是献媚之人,却不想每每为了同一人一而再,再而三的破例。
“祖母已下了令,今日之事不会外传。”
“那我大姐和二表哥的亲事,会不会有变数?”
今天的事不会外传,但谢家的主子们都知道。谢为方才那一闹,对谢家而言她已是个不稳定的因素,二夫人原本就曾动过退亲的心思,如今怕是念头又起。
若真是如此,那么也就意味着谢问和林有仪的亲事有可能作罢。一旦林谢两家的亲事不成,等同于她被退回林家。以赵氏和林有仪对这门亲事的看重,定然十分恼怒,必将这笔账算在她头上,等待一定是更为残酷的处境。
她是不想做妾,但比起再落入林家那污浊的泥沼之地,如今能留在谢家给谢问作妾倒成了最好的一条路。
何其可笑,又何其可悲。
这个问题谢玄没有办法回答她。
事实上,为了谢家的名声,以及谢家兄弟之间的和睦,以他的性子,自然是觉得退亲才是上上之策。
“我欠你人情,必保你性命。”
“大公子是重诺之人,我也信大公子言出必行,可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你能保得了我一时,能保有一世吗?”
最好的办法,就是从根源上解除她的危险,而能做到这一点,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她彻底脱离林家。
突然她想到了什么,心又活了起来。她可以像卫今一样,哪怕是为奴为婢,只要跟对了主子,也比一辈子担惊受怕强。
“大公子,我能不能做你的人?”
这话字字如火,谢玄被灼了一下,生平第一次心跳不受控制。好在夜色为掩,盖住了他脸上的那突如其来的一丝燥意。
他隐约有些后悔,后悔与此女纠缠太深。还以为是个与众不同的,没想到同别的女子没什么区别。
“大公子,你误会了。”林重影见他转身就走,猛地反应过来,忙解释道:“我说的做你的人,不是想真的当你的女人。我是想和卫公子一样,能为你所用,替你办事。我会算账,应该有些用处……”
他脚步未停,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第29章 第 29 章 “大公子,我是你的人了……
*
寻芳院。
米嬷嬷跪在地上, 佝偻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没有人打她也没有人骂她,她仅是跪着, 整个人却是越抖越厉害, 脸色白得吓人, 额发已被汗水打湿。
林有仪坐着,旁边站着邱嬷嬷和易人。
邱嬷嬷看着米嬷嬷, 摇了摇头, “老妹妹啊, 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夫人让你侍候四姑娘, 那是抬举你,你怎能奴大欺主, 指使四姑娘自己取菜端饭的抛头露面。如今四姑娘被人说三道四, 你如何向夫人交待。”
“妈妈, 你与她说这些作甚, 我看她是年纪大了,人也越发的糊涂了。四姑娘不懂事,她也不懂吗?大姑娘还在呢,有什么事她不能向大姑娘禀报,非得闹到人尽皆知,谢家人都看不过去,派人来侍候四姑娘。”
这都过去的事,今日才被发作, 显然是别有原因。
米嬷嬷自是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事,面色惶惶然,脸上的汗越流越多,身体更是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若是不知情的人见了, 还当她是装的,毕竟仅是跪着而言,在旁人看来,再是身子弱的人也不至于痛苦成这样。
但大户人家惩治人的手段岂是全流于表面,明面上她确实只是跪着,可谁又知道她的膝盖下面全是尖锐的石子。
那些石子硌着她原本就长年不爽得的膝盖,生生地疼。她垂着脑袋,死死地忍着钻心的痛楚,一声也不吭。
林有仪见之,冷笑一声。
这老货骨头还挺硬!
母亲说过,庶出的贱人必要有所掣肘,以后不管如何都会听命于她们。老二老三那两个上不了台面的东西生母尚在,自是不怕她们不听话。唯有老四那个小贱人,生母是个短命鬼,若不还得用这老货牵制一二,早在汉阳时她就让人拖出去杖毙了。
院门被推开的声音传来,她勾了勾嘴角。
邱嬷嬷和易人立马出去,一个拦住根儿,一个趾高气昂地让林重影进去。
林重影一看这架势,便知道林有仪是有备而来。她看了一眼根儿,什么话也没说,独自一人进了屋。
一看屋内的情形,她直接去扶米嬷嬷。米嬷嬷脸白如纸,完全被汗水打湿,却是冲她摇头,示意她别管自己。
“嬷嬷,你好我才能好,你怎能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因着这话,米嬷嬷瞬间泪流。泪水混着汗水,说不出的凄楚,没再拒绝她的搀扶,任由她将自己扶到一旁坐下。
她低眉看着地上那些尖锐的石子,不由紧了紧拳头。
好一个士族大户出来的嫡女,什么端庄大方,什么温婉贤淑,还真是人前装人样,人后比畜生还不如。
“认个奴才当亲人,果然是贱人。”林有仪上下嘴皮子一翻,说出来的话无比尖酸。“四妹妹,你可真给我们林家人丢脸。”
“大姐说这话说的对,如今是谁成日里蒙着纱,连脸都没有了。”
“你个贱人!我叫你一声四妹妹,你还真把自己当个东西了?”
