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一条黑色的龙就这么圈住了……
薛风竹透过小纸鹤告诉顾江雪, 他每日能见一个给他喂药的人,除此之外,并不知道自己待的地方有多少人在驻守。
只能等顾江雪等人顺着小纸鹤的灵力追到隐庄亲自探查。
不过也能猜测一二。
这地方薛无书不能让太多人知道, 他自个儿心腹也有限,但又不能不留人看管, 尽管地处偏僻薛风竹如今半残不废, 但薛无书也不能完全放心。
毕竟他哥哥曾经是个同辈人艳羡的天之骄子,即便落魄了, 也得提防他有没有藏着的手段。
薛无书也不会料到,这个突破口还是他自己带过去的。
几人在远处林中, 未免打草惊蛇, 没有直接用神识探查, 而是楼映台开了龙瞳, 先远远观望。
他的龙瞳能望出很远, 虽然不如神识探查全面,但能先看个大概。
楼映台瞧见了三人,灵息浓厚, 修为不浅。
驻守隐庄的是好手,但顾江雪和楼映台更厉害,而且这次他俩从楼家带出来的, 也是高手。
楼映台收回视线:“先瞧见了三个,但应该不止,观测他们的灵息浓厚程度也巡逻的位置,我猜整个宅院由五个人来最合适。”
小纸鹤还在传回画面,顾江雪道:“有一个还在房间里给风竹喂药,所以起码有四个,你猜得或许不错。”
柳非一直还在灯里, 飘在楼依依身边,楼依依道:“不能打草惊蛇,不然离风竹哥最近的那人要是拿人质威胁,就麻烦了。”
顾江雪身边飘着金莲,他略微一想,手上掐诀,开了法眼。
他只是想到薛无书如今的做派,稳妥起见,决定洞开法眼。
事实证明他开对了。
金色的莲影在顾江雪漂亮的眼中缓缓转动,他神情肃穆:“宅邸周围有阵法,寻常匿息手段行不通,得能根据流动的阵法来随时调整自己身上的灵力,才能避开探查。”
其余人面色也沉了下来。
他们虽都是高手,但并不是人人精通阵法,顾江雪提的这一点,能做到的前提是可精准把握阵法的灵力符文运转,他们自认没有这样的本事。
顾江雪眼中的莲影消退,蹙眉:“很精妙的阵法,我自己能悄然进去,但带不了人。”
他又看向楼映台:“这个阵你怕也没办法保证完全隐匿。”
楼映台的阵法算不错,他都不行,楼家其余人就更不行了,楼映台丝毫不怀疑顾江雪的判断,但就放顾江雪一个人进去也不是最好的法子。
楼映台想了想:“贴在你身上的小东西,你能用灵力覆盖表面带进去吗?”
顾江雪几乎顷刻间就明白了楼映台的意思:“你是说……我可以,不过你确定要这么干?”
以前就试过一回,还是在处境比较艰难的情况下,楼映台不说没下次了吗?
顾江雪:“我一个人进去也不是不行。”
只要楼映台暂时给他把缚龙锁去了就行。
“不。”楼映台道,“一起。”
其余人不明白两位天骄在打什么哑迷,不过听起来他俩是有办法了,于是并不打扰两人交流,都眼巴巴等着结果。
毕竟顾江雪和楼映台才是头儿,此次出门,都得听他俩的。
“我个人是很乐意看的……”这样严肃的时候,顾江雪本不该笑,可被勾起那次的回忆,实在忍不住扬了扬嘴角,“你不是说过不愿意了?”
楼映台:“情形特殊。”
顾江雪:“噢。”
其实从楼映台非得给他上缚龙锁开始,顾江雪就注意到了,时隔一年再重逢,楼映台看他看得很紧。
一会儿不见似乎都不行,待在一块儿的时候,顾江雪也能感到楼映台经常将视线停在自己身上,即便是晚上分开睡,缚龙锁上也会流淌过淡淡的灵力,那是楼映台在感知他俩的距离。
小久这个小龙人黏人,他会直接扑上来抓住他俩,要抱要贴,而楼映台……谁能说这又不是一种黏糊呢?
就是大龙人黏得比较强硬,一言不合就上锁。
可谁让顾江雪自己乐意呢?
手腕上挂着这么个限制自由的东西,他偏偏还觉得挺开心,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外人还能说什么呢,只能感慨什么锅配什么盖,天生一对。
顾江雪点头:“行,那来吧。”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楼映台身上灵光闪过,眨眼化作一道漆黑细长的影子,迅速攀上顾江雪肩头,如同一条围脖,但比围脖更长,因为黑影有一条尾巴,往下一勾,在顾江雪的腰间围了个圈。
楼依依等人看到楼映台竟化作一条小黑龙就这么绕到了顾江雪身上,纷纷目瞪口呆。
有楼家人惊得下巴砸到地上,而后又悄悄把自己下巴合起来。
先天灵宝化龙身能这么用其实合情合理,但考虑到这人是楼映台,在亲眼看到之前,他们根本没没法想象,即便别人说,也不敢信。
现在能信了,原来少主有没有形象包袱,全看对着谁。
就跟他时好时坏的洁癖一样,分人,分时机。
楼映台的龙形非常漂亮,鳞片浮光粼粼,龙角威严高挺,每一寸身形线条都恰到好处,即便化作这样的小龙,也看得出流畅的躯体里蕴藏着惊人的爆发力。
他尾尖的毛整齐顺滑,跟小久那毛绒绒的可爱小尾巴不同,这条尾巴圈在顾江雪腰间,无声而有力地彰显他的占有欲,这是他圈起来的宝物,绝不容他人觊觎。
顾江雪许久不见楼映台完全的龙形,眼底也划过惊喜和怀念,只是还不等他开始回味当年,就被腰上的力道给圈了个懵。
他愣了愣,转脸去瞧趴在自己肩上的龙头:“怎么放腰上了,之前不都搭搭肩膀圈在手臂上吗?”
龙尾巴尖儿晃了晃:“都一样。”
顾江雪:“……”
这能一样吗?
他还要再说,腰上的力道忽然紧了紧,强烈的存在感让顾江雪整个身子一颤,有种浑身都被楼映台裹住的错觉,腰间竟是不由一酥。
顾江雪惊得瞪大了眼。
偏偏罪魁祸首还不知道自己一个小小的动作给顾江雪带来了怎样的震撼,龙爪子抬了抬:“走吧。”
顾江雪咬咬牙,没敢再说,就怕楼映台再乱动,连忙掐诀,用灵力覆盖住贴着自己和楼映台,隐匿气息,朝隐庄而去。
当然,奔出去前没忘记让其余人等着他们信号。
顾江雪带着楼映台进去,避开了守卫探知,也完全没有触动阵法,楼映台能感受到自己身上顾江雪灵力的流动,他一边记着走向,一边尾巴又无意识地在顾江雪腰间轻轻拍了拍。
这一下拍得顾江雪身子一抖,险些岔了气。
顾江雪一个激灵,咬牙切齿给楼映台传音:“别乱动!”
楼映台冰蓝的龙瞳微微一怔,他在顾江雪肩上歪了歪脑袋:他动了吗?
顾江雪气不打一处来:“别装傻啊,你的尾巴。”
楼映台:啊。
他这才发现自己尾巴动了。
一旦变作龙形,有些习性……和人类的时候是不太像。
楼映台:“抱歉。”
他把尾巴收了收,紧紧贴在顾江雪腰侧,确保不乱动。
顾江雪:“……”
他的腰现在是怎么回事,怎么随便被碰一碰,就要软上一时半刻的?
顾江雪带着莫名的情绪,从屋顶落入关押薛风竹的房间时,那个喂药的还没走,当即被从天而降的顾江雪一剑鞘劈晕,叫都没能叫一下就摔倒在地。
不知道这些人有没有留生机灵光在薛无书手里,如果有的话,这边死了,薛无书立马就能发现情况,因此能不杀就先不杀,打晕控制为上策。
顾江雪摸出绳子利索将人一绑,快速来到床榻边,扶起薛风竹。
薛风竹已经瘦得不成样,扶他起来的时候,隔着单薄的里衣,手上尽是被骨头硌过的感觉。
瞧见他这幅模样,顾江雪鼻头一酸,胸腔的怒意又翻了上来,手一抓,直接震碎了他四肢的镣铐。
“抱歉,”顾江雪道,“我们发现得迟了。”
薛风竹摇摇头,他眼眶红着,眼里已经克制不住地湿润了,嗓音沙哑而沉重:“他刻意为之,本就让人难以察觉。”
薛风竹本以为无路可走,顾江雪和楼映台能来,实在是绝处逢生。
有些情谊,不是挂在嘴边,而是放在心上,落在一举一动间的。
要带着薛风竹出去,就不可能悄无声息了,楼映台松开顾江雪的腰,落地重新化为人形,拔剑而出,直接一剑破开了这座屋子。
石墙轰隆碎裂,巨大的动静立刻把其他守卫引了过来,而守在外面的楼依依也带着其他人冲了进来。
——这就是他们的信号。
楼依依长枪横扫:“打晕他们,别让他们有机会传消息,若实在不行,再杀!”
楼家弟子:“是!”
顾江雪架着薛风竹先远离了战场,带他靠坐在树干上,等在旁边的元澈立刻上前,二话不说,先一把按住了薛风竹的脉搏。
他越是把脉,眉头越深,顾江雪没敢出声打扰他,担心都写在眼里,看着元澈飞速给薛风竹扎了两针,又塞入两颗药丸,才紧张地问:“如何?”
薛风竹吃下那两颗药,喉头一动,偏头,却吐出一口乌黑的血来,呛声不止,单薄的身躯颤若风中残烛,随时都能栽倒在地。
顾江雪一惊,连忙扶稳薛风竹。
“瘀血吐出来,他能好受些,腹部的贯穿伤已经愈合得差不多,压制灵力的药好说,片刻后就能解了,但是他的根基……”元澈抿抿唇,“我没法让他恢复如初。”
在玉骨扇被幽鬼震得支离破碎的那刻,薛风竹听到丹府传来撕裂的声响,他在昏死过去前,无比清晰的知道,等着自己的是什么样的伤重代价。
顾江雪手指成拳,骨头捏得咔咔作响,薛风竹咳了一阵,确实好受多了,他虚弱地喘了一口:“没想到能再见到你,元澈,你……”
你又是何苦?
他看了看眼中闪过一点红芒的顾江雪,那是魔的表现;又看了看元澈,浑身上下都是祟气,再低头看看自己,一时竟不知后续该说什么话。
好像他也没资格这么问,说什么,都不合时宜。
奉神司内大家一块儿那样打打闹闹的日子,明明也没过几年,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薛风竹闭了闭眼,他也知道,无论是他还是面前两人,同情或者怜悯对他们来说都不需要,有些物是人非的话也不必非得开口,远处打斗的动静渐渐停了,薛风竹再说话时,略去了他们之中隔开的光阴,他冷静地问:“能恢复到几成?”
元澈道:“七成,后面再好好养的话,或许还能有八成。”
如此肯定地回答让薛风竹一愣,随即他挣扎着使劲,想让自己脊背直起来一些。
虽然元澈说得愧疚,但对薛风竹来说已是意外之喜!
他还以为两三成已是最好,最坏的可能是自己完全沦为废人,岂料还能有七/八成!
“足够了,足够了……”薛风竹在顾江雪的搀扶下微微挺起胸膛,“对我薛风竹来说,也够了。”
顾江雪死死克制着,没有吭声。
一代天骄,会当凌绝顶,曾经他们意气风发,觉得定能高过那天上天,怎样都不够的人,如今能有七成,竟就已经觉得够了。
他偏过头去,慢慢吐出萦绕在心口的浊气。
柳家和薛风竹的账,薛无书得拿命来抵!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你本有很多次机会可以回头……
楼映台一甩剑身, 守在隐庄的人已经被他们尽数拿下,暂时没有杀,薛无书那边应当也不会接到消息。
他走过来, 站到顾江雪身边,顾江雪朝他点点头, 才问薛风竹:“你要先养一阵, 还是我们直接去薛家?”
“直接去,给我点短时间内能撑出力气的丹药。”薛风竹道, “为免夜长梦多,还是早点解决得好。”
这样的药顾江雪和楼映台都有带, 出门在外, 各类药物都来一点, 以防不时之需。
不过强行榨取灵力或体力的药不能多用, 否则会非常伤身, 顾江雪把薛风竹架起来:“先上云舟,到了薛家附近你再吃。”
薛风竹点头。
他正好在这一路上也了解下他被关起来后外面发生的事。
在听到柳家被满门血洗,而且极有可能就是薛无书跟幽鬼联手一起犯下的时候, 薛风竹喉头一窒,差点又哽出一口血来。
柳非的虚影从灯里出来,就飘在那边, 薛风竹呛咳着,楼映台无言拍了拍他的背。
薛风竹强撑着咽了咽刺痛的嗓子:“没、没事……”
他本以为这一趟算是薛家家事,岂料薛无书丧心病狂到这种地步,一百一十条无辜生命,他怎么能……他怎么下得去手啊!?
薛无书朋友不多,和柳家三小姐走得比其他人都近,即便没有男女之情, 也绝对称得上朋友,难道连这也是假的?
薛风竹感受着胸腔的血海翻涌,闭了闭眼。
杀人……可是要偿命的啊。
*
茶盏突然碎开,从桌面滚了下去。
薛无书愣了愣,看着那碎裂的瓷瓣,心中无端升起些不妙的预感。
侍从连忙将碎瓷片收拾了,薛无书抬头望向窗外的天,阴云密布,沉甸甸地罩在忘忧谷上,山雨欲来。
这套茶具他曾经很喜欢,他和薛风竹一人一套,后来他不再用了,薛风竹却还摆在最显眼的位置。
他做了少主,扮演薛风竹,只得用上这套茶具。
既然毁了一个,就不完整了,薛无书心想,改天就把茶具换了。
然而他还在盯着茶具出神的时候,远处突然喧闹了起来。
薛无书回神,听着喧嚣离院子越来越近,皱眉吩咐廊檐下的护卫:“去看看怎么回事。”
护卫领命,刚要挪步,院门却被人毫不客气直接砸开,一大群人乌泱泱直接闯了进来。
护卫拔剑:“何人敢——”
他话没说完,就愕然噤声。
因为为首的人中,有一张与他们身后之人一模一样的脸。
薛无书手一抖,又摔了一个杯盏。
这次碎得更厉害,原本完整的一套茶具,缺了两个,彻底不成套了。
薛风竹换了身衣裳,吃过了能让自己维持两个时辰力气的丹药,虽然形销骨立,但站在那里,仍是不折的竹,他看着窗内的人,怀着难以言喻的沉重叫出那个名字:“薛无书。”
顾江雪和楼映台站在他身边,而身后,还有楼家诸位长老,他的心腹五长老正被押着。
薛无书心口剧烈一起伏。
在急剧的震惊后,他飞速地冷静了下来,知道自己大势已去,反而从容不迫地缓缓起身,理了理衣服,才推开门出来。
“薛无书!”大长老痛心疾首,“风竹是你亲哥哥,你怎么干对他痛下毒手,怎么敢欺骗全族!”
