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三更
项辰见他看着自己,便微微坐正些,“可是需要我的帮忙?宋大哥您说便是。”
项辰年岁虽小,但却有着“知恩不忘报”的高洁品性。
再加上他一直都想报答褚郁,如今有了这个机会,他自是要尽全力去做。
宋谨从前听褚郁讲过一些家中事,知晓他们褚家历代皆为农户,对识文断字并不看重。
但二房长辈,也就是褚朝云的爹娘,相较于大房和三房,还略有些见识。
所以早在褚朝云八九岁时,就和大房商议着,想让褚朝云跟褚惜兰,以及大房唯一的儿子褚文词一块念点书。
也不用非得达到什么标准,只要别大字不识一个就成。
当时的褚郁才两三岁,家里就也没要求他跟着读。
不过这事,二房也是磨了一年半载的嘴皮子才成的,因为三房那时尚无子嗣,一听说老大、老二、老三要念书,就过来闹了好几场。
口口声声“大房、二房只偏心自家的娃”,就算要念,也得等他们家有了动静再说。
最后还是大房跟老三媳妇妥协,将来三房生了娃,念书的钱他们来出,老三两口子才肯罢休。
但这书也还是念得磕磕绊绊。
待到褚惜兰他们长大一点,三房便今个拉他们去帮忙除草,明个又拽他们去拜城隍,反正总有事情牵着,先生便对他们姐第三个越发不满。
直到褚郁和三房的小儿子到了读书年纪,先生直接就不肯收,最后褚郁和褚寻也没能读的成。
宋谨把自己的想法讲了一遍,然后低声问道:“小郁,你阿姐看书信……可以看的完全吗?”
毕竟他不了解褚朝云的学识程度,只能问褚郁。
闻言,褚郁倒是略尴尬地挠了挠头,像是特别为难道:“就……也不怎么样。”
见少年的情绪又低落下去,宋谨便安抚道:“先写写看吧,这几日你就跟着小辰学字,先紧着主要的学,把你要写给你阿姐的内容学会,我过几日给你们送纸笔过来。”
宋小哥在心中盘算着,到时,不论是把信拜托刁氏转交,亦或是让刘新才去船上送,这些也不算是什么难题。
可就是不知褚朝云能看得懂多少,会不会给褚郁回信。
不过既然有了这个想法,总要试试吧。
宋谨思索时眉角轻微皱起来一点,项辰在旁看着他,突然就问了声:“宋大哥你……上过那条船吗?”
那条船,指的无疑就是西码头的花船。
项辰那日跟褚郁有幸上去了一趟,下来时,心中总时时回想起船上的情形。
楼上、楼下几乎是天与地的差别,无论从环境上,还是船娘的穿着打扮上,不得不说,他其实是有些被震撼到了的。
堂堂天地间,到底还有多少腌臜事不为人知!
小少年眉宇深锁,胸腔内总有一些说不出的愤懑想要爆发出来。
宋谨无言的摇了摇头。
他的身份有点特殊,而且曾经自己还为了查证那条船的事挨了打,仵作和同僚们都告诫过他不准靠近那条船。
虽说仅一条艞板之隔,但蕤洲人人都去得的那里,他偏去不得。
……
不过,宋谨的提议还是带给了褚郁很大希望。
这几日一空闲下来,褚郁就拉着项辰在地上练习写字。
他们随手捡了草棍,寻一处泥土松软些的地面,就比比划划的练习起来。
通常都是褚郁先把想写给褚朝云的话念一遍,项辰跟着写,然后在一个字一个字的教给他认,最后褚郁就照着练。
其实褚郁还是挺聪明的,人也勤奋。
短短两日,他就能完整的写出他们褚家兄弟姐妹的名字了,还有项辰和宋谨的名字。
褚郁特别开心,情绪也没之前那般低落了。
今日下工吃晚饭的功夫,褚郁又开始练字。
他叼着干硬的馍,不太顾得上吃,专心致志地写下一行不太规整的小字——
阿姐,我好想你。
写了会儿,就见攥着鞭子的李二达从旁路过。
李二达魔怔似的想要抓到害他掉粪坑的人,阴毒的眼神一一扫过劳工们的脸,像是再仔细观察他们的表情。
尤其若是哪个笑了,或是表情有异,他就拎着鞭子走上来,和那人对视。
不过因着有赵大的看管,他也不敢轻易动手,否则李二达早就把他们这些人吊起来拷问了。
褚郁偷偷白他一眼,低头小声问项辰:“你知道王八蛋三个字怎么写吗?”
项辰:“……知道。”
他以前是小纨绔来着,在学堂捣蛋气先生可是第一名。
虽说最后还是被他爹硬教出一副文人雅士的气质,可这依然抹杀不了从前那些“光荣历史”,依着李二达在旁边转悠,他也没多问缘由,就在地上写了三个大字出来。
写完,褚郁就跟着照葫芦画瓢。
褚郁像是心中有气,所以“王八蛋”三个字写的特别的大。
到底是年纪太小不知深浅,二人刚写完,李二达就拎着鞭子走过来了。
两名少年彼此心中一紧,都有些心虚的看着他。
李二达讨厌褚郁,更讨厌跟褚郁一起玩的项辰。
李工头长得一副断眉,三角眼,嘴岔子不知道是不是猪头肉啃多了,厚的都能当被子盖。
简直没个人样。
他大步走来,站到二人面前,低头一看地上的字,就重重的“啧”出一声。
这一声出来,褚郁已经吓白了小脸。
他觉得是自己太过冲动闯了祸,而且还要连累项辰,便硬着头皮往前一步,想要挡住项辰的身体。
可他还没等动,项辰就先一步把他护住了。
小少年一张小脸看着极为严肃,抿着唇,神情紧张,颇有一副“视死如归”的架势。
褚郁看他死死挡住自己,便咬着唇大声道:“李工头,字是我写的,你——”
他想说“你要打打我”。
不过话还没完,项辰就抢过来道:“不,是我写的。”
褚郁急了,低低给对方使了个眼色,然后又说:“是我。”
“不是他,是我,他都不认字,怎么能写得出来。”
项辰固执道。
二人蹲坐在墙角下你争我抢起来,李二达被吵的头疼,忽的呵斥一声:“都给我闭嘴,少在这儿给老子吵吵吵!”
两名少年顿时静默下来。
李二达眯着眼看那字,看了很久,然后态度恶劣道:“你俩这写的什么啊?!”
褚郁&项辰:“……”
好家伙。
原来你也不认字啊。
白白吓出一身汗的少年们,顿时松了口气。
见李二达还在等着回应,褚郁和项辰对视一眼,然后就笑的一脸讨好:“回李工头,我俩写的是‘大好人’三个字。”
李二达皱起眉:“好人?谁好?”
