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041 (双更合一)

    小时候程雪意听阿娘说过一些乾天宗的旧事。

    她一开始都是笑着说, 说他们师兄妹之间的趣事,说成长中的困扰,就连说起修行的苦都是高兴的。

    后来在噬心谷日子久了, 她好像渐渐忘了那段时光, 再也没提起过。

    偶尔程雪意问起来,阿娘也是岔开话,再也不提。

    雪意后来回忆, 是从什么时候阿娘开始改变的呢?

    好像是从父亲死了之后。

    阿娘曾提到过乾天宗的弟子比选, 这比选不是一开始就有,是后来为了选出更多有才能的人而设置的,但换算到今日, 也已经很有历史了。

    弟子比选往常都是三个关卡,每个关卡都有特定的积分,在走出最后关卡时计算积分总和, 谁是第一, 便是第一。

    也有一点意外情况——比选会有一样彩头, 找到彩头的弟子会直接获得三关总和的积分,若能携带彩头成功闯出关卡,哪怕前面的关卡没拿到积分, 也能轻而易举获胜。

    沈南音初入乾天宗的时候参加弟子比选, 就是第一时间找到了彩头, 并且用最快的速度穿越关卡, 直接终结了比赛。

    静慈法宗对他极为满意, 当场决定收为首徒, 之后凭借闯关积分总和拿到第一的,他看都没看一眼。

    不过在第二次比选的时候,这个人还是入了静慈法宗的座下, 他就是玉不染。

    程雪意一来就做好了准备,拿到彩头藏好,再手把手帮阿青闯关拿分,最后两人前后脚出关。

    阿青只要能进内门就好,不必非得拜静慈法宗,她们是没有冲突的,只要积分靠前,必定有内门长老能相中阿青。

    程雪意计划得很好,但也得能找到阿青再说。

    登天门内光华流转,她脚步沉重,如行走在沙漠之中,满面的雾气也确实阻碍视线,烈日骄阳挂在天上,她很快就出了一身汗。

    程雪意停住脚步,冷静了一会儿,蹲下来仔细研究地面。

    明明走在平整的山路上,怎么会像是行走在沙漠中呢。

    程雪意心神一动,腰间银铃轻晃,悠扬铃声响起,很快周围景象变换,从寻常的路面街景转为无边荒漠。

    就在她身前,流沙遍布,力量强悍,任何东西陷进去都会销声匿迹。

    乾天宗是选弟子,不是杀弟子,这些特别加强过的流沙会将人卷入,但只要及时按动第一关卡的令牌,就会被传送出去。

    程雪意几乎可以想到已经有不少竞争对手退场了。

    事实也确实如此,天池上的光团一个接一个灰暗消失,明明进入登天门的弟子密密麻麻,可现在还亮着的光团只有不到五十个了。

    玉不染目不转睛地看着程雪意,看她发现流沙,没有陷进去,紧绷的神经跟着松懈下来。

    他望向身边,宫明长老好整以暇地扇着扇子,他分享欲克制不住,主动搭话道:“这可是唯一一个看穿幻术的弟子,长老是不是也觉得她很厉害,是这一批弟子里面最出色的?”

    宫明长老惊讶地望向玉不染,要知道这位道君眼高于顶,年纪轻轻修为比他们这种长老也不逊色什么,平日里若非有事,少与他们寒暄,今天居然主动搭话?

    宫明长老认真思考了一下他的话,然后眉头一锁道:“能看穿幻术,按理说该很聪明,这第一关的幻术可是用铃音幻术改变而来的,十分高明,但她怎么瞧着有点傻呢?”

    “明明看见遍布流沙,不绕开走,怎么还往里面钻??”

    玉不染猛地望向光团,果然看见程雪意将灵剑插入流沙外的地面,扯了腰带将自己绑住,用灵力稳固灵剑和腰带之后,毫不犹豫地跳进了流沙之中。

    玉不染直接站了起来,差点就要冲进去抓住她的脑袋问她到底在想什么,是宫明长老惊讶的眼神让他停下了步子。

    他耐着性子坐下来,假笑道:“她定有她的用意,看看就知道了。”

    宫明长老恍然:“广文道君很看重这个小弟子?想收入门下?”

    他回忆着:“我是记得这个小弟子的,是外门的吧,唤做雪意对不对?她确实机灵,值得一个名次,前阵子外门出任务,若非她警觉及时求援,不知多少人要死在鬼市叛徒的手中。”

    玉不染皱眉:“还有这种事?”

    “自然,你可不知当时多凶险……”

    宫明长老打开了话匣子,绘声绘色地说着当时的情形,玉不染仿佛真切看见了程雪意满身是伤九死一生求救的样子。

    他心脏被揪起来,目光落在天池光团上,看她不断在流沙里淌来淌去,哪怕她最近进益很快,筑基之后不久又连升几阶,在流沙里太久也会出不来的。

    登天门里是不允许自带法器的,所用皆是比选开始之前上面统一分配的灵剑,她那灵剑在沙中也坚持不了多久。

    那可不是普通的流沙。

    玉不染手紧紧攥着椅子扶手,忽然,所有人都站了起来,现场一片寂静,他意识到什么,跟着起身望去,看见了姗姗来迟的静慈法宗。

    静慈法宗,当世最强修士,白发白须,一袭白衣,气吞日月。

    他步履轻盈,对众人的谦卑恭敬习以为常,自然地走到首座落座。

    他坐下之后,其他人才陆续座下,比之他来之前,都有些紧张局促。

    玉不染抬脚来到师尊身边,恭敬道:“师尊。”

    静慈法宗虽然白发白徐,但面容其实很年轻,驻颜在三十上下,端的是仙风道骨,气象自然。

    “还剩下多少人?”他平声问。

    玉不染如实回答:“只剩下不足五十人。”

    静慈法宗微微蹙眉:“本届弟子不如往届。”

    玉不染犹豫了一下,瞟了瞟天池,看程雪意还在流沙里寻找什么,其他弟子却已经有进入第二关的了,不免着急。

    静慈法宗注意到他的视线,正要看过去,被他似不经意地挡住了。

    她那个蠢样子被师尊看见,搞不好师尊会掉头就走,还是等一会儿她出来了表现好点再看吧!

    “师尊要留多久?”

    玉不染想心里有个底,捏个恰当的时机让程雪意露面,于是难得冒昧地探寻师尊的安排。

    静慈法宗多看了他一眼,倒也没生气,淡淡说道:“不确定。随便看看,你回你的位子上去。”

    师尊都这么说了,玉不染也不好再挡着,只能不甘心地退开了。

    走回自己位置上的时候,他小心地回眸,发现师尊正盯着天池上名次最前的光团,未注意程雪意。

    他刚松一口气,就见师尊望向了她所在的位置。

    其实也有比程雪意靠后的弟子,他们依然还没发现越走越沉,越陷越深的路是个幻境。

    但程雪意的举动实在太奇怪了,

    找完了一片流沙,她还不死心,还在找别的流沙往里跳,分发的灵剑很快扛不住她这么折腾,直接从中间断裂。

    沙漠之中,程雪意看着断剑顿了几息,随手将它扔到了一边。

    虽说这是门派给弟子分发的唯一兵器,但程雪意还有银铃,也不是没有其他手段。

    登天门内的一切,包括这流沙都可以作为一种对敌的手段。

    但她翻沙子自然不是为了对敌。

    抖了抖一身的沙子,程雪意发髻凌乱,沙粒都进了眼睛和鼻子,她使劲扫了扫,爬起来往下一片流沙找去。

    她已经浪费很多时间了,眼看所有人要么去了第二关,要么在这里放弃了比选,只有她还在和沙子斗智斗勇,她也没什么着急。

    唯一让她有些忧虑的,流沙也好,沙漠也罢,都是有尽头的。

    找完这一片,她就要找遍了。

    若这里还没有阿青,哪怕她不愿意走,也得赶紧去别处看看。

    程雪意深吸一口气,观此处流沙与其他地方不同,周围沙子泛着黑色,中心处隐隐有旋涡感,她还断了剑,这次下去想出来,要比前几次加起来都费力。

    但她还是没有犹豫地跳了进去。

    “哎呀!”

    场外的苏长老忍不住发出焦急的声音,想起宗主在这里,她赶紧捂住了嘴。

    静慈法宗瞥了她一眼,看她尴尬赔笑,慢慢将视线落在程雪意那里。

    他很敏锐,自然察觉到,在场几个大长老,甚至连玉不染都在关注着谁。

    他也很快明白,这个备受关注的女弟子,应该就是大徒弟提到的那个外门弟子。

    黄沙漫漫,将她的身影很快吞没,静慈法宗微微蹙眉,也不明白她到底在找什么。

    各宗首座还在清虚阁等着他回去议事,他不想浪费时间在这里看这个,正要起身离开,忽见流沙里出现两只手。

    两只手,不属于一个人,衣袖也不一样。

    苏长老惊呼出声,玉不染也站了起来,静慈法宗眯眼看着那两只手在流沙中一点点往外冲,准确地说,是其中一只手在奋力带着另一只往上攀。

    这个过程很难,场外看着的人都不自觉跟着屏息,流沙吞了两只手一次又一次,都被那只纤细白皙的手努力攀了上来。

    她拼尽全力,逆着流沙的方向往岸上爬,逐渐露出小臂、肩膀和头来。

    无数的黄沙从她头发和脸上滑落,她甩了甩头,吐出满嘴的黄沙,深呼吸了几次,努力将身边的人从旋涡里拉出来。

    这个时候她又一次被旋涡吸进去,脖子很快被吞没,马上就是头和手。

    静慈法宗微微拧眉,目光落在她被沙土遮掩的脸庞上,除了眼睛之外,实在看不清她别的五官。

    可那双眼睛穿过天池的光雾来到他脑海中,瞬间激起千层浪。

    他猛地起身,疾步往前,紧紧盯着旋涡里的程雪意。

    她被再次吞噬之后,众人都以为她恐怕没力气再出来了,或是得将另外一人放下还有可能挣扎一下。

    她必须得做出选择。

    可她没有放弃,也没有被真正卷进去。

    只剩下眼睛在外面的时候,程雪意突然目光一凛,周身力量暴涨,抓着身边人的手将她带出了流沙。

    终于重回正常沙面之后,程雪意顾不得自己,立刻翻身查看阿青的情况。

    她四肢冰凉,程雪意不得不运用灵龙丹帮她将四肢搓热。

    阿青终于有了些动静,苏醒之前,感觉有人帮自己细心擦掉了脸上的沙子。

    “雪意……”

    她不用睁开眼都知道那是谁。

    “对不起。”她哽咽道,“你别管我了,你快走……”

    “我好不容易找到你,走什么走?你少说几句,保存体力,一会儿才能跟我走得更快。”

    程雪意弯下腰,将阿青抗在背上,望向沙漠的尽头处道:“你已经很棒了,你坚持到了这里,没有按下求救手令,你等到我了,下面就交给我吧。”

    阿青眼角淌出泪水,被沙子密封的眼睛终于一点点睁开。

    没人知道她是怎么努力挣扎,才在流沙之中努力前行这么远。

    她想着既然出不去,那就往前走,总会有个尽头,说不定可以找到出路。

    她始终记得雪意的话,咬牙不肯求救,哪怕窒息,哪怕寸步难行,快要死在这最强的流沙之中,她也没有一点想要求援的想法。

    她总想着再试试,再试试,为了自己,也为了不辜负雪意。

    可她还是力量有限,实在太笨了,若非雪意找到她,她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

    “雪意。”阿青挣扎着要从她背上下去,“我可以自己走的,你不用背着我,我们一起走。”

    程雪意道:“马上就要出第一关了,我们在最后,他们大约觉得我们没有任何战斗力,不值一提,倒是没人来给我们使绊子,这何尝不是一种安稳呢?”

    她十分乐观道:“咱们可以顺顺利利到第二关了,等到了第二关就一起走!”

    这话说得也是。

    最前面几个人在沙漠中大打出手,虽然都没出局,但都挂了彩,谁也没落下好来。

    程雪意实在太靠后,谁都不会觉得她是个对手,都以为她会直接出局,索性不在她那里浪费工夫,直接略过。

    行走到第一关的边缘,程雪意心知肚明,第一关只是小试牛刀,除了破幻境,躲流沙和斗法三项之外,没什么特别麻烦的,第二关开始才进入真正的比试。

    但没关系。

    程雪意将手中的关卡手令丢进发光的阵法中,面前立刻出现一道光门。

    迈步进去之前,她忽然回眸望向天空。

    她感觉到了。

    那个眼神。

    属于渡劫大能的窥视。

    静慈法宗来了。

    他看见她了。

    然后呢?

    程雪意睁大眼睛,缓缓后退着进入第二关。

    静慈法宗在场外与她视线对上的瞬间,记忆陡然回到很多很多年之前。

    那是噬心谷建成之前的事了,如今修界和乾天宗里已经没几个当年的人,哪怕有,也都在闭关或者游历。

    他是这里唯一还记得当年的人。

    更让他刻骨铭心难以忘记的,是那双熟悉到铭肌镂骨的眼睛。

    静慈法宗坐回椅子上,面无表情地问:“她是谁?”

    玉不染见程雪意终于找到人进了第二关,整个人松懈不少。

    他既无语她的姊妹情深,也感动于她的不离不弃,莫名想到了自己。

    听见师尊询问,虽然声音不大,却还是浑身一震,即刻道:“是程雪意,她叫程雪意,是外门弟子,入门五年,今年十九。”

    “十九?”静慈法宗喃喃道,“只有十九?”

    玉不染想到雪意的弟子卷籍,肯定道:“只有十九。她是清平镇荼蘼山人,父母被疫鬼所杀,十四岁上山修行。”

    “……”

    巧合吗。

    但太像了。

    静慈法宗靠到椅背上,坐得稳如泰山,无论底下多少人来通传各宗首座等不及要见他,他也再没有要走的意思。

    他要仔细看看,此人到底有什么本事,让他的两个弟子一个两个如此挂心,让身边几个长老如此目不转睛。

    更要看清楚那双眼睛,为何和记忆里的那么相似。

    清虚阁,听经堂。

    沈南音缓缓拢上衣领,确认付萧然身上已经没有魔气,他起身离开听经堂。

    将门关好,留下结界,确保付萧然安全后,他本想直接去比选现场,但被着急的清虚阁巡逻弟子拦住了。

    “大师兄,您帮帮忙,法宗离开很长时间了,首座们问了几次,弟子也去找了法宗几次,都不见法宗回来。”

    从晨起开始议事,眼下天都要黑了,师尊还没回来。

    沈南音很清楚师尊去做什么了,但这么久没回来还是出乎他的预料。

    “莫急,我去看看,你先去回了各宗首座,就说师尊很快回来。”

    “好!谢谢大师兄!”弟子得救,千恩万谢地走了。

    事不宜迟,沈南音用最快速度前往比选现场,行走间不由轻咳两声,脸色因内力损耗太大有些苍白,但这一点都影响不到他的速度。

    他比所有人都更想回到现场去。

    真回去了,就发现师尊果然在这里,目光紧盯着天池光团。

    沈南音顺着一看,就看见了已经在第二关的程雪意。

    作为乾天宗未来宗主,沈南音对关卡设计一清二楚。

    但他和程雪意都是规规矩矩的人,他没主动透露过,程雪意也从来不问。

    照他对雪意能力到的预估,她不该这个时候才刚进入第二关。

    沈南音走到师尊身边,刚要说话,就听师尊主动道:“你是如何认识程雪意的?”

    沈南音停了停说:“镇妖塔画皮妖之事,程师妹是受害者之一。”

    静慈法宗转过头来:“她会铃音幻术?”

    沈南音望向天池光团,看见程雪意拉着身边的陈素青,另一手扯下了腰间铃铛,将其缠绕在手腕上,熟稔而自在地轻轻摇晃。

    在外听不见里面的声音,沈南音耳边自然没有铃音,但他还是情不自禁地呼吸一顿。

    片刻,他道:“程师妹机缘巧合之下,寻到了神愿师叔的修炼法门,修得铃音幻术。”

    “机缘巧合?”静慈法宗低声说,“怎样的机缘巧合?”

    “……程师妹并未向弟子透露。”

    “也是,你们关系没有亲近到说这些的地步,你也不是会主动刨根问底冒犯旁人的人。”

    静慈法宗主动给了他台阶下,沈南音却难以抑制地感觉到惭愧。

    他想跟师尊说明自己和程雪意的关系,不想隐瞒甚至是欺骗令师尊。

    可想到程雪意不愿为人所知的决定,他只能喉结滑动,咽下所有的解释。

    “你说她是用剑奇才。”静慈法宗声音难探真意,“但她剑断,手中无剑,如何施展剑术?”

    “为师今日恐怕是白来一场,只看得见她同门情深的大义,看不见她的剑术了。”

    这意思便是,看不见剑术,或许会为她的机灵与大义认可,却不会动收徒之念。

    玉不染在不远处心急如焚,想要说点什么帮程雪意拉拉好感,却不敌沈南音一句平静的陈述。

    “师尊会看见的。”他很肯定地说。

    不止玉不染,连静慈法宗也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她剑都断了,手中无剑,如何让为师看见她的剑术?”

    沈南音望向天池中身陷险境的程雪意,一字一顿道:“师尊也没有随身携带佩剑。”

    哪怕是有心偏帮程雪意的玉不染此刻都无语了,大师兄是疯了吗?程雪意怎么可能与师尊相提并论??莫不是在他心里,她甚至不比师尊差吗?

    什么思路?可别因此惹师尊不悦,给程雪意拉了差印象来。

    不过他好像确实不如大师兄了解师尊,他这话说出来,师尊非但不气,还微微挑眉,再次望向天池。

    “如此说来,你竟觉得一个筑基弟子,真的能修出有形的剑意?”

    在手中握剑的前提下,倾泻剑意,若真是剑道天才,筑基阶段也不是做不到。

    但手中无剑,能以心以魂用出有形的剑意,此等阶层,普天之下只有两人做得到。

    静慈法宗和沈南音。

    “师尊一看便知。”

    沈南音笃定的语气,是对程雪意从无更改过的信心。

    静慈法宗目光如炬地望着天池,看程雪意将阿青推到一旁,翻转手心,掌心逐渐泛起光芒来。

    ……若她真能唤出有形的剑意,以魂铸剑,那姿态与天才,当真与那个人不相上下。

    第42章 042 恍若蛇姬。

    比选第二关如程雪意想象的一样, 甫一进来就不太好受,遍布无穷的压力。

    为了找阿青,她已经耗费了很多灵力, 此刻颇有些力竭, 周身灵压便越显逼人。

    纵然你有金丹修为,到了这里也会被压到筑基。

    若是只有筑基,则只剩下练气了。

    阿青险些跌倒在地, 被雪意稳稳拉住, 扶到一旁的树边靠着休息。

    随后她一边将松散的衣裙随便拿了条长藤捆上,一边仔细观察周围。

    “在这里等我,我四处看看什么情况。”

    她们来得比较晚, 不知其他弟子那里怎么样了,附近还有没有劲敌。

    阿青自然不想和她分开,她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 恐怕雪意也好不到哪里去, 该一起休息一下的。

    但她也知道这是比赛, 关乎着她们是不是可以进入内门,雪意对进入内门志在必得,自己若不能帮上忙, 便要尽量不拖后腿。

    “好, 你放心去, 我这里无碍的。”阿青直起腰, 振作起来, “你放心, 你做任务回来给我的那些法宝灵草我都没浪费,全都好好用了,我能保护好自己。”

    程雪意回眸一笑:“哎呀, 我就在附近转转,不走远,别紧张。”

    她说不走远就是真不走远,全程都在阿青的视线范围之内,令阿青非常安心。

    沈南音在外看着她如此体贴入微,与对他的那些所谓“好”来比较,又有些不太相同,双手不自觉地握紧了拳。

    第一关黄沙弥漫,幻境考验心性,第二关就雨林遍布,潮湿炎热,虫蚁满地。

    阿青忽然惊呼,程雪意立刻赶回来,一把将她推开,看见了她方才坐着的地方有许多红色的带壳虫子在动,密密麻麻,好不恶心。

    阿青最怕的就是这种东西,当即眼泪就出来了,程雪意稳稳地将她按在原地,拉起裙摆,靴尖在她周围画了一个圆圈,咬破手指滴下几滴血,那些毒虫立刻便绕开走了。

    “站在里面就没事,别怕。”

    她紧盯着那些虫子的行走轨迹,总觉得这里不会只是有虫子那么简单。

    她完全不怕这些东西,甚至直接踏上那布满虫子的树干,快速地踩着树干往树顶上去。

    “在下面等着我!”她还记得安抚一下孤独的阿青。

    阿青捂住嘴巴,再害怕也不露出半点声音,力求不影响雪意的行动。

    沈南音看看她,又去看茂密的大树之上,枝叶遮挡了程雪意娇小的身影,他的记忆无端回到了王母山之中。

    他们在那里见过更可怕的画面。

    但他全程都保护着她,没让她看到什么过于恶心可怕的情景。

    后来她巧辨说她不怕,但沈南音从不觉得她会真的不怕。

    她只是习惯了。

    外门若真是那么凶险的地方,能锻炼的人连那般情形都不怕,那陈素青的反应又是怎么回事?