柳非飘在楼依依身边,死死盯着他:“薛无书,这次你还敢发誓,你与柳家血案无关吗?”
他们如此笃定薛风竹的身份,想来已经带着薛风竹去生机灵光处验过了,薛风竹道:“我本来打算什么时候趁人不备,去烧了存着生机灵光的弟子堂,可惜弟子堂附近守卫太严,我到底还是慢了一步。”
他一步步踏出门口,回应了自己的身份,也回应了薛风竹:“哥哥,真亏你还能出来。”
他目光扫过顾江雪和楼映台:“也亏你们真能发现。”
大长老被他这毫无悔改之心的态度气得哆嗦,五长老被人押着,垂死挣扎:“薛风竹根基都毁了,我们再怎么重视本家血脉,也不能让个废人日后当上家主吧?我辅佐薛无书都是为了薛家着想,他身上的毒解了后根基还能恢复,如今的他比薛风竹更合适做少主啊!”
“胡言乱语!”大长老道,“心术不正,怎能担薛家重任!”
元澈立刻道:“我能帮他恢复七成,不是废人!”
还能恢复七成,薛无书手指动了动:薛风竹运气可真不错啊……
薛无书看也不看五长老:“五长老,你也不必再挣扎,今日我棋差一招,已经没了逢生的可能性,我知道你们想听柳家血案,我可以说,但我有个条件。”
薛无书只看着薛风竹:“薛风竹,等我说完,我们两个来打一场,生死不论。”
薛风竹根基被毁,如今靠着丹药暂时攒出了力气,而薛无书身上的毒没解,也是个半废的模样,两人都使不了什么灵力,真打起来,谁也说不好结果。
昔日修为远超过他,令他望尘莫及的孪生兄弟,到底还是被他拉下了神坛。
薛无书知道,他没法拿柳家血案和自己的名字发天道誓言,无论如何这关是过不去了,薛无书若不肯答应,这些人一拥而上令他就范,他也没有办法。
顾江雪就是这么想的,打什么打,直接拿下审问,他刚要张口,却被薛风竹拉住手,摇了摇头。
薛风竹注视着薛无书,缓缓道:“可以。”
顾江雪忍不住偏头看向薛风竹。
但看着薛风竹那双压抑着痛苦的深邃眸子,他停了停,又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其实不必薛风竹亲自动手处理薛无书,那只会加深他的痛苦,但薛风竹显然已经做好了准备,也不准备退让。
血缘至亲,他想自己来结束这一切。
顾江雪轻叹。
见薛风竹答应了,薛无书袖袍底下的手松了松,点头:“柳家血案是我跟幽鬼做的。”
柳非终于听到他亲口承认,瞬间飞出几丈,他通红着双眼狰狞地伸手,想要掐住薛无书的脖子:“为什么,为什么,我们柳家何曾对不起你!?”
他的手抓了个空,但撕心裂肺的嗓音夹杂着祟气,震得薛无书双耳嗡鸣,他冷冷道:“你们没有对不起我,那又如何?”
“我、我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柳非徒劳乱抓,楼依依上前,一脚猛地踹向薛无书,她兜手将柳非收入灯里,红着眼眶抱着引路灯,就像抱着柳非整个人:“他必定会得到应有的下场,一定会的,柳非,柳二。”
灯里传来柳非凄厉的哭声,幽冥黄泉,他带着柳家一百多条人命爬出来,就是为了亲眼见这个畜生下地狱。
薛无书被楼依依踹得唇角渗出血丝,他一抹嘴角,撑起身,顾江雪的嗓音传来:“你和幽鬼什么关系?”
薛无书讨厌他,也讨厌楼映台,不过这会儿倒是有问必答,他不在乎地擦干净唇角:“我想夺下少主位置,暗中在培植自己实力,某次交易,机缘巧合碰上了他,我不知道他来历,只知道他厉害,我不关心这人过去,只要能帮上我的忙,别的无所谓。”
与虎谋皮。
薛风竹呼吸加重:“我都说了,哪怕是家主的位置,你想要我都能给你!”
“我也说了,”薛无书不屑一顾,“我不要你施舍,我要自己拿!”
天上的乌云慢慢积压,黑云压城,比方才更重了,地上的空气凝固得抬不起来,随时能被无边的阴霾压垮。
薛无书继续:“他也有自己的事,我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但做了就会背负很多业障,所以他创了个办法,是一种恶咒,不必种在人身上,但需与人多多相处,恶咒就会无形影响人体,进而将业障转移到他们身上。”
所以薛无书才会说幽鬼厉害,这份本事,若不是当世几个大能之一,就只能是什么藏匿得极好的隐士。
顾江雪万万没想到竟然还跟转移业障有关,他几乎立刻想到了漱玉道尊与他提起的连家。
下一刻,就听薛无书道:“连家是他的试作,最终被选定为目标的,是柳家。”
按理说,在茫茫人海中找些互不相干的人,把业障转移过去,能更加神不知鬼不觉,但幽鬼试过之后发现效果不好,最好还是得挑一群血缘相连的人,能快速又稳定地分担业障。
“我与他不过交易,他帮我,我也帮他,半年前,我送给柳家三娘一些灵草种子。”
柳家人常能从薛家处得到一些不错的东西,而薛无书给柳三小姐的灵草种子,原本是好东西,长出来的灵草香气能清明灵台,帮助修行,柳三便将种子种在了主院中,这样大家来往进出,都能分到好处。
可她不知道,这批种子藏着恶咒。
装着柳非的引路灯剧烈摇晃,柳非颤声道:“我记得,我记得,三妹欢欢喜喜将种子种下,不仅是觉得灵草能帮大家修行,还因为那是你送的……”
他至今记得自己妹妹又甜又腼腆的笑,透着姑娘家静悄悄的羞涩,然而她妹妹就死在他手边,死的时候,就望着薛无书的脸。
她死前,有认出薛无书吗?
柳非宁愿她没有认出来,不然……她临了还要多么肝胆俱焚啊。
柳非发起抖来,风声过,引路灯剧烈颤动,满院树木皆唳,鬼哭不止。
“连家被当作探路石,那你们也早就知道连家在飞花城干的事。”顾江雪按着腰间逍遥游的剑柄,沉声道,“薛无书,你明明有很多次回头的机会。”
停下手中的一切,在铸成大错前,回头,揭露幽鬼的事,揭露飞花城的事,但是他没有,他踏在独木桥上,一条路走到了黑。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我为什么要回头?”薛无书低低笑了起来,最后沉淀为狠戾,他说给别人,也说给自己听,“我从不准备回头。”
他撑着地面站了起来,握住了手里的剑。
“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事说完了,薛风竹。”薛无书慢慢拔剑,对准了他,“来吧。”
薛风竹手里没有武器,他正想随便借把剑,一阵清风后过,一把折扇打着旋朝他飞了过来。
薛风竹一愣,抬手十分熟稔转了两圈,接住了折扇。
一把灵铁锻造的上好法器,展开扇面一瞧,青竹林立,百折不挠。
顾江雪收回手:“我和楼映台替你寻的,去给他点颜色瞧瞧。”
薛无书当初装薛风竹,有一个小动作,那就是好像不习惯手里没了扇子,装作在空气中握了两下,不得不说,若是真的薛风竹来,大约也会有这么一段。
当时顾江雪和楼映台就有了心思,想给薛风竹再寻一把扇子。
可惜在怎样也比不上玉骨扇。
薛风竹轻轻抚过扇骨,朝顾江雪和楼映台颔首:“好。”
他握着扇子,一步步走到了院子中央。
空中的黑云翻涌,第一滴雨水落了下来,砸在这对双生兄弟之间。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他还是骗不了自己,疼,真……
第一滴雨落下的时候, 薛无书率先动了。
他胸腹还在疼,楼依依方才那一脚往狠了踹,除了捞柳二, 想必也带着重创他后给薛风竹减轻负担的念头。
如果不是他该说的实情还没讲完,楼依依大概是想直接踹死他的。
果然是楼家人, 无论看上去多么莽撞, 到底粗中有细,不容小觑。
扇子铁骨铮铮, 与灵剑相撞,铿锵地擦出火花, 灵力震荡金属嗡鸣, 兄弟二人那两双形似神不似的眼睛也撞进对方眼里。
雨点噼啪砸落, 被他们周身灵气震开, 绽碎成雾。
薛无书倒也不是最初就厌恶这群人, 顾家、楼家和薛家世代相交,他们几个从小就认识,那时候, 顾江雪和薛风竹负责闹腾,他和楼映台负责在一旁看。
要么是楼映台被他们逗得起了火,亲自上手镇压, 要么是他出来打圆场,挨个拉开。
所以即便薛无书话不多,有段时间,也是长与他们在一块儿的,小孩儿么,有人在旁边陪着,就能觉得心安。
十岁那年, 薛风竹觉醒先天灵宝,他是真的替哥哥开心,除了家族里的宴会,几个孩子私下里还悄悄庆祝,在大人们盛大的烟火下,他们放了点自己灵光攒起来的火树银花。
“这扇子好看啊,真威风。”顾小少爷那时候穿着锦缎,马尾一晃一晃,拎着薛风竹的玉骨扇玩,“羡慕,我也想有先天灵宝。”
薛风竹大手一挥,指着他们刚刚点起来的灵光:“哥哥给你沾喜气,你们趁机许个愿,都能觉醒先天灵宝!”
顾江雪立刻就要许愿,楼映台没动,还被他拽着来,无奈闭眼双手合十,动作很不诚心,纯粹只是为了陪陪顾江雪,薛无书还笑:“映台,心诚则灵啊。”
楼映台敷衍地许完愿,道:“没关系。”
灵不灵的他也不在乎。
薛风竹对薛无书道:“你也许一个,先天灵宝在十岁觉醒,我们俩的十岁还没过呢,没准你也有呢!”
我……也能有吗?可先天灵宝万万人中才出几个,即便是双胞胎,薛风竹有,他也未必有。
但一旦见过了灵宝的风采与强悍,谁不欣羡呢?
薛无书目光偷偷划过玉骨扇,打心底里还是羡慕的,于是点头,双手合十,非常虔诚地许了愿。
然而从十岁迈向十一岁,他并没有等到什么上天赐予的礼物。
虽然失落,但也没什么关系,本来嘛,有先天灵宝的人屈指可数,是他哥哥厉害,他还与有荣焉呢。
可是很快,十岁的顾江雪和楼映台,纷纷也拥有了先天灵宝。
薛无书恭贺完这个,又赶着去恭贺那个,等真心为他们欢喜过一阵后,他突然发现,四个人中,似乎只有他脱节了。
第一次意识到这点时,薛无书愣了愣。
而且随着他们一点点长大,旁人开始以不同的标准要求他们这群名门的继任者,有了要求,也就有了比较。
你不如薛风竹,不如顾家和楼家的少主,这种话语薛无书听得越来越多。
“无书公子怎么还跟着那三位出去玩闹啊,他们是天才,轻轻松松修为就能精益,无书公子也行吗?”
薛无书无意间听到这句闲聊,顿下了脚步。
转角处,顾江雪和薛风竹正好奔了过来,后面跟着楼映台。
“无书!”顾江雪和薛风竹勾肩搭背招呼他,“走走,三十里外的城里听说新多了个节日,我们一块儿去凑个热闹!”
楼映台在背后道:“我不去,你们玩。”
顾江雪各种循循善诱劝了一阵,楼映台也不为所动,最后只得放弃,但说好给他带东西回来。
“无书?”
薛无书垂下眸:“我,我也不去,前两天的术法看得不太懂,今日再学学。”
他本来也不爱出门,反正楼映台也不去,他这么说,其他人也不会怀疑。
薛风竹过来,摸了摸他的头:“我看你最近好像有点累,真不跟我们去散散心?学固然要好好学,但也别把自己逼得太紧。”
薛风竹的手心很暖,话也一如既往好听,但薛无书在那一刻,心底生出一股极大的委屈,他突然很想拍开薛风竹的手,对他大声道:你懂什么,你知道你们轻易就能触碰到的东西,我得付出多大努力才能摸一摸吗?
我们根本不一样!
但是对着薛风竹那双关切的眼,他的委屈又酸又涩,无理取闹的话到底说不出口,还有点想抱抱哥哥。
最终他只是道:“嗯,知道了,不过今天真不想去,你们玩得尽兴。”
薛风竹叹气:“好吧,你跟楼小仙都不爱热闹,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哥哥给你买。”
薛无书随口说了两样,楼映台道:“术法书,你可以来问我。”
反正他正好也不出门。
薛无书避开了他的视线:“嗯,我先自己看看。”
顾江雪和薛风竹风风火火出门去了。
往后,这样的场景好像越来越多,而薛无书觉得自己与他们,也愈发格格不入。
那三人在修行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而他却跟不上,无数个日夜的苦熬,可他偏偏就是跟不上啊。
如果没见过就好了,为什么,为什么偏偏当世最出彩的三位少年天骄就刚好全在他身边呢?