“我叫你一声大姐,你还不是也把当成个人。”
“你个贱人,到处卖弄风骚,竟然还勾搭上了三表哥。我告诉你,你若是害得我亲事不保,我绝对饶不了你。”
这样污辱人的言语,林重影只当听不见。她取来一个护膝包在米嬷嬷的膝盖处,将手掌搓热后捂在那里。
米嬷嬷一直在流泪,眼泪落在她手背上。她按了一会儿,问米嬷嬷可是舒服了些。米嬷嬷眼泪流得越汹,拼命点头。
原主七风那年,夜里发了高热,烧得出气多进气少,眼看着就要不行了。赵氏不管不问,任凭米嬷嬷如何哀求都不为所动。
冰冻三尺的天,米嬷嬷为给原主降热,抱着原主在雪地里坐了整整一宿。最后原主烧退了,米嬷嬷的身体却落了病根。
许是主仆二人太过旁若无人,气得林有仪眼珠子都快着了火。
“贱人,我和你说话,你敢不理我!”
“你到底想说什么?有话快说!”
“你……”林有仪磨着牙齿,她还能想说什么,自然是为了自己的亲事。
若是谢家觉得这个庶妹是个不安分的,说不定亲事又要生变。母亲为她百般谋划而来的亲事,她心心念念要嫁给二表哥,如何能让这个贱人坏了好事。
为今之计,唯有稳住二表哥的心,才能免除亲事生变。
“你别以为大表哥帮你说话,老夫人和几位夫人也替你圆辨,你就什么事都没有。我命令你,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必须让二表哥离不了你。”
林重影一听这话,笑了。
她在笑林有仪,也在笑自己。
林有仪怕丢亲事,命令她勾着谢问,让谢问离不开她,从而保住亲事。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如果这门亲事不保,一旦她被退回林家,那更没活路。
“你笑什么?”林有仪气极,怒问。
“我笑大姐你可笑,你口口声声说我是贱人。但你也知道如果没有我这个贱人,二表哥就会不要你,你仔细想想,我和你之间,到底谁更贱。”
“你…”林有仪下意识扬起了巴掌,定在半空中。
林重影和以往一样,不仅不躲,反而仰起脸庞。
邱嬷嬷见势不对,上前来拉林有仪,低声地劝说着,大意都是小不忍则乱大谋,先忍一忍,日后再算账之类的车轱辘话。
这时院门外传来动静,并男子轻声的呼唤,“影妹妹,影妹妹。”
是谢问。
林有仪立马将手放下,开始整理自己的发髻衣服,原本怒黑难看的脸换了另一副面孔,瞬间端庄大方。
“啪,啪!”
一连两声脆响,她不敢置信地看着林重影。
林重影手腕都震得疼,可见用了多大的力。白嫩娇弱的脸上,瞬间现出红红的巴掌印子,分外的触目惊心。
她坐到地上的同时,看了米嬷嬷一眼。米嬷嬷先是一怔,尔后明白过来,顺势也倒在地上。
外面邱嬷嬷拦谢问不住,打前进了屋,乍一眼看到倒在地上的主仆二人,再一看林重影脸上的掌印,愣了一下。
恰在这时,谢问已迈过门槛。
他本是憋着一肚子的不痛快,虽说是求娶的人是谢为,怪不到林重影。但男人的劣根性让他内心复杂无比,一时怨自己的三堂弟痴心妄想,一时又疑林重影是不是真招惹了别人。
打眼看到林重影坐在地上,楚楚可怜地看了他一眼,速度低下头去,伤心难过之余,还有一闪而过的娇羞。
“影妹妹,你…你们这是怎么了?”
林有仪傻眼,还没回过神来,“二表哥,你听我解释,不是我打的,是她自己……她自己打的自己!”