    她们年岁差不多,入门时间也差不多,关系密切,为何陈素青是这样,程雪意确实那样?

    是清平镇的荼蘼山上常有什么比王母山还可怕的虫潮吗?

    不可能。

    那毕竟只是凡间一座普通的山,再险峻也比不过王母山,后面荼蘼山生疫鬼,已经是凡人所能遭受到最可怕的灾难了。

    沈南音一点都不想怀疑程雪意。

    可她身上真的有太多他猜不透的谜团。

    这不是他第一次为此困扰。

    “胆色倒是不错。”

    耳边传来师尊自语般的话语,沈南音微微拧眉,忽然道:“师尊,各宗首座等您许久了,比选一时半刻结束不了,您是否先回去与他们议事。”

    静慈法宗意外地望过来:“不是你让为师来看她的吗?怎么现在又催为师走了?”

    玉不染也搞不懂,有些不满地瞪了沈南音一眼。

    沈南音不为所动道:“师尊既已看过,该心中有数,不差这一时片刻。”

    静慈法宗靠到椅背上,轻点扶手道:“方才她掌心聚光,但未曾真的用出有

    形剑意,只上了树,驱了虫。那血驱之术倒是手到擒来,比内门弟子也不差什么,但这还不够我动心收她为徒。”

    “你确定要为师此刻就走?”

    再三询问,一再确定,沈南音都没有改变主意。

    “师尊,时辰差不多了。”

    他看看天色,似乎真的不想让各宗首座们久等。

    静慈法宗深深看了他一眼,起身离开了现场。

    他一走,玉不染立刻冲过来:“大师兄,你搞什么?师尊多难得才来一趟,程雪意还什么都没表现,你怎么就让师尊走了!”

    沈南音没说别的,只道:“她表现得已经够多了。”

    “你——”

    “安静。”

    简简单单两个字,甚至语气都没加重,玉不染便梗住了喉,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冷冷地看了沈南音一眼,良久才道:“你还是和以前一样,我竟妄想你会有什么改变。”

    玉不染说完拂袖而去,继续看天池上的画面。

    沈南音也一样望着天池,他清风明月地站在那里,安静两个字是对玉不染说,也是对自己说。

    要安静一点。

    安静一点,好好想想。

    师尊不在这里,情况会好许多。

    不管最后想出个什么结果出来,都不至于走到无法挽回的地步。

    有人走上前,请他在方才静慈法宗的位置落座,沈南音客气地拒绝,行至角落,眸定天池,神色难明。

    登天门内,第二关中,程雪意爬上了树,才意识到这根本不是什么树。

    她迅速飞下来,冲阿青大喊:“跑!”

    阿青迅速开跑,头都不带回的,果断快速。

    她知道怎么做才能给程雪意少带来点麻烦。

    跑出好远,阿青才回了一次头,一回头就吓得够呛。

    只见刚才她靠过的大树扭动起来,连带着巨大的树冠化为滔天的巨蟒,那树冠便是蛇头,分出来的无数枝干皆是依附的小蛇,万蛇出洞,随着巨蟒吐出信子,一齐朝程雪意掠去。

    阿青只看见漫天血色迅速将雪意包围,她最怕这些冷血动物,但为了雪意也不是不能回去。

    可她定住脚步,一动没动,因为万蛇齐聚之中,程雪意淡定回头,朝她轻巧地甩了甩手。

    阿青一顿,开始找地方隐藏自己。

    周围不对劲。

    除了那树蟒还有别的动静。

    藏起来之前,她还是嚷嚷了一句:“雪意,你小心点,这里还有别的埋伏!”

    喊完了发现那树蟒看向自己,阿青一缩头,找了风水宝地,直接遁地。

    她修行这几年,遁地术是学得最好的,因为方便隐藏和逃跑。

    要不是遁地术学得好,也无法在流沙里走那么远了。

    见阿青躲了起来,程雪意没了挂碍,听闻阿青提醒,警惕地扫视一周,趁着那树蟒因为阿青的高喊分神,直接跳到了它的头上。

    这树蟒头是真大啊,乾天宗从哪里找来这种妖物,树蟒周身随便一条小蛇都比程雪意两倍还大,她站在树蟒头上就好像一只小蚂蚁。

    蚂蚁又如何呢。

    蚂蚁照样能搬到大象。

    程雪意微微一笑,危机四伏,血蛇遍布之中,她这个笑显得不合时宜,十分诡异,看得无论是周围埋伏的其他弟子,还是场外观赛的人,都有些毛骨悚然。

    玉不染不自觉摩挲了一下手臂,他望向沈南音,沈南音侧脸不见任何表情变化,似乎不为所动。玉不染哼了一声,继续看天池。

    程雪意的灵剑断了,身上只有铃铛,但铃铛是设幻术的,给妖物用幻术不是不可行,却不比对人那样效用大,不到万不得已,她也不想用最顶尖的幻术,那会给自己带来麻烦。

    静慈法宗可在外面呢。

    她此刻并不知道对方已经被沈南音支走了。

    程雪意缓缓抬手,掌心聚光,以光成剑,当真是用出了有形的剑意。

    玉不染有些激动,满眼都是震撼与惊艳,沈南音则不然。

    他静静看着这一幕,又垂眸看看自己的手,想自己是什么年纪修出有形剑意的。

    程师妹天赋异禀,灵根锻造纯粹之后连升几阶,筑基雷劫都没出现。

    苏长老给她检查过,没有问题,那就是真的没问题。

    到这里看,都还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

    但程雪意现在的修为绝对在金丹左右,最少也是筑基大圆满,如此被第二关的灵压克制后,才能有此刻的水准。

    她回宗多久?不到一个月。

    沈南音对她的能力有信心,甚至觉得她未来连静慈法宗都可以超越,超越他更是不再话里。

    可太快了。

    剑意没问题,用出来就用出来,但修为进阶太快了,如同被人灌顶一般。

    有句话叫欲速则不达。

    他以前担心她性子极端,寻旁门左道,走错路。

    现在也是同样担心。

    他近日繁忙,未曾关注她的修炼,她千万别为了在师尊面前露脸,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来。

    他要再看清楚一些。

    沈南音微微偏头,忽然身形消失,悄无声息地进了登天门。

    程雪意在门里比选,不知外面发生什么,更不知沈南音在想什么,又做了什么。

    她在努力寻找这树蟒的弱点。

    这样一个庞然大物,敢放在这里,说明它就有能被制服的弱点。

    只要找到弱点就能解决这东西,说不定还会有意外收获。

    今年比选的彩头搞不好就在它这里。

    程雪意没有逃开的想法,第一关的任务是堪破幻境,穿越流沙,按照出关的名次,前三名各给五十、四十和三十分。

    她和阿青都没拿到分,但别人拿到了。

    第二关的任务自然就是制服这树蟒,眼下第一关的优胜者不知藏在哪里,阿青提醒了她,那应该就在她附近。

    想静观其变,坐收渔翁之利?

    也要看看你们有没有那个本事。

    程雪意踩着剑意掠起,从高处观看树蟒的形态,没看出什么名堂。

    她快速斩断几条追过来的小蛇,所谓小蛇,也只是与树蟒比起来小,比她还是很大的。

    蛇血和碎肉溅了她一身,她看都没看,回到树蟒头上,被树蟒的怒吼和挣扎颠得翻来覆去,险些摔下去。

    沈南音身影隐匿,站在不远处看她单打独斗。

    好几次他险些忍不住出手帮忙,但他知道不行。

    在她没有求援和放弃比赛的时候,他是绝对不能出手的。

    不是没有弟子死在比选里的先例,但若是他们自己的选择,宁死也不愿放弃,宗门也得尊重。

    程雪意完全没发现沈南音,她被压制了灵力,放出来接近金丹的灵力被压缩到筑基左右,斗一条近乎元婴的树蟒实在勉强。

    她坚持了很久还是被甩了下来,剑意化形没维持多久就消散了,必须想别的办法来自救。

    坠落的时候无意间对上树蟒的眼睛,看着那血红的信子和尖锐的蛇牙迫向自己,程雪意脑中忽然灵光一闪。

    无数飞蛇朝她袭来,程雪意毫不阻挡,一旁守着的沈南音忍不住往前一步,忽听一道嘶哑之声,所有袭向程雪意的飞蛇全都顿住了。

    树蟒蛇眼转动,惊疑不定地看着眼前的蝼蚁,小蝼蚁不见退缩,甚至继续往前,大着胆子抓住一条飞蛇,踩着那些飞蛇回到了树蟒头上。

    “嘶——”

    程雪意眼珠转动,与蛇一般无二,身姿摇曳扭转,更像是蛇姬一样。

    她嘶嘶出声,规律而逼真,比树蟒的声音更能撼动那些飞蛇。

    树蟒回过神来,开始更激烈的反抗甩尾,程雪意被摔下来,卷进了它的蛇尾之中,蛇身迅速盘起来,将她紧紧勒住,程雪意挣脱不开,很快放弃,任由树蟒将自己卷高勒紧。

    她盯着树蟒的头部,大树冠一样的头被飞蛇攀附,她因窒息而头晕眼花,骨

    头发出清脆的断裂声。

    真疼。

    但是近了。

    很近了。

    程雪意甩甩头,定睛望着树蟒头下某个位置,在快要被勒断气之前,手中再次出现有形的剑意,她双手握住魂剑的剑柄,狠狠刺入树蟒七寸之处。

    蛇鳞坚硬,宗门分发下来的灵剑是绝对刺破不了这蛇鳞的,从鳞片上看,那些划痕该是之前有人做过尝试,无一都失败了,天池上怕是又黑了许多光团。

    程雪意用的是有形剑意,以魂铸剑,与灵剑不同,法力更高,但好像也还是差那么一口气。

    剑尖刺入鳞片半寸,树蟒抬头嘶吼,万蛇齐动,再次袭向她。

    程雪意没有分心,继续握着剑柄,强忍着神魂撕裂的痛苦,大喊着将剑意一寸寸刺入它的七寸。

    血气迸发而出,蛇身的捆缚令她好几处骨头断裂,可她一点都没松懈,强行将剑刃全部刺进去,双眸被蛇血淹没,血红的眼珠望向袭来的飞蛇,程雪意猛地扫视周围,龇牙“嘶”了一声。

    血红的眼珠,逼真的蛇嘶,飞蛇一时分不清树蟒和她谁才是它们的主人。

    程雪意握紧剑柄,颇为斯文地将剑刃在其七寸中使劲转了一圈。树蟒力卸,她立刻从它的捆缚中飞身而出,因着骨头断裂,她无法站立,重重摔到了地面上。

    蛰伏四周的其他弟子知道时候到了,纷纷涌现出来,抢着给树蟒最后一击。

    奈何树蟒的致命伤是程雪意的剑意,是以最后分数还是加给了她。

    其他弟子不甘心地望向躺在地上的她,这个第一关被忽视,第二关出尽风头,第三关可能会将他们全都比下去的劲敌,若不能除掉她,他们不可能出人头地。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行动,程雪意看着天际上三十几个人一起朝自己奔来,那场面十分壮观,让她想到在噬心谷几次差点死在其他魔族手里的场景。

    娇小的身影挡在自己面前,程雪意定睛一看,是阿青。

    她抱起她,念了遁地术,带她钻入地面,躲开了致命一击。

    程雪意笑起来,她就知道会是这样,一点都没担心自己真的会被打到。

    不过除了阿青,她还留了后手。

    “等我冒个头。”

    程雪意咬牙忍着骨裂的疼从地面上钻出一个头来,甩开头上的土渣,冲着发现她们踪迹又回来的弟子们弯唇一笑,笑得他们脊背发冷之后,突地“嘶”了一声。

    不好!

    瞬息之间,飞蛇四面八方奔袭而来,将几十个弟子半数缠绕。

    天池之上,数十个光团黯淡无光,玉不染心惊肉跳地看着阿青带程雪意走出第二关,重重坐回了椅子上。

    “她这小姐妹,关键时刻还真有些用处。大师兄——”

    他刚想和沈南音说些什么,就发现这人早就不见了。?

    又跑哪去了??

    登天门里,第二关能走的人走光了,走不掉的求援离开之后,沈南音现出身形,准备为树蟒收殓残躯。

    想到程雪意被它勒得断了好几根骨头,他动作又是一停,最后一把火将它烧了个干干净净。

    走到第三关入口处,想到她过关的艰辛,便更知她入内门,入师尊座下的决心。

    方才近距离看,她除了修为进阶太快外,确无其他不妥之处,气息纯净稳定,不见任何邪祟。

    虽然以身饰蛇这样出其不意的招式邪性了些,但这不是问题。

    沈南音走出登天门,回到高台上,第一时间将留影石录下程雪意使出有形剑意的画面转送给了静慈法宗。

    该看的,师尊都得看到。

    不该看的……他最好不要看到。

    做完这些,沈南音看见玉不染和一个清虚阁巡逻弟子一起焦急寻来。

    “大师兄。”那巡逻弟子急切道,“法宗怎么还没回去?”

    沈南音骤然抬眸:“你说什么?”

    第43章 043 “别咬了,流血了。”

    情况有些不太妙。

    进入第三关的一瞬间, 程雪意又和阿青失散了。

    这次和第一关不同,冲散她们的不是登天门内的灵力。

    有什么人,或者有什么东西将她们强行分开了。

    雪意身上骨头断了, 不太能站起来, 她斜靠在一旁的巨石上,不露痕迹地观察周围。每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她都会这样仔细地观察过后再行动, 十分谨慎。

    经过了沙漠和雨林, 眼前变换为一处清幽僻静的竹林,与程雪意在母亲口中听过的比选不太一样。

    虽说每一届比选内容不会相同,可第三关通常都会更宏大复杂, 这一眼就能望到头的竹林是怎么回事?

    雪意微微定神,回眸看身后的石头,在上面看到了深得足可将石头劈开的剑痕。

    她拧眉触摸剑痕, 这痕迹有些年头了, 上面布满青苔, 在它之外还有不少细小的剑痕,都不如这一道来得惊艳。

    程雪意忍着骨痛爬起来,手撑在巨石上, 明白这应该是块试剑石。

    试剑石, 竹林, 让她迅速联想起母亲曾回忆过的往昔。

    阿娘年少修行时便是在一处竹林, 竹林不大, 除了练剑的空地, 还有一块巨石。

    一开始她只能砍下细微的剑痕,后来她几乎能将石头一剑劈开。

    不太对。

    试探吗。

    程雪意弓起脊背,发辫垂落, 遮住她的脸庞。

    她其实想过,若静慈法宗真的来了,会不会觉得她眼熟,会不会试探她。

    说起来,她五官上更像父亲多一点,唯一像阿娘的,大约就是这双眼睛。

    程雪意慢慢按住胸口,用仅剩的灵力将断骨稍稍整合,让它们不至于戳破自己的内脏。

    做完这些,她转回头去,漫步到一根竹子旁边,以手做刀劈开一根,用灵力削尖了顶端,攥在手里暂时代替法器。

    “装神弄鬼。”她扬起脸,正义凛然道,“什么东西潜入我乾天宗弟子比选,将我带到这里来是何居心?有胆子滚出来比一比,藏头露尾,丢人现眼。”

    竹林里一阵风吹过,竹叶簌簌落下,每一片接触到程雪意都带来刺骨之痛。

    啊,她说的话激怒这个人了?

    他都不露面,还不许人骂了?

    想到这辈子可以骂这个人的机会也许就在此刻了,程雪意那是一点都不含糊。

    她虽然不百分百确定眼前这一切是那个人搞出来的,但八九不离十嘛,先爽了再说。

    “无能鼠辈。”

    程雪意完全无视身上的落叶划伤,高手就是这样,飞花摘叶皆可伤人,但她不会认输求饶。

    “脸都不敢露一个,是因为自知丑恶无脸见人?”

    “这辈子做过不少亏心事吧?眼下又是一件?”

    程雪意飞身而起,努力躲避不断袭来的竹叶,可竹叶密密麻麻好像雨滴,她根本躲不开多少,很快就遍体鳞伤。

    即便如此她也没有屈服的念头。

    拼个神魂动荡也要化剑在手。

    程雪意努力扬起头,哪怕修为上处于劣势,精神上也毫不相让。

    “你修为高我许多,却只敢躲在背后动手,说一句废物不算辱没你。”

    程雪意多想把压抑多年的恨一股脑抛出来,可她知道不能说太多,太多就是自讨苦吃了。

    一切点到为止,余下满腹不平,只能咬牙为阿娘也为自己说一句:“缩头乌龟!”

    “没皮没脸臭王八!”

    虽然不能撕破脸,但这话说出来也是真的很爽。

    竹叶划破了她的脸,程雪意非但不生气,还高兴地笑了出来。

    太爽了。

    场外看着这一幕的沈南音和玉不染都沉默了。

    师尊没回清虚阁,其他地方也不见痕迹,那就只能是还在这里。

    甚至就在登天门之中。

    程雪意所处环境与其他弟子完全不同,显然是被师尊拉到了某处。

    师尊不现身,约莫是想先试试她,可听听这死丫头都说了些什么话。

    什么藏头露尾,缩头乌龟,臭王八……

    天道在上,不知者无罪,她肯定不是故意骂师尊

    的!

    玉不染有些着急地靠近沈南音:“大师兄,你想想办法,你不是一向最有办法吗?你快叫她闭嘴。”

    沈南音忽然说:“你与她之间有一种联系方式。”

    在无欲天宫碰面的时候,玉不染提到铃音,沈南音一直记在心里。

    他和程雪意尚未交换传音令牌,但师弟和她却有独特的联系方式。

    “我早试过了,但是不行,登天门隔绝一切外界联系,她留给我的铃铛也联系不上。”

    她留了铃铛给他。

    沈南音半晌才道:“她不曾给我这样的联络法器,我更没有办法提醒她。”

    “那你进去提醒啊!”玉不染攒缀道,“师尊就在里面,你不能和她联系就去找师尊,再拿清虚阁议事去打断师尊的行动,程师妹快坚持不住了!”

    沈南音慢慢望向玉不染,静静地看着他。

    玉不染很快沉默下来,脸上焦急消散不少,取而代之的是被看穿的冷漠和不屑。

    他想让沈南音冲破规则,去暴露一些不寻常的情绪,违背他的行事准绳,引起师尊注意。

    但这些事他作为比选负责人,真那么着急的话,亲自去做比沈南音更方便。

    他没动,是权衡之后觉得不划算。

    沈南音淡淡地收回目光,眨眼之间消失在原地。

    玉不染怔愣片刻,意识到他真的又进了通天门。

    ……他要照他说得做吗?

    目光划过程雪意满身满脸的划伤,虽然那些伤口只是皮肉伤,但含着冰心剑诀的冷寒剑意杀气凛然,程雪意一个筑基弟子,如何承受得了?

    玉不染看看周围,这处天池除了他和沈南音谁也看不见,都被屏蔽了。

    苏长老心急如焚,几次想尝试窥视都失败了。

    玉不染知道自己应该留在这里,顾全大局。可沈南音不走,他尚且还站得住,他明明知道他的用意,却还是进去了,玉不染便也待不住了。

    他身影一转,也进了登天门。

    竹林之中,程雪意已经从被动挨打转为稍能还手了。

    她摸清楚了竹叶落下的规律,也估算到再这么下去自己肯定挺不住,所以在努力想办法。

    忍着断骨的疼痛灵敏躲开数次竹叶刮伤,她目光转到这片竹林,想到试剑石上的剑痕,思索着既然躲不开这密密麻麻的叶子,不如试着去毁掉来源。

    没了竹叶和竹子,你还能用什么呢?