项辰也硬挤出三分笑,“当然是夸您呢。”
褚郁:“是的李工头,您在我们眼中可不就是好人呢!心地善良,心胸宽广。”
项辰:“正是如此,即便拿着鞭子也不会随便往人身上落,好,好得很。”
李二达本是想过来出出气,寻个由头欺负欺负这俩小的。
毕竟这俩人偷过赵大的草药,赵大不待见他们,他就是打了,赵管事也不见得会管。
可二人这一通连夸带忽悠……他一下就被噎了回去,这次到没好意思动手了。
李二达瞪他们一眼,丢下一句“算你们识相!”就气哼哼的走远了。
褚郁和项辰赶紧把“王八蛋”三个字用脚抹掉,连手里的草棍也扔掉,然后靠坐下来,老老实实的吃馍-
褚朝云收到弟弟的信,是在三天后的下午。
宋谨提前把信放到了刘新才那,其实也还是等了一会儿的,不过没能碰上刁氏过来。
刘新才叫他别等了,说自己过几天去船上送就好。
宋谨就也放心了。
刘新才今个过来,主要是有两个事要告诉褚朝云,一个是那甜菜当真不好找,他问了好些个人,还托阿四帮忙一块问,不过暂时还没能找到。
第二便是,这人生果真是有一忧便有一喜,刘老板的水果饺子卖的特别好,每天保底五大盘。
他是来给褚朝云送提成的。
褚朝云从褚惜兰那接过银钱和信,褚惜兰面上的笑几乎藏也藏不住:“小郁都会写信了吗?真比我这个做姐姐的还要强了呢,知道他日子过得好些,我总算能安心。”
说着,女子轻擦几下眼角的湿润,至少内心的愧疚少了许多。
不过想了一瞬,又有些为难:“三妹妹,你可知小郁信中写的什么?唉……从前那学堂,咱们上的也是一知半解,我这看得没头没尾,心里着实着急。”
褚朝云也有些心切,便就没再装着“不识字”,展开信笺快速念道:“阿姐,大姐姐,见字如面。”
听到这句,褚惜兰不由得捂嘴笑起来:“看来真是学了不少,说起话来还文绉绉地呢。”
褚朝云也被褚郁的一本正经给逗笑了,然后就继续念下去。
【“阿姐,字是小辰教给我的,学的不多,还在努力。”】
【“不知,你们是否听说了李二达掉粪坑的事?没错,是我俩干的!怎么样?我俩很厉害吧!”】
读到这里,她表情微惊。
褚朝云还真没想到李二达那事,竟是她这看起来老实巴交的弟弟和项辰那孩子干的。
不过念到这一句,之后的字她就改成了默读,免得被谁听了去。
褚郁才学字不久,确实写不了太多。
其实他蛮可以叫项辰代笔,这样还会更快一些。
可他总觉得这是给自己最敬爱的阿姐写信,半点不愿假手于人,所以写了大半个晚上,才总算写成一封。
褚郁告诉褚朝云,上次她托宋大哥带给自己的两百文钱已经收到,他把银钱装在小荷包里,日日都贴身放着。
除却买纸张笔墨用掉一点,余下的分文未动。
最后褚郁请“阿姐”和“大姐姐”放心,他如今一切都好,期待和家人团聚的那日。
褚朝云几句把信上内容说完,褚惜兰便听得忍不住掉泪。
末了,褚惜兰才恍悟道:“诶?三妹妹……你怎么全都能看得下来?我记得——”
她记得他们根本没念过几日学堂就不再去了,甚至褚朝云还因身子骨不好,偶有告假,比她少去了几天。
褚惜兰想问,可褚朝云却不给她机会。
褚朝云伸手将酒壶往她手里塞,然后催促道:“今个李婆子有可能会过来,大姐姐不便久留,先上去先上去,余下的话咱们之后再说。”
褚惜兰实诚的“哦”了声,真以为李婆子要来,便惊恐着端起酒壶,脚步加快的走出去了。
褚朝云浅浅呼出口气,总算糊弄过去了。
其实她也没想到这大祁的文字和现世的差不太多,所以才能完整的看下来。
人走之后,她又默默读了一遍信中内容,褚郁的小字歪歪扭扭,看不出什么笔体,幼稚的像是自创一般。
但却看她心里头热乎乎的。
而且,对于褚郁,她从前还真没多想过什么。
总觉得哪怕原主和褚郁是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但褚惜兰跟他们关系亲厚,褚郁对她和褚惜兰的感情,应该也没差多少。
这便是独生子女,始终体会不了亲姐妹、亲兄弟之间那种特殊情感的缘故。
独生子女最多只有堂亲和表亲,但无论是堂亲还是表亲,在她眼中都没区别。
可褚郁,却分的清清楚楚。
褚郁喊褚惜兰“大姐姐”,却始终执着的喊自己“阿姐”,而不是“三姐姐”。
褚朝云哀叹一声,收好信纸。
看来下次下船,还得拜托刁氏给她买些笔墨纸砚回来。
回来暗仓后,刁氏正捧着那碎布条再琢磨,徐香荷被分到了别的活,这会儿大概没忙完,所以屋中就妇人一个。
褚朝云蹬掉鞋子上了床榻,坐到刁氏身边,把褚郁给她写信的事说了一嘴。
刁氏惊讶着放下手里的活,有些高兴道:“这便好了,至少你们姐弟二人能有个说话的地方了。”
提到这个,褚朝云便有些感慨:“不过那位宋小哥,可真是个不错的人。”
“怎么又忽然提起他了?”
刁氏没懂她的意思。
褚朝云展开信笺,指着上面的“两百文”解释道:“弟弟说他上次一共收到了两百文,想来,我带给宋小哥那五十文的感谢费,人家一个铜板都没要。”
不但没要。
若非褚郁提起,宋谨压根都没想告诉他们。
这么一说,刁氏也微微坐直了些:“哟,这孩子怎地还不要呢?平白的叫人家跑腿可不行。”
她想了一会儿,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于是便说:“等下次我在遇见他,把这银钱给他补上。”
“别了。”
褚朝云觉得不妥当:“我看那人是个不贪财的,若是再去送钱,便不太好了,还是弄些别的给他吧?”
“那弄什么?做点吃食?”
刁氏又问。
褚朝云没应声,毕竟她暂时也没太想好。
歇了一会儿,抬头就看到刁氏那一双眼红的吓人。
褚朝云忙从她手里抢过布条,往针线筐中一丢,故作严肃道:“哎哟,这是累的多狠了!从现在一直到睡觉,您可都不准在研究这个了。”
刁氏揉了几下,浑浊的眼底渗出些许疲惫:“没事,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你知道的,我是个待不住的性子。”
“待不住也要待。”
褚朝云按住她的手,直接把针线筐拎起下了床,“今个不算冷,去船头吹吹风,好好休息一下眼睛。”
刁氏无奈的笑出一声:“瞧瞧你,什么心都要操,小心变成小管家婆了。”
褚朝云嘿嘿一乐:“我可不是管家婆,但我专管着您!我该是您失散多年的亲闺女才对~”
她装作凶巴巴地又说一声:“不许在琢磨了,针线筐我暂时没收!”
说完,人就一股风似的跑了出去。
褚朝云把针线筐放到自己屋里之后,就快步上了木梯去接着干活。
可她不知道的是,本是无心的一句玩笑话,却惹得刁氏眼睛更红。
妇人伸手抬起窄窗,沧桑的目光望向船板上的碎金,吹了许久的风之后,她才哽咽一声:“你要真是我的亲闺女……那可太好了……”
似是屋中过暗,刁氏此刻倒有些渴望日头落在身上的暖意,妇人有些坐不住了,便起身踉跄着往外走去。
她辗转来到船头。
午后的船头稍显宁静,船娘们这会儿都留在暗仓歇息,冬日的风怎么说也是有些凉的,但刁氏却感觉不到。
她只是呆呆地看向河面泛起的涟漪,默默又流了一会儿眼泪。
然后,望着下方深不见底的水流——
河水不甚清澈,并不能看到下方都有些什么。
但刁氏只是看了一眼又一眼,随即呐呐道:“水下……一定很冷吧?”