薛无书愈发沉默寡言,初时还能觉得虽然自己不顺心,但不能随意迁怒旁人,可对着最亲近的薛风竹,他越来越忍不了自己的脾气,尤其是瞧着薛风竹那副轻松闲逸的样,他们吵架的次数越来越多——
准确来说,都是他先单方面挑起的。
薛风竹大部分时间被他蒙头盖一脸火气,小部分时间跟他对着吵,但无论哪种,最后都是薛风竹先低头,过来哄他。
薛无书看着他低头,好声好气,心中蔓延起嘲讽,又诡异地生出一种胜利的喜悦。
你瞧,即便我样样不如你,你还是得对我低声下气。
薛风竹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不用剑了,还放出豪言壮语,说只用扇子也能天下无敌,薛无书沉郁的眼看了看自己的剑,心道不愧是天骄,多么骄傲自负啊。
他并不知道,他哥哥是为了他甘愿放下了手中剑。
可即便知道了,除了与薛风竹吵一架,恐怕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他会想,薛风竹什么意思,怜悯他,可怜他?他不需要!
他不过比薛风竹晚落地一点点,薛风竹能做少主,为什么他不行?
嫉妒化为恨,这样的想法在他心中越扎越深。
在薛风竹不知道的时候,他开始悄悄钻研起了阴谋诡计。
又一日,他们四人难得久违聚在一起,顾江雪与薛风竹在过招,楼映台和薛无书在廊檐下摆了棋盘,对弈手谈。
他们的棋风,一个杀伐果断但根基稳妥,一个谋略全局步步为营,也能下得有来有回,楼映台落子后,眼角余光看向顾江雪轻盈的身姿,那双清冷的眸子里也盛着天光,映着心上所向。
“你不去奉神司吗?”他问。
薛无书并不朝顾江雪与薛风竹看一眼,他手执棋子,仿佛专心致志看着棋盘:“不去,我还是先把薛家家学参透吧,贪多嚼不烂,于我而言,不如精读。”
楼映台点点头。
他和顾江雪还有薛风竹都准备去奉神司问道进学,唯有薛无书不去,但他说的也对,每个人情形不同,走什么路不能强求。
不过,好像不知什么时候起,薛无书愈发自封,离他们也越来越远,即便一起坐着,也比从前更加疏远,只剩一些场面寒暄话能说。
薛无书想,楼映台和顾江雪之间是越走越近了,他俩即便没有那份婚约,大约迟早也能凑一块儿,而薛风竹带他们才是其乐融融,跟自己一比,顾楼二人才更像他的亲弟弟。
薛无书手指紧了紧。
就在此时,旁边一声清脆的裂帛声合着薛风竹的跳脚声:“我去你这什么招,也太漂亮了!”
虽然是跳脚,但语气里的惊喜和赞赏格外清晰,雀跃之心不言而喻。
薛无书手一抖,棋子砸落在了棋盘上。
楼映台这才转回视线,疑惑:?
薛无书立刻放下手,以袖掩盖自己掐紧的手,体面地笑:“我认输了。”
可这盘棋分明还有很多路能走,胜负也还没定。
楼映台只当薛无书没兴致继续了,只得颔首。
薛无书起身,脚步很稳,但几乎是落荒而逃。
是啊,他比不上顾江雪,比不上楼映台,他跟薛风竹之间还能比点什么,脸吗,血缘亲情吗?
可笑可笑可笑!
楼映台收拢棋子,顾江雪和薛风竹打完,凑了过来,顾江雪伸手从楼映台指尖夺走一颗棋,笑眯眯摆弄,楼映台无语睨他一眼,但也随着他去。
“无书怎么先走了?”薛风竹问。
楼映台摇头,又想了想:“他有点心不在焉。”
顾江雪啊了一声:“那可能是心情不好,他如今与我们走动也少了,我偶尔想关心关心他,说出口后看着他的回应,都觉得莫名有些尴尬。”
薛风竹叹了口气:“无书心思本就细腻,我总觉得他在无声地叛逆……你们先玩着,我去看看他。”
薛风竹衣袍一荡就追了过去,顾江雪指尖把玩棋子,圆润的棋子在他纤长的指尖灵巧跳跃:“我有时候挺羡慕他俩,有个兄弟姐妹真不错,从小一块儿长大,我要是有个哥哥姐姐,我也黏上去,要是有个弟弟妹妹,那就捧起来宠,多好玩,也不孤单。”
楼映台把剩下的棋子收进棋奁里,心头动了动,但嘴上似乎只是淡然顺口问:“你现在很孤单?”
“没啊,不是有你们吗,”顾江雪将棋子一弹,准确落入棋奁中,盈盈冲他一笑,“没兄弟姐妹,有个你这样的未婚夫也很有意思,逗起来多解乐。”
楼映台感觉自己心脏扑通两下,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蔓延到四肢百骸。
像春天的风,也像仲秋的月,高照枝头,盈满生辉。
他们从小便绑着婚约,年纪太小时不怎么在乎,不过是一起玩的玩伴,再大点,知道了名头,却也不懂含义。
但少年人逐渐成长,总有心门被突然撞开,情窦初开的那一刻。
彼时的楼映台还是不太明白。
但他赞同顾江雪的话,有这样一个未婚道侣,真的很好。
再如今,他已经完全明了自己所思所念,而当初令顾江雪也羡慕过的那对兄弟,却已然兵戈相向。
剑光在楼映台眼前撞开,雨声与兵刃之声击打出残忍的曲子,不绝于耳,其余人谁也没动,站在雨幕中,等待一个结果。
……其实这个结果不需等,即便薛风竹真的不敌落败,他们也不会让他出事,今天要死的,一定是薛无书。
薛无书打得很费劲。
明明都是根基受损,薛风竹还被关了那么久,硬靠丹药迸发出来的力气,竟然也能压制他。
薛无书嘴里全是血,他看到薛风竹目光锐利,身形如松如竹,凛然强悍,但没一会儿,嘴角边也渗出了血。
呵,不过也是逞强。
大概拼了三十多招后,薛无书以薛家忘忧剑法最后一式,竟成功将薛风竹折扇打飞,这下让他有些愣,而后是狂喜。
他还从没打落过他哥哥的武器,他是不是终于能赢一回?他要赢!
薛无书按捺不住激动,欣喜若狂补上一招,但却对上了薛风竹的眼。
那双在他们比斗时都波澜不惊的眼,此刻闪过了一丝不忍和悲凉,然后薛风竹闭了闭眼。
银光利索切过,薛无书只觉脖颈一凉。
……那个破绽是薛风竹故意卖给他的,他只不过换了招,重新接扇后,削铁如泥的扇子在薛无书脖颈上一划——
皮开肉绽,血流如注。
薛无书按着脖颈,踉跄两步,手中剑轰然坠地,倒下去时,他想,啊,柳家人也是这么死的。
现在轮到他了。
到死,他都不算真正赢过薛风竹。
灵力溃散,雨水打湿了他的发,薛无书倒在了薛风竹张开的手臂里。
他很久没有跟哥哥这般亲近过了。
薛无书一把拽住薛风竹的袖子,让薛风竹身上也尽是他的血,嗬嗬喘了两口气,嗓子已然漏风。
薛风竹低头,雨水滑过他的眼角面庞,就好像他在哭。
“你说原本想找机会毁了弟子堂。”薛风竹轻声道,“如果成功,你会杀了我吗?”
毁了弟子堂,没了生机灵光,就不会再被薛家内的人发现薛风竹被冒牌货顶替了,从此薛无书能高枕无忧,也不需要再把一个废人哥哥锁着。
薛无书闻言,竟扯着破锣嗓子笑了:“有……什么意义?如果我说不会,难道你能放过我,还是你能,好受点?哈哈,自欺欺人……”
薛无书流着血,笑得讥嘲又破烂,他那漏风的嗓子呛咳,很快,嘴里也不断涌出血,他拽着薛风竹的袖子,断断续续:“我房间里,有令牌,那些人能为咳咳咳薛家用,我若为家主,不会比你差,咳咳咳!”
薛风竹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但到底只余下满目创伤无限悲凉,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雨越下越大,灰蒙蒙的阴雨笼罩了他俩的身形,地上的水洼溅起噼里啪啦的声响,将一些逐渐微弱的声音盖了过去。
薛无书手上的力道减弱,瞳孔开始涣散,他隔着雨,用模糊不清的视线,去看那张他最熟悉的脸。
“若我们不是兄弟,若世上没有你或者我,那该,多好……”
既然有了薛风竹,又何必有他,既然有了薛无书,又何必有薛风竹。
“哥哥啊……”
可是他最后一声,又下意识的,呼唤了世上最亲近的人。
薛无书的声音淹没在雨中,他带血的手砸落在地,在哗然作响的雨水中,永远安静下去。
薛风竹抱着他的尸体,好半晌没有动弹,僵成了一尊泥塑。
薛风竹木讷地动了动眼珠,耳边听到哭声,那是柳非大仇得报,在引路灯中的放声大哭。
从出生开始,薛风竹总有种非常神奇的感受,好像他经常能感应到薛无书,这不仅是他的同胞兄弟,更像他灵魂的一半,永远牵在那头,即便不见,也随时随地能遥遥相望。
现在,他灵魂的一半好像空了,裂了,薛风竹不知所措,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此刻该不该疼,又能不能疼。
毕竟薛无书犯了那样大的错,一个罪人,好像不该为了他伤心。
他眨了眨被雨水浸湿的眼,一把伞撑过了他头顶。
——顾江雪和楼映台站到了他身后,楼映台手中撑开了一把伞,为他无声地隔开了雨幕。
没有了雨水做掩饰,薛风竹面颊上那停不下来的水珠就不能在找借口了。
他终于不堪重负,颤抖着躬下脊背,将薛无书被雨水顷刻间淋得冰凉的身体一点点抱紧了。
夜深风竹敲秋韵,万叶千声皆是恨,别后不知君远近,渐行渐远……渐无书。(注)
雨声湍急,盖住了薛风竹终于再也压制不住的悲鸣,撕不开这雨幕,也撕不开这天地。
薛风竹骗不了自己,他还是疼的,好疼啊,真的太疼了。
薛无书,你他娘的真是个混账。
你让我亲手杀了自己最亲的亲人。
从此以后,他再没有血脉相连的兄弟了。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兄长,人活这一辈子,认定……
薛风竹的力气本来就是靠丹药临时激发的, 这会儿药效也过了,他抱不住薛无书的尸身,一头栽倒。
顾江雪眼疾手快捞住了他。
楼映台撑着伞, 顾江雪架着人,把他带进了房间里。
安置好薛风竹, 顾江雪回头一看, 薛家长老已经遣人把薛无书的尸骨收了,灵力在大雨中一扫, 地面上的血迹骤然消失,雨水澄澈明净, 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风一吹, 雨一淋, 有些东西就这么没了。
顾江雪轻轻呼出一口气, 仍觉得胸口憋闷得慌。
薛风竹起了烧, 在昏沉中皱着眉,元澈看过后就出来了,顾江雪楼映台等人在外间, 看着薛家人进进出出,大长老一个长辈,反倒朝他们拱手道谢, 大把年纪遇上族内这种事,瞬间又多沧桑几分。
薛风竹承认血案,又供出了幽鬼,涉及这样的大案,可以送信给奉神司,请他们下发幽鬼的通缉令了。
柳非从引路灯里飘了出来,他方才情难自抑, 又哭过了一轮,不过被血泪染红的衣裳很快就会变回原样,变回他死时的模样。
“还差幽鬼,”柳非身形模糊,喃喃道,“就差他了,一定的捉住他啊,我也要亲眼看着他伏法……”
顾江雪和楼映台对视一眼,两人的目光都很沉,如头顶正催生大雨的阴云,他们沉默着没有出声,缓缓看向了楼依依。
楼依依瞧着两个兄长凝重又不忍的眼,明白他们的意思,红了红眼眶。
半晌后,楼依依抹了把脸,下定决心,朝柳非唤道:“柳二。”
柳非这个弱不经风的小邪祟,除了情绪激动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都很迟钝,而且感知是越来越迟钝,唯有听到楼依依的声音时眼睛一动,飘远的魂好像又被拽了回来,才有几分活人的味道。
说活人也不太准确,毕竟……他已经死了。
柳非总是第一时间回应楼依依的:“欸!”
楼依依看着他又拽紧自己袖口,腼腆紧张的模样,嘴唇翕动,颤了颤后,绷紧了面颊,终于狠心把话放了出来:“你撑不住了,先走吧,我来送你。”
柳非愣了愣,随即慌张道:“等等,我还可以的,我要看着幽鬼的下场,我,我还能撑!”
他本来就是裂了神识灵魂,才勉强成了个这么虚弱的祟,一部分三魂七魄还在地府,根本不完全,再耽搁下去,怕不是要魂飞魄散,他的声音已经越来越透明了,别说碰什么东西,就是随便一阵风,都比他结实。
“我来替你看,”楼依依深深瞧着他的身影,好像要把他每一寸模样都记住,率直的姑娘泛红双眼,勉强扯出一个寻常的笑,把颤音都压下去,好像自己与他如同昔日那样闲聊调侃,“怎么,还信不过我吗?”
柳非看着楼依依尽力撑起的神情,血泪又险些滴落。
他最喜欢依依英姿飒爽,骄傲开朗的模样。
“怎么可能,”柳非擦了擦眼,哽声,“我最相信你了。”
顾江雪看着柳非和楼依依,心头发酸,忍不住偏过头去,他感觉自己袖袍底下动了动——是楼映台悄然收紧了缚龙锁。
顾江雪垂眸,忍不住轻轻碰了碰缚龙锁,无声地回应。
他们一路走来,好多人都渐渐远了,再也抓不住,昔日少年人举杯碰盏豪迈向天的一场大宴,却是曲终人散。
有人背道而驰,没入阴影中再不回头;有人阴阳两隔,不过一回头,就再也找不到了。
亭亭华盖,叶还苍翠着,鼎沸的人声却落了个寂寥,他们踏过熟悉的道,想再邀人喝杯酒,可石桌边,杯盏孤零零的,已经落了灰。
而他们各自也浑身是伤。
幸好,幸好楼映台还在,顾江雪想,没什么比这更值得庆幸了。
柳非和楼依依,也是他俩一路看过来的。
约莫他们十一二岁,仙门百家大宴,除了名门世家,部分小门也受邀,顾江雪刚溜达过去找楼映台,就看到楼映台抿唇,脚步匆忙,看着凛冽面无表情,眼里分明写着焦急。
顾小少爷一愣,也不悠哉了,赶紧上前:“怎么了?”