    臭王八。

    程雪意目光灼灼地汇聚灵力,任凭竹叶来势越发凶猛也不再抵挡。

    她双手掌心现出灵光,一点点结成短剑形状,凝聚双剑剑意,侧身躲开几乎割喉的竹叶,掠入竹林之中,顶着入骨的剧痛用双剑将竹林全部扫平。

    “让我看看你到底是谁。”

    程雪意嘶哑地说完,在竹林尽数倒塌,再无竹叶可飞旋的时候,看见了林子后面那个若隐若现的身影。

    双手紧握的短剑仍在,可当她真的确确实实看到那个人的脸之后,手中剑颤颤巍巍地消失了。

    程雪意不想跪,可肩膀很重,脖子似有千钧压下来。

    她咬破了嘴唇,血流出来,哪怕单膝跪地,依然不肯低下头来。

    脊背被越压越低,她的头却始终昂扬,紧盯着那个身影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见到本座,为何不跪。”

    陌生却极有清威的音色,是她入门五年,连面都没资格见一次的那个人。

    他终于出现了。

    静慈法宗。

    陆炳灵。

    你终于出现了。

    程雪意知道自己在对方自报身份之后,理应低下头来,惶恐跪拜,不胜欢喜。

    可她做不到。

    理智很清楚怎么做最有益,可真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她还是无法逼迫自己向这个人屈服。

    这个导致了她全家悲剧的罪魁祸首,凭什么他可以受人尊敬养尊处优走到今日?

    程雪意全身都在疼,头疼脸疼身上疼,骨头和五脏六腑都疼。

    可疼痛也无法唤回她的理智,她紧盯着静慈法宗的脸,看那白发白须之下依然年轻俊美的容颜,想到阿娘提到这个人时复杂的神色,想到她死之前那滴眼泪。

    颈椎快要断裂,程雪意一向很能忍疼也有些撑不住。

    她吐出一口血,喘息起来。

    肩上传来一片暖意,熟悉的灵力从肩头传入整个身体,痛感瞬间消散不少,程雪意微微一顿,偏头去看,看到沈南音的侧脸。

    他没看她,也没看静慈法宗,他低着头,人单膝跪在她身边,按着她的肩膀一边帮她疗伤,一边为她解释。

    “这是静慈法宗。”他温声说道,“不是敌人,程师妹,别怕。”

    程雪意是真的把静慈法宗当成了敌人。

    这真的是她的敌人和对手。

    可在她的假身份上,这是不合理的。

    沈南音的声音温柔和缓,宛转动听,如夜莺出谷,唤回了程雪意那连剧痛都无法唤回的理智。

    她一直不肯屈服的另一侧膝盖,终于要缓缓弯曲下来,沈南音却在这个时候将她扶起来。

    “不可。你腿骨断了,别动。”

    沈南音示意她站起来,程雪意晃晃然地站了起来,看他低头着她那一侧的膝盖,一点点帮她接骨。

    错位的膝骨被修复,程雪意疼得闷哼一声,沈南音轻揉她的小腿,缓解她的痉挛和疼痛。

    “好些吗?”

    沈南音一向是个很好的人。

    是个温和仁善的大师兄。

    他对所有晚辈弟子都好,见后辈处境艰难,浑身是伤,会照顾疗伤在情理之中。

    可静慈法宗也不是蠢货,他看得出来他对程雪意,绝不似对其他后辈那样。

    “这竟然是法宗?”

    程雪意理智回归,演技也回来了。

    扫去那满眼恨意,她茫然无措道:“大、大师兄,我,我以为,以为是有魔族潜入了弟子比选,矫饰伪装,想要诓我做些什么,我——”

    她语无伦次的样子太真实了,配上那浑身的划伤,满脸的血痕,简直可怜到了极点。

    沈南音知道自己此刻该保持镇定和克制,但她哽咽的声音和无助的眼神都让他没办法。

    他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不能怀疑这个人,也无法不心疼她。

    “没事。”他低声安抚,手不受控制地来到她脸上,为她抚平脸上的伤痕。

    这已经是他在师尊面前能做的极限了。

    他始终记得程雪意不希望暴露两人的关系。

    “你从前没见过师尊,拜在外门,师尊的画像也没机会拜见,会不认识很正常。”

    这说法一点问题都没有,外门小弟子哪来的资格拜法宗画像?

    他们只是打杂的,说好听了是弟子,说难听了就是佣人。

    这样的存在会不认识法宗真面目再合理不过。

    沈南音朝静慈法宗躬身一拜,低头道:“师尊,弟子以为您已经回了清虚阁,未曾想您还在这里,失礼了。”

    静慈法宗静静看他一会,又将目光转到程雪意身上。

    相比之前恨意汹涌的双眼,此刻那双茫然无措,泛着向往和希冀的双眼更熟悉一些。

    他沉默片刻,终是未曾点破二人之间的不寻常,淡淡说道:“南音说得对,你没见过本座,将本座误会成魔族,不肯屈服跪拜,不愿低头,不算有错,反而很有气节,值得钦佩。”

    程雪意不胜惶恐地想要跪拜,但不等她真有什么动作,静慈法宗已经道:“该看的本座已经看到了,时辰不早,本座先走了。”

    他说完人就消失,未对程雪意的安排留下任何言语。

    收或不收总该有个结果,他拉人进了这片竹林,最后就这么走了,谁都不明白他的想法。

    程雪意怔在原地,开始后悔自己为何那么不清醒,为何不肯放弃尊严脸面跪拜这个人。

    竹林消失,程雪意发现自己还在登天门里,她后知后觉地问:“比选结束了吗?”

    沈南音过了一会才道:“结束了。”

    他话音刚落,玉不染现出身形来,恨铁不成钢道:“你刚才那么硬骨头做什么?为何不拜师尊?多好的机会,拜完了马上求收徒不就行了?你表现得那么好,师尊难道还会拒绝不成?”

    “你既想拜师,却不肯跪,就这么让师尊走了,你是疼糊涂了吗!”

    玉不染急得团团转:“现在好了,比选结束了,别人都出去了,你既不是魁首,也没寻得彩头,看你怎么办。”

    沈南音一抬手,玉不染喋喋不休的嘴忽然张不开了,他瞪大眼睛望向他,沈南音又一推手,玉不染便不自觉后退,几步消失在现场。

    将人赶走后,他牵住程雪意的手,温暖干燥的大手将她整个包裹。

    “出去吧。”他低声道,“再想别的办法就是。志之所向,金石为开,无人能御。勿要灰心丧气,总会有办法的。”

    程雪意微微屏息,望向他的眼睛:“你也觉得我刚才该跪吗?”

    沈南音对上她的视线,过了一会才说:“我怎么看重要吗?”

    程雪意一顿。

    “不重要的。”沈南音缓缓道,“那是你的事情,你觉得该跪,那便跪,你觉得不该,那就不跪。我的想法左右不了你,还要看你自己怎么想。”

    程雪意膝盖已经不疼了,可它硬得很,就是不想屈服。

    她又开始咬唇了,唇瓣本来就是破的,此刻更是流血不止。

    “别咬了。”沈南音用手分开她的唇齿,动作温柔,带着淡淡的菡萏香。

    “流血了。”他轻声说完,为她止血。

    程雪意抿抿唇,看他离开的手上染着自己的血,却不去擦拭,就那么垂下了。

    她忍不住道:“大师兄怎么知道你的看法不重要?我还是想听听你怎么想。”

    “你觉得我该不该跪?答案是什么?”

    她目光热切地凝望他,沈南音心跳空白几秒,神色复杂,语气难辨道:“你没有跪,不是吗。”

    程雪意恍然。

    她不肯跪,就真的没有跪成,沈南音提到她膝盖不能跪,无论他是否真的只是因为她膝骨受伤无法跪下才阻止,结果都是帮她找了台阶下,让她免于跪陆炳灵。

    “雪意!”

    熟悉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程雪意怔怔转眸,看到闪闪发光的金珠被捧到她面前。

    “看!飞鸿宝珠!这次比选的彩头!我拿到了!”

    阿青灰头土脸,衣裳破破烂烂,满身是伤地将金珠塞进她怀里。

    她毫无保留地高兴说道:“给你!别难过啊,姐姐有办法的!你还是可以进内门的!”

    程雪意呆住,记忆飘回不久之前,阿青苦口婆心地对她说:我虚长你几岁,算是你的姐姐。

    她好像总是爱说这句话,殊不知雪意的真实年岁远比她大得多。

    看着掌心闪耀夺目的飞鸿宝珠,程雪意疼到极致都没掉的眼泪,终于还是掉下来了。

    “姐姐。”她软声说,“你真能干。”

    第44章 044 “再亲一会儿,好吗?”

    阿青参加比选之前, 只有堪堪筑基的修为。

    程雪意被静慈法宗强行拉进竹林,与她失散,简直不敢想阿青一个人是怎么熬过第三关的, 甚至还拿到了飞鸿宝珠。

    她拿到彩头, 没有急着出去为自己寻一条康庄大道,而是找到雪意,毫不犹豫地将宝珠给了她。

    程雪意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她一向不是脆弱的人。

    父亲很早就教她不要掉眼泪, 哭是最没用, 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让敌人看轻你。

    可她现在面对的不是敌人,那哭也是没关系的吧?

    对她来说, 哭也不是为了解决问题。

    “我不能收。”

    程雪意找回自己的声音,笑着道:“姐姐很能干,但我不能要啊, 这不是靠我本事拿到的, 我怎么能要呢?”

    阿青心疼地帮她抹眼泪, 都顾不上沈南音还在这里,拧眉说道:“怎么不能要呢!要是没你在第二关里激昂那么多人赶出去,我哪有这样的机会!从前你帮我的时候, 我不都好好接受了吗?怎么轮到我帮你一次, 你就要推三阻四?你是不是没把我当好姐妹?”

    程雪意叹息一声, 牵住她的手道:“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我怎么会不把你当好姐妹?但我确实不能收, 这是我的机会, 更是你的机会,我再去想别的法子,姐姐拿到的就是姐姐的。”

    原打算自己搞到彩头, 和阿青分享名次。

    现在一切都搞砸了,程雪意没脸去拿阿青的宝珠。

    她眼下已经成功筑基了,应该是在第三关顿悟了。

    她被关在竹林,什么都没看见,不知她具体的遭遇,可她看得到她身上的伤口。

    “你脸色很难看,快拿了宝珠出去好好疗伤,若还拿我当好姐妹,就别再推辞。”

    程雪意推了阿青一把,阿青纹丝不动,咬着唇不肯相让。

    程雪意无奈,只好去看一直安静当背景板的沈南音。

    沈南音一眼就明白她的意思,直接道:“陈师妹,登天门马上就要关闭了,你是时候出去了,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再在这里互相谦让,可能你们谁也拿不到彩头的积分。”

    阿青闻言一愣,被程雪意抓住机会,一把将她送出了关卡。

    顷刻之间,场外天池上炸开烟花,人人都知道有弟子寻到彩头,且成功带了出来。

    阿青怔怔地站在登天门外,被一众弟子包围,感受着那前所未有的关注,心里却实在高兴不起来。

    玉不染阴晴不定地走上前,问她:“程雪意和大师兄呢?”

    阿青动动嘴唇,还没来得及回答,程雪意已经一个人走了出来。

    沈南音毕竟是来观赛维持秩序的,若和她一起出来,恐会引起议论。

    程雪意已经精疲力尽,没心情再去应对那些了,所以他们选择分开走。

    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第二关被她逼出来的那些弟子们都解了气。他们本想笑话上两句,撞上广文道君冷肃的目光,立刻吓得屁滚尿流落荒而逃,遑论再嘲笑旁人。

    苏长老急急上来,拉着她的手臂道:“走,回碧水宫,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回去疗伤。”

    张懿师姐就跟在苏长老身后,程雪意回眸看着大家,知道自己聪明得就该去疗伤。

    可她这会儿实在太累了,也太疼了,后遗症就是不想伪装。

    她不知道真正的自己是不是还讨她们喜欢,想到自己未来还要让她们感受到背叛,兴许还会牵连她们,她就笑不出来。

    “我想一个人待一会。”

    程雪意克制地将手臂拉出来,没有勉强自己去笑,也没多解释几句,心想着,就让大家对她失望吧,别再关心她喜欢她了,不值得。

    等以后真有机会得手时,她会与她们撇开关系,绝不牵连到她们的。

    苏长老担忧地望着她的背影,张懿挽住她的手臂叹息道:“师尊,先让她一个人静一静吧。法宗观赛这样难得的事情,多少年才出现这一次,她却这个名次……便是再等个三十年内门比选,法宗恐怕也不会再来看了。三十年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她等不等得起都难说。”

    “她心里难受,就让她先自我消解一下吧。”

    玉不染的追随都因为张懿的话偃旗息鼓。

    他皱着眉,忽然后悔自己为何非要等着沈南音进去才进去。

    他若是少考虑一些别的,不去攒缀大师兄,直接自己去教她帮她,结果兴许就不一样了。

    玉不染素来讨厌沈南音万事包揽对谁都一副好好师兄的样子,从不觉得自己这样自恃身份有什么不好。

    人和人本来就不一样,身份高贵就是高贵,非要装出一副平易近人的样子不觉得虚伪吗?

    可眼下他觉得自己比大师兄更虚伪。

    他口口声声要回报程雪意,可没有真的帮到她一点忙,在关键时刻还去和大师兄勾心斗角。

    玉不

    染突然羞愧得无以复加,脑海中不断回想起程雪意冷淡失落的脸庞。

    竹叶留下的划伤遍布她的脸庞,师尊的考验是一点都没留手,她受了那么多苦,到头来什么都得不到,她得多难受。

    他忍不住抬脚走向宫明长老,主动放下身份道:“宫明长老觉得程师妹如何?你不是很欣赏她?将她收为亲传如何?”

    宫明一顿,讶异地望向玉不染满脸的威胁,话里是商量,可表情是威逼啊。

    若是别的弟子倒也罢了,但是这个……

    “这……广文道君,法宗来过,看过这位小弟子,未曾做出安排,不一定就是没有安排,我们纵然有心,也不敢随意来收,万一——”

    万一是什么意思,玉不染再清楚不过。

    是怕万一师尊有安排,他们先收了人,会让师尊不悦。

    可师尊就那么走了,定然是觉得程雪意能力有,但性情不足,对她的不驯有些考量。

    他也知道不是绝对没有机会,可那机会实在渺茫,若只等师尊,过了今日无人收程雪意入门,她不就被撂下耽误了吗?

    宫明这里说不通,玉不染就想去找别的长老,程雪意不想在碧水宫,又有剑道天赋,若不能拜在师尊和宫明长老门下,就只有远走游历的紫灵长老和闭关的织华长老。

    这两人一个比一个不好找,也许多年没收徒了,怎么看都不是优选。

    想来想去,玉不染一咬牙,大不了,大不了明日之前没有好消息,他亲自收了她!

    他是师尊的弟子,师尊教导的内容他都会仔仔细细传授给她,一样不改,这跟师尊亲自指导也没差别了!

    做好这个决定,玉不染心里放松一些,但有个角落莫名揪起,觉得背负师徒名分,自己以后会后悔。

    他纠结万分,为程雪意牵肠挂肚,程雪意却半点没想起这个人来。

    准确地说,她现在谁都懒得想。

    断骨还没接好,只是被稍稍整合,疼痛还在持续。

    沈南音不过为她疗伤片刻,还是当着静慈法宗的面,能做得有限,更多的还得再寻医修治疗。

    她没去找医修,也不想见人,随便找了个没人的地方躲着。

    狭窄的小山洞里,她把自己关在黑暗里面,抱着膝盖将脸埋进去。

    三十年一次的比选,就这么失败了的话,就得把宝都压在沈南音身上了。

    说到底她的最终目标是白泽图,寻仇都是次要的。

    复活母亲,将浮光和心腹们救出噬心谷才是最重要的。

    既然拜不了静慈法宗那就算了,等之后再找沈南音问白泽图就好。

    他可以为付萧然驱魔请出白泽图,就不会拒绝她。

    程雪意对静慈法宗没信心,对沈南音却是有的。

    虽有退路,可心里也并不轻松,黑暗是她习惯的东西,狭窄的地方能给她安全感,从前待在这样的地方,她会觉得心情好些,可这会儿不知为何不行。

    睁眼闭眼明明都是漆黑一片,却仿佛看见有人被背叛之后身败名裂的样子。

    她本就不是什么好人,谈不上万事周全,总得要亏欠谁的。

    只能算他倒霉了。

    黑暗中突然出现一道光,程雪意瞬间抬头,眼睛被光刺到,半晌才能看清楚。

    模糊光晕之中,那人的脸俊美如昔,温润漂亮得好像水上摇曳的菡萏。

    “……大师兄?”

    光芒掠入她的黑暗,她看到那人靠近,他的眼睛那么好看,若凝秋月,清冽却又柔婉。他的衣裳整洁干净,轻纱锦袍,如雨后蒙烟,姿态动人。

    他就这样蹲在窄小的洞口外,拂开遮光的树藤,将阳光带进了这片黑暗之中。

    “嗯。”他应了一声,蹲在她面前,打开手中白色的瓷瓶。

    “上药。”

    沈南音什么都不多问,也不自作聪明地安慰她,只静静地用食指取了药膏,放下瓷瓶之后,一手托着她的下巴,一手轻柔地为她脸上划痕上药。

    “玉肌膏,对冰心剑诀留下的伤痕最有效,一日三次,明日便可痊愈,不会留疤。”

    他声音很轻,如微风习习,在她心上掀起一阵暖意。

    程雪意静静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庞,他很认真在给她上药,心无旁骛。

    她难说心里是什么感受,嗓子眼好像粘了什么东西,张开嘴又说不出话来,便只能用行动来纾解一下自己内心的翻涌。

    她朝他扑去,扑进他怀中,他稳稳地将她接住,一手还有残存的药膏,未免蹭到她衣服上,只得高高抬起。

    “先上药……”

    话都没说完,头不过一侧,稍稍低下去,就被人吻住了唇。

    不同于任何一次短暂的唇齿相依,这次的吻由程雪意主导,来得凶猛而热烈。

    她明明是那么怕冷一个人,没有灵龙丹之前身上也总是冰冰凉凉的,但她的吻却炙热得似那骄阳,滚烫的温度侵袭过来,将沈南音一点点从阳光照射的地方拉进了她隐藏的黑暗角落。

    她才不在乎什么弄脏不弄脏,直接抓住他腾出去的手,无视清凉的药膏,按着他的手臂将他压在身下,按在狭窄的山洞里,在昏暗的光线下极尽地索取。

    舌尖舔坻他每一个馨香的牙齿,唇瓣辗转索取他全部的呼吸,他们每次做这样的事情,好像都逃不过一个山洞,此刻这个显然不如第一次那个大,程雪意亲得沈南音没有功夫换气,他很快就有些窒息,胸膛快速起伏,与她同样剧烈起伏的柔软胸脯紧紧相贴。

    他浑身一震,睁大眼睛望着她亲密无间的脸庞,然后发现她是睁着眼的。

    他情不自禁闭眼的时候,她始终睁眼看着他,将他所有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

    沈南音突然觉得有些羞耻,面颊和耳尖都泛起绯色,他终于得了空隙喘气,哑着嗓子唤她:“程师妹……”

    三个字落下,就被她打回去:“叫我灼灼。”

    灼灼。

    陌生的称呼,显出极特别的亲近,是比师弟独有的铃铛还要罕见的。

    “是你的……”

    “是我的乳名。”

    程雪意呼吸潮热道:“快喊。”

    沈南音眼眸暗了暗,周身菡萏香浓郁至极,他闭了闭眼,沙哑唤道:“灼灼。”

    “大师兄。”程雪意飞快地眨眼,眼睫不断扇动,几乎与沈南音的心跳频率一致。

    “你心跳得好快,我从来没听过你心跳这么快。”

    她喃喃说完,接着道:“再亲一会儿,好吗?”

    问完了也不需要回答,再一次吻上他柔软潮湿,充斥着她气息的唇齿。

    沈南音是个男人。

    一个有着正常七情六欲,正常生理构造的男人。

    这种情形下他不可能一点反应没有,也不可能完全不做出反击。

    她还要再亲一会。

    他没有拒绝。

    沈南音环住她细瘦的背,想到她满身的伤,亲昵之中还有心情为她疗伤。

    属于剑道道君的灵力通体流畅,浸润伤口,接上断骨,程雪意不再疼了,麻痹感取代疼痛席卷她全身,她有些痉挛地绷紧脚尖,被沈南音一个翻身压在身下。

    “骨头都接上了吗。”

    他暂停这个亲吻,鼻尖抵着她轻声询问。

    程雪意神思不属,呼吸混乱道:“接上了。”

    沈南音又问:“竹叶留下的伤口都愈合了吗?”

    程雪意有些着急地环住他的脖颈,压着他往下:“好了,都好了,别磨蹭了。”

    沈南音深吸一口气,身上菡萏香更浓了,程雪意忽然又没那么着急,在他吻下来之前问:“大师兄,那时你在绝情泉底,被蜃妖的阵法困住,对我说‘你不要’,那是不要什么?”

    “你当时在阵法里看见了什么?”