与此同时,西码头处不知何时也多了一道人影,钟管事淡淡的目光瞟了一眼刁氏方向,不知想到什么,也往水下那处看了过去。
两名妇人,一人在码头,一人在船上,皆对着同一处怔怔发呆。
又过了没一会儿,二人的身影同时消失在原地,只留下一条窜上来找食的小鱼,小鱼不知疲倦,吐了一串泡泡,又欢快的游的远了。
褚朝云手里的斧头用着越发不顺,索性进去厨房想换一把。
通常这个时候厨娘早就回去了,因为方才她和褚惜兰在厨房见面时,并没看到厨娘的影子。
这会儿没头苍蝇似的往里进,却差点和来人撞个正着。
“嗯?抱歉……是我冒失了。”
褚朝云原以为从里面出来的是哪个婆子,结果一抬眼,便看到了隔着帷帽布帘后的熟悉的脸。
距离过近,褚朝云似是还能闻到点厨娘身上的淡雅香气,这味道极其的淡,被一种属于人间烟火的气息,片刻就给掩盖住了。
她每次见到厨娘,总是会有一种“岁月静好”的错觉。
许是对方的一举一动,都太过温婉了吧。
褚朝云不知厨娘去而复返是为何事,反正不关她的事,她只管给对方让开路便好。
她退开之后,厨娘却没急着走。
女子穿着月白的衣裙,手中提着只小篮子,篮子用布帘盖的严严实实,但褚朝云却闻到了一点肉腥味儿。
厨娘一见到她便浅淡的笑了下,然后主动掀开篮子道:“今个做鸡煲,剔去了一些鸡胸肉,鸡胸肉质偏柴,水煮口感涩硬,原想着丢掉算了。”
褚朝云见厨娘是在对着自己说话,眉头微挑,不明其意的抬头望过去。
厨娘声音温和,不紧不慢继续说:“不知这鸡胸若是到了姑娘手中,姑娘又想怎么吃呢?”
鸡胸?
水煮蘸盐,妥妥的减脂大餐啊!
褚朝云脑子里第一想法便是这个,这是本能,她也没控制住。
不过听着听着,就觉得这话不太对头,厨娘去而复返,莫不是特意在这里等她,想跟她讨论一下鸡胸肉的做法吗?
她张了张口,却并没第一时间给出回应。
厨娘兀自走回灶台处,将篮子放下,低声道:“我确实有心在这里等候姑娘,不过是心血来潮想听听你的想法罢了,若姑娘觉得为难,便当我方才的话没说就好。”
厨娘说着“就好”,却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褚朝云当然愿意和厨娘讨教一番,这可是多少人都求不来的好机会!
只是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或者说是幸福来得太快,她还有点不适应。
于是听罢对方的话,脚步就略显僵硬的迈了进来,然后木讷地应出一句:“鸡胸水煮的确味道不佳,不如把它炸来试试?”
“哦?那要如何炸呢?”
厨娘像是有了点兴趣。
褚朝云跃跃欲试,放下手里的斧子,走去一边水盆净手:“可要我演示一番?”
“自然乐意。”
厨娘将位置让出来。
褚朝云便走过去,将竹篮里的鸡胸肉全部取出,认真洗过后,就放在案板上开始剁。
厨娘觉得新奇,索性坐到一边观看:“姑娘这是要把肉剁碎?”
“对,我有个不成熟的小想法,不过先卖个关子。”
厨娘觉得她说话颇有意思,便掀开帷帽下的布帘,不再言语。
这突然被人盯着自己干活,褚朝云还真有那么点羞耻和紧张,人家可是厨艺精湛的厨娘啊!她不过是喜欢瞎研究的菜鸟。
褚朝云干咳一声,莫名有种老师傅门前耍大刀的尴尬。
不过尴尬归尴尬,活倒是没耽误干。
褚朝云把鸡胸肉剁碎之后,又翻出杵臼,将那些碎肉一股脑放入,继续拿杵臼去捣。
厨娘见她如此,表情先是露出几分诧然,随即就微微一笑,饶有兴致的看着她忙活。
褚朝云这一番又剁又捣,刚刚那肉质紧实的鸡胸肉,顷刻就成了一碗肉泥。
但这肉泥略有些腥气,她就取了两滴梅子汁放进去去腥。
弄好之后,她把肉泥取出,开始往里面打鸡蛋,放面粉。正要放麻辣粉时,她动作放慢,回头问厨娘,“姑娘喜欢吃辣一点的还是清淡些的?”
厨娘微微思索:“鸡肉本鲜美,便吃口味淡些的吧。”
褚朝云说了声“好嘞”,就改放了鲜香料进去。
连着肉泥、蛋液,面粉和调料一同搅拌均匀,碗里的香味很快便飘了出来。
厨娘闻到空气里的香味,站起身走了过来。
褚朝云装鲜香料的小纸包还放在一旁,厨娘目光扫过去,“可否给我瞧一瞧这调料?”
“自然可以。”
褚朝云拿起递过去,也不瞒着,腼腆道:“这些……其实是我瞎琢磨的,也是受到您那罐调料的启发。”
厨娘略一点头,晃了下纸包中的调料粉,然后又嗅上一嗅。
放下后说道:“加的几味皆是提鲜之物,但若想要此物更鲜,还可掺些别的进去。”
褚朝云闻言,有些惊喜的转过头去,虚心求教道:“朝云恳请姑娘指点!”
厨娘“嗯”过一声,然后去看她搅拌的那只碗:“姑娘且先做好这炸食,余下的几味,我稍候写给你。”
倏然天降奇方,褚朝云简直喜不自胜,这下干起活来人都更有力气了些。
碗中之物搅拌的差不多,她又加入一些猪油继续,然后开始依着量去添面粉。
直到那混合出来的食材不在粘稠,褚朝云便取了擀面杖将它们一个个压匀展开,擀成一个个饼子状。
其实有面包糠滚上一些,口感会更加酥脆。
不过她也不强求,毕竟这里确实不会有面包糠那个玩意。
锅中热油,裹了面粉的肉泥饼子就被褚朝云一块块下了进去。
她耐着性子的小火慢炸,直到表皮酥脆,两面金黄,便将其捞出,控了几下油。
跟着又复炸一次,油亮热乎的鸡排就出炉了。
她取了碗来,夹出一块递给厨娘,然后便一脸期许道:“请姑娘尝一尝?”
厨娘接过,小口吃下一块。
并不似旁人囫囵吞枣一般,而是细细咀嚼,细细品尝。
然后,便给了一句很中肯的点评:“想法不错,只是差了些食材,初次下锅炸的过久,所以肉质稍微偏硬了点。”
说罢,见一旁还有没炸过的,就起了动手的兴趣:“我来做,你来看。”
褚朝云痛快的站去一边。
见厨娘并未急着去炸她搅拌好的食材,而是又加入一点自己的调味品,重新揉过两回,擀好才将吃食下锅。
褚朝云心想,看来厨娘自制的调味料里……应该还有许多她想不到的精妙食材。
不多时,厨娘的鸡排也炸好了。
褚朝云看着那金黄的色泽,又对比自己那盘颜色略深的鸡排,就忙不迭地浅尝了一小口。
“唔!不软不硬,还脆嫩的很!”
她真心实意的称赞道。
褚朝云还是第一次吃到厨娘做的吃食,心中不禁暗暗佩服,还真不怪管事们要花大价钱请人过来,这厨娘当真是厨艺精绝!
许是二人在厨房里做饭的动静有些大,没一会儿,钟管事就寻着动静找了过来。
一见这里站着两个人,钟管事先跟厨娘浅行了个礼:“还以为程娘子已经回去歇着了,可还需要准备什么食材么?”
厨娘名唤程月。
有些人不知其名会直接喊她“厨娘”,也有些便尊一句“程娘子”。
程月回了一礼,淡淡说道:“不需要什么食材,只是和这位姑娘切磋一下罢了。”
见此,褚朝云也忙福了一礼:“不敢当不敢当,能得程娘子指点,朝云受益。”
程月兀自点点头:“差的几味食材我回去写好,下次带给你,今个乏了,先回去了。”
说着,程月绕开钟管事,出了厨房。
屋里只剩下褚朝云二人时,女子便先偷瞄一眼钟管事,然后端起自己炸的那盘吃食,笑眯眯地递上去:“咳咳,管事可要尝尝么?新鲜热乎的大鸡排。”
钟管事盯她一眼,冷哼道:“你柴劈完了?”