楼少主看到他,抿紧的唇才松了松:“依依走丢了,传音玉牌也没回声,正在找。”
顾江雪啊了一声:“我让顾家弟子一起找。”
他一边摸出玉牌吩咐,一边分析:“开宴后封了山,她肯定还在山上,玉牌没回音,可能——”
他还没分析完,楼映台玉牌印记闪烁,他赶紧拂过灵力,就听到楼依依的声音:“兄长,我好像迷路了。”
楼少主和顾少爷异口同声:“你在哪儿?”
“园子牌匾写着……采薇园,我方才在睡着了,没接到传讯。”
楼映台松了口气,没事就好:“我们来接你。”
两人赶到采薇园,楼依依乖乖等在一棵柳树下,顾江雪上前把她抱起来:“好妹妹,你把你哥吓死了。”
楼依依不好意思道歉:“我错啦,远远看到园子漂亮,就忍不住过来看看。”
楼依依歪歪头:“对了,我刚碰到一个挺有意思的人,叫柳非,来自薛家庇护的那个柳家,我以后还想找他玩。”
楼映台点头:“可以。”
楼依依笑:“我刚跃上柳树梢去看路,他竟然呆着问我,是不是柳树仙子,哈哈哈哈!”
楼依依咯咯直笑,顾江雪和楼映台却同时神情一凛:嗯???
见面就叫人家小妹妹仙子,哪儿来的油嘴滑舌的小兔崽子。
本着妹妹交友两个哥哥要好好把关的原则,顾江雪和楼映台认真观察起了柳非,相处下来发现,这小子不仅口齿不伶俐,还可以说十分笨拙内秀。
第一面时那个“仙子”,应当是小屁孩儿发自内心,脱口而出,没有任何坏心思。
他这笨拙,随着长大也没改过,他们年纪逐步增长,是个人都看得出来他喜欢楼依依,但就是不敢说。
最大胆的一回,是问楼依依借枪,说自己学了两手雕刻,能不能在她枪杆上雕个花送她。
然后他雕了一片非常不起眼的柳叶。
小心翼翼,小小一片。
旁人看着都要急,结果到死,这竟然成了他最直白的一回。
楼依依看着身形飘渺的柳非,抬手要掐诀,柳非忽道:“我走之前,可以再抱抱你吗?”
楼依依动作一顿,哑声:“……好。”
柳非的虚影碰不到任何东西,因此只是小心翼翼抬手,绕在楼依依身边,模仿一个拥抱的姿势。
他退回去,擦干净血泪,对楼依依笑了笑。
楼依依飞速掐诀,生怕停下来自己就再也没力气继续。
“碧落黄泉,轮回路开!”
伴随着楼依依的声音落下,柳非身上泛起了点点辉光。
他在最后的时间里连忙道:“幽鬼的事就拜托你了,你帮我看看,但一定要先注意自己安全,你,你照顾好自己。”
他动了动唇,似乎在消逝中鼓起勇气,想大胆地说一句什么,但最终又咽了回去,化作一句临别的寻常用词:“珍重。”
他都死了,怎么好因为自己自私,再去影响楼依依的心绪。
生前没说出口的话,死后不必再提,就……这样吧。
楼依依看着他,看着他……突然红缨枪在地上狠狠一跺,大声道:“柳非你个胆小鬼,你要我等到什么时候!”
柳非被震得一抖,愣愣看着她。
“老娘不管你下辈子,不管以后,我最不耐你躲躲藏藏的性子,但你小子给我洗干净耳朵听清楚了——”
“楼依依喜欢过柳非!”
楼依依红着眼,颤着声,但仍旧高声喊了出来:“直到这一刻,也还喜欢!”
柳非剩下的虚影一晃,辉光中,眼泪再度滑落,他已经被度化,即将完全离开人世,流下的眼泪也不再是血水,而是两行清泪。
去他的瞻前顾后,去他的腼腆胆小,柳非用尽全身的力气,掷地有声:“我也心悦你!柳非心悦楼依依!到死都喜欢,死了也还喜欢!!”
采薇园里初见,楼依依身形轻盈,点在柳树枝头,望向远方,他在树下驻足,楼依依投来视线,什么都不懂的柳家小孩儿一呆。
她真好看。
“你,你是柳树仙子吗?”
仙子一愣,笑得花枝乱颤。
窘迫的初见让柳非羞得红了脸,如今的分别,让他泪失满襟。
楼依依任由泪水滑下:“我以后就不喜欢你了,所以你放心投胎去吧,黄泉路上,什么也不用操心。”
柳非在最后的辉光中笑了:“好。”
他身形彻底消散,化作风中点点尘埃,荧光飘过楼依依脸侧,沾去了她一滴泪。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屋外的雨没有停。
楼依依再也忍不住,一把捂住眼睛,牙缝里还是泄出了哭腔。
“王八蛋……”
柳非你个王八蛋!
楼映台摸了摸楼依依的头,楼依依猛地扔开红缨枪,扑进哥哥怀里,哭得不能自已。
年少最纯粹最炽热的喜欢,哪是说放就能放得下的?
顾江雪捡起枪,找了片刻,才找到那片小小的柳叶。
楼家和薛家的子弟朝奉神司递过消息,正要禀报,顾江雪把枪靠在桌边,朝他们打了个手势,换去另一个隔间说,给楼依依腾出了余地。
楼依依靠在楼映台身前,哑声道:“兄长。”
楼映台:“嗯。”
“人虽然能转世,但投胎了不一定再做人,即便做人,也再不是故人,所以一个人只能活在这一辈子。”
她红着眼:“所以你要抓着江雪哥,认定了就不要错过,我,我不想再看任何人错过了。”
楼映台按着她的头顶,语气简短,但格外郑重:“嗯。”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顾江雪闭眼,把自己尝过的……
顾江雪和几个弟子们给奉神司郑重呈上了消息。
柳家那些所谓带了恶咒的种子和灵草早没了, 根本找不到,不过在薛无书房间里倒是翻出几粒种子,不知到底是不是那种咒, 众人都在仔细琢磨。
顾江雪自己是此道高手,薛家递给他两枚种子, 请他也帮忙探究。
加上薛风竹还躺着, 今天看来他们是没时间回楼家了。
楼映台安抚完楼依依,和顾江雪来到薛家为他们收拾出的客房, 顾江雪一坐下,没一会儿已经对着种子入了迷, 桌上摆着粒完整的, 还有半切开的。
顾江雪眼里浮着莲花金影, 是开了法眼。
他这样认真的劲儿一上来, 就注意不到时间流逝, 楼映台拿起种子,根本感受不到异常灵力动静,用龙瞳也看不出问题, 如果里面真有咒,定然格外复杂,即便是顾江雪, 恐怕一时半刻也难以读清。
楼映台放下种子,给家里传了个信,主要是想想临行前小久哭得那样稀里哗啦,也得让他安安心心。
楼映台让鲛人把玉牌给小久,轻声道:“小久。”
小久声音明显很激动,带着欢欣:“爹!”
与这样乖巧的孩子说话,楼映台声音也平和下来, “抱歉,今日无法归……回去。”
小久:“啊!”
传音玉牌那头的声音眨眼就低落下去,楼映台正思索着还要说点什么,又听到稚嫩的嗓音大声传来:“没、没关系,小久可以等,乖乖等!”
楼映台愣了愣,随即眸光缓缓化开。
今日见了那样多的血,听了那么多的哭声,唯有顾江雪端坐桌边的身影,和这孩子的声音,让狂风暴雨过后的人间里,留下的不止疮痍。
总算心上还有些慰藉。
楼映台:“乖。”
稚嫩的童声和拍手声同时响起:“小久最乖!”
“嗯。”楼映台看着屋外渐渐停歇的雨,轻声应和。
奉神司的人连夜赶了过来,事关重大,那种子他们也拿了几颗,奉命带回去给漱玉道尊,顾江雪两耳不闻窗外事,心无旁骛,甚至根本没注意到夜已深。
直到一只手伸过来,慢慢拿走了他正在写写画画的纸张。
顾江雪怔了怔,迟钝地眨眨眼,终于从聚精会神的状态中醒过来,讷讷地“啊”了一声。
楼映台把纸张慢条斯理放到一旁:“你在学小久?”
“啊!”顾江雪骤然起身,“小久!快给家里——”
“传过信了。”楼映台道。
顾江雪这才舒出一口气,按了按脖颈,拍了拍楼映台的肩:“还是你靠谱啊!对了,还有依依……算了,我说了句傻话。”
楼依依即便哭过了,心里肯定也还难受着,这样的难受旁人还无从宽慰,因为不是什么有理就能劝的事,只是不知道需要多长时间,她才能从难受里走一点出来。
楼映台看了看纸张上描摹的符文,不是顾江雪惯常的鬼画符版本,满满一张纸上,全是非常短的一笔、一个点,没有一个完整像样的成型笔画。
看来顾江雪是想把他观察到的咒按原本的样子描摹下来,奈何他的画工不允许,于是就采取了全拆手段,拆成了一条一条,一点一点,当然,别人还是看不懂。
楼映台放下纸张:“歇息下吧。”
外面的雨早已停了,湿润的泥土散发着青草气息,今夜格外安静,空中既无月亮也无星星,顾江雪叹了口气:“有酒吗,陪我喝点儿?”
楼映台顿了顿,还是请薛家弟子送来了两壶酒。
今夜他们歇脚的院子有石桌,两人用灵力拂去了桌椅上的水气,就在庭院里坐下,在杯中泠泠斟入酒水。
顾江雪举起杯盏,也不碰杯,先兀自饮了一口,酒液入喉,绵长甘醇,但不够烈也不够辛,他摩挲杯盏:“该上烈酒的。”
楼映台的杯子还搁在桌面,他指尖碰着杯子,却没喝,说:“想醉?”
若用灵力抗酒意,即便是烈性灵酒,顾江雪也能千杯不醉,但若不用灵力,他的酒量其实也就普普通通。
“有时候觉得醉一场,痛痛快快暂时把所有忘却,也没什么不好。”顾江雪一杯喝干净了,又给自己倒上第二杯,楼映台却说,“借酒浇愁愁更愁。”
“都有道理。”顾江雪仰头,脖颈仰出漂亮的弧度,像一只孤寂的白鹤,这次他放下杯盏,在石桌上磕出了重重的声音,没急着续第三杯。
“我最讨厌所谓的天命,从十五岁开始,我就不再信什么眷顾、好运,但是……”顾江雪看着空空的杯盏,里面恍然划过薛风竹、楼依依、元澈等人的面孔,酒不烈,他嗓子却也干涩得厉害,“但是怎么就真没有天命眷顾他们呢?”
让人看着多难过啊。
酒很香,但顾江雪口中和心里都开始发苦,他眼眶红了红,深深吸气,给自己倒了第三杯,这一回,楼映台终于将酒盏带离了桌面。
“若我受庇护,”楼映台垂眸看着黯淡的水面,“我宁愿给你。”
顾江雪放到唇边的酒杯一顿,他道:“那不行。”
“我这不信,那不信,但如果天道还愿意庇佑你,那我谢谢他,并且希望你好运连连,千万别断。”
顾江雪手一伸,跟他轻轻碰了个杯:“你好好的,我也能觉得世上还有点盼头。”
楼映台杯中平静的水面被他撞得晃了晃,顾江雪喝过第三杯,楼映台拿酒润了润嗓。
他对酒没什么嗜好,也实在品不出这玩意儿哪里好喝。他也不爱桂花糖水,太甜,不合他胃口。
无论喝酒,还是亲自入庖厨煮糖水,都只是因为顾江雪。
因为有顾江雪在,他才觉得酒和桂花糖水都是有意义的。
他和顾江雪尚在襁褓中时,两家就定下了婚约,但两个孩子头回见面,是五岁的时候。
楼映台早慧,三岁通理,但那时候他话更少,也非常不善表达,有什么都憋在心里,平时那一字一蹦,要不是念书时发声格外顺畅,其余人都该怀疑他是不是个小哑巴。
给他一本书,他能坐一整天,没书,也能坐一天。
楼家是世家大族,庇护的人太多,不乏有跟他同龄的小孩儿,家里挑选玩伴送过来,再活泼的玩伴,一天之后,也服服帖帖,跟家里大人表示,和少主玩不来。
因为他压根就不玩。
小楼映台看着他们离开,其实有失落,但不说。
他觉得自己可能不太正常,他也愿意跟他们一起,但好像总不能立刻融进去。
对年龄太小的孩童来说,一天、三天五天,如果还玩不到一块儿,那就无话可说了。
所以小楼映台直到五岁前,有伴读,没朋友。
直到他遇见顾江雪,遇见薛风竹。
顾江雪自小就是个十分醒目,鹤立鸡群的,他像玉做的娃娃,但眉眼一弯,就是灿烂的旭日。
别的小孩儿发现三五句后跟他说不上话,就会放弃,但顾江雪不同,他锲而不舍:“我还不信了,本少爷非要逗你笑!”
他与旁人都不同,碰了壁也还肯来找他,小楼映台不解,他茫然问:“为什么?”
为什么非要逗他笑?
小顾少爷哼哼:“想跟你一块儿玩呗,还能为什么?”
小楼映台愣了愣。
即便他不正常,也愿意跟他一块儿玩?
他表情没什么变化,却感觉心里滚烫滚烫的,好像跳得快了,这是不是意味着,他也能有朋友了?
原来有朋友,是会开心的,这就是开心。
小楼映台终于迟缓地察觉了其余人都拥有的情绪,人们之所以会笑,是因为遇上高兴的事,自然就笑了。
他不是怪胎,只是在情绪感知上,比旁人慢了一步。
水墨黑白的世界被着上了鲜明的色彩。
顾江雪是他第一个朋友,不仅要逗他,还要带着薛风竹围着他转。
如果不是顾江雪执拗,他大概会从一个觉得自己不正常的小孩,长成觉得自己不正常的大人。
不是所有人都有耐心去逗一个无关紧要又得不到回应的陌生人,哪怕是小孩。
所以后来,换他对顾江雪执着。
哪怕顾江雪不是顾家真正的少爷,哪怕其余人斥他是仙门败类自甘堕落,对楼映台来说,顾江雪就是顾江雪。
依依说得很对,人就活在这一辈子,为了守好一些人一些事,没有什么舍不得,没有什么不能撑的。
楼映台摸了摸自己腕间的菩提子。
“顾江雪。”
顾江雪:“嗯?”