    她不能透露自己知道那是血魔的七情阵,只问他那句“程师妹,我不要”到底是不要什么。

    这个问题困惑她很久了,但她一直没机会弄清楚。

    现在是最恰当的时候了。

    沈南音显然也想到了那个糊里糊涂的“我不要”,他气息紊乱,唇瓣开启,却不知如何道明自己在七情阵的“爱”阵中究竟遭遇了什么。

    这很难以启齿,却也逼迫他看清了自己的内心。

    他在爱阵里重回了洞窟那一夜。

    那是个糟糕的阵法,也是个高明的阵法,让他深刻明白自己的虚伪和无能。

    虚伪地以为能守住本心,不问世情,无能地嘴上说着“不要”,实际上却做出了完全相悖的选择。

    真实的他尚且抗住了一切,未曾妥协。

    可阵法里的他嘴上拒绝,手上却已经抓紧了她。

    他握着她不上不下的手,紧盯着她的眼睛,牵强地说着:程师妹,我不要。

    如若不是她及时赶到,他无法确定自己是能堪破阵法,还是弥足深陷。

    也许他可以坚持下来,破阵而出,抓住她的手只为推开她。

    也许他会放弃抵抗,前功尽弃。

    谁知道呢。

    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眼前。

    “是你。”

    沈南音一字一顿道,“其实根本轮不到我说要或不要。”

    “是你要不要给。”

    程雪意看着他的唇瓣,喃喃道:“我若给呢?”

    “你给我便要。”他回答得极快。

    程雪意又问:“那我若是不给呢?”

    “我会走。”

    他撑起身子,盯住她:“灼灼。”

    程雪意心尖一颤。

    “你的决定是什么。”

    她的决定吗。

    她的决定还不明显?

    他都能干这干那了,她的决定还能是什么。

    只千万不要——

    “要了就不能后悔了,有朝一日,还望大师兄不要为今日的决定追悔莫及,痛不欲生。”

    程雪意话是这么说了,其实也没给他退缩和思考的机会,语毕就咬住他的唇,手探进他雪白的交领,抚上他心跳极重的左胸,稍稍用力抓紧他的胸肌,令他感受挖心之苦。

    沈南音闷哼一声,所有气息都被程雪意的吻吞没,他呵着那心口的剧痛将她紧紧抱住,用男人该有的方式反攻回去。

    他压抑男性本能被动承受,对她的亲吻肆虐完全臣服时,让程雪意非常有感觉。

    他放肆本能攻城略吞噬她的所有时,她也非常享受。

    他们简直太合拍,一时都有些意乱情迷。

    程雪意的手缓缓攀上他的肩膀,低吟闷哼之中勉强分出心神在想,都这样了,等她“入魔”,他一定能顶着所有压力,请白泽图来帮她“驱魔”吧?

    若还不够——

    手探向他腰间玉带,正要解开,就被一把按住。

    “这里不行。”沈南音低声克制道,“不能在这样的地方如此对待你。”

    亲吻已经足够逾矩,若做更多,定要给她该有的地位和名分,还要一个动人美丽的地方。

    绝不该是这样昏暗狭窄,脏污泥泞之地。

    程雪意恍惚一瞬,松开手,慢慢将他抱紧。

    第45章 045(双更合一) “你入我门下,与……

    这个夜晚异常漫长。

    很多人都在这夜睡不着。

    阿青对自己的心里本位, 始终都是个乾天宗外门弟子。

    她幻想过自己可以成功进入内门,但也只是幻想,对此没什么奢望, 也没什么真实感。

    拿到飞鸿宝珠的经历如今看来还像是一场梦。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 只是一次又一次拼上去,想到自己,想到雪意, 就觉得不能认输, 不能倒下。

    人人都在争抢积分,她在遁地四处逃跑被动挨打,她真的不是他们的对手。

    但因为遁地出神入化, 她在地下找到了飞鸿宝珠。

    宝珠没藏在什么隐蔽危险的地方。

    乾天宗往届弟子比选,都会将彩头搁在千难万险之地,今年他们却反其道而行, 只将宝珠放在寻常地面之下, 反而叫这些人四处找不见, 找到了也不敢相信是真的。

    阿青觉得自己真是走了狗屎运,拿到了试探次才确认。

    拿到宝珠要带出去,对她来说也是非常艰难的事情。

    她几次尝试从地底下出去都被灵力打回来, 如缩头乌龟般没出息的闪躲, 别人见了都轻视和嘲笑她。

    正如雪意所说, 她身上全都是伤, 都是在那个时候被当做地鼠给戏耍玩弄的。

    大概不会有人想到如此没用的她, 最后会拿到飞鸿宝珠吧。

    真的赢了之后, 她的地位直线上升,不需要再回外门独自舔伤口,可以去碧水宫寻内门师姐疗伤。

    碧水宫的苏沉梦长老十分欣赏她的有情有义, 亲口说要将她收为亲传,以后她就可以在碧水宫安稳住下了。

    她有了真正的师门,领到了内门弟子的令牌和制服,可雪意什么都没有。

    至今为止,她没听到任何有人要收雪意为徒的消息。

    雪意的表现明明那么好,她只是被耽搁了,凭什么最后比她差的都有好去处,唯独她什么都没有?

    阿青远远望着清虚阁的方向,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提起裙摆就要去。

    有了内门弟子令牌,她可以去求见法宗,只是需要一个正当理由,以及不太可能真的被接见。

    大概率她会无功而返,可她拼了这条命也希望能见法宗一面。

    阿青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碧水宫,张懿和苏长老的身影缓缓出现在她离开的地方,两人目光复杂地望着她消失的地方。

    “师尊……这样好吗?”张懿迟疑道,“那可是法宗的清虚阁,她纵然进去了,也是不会被法宗召见的,说不得还要受罚。”

    苏长老叹息道:“总要试过她才能放弃。”

    “那是什么?”张懿指着夜空里一道光。

    苏长老微微蹙眉,启唇道:“……是广文道君。”

    玉不染深夜无眠,四处寻不到程雪意的身影,也找不见沈南音,便知二人在一起。

    他忽然产生强烈的危机感,那种熟悉的又要输给大师兄的危机感促使他改变白日的决定。

    他不可能自己收程雪意为徒,就眼下根本找不到她,要怎么收徒?

    他也不想和她背上所谓的师徒之名,从此满身掣制,多看她一眼都是不伦。

    所以还是要师尊才可以。

    做了决定就不再犹豫,他时间不多了,需得赶紧行动。

    玉不染用最快的速度赶到清虚阁,正看见被守卫弟子拦住的阿青。

    一身伤的姑娘虽然做过简单治疗,但还是很虚弱。

    守卫弟子的长剑横在那里,她使劲浑身解数都抗不过去。

    目光划过那些人冷漠的眼神,玉不染想到此人与程雪意的关系,不免有些不满。

    “怎么回事?”

    他走上前,拂开守卫弟子的长剑。

    “广文道君。”

    看见他,这群人立刻弯腰行礼。

    玉不染自然地受了,将阿青拉到身后,蹙眉道:“大半夜来干什么?作死吗?”

    阿青想说什么,被他叫停:“你心中所想我一清二楚,这件事交给本君来做,你回去好好歇着,若看见程雪意回去,让她立刻来找我。”

    阿青一愣,很快明白玉不染的意思,她激动起来:“多谢广文道君!道君真是个好人!”

    眼看她要跪拜自己,玉不染也习惯了被人跪拜,但这个人是阿青的话,那还是算了,免得程雪意知道了又要不理人。

    “行了,快回去找她,让她尽快过来。”

    阿青不敢磨蹭,兴奋地跑了,玉不染回眸,看都没看那些守卫弟子,直奔清虚阁。

    修界各宗首座今日来乾天宗议事,进行到一半静慈法宗忽然失踪了,且一直不曾回去,最后议事不得不暂停,首座们在各院住下,等明日再见法宗。

    清虚阁现在十分冷清,夜晚这里的冷肃和孤寂几百年如一日,玉不染走上台阶,停在匾额前面,想到若是大师兄在这里,

    就可以直接进去了。

    但他不行。

    他得求见,得到准许才能进去。

    思忖着自己的目的,玉不染撩袍跪下来,高声道:“深夜前来叨扰师尊,实在是弟子不孝,师尊应该已经知道弟子来了,也知道弟子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静慈法宗算无遗策,自己的道场大半夜这么热闹,他怎么会不知道。

    他肯定什么都知道,只是懒得过问。

    玉不染跪在夜风之中,弯下腰来:“弟子来问师尊考虑得如何,是否要收程师妹为徒。”

    他一连两句话,得不到屋内任何回应,恍若此地只有他一个人一样,这是沈南音过来时绝对不会发生的事情。

    即便他也是师尊的弟子,可谁能和大师兄比呢?

    谁都比不了。

    他有时候会想,师尊若有个自己的孩子,也就是对大师兄这般了。

    看看天色,马上就没时间了,玉不染心口堵着一口气,不是不怕,却不容自己后退。

    “程师妹的能力天赋师尊都看见了,时间不多了,请师尊好好考虑,若实在不愿收程师妹为徒,也请师尊立刻示下,好让其他长老可以行动。”

    一直紧闭的门忽然打开,玉不染抬头,看见重重白纱之中,静慈法宗盘膝坐在蒲团上。

    “你和你师兄,两个人都为此女煞费苦心。你师兄素来仁厚,对谁都是如此,尚且可以解释一二,反倒是你。”

    白纱被风吹起,玉不染看到师尊的神色,心口不自觉一空。

    “你是惜才?还是为了什么?”

    “往届你收弟子,占名额,是为自己培养势力。为师不介意你们师兄弟之间的良性竞争,但你今年很不寻常。”

    “不染,你深夜造访是为了什么?若觉她有天赋,别人不敢收,你为何不直接收了?”

    玉不染如鲠在喉,不知如何回答。

    静慈法宗直接道:“你中意她?”

    玉不染倏地挺直脊背,双拳紧握,汗如雨下。

    “若你中意她,为师也不是不能收下她。”

    什么?

    玉不染猛地望过去,满脸错愕。

    静慈法宗缓缓站起来,一步步走向门口。

    “你总是爱与你师兄比较,觉得为师偏心他,薄待你。”

    他慢慢说道:“但你们都是为师的弟子,我对你们的要求向来是一样的,只是这么多年来,你师兄次次都比你做得好。”

    “这次他也比你做得好,他没为了那个女弟子来找我,但你来了。”

    玉不染心如压石,喘不上起来,人有些恍惚。

    “我试探了她,确实有意收她为徒,只是还在考虑权衡,方才已经有了决定。”静慈法宗残忍地说,“便是你不来,为师也会立刻传讯下去,为她准备入室仪式。她会是为师的关门弟子。”

    关门弟子的意思就是,不会再有更多弟子了。

    师尊已经做好了决定,他来不来其实都一样,他没沉住气,白来了,可玉不染不后悔。

    他闻言有些激动,迫不及待要去告诉程雪意这个好消息,可静慈法宗接下来的话让他再也高兴不起来了。

    “但为师现在改变主意了。”静慈法宗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不染,我不愿你们师兄弟再有更多矛盾,此女若入我门下,你们绝对争端更大,除了宗主之位,情义之上也要拼杀,这是为师绝不愿意看到的画面。”

    玉不染唇瓣发白,颤声道:“师尊……”

    他多此一举了。

    他来这里没帮上忙,还添乱了。

    他算是知道大师兄为何找不到人了。

    他还是不如大师兄了解师尊,他既然不来,肯定就是对师尊的决定心里有底,不到最后一刻,不会贸然行动。

    可看看他干了什么。

    他搞砸了一切。

    “师尊,我……”

    “不染,我可以继续收此女为关门弟子,但相对应的,我需要你保证以后再不与你大师兄争权夺利,好好辅佐他。”

    玉不染脸色难看至极,身体紧绷,几欲崩溃。

    静慈法宗话锋一转道:“但为师也不会亏待你,你中意她,为师收她为徒,会立下一个条件。”

    玉不染睁大眼睛。

    “若她要拜我门下,便要与你定下婚约,做你的未婚妻。”

    “从此以后,你与她二人夫妻同心,安稳修炼,也算一段佳话。”

    “至于你师兄。”静慈法宗比刚才更加残忍道,“他是我选定继承我衣钵的人,是他自己发愿要如我一般将一辈子献给乾天宗,便不该半途而废。”

    玉不染肩膀塌下来,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让她来,或是命她远走,与你们师兄弟再无瓜葛,你继续如从前一样,试着争取到为师的青睐,寻万分之一的机会得宗主之位。你自己选。”

    ——师尊讨厌不稳定因素。

    玉不染脑海回想起那夜他叮嘱程雪意的话。

    现在这些话全都应验,甚至加注在了他身上。

    玉不染抬着头,良久才沙哑说道:“师尊最该问的,是程师妹。”

    静慈法宗看着他不说话。

    玉不染找回自己的理智,但没怎么使用。

    他低下头,慢慢说道:“我们兀自决定一切,实在不尊重她。她凭实力让师尊看到她,师尊也总该听听她的选择是什么。今日是弟子来到这里,将一切打乱,弟子做不出任何选择。”

    静慈法宗满眼了然地望着他。

    他这么说其实已经是一种动摇了。

    静慈法宗暗自摇头,这个二弟子到底是不如大弟子,这样三言两语就动摇,可见内心对那个位子的执念也没多大,这么多年相争下来,更多的是不服输罢了。

    “好。”静慈法宗淡淡道,“你就在这里等着她过来,看看她怎么选。”

    不知名的一处山洞,洞内狭窄,勉强容纳两人,太阳落下,月光洒入洞内,程雪意靠在沈南音怀中听着他沉稳的心跳,视线落在他颈间若隐若现的伤疤上。

    她起初没放在心上,手百无聊赖地探过去,轻轻摩挲着,嘴上说起别的:“这个时辰了还是没有任何消息,看来我是没有任何机会了。”

    沈南音视线落在月亮上,眼神有些难言的茫然,甚至是带些无措。

    他躺在这里,被程雪意强行搂着,起初手脚不知如何摆放,最后松懈下来,选择了让她抱得更舒服的姿势。

    听她呢喃的话语,他开口道:“不到最后一刻都不要下定论。”

    稍顿,他又说:“就算真的如你所说,也还会有别的办法。”

    他说得很肯定,可能心里已经给她想好了别的办法。

    程雪意闭了闭眼,手下稍稍用力,按着他后颈的伤痕。

    “这是什么?”

    细微的疼痛传来,沈南音面不改色道:“旧伤,快好了。”

    程雪意颔首,探头望过去,刚才摸着还不觉得如何,仔细去看,发现那伤痕遍布后背,密密麻麻十分骇人。

    “这么多?”她愣了一下,快速问道,“会留疤吗?”

    沈南音听出她话音里的紧张,失笑道:“不会。但留疤也没什么,我是男子,不介意这些。”

    “你不介意,可我介意啊!”

    程雪意激动地撑起身子,使劲扒他衣裳,想一探究竟。

    “到底怎么搞的,我们一直在一起,我怎么没见谁把你的后背伤成这样,是我出去送圣女的时候被伤的吗?”

    沈南音勉强地抵挡她的进攻,好不容易才守住自己的领口。

    他柔声安抚:“不是。是…………”

    顿了顿才说:“是绝情泉水的灼伤,已经快好了。”

    程雪意倏地去看他的眼睛,四目相对,她有些心虚地转开头。

    “啊,是因为那个……我以为那个泉水没用了,我那个时候……”

    她百般思索该怎么为自己的毫发无损糊弄过去,还没狡辩

    出个所以然,耳朵忽然被捏住。

    程雪意愣住,头没动,眼睛转过去,看到沈南音将她的耳环摘了下来。

    “大师兄?”

    沈南音认真地看着她的耳朵,摘下耳环后,他轻轻捏了一下她的耳垂,他早就想这么做了。

    看她为此眼睫轻颤,他才收手将耳环放下,取了木盒里的海妖眼泪耳珰帮她戴上。

    几次想要送出却一直都没机会送出的耳珰,终于在今夜送出去了。

    果然和他制作时想的一样,很适合她。

    “很好看。”

    沈南音戴好了,诚心实意地夸奖,手指从她的耳垂划向耳珰,最后恋恋不舍地落下来。

    他将摘下来的耳环放到之前装耳珰的盒子里,盖上盖子,却并未归还主人。

    “给了你新的,旧的便送与我吧。”

    他垂着眼睑,有些紧张地攥紧木盒,喃喃说道:“你给了师弟铃铛,但我这里没有你的东西。我想留下,可以吗?”

    程雪意张着嘴,哑口无言,沈南音便当做她同意了。

    他将耳环仔细收好,终于抬眼与她对视,正撞进她复杂的视线之中。

    想到二人在耳珰之前的对话,沈南音道:“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再去提及没有意义。如今是你我想要的结果,那便足够了。”

    “是我自欺欺人,伤了你的心,还处事不清,令你误会我与圣女,你没受伤便是最好。你若受了伤,才是我的不好。”

    沈南音说这些话的语气很轻柔,比夜风还要温柔,带着毫无保留的暖意,很治愈。

    他真的很好,不管发生什么事,无论谁对谁错,都会先检讨自己的错误。

    对于喜欢的人,自然而然会为她辨白开解,无需她内耗什么,已经有了台阶可以下。

    程雪意伸手摸了摸耳朵上那价值十万灵石,蕴藏强大防御法力的耳珰,面色微微有些苍白。

    她突然说道:“大师兄,若以后我做了什么对不住你的事情,你会如何?”

    “也会像现在这样,说是你自己不好吗?”

    沈南音意外地望着她,没有立刻回答。

    程雪意好像很在意,急迫地盯着他的眼睛,非要等到一个回答不可。

    良久,他说:“你我之间无论如何,皆是你情我愿。他日你若不愿了,是你的自由,我不会以此束缚你什么,是以谈不上你会有什么对不住我。”

    “那若我害了你呢?”

    她的语气有些尖锐,也没直接说什么“杀了你”这样的话,取了一个中和的“害”字,也算一字多意。

    害他性命是害。

    害他身败名裂也是害。

    程雪意静静望着他,没等到他的回答,先等到了静慈法宗的传召。

    天际边亮起鹤吞日月的图腾,那是独属于乾天宗宗主召唤弟子的讯号。

    能看见的便是接到传召的弟子。

    程雪意猛地站起来,指着天上:“大师兄,静慈法宗要见我。”

    沈南音作为下一任宗主,特权极多,也能看见法宗的图腾。

    他为她高兴:“你看,等到最后还是好结果。”

    程雪意也不由高兴起来,将刚才的询问全都抛在了脑后,兴奋地拉着他要一起去,可沈南音拒绝了。

    “若我跟你一起去,岂不是让师尊知道我们一直在一起。你不想公开,便不能这么做。”

    他是不介意的,可她介意,那他就要妥帖些。

    程雪意闻言就松开手,刚想说完事了去找他,便看沈南音眉目一凛。

    “怎么了?”她见他还望着天空,心里不妙,难不成……

    “……师尊也传召了我。”

    只见程雪意很容易理解,可还叫着沈南音就有点不太对劲。

    但两人还是愿意把事情往好处想,说不定是法宗要让沈南音去准备收徒的事宜。

    毕竟是宗主的弟子,收徒是要举办仪式的,不是件小事。

    两人最后并未一同前去,还是先分开之后,各自从不同的地方前往清虚阁。

    等他们前后脚到了的时候,正看见玉不染跪在那里,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听到他们的脚步声也不抬头。

    而静慈法宗的目光直接越过沈南音,落在程雪意身上。

    夜色之中,她顾盼流转的眼睛和记忆里如出一辙。

    他忽然心口不太舒服,可这点不舒服不足以改变他的决定。

    “你们来了。”他也不拖延,开门见山道,“方才本座已和不染谈过,如今再与你们说一声。”

    程雪意站在沈南音身后,还有不多久就要到明日了,过了这点时间再想静慈法宗收徒,最起码也要等三十年。

    敏锐的直觉告诉她,事情一定很棘手,涉及法宗的左膀右臂和她,恐怕不能善了。

    “程雪意,对吗?”

    静慈法宗确认她的名字。

    沈南音侧了身,却没让路,他微微偏头,眼神有些晦暗不明。

    在场最了解师尊的人应该就是他了,他几乎已经想到师尊要做什么。

    “师尊——”

    他开口,却直接被静慈法宗一个法咒禁言。

    沈南音错愕地望向师尊,师尊却看都不看他。

    “是。晚辈程雪意,拜见法宗。”

    程雪意弯腰行礼,姿态无可挑剔,静慈法宗微微颔首:“很好。你想拜入本座门下,是不是?”