“没有,立刻去。”
她答应着便要放下盘子出去干活,钟管事又喊她一声:“回来。”
说完,妇人走至近前,看了一眼程月做的那盘,又瞥向褚朝云做的,思虑片刻,破天荒端起褚朝云那份,小口尝了尝。
期间,褚朝云则一直看着钟管事的表情,待对方重新放下盘子,才试探道:“怎么样?”
“难吃的很。”
“……”
褚朝云没话讲了。
钟管事去一旁拿来只碗,将刚刚咬过的鸡排放入碗中,又取一双筷子,像是要带走。
褚朝云在身后看着她,略微不太服气,于是就胆大问道:“不是不好吃嘛?”
钟管事头也没回,声却飘过来:“都吃一口了,难道剩下的留给其他人?”
褚朝云耸耸肩,心想,啧啧,还真是口是心非的女人啊!
反正没挨骂就挺好~
她赶忙收拾了那一堆零碎,把鸡排用刀切成小块,先带下去给暗仓里的船娘分了,又返回来继续劈柴。
……
晚上一干完活,褚朝云便觉得腰酸背痛,一想到等下换筐回来还得做饭,她难得有些想要罢工。
人的精力又不是无限的,她当然也会疲惫。
再加上今个白天还多做了一顿炸鸡排,褚朝云盘着腿靠在床上细思——
她是不是该琢磨一些,冲泡了就能吃的东西?
就好比从前上班时,偶尔早饭来不及买,她就会泡杯牛奶或者麦片来充饥。
这样以后要是觉得累了,泡点来吃也能对付一顿。
她坐在一边苦思冥想,身边的刁氏和徐香荷就接着研究刺绣。
确切的说,只有徐香荷一人研究,刁氏只是从旁指导,时不时发表两句自己的见解。
女红这种活褚朝云是最不爱干的,不过她要的东西刁氏已经给她买齐全了,自己不动手也不行。
褚朝云小憩了会儿,然后就回自己隔间去把东西拿过来。
徐香荷看着她抱来的一大团子,怔了下道:“这是什么?嗯?莎草?”
因为从前见过有人穿袯襫,所以她还是能认得出来。
褚朝云得意的拿起莎草和棕丝挨个摆弄,而后说道:“买整件的袯襫太贵不划算,我想着咱们连棉衣都能缝,做两件袯襫出来,应该也是行的吧?”
毕竟是有做过衣裳的经验,徐香荷倒愿意试试:“你这想法不错,又省钱又能练手,我现在便研究着做。”
褚朝云感觉坐久了脚下有点冷,就去厨房烧水把新买来的汤婆子灌上。
三个人一人一只,刁氏和徐香荷抱着,褚朝云则放在脚下暖着。
待暖和一些后,她就捡了些莎草,伸出手比量了几下。
褚朝云的手指细长,秀气的很,再加上整日的干活泡水,倒越发白皙了些。
一旁研究着做袯襫的徐香荷见状,有些不解的看向她:“朝云,你这是……干什么呢?”
“想赚钱。”
褚朝云前言不搭后语的应了句。
徐香荷脑袋瓜就不够转了,她“啊?”出一声,跟着就木呆呆地看向刁氏。
刁氏依着自己对褚朝云的了解,而后讶道:“你该不会是想做袯襫出去卖吧?这好像不成。”
确实不成。
因为每个人的身量不太一样,而且天气也不合适,袯襫通常都是渔民穿的多些,但蕤洲渔民就那么些人,没人缺这个。
就连集市上卖袯襫的都少见。
刁氏觉得这个想法非但不妥,而且工程量大,并不合适。
褚朝云听后兀自捂了下额头,笑道:“那当然不会,这不赚钱。”
她留了一些棕丝、莎草给徐香荷,自己则拿回去一部分。
今天还是困,褚朝云决定先去睡一觉,若是晚上还能起得来,就再按照自己那个想法研究研究。
这一场梦做了许久,仿佛梦到了原主小时候,只不过褚朝云的记忆是空白的,因为原主早就不在了,所以那些片段也随之远去。
只是半夜醒来时,她才想起今个还没去换筐。
其实晚去一日也能应付。
褚朝云点燃油灯,又撩开窄窗往外看了一眼。
连水岸两侧的灯火都熄灭了,外面静的可怕,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
风吹得她有些凉,褚朝云放下窄窗,想试着继续睡,可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了。
索性她便精神精神,重新拿过堆在脚凳上的材料,开始挑灯夜战的钻研起来-
上午给柳文匡拿去一些米糕,午时又被临时派去给客人摇橹,褚朝云也着实没想到,这寒冬腊月的,竟还有客人好兴致的想去游河。
不过跟其他的客人不同,船上这位老爷,并不打算往上游去,而是叫褚朝云往西走走。
西边,也就是她平时捞鱼虾的那处,虽说有成片的荷花塘,还有一些密实的水生植物,可季节不对。
一眼望去,这里已非一片新绿,处处皆是破败的黄。
但老爷兴致高,荒草也想瞅瞅,褚朝云自然要带着他去。
刚好,船行至岩壁附近,便到了她放竹筐的地方。
许是白天光线好的缘故,褚朝云本是随意的往那处看去一眼,结果却被日头反射回来的光,猛地给刺了下。
嗯??
草丛距她不远的位置处,像是有一块亮堂堂的白。
只是有些看不太清,大概是个石头状的物件。
褚朝云疑惑地又投去一眼,心想,那是个什么东西?以前怎么没见过??
第42章 三更
不由得多注意了几眼,手中板橹就微微打滑,老爷吓得两只手猛地抓紧船檐,惊惶的瞪大眼珠子“哎哎哎”的提醒褚朝云。
褚朝云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飞快说了声“抱歉”,一个用力,就将要滑脱的板橹纠正回来。
小船在水中原地转过半圈,移动的速度却不快不慢,并不会让人产生什么不适感。
从前这位老爷子就爱游河,尤其到了夏季。
其实他是花船的常客,只是褚朝云来的较晚,不认得他。
见小船又平稳的向前行驶,老爷微微松开了手,一双眼仔细的打量着褚朝云,随即便说:“没成想,还有摇橹技术如此好的船娘。”
“您谬赞。”
褚朝云没挨说,反而被夸奖一句,心中也对这客人多了几分感激。
否则要是真引起客人不满,加之小船上还没有第三个人帮忙调解,回去一顿鞭子抽,她大抵是逃不了了。
见老爷爱说点话,褚朝云就也陪着说上几句。
女子熟练的控制着手中板橹,笑呵呵道:“我们这儿的船娘摇橹技术都很好呢,我是新来的,也才刚学了些皮毛罢了。”
“哎~”
老爷也露出几分和蔼来,清清嗓子,应道:“这你可糊弄不到我,你们那条船上的船娘,我基本都点过一遍。”
“实在是人老了,确实挑剔了些,我嫌他们技术不到家,一条船撑得摇摇晃晃,如你这般稳当的,并不多见。”
褚朝云心知客人说的是实情,因为船娘们都不爱干这活,除了她和徐香荷,没谁会真认真去学。
褚朝云微微一笑,并没再说什么。
只是撑着小船继续前行,待行至一条分叉路时,就笑着请示:“老爷,接下来,咱们要往哪里去呢?”
眼前这岔路一分为二。
若是往前,则是条宽阔的水道,也就是奔着南码头的方向去的。
但要拐弯,就是往河对侧的东边去了。
褚朝云从前都是带着客人在西码头附近,或是往北去的那一面转悠转悠,至于这往南或是往东的方向,她还真没走过。
不过客人似乎很是熟路,伸手一指对面:“往东去,那边更热闹些。”
“东边……更热闹?”