“二表哥。”林重影捂住自己的脸,声音怯怯,“你别怪大姐,是我自己不小心打了自己……”
她不解释还好,一解释更坐实她是被人打的。
谢问多情的眼中全是心疼之色,这张如花似玉的脸他呵护都来不及,如何能忍得了被别人给打了。
他怒视着林有仪,“枉我母亲说你大度懂事,你连自己的妹妹都容不下,你这个泼妇!”
泼妇二字,比最为锋利的刀还管用,扎得林有仪的心都在滴血。
“二表哥,你为什么不信我?真的是她自己打的……”
“你住口!”谢问更气,气林有仪把自己当傻子。谁会不小心打到自己的脸,还下那么重的手。
他欲上前扶林重影,被林重影避开。
“二表哥,你别管我,更别怪大姐。大姐说的没错,确实是我自己打的,与她无关。我…我不愿意因为我,而让你们生了间隙。若真是如此,那更是我的错了。”
美人垂泪,楚楚可怜,半边脸如玉,半面脸赤红,越是半遮半掩越是有种欲语还羞的娇美,隐约还带着妖艳。
谢问眼睛都看直了,怜惜之情速度膨胀。
“影妹妹,让我看看你脸上的伤……”
“二表哥,这不合规矩。若是被人知道了,指不定又传出什么闲话来。我知道自己有错,我错在不应该生了这样一张脸,害三表哥误会我。”
“这不是你的错。”
如果这样的美人儿也有错,他愿意承受这错误。
他深情款款,满眼都是柔情,落在林有仪的眼中,比之方才刀子般的言语还要扎心。
“二表哥,我才是你未过门的妻子……”
“若没有影妹妹,你觉得你还有可能是我未过门的妻子吗?”
他的这句话,彻底击溃林有仪的自尊和骄傲。
林有仪再也忍不住,捂着脸跑出去。
“二表哥,你快去追大姐姐!”
“影妹妹,她走了,让我看看你脸上的伤。”谢问正中下怀,哪里会走。
林重影无法,只好将自己的手拿开,露出红色掌印的半边脸。“二表哥,你若是再不走,恐怕我伤的就不止这半张脸了。”
说完,抓起针线笸箩里的剪刀,抵在自己的脖子上。
她面容凄楚,声音更是绝决,“二表哥,我什么也没做,便招了这些祸事。旁人疑我,大姐怪我,我实在是有苦难言。”
“影妹妹,你快把剪刀放下,切莫不小心伤了自己。”
“二表哥,我说过,我会等,但你也知道,流言蜚语要人命,若是再有什么闲话传出去,我怕是等不到那一天了。”
谢问一连说了几声好,人也跟着往后退,温润多情的脸上无半丝不悦,不仅不觉得她行为激进,反倒放心了不少。
影妹妹这般性子,面对他尚且如此,在别的男子面前定然更守礼数。先前他心里还有些疑神疑鬼,这会儿的工夫却是什么都没了。
“我这就走,影妹妹,你好好照顾自己,那脸上记得敷药。”
这谢二果然最在乎的是她的脸。
林重影如是想着,点了点头。
人一走,她面色中的凄楚和可怜散得一干二净。米嬷嬷也爬了起来,老眼含泪地看着她,急着给她准备东西敷脸。
她摆手说不用,坐到妆台前。
镜子里映出她此时的模样,那红色的掌印像一朵盛开的花,绚烂地开在她如玉般的脸上,有种诡异的美。
“嬷嬷,你是不是觉得我变了很多?”
若是原主,根本不可能有方才那样的心机和算计。米嬷嬷是原主最为亲近的人,有些事瞒得了别人,瞒不了米嬷嬷。
米嬷嬷确实是有些惊疑,但一想自家姑娘之前说的话,又觉得有了合理的解释。“姑娘,你变成什么样,嬷嬷都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嬷嬷什么都不求,只愿你能好好活着。”
好好活着啊。
这也是她的愿望。
林重影扯了一下嘴角,镜子里的美人花开得更艳。
*
这一夜对于谢家很多人而言,都是一个不眠之夜。
三房正屋的灯火通明,气氛却极其紧张。下人们大气都不敢喘,能不动则不动,生怕发出什么声响惹恼了自家夫人,招来严苛的迁怒。
孟氏黑着一张脸,两颊耷拉得更厉害,也越显刻薄之相。
长相普通身量中等的丫环掀帘进来,不敢抬头看人,小声地回禀着,“三夫人,三爷已经歇在沁姨娘那里了,他说这事已经过了,莫要再提。”
一听这话,孟氏面色几变。
不知过了多久,她将满心的委屈和难过都压了下去,命人将谢正抱了过来。谢正才几个月大,原本已经睡下,被乳母弄醒后哭闹不休。
她让乳母把孩子抱出去哄,因着是夜里,三房又如此的安静,孩子的哭声能传出去老远,远到已经歇下的谢清澄和沁姨娘也能听到。然而奇怪的是,两人都没有出来,也没有派人过问一声,由着谢正撕心裂肺地哭,反倒把孟氏哭得头疼不已。
孟氏无法,只好让乳母抱回去哄。
至始至终,三房的兄妹三人都没人吭声,仿佛对这样的事情习以为常。哪怕是今晚出了错的谢为,也是一副无动于衷的表情。
“三郎,我这就让人送你去学堂,近些日子若是没什么事,你就别回儒园了。”
谢为还是不为所动的样子,由着她安排。
她见儿子这般模样,再次心头火起。“三郎,那就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庶女,你看看你这样子,你是想气死母亲吗?”