三杯酒下去,他一点没醉,但面上已经被酒气染了点红晕。
“你要让我等到什么时候呢?”楼映台问。
柳非到死,才终于递上了一句话,可对楼依依来说,她等了好久,最终没能等到那个人。
顾江雪要他等等,那么,他又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他不想错过,也——不允许错过。
顾江雪手指一蜷。
这方石桌不大,很小巧,因此即便他们对面而坐,也离得格外近,抬头时只要视线对在一起,就好像靠在了一起,彼此之间呼吸可闻。
重逢之后,他们向来离得很近,但有时候,楼映台也会觉得他们仍然很远。
顾江雪看到了楼映台深邃的眸中,那深深的压抑。
他想让楼映台好好的,而楼映台也想让他好好的。
不同的是,他在楼映台心里埋下了不安的种子。
他在这里悲戚于他人的生离死别,可明明顾江雪自己就吃了一大堆苦楚,并且……也实实在在从楼映台手中跌落过一回。
若无重生,那他也会是个被迫离开,独留心上人在人间的孤魂野鬼。
顾江雪喉头动了动。
等到事情解决,这句老生常谈的话此刻却不是好答案。
迎着楼映台的视线,顾江雪忽然起身,他抿抿唇,在没有月亮也没有星光的夜里,一点点倾身弯下腰来。
墨发从肩头滑落,他一手撑着石桌,一手按着楼映台的肩膀,地上的影子拉长,映着他俯下的身形,和他们靠在一起的浓墨。
酒液的香醇晕在唇瓣上,温软,裹住的是两个人的呼吸,顾江雪闭着眼,把自己品尝的味道送给了楼映台。
楼映台张口接住了。
……与自己喝酒不一样,楼映台想。
他突然领悟了酒的滋味,炽热、浓烈,的确令人成瘾,舍不得放开。
直到把口中酒味都尝尽了,顾江雪才扶着他的肩膀分开,垂眸,在不分彼此的距离里望进这个人眼里。
“我们不会错过的,”顾江雪道,“总是你让我别怕,这次换我对你说,别担心。”
楼映台坐着,仰起头,抬手轻轻抚过顾江雪的脸,顾江雪歪头,贴近他的掌心里。
他好不容易回来,这一次,说什么也不会再让楼映台难过了,顾江雪又对自己说了一遍,一定不会。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楼映台不喝烈酒,却来势汹……
顾江雪的眼神全都落进了楼映台眼里, 他看懂了顾江雪的笃定,不舍,和对自己的眷恋。
顾江雪按着楼映台的肩膀, 正想要退开,楼映台抚着他脸颊的手指却滑过他耳后。
顾江雪身形一顿, 就被楼映台扣住后脑勺摁了回来。
被酒水润湿的唇又重新被含住了。
顾江雪闭上了眼:“嗯……”
对这种不打招呼就进攻的行为……好吧, 他也没打招呼,五十步说不了百步。
方才把酒味都尝干净的动静顾江雪本来觉得已经很烈了, 但这一回楼映台的动作显然更大。
他不喝烈酒,却在顾江雪口中来势汹汹。
死寂的夜渐渐响起了加重的呼吸声, 楼映台被顾江雪的眼神一激, 把万般情绪都化在这个吻里, 他吞噬着顾江雪的百感交集, 也强硬地要顾江雪把自己的不安尝个彻底。
顾江雪觉得快窒息了, 头脑开始发晕,他本来就是越过小桌面凑近楼映台,手一滑, 不仅把酒杯掀下桌面,还没了支撑点,腰也软得往下一塌。
楼映台起身, 一把捞过顾江雪,将人抵在了石桌上。
酒壶和杯子噼里啪啦碎了一地,但无人去管,空气中都腾起了酒香,熏得人面染红晕,旖旎非常。
酒不醉人人自醉。
分开的时候,顾江雪真是醉得面颊绯红, 桃花眼水雾潋滟,迷蒙一片。
楼映台抵在他额头上,两人交错着平复彼此的呼吸,片刻后,灼热的夜晚才慢慢缓下来。
原来亲一下还能亲成这样……看画册和亲身上阵果然不一样,顾江雪晕乎乎地想。
楼映台又碰了碰他的耳垂,这才慢慢退开。
他嗓音有些低哑:“休息吧。”
顾江雪:“……嗯。”
薛家给他们在一个院里准备了两间客房,顾江雪还坐在桌面上,楼映台直接用灵力把地面碎片都震成了齑粉,清理干净,顾江雪看了看两间屋子,忽道:“一起?”
楼映台顿下脚步,抬眸望着他。
顾江雪:“我今晚肯定是睡不着了,准备打坐,我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在同个屋里打坐,没别的意思。”
楼映台:“我还什么都没说。”
顾江雪:“……”
得。
“好吧,所以——”
楼映台:“嗯,一起。”
于是两人进了同一间屋子。
方才的吻也有受近来各种情绪累积,骤然爆发,寻求安抚的意思,两人不可能在这种时候做什么出格的事,时间地点都不合适。
见了那么多泪与血,在放肆拥抱彼此撕咬一阵后,两个人都渐渐静了下来。
顾江雪在床上盘膝,而楼映台则在矮榻上,两人掐诀,灵力转过几个周天,神识和呼吸都缓了下来。
这一晚,有人注定无眠,也有人昏沉在噩梦里呓语,为亲为友,当一些人沉下,就有一些人负责扛起担子,捞住他们,即便艰难,也得扶持着往前走。
毕竟时间与岁月,从不为任何人停下脚步。
打坐的凝神可分为全入定和分出一点神识注意周身,后者有点像半梦半醒,有时候,思绪难免会飞远。
顾江雪此刻就是如此,思绪飘着飘着,穿过阴雨与哭声,飞到了春暖花开的日子,飞到了从前。
微风打了个转,落到了忘忧谷的院子里。
薛风竹拉着他到自己屋子:“快快,我这次得的肯定是红袖招珍品图册,童叟无欺!”
“真的假的?”顾江雪一边往他屋子里走,一边道,“这次我就看一眼,不收了,先前的图带到奉神司,我藏得心惊胆战,生怕楼映台不小心翻出来。”
薛风竹:“哼哼,你想要我还不给了呢,我自己收藏。”
楼映台待会儿就会来薛家跟他俩汇合,然后一起回奉神司,时间不多,薛风竹和顾江雪抓紧时间,打开了画册。
顾江雪打眼一看,嘶了一声:“脸画得一般啊,我怎么觉得还没上次的好看,你不会被人坑了吧,多少钱收的?”
“哪有,我觉得脸不错啊?”薛风竹嘴硬了下,但跟着顾江雪看着看着,不确定起来,犹豫道,“好像是有点……不能吧,花了我一百两银子呢。”
“一百两。”顾江雪唰地抖开全卷画册,另一端长长滚到地上,顾江雪扫了眼,“人傻钱多啊薛少爷,钱给我,我来画都比这好看!”
薛风竹:“……那不能,人家再差,也绝对比你画的东西好。”
“等等,”顾江雪感知敏锐,“有人来了,快快,收好!”
早知道就不把画册抖这么开了,顾江雪抬手就要整个先随便扔去犄角旮旯团吧,但薛少爷不肯让自己的一百两银子变成废纸褶皱,两人互相拖了后腿,来人踏进屋的时候,他俩正一人扯着一边,把画册展示得整整齐齐。
刚踏进门口的薛无书迎面就撞上了春风图。
薛无书:“……”
他身后柳非徐徐而来:“薛少主不在吗……!”
柳非尴尬又匆忙地刹住脚步,看到图册上内容,目瞪口呆,脸一下就红了,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顾江雪立刻松手,站到一边,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我进屋就发现薛风竹正在看这东西,无耻,实在是伤风败俗,我正要收拾他,他还抢着不肯给。”
薛少爷这下不心疼那百两银子了,拎起画册这头就往顾江雪身上砸:“顾江雪!还有没有良心了,哥哥就这么被你推出去了是吧?”
顾江雪背着手笑吟吟轻松躲开:“良心是什么,能吃吗?再说,你自己都没的东西拿来要求我,太过分了。”
柳非红着脸眼睛不知该往哪儿放:“那个,我想说……”
“柳二信我,”顾江雪道,“都是薛风竹不正经。”
薛风竹:“嚯,说得你顾少爷没看过我的图册似的,你早就不清白了!”
顾江雪刚要再呛嘴,就发现门口悄无声息又多了道身影。
是楼映台。
楼映台看了看地面上的图册,又看了看顾江雪,耳边还停留着薛风竹大喊大叫的“清白”。
“我想说,楼少爷到了。”柳非小小声补完了自己的话。
顾江雪:“…………”
顾江雪脚尖一缩,身形一下晃到楼映台身前:“那什么,我可以解释。”
楼映台睫羽动了动,十分稳重,煞有介事点点头:“你说。”
顾江雪眨眼就编好了:“其实是薛风竹被坑了,我帮他鉴定鉴定,这玩意儿花了他一百两银子呢,你敢信!”
这下所有人都齐刷刷看向薛风竹,不为别的,只为这么个破图居然花了一百两?
薛无书都没敢相信:“哥?”
薛风竹捏着扇子,点了点顾江雪,又看了看图,最后咬牙切齿,羞愤道:“那孙子给我等着,坑了多少我全让他吐出来!”
银子事小,丢人丢大发了!
顾江雪还落井下石,笑得格外大声,楼映台摇摇头,薛无书看起来也很不想承认这货是他哥,柳非偷偷笑,顾及薛风竹的面子,没敢笑得太大声。
“行了别笑了,走走,我们回奉神司去,别耽误了时间!”
薛风竹推着顾江雪和楼映台朝外走,薛无书和柳非留在原地,薛无书道:“路上小心。”
柳非:“一路顺遂。”
在原本的这一天,顾江雪就这么打打闹闹走了,但此刻的回忆梦里,顾江雪忽然停下了脚步,转过头去。
他看着薛无书和柳非,柳非轻声道:“顾少爷,还有什么落在屋里了吗?”
顾江雪嘴唇动了动。
片刻后,他朝昔日的柳非笑了笑:“没有。”
柳非也对他礼貌笑了,再次重复:“愿你们一路顺遂啊顾少爷。”
顾江雪手指紧了紧,他道:“好。”
他转过身,追上了薛风竹和楼映台,其实也不必追,因为这两人正在原地等他。
顾江雪走到他们跟前,忍不住再回头看了一眼。
清风拂过忘忧谷,院墙内外,唯余斑驳树影,再没有故人的影子。
风一吹,那些笑语就散了。
只留在他们的记忆里。
顾江雪缓缓睁开眼。
天光大亮,昨日那场雨已经没了踪迹。
楼映台比他更早结束打坐,坐在桌边正擦拭保养着自己的剑。
顾江雪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楼映台收剑归鞘:“醒了?”
顾江雪:“嗯。”
看了好长一个梦。
楼映台:“薛风竹醒了。”
薛家弟子方才来传过话,薛风竹已经醒了,只是还下不了床。
顾江雪:“走,他肯定也在等我们。”
两人简单收拾规整,来到薛风竹的卧房,房间里飘着浓重的药味儿,薛风竹刚服过药,靠坐床头,头顶上还顶着元澈给他下的针,看他俩来了,薛风竹招手让他们到近前坐。
楼依依也早到了,她答应过柳非的,要看着剩下的凶手束手伏诛。
人都齐了,元澈给薛风竹撤了针,收拾时说:“我昨晚去验了薛、呃,那人的尸身。”在薛风竹面前,他含糊略过那个名字,怕提多了薛风竹伤心,“他的毒确实能造成根基损毁的症状,而且能解。”
顾江雪一凛。
“透过目前许多事,我以为幽鬼是不择手段,卑鄙阴险的人,按他的作风,这毒不该解不了?”顾江雪指尖在手臂上搭了搭,“所以只有对付我时不遗余力各种阴毒手段用尽,对旁人他就无所谓?”
听起来可真是……深仇大恨啊。
怎么,顾江雪真正的家里人难不成害了幽鬼全家?
可幽鬼不仅手段诡谲,修为还明显很高,连转移业障都做得出来,要真有那么个人能害了幽鬼,那也得是一方大能。
“无……”薛风竹顿了顿,才沙哑着嗓音继续,“薛无书在忘忧谷常去的各个地方、以及他的同伙地盘都被弟子们搜过了,和幽鬼相关的书信有几封,但没什么新发现。”
弟子们把信呈上来,顾江雪看了看,有提到转移业障的事,也不知薛无书出于什么心理把这些信留存下来而不是烧掉,或许是想着利用?
横竖薛无书是给不出答案了。
幽鬼的字迹显然刻意控制过,跟书商印出来的书册字迹一样,板正得看不出个人习惯。
顾江雪和楼映台正打算仔细瞧瞧能不能看出点新东西,外面弟子忽然通报,说是楼家有云舟到了。
楼家的云舟?
顾江雪和楼映台一愣,看向楼依依,楼依依也茫然摇头:“跟我们来的楼家弟子都在外面候着,也没说再添人手的事啊。”
顾江雪和楼映台刚起身准备去看看究竟是什么事,一个小小的身影就迫不及待踏过门槛,朝他俩冲了过来,身后跟着鲛人在追:“小小少爷,慢点跑,当心!”
在顾江雪和楼映台愕然的目光中,小久跳着扑进了他俩怀里。
小久:“爹爹!”
小久等了一天一晚,已经很乖很听话了。
乖孩子要奖励,所以来找他们啦!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我们吵个架,然后我离家……
本来众人神情凝重气氛肃穆, 却猝不及防闯进了一颗小太阳,小东西不管阴霾,一头把乌云撞开。
“小久!?”
顾江雪把孩子抱起来, 愕然后是惊喜:“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小久张张小手:“小久来找你们呀!”
赶上来的鲛人无奈道:“小小少爷非要来找你们,否则不肯吃饭, 也不肯睡觉, 实在哄不住,别无他法, 只能带他来找二位。”
顾江雪本来因小久的出现欢喜,听到后面的话, 面色瞬间一凛, 认认真真看向小久:“不吃饭, 也不睡觉?”