她一时间没太明白,一边呐呐问着,手下便迅速控制着板橹,做了个拐弯的动作。
因着蕤河实在宽阔,莫说从北往南望不到头,哪怕是由西向东,也依旧很难够到那么远的视线。
所以对于东码头那一面的情形,褚朝云可以说是半点也不了解。
老爷见她善谈,便也好兴致地跟她多讲几句:“你们西边的集市其实荒僻的很,东边会好很多,贴近口岸的那面分支处,还架了座小桥呢。”
“哦?当真!”
不知为何,客人不过短短三言两语,褚朝云脑子里却莫名构建出一副“清明上河图”的场景来。
从前刷视频时,她就看到过有博主解说“清明上河图”,因为那时忙着加班,所以就只草草听了几句。
好像在那幅图里,也有一座桥来着。
女子微微晃了下神,想到可不能又吓到老爷,就及时拉回了神思。
老爷这次倒没注意到她的小动作。
他只是将视线搁到东边那头,略略远眺一眼,便继续说道:“自然是真,天暖时我时常去东边逛逛,那边可不只集市热闹,就连水上,也有摆小摊的。”
“哈?”
褚朝云越听越乐,几乎当趣闻来了解:“摆摊的是渔民吗?卖鱼虾河蟹?”
“不止。”
老爷又道:“卖的可多了,总归西边没有的,那边都齐全。”
末了,又补充一句:“你们也是艰难,没办法下船去走走,若将来有了好机会,还是去东边看看吧。咱这蕤洲,东边算是一个小的商贸中心了。”
也就是说,东码头那里才算是蕤洲的CBD商圈?
褚朝云用现代话理解了一遍。
这么一聊,褚朝云便对东边更加感兴趣起来,她不知不觉加快了速度,但想划来对岸,还是用了很久。
久到二人都有些感觉到冷了,也还没能完全的接近东码头。
划的越远,褚朝云手下的力气用的越大,人也就越发疲惫。再加上天冷,她又穿着棉衣,总是没有穿的少时更灵活些。
远远地,二人总算是看到了东码头。
褚朝云伸手抹去粘在眼睫上的水汽,有些新奇的望着那面。
果然,就看到客人口中说的那座桥了。
此时寒冬腊月,虽说还没到最冷的时节,可冬日也过了快一个月的时间。
天气寒冷,即便是热闹的东码头,行人和商贩也会减少,不过吆喝、叫卖声依旧此起彼伏,比西码头那儿确实响亮许多。
尤其停靠在水岸和桥洞下的小船只们,一股股的冒着烟火气儿,像是有人正在船上准备饭食。
那香味,让吹了很久冷风的二人都有些馋。
褚朝云其实挺想划到边上停下,然后上去逛一圈买些热乎吃食的,但他们一露面,她就看到东码头上,有两名戴了眼熟幞头的大汉,目光似乎正警惕地盯着他们这条船。
不用想也知,是花船留下来的看守。
褚朝云轻微蹙了下眉,没敢真的靠过去。
原来不止西码头有人看着他们,这边也是……或许四个码头都有也说不定。
女子面上的异样顿时转为平静,仿佛并没看到他们似的,又笑着回头去和客人说话。
“是我的疏忽,忘了拿些吃食在船上,您肯定饿了吧?”
褚朝云询问一声。
其实以前就没有往小船上带吃食一说,因为客人大多都是在雅间里吃饱了饭才下来玩的。
但眼下情况特殊,所以她还是要说一句。
见老爷伸手摸了摸小腹,人的确是饿了,褚朝云微微思索,然后指着离他们最近的小船建议:“不如咱们划过去,在船上买些吃食呢?”
她刚刚四下里观察过,水上这几条小船有些是渔船,有些就是自家用的普通船只。
她猜测,那些普通船只大概就是客人提过的小商贩。
而且最近的那条船上,俨然正放着锅灶,方桌之上,还有一摞热腾腾地饼子。
饼子看着金黄金黄的,冒着股股热气,好不好吃尚且不知,反正是能充饥的。
褚朝云停下动作,似是再等老爷的回答。
而岸上那处,原本只站了两名看守,不知怎么又喊来三个,五人一齐盯向他们,恐怕褚朝云要是敢擅自上岸,他们就要预备抓人了。
但褚朝云并不理会他们的虎视眈眈,压根就不往那边看。
只是买饼子又不是上岸,看守们也断没有乱抓人的道理。
待闻到这喷香的饭味儿后,老爷似是饿的有些受不住,他方才只在雅间吃过几片熟肉和水果,并没吃主食,所以确实不太顶饱。
“好,咱们过去看看。”
老爷说着,从衣襟里取出钱袋。
褚朝云见状,立刻痛快的将船划了过去。
小船上,等食客的小摊贩戴了个小帽,一条洗的褪色的布巾还搭在肩头,他翘着个二郎腿,双手互相插在袄子袖筒里,不断的“嘶嘶哈哈”,俨然是等待不太耐烦。
见有船过来,小摊贩不满的“啧”出一声,正要开口撵人,就见船只内探出个头来。
女子面容带笑,一张脸表情鲜活格外生动,褚朝云笑问道:“小哥,可有新出锅的吃食卖?”
小摊贩见此,忙一屁股窜了起来,习惯性的摘下布巾擦了擦方桌旁的椅子,“有的有的,嗐!我还以为是谁要来抢生意呢,原来是贵客上门呀!上来坐坐?”
小摊贩倒是热情的很,只是褚朝云并没办法上去坐坐。
但女子还是回头问了下客人,“老爷,您可要上去坐一下?”
老爷摆手:“不坐了,你这饼子怎么卖的,吃起来可软和?”
老人家年岁大了,最爱吃软一些好消化的吃食。
小摊贩贼兮兮一笑,忙吹嘘道:“自然!我家这饼子,整个东码头最软和最好吃的一家,包管您吃一张想两张,吃两张,下次还想再来!”
褚朝云看着小摊贩手舞足蹈的样子,不禁有点想笑。
小摊贩则一脸期待,手快的就拿起四张想往锅子上放:“老爷来四张尝尝?”
客人正要说“吃不了那么多”,小摊贩就又说道:“哎~这姑娘摇橹摇的甚是辛苦呢,这活很是累人,我可比谁都知道。”
老爷听罢想了一瞬,好脾气道:“那便热四张吧,我和船娘一人两张。”
“好嘞好嘞!”
小摊贩难得忽悠到生意,笑的一脸花似的,“饼子配热茶,天冷也不怕!我这儿还有免费的热茶刚煮好,二位要不要顺带来两杯?”
老爷点点头,“确实,干吃饼子太噎挺了。”
小摊贩忙把炉子上煨着的茶水倒了两杯来,褚朝云伸手接过,见这小哥笑的鬼精鬼精,总觉得他这笑里还藏了些其他门道。
不过有一说一,东码头这里的摊贩,确实要比西码头那边会做生意的多。
怪不得这里能晋升蕤洲CBD。
免费的茶水里都是些碎末茶底子,客人才喝一口便咽不下去了。
见老爷一脸嫌弃的表情,小摊贩又说:“怎么?是喝不惯吗老爷子?”
说完,顺手翻了一下饼子道:“也是了,这茶水口感的确不佳,不过我这里还有正经的正山小种,就是贵了些,您若需要,我给您现煮,很快的?”
褚朝云心说,果然,这家伙就是为了卖手里的红茶。
老爷浅一挥手,小摊贩眯起眼笑:“得嘞,且等等啊,小的这便给您煮上!”
最终,这一顿花销结算下来一共三钱银子。
饼子倒是没几个铜板,但那正山小种也是真的贵。
而这小摊贩虽说惯于钻营,但手里的茶的确不错,冬日一杯热乎乎的红茶下肚,登时便暖了心脾。
小摊贩得了银子点头哈腰,挥着布巾热络地送他们离开。
褚朝云看这小哥如此机灵,就顺口问了句,“小哥,你们东码头的集市上,可有卖甜菜的吗?”