“三哥,母亲说的没错,一个庶女而已,你居然为了她让母亲难堪,你真是太不孝顺了。”说这话的不是谢舜英,反倒是年纪小的谢舜芳。
谢舜芳不管是长相还是性情,都同其母孟氏像了个九成。才几岁的年纪,无半分孩童气,皱着眉头拉长着脸,俨然继承的孟氏的刻薄相。
“父亲若不是对你太失望,又怎会不顾母亲的面子,成日里宿在沁氏那里。”
“七妹,子不言父之过,你的规矩都学哪里去了。”谢舜英小声提醒她,“再说父亲也不是对三哥失望,他只是心里难受,这些年都无法释怀而已。问世间情为何物……”
“大娘,你嘀咕什么!”孟氏一个凌厉的眼神过来,谢舜英立马闭了嘴。
哪怕女儿没再说了,孟氏依然感觉到难堪又委屈。
她嫁进谢家后,才知道原来自己的夫君早已心有所属,也曾同三郎一样求到嫡母面前,无奈嫡母不同意,将他与那女子生生拆散。
这世上总有一些女子,不守规矩勾三搭四,比如说那女子,还比如说林家那个庶女。一个庶女而已,原本就是来谢家做妾的,竟然还想当主子。
还有大郎……
一想到完全不给自己面子的谢玄,她更是气性难消。
而此时的谢玄,已经回了莫扰居。
临院的雕花窗大开着,夜风徐徐地灌进来。他背手立于窗前,望着夜色,听着身后卫今禀报着京中事宜。
卫今坐在桌前,桌上除了一些京中来信外,还有一把佩剑。剑鞘精美华贵,图纹复杂,剑柄之上还刻着一个卫字。
这是卫家祖传的佩剑,向来只传家主。
“秦将军次子求娶桓国公嫡女,被拒。梁御史之庶女入大皇子府为妾,马府庶三子和范府嫡幼子在天香楼为一女争风吃醋,大打出手……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合着秋燥人心也燥,朝安城的世家子们一个个都以为春天到了。”
他吐糟着,正准备继续往下念,却看到自家郎君转过身来,一言不发地取下剑托上的另一把剑,淡声道:“过几招。”
“求之不得。”
两人到了院子,月光下人影分飞,不时有金黄的银杏飘落。
不知过了多久,谢玄收了剑。他将剑挽在身后,望向无边的夜色,突兀地问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若有女子为求保命,自愿为奴为婢,救还是不救?”
卫今闻言,脸色变了变。
他六岁那年随兄长回并州老家,遇到临街商户人家的娘子在打骂一个衣衫褴褛的姑娘。一问之下才知那姑娘竟然是那娘子的庶女,挨打的原因不过是偷吃了灶台上掉落的一块肉。
那庶女哭着求自己买下她,说是只要给她一条活路,她愿意这辈子当牛做马为奴为婢。他当时年纪小,行事只凭本心,便央着兄长出头。
兄长将那庶女买下后,他们将其带回京中。母亲也是心善之人,并未责怪他,而是打算再过些日子,除了她的奴籍给她寻个人家。谁知一朝风云突变,卫家招了祸事,风雨飘摇眼看着大厦将倾,那庶女却跑出来喊冤,说卫家欺男霸女,逼迫她父母卖女,致使她从清白的姑娘家沦为奴婢。
墙倒众人推,没有人听他们辩解,也没有人听自己诉说原委。父兄锒铛入狱,皆死于狱中,母亲悲痛病倒,最后病重而逝。
“郎君,人心难测,若有自由身,谁愿为奴为婢,怕是别有所图,你千万莫要中计。”
说完,又觉自己多余。
郎君何许人也,岂能中这等浅显的算计。只是能被郎君特意问起,可见那女子不是一般人。忽地他心有所感,隐约猜到了什么。
有心再说什么,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谢玄也继续这个话题,转身进了屋。
他掀袍坐于桌前时,卫今便在一旁磨墨侍候。京中诸事纷杂,他于这些信中所窥,全都在他的落笔之间。
信写好后,卫今即刻派人日夜兼程送往汝定王府。
夜深时,莫扰居更为静谧。受秋燥浮动的不止是人心,还有残喘的夏虫,不知死活地在草丛中等待寒露的降临。
若是以往,谢玄临睡之前所思所想要么是朝堂之事,要么是谢家之事。今晚却是异常,他脑子里不断显现着一个女子的脸庞。
那个林四分明不在意男女之事,她对他能有什么图谋?