    “……是。”

    “本座可以收你为徒,这是本座的弟子令牌,拿过去,你往后便是清虚阁亲传弟子。”

    “这是本座此生最后一次收徒,你会是本座的关门弟子,本座会倾囊相授,全无藏私。”

    话都很好,很诱人,但一切有个前提。

    果然,静慈法宗微微抬高声音,让在场其他三人听得清清楚楚。

    “唯有一个要求,本座已经先和不染提过,但他觉得此事要你亲自来选,方显尊重。”

    静慈法宗微微一笑,以一副仁慈长辈,为晚辈劳心的姿态道:“你入我门下,做我关门弟子,与我的二弟子定下婚约,夫妻一心,为乾天宗未来效力,实是一件美事。”

    效力。

    这是个非常精准的词。

    这意味着他们是要向人效力的那个。

    至于向谁效力,这不明摆着吗?

    是现在的法宗和未来的沈南音。

    程雪意一点点抬起头,望着静慈法宗的眼睛,听他含笑问:“你可愿意?”

    他看出来了。

    是啊。

    老狐狸怎么会看不出来呢。

    他肯定知道她有断他左膀右臂之力,但应该还不确定她是不是有那个心思和胆量。

    沈南音僵在原地,不可置信地望着法宗,几次试图开口都被禁言咒束缚。

    他想行动也不能行动,法宗是他师尊,年岁远远大于他,他再有天赋也不能对师尊出手,出手也没有万全的胜算。

    他极力望向程雪意,可他看不见她的表情,脖子如灌铅,沉重得难以调转。

    心像被割开,碎成数瓣,沈南音胸内气血翻涌,脸色煞白。

    钟鸣响起,是这一天即将结束的讯号。

    马上就要是第二日了。

    错过这一瞬,下次这么靠近陆炳灵的机会就没有了。

    这个笑面虎嘴上说得好,什么给她选,但程雪意已经完全明白,一旦她拒绝,等着她的不是什么重头开始再寻机会,而是放逐。

    彻彻底底地放逐。

    陆炳灵不会容忍不稳定因素留在他看重的继承人身边。

    她肯老实接受,一切都好说,若她违背,暴露出不安分的性子和野心来,他也有沈南音抗拒不了的方式来结束一切。

    从前他不就是这么做的吗?

    他一向擅长斩断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就连对他自己都没有留手过。

    嘴上说给于尊重,让她自己选择,实则根本没有给她选择的余地。

    程雪意缓缓笑起来,笑得天真无邪,纯洁如花。

    她衣袖下的手紧紧攥着,指甲陷入掌心,血渗出

    来,疼痛让她清醒。

    在钟鸣最后一下响起的时候,程雪意同时给出了她的回答。

    第46章 046 “筑基打渡劫,这就是她的分寸……

    “不!”

    程雪意响亮地拒绝了静慈法宗:“我不愿意!”

    她拒绝了。

    她居然拒绝了。

    玉不染猛地抬头, 震惊而失落地望着她。

    沈南音终于扛过师尊的禁锢咒,转过头看见了她的脸。

    她好像没听明白静慈法宗话里的强硬一样,拒绝之后从容不迫道:“法宗明鉴, 晚辈上山修行是为了求得大道, 而不是成为谁的妻子,恕晚辈不能接受法宗的婚约安排。”

    静慈法宗在听到她的拒绝之后,神色不带一丝变化, 远比他的两个弟子稳得住。

    听她解释, 他没有丝毫动容,直接道:“时辰过了,说这些已然没有意义, 你退下吧,往后不必再来这里。”

    程雪意静静站在那,看他转身离开, 见沈南音试图往前, 她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朝他摇了摇头。

    陆炳灵他到底懂不懂,今日让她来了这里,站在这个地方, 靠近了他, 那么究竟要如何选择, 可就由不得他自己了。

    沈南音意外地看着她, 启唇想说什么, 奈何禁言咒还没解开。

    程雪意将他拉到一边去, 抬脚踢了踢碍事的玉不染,在玉不染失魂落魄让开路之后,她堂而皇之地走进了清虚阁内部。

    这里就是清虚阁。

    陆炳灵的修炼之所。

    很久之前, 阿娘提起这个师兄,并不见多少恨意。

    她是最豁达开明的人,别人可能会困于其中心魔丛生的事情,到了她这里全都是洒洒水。

    人只要活着就没什么是不能放下的。

    这是阿娘的座右铭。

    现在是她的。

    她们这样的女人就没有什么事情是办不成的!

    程雪意随意地勾了勾嘴角,把她拒之门外?让她以后别再来?

    她偏要进来看看。

    用带着脏污的鞋子踩在清虚阁地板上,程雪意使劲碾了碾地面,把鞋面鞋底上的土都留在这里。

    然后她抬头对回眸看来的陆炳灵,笑道:“法宗,要晚辈说,您实在不可理喻。”

    此话一出,门口站着的两个男人都有点不淡定,尤其是玉不染。

    他疯狂地给沈南音使眼色,示意他听听程雪意都说了什么发疯的话,还不快进去阻止。

    要不是怕再添乱,他早都自己进去了!

    沈南音倒好,程雪意不让他管,他还真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你这么听话的吗???

    玉不染怀疑人生。

    阁内的程雪意很快说了句让玉不染更受不了的话。

    事已至此,她一点想瞒着的意思都没有了。

    “法宗是看出来,您座下弟子都属意于我,对吗?”

    玉不染彻底慌了,比被师尊挑明的时候还要慌张。

    不是,她,她怎么这么说,她知道什么,他才没有……不对,不行。

    玉不染想动,要往里面去,被沈南音按住肩膀,动不了一点儿。

    他奋力去看身边的大师兄,见他盯着清虚阁内,神色莫测,看不出真意来。

    程雪意很满意沈南音的反应,她不管外面的事,只歪头看着陆炳灵冷漠的脸庞,这人要是没胡子,还真是和小年轻一样啊。

    “为了不让您的弟子再内讧,扰乱您最看重的大弟子的道心,随手将我给出去,既平息二弟子的不满,也让守礼的大弟子再无法逾越,计划简直完美。”

    “我这样一个拼死拼活想要进内门的小弟子,您施舍了拜师的机会,我得到了,再加上您的二弟子也称得上优秀,尚不算委屈了我,您大约还觉得于我很仁义了?”

    这确实是静慈法宗所想,一点不差。

    他知道程雪意会想到这些,能让沈南音动心的女子绝不会笨,可她最后的选择还是说明她哪怕聪明,也聪明得不够。

    “您行行好。”程雪意夸张地弯腰拜了一下,指着门口道,“法宗是活了千年的大能,当天下第一当惯了,我能理解您的护短和狭隘。您别生气,说您狭隘是事实,明明不放心的是自己两个徒弟,偏要我这样一个无辜的人来背负结果,这难道不是狭隘吗?不是不可理喻吗?”

    “法宗担心大师兄和二师兄,可以,那直接要求他们啊,何必乱点鸳鸯谱?今日哪怕您如愿了,恐怕也是要结仇,结果还不如什么都不做来得好,法宗究竟有没有深想过?”

    就算她同意又如何呢?

    嫁给玉不染也不是什么不能接受的事。

    她一样可以搞垮他的乾天宗,甚至更有身份去激怒和破坏沈南音的道心。

    陆炳灵这样安排还是对自己的大弟子太有信心,太看不起程雪意。

    程雪意摸了摸耳垂上的耳珰,意有所指道:“法宗这辈子,应该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糊涂的决定了。”

    话音刚落,膝盖就一疼,是剑意突至,陆炳灵动手了。

    他居高临下地望着口出妄言的她,她强撑着没有跪下,一点点直起腰来。

    “法宗该谢我今日拒绝。”程雪意一字一顿道,“若我应了,你才要后悔莫及。”

    她吐出一口气,回头看了一眼停在门口的沈南音。

    他始终望着这里,即便口不能言,他的眼神和气息也很有存在感。

    若说见到这一幕之前,陆炳灵还不觉得程雪意的作用有多大,只是提前防备一手,那现在就是彻底明白了。

    她也不算自以为是,沈南音确实对她格外不同,与陆炳灵估算得相差极大。

    他紧锁眉头,轰然关了殿门,殿内只剩下他和程雪意。

    轻纱飞舞,剑气涤荡,程雪意缓缓抓住腰间银铃。

    真棒,得逞了。

    “我认真比选,被法宗强拉入竹林,导致失了第三关的分数,名次很差。”程雪意平声平气,“若之后能成功拜入法宗门下,这些倒也算了,都不值一提,可我最后得到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

    “我被看轻,现在很可能还要因为不肯屈服,而被惩处甚至放逐。”

    “凭什么?”

    一门之隔,她说话的声音不小,门外门内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沈南音面色发白,玉不染本欲站起来,闻言双膝一软,再也无法站起。

    今日不管这门亲事成不成,她此番言语,都会让陆炳灵和他的弟子们生出嫌隙。

    “法宗要我走,可以,我烂命一条,身份低微,拒绝不了你的任何安排。”她缓缓露出真实的情绪,不屑说道,“我可没你想象中那么想成为你的弟子。”

    “在走之前,我还得让法宗看清楚,我也是个人。”

    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一个字符,一个虚拟的形象,可以容他随意取舍。

    “法宗要为自己看不起我这件事,付出一点代价。”

    程雪意舔舔嘴唇,尽可能多地放出力量,摘下银铃缠在腕上,转瞬消失在飞舞的轻纱之中。

    殿门外,玉不染意识到程雪意要做什么,迅速站了起来。

    他要进去阻止她找死。

    可他还没能真的碰到殿门,就再次被沈南音拦住了。

    他可以动了,禁言咒也被挣脱了,但他仍然站在这里,什么都不管。

    “你是疯了不成,任由她这么胡闹?”玉不染紧张地脸色煞白,“她会死在里面的!她如今最多筑基圆满,都还没金丹,与师尊动手,那不是找死吗!”

    沈南音站在背光的地方,玉不染不太能看清楚他的神色。

    但他的姿态相当淡定,又是那种八风不动的平稳模样,看得玉不染牙酸。

    “她有分寸。”他话音笃定道,“别去添乱。”

    玉不染现在对“添乱”特别应激,当即身子就软了。

    “她有分寸,她有个什么分寸,筑基打渡劫,这就是她的分寸!”

    他嘟嘟囔囔,额头青筋直跳,但脚步在往后退。

    沈南音放下了手,闭上眼睛,神识破开殿门,不着痕迹地盯着里面的一切。

    她想做,那便做,她总要发泄她的不甘。

    在师尊座下多年,沈南音最清楚静慈法宗什么性格,师尊自然有师尊的优点,可生而为人,不可能完美无缺,师尊也有他的致命缺点。

    作为弟子,他只能包容,但程雪意没必要包容。

    她今日若不发泄出来,以她的性格,非要出大事不可。

    他人站在这里,无论这一场越级挑战结果如何,总不会叫她危及性命。

    只是——

    熟悉的铃音响起,程雪意没有佩剑,选择用铃音幻术和师尊一战,是预料之中的事。

    这铃音令沈南音心头一沉,他强忍着刻入骨髓的本能,逼迫自己保持清醒,看清楚一切。

    重纱交叠之中,寻不见程雪意的身影,只看见静慈法宗闭眼站在那里,广袖生风,强大剑意令殿内的一切都无所遁形。

    忽然,滴水声响起,静慈法宗睁开眼,仍未唤剑,只抬手朝一个方向轻轻一点,程雪意窈窕的身影便被点了出来。

    她翻身躲过更多剑气,抹去嘴角血迹,很快又在铃音里消失不见。

    陆炳灵皱了皱眉,望着自己的手,听着耳边节奏规律的铃音,想到那个曾经精于此道的人,只觉得烦闷。

    够了。

    他不想再浪费时间与这晚辈“玩耍”。

    陆炳灵双手结印,轻描淡写地打出印记,自信于程雪意必会被击伤,转了身想回后室休息,却忽然停住脚步。

    他错愕地睁大眼睛,看到之前他坐着的蒲团上,坐着一个娇俏灵动的少女。

    少女梳着双髻,眼睛极大,身着柔纱白衣,抱着一把灵剑看着他。

    “师兄!”她高兴地喊他,“你快来,我今日又精进了,你来给我喂招!”

    陆炳灵怔怔地站在那,理智告诉他,眼前一切都是假的,都是铃音幻术引出来的假相,可腿好像不听使唤,情不自禁地朝少女走了过去。

    “师兄,你太慢了,你怎么老是慢吞吞的。”

    少女嫌他磨蹭,站起身跑过来,牵住他的手寻了片空地。

    她的手是热的。

    陆炳灵错愕地低头,看着那只熟悉到数年无法忘怀的手,他如鲠在喉,清醒知道是假的,那个人已经死了,可还是不能甩开她。

    ……他已经甩开她一次了。

    那之后他们再也没见。

    “……你不要着急。”他听见自己张口,声音沙哑道,“不是我慢,是你性子太急。”

    少女不满回头:“我就是这样,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就你这么一个师兄,你不能迁就我一下吗?”

    她拿起剑,松开他的手,退开几步道:“来!试试我们独创的那套剑法!我已经突破第七重了!”

    陆炳灵忽然眼睛很疼。

    他们独创的剑法……这已经是现在的人谁都不知道的事情了。

    幻境到这里就该自己被戳破了。

    他太清楚铃音幻术的弊端,他虽然没有强行突破幻境,但也没真的沉迷其中,在此前提下要构建一场他隐藏极深、从未跟第三人头透露过的对招,除非那个人重新出现在这里,否则以程雪意那点修为,是支撑不下来的。

    挖出人不愿道出的软肋,是幻术的根本。

    可软肋藏得越深,需要的法力越强大,程雪意根本不行。

    陆炳灵什么都没做,只等着程雪意自己坚持不住停下一切。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少女,等着她一点点消失,可什么都没发生。

    她还在那里,甚至用出了那套剑法,一招一式,剑意蓬勃,令人震撼。

    陆炳灵不可思议地望着她,在她笑着喊师兄,问他你怎么不动的时候,已经明白要出事了。

    噗呲。

    少女的佩剑刺入他的胸口,直逼心脏所在,只差存许,他便要字面意义上的伤了心。

    陆炳灵眉目一凛,广袖一挥,少女的幻影消失,眼前出现程雪意。

    她顶着那双和那个人一模一样的眼睛,手里握着一把匕首,扎在他的心口处。

    “法宗看见了什么,竟一动不动,站在这里让我刺。”

    她好像很吃惊,赶紧拔出匕首来:“弟子不是故意的,弟子以为法宗会躲开。”

    那害怕的样子全无幻境里少女的勇毅坚韧,令陆炳灵面色难看。

    他震出无上灵压,程雪意气出了,对此地再无留恋,飞速推门而出。

    目的已经达到,不宜恋战,明日会是他陆炳灵求着她来座下,可没他挑三拣四的资格了。

    沈南音守在这里,等的就是她出来这一刻。

    他接住程雪意的手,将她拉到身后,红尘剑瞬息挡在他身前,将所有灵压全数抵挡。

    其实也可以返还回去,但那毕竟是他的师尊,不是敌人,他不可能那么做。

    真可惜。

    沈南音还是有底线在的。

    程雪意抬眸看着他的脸,夜色之下,他眼神清冽,光华逼人,抓着她的手始终不曾松开。

    “走。”

    他只说了一个字,两人便默契地化光而去。

    玉不染停在原地,感受着殿内师尊的怒火,在顺势离开和留下之间选择了后者。

    总得有人来迎接这怒火,不是沈南音和程雪意,那就得是他。

    玉不染表情变了几变,主动走进了殿内。

    “师尊息怒——”

    哐当一声,他被灵压余威击中,重重摔在墙上。

    “……”希望大师兄能带程雪意逃远一点。

    至少在他安抚下师尊的怒火之前,不要再出现在内门。

    第47章 047 “灼灼,我心悦你。”

    玉不染的希望终究是不能达成了。

    因为沈南音没把程雪意带出内门。

    他将人带到真武道场, 下了几道结界,对她说:“这里很安全,你就在此处疗伤休息, 不要离开。”

    他说完就要走, 被程雪意拉住。

    “你去哪?”

    她力道很大,手紧紧攥着他的胳膊,留下深深的印痕。

    沈南音面不改色地回身安抚:“师尊那里还需我收尾, 不必担心, 我有办法。”

    她搞了个大的,现在沈南音要回去帮她收尾。

    以前她恼恨他总帮玉不染收拾残局,现在他在帮她。

    程雪意手上力道松了一点, 但还是没放开。

    “你不能不走吗?”她拧眉道,“他活该。”

    “慎言。”沈南音立刻道,“今日这些已经够了。”

    够了?

    不, 远远不够。

    若可以, 她刚才想杀了那个人。

    可惜她力量封印太多, 那匕首不能真的刺到心脏,刺到了怕是再无机会找白泽图。

    她只能隐忍,继续蛰伏等待。

    沈南音觉得这样已经够了, 可见也无法接受她过多冒犯他的师尊。

    他是陆炳灵的弟子, 从小跟着他长大, 说是师尊, 更像父亲, 静慈法宗对别人或许不怎么样, 对他却是没话说,他容她伤了人,已经是极大的让步。

    程雪意缓缓放开手, 看沈南音安抚地拍拍她的头,就此离开。

    她的心跟着渐渐冷下来,更加清楚想要他为自己晕头转向,背叛陆炳灵,反叛乾天宗,是不可能的事。

    看着真武道场静室的陈设,从前她寸步难行的地方现在可以随意进出,可她提不起一点兴致。

    趁着沈南音不在,她开始在这里仔细翻找,想寻得一点关于白泽图的线索。

    这里是沈南音常住之地,或许会有些蛛丝马迹。

    可她找了许久,天都亮起来,仍然一无所获。

    程雪意随手扔了一本书,头也不回地闯出结界,回外门去了。

    沈南音一夜未归。

    她不知他会如何应对陆炳灵,也不确定陆炳灵什么时辰会做出反应。

    她不想在这里等。

    踏入外门地界,一路遇上不少人,众人对她指指点点,偶尔嘲讽之色,她视若无睹,脚步稳定快速。

    一步一个台阶,程雪意一点点往下,远离

    身后无数高山。

    在快要走到舍间的时候,忽听烟花炸响,她回眸望去,看见了鹤吞日月的图腾。

    陆炳灵找她。

    程雪意停在原地许久,又一步步往回返。

    这么快啊。

    她还以为要等到中午呢。

    甚好。

    程雪意顺着图腾追去,发现陆炳灵召见她的地方不是清虚阁,是戒律堂。

    戒律堂设在太玄宫不远处,也在半山腰,她走到这里,发现此处无人。

    程雪意阖了阖眼,慢慢跨入殿内,立刻闻到淡淡的血腥味。

    她脚步一顿,看到执行鞭刑的圆台上有点点血迹。

    陆炳灵就在圆台旁边,扔了手中的鞭子回眸道:“你昨夜说,你入门修行是为求得大道,而不是做谁的妻子,此话可是发自内心?”

    程雪意淡淡道:“法宗想说什么?”

    陆炳灵与昨夜发作的时候判若两人,神色平淡沉静,胸口不见什么伤痕,但面色发白,可见她留下的伤和幻境的确让他不好受了。

    她又有些高兴。

    陆炳灵这时说:“没什么,只是忽然觉得你说得有道理,本座昨夜安排确实欠妥。”

    他主动承认错误了。

    程雪意一言不发,陆炳灵继续道:“为表歉意,本座决定破例收你为徒,允你所说,让你这一生不再做任何人的妻子,只求大道。”

    程雪意差点笑出声来。

    “望你以后一心修道,真的做到如你所说那样,不做任何人的妻子,无小爱,守大爱。”

    不行,这个人实在太好笑了。

    既然她不想嫁给玉不染,那就谁都不能嫁?

    他是不是不懂,有些事不是非得嫁娶才能做的。

    “这是弟子令牌,拿去吧。”

    陆炳灵这次没问她同不同意,完全是不容拒绝的姿态,程雪意看着他手中的弟子令牌半晌未动,鼻尖轻转,目光飘到一扇屏风之后。

    见她发觉,陆炳灵也不隐瞒:“刚刚惩处了座下弟子,你也认识的,往后你便可名正言顺唤他一声大师兄了。”

    沈南音。

    血是他的。

    陆炳灵罚了他。

    其实程雪意对此有心理准备,但真的看见了还是有些滋味难言。

    “是大师兄做了什么让法宗改变主意的?”

    稍顿,程雪意说得更直白一些:“他为此付出了什么代价?”

    若他真做了,那就太傻了。

    她已有安排,他何必多此一举,别指望她多记他的好。

    陆炳灵淡淡道:“他不必为此做什么,也无需付出什么代价,他受罚只是该受罚而已,与你我之间的事情无关。”

    与他们的事情无关?