一天不见, 小久说话明显更顺畅了, 方才那句就听得出来,可小东西心虚起来,晃了晃尾巴, 企图装傻,萌混过关,又装作说不清:“啊?”
尽管顾江雪表情并不凶, 但他能敏锐的察觉到顾江雪生气了。
他捏着顾江雪的袖子摇了摇:“小久很乖哒,很乖哒!”
顾江雪深吸一口气,即便有火对着这么个会撒娇的小玩意儿也发不出来,他无奈捏了捏小久的脸蛋:“以后必须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不然我们会生气,听见没?”
小久:“嗯呐!”
“好好吃饭, 好好睡觉。”小久还重复了遍,“记住了,不生气,爹爹。”
被他软软糯糯一撒娇,真是天大的脾气也得散,不过养成好习惯别伤着自己这点还是要有大人好好教导,对这么丁点大的孩子来说,吃饭睡觉可是大事。
小久的突然到来让整个忘忧谷愁云惨淡的气氛都散了不少,就连夜里又偷偷掉过泪的楼依依看了他,都勉强化开一个笑,揉了揉小孩儿头顶。
薛风竹先是愣了愣,才放轻了声音:“这就是你们俩的……孩子?”
“是啊,他情况有些特殊,所以如今看着有三岁模样,”顾江雪把孩子抱到床榻边,“小久,这是你薛叔叔。”
满月酒上露脸的是薛无书,说来先前薛无书一口答应借出魄珠,但应当是从传音玉牌里听到了“鬼市”俩字,转头就把消息卖给了幽鬼,因此鬼市悬赏顾江雪的生死擂才能来得这么巧。
小久这是第一次见真正的薛风竹。
薛风竹难得有些无措:“我还没准备见面礼,欸——!”
顾江雪把小久放进他怀里:“给你抱抱,儿子,记得薛叔叔欠你一份丰厚的见面礼。”
小久看了看薛风竹,疑惑地歪了歪头,先前在家看到这位叔叔时还不是这样,怎么一下子就变得这么瘦啦?
但是顾江雪的话他听得很明白,张开小手一把抱住薛风竹:“薛叔叔,抱抱。”
薛风竹浑身一僵,手在半空中不知道往哪儿搁才好,半晌后才小心翼翼放下,抱了抱这个长得很像顾江雪和楼映台的小孩儿。
明明是这样普通又微小的一个拥抱,不知为什么,薛风竹心头一酸,眼眶不受控制红了红,哑声道:“乖,我给你准备一份大礼。”
小久摇着尾巴开开心心:“好啊好啊!”
被小久这么一打岔,众人的正事暂时谈不下去,但心情也都舒缓不少,由着他撒了会儿娇,鲛人拿了甜羹来喂他,大家才继续开始议事。
而小久的座位也是独一份——他坐在楼映台怀里,另一只手拽着旁边顾江雪的袖子。
薛风竹被关了很久,又刚经历大起大落,真的很难不被这样的画面拉走心神。
心神本来就不宁,看点明朗的东西,总比闲下来脑子就被悲痛占满来得好。
“他好像很黏你们。”薛风竹终于忍不住在正事里插了句闲话。
“是,格外黏,每个小孩儿性子不同,谁也说不准他是天性这样、还是不安,”顾江雪摸摸小久的脑袋,“或许再长大点儿就好了。”
“嗯,也是……啊,刚说到幽鬼这些年行踪不定,而且很可能就掩盖身份藏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薛风竹说回正事,“若真是如此,即便奉神司发了通缉令,也未必好找,他或许还会把自己藏得更深。”
顾江雪:“他有事要做,不可能一直与人毫无接触,转渡业障,那么他是干了什么事,才能造成这么多业障?”
“杀人?可近些年除了柳家血案,并没有大量离奇或意外死亡的例子。”楼依依提到柳家,手指又紧了紧,才道,“他既然肯亲自动手杀光柳家人,不在乎背上百条人命的业障,只能说明他另一件事业障更多,更骇人听闻。”
如果不是害死了人,还可能是什么?
众人仔细思索,楼映台忽的想起了什么,皱了皱眉,才缓声说出猜想:“强夺宝地灵运,伤天和,可起大量业障。”
“宝地灵运不是那么好夺的,但这人既然连转移业障的咒都能做得出来,”顾江雪也皱起了眉,“或许他还真有这个本事。”
先前没人敢往这个方向上想,但若是别的路子都不对,那就只剩下这类可能性。
世间福地众多,虽然大部分都有主或者广为人知,但总有那么些个隐蔽地方,人迹罕至,要是真被抽干一两个,还真不一定能及时被人发现。
照着这个方向一想,众人皆惊,遍体生寒。
夺宝地灵运,那样庞大的灵气积攒起来,他是想干什么!?
顾江雪霎时想起漱玉道尊那句,唯恐世道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已经乱了。
企图犯下这样大祸的人,会先放着他手上的事不管,三番几次来设计顾江雪吗?
或许顾江雪先前猜错了,幽鬼盯上他不是为了什么私仇,而是顾江雪对他要做的事来说是必要的。
……我还真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大的本事啊。
顾江雪想到这里,忽的垂眸看了看正砸吧着嘴吃甜羹的小久。
他可能是幽鬼干“大事”的重要棋子,还有个据说日后有毁天灭地潜能的孩子,所以难道他对自己认知有误,自己其实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人物?
难不成还能跟楼家老祖那样,是个血脉返祖的什么大能?
顾江雪知道自己厉害,可世上这么厉害的又不止他一个,楼映台是,曾经的薛风竹也是,他怎么看,也不像能跟上古大能媲美的人。
但若幽鬼对他确实执着……倒是可以先利用下。
“不能一直被动等着他,万一真给他酝酿出什么祸事就晚了,”被逼上鬼哭崖死过一回的顾江雪已经吃够了亏,他道,“幽鬼不是处心积虑盯着我吗,那就以我为饵,把他钓出来。”
话音刚落,楼映台和薛风竹异口同声:“不行!”
楼依依慢了点,但也持反对态度:“我也觉得不行。”
小久肯定没听明白,但看大家都这么说,他捏着顾江雪袖子,觉得好玩,跟着学舌,软软糯糯:“不行!”
“你们别急啊。”顾江雪一派轻松,还冲着一无所知的小久笑笑,捏捏他脸蛋,“从把我跟顾迟掉包开始,幽鬼就不急着杀我,而是折腾,我怀疑我每次受罪,他指不定就在哪儿看着。”
“他不是想看我受罪吗,我们就演个戏让他看,又不是让我一个人干什么危险的事,你们不用这么担心。”
楼依依回过味来:“你的意思是,传假消息,就跟编话本似的,编排个你受苦的故事?”
顾江雪却摇摇头:“既然幽鬼可能就在我们身边,光编几句话也太敷衍了,戏还是得演一演,让幽鬼真的能信。”
楼映台面无表情,再度道:“不行。”
薛风竹也说:“你要让他相信,就要演得逼真,按你的性子,对自己下手肯定狠,何必去吃这种苦。”
顾江雪叹息:“幽鬼躲在暗处,让我们吃的苦已经够多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总不能一直放着他嚣张。”
楼映台和薛风竹沉默下来,他们知道顾江雪说得对,但是理智和情感终究是两回事。
顾江雪也知道得让他俩放心,清清嗓子:“不如你们先听听我的想法。”
“幽鬼想看到的,大约是我众叛亲离,绝望难过,我现在与你们关系好好的,若没有前兆突然发作,显得太假,所以首先,我得跟楼映台吵一架,我想想,我不堪忍受被缚龙锁限制自由,烦不胜烦,所以跟楼映台吵了起来。”
楼映台眼神一顿,薛风竹满头雾水:“什么缚龙锁?”
顾江雪便亮出了手腕上的链子。
薛风竹看得一愣,随即目光缓缓从顾江雪和楼映台身上转过,本有万般话想说,最后都咽了回去,变成了一言难尽。
“……看来我真的错过了很多事。”薛风竹说。
顾江雪居然乐意被人锁着?哪怕是楼映台,这也真够让他吃惊的了。
楼映台:“……你是不是早想解开了?”
顾江雪立刻哄人:“我没这个意思,锁着挺好的,真的,但为了方便接下来的发展,这样安排最合适。”
“吵完架,你心软,我阴谋诡计哄骗你解开缚龙锁,然后我魔气失控,伤了……就伤了小久吧。”
小久一碗甜羹正吃得美滋滋,听到自己的名字茫然抬头:“啊?”
“我愧疚难安,离开了楼家,你来追捕我,然后不小心把我打伤——”
楼映台强硬修改了故事:“你打伤我。”
顾江雪停了停,觎着楼映台寒若冰霜的脸色,从善如流:“好的,反正只是假装,我打伤你也一样,然后我们吵了场更大的,你被楼家弟子带回去,不再追着我。”
薛风竹不知不觉已经跟上他的思路:“再把你俩闹矛盾的事一传,反正即便不添油加醋,三人成虎,传到后面没准就会变成你俩已经反目成仇,因爱生恨。”
顾江雪点头:“我又变成孤身一人,形单影只,你们猜这种时候,幽鬼会不会忍不住来看我一眼,确认我是不是落魄悲惨?”
别说,感觉还真是个值得一试的法子。
“我得一直跟着你。”楼映台不同意留他一个人。
顾江雪知道,要是劝不好楼映台,这戏也演不成:“但即便你悄悄跟着,一旦被发现,就前功尽弃了。”
“化龙。”楼映台果断道,“变小后绕在你手腕上。”
其他人:……还能这么玩!
顾江雪闻言眉眼一弯,他本来就坐在楼映台旁边,此刻凑上去,离他面颊更近了几分,笑意盈满眼底:“好啊,这么说你答应整个计策了?”
楼映台抿抿唇,没有直接答话。
顾江雪描述的不过是初步构想,要想完成,还有许多环节需要布置,以身作饵的他到底会不会遇上危险,尚未可知。
但谁都知道,顾江雪是对的。
小久吃完了甜羹,打了个哈欠,小脑袋一点一点开始犯困。
他一睡着,鲛人才能暂时抱着他离开顾江雪和楼映台,薛风竹让人收拾房间,好让鲛人带着小久舒舒服服去休息。
楼映台依旧绷着不吭声,薛风竹有意帮他俩缓缓,而且他觉得某些事他俩之间可能一直压着没说,不然楼映台也不会是这样不安定的反应,他们可能需要一个口子,把某些话戳出来。
薛风竹想了想,提议:“不然这样,你们先演一下为了缚龙锁而争吵,此时这里都是自己人,我们来看看像不像,能不能演得骗过别人。”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我没有不要你。”……
顾江雪看得出来, 薛风竹是给绷着的楼映台搭了个台阶。
楼映台没说好或不好,顾江雪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缚龙锁,金色细链贴在他皓白手腕上, 煞是好看,顾江雪:“那我开始了?”
他说入戏就入戏。
“楼映台, 你给我把缚龙锁解了吧, 我保证不会随意离开,更不会给楼家添麻烦。”
楼映台面无表情, 用几乎刻板念词没有丁点起伏的声调念:“你不是没不告而别过。”
顾江雪不用想就知道说的是十七岁那次:“我留了信。”
“先斩后奏,”楼映台, “有什么区别?”
顾江雪点头, 心道很好, 就是这样的节奏, 接下来他就可以生气了, 顾江雪很是时候地眉头一蹙:“我不想跟你翻旧账,你知道我天性厌恶束缚,你还想一辈子锁着我不成!”
楼映台:“若我说是呢?”
“我就知道, 你跟外人没区别,也提防着我的半魔之身,早知如此, 先前管我做什么,如今嫌腻了厌恶了,还不如不再相见!”
顾江雪说着还一拍桌,动静很大,感情充沛,不过在桌面上杯盏都抖了三抖之后,顾江雪震怒的表情眨眼就消失了, 堪比翻书。
他无奈收回手,在楼映台面前一晃:“楼少主,我觉得你语气可以再凶一点,真情实感一点,我差点就不忍心继续吵下去了。”
吵架至少有一方必定得放放狠话,何况是专门吵给外人看的,不刻意说点句子怎么行?
他跟楼映台从前不是没吵过,十七岁那年,留下信离开的前夕,他和楼映台吵了个大的。
那时候顾江雪修为尽废,楼映台又遇上点麻烦事,眼看着帮不上忙,顾江雪的无力感越来越强。
他从前那么骄傲一个人,一旦意识到自己成为别人的拖累,只会愈发厌弃自己,吵架的时候,顾江雪很多话都不是冲楼映台去的,是冲自己去的。
少年人心性哪有那么稳固,骤逢大变,身边么都藏着憋着装作轻描淡写,可苦果嚼碎了咽尽了,流血的心终究还是想喊疼,两人积压的情绪都尽数爆发。
“我现在是废人一个,我真的……我本也以为自己能不在乎,”十七岁的顾江雪,“可只看着你为我付出,当你深陷麻烦,我却什么都不能帮你,我……”
“你不是废人。”楼映台见不得他贬低自己,也生了火气,一字一顿要把人捞出来。
“可事实上就是!”顾江雪抬高声音,他抬起手,手里握着块灵石,但凡有丁点灵力,灵石都能在他手上发光,可此时灵石黯淡失色,毫无动静。
楼映台深吸一口气:“外人的言论你不用——”
顾江雪死死捏着灵石:“我没在意过。”
可在不在乎,有些事都摆在眼前。
他们当时不欢而散,那一场架动静确实不小,连日两人都绷着神情,楼依依来问,他们也都没说。
如今经历过堕魔,生死里还滚过一遭,真是十来岁的人被迫磨炼出更坚韧的心智,而顾江雪也舍不得看楼映台难受,不愿跟他再吵什么。
别看方才顾江雪说话没停顿,但还真的差点演不下去。
这戏演得不走心,但有一说一,理由圆得上,还挺像那么回事。
楼映台深呼吸,忽然起身,拉过了顾江雪手腕。
“借你隔壁屋子一用。”楼映台朝薛风竹道。
薛风竹比了个手势,示意他随意。
楼映台拉着顾江雪出门,进了院中另一间屋子,灵力一扫,门板“啪”地阖上,楼映台回身眸光沉沉看着顾江雪。
顾江雪莫名觉得有些不妙,心脏高高悬起,轻声道:“所以其实你仍然不赞同这个计策?”