入梦后,再现红纱帐。
他依旧静坐在床边,由着娇软的女体贴上来,同从前无数次那般,他还是看不清女子的脸。直到云雨过后,女子在他怀中仰起脸来。
娇羞含怯,媚眼生波,凑着软甜的红唇近前,吐气如兰。
“大公子,我是你的人了。”
又是林四。
这简直是荒唐至极!
他冷着脸起身,将衣服换下。
卫今听到动静在外面问了一声,得到回应后进来,一眼就看到他换下来的衣服,当下挑了挑眉。
难道是秋燥真能让人入春,连自家冷情冷性的郎君都不能幸免?
“我倒是有些日子没有梦见落霞姑娘了。”
落霞是陇阳郡主的亲信,也是他的心上人,更是常出现在卫今梦里的姑娘。他把那些衣服归拢,眼有八卦之色,“郎君,以往一月里也就两三回,这两日火气如此之大,莫非你那梦里的姑娘……”
“我年纪正当时,这般也是寻常。”
谢玄望向窗外,月光已盛。
那清辉之下似有一位可怜貌美的女子,正无声地流着泪,梨花带雨地望着他。
第30章 第 30 章 表妹,私奔吗?
*
翌日。
一大清早的, 林重影就醒了。
米嬷嬷听到动静进来,一边侍候着一边愁眉苦脸地念叨。后悔夜里没给她敷脸,今日瞧着还有些红。
她不以为意, 因为她今天根本没打算出门。
用过饭后, 她照旧在院子里走了好几圈, 出了薄汗之后停下。坐着歇了会儿,晨光才被初阳冲开, 由白到黄。
今儿个天气好, 秋高气爽的, 日头白炙而热烈。米嬷嬷将根儿这两日顺路采的桂花晾晒在簸箕里, 另一半是黄白两色的菊花。
她歇了会儿,过去帮着米嬷嬷, 将已经晒得大半干的花瓣铺开。闻着混合的花香, 感慨着这种难得的岁月静好, 较之昨晚的一波三折, 恍若隔世。
比起后院晾晒的干花,这点子干花显然不够看。近几日来,她没再去帮着福儿晒东西,思及前些日子的自在随心,一时有些怅然。
正坐在院子里晒背时,有人来访。
出乎她的意料,来人竟然是谢舜英。
她与谢家的姑娘们都不熟,这位谢大姑娘又是多愁善感的性子, 与她没说过几句话。她一眼看去,只见对方眉宇间的愁绪比前些日子更重了些,看起来越发的忧郁。
说到底,她才是谢家的客人, 谢舜英是主。主家的姑娘登门,做客人的万没有将人拒之门外的道理,尽管她实在不想和三房任何一个人再有瓜葛。
谢舜英进来后好半天不说话,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把她好一通打量,最后定在她脸上,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你也是个可怜人。”
很显然,这位大姑娘应该听说昨晚林有仪来找她的事,且也看出她脸上的红不是睡红的,而是被人扇过耳光。但即便这巴掌是她自己扇的,她也的的确确是一个可怜人。因为比起被人打,或许自己不得已打自己才更可怜。
林重影自嘲地想着,只是不明白这位谢大姑娘何来的也字一说。她装作听不懂,还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引来谢舜英更加同情的目光。
谢舜英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对着簸箕里晒的桂花菊花看了好一会儿,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他人笑我怜花落,我笑他人空欢喜。林四表妹,这花落了也就落了,你何必留它们在人间,不如让他们归于尘土。”
林重影哪里肯依。
早就听说这位大姑娘春葬花秋悲风的事,原本还以为是下人们夸大其辞,如今却是知道有过之而无不及。
“大表姐,这花是我自己采的,平日里泡水喝。它们能为人所用,也不算是枉过一个春秋,你说是不是?”