她不过装作随口一问,也是抱着“来都来了”的心理碰碰运气。
原以为没什么希望,小摊贩听了却是一顿,然后讶道:“姐姐,甜菜又不好吃,你要那玩意做什么?”
小摊贩刚刚还叫她“这位姑娘”,这会儿马上就改口喊“姐姐”,想来是手里有货。
褚朝云上了心,“我爱吃呢。”
小摊贩眨巴眨巴眼,进而声音压低了点:“那我有呢,你想买便过来,我家地窖多得很~”
虽说褚朝云并不完全信“他家地窖有甜菜”这话,但这人说有大概就真能弄来。
于是,她口型回了句“好”,就划着船走远了。
一番折腾直接从白日磨到了晚上,二人重新回到花船时,船娘们已经开始分发晚饭了。
往常派船娘给客人摇橹,钟管事指派之后便不会在理,可今日一回来,褚朝云本能就嗅到了一丝不对劲。
三名管事都在船上。
船娘们也没一个回暗仓去的,哪怕风再冷,他们也都围在船角一侧,有些焦灼地用眼望着褚朝云。
褚朝云轻微皱了下眉,下意识抬头往雅间瞄去。
果不其然,三层的船栏那,春叶、蕙娘还有褚惜兰,一个个都捏着帕子紧张的盯着她看。
也就是顾忌着管事在下方站着,所以才没敢发出什么声音。
其实褚朝云也明白过来了,大概是东码头的看守回来报信,怀疑她有想要逃跑的念头,赵大这才警惕地上了船来,打算给她一点颜色看看。
讨厌。
褚朝云藏进袖口里的手指紧紧捏起,强压下心底的愠怒,然后故作不知的看向客人,“老爷今个吹了冷风,回去喝些姜汤暖一暖吧。”
她一转身,直接背对向几名管事。
身后的李婆子和赵大互看一眼,因着客人还在,便先忍着没有发作。
船上氛围剑拔弩张,只表面看着风平浪静。
此刻不只楼上的三位姑娘,就连犯了眼疾的刁氏,还有徐香荷,一听到动静也着急的跑出来看情况。
所有人都以为,今天褚朝云非要挨一顿鞭子不可。
尤其是李婆子,老刁妇总算捉到了褚朝云的小脚,这会儿正幸灾乐祸。
早在守在东码头的看守回来通报那刻,李婆子就兴奋的嚷嚷开了,“我早就看出她是个不安分的,偏你还看得上她,即便她最后没敢真逃,这一顿教训也是要给的,否则岂不反了天去!”
钟管事闻言,冷淡地往远处站了站。
她一直很反感李婆子身上的气味,这刁妇整日里穿的花枝招展,脂粉涂的比城墙都厚,但再怎么涂脂抹粉,也掩盖不了那一身令人作呕的味道。
李婆子这话自然是为了噎她。
两人的关系本就不是真那般好,不过是因着钟管事气焰嚣张,李婆子又碍着一些情形不敢得罪人罢了。
这下抓到由头,李婆子自然想连打带消,好好压一压钟管事的气势。
老刁妇虽上蹿下跳的欢腾,可钟管事却只是淡淡一句:“具体缘由,也要等褚朝云回来了再说!”
现在人回来了。
褚朝云一下子就成了整条花船的焦点。
褚朝云细心的嘱咐客人,那老爷显然也不是个眼瞎的,再者说,今个要去东码头是他决定的,小船娘只是听他差遣而已。
老爷思虑一瞬,忽的从衣襟的钱袋里摸出一锭银子。
一锭白银明晃晃的,看的李婆子直想抢过来用牙咬两下。
褚朝云还是第一次见到银子长什么样,以前在网上见到的图片不算,银店里的银首饰也不能算。
女子眼中透着惊异,虽说目光也一错不错地落在那银锭子上,但并没伸手去接。
老爷抬抬手,示意她拿着。
然后便笑道:“你摇橹技术不错,又知细心照料客人,我本就身子不好,尤其饿不得。若非你带我去东码头买了吃食,这次回去恐怕真要风寒了。”
“拿着吧,这是你应得的,明年春日我过来时,你若还在,我还点你陪同。”
老爷将银锭子按在她手中,没再说什么,迈步下了船去。
褚朝云整个愣住了。
手心里的银锭子冰冰凉凉,尤其是被风一吹,沾染皮肤的地方就更凉了。
不过她此刻已经感觉不到任何寒意,心里甚至比喝了那名贵的茶水还要热乎。
老天!
她竟然得到打赏了!!
老天!!
这可是银子,是银子啊!!!
褚朝云简直高兴疯了。
客人这突如其来的打赏——
不仅楼上褚惜兰三人,连带楼下刁氏二人,大家看的目瞪口呆的同时,也全都痛痛快快出了口气。
赵大心中虽也不爽,但确实没法再说什么,只能捏紧手中的鞭子,冷哼一声回了码头。
反观在场众人,李婆子是最难受的。
好好地机会没能动得了手不说,还平白叫褚朝云得了一通赏赐。
李婆子闹心的胃里都烧起来,心中恶毒的怒骂褚朝云一万遍:“小贱人小贱人小贱人!!!”
骂完,便眼红着走上来,伸手想抢褚朝云的银子。
褚朝云机灵一躲,故作惊讶道:“李管事,您怎么了?手抽筋了吗??”
话毕,远处的钟管事这次没能忍住,“噗”的笑出一声,不过很快,妇人的脸子又放下来,重新恢复冷漠。
众目睽睽,李婆子再怎么样也不敢真这么嚣张。
虽说他们做着“不是人”的行当,但花船之上也是有一定的制度的,若无正当理由,管事们不可随意打骂、克扣船娘和劳工的卖命钱。
哪怕这卖命钱,他们也并没什么地方能花。
李婆子一时间怔住,回过味来便想骂褚朝云两句。
钟管事从一旁走上来,不咸不淡的看了眼她:“怎么,病还没痊愈?手抽筋也不是小事,还是去看看的好。”
李婆子差点咬碎那口稀薄的牙,恨恨一声,甩着衣袖就下船去了。
两个瘟神送走后,褚朝云才重重的呼了口气。
一偏头,钟管事犀利地目光正落在她身上,褚朝云立刻笑嘻嘻地朝她行礼,欢快的说道:“钟管事慢走。”
妇人眼一耷,也离开了。
褚朝云抬眼往雅间那处瞥,见褚惜兰他们已经离开,毕竟此刻还在营业期,姑娘们都各自有事要忙。
她晃了晃有些僵硬的脖子,这一下午的力气活,差点要了她半条老命。
船上没了管事的,大家也都松泛不少。
几名船娘都笑着走过来,眼中的艳羡藏都藏不住。
“哎哟可要给姑娘道喜了,咱们这条船上的船娘,还没谁得过这么贵重的赏赐嘞!”
“是呀是呀,我记得刁婶子以前得过点好东西,但也不比你这个。”
“老天爷诶~这可是实打实的银子啊,这下你过冬可有望了!”
褚朝云一一谢过他们,跟着,给刁氏和徐香荷使了个眼色,三人一同往暗仓里去,直接就回了刁氏那里。
一进门,徐香荷就压不住雀跃道:“原来真的有客人这么大方,还给咱们船工打赏的!”
她之前虽也听刁氏说过得到打赏的事,可那终究是老黄历了。
徐香荷总觉得以蕤洲的贫瘠,连雅间的姑娘们打赏都不太多,他们就更加轮不上了。
今个亲眼所见,小姑娘内心也重新燃起了一团火焰。
她忽然有感而发的抱住褚朝云,故作哭腔道:“好朝云,幸亏从前你叮嘱我要好好的学摇橹,你这么有先见之明,我可真幸运啊!”
褚朝云被她抱的脖子要断了,忙松开手,失笑道:“你幸运什么?”