    程雪意冷淡道:“法宗,昨夜之事,晚辈已知高攀不起,便是法宗改变主意,晚辈也不敢领受。”

    不敢领受?不想领受甚至不屑领受才是真。

    陆炳灵平静说道:“本座还有要事在身,马上便要离开,你若连方才的允诺也不想兑现了,也不是不行。”

    “没有任何条件。这令牌给你。”

    弟子令牌自动飘到她面前,不等程雪意表态,陆炳灵已经消失。

    没有条件就是最大的条件。

    程雪意心有成算,结果已算满意,伸手将令牌拿住了。

    她走的就是钢丝,最不怕的就是危险。

    陆炳灵昨夜还费心谋划,今日便妥协至此也要留下她,变化如此之大,她算到了,但真的发生了只觉得更恶心。

    将令牌塞进乾坤袋,程雪意快步绕到屏风后面,看见盘膝而坐的沈南音。

    他醒着。

    状态还可以,除了嘴唇没什么血色,气息仍然和润。

    陆炳灵再怎么下狠手,也不会真让他伤筋动骨,这可是他看中的继任者。

    看见程雪意,沈南音微微叹了口气,张开手臂低声道:“来抱。”

    程雪意一愣。

    “这次纵然是我,也猜不透师尊究竟在想什么,但无妨。”他倾身过来,“别怕,我们一起想办法,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程雪意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垂在身侧的手在发抖。

    她呆了呆,缓缓靠过去,被他揽入怀中。

    “……他为何打你。”

    昨夜她就怕沈南音参与进来要受连累,所以让他什么都别管,他很听话,可还是被罚了。

    她搞不懂陆炳灵的所谓“该罚”是指哪一点。

    沈南音将她抱在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并未含糊其辞或者隐瞒。

    他知道她在意,她在意的事情若不搞清楚,肯定不会安心。

    他想了想道:“大约是因为我回去之后,向师尊坦言我认可你昨夜所言。我心悦你这件事是我的私人感情,不该让承受这份心意的人因我的感情受到阻碍和逼迫。”

    程雪意身子一僵。

    “你有天赋,不逊于我,甚至不输于师尊,你会有很好的前途,不该被这些小事绊住脚,师尊不收你是他的损失,他会后悔。”

    ……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陆炳灵才不会后悔。

    他收了她才是要后大悔。

    沈南音被她骗得团团转。

    程雪意抓紧了他的衣襟,沈南音忽然正了正身子,低下头来:“此事师妹不要担心,我记得你不愿公布你我的关系,是以不曾说我们有在一起,只坦白了我的心意。”

    静慈法宗都看出他的情意所在了,实在也没必要继续遮掩。

    稍倾,他阖了阖眼,带着一点点赧然说:“这话其实我还不曾明确跟你说过,今日正好。”

    他握住她的手,一字一顿,认真说道:“灼灼,我心悦你。生生世世,死亦不渝。”

    程雪意嘴角不受控制地扬起,好看的脸颊上缓缓绽放笑意。

    “用你说?”她将他推开一些,背过身去道,“我看得出来。”

    沈南音静静望着她的背影,嘴角慢慢跟着出现笑意。

    “你看得出来是你聪慧,我却还是要说的。”

    别再说了。

    程雪意克制着捂住耳朵的冲动,起身道:“你好好休息,我刚拿了令牌,先去领东西。”

    她随便找了个借口,快步跑出戒律堂。

    沈南音没有出声阻拦,他靠到墙壁上,看不见她之后就仰头看着屋顶。

    他想,他的心意得到了认可,却没有得到回应。

    没关系,他可以等的。

    他修为高,等多久都等得起。

    沈南音生平第一次,觉得修为高真的很好。

    这样可以活得久一点,人活得久了,什么都能等到的。

    程雪意跑出很远才停下脚步,靠着一棵树急促地喘息。

    她额头满是汗珠,比昨晚面对陆炳灵的时候还要紧张。

    耳边回荡着那魔咒一般的“我心悦你”、“生生世世,死亦不渝”,视线抬起,突然看到自己靠着的树枯萎了。

    她立刻意识到自己大意了,收敛气息于经脉之中,但那被魔气侵染的树再也无法复苏。

    方才还鲜活的灵树转瞬成为枯木,她和这棵树又有什么区别?

    它们都在腐朽。

    可沈南音这个天真的男人,居然想让朽木开出花来。

    程雪意想嘲笑他,可她笑不出来。

    清虚阁内,陆炳灵也不太笑得出来。

    他一个个看过在场的各宗首座,没一个人气息有问题。

    他着重观察了钟昔影和赵无眠,两人都无不妥。

    “副宫主那日带下绝情泉支援本座大弟子的人,要一个不漏地送到他面前辨认。”

    沈南音过目不忘,哪怕只是看到一双眼睛,只要再出现在他面前,他就能认出来。

    那些偷袭他的人若真是赵无眠的属下,他一定能发现。

    “尤其是那些后续‘受伤’没再出现的。”

    赵无眠始终低着头,闻言毫不犹豫地应下来。

    陆炳灵稍稍转开头,目光落在另一排上:“桑家主。”

    左侧这一排中间位置的女子一愣,没料到静慈法宗居然会叫自己,一时有些紧张,生怕是被怀疑了。

    她起身欲解释,却见陆炳灵笑了一下。

    “家主别紧张,只是突然想到一些私事,想问家主一两句。”

    桑家主忙道:“法宗请问,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陆炳灵颔首道:“素闻桑家与昆山沈氏是世交,你家中有一个女儿,和本座的大弟子年岁差不多?”

    桑家主一顿,有些诧异道:“……是。小女桑宁,是沈道君的世妹,两人从小相识。”

    “那可是青梅竹马了。”

    陆炳灵点到为止,又开始继续说起魔族的问题,让想要解释他们并非青梅竹马的桑家主无所适从。

    从小就认识,但相处着实不多,这样也算青梅竹马吗?

    “此次出了水魈与蜃妖之患,无欲天宫在彻底洗脱嫌疑之前,应封闭山门,不得进出。”陆炳灵道,“水魈与蜃妖皆是水脉大妖,据本座所知,魔族未被封印之前,有一大魔善驱水灵,但他在噬心谷建成之前就已经陨落,是本座亲手斩杀,该不是他。”

    “本座算到有一祸星出世,天下或会因此大乱,此祸星或与那大魔有关,也与噬心谷里的通道有关。不过祸星与作乱之魔应是两股势力,作乱之魔有意让我们对付噬心谷,他们互不相融,这对我们来说是好事,之后——”

    “法宗,不好了!”

    有传讯弟子突然闯进来,打断了静慈法宗的话。

    静慈法宗定定道:“出什么事了?”

    传讯弟子道:“人间出了魔患,有一城百姓尽数入魔,杀孽滔天,正漫延向周围城镇!”

    “什么?”

    众首座立刻都站了起来,静慈法宗看了看他们,问:“是什么地方?”

    “清平镇!”

    叶若冰忽道:“那不是水患开始的地方吗?”

    水魈入魔之事的起始点,就是有一群道士在清平镇求雨,那雨一直不停,出了水患,他们才发现是水魈作乱。

    玉京神宗早就调查清楚了这些,断定那群散修道士和此事无关,水魈也已伏诛,怎么会突然出现百姓入魔的事?

    叶若冰与宗主宋无彰对视一眼,表情都十分难看。

    陆炳灵坐在御座上,全场他最稳定。

    他信手捏碎一张传音符,不出几息,沈南音从外门走进来。

    “师尊找我。”

    他看看周围,快步走到中庭。

    陆炳灵道:“清平镇百姓入魔,正向周围漫延,立刻带人前去清查。”

    清平镇。

    熟悉的名字。

    沈南音行礼道:“弟子领命。”

    他转身要走,突听师尊又补充:“带你师妹一起去,叫她学一学,历练历练。”

    沈南音恍然。

    难怪觉得清平镇名字熟悉,那是程雪意父母葬身之地。

    他应下来,很快离开,陆炳灵转向桑家主,意有所指道:“噬心谷建成百余年,第一次有这样大阵仗的魔族起事,无论原因是什么,都该让从未见过真正魔族的晚辈们去历练一下。”

    他起身道:“诸位座下有看重的弟子,都可与南音一起前去伏魔平乱。”

    “……是。”

    不管静慈法宗目的是什么,为何不独乾天宗一家解决此事,他们都得先照他的意思,派出心腹弟子前去。

    钟昔影看了看赵无眠,赵无眠躬身拜了拜,转身离开。

    桑家主犹豫了一下,与身边亲信低语:“让人传讯给阿宁,到清平镇和她世兄会和。”

    “是,家主。”

    太玄宫,程雪意领完了内门弟子的仪制,还没来得及换衣裳,就看见了寻来的沈南音。

    她腰间挂着静慈法宗的弟子令牌,虽还没举行入室仪式,但谁见了都知道她是法宗弟子了。

    之前还嘲笑她的那些弟子都敬而远之,生怕被报复。

    程雪意根本懒得理他们,只看着越来越近的沈南音。

    他脚步匆忙,出事了?

    “大师兄?”程雪意往他那边跑了几步,“怎么了?”

    沈南音停下来,顿了顿道:“清平镇出事了,百姓全都入魔,师尊命我带你前去伏魔清查。”

    清平镇?

    她入门之前停留的那个地方?

    “百姓全都入魔?”程雪意一脸错愕,“清平镇?荼蘼山下那个清平镇?”

    “正是。”沈南音看了看天色,“事情紧急,我们路上再说。”

    “好。”

    程雪意一副紧张情态跟他离开,心里却在算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这么巧吗?

    她刚在陆炳灵面前展示了铃音幻术,今天她杜撰身份的那个源点就出事了?

    想到陆炳灵见她铃音幻术出神入化,居然不问从何处学来,她准备的说词全都没派上用场,便知此事不会简单。

    可陆炳灵是仙道,不可能与魔族勾结,他若是那样的人,当年母亲也不会出事。

    他收她为徒这件事,与铃铛和母亲脱不了关系,但魔患肯定与他无关。

    这一切到底怎么回事,陆炳灵什么用意,还是得去一趟才能明白。

    一路御剑疾驰,晌午时分,两人终于到达清平镇。

    从天上看,便见乌云盖顶,魔气冲天,沈南音紧锁眉头,嘱咐了程雪意要小心,便领着她冲入魔气之中。

    浓烈的污秽之气扑面而来,程雪意熟悉得闭眼感受,面上忽被蒙了面纱。

    “戴着,可防魔气侵扰。”

    沈南音给她戴了面纱,自己却不需要,因为他修冰心剑诀,不受魔气入侵袭。

    程雪意正式拜入他的师门,以后便也能名正言顺修习和使用冰心剑诀了。

    这碍事的面纱很快就能摘下来了。

    刚在黑气里走几步,便见无数失魂凡人,有老有少,各个魔气冲天。

    在沈南音和程雪意有动作之前,另一人从侧面跑了出来,怀里抱着个昏迷的婴孩,险些撞到沈南音身上。

    程雪意见沈南音躲了一下,然后伸手扶在那婴孩身上。

    “桑宁?”他意外地问了句。

    抱着婴孩的人转过头来,是蒙着面纱的姑娘。

    姑娘一双眼睛是真正的纯洁明媚,与程雪意装出来的完全不同,那双眼睛在见到沈南音时盈满了惊喜。

    “知非哥哥?”姑娘激动地把孩子推过来,“太好了!你来了!这孩子魔气还未入心,你快给她看看!”

    沈南音接住孩子,毫不迟疑地立下结界,避开靠近的入魔凡人之后,仔细查看婴孩。

    程雪意站在后面,看他们熟稔模样,目光落在襁褓里的孩子身上,心中却在想另一件事。

    知非哥哥?

    好陌生的称呼,带着将旁人排除在外的亲昵。

    那应该是他的字。

    原来沈南音字知非。

    她都不知道呢。

    第48章 048 男人或许有真心,但他们的真心……

    襁褓中的孩子昏迷不醒, 眉宇间萦绕点点黑气,因着是个女孩,沈南音不好查看孩子的心口, 便问身边的桑宁:“确定魔气尚未入心?”

    桑宁不住点头, 面纱跟着摇呀摇,圆溜溜的眼睛充满对他的信任。

    沈南音便不再迟疑,御起冰心剑诀第九重, 将孩子体内魔气强行抽离, 聚集在自己指尖。

    “知非哥哥真厉害!”桑宁拍手叫好。

    沈南音忽然一顿,回头望向身后,看见程雪意不远不近地站在那里, 手背在身后,静静看着他们。

    他忽然手足无措,将孩子给了桑宁, 震起剑诀化解指尖魔气, 快步回到她身边。

    还不等他介绍什么, 结界外迅速出现数道光影,各宗首座的心腹弟子全都到了。

    叶若冰,赵无眠, 这算是熟面孔, 其他的程雪意都不太认识。

    但都不重要, 她也懒得去认识。

    最后一道光亮起来, 玉不染行色匆匆赶到, 一眼望见程雪意, 看她带着面纱才松口气。

    他挤开挡路的赵无眠,赵无眠欲发作,对上广文道君冷冰冰的眉眼, 脾气又缓缓忍耐下去。

    “副宫主现在是带罪之身。”玉不染淡淡道,“师尊命我前来好好关照副宫主。”

    说好听了是关照,说直白些

    就是看守。

    赵无眠面色愈发不悦,玉不染看都未看,直奔负手而立的程雪意。

    “你怎么还穿着这身衣服?”他声音低下来,带着不自觉的温和,“不是领了内门弟子的衣裳?”

    程雪意回道:“还没来得及换,大师兄就带我来这里了。”

    玉不染埋怨地看了沈南音一眼,沈南音正要开口,桑宁就走过来和他说话。

    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她最熟悉的就是沈南音了,小姑娘瞧着有点害怕和紧张,躲在他身边低声道:“知非哥哥,这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来这么多人,都是来伏魔的吗?”

    沈南音点头:“你不知?不是桑家主让你过来的?”

    桑宁猛摇头,耳环和面纱一起晃:“我是历练到附近,发现有异常,就直接过来救人了。这里魔气太重,无法与外界联系,我还没想到要怎么办,幸好你来了!”

    怀里的孩子忽然醒了,高声啼哭,在场都是些修士,还全都是单身——就算不是单身也都没有孩子,对孩子的哭闹是束手无策。

    桑宁也有些慌乱,昏迷的孩子她搞得定,哭闹的她也手足无措。

    一双手从她怀中接过孩子,抱着轻轻哄了几声,婴孩的哭声渐渐止息,睁着眼睛好奇地看着周围。

    桑宁望向那双手的主人,是个戴着面纱的姑娘,和沈南音一起来的,她见到了。

    看衣着打扮是乾天宗的人,桑宁是桑家主众多孩子里唯一的女孩,从小便留在家里教习,并未拜什么师门,对这些大宗们的人有天然的向往。

    “真厉害!”她笑了一下,“知非哥哥,这是乾天宗的师姐吗?”

    沈南音正望着程雪意哄孩子的样子发怔,听到问话也不曾转开视线,但他回答了这个问题。

    “这是我师妹,程雪意。”拜入师尊门下,就是真真正正的师妹了。

    沈南音介绍程雪意的时候,语气和跟别人说话时不同,有种温文柔和的亲昵。

    桑宁听出来了,恍然道:“竟是法宗弟子?”

    她走上前,朝抱着孩子的程雪意诚心一拜:“见过程师姐,我是桑宁。”

    程雪意哄好了孩子,转头去看她,看她眼底的真诚,笑着回道:“桑师妹不必多礼。”

    玉不染凑近了一些,看那孩子在她怀里逐渐睡着,轻声道:“你还会哄孩子?”

    “这不是什么难事。”

    “这还不难?”玉不染说,“这很难了,在场这么多人只有你会,真不知道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

    “我不会让人讨厌。”程雪意意有所指地说。

    玉不染憋气,这明摆着是说他让人讨厌。

    思及是自己把程雪意本来轻松的拜师搞砸,惹出那么多乱子,她还愿意和他说话就不错了,说的内容是什么他都可以不放在心上。

    “那我跟着你,学学怎么不让人讨厌。”

    玉不染厚着脸皮追着她。

    沈南音静静垂下眼睫,在程雪意将孩子哄好还给桑宁之后,他轻声解释:“桑家与沈家是世交,我少时曾与桑宁见过面,拜入乾天宗后就很少再见了。”

    程雪意眨眨眼:“知非哥哥说这个做什么?”

    她看看天色,好家伙,什么都看不见,魔气密布,比噬心谷还浓厚。

    “先办正事吧,我们已经被围起来了。”

    “……”不太妙。

    她一个“知非哥哥”,直叫沈南音无地自容。

    但程雪意说得不错,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他留下的结界围满了入魔的凡人,密密麻麻,一直漫延到城外,向周边城镇扩散得更厉害了。

    事态严重,得抓紧办正事。

    程雪意朝玉不染使眼色,示意他看赵无眠,玉不染心领神会。

    “副宫主修无欲天宫圣光,这些凡人入了魔,但也还是凡人之躯,是无辜被害,纵然无法变回去,也该有个好的结束,这件事便由你来做吧。”

    赵无眠淡淡地瞥了一眼程雪意,他当然看见她那个眼神了,广文道君出了名的牛鼻子,性子独,是个典型的乾天宗高修,连沈南音都搞不定他,却对程雪意颇有些唯命是从的样子。

    “广文道君说的是。”赵无眠颔首道,“合该我来为他们安魂。”

    他并不推辞,径自走出结界,在被百姓围攻的一瞬间放出圣光。

    金白色的光芒笼罩整个平安镇,浓郁的魔气被驱散不少,但仍见不到阳光。

    受不了圣光刺激的入魔百姓开始争相往城外逃去,沈南音道:“我去阻止扩散。”

    程雪意刚想点头表示知道了,就被抓住手腕。

    “你和我一起去。”

    程雪意:“?”

    不等她接受,人已经被拉走。

    玉不染想跟,奈何沈南音一走,结界消失,四散的入魔百姓就阻碍了去路。

    看着人群里一张张陌生的脸上布满魔气和痛苦,玉不染心里不太舒服。

    魔族害人。

    他早说了就该将噬心谷和镇妖塔全都毁了,叫里面镇压的生灵一个不留。

    看看留下他们之后造成什么结果?

    百姓何辜?

    人群之中还有不少年幼的孩子,他们都没来及好好感受人生就要死去,这太残忍了。

    玉不染肃了脸,叫停赵无眠:“副宫主别太卖力了,他们入魔太深,你圣光放得太多,他们只会痛苦得灰飞烟灭,尸骨无存,还是本君来吧。”

    他主动走到最前,唤出本命剑来,剑气纯净,不可一世。

    这把剑名唤落雨,剑由气托,运至天空,降下灵雨,凡承接落雨者,皆意识呆滞,渐渐丧失力量,一点点倒下去。

    玉不染的光芒总是被沈南音掩盖,但他毕竟也是静慈法宗的亲传弟子,是乾天宗的道君,要知道乾天宗弟子没有百万也有数十万,能进内门的寥寥无几,可以修至道君的更是凤毛麟角。

    乾天宗道君的含金量,是其他仙宗无可比拟的。

    玉不染一出手,便能叫人看出自己与他的差距来。

    广文道君名唤不染,灵力当真是纤尘不染。

    桑宁再次热烈地叫好:“广文道君真厉害!”

    谁露一手她都捧场。

    不过百姓们虽然都倒下了,却还是魔身,若不将他们灰飞烟灭,想让他们留个全尸入轮回,就得超度和净化尸体。

    叶若冰走上来,主动念起道经为他们超度,那就只剩下净化一件事了。

    赵无眠适时地开口:“广文道君仁善,想给百姓一个善终,赵某佩服,那不如送佛送到西,贵宗白泽图能驱散魔气,甚至起死回生,不如请出来,为他们……”

    话音未落就被玉不染怼了回去:“白泽图何其贵重,用一次便要停一阵子才可再用,一次也只能对一人,需要消耗巨大力量,怎么可能用在这么多人身上?谁支撑得起?”