谢舜英闻言,定定看了她好一会儿。
“可惜了,你居然是个俗人。”
这有什么好可惜的!
林重影想,她不仅是个俗人,还是一个大俗人。
昨天才出了那种事,三房上下知情的人必是都恨透了她。她拿不准这位大姑娘的来意,索性装糊涂。
“大表姐,你说我是俗人,那我就是俗人。”
谢舜英摇了摇头,似是对她很失望的样子,好半天没说话,一时抬头望天,一时又望着屋顶。过了好一会儿,才落到她脸上。
“你这脸上可不像是疹子,是被人打了吧?”
“我自己不小心打的。”
“我说你是个可怜人,你还真是个可怜人,嫡庶有别,你被打了都不敢声张,还说自己打的,可见有多身不由己。”
“大表姐,真是我自己打的。”
有时候越是真话越没人信,谢舜英也不信。
“你别怕,我不是来看你笑话的,我也不是来骂你的。我知道我母亲看重三哥,生怕他在女色上乱了心,影响前程和学业。我和她不一样,我只觉得我三哥可怜。”
这话林重影不会接,继续装傻。
谢舜英掬了一把簸箕里的干花,洒在地上,“我三哥是真的心悦于你,若不然也不会求到祖母面前。世间难得有情郎,你难道不想为自己争取吗?”
“大表姐,你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昨天的事就是一场误会,三表哥努力认真,必有大好前程。将来他金榜题名,自在良缘等着他。”
“你怕什么?”谢舜英有些怒其不争地看了她一眼,“我不是来试探你的,我是真心想帮你们。”
不是试探,是帮忙?
这话林重影怎么听怎么不信。
孟氏对她印象极差,她可不信谢舜英能说动自己的母亲接纳她,允许谢三娶了自己。
“大表姐,你这话我更听不懂了,你别再说了,我好害怕。万一又惹出什么是非来,我可就真的有嘴也说不清了。”
谢舜英听到这话,眉头紧皱着,眼睛里全是忧愁与无奈。再掬一把簸箕里的干花,神情惆怅地洒在地上。
“你有没有想过和我三哥离开谢家?”
“大表姐,你胡说什么!”
“你别害怕,我是真的为你好。你和我三哥先离开谢家,等我母亲气消了再回来,到时候她必会同意你们在一起。”
三房的人是不是脑子都有病?
这叫为她好,分明是想害死她!
林重影有气无力道:“大表姐,聘为妻,奔为妾。婚姻之事,全凭父母作主,你今日说的这些话,我只当没听过,你走吧。”
她也是没想到,聘为妻奔为妾,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等困住她,压住她的世俗条条框框,最后却被她拿来堵别人的嘴。
为表自己没那个意思,她小脸一板,无比严肃地送客。
谢舜英走的时候连连叹息,说她不识好人心,还说她迂腐,最后告诉她,若是改变心意,只管去找自己。
她看着洒在地上的干花,很是无语。
这些干花原本就不多,被人撒了两把后所剩无几,眼下府里大多数的桂花已经开败,晚开的桂树并不多。
秋高艳阳照,白日天燥热得很,比之盛暑时节有过之而无不及。等到申时过了,日头没那么毒辣时,她和根儿一起出门去采桂花。
找桂花不难,循着香味即可。她们循着味儿,难免走得偏了些。但越是偏僻,对她而言越是自在。
儒园之景,一在雅,二在精。
峰回又路转,假山后藏林。越是幽静之处,越有小景令人流连忘返。她们在一处假山后找到正开得繁茂的桂树,摘起桂花来。
若是府里的下人,收集桂花自有一套法子,树下铺着干净的布,再执长棍敲打桂树,使得桂花纷纷落在布上。
林重影不是府里的主人,偶尔采摘些即可,当然不会用到那样的法子。
假山那边,忽然传来脚步声,脚步声在不远处停下,一位丫环压着声音问另一人,“你听说了吗?林家那位四姑娘原来不是来做客的,她是来…”
余下的声音,消失在那两人的交头接耳中。
另一人显然很震惊,“怪不得前两回林大姑娘都是由林夫人陪着,这次却带着自己庶妹,我还说难为她当嫡女的那么大度,竟然让那等好模样的庶妹跟着自己,抢尽自己的风头。”
“我看这事八成错不了,是二房的……”