“幸运遇见你呀!”
徐香荷乐悠悠地上了床去,拿起没做完的活,继续去编那些莎草。
刁氏没敢再动针线,只坐在一边跟褚朝云聊天。
只有妇人自己知道,她不只腿疾严重,其实眼疾也很要命。
若是好好休息便罢了,奈何自己不想成为拖累这俩姑娘的人,所以才苦练绣工,却不成想,惹了旧患。
刁氏闭着眼揉搓眼皮,深刻的褶皱印痕昭示着她过往的心酸。
再一睁开,酸痛的眼珠也并未好转,尤其是眼底,红的很是吓人。
褚朝云不由得叹了声:“怎地还没好转,下次下船买些甘菊回来吧?”
“作甚?”
刁氏不懂这些。
“甘菊明目,您这眼睛得需要些外力才能缓过来,您就听我的,去药铺抓些回来泡水便好。”
刁氏默默点头,还没等再说什么,一旁的徐香荷便抬头问道:“婶子,你的眼疾是怎么回事啊?”
徐香荷说完,褚朝云也偏头看向她。
妇人长长的叹出一声,有些囫囵着说:“其实也没什么,偶有看东西不太真切,累的狠了就会发红,过些时日便好了。”
刁氏虽就这么一说,但褚朝云却觉得,妇人大概是有老花眼。
她奶奶以前就有老花眼,上了一定的岁数,确实需要配个老花镜才是。
但这里有那玩意吗?
思索间,褚朝云便想起客人的话,东码头那般繁华的地带什么都有得卖,那里会不会也有卖老花镜的?
不过这思绪一飘到东码头,她就难免想起那小摊贩来。
小摊贩吹嘘的饼子其实并不好吃,但也许是因为她在现世吃惯了好东西,所以口味上略有差异。
反观那客人,倒还吃的蛮香的。
于是,褚朝云便把今个在东码头的所见所闻说了一遍。
“听你这话,那小哥虽说有些滑不溜丢,可说话也未必全是掺假,难不成他家真有甜菜卖?”
刁氏思忖着问。
徐香荷:“即便有,看看他忽悠你们的样儿,恐怕价格也要往高抬不少……毕竟甜菜再难吃,这个季节也是缺货!”
徐香荷心直口快,话粗理却不粗。
刁氏也有些担忧:“这事咱们没法出面,还得让刘老板去办,但刘新才人是不错,就是有点太过实诚。”
褚朝云知道刁氏再想什么,无非是刘新才过分老实,恐让那小摊贩又给忽悠了。
而且他们用甜菜熬糖,本就是看着价低才做的。
若本钱太高,糖稀的价格就也要随之往上抬,那么和其他糖类比起来,也就没有什么优势了。
褚朝云蹙了蹙眉,“容我想想再说。”
她眼下正累的腰酸背痛,索性直接趴在了小床上。
只是这床太小,她的两条腿还落在地上,样子看起来有点滑稽。
徐香荷见她疲惫的很,便放下手里的活,帮着她捏肩捶腿,“怎么样?舒服点没?”
徐香荷是女子,所以手劲没那么大,这不轻不重地敲在她身上,褚朝云顿时来了困意,没一会儿便睡着了。
……
再醒来时,已经不知是什么时辰。
褚朝云猛然坐起,忙抬起窄窗看了一眼。
见那水岸处的灯火还通亮着,才长出口气,松懈下来。
她差点以为自己又要睡过头。
这会儿刁氏不在房里,还有几件衣裳原本是分派给褚朝云的,刁氏见她睡了,就出去帮忙洗了。
徐香荷也才忙完手里的活计,一伸腰,看着她笑:“花船还没到歇业的时候,你要困就再睡会儿,我一会儿自己过去换竹筐也成。”
“不成,你可拿不动那筐。”
褚朝云刚醒,脑子尚未清明,本能就应了一声。
徐香荷“咯咯咯”的笑起来,“看你说的,你自己也去过一次啊!要是筐那么沉,你怎么拿回来的?”
徐香荷说着还抬手跟褚朝云比了下,俨然再说:看看看看,我胳膊都粗你一圈,力气自然比你大些。
褚朝云咽下没出口的话,默默“嗯”了声:“你厉害,你可厉害了。”
除了竹筐一个人抬不动,褚朝云其实还有一个非去不可的理由,便是白日里在草丛深处瞄见的小石头。
她总觉得那东西不似普通石头,普通石头可不会反光,又不是鹅卵石。
于是耐心等到深夜,两个人便悄悄摸摸的下了水。
一到水中,徐香荷就冻得上牙打下牙:“不行不行,那两身袯襫我可要快些赶出来,否则非冻死在这条河里不可!”
褚朝云也冷,所以二人也没什么闲情逸致说话。
两人一前一后专心致志向前游去,一到浅水区,就迅速踩着淤泥站起身来。
换过竹筐后,徐香荷就蹲下身,熟练的开始往外挑石子。
若是遇到些太小的鱼和虾,也会一并放生。
这点活徐香荷一个人干足够了。
褚朝云直起腰,轻喘口气,就顺着白日里的记忆,伸手往草丛里摸。
徐香荷抬起一眼,好心提醒她一句:“摸什么呢?小心被割到手指。”
“放心,我有分寸。”
褚朝云应了一声,手下的动作却没停。
此刻不比白天光线充足,加之白日里他们是站在船上,位置上也高出这边不少,所以褚朝云找偏了几次,才总算摸到了想要的东西。
直到将那物件攥在手里,她才发觉,这哪里是什么小石头,分明就是一块白亮白亮的玉佩!
玉佩上的花纹她尚且没空去看,毕竟这里太黑,就是想看也看不清楚。
不过摸着那纹路跟手感,褚朝云还是感觉得出,这玉佩做工罕见的精细。
不太像是寻常人家的东西。
褚朝云拿到想要的东西,就好好的将玉佩放进荷包,又检查一遍之后,确保玉佩不会掉出去,就跟徐香荷抬着筐一块游了回来。
如今有了换洗的衣裳,徐香荷也就没再跟着她进厨房,刚好褚朝云也要回去换湿衣裳,俩人就轻手轻脚下了木梯。
徐香荷进门脱掉衣裳搭在脚凳晾着,擦干身体又把棉衣套上,再抱上一只汤婆子,这才去了刁氏那。
而褚朝云换好后,就先去厨房忙了。
去之前,她到刁氏那瞅了一眼,顺便问道:“你们可有想吃的?”
刁氏和徐香荷闻言齐齐摇头,可能是这几日忙活的太累,人一疲惫,这嗓子也干巴巴地咽不下去什么。
尤其徐香荷,似乎还有些上火,便没什么心气儿的咕哝:“吃不下什么,今个的馍,我都只吃了两口。”
褚朝云其实也不太爽快,不知是冻的还是天气干燥造成的。
她停了一下,然后说:“吃不下就喝点吧。”
“啊?喝粥吗?”
徐香荷呐呐一声:“都行的,省事最好,你快些回来休息才是。”
褚朝云关门走出去,一到厨房便先舀了一大捧面。
这东西她想做很久了,而且做一次,就能吃很长时间,可谓是相当便利了。
不过以前都是奶奶炒给她吃,这下轮到自己来做,她还真有些拿不准步骤。
于是褚朝云决定,还是跟着感觉走吧。
小杌子被她拉过来,女子坐到灶坑前开始生火,之前刷的锅子里还留有未干的水汽,她便就那么干烧了会儿。
水汽很快被蒸发掉,褚朝云伸手往锅子里探了探。
烧热的温度沿着锅底一点点往四周蔓延,很快,温度就变得均匀起来。
褚朝云将那一捧干面全部倒进去,跟着,就拿起铲子翻腾起来。
这玩意看着容易,但没想到炒起来是真累。
不过偷懒了那么一小会儿,就有一块干面的颜色便深了些。
褚朝云只得打起精神,一刻都不敢再松懈了。
一开始下锅的生面味道并不那么好闻,也不是说不好闻,反正就是不香。
待翻腾了几次锅铲后,面粉开始泛黄,才逐渐飘上来一股熟香熟香的香气来。
褚朝云对着锅子深吸一口气,细细分辨了一下味道,总觉得还差点什么。
可这之后,即便她再如何的翻腾,味道也就那样了。
炒熟之后,她就飞快的把面先盛出来。
手指抿起一点用舌尖舔舔,确实是香的,但又不是那么的香。
女子站在厨房里发怔了会儿,记忆里吃过的油茶似乎不仅仅是面,好像还有些什么芝麻、核桃……葡萄干?