楼映台却没有答这句,只问:“方才争吵里,你有真心话吗?”
有把平时不想说的,趁着演戏的功夫说出来了吗?
顾江雪这次明白得很快,摇头:“真是做戏,包括缚龙锁,我一直讲过,我愿意被你锁着,你明白的,我要是不愿,一开始就不会让你锁住我。”
“可你最初构想里,没有我。”楼映台认认真真听完了顾江雪的计策,在他原本计划里,假装离开楼家后就是一个人在外漂泊,若是出了什么岔子,他一个人撞上幽鬼呢?
又要让楼映台在看不见他的地方等着,每天心神不宁、惶惶不安的等着吗?
顾江雪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半个字,因为他突然意识到,这句话他反驳不了。
有些事要不是旁人挑明,或许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没把自己要面对的危险当做危险,但却下意识把重要的人排除在外。
为什么?
因为他又忘了在乎自己。
十七那年横在心里的结还没来得及好好解掉,他们就分开,那一架根本没有吵完,而某些问题至今仍然还在。
顾江雪抿了抿唇,心绪不稳下手指又无意识收紧。
楼映台给顾江雪缚龙锁,是有些龙类的占有欲作祟,但他最大的目的不是用锁链限制顾江雪的自由,他只是想让顾江雪明白,他的身边一直有人在。
无论他想去何方,刀山火海,楼映台也敢奉陪。
但顾江雪仍下意识将他轻轻推开了。
楼映台垂眸,从方才起,他心里的风与波澜就已经狠狠刮过一轮,此时惊涛未歇,在他眸子里无言地汹涌,砸得他呼吸不畅,心口闷疼。
顾江雪一时翕动着唇却说不出话,而楼映台一沉默,空气就凝滞起来。
忽然,楼映台抬手,按在了缚龙锁上。
顾江雪意识到什么,瞳孔一缩,连忙阻止:“别——!”
灵力一动,顾江雪手腕上的细链化作金光飞入楼映台手中,缚龙锁就此解开,变成一副完整的镣铐躺在楼映台手里。
顾江雪有点慌,他伸手想夺过缚龙锁:“你等等,我——”
然而他这句话也没能说完,因为楼映台没有躲闪,反手一扣——把主锁扣在了顾江雪手腕上。
顾江雪手腕正空荡得让他心慌意乱,猝不及防被扣上主锁,话音戛然而止,带着没反应过来的惊讶与茫然。
主锁上还残留着楼映台的体温,就这么结结实实地裹住了顾江雪的手腕。
然后在顾江雪的注视下,楼映台抬手,让子锁锁住了自己。
缚龙锁里,占据主导一方的是主锁,主锁想解就解,想把子锁锁住的人拉回来,就能拉回来。
现在,楼映台把主锁交给了顾江雪。
顾江雪尚未催动灵力激发缚龙锁,缚龙锁还是镣铐状态,静静趴在他们手腕上,随时能轻松解开。
“这次,你来选。”楼映台垂下手腕,“你需要我吗,顾江雪?”
锁链“哗啦”一阵猛烈响动,顾江雪仍没有催动缚龙锁,他甚至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但毫不犹豫张开手臂,猛地扑进了楼映台怀里。
顾江雪死死攀着他的脊背,在楼映台怀里仰起头,手指将他肩背上的衣服攥出深深的褶皱。
“要,我要,”顾江雪哽声道,“我没有不要你,从来没有。”
楼映台缓缓抬手。
“我以后去哪儿都带着你,楼映台。”顾江雪方才看懂了楼映台的眼神,红了眼眶,由爱故生怖,楼映台的一切不安都来自顾江雪。
因为他比顾江雪更懂顾江雪这个人。
十七岁时离开,是不想成为累赘;入魔后不找回来,更是不愿坏了楼映台的名声。
楼映台说得对,他的确是在无意识推开他,甚至他自己都没能察觉。
顾江雪哽声:“以后你来看着我,我要是再敢丢下你,你就罚我。”
楼映台抱着顾江雪的力道在缓缓收紧,他眼眶也红了红,哑声问:“罚你什么?”
“罚我这辈子离不开你。”顾江雪道,“好不好?”
楼映台用力深深将他揽进自己怀里,另一只手倏地捧过顾江雪的脸,猛地吻了上去。
顾江雪闭眼,环住了楼映台的脖颈。
他将灵力注入缚龙锁,叮铃哐啷的镣铐重新化作两条细链,绕在他们腕间,重新将两个人紧紧联系在一起。
呼吸凶猛而急促地交织,他们互相给彼此回应,不舍地、用尽全力角逐,你来我往,攻城略地。
顾江雪身体开始发颤,但是手与唇舌都丝毫不愿松开,谁的指尖缠住了谁的发,灼热得难舍难分。
“你说的,”楼映台呼吸加重,“你说的。”
“我……嗯,我说的。”顾江雪低喘,玉白的手指划过楼映台的后脖颈,“别难过了。”
楼映台再度吻了上来。
顾江雪眼角蔓了红晕,他觉得自己快被揉碎了,可他心甘情愿沉溺在这一场醉人的窒息里。
年少的他们磕磕绊绊,还有很多不明白的东西。
但没关系,情之一字,有什么不懂的地方他们可以一起来解,解成红线,再把彼此牢牢绑住。
是啊,是该两个人一起的。
顾江雪收紧手臂,索取着楼映台,也放任他对自己的索取。
如果不安是他带来的,就由他来把这份不安消失。
*
过了好一阵,正事中途临时离席的顾江雪和楼映台才重回众人眼前。
他们从隔壁屋出来,这回看脚步,都能看出轻快。
两人面上也是一派轻松,再无紧绷。
就是嘴唇还有点红……嗯,是格外红。
薛风竹往床榻上一靠,身体还没恢复好,虚虚地弯弯眉眼:“讲开了?”
“嗯。”顾江雪点头,“楼映台同意了计策,不过具体细节还得再商榷。”
顾江雪想伸手按按还发麻的唇角,又生生忍住了,轻笑:“确保我安全无虞再开始,如何?”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楼映台以吻封住了他的唇……
众人商量一阵, 把各处细节也敲定了,唯有一点还需要头疼。
那就是怎么安抚小久。
这孩子只要醒着,就需要顾江雪和楼映台两人中至少一个, 而楼映台要跟顾江雪一起离开楼家。
他们来薛家一天,小久就忍不住追了过来, 到时候离开家数日, 小孩儿如果得不到安抚,岂不是要泪淹楼外楼。
提到这个, 顾江雪正犯愁呢,楼映台忽道:“我或许有办法。”
顾江雪:“什么办法?”
楼映台却先问薛风竹:“魄珠能借我吗?”
薛风竹:“当然可以。什么办法, 我也好奇。”
楼映台却卖了个关子, 倒也不是他故意神秘, 他只说:“十天, 若我闭关成功, 届时自可知。”
如果失败了,这法子就派不上用场的意思。
懂了,期望越大失望越大, 楼少主还挺保守。
楼映台也是在给小久下魂阵的时候略有心得,又遇上他们得至少留一人陪着孩子,才生出了大胆的想法, 想试试看能不能成功。
薛风竹让人把魄珠拿来,因着他身体不好,顾楼二人又多留了两天,作为帮衬,他们返回楼家的时候,元澈暂时留在薛家,继续帮薛风竹调理身体。
临行前, 薛风竹在元澈的治疗下,勉强能下床来送行,捏了捏小久的脸蛋:“等大礼准备好,我亲自给你送过去。”
小久欢快鼓掌:“好呀好呀!”
顾江雪教他:“小久,你得谢谢薛叔叔。”
小久乖乖道:“谢谢薛叔叔。”
小久歪了歪头,伸出小手,握住了薛风竹的手指:“叔叔多笑笑,要开心。”
薛风竹愣了愣。
他在小久面前自然不可能流露任何悲伤的表情,也一直是微笑着逗孩子,可原来连小孩儿都看得出他在难过吗?
这几日,除了商议正事,没人会在他面前提起薛无书的名字,薛无书戴罪之身,家中不设灵堂,下葬的事被长老们揽了过去,没让薛风竹操办。
薛风竹也没再去看过。
他撑出了薛家少主的样子,可原来……连小孩儿的眼睛都没瞒过。
薛风竹眼中酸涩,他哑声笑了笑,对小久承诺:“好。”
小久朝他挥了挥手,顾江雪抱着他,和楼映台一起上了云舟。
薛风竹注视着他们离开,在心底缓缓道:他以后会尽力让自己过得好点的。
只有把类似的话多重复几遍,在脑子里打上烙印,他好像才能一点一点往前走,虽然是在欺骗自己,但自欺欺人,有时候也是种法子不是吗?
每个人跨过伤口的方式不一样,谁也不能真正感同身受,谁也没法去强求。
云舟跃入忘忧谷的云层之中,消失不见。
连日阴霾的忘忧谷,今日倒是得了一个好天气,天朗气清,谷中忘忧花开了大半,摇曳生姿,香味一直从谷中铺到了谷外。
薛风竹还记得老人们说过,当年他和薛无书降生之日,满谷忘忧花盛放,灵光汇集,堪称奇景。
薛风竹盯着忘忧花出了会儿神。
“薛少主?该回去喝药了。”元澈提醒他。
薛风竹回神,把目光从花朵上收回:“好,最近就麻烦小医仙了。”
“不麻烦,”元澈轻轻笑笑,“我如今在世间,能派上一点用场算一点。”
薛风竹脚步一停。
元澈也不解地跟着停下脚步:?
“既然活……存在世上,怎么能这么算。”薛风竹即便没了血缘亲兄弟,但这么多年来,他好像已经习惯了当哥哥,给薛无书当哥哥,给顾江雪和楼映台当哥哥,有些习惯已经改不掉了。
“剩的时间不多,更该让自己快活点,”当惯了兄长的薛风竹问,“你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吗?”
*
楼家的云舟飞回楼外楼,薛家的消息几日内已经传遍了各大宗门,虽然某些细节免不了被添油加醋,因此失真,但有些事实铁板钉钉。
比如薛无书干的事,再比如柳二公子从黄泉路上爬回人间,就为了给家中人鸣冤。
楼依依的好友与家中一些人都来陪她,楼依依把那盏灯挂在了自己院中一棵树上,在里面放了枚萤玉来代替灯芯,长年可亮。
楼映台回去后就闭了关,不是什么时间格外长的闭关,因此地点就是自己院中的练功房,顾江雪抱着小久,对他说:“要有几天见不到你爹啦。”
小久疑惑地指了指练功房的门板。
“他这十天不会出来,”顾江雪把小孩儿高高举起,蹭了蹭他的龙角,“咱们就一起在外面等他。”
小久欢快地蹭回去:“一起等,好诶!”
爹爹陪我一起等爹爹,不是一个人,好诶!
顾江雪开始了带着小孩儿等他爹的十天悠闲生涯。
因为有缚龙锁,所以他不能离开太远,活动范围不大不小,但也足够,横竖他如今又不是那个天天惦记着市井繁华的纨绔少爷了,守着院子守着在乎的人,挺好。
院子里给小久搭了个秋千,第一天过去,楼映台没从门内出来,顾江雪抱着小久坐在秋千上,小久不解地看着练功房:“爹爹为什么不出来?”
顾江雪:“还有九天呢。”
“九……”小久掰开自己的指头,一根根数过去,皱起了眉,“好久。”
小东西学习本领很强,魂阵落成后他才开始学,领悟都是飞速,比如说话从磕磕绊绊到顺畅,再比如昨天刚开始教他数数,就已经牢牢记住。
小久想完,给顾江雪喂了一块糖糕,自己吃一块,分给鲛人一块,再然后拿出一块让鲛人单独收好。
顾江雪把糖糕咽下去,问小久:“是准备放着待会儿吃?”
小久却摇头,认认真真道:“留给爹爹,一天一块,等他出来,攒够九块!”
顾江雪一愣,随即乐不可支,哈哈笑出声,鲛人也是忍俊不禁,小久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笑,但开心就好,也咧着嘴一起笑。
“你可真是——”顾江雪带着他在秋千上摇了摇,心说这是个真宝贝,以后怎么会祸世呢。
楼家不缺几块糕点,但小久心意可贵,糕点被收进了贴了保鲜符咒的食盒里,别说九天,放个一年半载都还是新鲜的。
小久晚上跟着顾江雪一块儿睡,楼映台不在,顾江雪没怎么敢阖眼,怕梦魇伤到小久,总是等小久睡着后就从床榻下来,要么打坐,要么在软榻上睡觉。
不过,他试着睡着时,梦魇好像不怎么来找他了,尽管偶尔闭眼还能看见血色,但他的四肢都还能动,意识也没有癫狂地陷进去。
他慢慢在血水里走着,衣服却没有弄脏,心里也不怎么害怕。
他知道自己手腕上牵着一根线,这根线能带他回家,能找到重要的人。
走着走着……梦就醒了。
顾江雪睁开眼,窗外一片漆黑,天还没亮,他从软榻上翻身坐起,小久正在床榻上睡得香甜。
顾江雪披衣而起,走出卧房,走到了楼映台闭关的练功房外。
这是楼映台闭关的第五天。
今晚月色不错,一轮圆月高挂枝头,银辉的光懒洋洋洒下,安静地趴在叶片之间,风也很静,偶尔拨弄着池塘树梢。
顾江雪折了片叶子,在练功房门口的台阶坐下,一边欣赏月色,一边道:“我都忍不住好奇起来你到底想干嘛了,可千万要成功啊,小久可想你了,每天都攒一个糕点。”
顾江雪顿了顿,声音放轻了,在月夜里朦胧道:“……我也很想你。”
真神奇,不过五天没能看见楼映台的脸,思念就逐渐决堤,他简直不敢想象自己先前离开楼家那一年是怎么忍下来的,居然没有相思成疾。
还是说——楼映台,我可能每天都更喜欢你一点?