“她可是二夫人院子里的人,她说出来的话,那肯定错不了。”
那两人应是逮着空聚到一起透个气,没多会儿就离开了。
根儿看着继续采花的林重影,识趣地什么也没问。忙活了半个时辰,收获桂花不少,想着应是够用了,主仆二人便没有继续再采。
哪知才刚从假山后拐出来没多久,迎面撞上像是在找人的谢为。谢为看到她们后,明显神色一松,瞧这般模样,找的人应该就是林重影。
“影妹妹,府里都传遍了,是真的吗?”他还是老实端正的样子,但若是细看去,不难看出他眉宇间的阴鸷。
“真的假的,与三表哥无关。”
林重影不打算和他纠缠,绕开他。
他双手一张,拦在她面前,“影妹妹,我知道你是身不由己,你只要告诉我,你心里有我,我这就去再求祖母,她若是不同意,我就长跪不起。”
“三表哥,我说过这种事我做不了主,我只能听从我母亲的安排。”
“影妹妹,以前你没得选,如今你有我啊,我愿意娶你为妻。”
“三表哥,三夫人最是看重你的学业,你此时最不能分心。若不然,三夫人必是恨透了我,又怎么会容得下我。”
“不会的!”谢为以为她松了口,心下一喜,“我母亲最是疼我,只要我坚持,最后她一定会依了我。”
“若是她死活不同意呢。”
“那我们就离开谢家,直到她同意为止。”
这个法子,还真是和谢舜英想到了一处,不知是兄妹同心,还是事先商量好的。好一个离开谢家,那岂不就是私奔。
若真是那样,三夫人确实会妥协,同意他们在一起,但她却不是正室,而是只能为妾,毕竟奔者为妾,她不信谢为不懂这个道理。
须臾,她猜到了原因。
谢为这个人,表面看着老实,实则自尊心极强。昨晚自己的那一通表现,必是让他觉得折了面子又伤了自尊。他为了找回自己的面子,重拾自尊心,当然是要从哪里跌倒再从哪里爬起来。
若她说心里有他,愿意嫁他为妻,那便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却长了他的脸,不管最后谢老夫人和三夫人有没有同意,他的目的都达到了。更进一步说,如果她真的与他私奔,那更是大大长了他的脸。
“三表哥的意思是,让我同你私奔?”
“不是私奔,是离开。”谢为胀红了脸,向来没做过出格之事的他,哪怕是听到私奔两个字都觉得臊得厉害。
“无媒苟合,私自离开,不是私奔是什么?若真是如此,我还能嫁你为妻吗?”
“影妹妹,我对你是真心的。”
什么真心,还真是不值钱啊。
林重影不想和他再多说什么,冷了脸,“三表哥,我说过我仅是把你当成谢家的表哥之一,并没有其他的心思。”
“影妹妹!”他再次拦她,脸色越发的红,有羞臊也有愤怒。“二哥注定妻妾成群,我和他不一样。”
林重影心下好笑,只觉得更没意思。
如果这是她唯二能选的两条路,一条是给谢问做妾,另一条是给谢为做妾,那她毫不犹豫地选谢问。
“你们确实不一样,他是嫡系嫡子。你虽是个嫡子,却是庶支。”
“你…”
谢为以为的她,娇弱惹人怜爱,如同最为弱小无依的菟丝花,无丝毫锋芒,更无任何主见,仿若浮萍。而今听到她尖锐的话语,震惊之余,莫名升起一股恼怒。
见她再次准备绕开自己走人,也不知哪里来的火气,冲过来想拉住她。没成想身高体壮的根儿挡了过来,还推了他一把。
他一个踉跄,眉宇间的阴鸷化成戾气。
原来就因为他是庶支!
“我对你一片真心,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做,为什么你要拒绝我?”
“你愿意,不等同于我愿意。”
“你凭什么不愿意!”
他是谢家子孙,哪怕是庶子,出身也非寻常的士族子孙能比。他们谢家比之林家门第不知高出多少,他好歹是个嫡子,一个低微的庶女凭什么不愿意!
何况他付出了那么多,为了这个女子不惜违背母亲的耳提面命,更在祖母和全家人面前豁出去。他如此真心相待,难道不应该感动吗?
人在情绪最为激动之时,本性会下意识显露无疑。他自是不知道他如今的样子有多丑陋,褪去老实的外皮,仅剩压抑多年的偏执扭曲。
“你为什么不肯接受我?”