    “副宫主连这些都想不到吗?还是说,你是故意引出白泽图来,觊觎我宗至宝?”玉不染望着他,“赵无眠,无欲天宫还没洗脱嫌疑,你最好少说多做,我会盯着你的。”

    赵无眠笑了笑,退后几步。

    灵剑雨不停落下,玉不染拧眉望向城门处,也不知程雪意那里怎么样了。

    程雪意这里相当好。

    她什么都不用做,沈南音一个人就能阻截清平镇向外漫延的魔患。

    灵剑雨簌簌落下,沈南音配合玉不染的剑雨在城外布下剑气高墙,望着入魔的百姓一个个在剑雨中倒下。

    雨下得不大,但他没用罡风护体,雨水落在他发间和身上,凄神寒骨,却不显狼狈。

    他将她单独带到这里

    的时候,应该是有什么话想说,但等到了这里,看到眼前生灵涂炭的景象,他心情沉重起来,渐渐无心谈论其他。

    这就是悲天悯人的正道修士。

    程雪意也没主动说话,她弯下腰,走在剑气高墙的边缘,仔细观察那些百姓的尸体。

    魔气锁在他们的眉心和胸口,带着熟悉的气息。

    和水魈、蜃妖身上的来源一致。

    一类善用水系魔力的魔……让人想起父亲的旧相识,可他早都死了。

    一直没说话的沈南音这时开口道:“这里下过一场雨。”

    程雪意闻言回头。

    她记得这件事,当时她正要去水云间,借飞舟度水患,听到了水魈作乱的起因。

    当时玉京的人说是有个城镇干旱久了,请道士做法求雨,那场雨来是来了,却下了很久一直不停,干旱是解决了,却发了大水,百姓苦不堪言。

    玉京的人发现异常后,查出是水魈作乱,便来抓捕,与当时出行的沈南音和无欲天宫弟子们撞在了一起。

    “那场雨下了很久。”程雪意仰头看着玉不染的灵剑雨,忽然道,“大师兄说起这个,意思是……”

    “他们入魔恐怕就是因为那场雨。”

    水源很重要的,凡人生活劳作都离不开水。

    能将此地魔患隐藏这么久,发展成这样才被察觉,定然是日常水源出了问题。

    一旦水源有异常,短时间内暴露不出什么,等发现的时候入魔已深,再无回转可能了。

    清平镇雨停,抓捕了水魈之后,玉京便觉得这件事暂时解决,收队回宗,并未检查过水源。

    按理说发过大水之后,紧接着来的就是瘟疫,他们该防范一下的。

    但水魈入魔吸引了他们太多注意,想着凡人有自理能力,皇族也不是摆设,哪想到最后会是这样。

    一列车队从剑气墙外行来,程雪意看到明黄色的配置,就知道那是人皇的队伍。

    出了这么大事,正是人皇传讯给的乾天宗。

    灵剑雨越来越小,程雪意将一切都想明白了,沈南音只一句话便够,无需过多解释,她没有任何疑问。

    他看她片刻,稍稍弯腰,靠近她耳边低声道:“桑宁只是世妹,她的模样我都记不清了,今日刚瞧见时,都有些不太确定她的身份。”

    “……大师兄不用解释这些的。”

    “怕你不高兴,误会什么。”

    “我还不至于小气到你和别人说几句话就生气误会。”程雪意说得很认真。

    虽然揶揄了一句知非哥哥,也不过是因为之前并不知道他的字,多少有点不太高兴。

    他都知道她的乳名,那可是如今这个世界上,她唯一告知的人,他却没说自己的字。

    但这点不高兴还远远不到生气的程度,她若是那么容易生气,早都气死了。

    不过沈南音回答得也很认真:“不管你有没有生气误会,我都该说清楚。”

    她那时站在那里不过来,神色不明,若不是因为这个,还会是因为什么?

    总之不管是不是因此,他都有责任给她一个心安。

    “我的字入门之后就不用了,师尊不希望我以世家子弟的身份自居,从来直呼其名,所以不是故意不告诉你,是真的已经废弃了。”

    程雪意面纱下的唇微微抿起来。

    他真的不用解释这么多的。

    她那时情绪不对,只是看着桑宁总会想起自己。

    想她若是没有生在噬心谷,本就在乾天宗长大,是不是就能和她一样,做一个真正天真无邪的姑娘。

    她所表露出来的无辜纯洁都是假相,是伪装,是保护色。

    但桑宁不是的。

    她是真的那个样子。

    真的和假的比起来还是有差距的。

    沈南音是早就知道她表里不一,但真遇见了她外表那样的姑娘,时间久了,他会不会感觉到落差,会不会动心?

    都是未知数。

    程雪意对男人是没有信心的。

    她在噬心谷见过太多这样的事情了。

    男人或许是有真心的,但他们的真心瞬息万变。

    陆炳灵刚收下她,就让沈南音带她来这么敏感的地方,到底图谋什么,她还没主张。

    这个时候她没意识到会与桑宁有什么关系,毕竟她没参与议事,不知他特地过问了桑家主桑宁的问题,她满脑子只想着白泽图。

    时机差不多了。

    若说要在哪里暴露魔气,引沈南音请白泽图给她“驱魔”,清平镇绝对是最好的选择。

    玉不染的灵剑雨快停了,得抓住这个机会。

    程雪意主动迈出剑气墙,迎上人皇的车队,沈南音紧跟身后,她假做被绊了一下,低头去看,那入魔的尸体倒下了,手却还很有力,紧紧抓着她的小腿。

    程雪意嘶了一声,不等她做什么,沈南音已经将那手驱开。

    他要帮她查看腿上情况,被程雪意拉住。

    “大师兄,人皇到了。”

    明黄色的车队停下,灵剑雨也跟着停了,车队最首的马车掀开车帘,一身龙袍的人皇走下来。

    他年岁不大,弱冠之年,身体不是很好,只下车的动作便咳嗽不止。

    “我没事。”程雪意将沈南音拉起来,“你去和人皇说话吧。”

    “可是——”

    沈南音还是想看过才安心,但他拗不过程雪意,她又是聪慧的人,该不会在这种事上有什么错漏,是以权衡片刻,他听她的话去与人皇碰面。

    程雪意趁机化出一道魔气打在腿上,留下抓痕,此地魔气浓郁,她露出来一些完全不会被发现。

    做完这些,城内的其他修士都出来了,程雪意看见了一个意外的人出现。

    付萧然?

    他好了?

    圣子不愧是圣子,走在一群人中风姿难挡。

    他行色匆匆,出了城直奔沈南音,路过程雪意的时候,他脚步停了停,朝她微微点头,才继续往前。

    程雪意挑挑眉,刚要再看看他,视线就被玉不染挡住了。

    “程师妹。”玉不染拧眉看着她的衣摆,“你裙子怎么脏了?”

    程雪意低头,看到刚才被尸体手抓着的地方,准备随便念个诀清理一下。

    玉不染拦住她说:“正好去把衣裳换了,随我来,你换衣裳,我帮你布阵挡人。”

    “二师兄为何那么执着于让我换衣裳?”

    她是真的有点不太明白。

    玉不染拉着她走,等人不多了才低声说:“换了衣裳身份更明确,他们便不敢随意看轻你。”

    穿着外门弟子的衣裳到这种地方来,实在太扎眼。一群首座心腹聚集之处,她时不时就被异样眼神窥视,等他们发现她腰间的静慈法宗弟子令牌才会稍有收敛。

    玉不染不喜欢他们这种窥视,带着一种傲慢,很讨人厌。

    想到这里,忍不住问了句:“我之前是不是和他们看起来差不多,一样讨人厌?”

    程雪意想了想,娇俏地笑了笑:“二师兄现在一样那么讨人厌。”

    玉不染:“……换你的衣服去!”

    沈南音和付萧然说话的时候,也没忽略程雪意这边的情况。

    他耳力好,知道玉不染带她是去干什么,他们的对话他也听得清清楚楚。

    付萧然在问他话:“沈道君可知我妹妹趁我昏迷,去献祭无欲道了?”

    “她献祭之前只和你见过一面,她和你说了什么?”

    “沈道君可知献祭无欲道意味着什么?她和你说话的时候是不是透露过?你为何不劝阻?你分明知道我欲替她献祭的。”

    “沈道君……”

    “圣子。”沈南音回眸看他,淡淡说道,“你的问题太多了,我只能回答一个。”

    “想好了再来问。”

    他带着所有人回城内去,路过玉不染和程雪意所在的地方,抬手道:“程师妹。”

    程雪意换好衣裳,望向他所在的位置。

    他将手朝前递了递,坚定道:“过来。”

    第49章 049 “大师兄想做什么都可以。”……

    魔气氤氲之下, 沈南音看见了换上内门弟子服的程雪意。

    作为静慈法宗的弟子,弟子服与其他内门弟子不太一样,是特别制作的。

    鹤吞日月的暗纹内敛又精致, 随着她行走的动作泛起波光粼粼。

    他很少见她穿鲜艳的颜色, 少有几次是去鬼市和寻修月草的时候。

    白色不算鲜艳颜色,但是很明亮的颜色,远比灰扑扑的外门弟子服惹眼。

    白象征着纯正无瑕, 他自己常穿, 但程雪意从未穿过白色。

    这是她第一次穿白色。

    比想象中还要适合她。

    皎月之姿,玉影翩跹,只差眉心一点朱砂, 便如莲台观音,出尘慑人。

    她走过来笑了一下,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催促道:“大师兄, 你怎么了?走呀?”

    沈南音抓住她的手, 并无失神之色。

    他本想牵着她走,想到她不愿公开关系,又克制地放开了。

    喉结动了动, 他有些迟缓地想, 她笑起来的样子又和观音完全两回事了。

    又灵又邪, 不像菩萨, 像……

    沈南音停止了自己发散的思绪。

    他看了看清平镇的情况, 提议道:“我可以在镇外的荼蘼山上开一道剑阵, 剑阵能防止尸变和魔气肆虐,诸位若是放心,可将百姓们的尸身葬在剑阵中, 也算让他们入土为安。”

    “其余的事情,都等安置好百姓再说。”

    众人自然信服沈南音,没有任何意见。

    “既然诸位都赞成,那便将尸身运到荼蘼山上去,将城镇清理出来。”

    沈南音下了令,大家都开始行动,唯独桑宁拿着家中的传音符怔怔发呆。

    方才出了城,灵剑雨结束之后,她这里就能收到传音了。

    她看见了母亲发来的内容,确实有一条是让她来这里,还有一条,是她完全没想过的事情。

    她心里有些乱,见大家都开始忙碌,赶紧收了传音符开始帮忙。

    “要小心些。”

    叶若冰就在她旁边,提醒道:“这些尸身毕竟曾入魔,纵然被灵剑雨超度,依然有漫延传染的可能。”

    桑宁善医,自然知道这个,她笑着道谢,又忍不住去看不远处的沈南音。

    知非哥哥忙得很,事情那么多,都压在他一个人身上,大家都听他的指令,他注意不到她这里很正常。

    她看到他用红尘剑带着许多尸体前往魔气环绕的荼蘼山,而在他身边不远处,换了衣裳的程雪意无视脏污,扛起数具尸体,怀里还抱着几个小的,利落地往山上赶去。

    真是一点都没把身上的白衣服当回事。

    桑宁看得咋舌,低头瞧了瞧自己怀里睡着的孩子,硬着头皮扛起两具尸体,没走两步就险些摔倒,幸好被叶若冰扶住。

    “我来吧。”

    叶若冰接过尸体,对她说:“你看好怀里的孩子就行,她可能是整个清平镇唯一的活口了。”

    桑宁看了看几次帮自己的叶若冰,在家的时候她只见得到兄长们,出门历练后常见的是百姓,各仙宗的大能们她很少遇见。

    本来在此地她最熟悉的就属沈南音了,可知非哥哥太忙了,无暇顾及她,她也不好去打扰。

    叶若冰几次帮她,安慰她,桑宁十分感激,努力站稳说:“好,那我不逞强,多谢前辈。”

    稍顿,她跟上已经往前的叶若冰,悄声询问:“前辈见过程师姐吗?大师兄和师姐看起来关系很好。”

    “南音和谁关系都不错。”叶若冰太熟悉这一幕了,他和沈南音称不上挚友也是好友了,常有女修接近他打听沈南音的消息,神色都是如此。

    他垂下眼睛说:“那位程师妹确实常和他在一起,两人比较熟悉。他们如今是同门师妹,法宗一共就三个弟子,会多照顾一些也情有可原。”

    看桑宁若有所思,叶若冰又低声说了句:“没听说他和程师妹有什么,倒是这次去乾天宗与法宗议事的时候,听他跟你母亲问过你。”

    “法宗从不说废话,他既然问了你,必然是有意图的。”

    以前那些女修叶若冰都劝退了,但桑宁的事情还真有点不一样,他和掌门师兄都看出来了。

    若这位是未来乾天宗宗主的道侣,得要提前搞好关系。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都可以来说。”叶若冰温和道,“不必叫前辈,我名唤叶若冰,你与南音一起,唤我叶师兄就好。”

    桑宁面色绯红,有些尴尬地点头,抱着孩子快步往前走了。

    沈南音忙着,人在最前面开路布阵,并未听见后面有谁说些什么。

    但程雪意听见了。

    她还没去藏剑阁取剑,不能和其他人一样御剑,背着尸体行走虽不太慢,也不算快。

    这样不远不近的距离,在有心探查消息的情况下,不难将他们的对话听进来。

    哦。

    原来陆炳灵在这儿等着她呢。

    他在她这里开不了门路,还见识到了她的反叛,恐怕也发觉她很有野心,会不服管教,所以准备在大弟子身上入手。

    试想一下,沈南音那种恪守规则尊师重道的人,在被师尊要求和谁成亲的时候,会像她那样拒绝吗?

    身上忽然一轻,玉不染不知何时回来了,他已经送了一大批尸体上山,回程见到她还在走,就将尸体全都接了过去。

    程雪意转身想再去背,被他拦住:“大师兄叫你过去。”

    她一顿,望向玉不染干净澄明的眼睛,不知怎么,想到了他那次“好言相劝”。

    【程师妹能让大师兄对你无条件喜爱,这对师尊来说是件很可怕的事。

    程师妹觉得,若师尊要你和大师兄分开,大师兄会怎么选?

    他会毫不犹豫地放弃你。】

    “大师兄寻我何事?”她随口问了句,感受了一下小腿上的伤,颇有些入骨了。

    嗯,差不多可以“魔气”发作了。

    不过看沈南音帮那婴孩驱魔熟练快速,她若不是魔气入心,他应该不会去请白泽图。

    再等等。

    “他怎么会告诉我?”玉不染恹恹道,“你别去背了,叫他们去做,大不了还有我在,你身上衣服都弄脏了,刚穿上的,稍微爱惜一些。”

    话音落下,他腾出手来给她用了个清尘诀。

    “这可是我特地给你选的好料子。”他嘟囔了一句。

    程雪意闻言瞄了他一眼。

    他低着头,好像很可惜他精心挑选的好料子,但她看得出来,那只是不想暴露真实的内心。

    玉不染这人看着好像比沈南音善于表达,感情外露,可真到了事情上,也爱用恶劣的话来掩盖真实内心。

    到底是师兄弟,还同一个师尊,也有相同之处。

    不过就算这样也比沈南音好驯得多。

    想了想沈南音那里可能会有的意外,程雪意素来奉行不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看看周围,人们都忙忙碌碌,没几个在意这边,她便大大方方地绕到玉不染身前,对御剑送尸的挺拔男人笑着说:“师兄特地给我选的呀?”

    因为她歪着头,发辫垂落下来,闪亮的贝壳发扣发着光,与发辫一起在他心底摇曳。

    “那我确实得好好爱惜。”

    她一改之前全不在意的态度,开始小心翼翼地在地面上走。

    玉不染和沈南音不一样,沈南音人剑合一,剑上叠了尸体,人也可以跟着飞。

    他不行,还没到那种程度,所以得跟在剑旁边行走。

    不过他能和御剑一个速度缩地成寸,但因为和程雪意说话,他没那么快离开。

    他以为不会得到回应,甚至会被讽刺的一句自语,怎么都没想到会有如此收获。

    程雪意说完就继续往前,沈南音找她,且看看是什么事。

    离开玉不染一些,她开始释放本身的魔气,混着此地的魔气一起送入心口。

    这里的魔气和她不同源,未免被看出来,她得混合一些。

    玉不染看着她的背影,手上有条不紊地御剑,思绪却回到了还在碧水宫“躺尸”的日子。

    他这一生有两次最灰暗失败的时刻,第一次是被沈南音抢了入门的机会,第二次就是躺在碧水宫的日子。

    他口不

    能言,体不能动,往日最要面子的人受尽了冷眼和折辱。

    虽都不是致命的,可他一向在意这些,心伤远比身上的痛苦更难治愈。

    他早知道比起大师兄,同门都不太喜欢他,但从前他强盛,他们做不了什么,只能忍耐。

    等他倒下了,也不知何时才能恢复,甚至有可能恢复不了,他们便全都来泼冷水。

    他不怪罪碧水宫的同门,不管他们做了什么,至少救了他的命,他无论如何都会感激,没资格怪罪。

    不怪罪是不怪罪,心里却无法做到不难过,不抑郁。

    他日夜无眠,他们以为他休息了,其实从来没有。

    他一直都是清醒的,清醒地感知自己的废人模样,感知自己的遭人厌弃。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宁可自己别醒来了。

    担着沈南音的人情醒来,说不定还要修为倒退,有什么用呢?

    可他还没向师门禀告噬心谷小天魔的情况,那就不能直接死了,还要努力恢复。

    程雪意的出现那样及时,叫他已经有些麻木的神经和抑郁的心态逐渐回转。

    她嘴上比谁都厉害,却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给他灰暗日子里带来甜意的人。

    那个挂在唇边的铃铛,顾虑到他的情况,不知费了多少心思才制好。

    在所有人都落井下石的时候,一点点善意都显得难能可贵,更不必说,她的善意并不只是一点点。

    他是不能动,但他能看见,能看到她夜里修炼中还要看顾他的药炉,有时困得直点头,手上扇风的扇子也没停下过。

    她的悉心照料让他极快恢复,口中再也没苦过。

    所以意识到自己会喜欢她,实在是太正常了。

    玉不染缓缓舒了一口气,他想,她现在心里只有大师兄,别人也都是这样的,反正他总是被忽略的那个,等等也没所谓,他不介意。

    他会等到好的机会乘虚而入。

    毕竟这次横亘在大师兄和她之间的不是别人,是师尊。

    荼蘼山上,沈南音布好剑阵,挖了好大一个坟坑。

    看着不断送入坑内的尸首,密密麻麻排列开来,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他的眉头就没松开过。

    人皇身体不好,不能帮忙,就派护卫去帮忙。

    沈南音在这里,也不需要再有什么侍卫保护他。

    “是朕失职。”人皇说几句话就咳嗽一下,唇瓣殷红,面色苍白,“朕前几日身体不好,一直在宫中服汤药,几日不曾上朝,此事一经发现,八百里加急送入京城,朕便立刻与乾天宗取得联系。”

    魔患是人族解决不了的事情,只能告知修界。

    沈南音道:“陛下不必自责,玉京神宗也未曾发现端倪,遑论人族自己。此事是修界之责,若我当时晚些走,查得更仔细些,便不会有这样的伤亡。”

    叶若冰已经到了,听他这么说很是无地自容,羞愧地别开了头。

    事情出在玉京地界,沈南音管得已经够多了,是他们没收好尾,他只说他不该走得太早,是给玉京留面子,也是在侧面提醒他们。

    想来掌门师兄在乾天宗也没什么好果子吃,静慈法宗必会怪罪的。

    叶若冰满脸愁绪,沈南音也无心去安慰什么。

    眼前的一幕太沉重了。

    沉重他什么心思都提不起来。

    负罪感将他淹没,直到程雪意碰了碰他垂在身侧的手,他才后知后觉地转过头来。

    他阖了阖眼,低声道:“你来了。”

    程雪意听他说话,只觉得大师兄要碎了。

    他好像快要被愧疚感给淹没了,眼睛和鼻尖都有些泛红。

    若不是场合不允许,她觉得他可能想哭。

    沈南音哭?

    难以想象那个画面。

    程雪意甩了甩头,轻声道:“大师兄,人死不能复生,事已至此,我们能做的只有寻到真正的罪魁祸首,给他们报仇,让他们早入轮回。”

    她着重提到了“真正的”三个字,切勿给找错了,再赖在她头上。

    沈南音笑了一下,笑意有些浅淡,看上去更像是在安慰她。

    “我没事,不用担心。”

    她明明想安慰他一下,他却反过来用笑慰藉她的担忧。

    程雪意抿了抿唇,不禁在想,眼下这样的事情已经让沈南音愧疚成这个样子,若他日她背叛乾天宗,夺走白泽图,放出噬心谷一部分魔族,他会不会发疯。

    他会不会引颈自刎?

    若真发生这样的事,程雪意一点都不会意外。

    她本就是想他死的,他一死,静慈法宗会比之前好对付一些,最好和玉不染一起死了才好。

    可真想到他引颈自刎的那一幕,程雪意忽然头疼欲裂。

    “过来。”

    温和的声音唤回她的思绪,她望向走开一些的沈南音,迈开步子跟上他。

    他命玉不染寻她过来是为了什么,终于要揭开谜团了。

    程雪意跟着他走了一段路,越走越熟悉,突然就明白他要做什么了。

    “你父母葬在荼蘼山,既然到了,就去祭拜一下吧。”

    沈南音道:“我将剑阵开在荼蘼山的另外一侧,应该不会打扰到他们安眠。”

    ……

    她拜入乾天宗的身份,只是借着清平镇役鬼之事编造的而已。

    埋在荼蘼山上的坟包,里面只是被抛弃在荒郊野外的一些无名尸骨。

    进入乾天宗,除了她的名字是真的,其他都是假的。

    沈南音却记着这件事,还想让她来祭拜。

    程雪意忍不住问:“大师兄怎么知道他们葬在这边?”