顾江雪摸了摸手腕上的缚龙锁,明明如今锁链由他来操控,但的的确确,他也是被锁住的人。
被情心甘情愿锁住的人。
顾江雪将树叶抵在唇边,悠悠吹起了一曲小调。
此曲无名,聊慰心怀,言语卿卿。
小久砸吧着嘴翻了个身,在悠然的曲调中沉入更加香甜的梦里。
*
当糕点攒到第九块的时候,顾江雪和小久站到练功房外,眼巴巴看着门板。
顾江雪是激动又克制,小久就很直接,瞪大眼眨巴眨巴,看着随时准备冲上去要抱抱。
终于,门板开了。
楼映台从里面走了出来。
小久迈着小步子就冲上去,抱住了楼映台的腿:“爹爹!”
楼映台弯腰把他抱在臂弯里,抬眸,和顾江雪对上了视线。
不过十天,两人的视线一碰,电光须臾间绽出了无尽的思绪,也吹过柔情的风,涟漪轻动,顾江雪乌黑的睫羽动了动,正要开口,却忽的,觉得哪里不对。
他愣了愣,迈出的脚步停在原地,上上下下打量了楼映台,他的直觉向来很准,总觉得楼映台……
正想着,楼映台身后又一动,只有他一人闭关的屋子里,竟再走出一个人来。
和楼映台一模一样的,另一个楼映台!
顾江雪一怔,而小久看到两个一模一样的爹爹,长大了小嘴,整个直接呆住了。
“啊?”小久看看抱着自己的楼映台,又看看另一个“楼映台”,惊得又不会说话了,“啊!?”
两个爹爹!?
那个“楼映台”抬手摸了摸他脑袋,也看向顾江雪。
两个楼映台的眼神一模一样。
顾江雪不知为什么,心肝一颤。
他立刻开了法眼,这一看,终于弄清了奥秘。
其中一个“楼映台”是灵力凝出的假相,身体里嵌着魄珠,恐怕载着楼映台一缕神识,而之所以能碰得到周围事务,还得加上楼映台化龙身的部分能力,才塑造出了这么个以假乱真的“人”。
这样就能留下一个来陪着小久了。
顾江雪在惊讶后面露惊叹,用法眼来回欣赏了好几遍,楼映台抱着小久,带着化身走近。
“如何?”
“不仅能陪小久,也能糊弄他人,让他们相信楼映台始终坐镇楼家,跟我确实闹翻了,一箭双雕!”顾江雪很满意,“也太逼真了,我保证,就是一般的法眼也探不出来——我能不能摸一下?”
楼映台点头,顾江雪立刻上手摸了摸化身的脸:“嗯嗯,以假乱真,手感也不错,看着眼睛、鼻子,还有唇……”
顾江雪本是带着钻研术法的目光在认真研究,但等指尖擦过“楼映台”的唇角,才意识到不妥,手跟触了电似地立刻往回一缩。
顾江雪喉头轻轻动了动。
化身里有楼映台的神识,因此任何感知楼映台都能知晓,他方才在化身脸上摸来摸去……跟摸楼映台本人也没什么差别。
而那头,楼映台本尊已经挡住了小久的眼睛,低头凑近了:“可以继续摸。”
顾江雪讪笑:“没事,摸够、呃不是,对化身的琢磨已经够了……嗯!”
楼映台低头,以吻封住了顾江雪的唇。
那首曲子他听到了。
——我也很想你。
第50章 第五十章 顾江雪被吻得发软,一点点往……
于仙门百家而言, 每出一件大事,总是有各种流言风声,要被传上许久, 楼映台闭关十日后,薛家和刚出的幽鬼通缉令风声还没消停, 楼家又传出了动静。
“我听说那顾江雪虽然是半魔, 但到底学会了邪门手段,蛊惑楼少主解开了缚龙锁。”
“啊?我怎么听说顾江雪不堪被缚, 忍无可忍,与楼映台在楼家大打出手, 楼家出动好些个子弟, 才把他镇压, 结结实实关了起来?”
更有人插嘴:“嗐你们说的都不对, 明明是楼家得子大喜, 要强迫顾江雪再生一个,顾江雪才想逃跑的。”
嘶——这个版本大家爱听,纷纷凑上去, 一起嗑瓜子:“怎么讲怎么讲?”
总之,在楼家刻意放任下,顾江雪和楼映台之间已经出现嫌隙的这件事就这么传开了, 甭管这些人脑补多少东西,反正重点是他俩闹了矛盾。
所有人谈论得津津有味,也没人窗边一张桌上,两个衣衫华贵但面容寻常的两个少年人正带着个普通的小孩儿正在悠闲吃饭。
小二前来上菜的时候,那孩子正好抬头瞧他,虽说孩子样貌平平,但眼神澄澈, 而且不吵不闹乖乖吃饭,也算得上可爱,他不由夸了一句:“孩子真乖。”
其中一个少年人笑:“谢谢。”
另一个则给小孩儿擦了擦嘴,方便他继续吃东西。
小二还以为是两个哥哥带着弟弟出来玩,他绝对想不到,这三人是一家子,俩爹带一娃,孩儿还是亲生的。
没错,这两个相貌丢进人群里都找不出来的少年,正是众人口中讨论得热火朝天的本尊。
顾江雪和楼映台用法器遮掩了相貌,带着小久出来玩了。
小久已经能自己吃饭了,筷子太长不方便,但勺子已经用得非常顺手,头回跟两个爹爹上街,看什么都很稀奇。
但他乖就乖在再好的东西看看就是,绝不乱跑,哪怕顾江雪和楼映台把他放地上锻炼他走路,他也会好好拽着两人的袖子,绝不松手。
楼映台剔好两块鱼肉,一块给顾江雪,一块放小久碗里,他本就不是重口腹之欲的人,小久攒下来的那九块糕点他吃完后,短时间内都不想碰别的吃食了。
小久拿着勺子啊呜啊呜吃得很香,顾江雪细嚼慢咽,品着滋味,边道:“还是道友们敢想,一路过来听到的内容,我俩从吵架逐渐变成关小黑屋。”
顾江雪听得津津有味,但这些声音没能传到小久耳朵里,被他俩下的隔音结界给屏蔽了。
不然以这孩子如今什么都能听懂的聪慧,怕不是得迈着小短腿冲上去跟人理论。
楼映台:“你听得挺开心。”
“毕竟很精彩。”顾江雪笑眯眯道。
小久吃得干干净净,豪气捧碗:“再来一碗!”
顾江雪给小久又盛了一碗,这回小久慢慢吃,还时不时透过窗户往外张望,他们在酒楼二楼,位置不错,能观街景,恰好有舞狮队伍过,小久边吃边看,小短腿在椅子上晃啊晃。
舞师队伍的铜锣敲得很喜庆,顾江雪也瞧了一眼:“照流言的情况,再过两天我们就能进行下一步了。”
楼映台点头,他们这次出门除了探听情况,也有好好陪陪小久的意思。
下头舞狮的队伍出了个彩头,抛出花球,言谁能从狮口夺走花球,就赠福缘花笺一张,若有道爷仙人感兴趣,还请别用法术,不然这不是欺负他们么。
空中扬起了彩带,七彩缤纷,已有人摩拳擦掌上了,周围欢呼声顿时此起披伏,路边、各家楼内纷纷有人探头,时不时鼓掌,整条街愈发热闹。
小久停下手上勺子的动作,眼睛滴溜溜看着那颗花球,楼映台和顾江雪对视一眼,顾江雪:“小久,想要啊?”
小久盯着花球,点头啊点头。
“等着。”顾江雪起身,手一撑便从窗户上翻了下去,“爹给你争彩头!”
外人眼中他们掩盖了样貌,但在彼此眼中,依然能看见本相,楼映台看着顾江雪水色衣袍翻飞,马尾在空中划出利索弧度,他轻盈地踏过彩带,不用灵力,但凭身法,竟以彩带借力,眨眼便掠到跟前。
像一阵风穿过眼花缭乱的红尘,骤然拂开所有纷杂,再沸腾的喧嚣都掩不住他才是天地间最明亮的色彩。
楼映台一瞬不瞬看着他。
顾江雪劲瘦的腰一用力,旋身错开最后一个竞争对手,在舞狮把花球抛到最高点时一跃而上,稳稳接住了花球。
周围人顿时鼓掌:“好!”
小久也在窗口跟着拍巴巴掌:“好耶!”
楼映台抱着小久,避免他摔下去。
空中立刻爆开更鲜艳的彩带和繁花,顾江雪落地,在花团锦簇中举起花球,抬头冲着楼映台和小久盈盈一笑。
有花瓣落在他发间,这瞬间,楼映台又看到了顾江雪意气风发,明月疏朗的模样。
岁月无情,确实将他们打磨得回不到从前,但透过时光的罅隙,他还是他的少年郎。
何妨一笑醉春风。
楼映台抿紧了唇线。
顾江雪拿了花球和花笺,这回用灵力直接飞回窗前,先把花球往小久怀里一塞,一条腿落了进来,另一条腿还踩在窗框上,就这么不羁地一手把着窗棂,一手将花笺递给楼映台。
“这位公子,我很喜欢上面的话,送给你。”
楼映台低头一看,上书: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顾江雪久违地放松自己去玩闹了一阵,桃花眼里噙着动人的笑:“你来做我的不离人,好不好?”
顾江雪刚夺了彩头,看热闹的目光都还停留在他身上,听闻此言,舞狮的敲锣打鼓,跳起来起哄:“答应他!”
锣鼓喧天,其余人也纷纷大笑:“公子,答应他!”
小久也举着花球欢快道:“答应他!”
楼映台抬手,接过了顾江雪的花笺。
这样的花笺顾江雪从前也送过,但没哪一回写着这么直白的诗,问着这么直白的话。
下一秒,楼映台拉过顾江雪的手,将他从窗边一把拉住自己的怀里,用力抱住了。
酒楼内外的人顿时欢呼声更大了,喜庆的锣鼓宣天,震耳欲聋。
顾江雪笑着抱住楼映台,他果然还是喜欢这样热热闹闹的模样,喜欢跟楼映台一起身处红尘的模样。
“我早就答应你了。”在欢庆声中,楼映台贴着顾江雪的耳朵,低声道。
顾江雪听得清清楚楚,他抱住楼映台:“嗯。”
“所以你是我的了。”顾江雪说。
我也是你的。
街上的热闹逐渐散去,世间人来人往,各自有各自的热烈喜庆,看过一轮还有下一轮,人潮散开,又奔向各自的路。
顾江雪和楼映台一直带着小久玩到华灯初上,才回了楼家,到家时小家伙已经睡着了,于是他们让鲛人把小久抱回了自己卧房。
他俩则一同进了楼映台的卧房,最近他俩不再分屋,都是直接睡一块儿的,而且不合的传闻散出去后,除了心腹,别的人一律不准靠近少主院子,其他人想混也混不进来。
顾江雪难得好好玩了一天,心道可以再泡个澡,好好放松放松。
对修士来说,直接掐诀用灵力清洁就能干干净净,而且方便,但是沐浴泡澡是种放松身心的享受,因此得闲时偶尔他们也会用沐浴代替清洁术。
楼映台的卧房后有一处浴房,里面有方池子——他自己很少用,这方池子当年就是顾江雪建议挖的,也数他用的最多。
顾江雪舒舒服服泡了一会儿,穿着薄薄一层里衣出来,热气将他面颊蒸腾得泛红,乌黑的发梢上水珠滴落,在他秀美的锁骨上莹莹滚动,往下一坠,蜿蜒出晶莹的水痕,顺着雪肤没入衣襟中。
热意未散,美人如画。
顾江雪本来想与楼映台继续说说下一步行动,却见楼映台坐在灯下,手里拿着两方花笺。
一方是今日赢来的,另一方是重逢后不久顾江雪亲手做的红梅笺。
柔和的灯光照暖了楼映台锋利的眉眼,顾江雪心神一动,慢慢凑到他身边,垂头一起看那两张花笺。
顾江雪忽然想到:“我送你的这些东西,平时你都放在哪儿的啊?”
楼映台摩挲着花笺:“储物器。”
顾江雪愣了愣:“随身带着啊?”
楼映台点头:“嗯。”
顾江雪来了兴致:“你还留着哪些东西?”
“玉玲镯、天碧石、百生剑。”
顾江雪点头啊点头,这些都是他还富有的时候送的好东西,可值钱了。
顾江雪故意逗他:“还有吗?”
楼映台深深看了他一眼,而后缓缓开口。
“七岁时微雨城的泥人、十岁时秋天的枫叶、十一岁时你非要展示的画作……”楼映台说,“全部。”
顾江雪怔住。
全部?所有东西他都还留着!?
什么泥人枫叶这些小玩意儿,顾江雪自己都未必记得了,有事就是出门玩后,想着给楼映台带点东西,兴致来了,什么都可能买。
这些,楼映台都全部还好好保存着?
并且自己随口一问,他就如数家珍。
顾江雪喉头动了动,突然觉得干涩无比,说不出话。
他有点难过,有点心疼,但更多的是……欣喜。
世上还有这么个人,肯记着他的点点滴滴,惦念着他所有的好,尽管一些好明明看着那样微不足道。
但因为是顾江雪给的,所以楼映台在乎。
顾江雪眼尾被热水熏出来的红晕还没散干净,此时又缓缓加深了,他哑着嗓子道:“楼映台……”
楼映台收起花笺,用还残留着花笺香气的指节抚过顾江雪眼角。
楼映台靠过来的时候,顾江雪闭上了眼。
清淡的檀香笼住了顾江雪。
他们呼吸慢慢交织,灯火里身影重叠,一点一点啄吻着对方的味道,隔着薄薄的里衣,楼映台的温度也传遍了顾江雪全身。
温柔又热烈的火无声点燃,楼映台揽着顾江雪的腰,不知不觉将他带到了床榻边,吻得顾江雪发软,一点一点往后倒。
墨发如瀑,散落在柔软的被褥间,顾江雪眼中漫上雾气,衣襟散开,胜雪的白肤已经染上了胭脂色。
楼映台手指放在他腰带上,问:“可以吗?”
顾江雪眸中春水潋滟,点了点头。
云锦缎的腰带如水被勾落了。
顾江雪很快不知今夕何夕,他看着摇曳的烛火,看着近在咫尺的楼映台,听着自己的声音……他从没想过自己还能发出这样的吟声。
“慢,啊……”
顾江雪觉得自己真要如雪水般彻底化了。
楼映台盖住他的眼,嗓音低哑深沉,顾江雪听到他在自己耳边道:“别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