他这个样子,林重影挺无语的,但好像也不意外。
或许从一开始,他所谓的深情就是见色起义。说什么君子不以色识人,全凭自己的真心,恐怕都是骗人的鬼话。可笑的是她以前还以为他是个书呆子,如今这么一看,哪里是什么腼腆爱脸红的好少年,分明是个私欲得不到满足就无能恼怒的卑劣小人。
既然如此,一不做二不休,为了日后不必要的麻烦,倒不如索性彻底撕破脸。
“你资质平庸,能力寻常,除去谢家子孙这个名头外,你还有什么?我倒是很想高看你一眼,无奈你实在是没什么优点。四表哥今年都要下场,你却还要再等两年。我若是你,哪里还有闲工夫儿女情长,埋头苦读才是正理。”
“你竟然这么看我。”谢为眼中的戾气更多,冲根儿喝道:“你个不长眼的奴才,还不快滚开!”
根儿不动,被他搡了一下。
林重影避过他伸过来的手,拉着根儿就跑。
无奈身子不争气,没跑两步就被他抓住。他神情隐约有些疯狂,令人感到极其的不舒服。那盯着林重影的目光,仿佛冲破了原本的枷锁,有恶兽挣扎着欲从里面挣脱。
林重影心道不好。
情急之下,她大喊一声,“大表哥!”
谢为一惊,立马松手。
不远处,好巧不巧,正好有人经过。
一人着浅青宽袍,一人侍卫打扮,正是谢玄和卫今。
谢玄应是听到动静,淡淡往这边看了一眼。
林重影心道这肯定是天不亡她,她刚才就是胡乱一喊,没想到谢玄真的出现了。她趁着谢为发愣不知所措之时,一把拉过根儿就跑。
谢为也慌了。
他脑子一热,也跑了。
谢家学堂与儒园一路之隔,从偏门出来就到。他一气跑到,累得靠在树下喘着气,等缓过来之后戾气又起,狠狠碾着地上的蚂蚁。
这时谢和看到了他,见他脸色不对,问他怎么了。他一句话也不说,谢和以为他有什么事,又走过来了些。
“三哥,你脸色不对,可是累着了?”
要说勤勉,谢家儿孙中以他为最,说是闻鸡起舞,昼读夜诵亦不为过。他从前一直以为只要他足够努力,那他便与其他几房的堂兄弟们一样。
而今他发现自己错了。
不管他多么刻苦,不管他多么的不争不抢,在外人眼中,他就是不如所有的堂兄弟们。堂兄弟们得来全不费工夫的东西,他拼尽全力也得不到。
“四郎,我有些没力气,你过来扶我一下。”
谢和自是不疑有他,过来扶他。他全身都靠在谢和身上,由着谢和将他扶着往住处走。
谢家学堂年代久远,几乎是谢家发迹之后便已建立。这些年谢家屹立不倒,学堂也一直存在。前院的匾额上写着万泽二字,下刻:万里书香,香泽百年,是以谢家学堂也被临安人称为万泽书院。
后院则是勤勉二字,取意勤为山,勉为舟之意,乃是住宿之地。当然能住在学堂后院的人不多,眼下也只有几位夫子和谢家两兄弟。
“三哥,要不要派人去给你请大夫?”谢和问。
他忙说不用,“我就是累着了,歇一歇就好。”
刚说完不久,他忽然身体往下软倒,谢和下意识去托他,他像是挣扎想起身,慌乱之下撞向谢和。
谢和压根不防,整个人向后仰去。说时迟那时快,一道人影如风而来,接住了快要将头磕在石阶上的谢和。
他认出了那人,正是大堂兄身边的侍卫。
当下心头巨震,身体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头皮连着半边脸都开始发麻。先前那不知为何占据着自己所有理智的恶念仓惶而光,徒余恢复理智后的他面对。
“四公子,你没事吧。”卫今已将谢和扶好,问道。
谢和还没缓过神来,茫然地摇头,“没事。”
他还当是意外,关切地问谢为,“三哥,你没事吧。”
谢为面白如纸,不敢肯定自己的伎俩有没有被看穿,因为心虚而不敢抬头看卫今,连道谢都低着头。
卫今挑了挑眉,说是自家郎君找谢和,让谢和同自己一起走。谢和自是半点也不怀疑,跟着他出了学堂。
他们一走,谢为这才发现自己的内衫全被汗湿了。他不无庆幸地想着,幸好自己的心思没被看穿,那侍卫就是来找四弟的,和自己无关。但哪怕如此作想,他还是两腿发软,几乎走不了路,一屁股坐在石阶上,脸色白如纸。
方才他一定是鬼迷心窍!
难怪书上说红颜祸水,他定然是被旁人影响,险些铸成大错。可恨的是他的一片痴情,竟然是错付。
影妹妹,影妹妹……
忽然他浑身一寒,下意识抬头望去,瞬间魂飞魄散。
“大,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