    沈南音道:“我用神识提前看过,才开的剑阵。”

    化神期的神识,覆盖一片荼蘼山而已不在话下。

    他几乎顷刻间将山上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哪里有坟墓,墓碑上写了什么都尽收眼底。

    天色越来越暗了,是夜晚到了。

    天空本就被魔气笼罩,没了太阳更显黑暗。

    沈南音在指间捏了一道光,照亮她的路,比她更熟悉地朝一个方向走。

    等看到几年前自己留下的墓碑时,她才确定这不是什么试探。

    她自己都快忘记把人埋在哪里了,都有点怕沈南音故意走错,试探她是不是撒谎。

    心虚说得大概就是眼下这种情况。

    停在墓碑前面,看着上面扭曲的刻字,她写字是真的不太好看,在噬心谷也没什么心思学文弄墨,父亲和母亲都更注重她的修炼,她能认全字,看得懂心法典籍就足够了。

    字写出来多难看,在生死面前都是小事。

    程雪意观察了一下沈南音,看他脸上没有任何笑闹和揶揄,悄悄松了口气。

    “……我在这里祭拜便好,大师兄那边繁忙,还是快回去吧。”

    主心骨不在,那群人再出错漏就得不偿失了。

    沈南音肯定是想尽快回去的,但回去之前也有一件事必须得做。

    他扫了一眼墓碑上歪歪扭扭的几个字,勉强辨认出“程氏”两个。

    她立碑很奇怪,只写了姓氏,没写母亲和父亲具体叫什么。

    或许是不会写?

    程雪意当然不会写。

    但不是不识字,而是不想写的“不会写”。

    她不会让阿娘真的死去,所以不会做给她立碑那么晦气的事情。

    至于爹……他都死了那么多年了,就多担待一些吧。

    感受了一下心底的魔气,差不多要将心脏整个围住了,再有片刻就能深入其中,做出一副被魔气浸透的模样来,她这方面很专业,沈南音看不出问题。

    片刻就好。

    就在这里等片刻。

    “师妹。”沈南音迟疑半天,终于开口。

    “嗯?”程雪意心不在焉地看过去。

    沈南音斟酌道:“我能不能……”

    他顿了顿,长睫低垂,掩去眼底复杂神色,有些顾虑道:“我可否也祭拜一下两位长

    辈。”

    他等了片刻,没等到程雪意主动让他祭拜,甚至还叫他赶紧走,本该就此离开的。

    但这是第一次见程雪意的父母。

    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时刻,她一个人在这里会不会伤心,会不会哭?

    他想多陪她一会儿,片刻也是好的。

    ……即便她会觉得不高兴,会感到冒犯,他也还是想要祭拜一下她的父母。

    得不到回应,至少得到了认可,既认可他,那怎能不祭拜她的父母?

    没见到也就罢了,见到了若是不拜成何体统。

    可问出来又怕她不高兴,是以他很多顾虑,语气纠结,犹豫不决。

    沈南音这副样子让程雪意看得愣了一会,半晌才明白他在矛盾什么。

    ……一点小事。

    只是想到这里面埋的根本不是她的父母,觉得他不必拜这些人而已。

    他若是想要拜,那就拜吧。

    趁着还没鱼死网破面目全非,他想要什么都尽量满足一下吧。

    说不定哪天他就被自己的负罪感给淹死了呢?

    程雪意温柔地看着他,轻声道:“当然可以。”

    “大师兄想做什么都可以。”

    她的语气里满是前所未有的包容。

    第50章 050 “程师妹魔气入心了!”……

    “大师兄想做什么都可以。”

    程雪意仰头看着他说这话, 眼睛亮晶晶的,在黑夜里熠熠生辉,耀眼夺目。

    沈南音本来平稳的心跳因这个眼神骤然加速, 心中不受控制地在想, 真的做什么都可以吗?

    他做任何事她都愿意吗?

    那是不是说明她也是心悦他的。

    虽然之前在绝情泉她没事,但后来她回心转意,如今是有些喜欢他的?

    哪怕只有一点也足够了, 只要有就可以。

    沈南音微微屏息, 克制地将视线转到身边的墓碑上,暗恼自己的不合时宜。

    这里是她父母的葬身之地,他怎可想这些风花雪月的事, 太不尊重长辈。

    “来得匆忙,也没带什么祭拜之物。”

    沈南音转过身来,从芥子取出一壶清酒, 洒在墓碑前面。

    “这壶酒, 是晚辈敬两位长辈的。”

    他话是对坟墓里的人说的, 程雪意走了五年,坟墓早就杂草丛生,墓碑不是石刻, 是木头做的, 也早就腐朽脏污。沈南音倒完了酒, 自己又拿了一壶饮下, 然后便开始扫墓。

    是真正的扫墓。

    他亲力亲为, 不用法术, 将墓碑和坟墓上的脏污杂草全都清理得干干净净。

    他动作干净利落,毫不含糊,程雪意在一旁看着, 忽然很想带他去父亲真正的墓前打扫一下。

    就怕到了那里,他就没任何打扫的心情了。

    扫完了墓,沈南音撩袍跪在了地上,他双膝下跪,让程雪意想到他从前说过的一句话。

    【音生于昆山沈氏,师承静慈法宗,师尊与家门有训,夫生于天地间,除天地父母之外,不屈膝向任何人。】

    他说过除了父母天地之外不跪任何人。

    但现在他跪了这座坟,因他以为里面是她死去的父母。

    他跪了她的父母,便是将他们当做他的父母。

    夫妻之间才会唤彼此的父母为爹娘。

    程雪意飞快地眨了眨眼,上前将沈南音拉起来,沈南音还没拜完,被这么一打断人有些不解。

    “怎么了?”他低声问,“可是我的礼节有何不妥?”

    凡间每个地方都有不同的礼节,他少时常来历练,知道一些,生怕是自己哪里失礼了。

    程雪意摇头说:“不是,大师兄做得都很好,只是我不想让大师兄跪了。”

    她意有所指道:“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膝下有黄金嘛。”

    沈南音一顿,也想到自己之前说过的话,低头道:“……也不是第一次了,更何况这是应该跪的。”

    不是第一次了吗?

    他还跪了谁?

    不用他说程雪意就想到了。

    肯定是他的师尊。

    为了让陆炳灵来看她比选,他应该已经跪过。

    那之后他被陆炳灵罚,在戒律堂应该也跪过。

    每次都与她有关。

    怎么不来跪一跪她本人呢。

    那滋味一定很好。

    程雪意牵住他的手,柔声道:“已经可以了,大师兄已经做得很好了,时辰不早了,别让大家等太久,我们该回去了。”

    她攥紧了他的手,将他拉走,沈南音便只能跟着走。

    他偶然一次回眸,又看见墓碑上模糊扭曲的字体,心里记挂着,往后有了闲暇,要好好教师妹写字。

    回到人群之中,坟坑已经全都堆满。

    那么深的坑,几乎占据了半座山,就这么填得严丝合缝。

    所有人神色都很沉重,沈南音没说话,提剑封了阵法,在坑洞上方用阵光做了收尾之后,示意大家可以填土了。

    如此百姓们便算是入土为安,不必做孤魂野鬼。

    今世命丧于此,至少来生还有希望。

    看着土堆一点点变高,程雪意注意到沈南音从芥子取出一柄灵剑,比不了红尘和清晖那样上等,却也是乾天宗数一数二的好剑了。

    他剑可真多,不愧是剑修。

    等坟坑填好,沈南音将灵剑刺入坟前地面,咬破手指在剑刃上写下符文,如此剑阵才算彻底完成。

    “这样就万无一失了。”叶若冰上前道,“劳你费心,之后玉京会好好照料这座万人坟。”

    玉京犯错导致的镇毁人亡,自然要更多表示一下。

    “我们会日夜为百姓超度,为他们后世积福。”

    沈南音微微颔首,回身望向玉不染,玉不染明白他的意思,不太情愿地说:“我亲自查过了,此地水源确实有问题,魔气入水,是水魔所为。”

    稍顿,他皱眉道:“我还感知到一股小天魔的气息,很奇怪,他应该还在噬心谷出不来才对。”

    沈南音朝他伸手,玉不染皱皱眉,把本命剑递过去。

    沈南音手指按在落雨剑上,闭目感知片刻,确定道:“三股魔气,既有水魈和蜃妖那一股,也有噬心谷天魔那一股,还有一股,很陌生,不知来自哪里。”

    程雪意眼皮一跳,不禁担心是不是自己的方才仗着此地魔气混乱,释放出了太多力量,被玉不染的本命剑收集到了。

    忽觉沈南音看了她一眼,程雪意投去疑问的眼神,沈南音微垂眼睑,低声说了句:“注意安全。”

    语毕,他亲自带人去水源处一探究竟。

    程雪意看看天色,修士们自带光源,人聚在一起还不显得黑,走散一些就开始黑了。

    她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并不往沈南音身边靠近,担心他判断出那股陌生的魔气来自哪里。

    与她不同,桑宁倒是紧跟在沈南音身边。

    她是个医修,年纪又小,此地危险,壮着胆子进来是救人心切,真到了夜晚还是有点害怕。

    这种程度完全不是她这个修为该接触的。

    沈南音一回来她就开始寸步不离,好几次差点撞到他身上,都被他敏锐地躲开。

    “知非哥哥……”

    抓了一个没人和沈南音说话的空档,桑宁想和他说点什么,忽闻他唤:“世妹。”

    桑宁愣了愣,被他语气里的一本正经骇到,下意识站得笔直:“在!”

    沈南音看了她一眼,又笑了一下:“不必紧张,只是有些事跟你说。”

    桑宁看他笑了,紧张之意非但没有削减,反而更胜了。

    她六神无主道:“知非哥哥你说,我听着。”

    沈南音慢慢道:“世妹以后不要再叫这个称呼了。”

    桑宁这下彻底呆住了,停在原地无法挪动步伐。其他人见气氛不对,都有眼色地绕开一些。玉不染抱臂看着这里,不断朝在后面的程雪意使眼色。

    看看这人,一身的烂桃花,哪里比得了他?

    就没女修敢到他面前放肆示好的。

    程雪意瞟了他一眼,耳朵稍稍一动,将

    沈南音对桑宁说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知非这个字我早就不用了,若世妹之后叫了,我未有回应,不免显得失礼,所以不要再叫了。”

    桑宁缓缓睁大眼睛,有些无措道:“那、那我叫你什么?”

    沈南音温文说道:“蔽姓沈。”

    “……沈师兄?”

    “甚好。”沈南音称赞二字,便继续往前走去,未曾回头。

    桑宁恍惚地停在原地,思及母亲的交代,发愁地叹了口气。

    玉不染负气地放下手,没让程雪意看到沈南音的不妥之处,实在可惜。

    但他不灰心,他有预感,还有更大的在前面等着大师兄。

    他凑到程雪意身边,叮嘱她:“一会儿离水源远一点,那是整个清平镇魔气来源。”

    程雪意忍不住噗嗤一笑,玉不染不明所以,问她:“笑什么呢?”

    雪意摇摇头说:“没什么,笑二师兄操心的样子。”

    “我那是关心你。”他脸色不好看,“你觉得我那个样子很蠢吗?”

    就和大师兄忽然变得多愁善感一样愚蠢吗?他忍不住摸了摸脸。

    蠢也甘愿了。

    不过程雪意背着手往前跳了几步,回头跟他说:“不蠢。”

    “可爱得很呢。”

    她笑着摆摆手,往前面去了。

    她倒要看看水源里的魔气到底来自哪里。

    一路挤着往前,碍事的都被她推开,众人心有不满,在看到她的身份令牌后也都咽了下去。

    陆炳灵人不咋地,但他的名号是真好用。

    这就是权势的滋味。

    让他沉迷的权势。

    程雪意脸上笑意淡下来,追上沈南音,和他并肩同行。

    沈南音好像一点都不意外她会跟上来,指了个方向道:“这边走,不用急,我在等你。”

    在等她。

    果然是知道她会跟来。

    旁边还有很多人,有些话不便说,程雪意只好闭口不言。

    她跟紧身边的男人,两人很快到达一口井边,井四周地面焦黑,泥土都是墨色的。

    沈南音蹲下捻起一点观察片刻,好像朝程雪意稍稍偏了一下头。

    程雪意跟上来问:“怎么了?”

    沈南音过了一会道:“跟紧我,这里危险。”

    雪意闻言靠得更近了,从沈南音的角度往前看,看到井水中升腾成形的魔气。

    “血魔的气息?”

    叶若冰和玉不染也赶到了,两人对着这魔气诧异不已。

    血魔。

    当世唯一的血魔已经死在噬心谷了,那这是怎么回事?

    程雪意立刻冲到井边,仔细观察里面的魔气,确实有些父亲的气息,但不是。

    她道:“不是血魔,是伪装。”

    不管是不是,都先否定才行。

    她一否定,玉不染就说:“不是吗?不是你也别靠那么近,危险啊!”

    程雪意担心这血魔气息到底怎么回事,一时顾不了那么多。

    她伸手捧水般捧了一把魔气,魔气在她掌心散开,她转头道:“确实不是血魔的气息,是水魔被百姓献祭,沾染了血气,所以乍一看像是血魔气。”

    她刚入内门,之前都在外门,接触到魔族的机会少之又少,却比玉不染和叶若冰分辨得更清楚。

    沈南音将她牵到一边,清理干净她的手,仔细感知那四散的魔气,确定她说的属实。

    “别冲动。”他低声道:“慢慢来。”

    程雪意手软了一下,“别冲动”这三个字很微妙,他会不会是看出什么了。

    算计了一下心里的魔气,应该已经到魔气入心病入膏肓的程度了。

    是时候发作了。

    程雪意忽然吐了一口血,虚弱地倒在沈南音怀里。

    “师妹!”

    玉不染迅速赶来,双臂伸出来,却眼睁睁看到她倒在沈南音怀中。

    沈南音看上去还是很冷静,眉眼八风不动,有条不紊地查看她的心口和眉心。

    一个连女婴心口都不亲自查看的人,现在亲自查看程雪意的心口。

    桑宁守在旁边看着这一幕,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但凡见到这一幕的人心里都明白了。

    她想退后几步,但后面人太多了,出不去,眼前这位程师姐的情况也不容乐观。

    “我是医修,我看看。”

    她吸了口气迈过去,本想帮帮忙,但沈南音不放人。

    他将人横抱起来,顾不得再细看水源,找了个尚算干净的地方将她放好。

    桑宁愣了愣,只好又跟去,可她还是没能搭把手。

    沈南音自己已经得出结论了。

    “……应该是方才那捧魔气。”他紧锁眉头,神色严肃。

    玉不染看着程雪意周身四散的魔气,冷着脸道:“什么程度了?”

    付萧然最后一个从井水旁走来,自打沈南音拒绝回答他开始,他们便再无交际。

    沈南音只肯回答一个问题,让他想好了再来问,他一直在考虑这件事。

    但运尸体也好,查探魔气也好,他也都帮了忙。

    现在程雪意出了问题,还是被魔气侵染,此事他比较有经验,不自觉来了最前面。

    赵无眠瞥了他一眼,圣子到了,他自动后退,圣子熟稔地站在他方才的位置上,那理所应当的模样,看得赵无眠嘴角抿紧。

    “魔气入心了。”

    付萧然只看一眼就判断出来了。

    他望向沈南音,观对方神色,就知程雪意的情况恐怕比他的还要棘手。

    但大家也都知道,这种事情不是无解的,白泽图就能解决。

    恰好白泽图属于乾天宗,沈南音又是乾天宗未来掌门,他如此紧张的师妹出了问题,他肯定是要拿白泽图出来化解的。

    这流程没什么问题,更没什么难度,是以大家虽然都担心程雪意,却不觉得会有麻烦。

    是玉不染白着脸道:“魔气入心?这么快?怎会如此?”

    他迅速望向沈南音:“大师兄上次请白泽图给圣子驱魔,距离今日有多久了?”

    沈南音没回答,是付萧然自己道:“不到一月,广文道君问这个是?”

    玉不染冷声说:“请白泽图最快也要间隔三个月,且需要化神或以上的力量来驱动,一次只能为一人使用。”

    也就是说,程雪意目前的情况请白泽图很困难。

    付萧然瞬间脸色大变,无端地感觉到紧张。

    “那怎么办?”

    他问了一声,所有人默契地望向沈南音。

    沈南音凝视程雪意紧闭的双眼、魔气环绕的身躯,弯腰将她抱起来。

    “师弟。”他一字一顿道,“这里交给你,我先带她回宗门。”

    玉不染急切道:“还是我带她回去吧,大师兄走了,我自己留在这里,师尊怕是不放心。”

    师尊已经够介意程雪意对沈南音的影响了,不能再多加注了。

    沈南音带程雪意回宗肯定是为了驱魔,要真提前请白泽图,少不了师尊出手,他送程雪意去见师尊也是一样的。

    奈何沈南音不肯放手。

    他紧紧抱着沈南音,亲密之意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

    桑宁悄悄后退,将自己淹没在众人之中。

    “你不行。”沈南音不容置喙道,“必须由我去。”

    他说完定定看了一眼水井的位置,权衡之下,将本命剑交给玉不染。

    “你拿着它,便如我也在这里,万事皆有交代。”

    玉不染知道他人剑合一,没有拒绝,但还是因为那句“你不行”感到不满。

    “送她回宗而已,我为何不行?”他据理力争,“大师兄不会觉得只有你是真心为她好,能帮到她的吧?”

    沈南音平声平气,无波无澜道:“这件事确实只有我能帮她。”

    玉不染还想说什么,被付萧然拦住。

    两人对视一眼,想到付萧然被魔气侵染的事就是沈南音解决的,一时沉默下来。

    事不宜迟,安置好这里,沈南音便带程雪意回宗。

    没了本命剑,就抱着人乘飞行法器。

    沈南音很少用飞行法器,身上只带了小舟。他将程雪意放进小舟内,

    催动它在天河上飞行,人站在船头静静看着她昏迷不醒苍白脆弱的样子。

    漂亮的眼睛失去了神采,灵巧的身躯没有了动静,她像一朵枯萎的花,在他面前一点点凋落。

    程雪意不是个冲动的人,她此前所有冲动的行为都有后续的安排,都很妥善。

    真是因为那捧魔气才被侵染吗?

    沈南音忽然想到什么,绕到船尾弯下腰来,脱了她的靴子,弯起裙摆里的裤脚,看见了几道乌黑的抓痕。

    是那入魔的尸体抓破了她的腿。

    那时两人急着处理入魔百姓蔓延的事情,没特别关注这些。

    他还是对她太放心了,她也对自己太大意了。

    魔气侵入时间太长,丝丝缕缕地扒在她心脏上,也没什么不能理解的了。

    沈南音半坐到她身边,手轻抚着她光洁小腿上的丑陋抓痕。

    脱离了众人的视线,他脸上有种难掩的忧郁神伤。

    若程雪意睁开眼看看,就会发现他甚至比看着万人坟的时候还要欲碎。

    但她不能看,所以不知道。

    她不断在心底告诫自己不能看,要忍耐,绝不能暴露任何破绽。

    不管发生什么事,既然计划已经开始,就没有终止的可能。

    她自然不是真的昏死过去,魔气入心,但她本身就是魔,最多因为其他魔族的气息感到不适应,但都可以炼化吸纳,不会有问题。

    听到玉不染说起请白泽图的前提时,她心里一沉,若实施计划之前能得到这些消息就好了,可是没办法,就算得到了,时机如此成熟,也不能再拖到后面去。

    哪怕要等,也得“入了魔”再等。

    再不会有比眼下更好的“入魔”时机了。

    大不了就和玉不染一样,躺尸几个月等着。

    正想着这些,忽然身子一轻,又被人抱了起来。

    是到了吗?

    这么快?

    这小飞舟什么做的?

    疑问到这里,落入那人怀抱,被紧紧抱住之后,终于得到解答。

    他们没到。

    只是沈南音不愿她孤零零躺在小舟上,将她抱在了怀中。

    她闭着眼,周围一片昏暗,不要钱的魔气持续外泄,她感觉到沈南音对此的排斥,但他克服了,努力抱紧她,让她靠在他怀里,头枕着他温暖的胸膛和肩膀。

    须臾之后,她听见了压抑的叹息声。

    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气息绵长,却满含空茫。

    程雪意闭合的眼皮动了动,最终还是没有睁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