对!
原来是差食材了。
只不过她手里没有核桃跟葡萄干,但芝麻却是富足,于是就去小罐子里抓了把芝麻粒也扔下锅炒。
可芝麻炒出来的味道虽说是比面粉香,但总还是不太对。
猛地一下,褚朝云按了下脑门。
都说是油茶油茶,没有油,哪里就成茶了。
褚朝云耐着心试验,一次又一次的改良,她把锅中的芝麻粒盛出来,又化了一小块猪油进去。
但用的不是平时炒菜的量。
猪油只贴着锅底润过一层,见火候差不多了,她就把芝麻和炒熟的面粉二次放入锅中继续翻炒。
这一次爆出来的香味,才和记忆中的味道对上了号。
成功让猪油浸润到芝麻和面粉中去,褚朝云把成品全部盛了出来。
只不过刚盛出的油茶太烫,她索性将厨房门开了个口,打算等吃食冷却下来再食用。
……
褚朝云进门时,刁氏还跟徐香荷说:“今个倒是回来的快,我看以后就煮些粥吃算了,大冷天的,也别忙活其他的了。”
正说着,二人就发现端来的一大份并不是什么粥。
小盆内,浅棕色的吃食黏黏糊糊,上面飘着一层油汪汪的,看着颇有食欲。
再加上那掺杂其中的芝麻粒……刁氏和徐香荷本能的就坐不住了。
褚朝云给他们各自盛出一碗,示意他们尝尝看。
徐香荷搓搓手,挖起一勺就塞进了嘴,然后就被烫的“呼呼喝喝”的抽起气来。
二人无奈地看着她:“你慢些。”
徐香荷猛劲摆着手,只觉得那口中的吃食细腻顺滑,尤其是咬碎芝麻粒后,两种不同的油香混合在一起——
好吃的简直要升天了!
褚朝云也吹了吹木勺里的油茶,喝上一口,然后热乎乎的说道:“炒这么一锅,够咱们吃好几顿的,往后要是累了不想做饭,咱们就吃这个。”
她示意刁氏也去尝,“我还加了些糖来调味,怎么样?好吃吗?”
刁氏已经喝了好几大口,并且不住的点头:“好喝好喝!冬日里来上这么一碗,真是给肉都不换了。”
说完,又道:“朝云那,既然这东西好吃又好拿,要不你就送这个给小宋呢?”
第43章 三更
这日刁氏终于又寻到了个下船的机会,因着有事要办,她便先去了院子给姑娘送饭,然后就尽量脚程快些的赶到了刘新才那儿。
刘新才刚煮好的冷淘交给伙计送去,人就搭着布巾走了过来,“哟,刁娘子,您今个可是来的早啊!”
此刻,日头正灿烈的照在头顶,午时的冬日也尚存了几分暖意。
刁氏将大食盒放在桌上,人就坐到棚子下,时不时的还往远处望那么一眼。
见刘老板忙完一波,便点头应道:“特意早些来,想等等看能不能遇上小宋。”
那晚她问过褚朝云是否想要送油茶给宋谨时,褚朝云一琢磨,便答应了。
不过除却油茶,女子还有其他的东西想做。
借着夜里油灯的光亮,褚朝云拿起剩下的莎草和棕丝,又扯了块之前做衣裳攒下来的碎布,人就开始研究着忙活起来。
天冷之后,好些船娘手上都发了冻疮,虽说她总是擦些面脂来防护,可依旧免不了受伤。
自从得知了袯襫这个东西,她便一直有了想要自己做手套的念头。
那天厨娘助手戴的那个,做工粗糙不说,外表看起来更像是个袋子,没有手套五指分明的灵活,褚朝云便打算亲自尝试着做一副来。
她比着自己的手掌下剪刀,待要剪开时,却踟蹰着又往外扩了两圈。
褚朝云的想法其实也不复杂,手套内衬肯定还是需要用棉布,但不能做的太厚,毕竟是要戴来干活而非御寒的。
两面裁剪好,她便沿着边角先锁边,缝出一个大概形状,跟着就开始往外圈絮棕丝和莎草,还有一些买回来的其他填充材料。
一副手套几乎用了四个晚上,才勉强算是艰难完成。
也不是褚朝云懒散,主要是这女红于她而言实在为难。
做好之后,褚朝云还试戴了一日,将戴着手套的手按进水盆,意外的防住了冷水。
又戴着去做粗活,搬柴,劈柴,手掌虎口的位置,也没在被斧子震的发麻发痛。
然后她把手套拿给了徐香荷,“妮子,照着这个样子多做几副出来。”
徐香荷看到五个指头支出来的奇怪物件,拎起来盯了好一会儿,然后便“噗嗤”一声笑出来,“这这这是什么东西呀?长得好有意思。”
褚朝云看着她,也笑道:“长得有意思?等你做出来,就会发现这东西不只长得有趣,用起来也更受益了~”
徐香荷干活一向最积极,褚朝云是了解她的。
而且真要说起来,褚朝云也并非全能,做菜她算是一把好手,但这种活计,徐香荷做起来要远胜于她。
为了手套的使用寿命考虑,褚朝云毅然决然地把这个艰巨的任务交给了她。
只不过眼下有点困难,因为徐香荷那两件袯襫还没做好。
徐香荷盘算着手里的袯襫要赶着用,再瞥一眼这满手指头的冻疮,好像手套也是个急需品。
女子哀叹一声,破天荒地犯了难。
她是真不想麻烦刁氏帮忙,刁氏的眼疾还没恢复,根本也做不了这些事。
褚朝云见她埋头苦思,时而撅嘴时而皱眉,便拍拍她的肩,心领神会道:“缺帮手是么?我给你找。”
“找谁呀?”
徐香荷偷偷望一眼围在船尾劈柴的船娘们,心说,大家每天重活加身,估计一个个累的回房倒头便要睡,大概没谁会愿意多给自己揽活。
褚朝云摇了摇头,示意她先去干活,并且拿走了一只手套做样板。
其实徐香荷的这些顾虑,褚朝云更早一点就想过了,这是急活,船娘们暂时不行。
再加上,具体谁的绣工好谁的差些她还尚不了解,就更不可能贸贸然把这事交给大伙。
但若论绣工卓绝这一点,自然是楼上的春叶和蕙娘了。
所以在褚惜兰又一次下来给她送水果时,褚朝云便把单只的手套拿给她,并拜托她转交给春叶二人。
褚惜兰看到手套时的反应,和徐香荷差不多少。
不过很快,她便将东西藏好,然后说道:“三妹妹,这么好的东西春叶和蕙娘见了一定会喜欢,但若是想多做几副的话,这耗时肯定也不短,不如……你让我也试试?”
对于雅间那些姑娘们,李婆子其实更希望他们会弹琴作诗,品茗插花,而于绣工好坏,李婆子并不看重。
通俗来说,做什么事能哄得客人开心,研究什么便是。
只有没远见的,才盯着手里那点变不出银子的绣活。
但褚惜兰怎么都做不来讨好客人的嘴脸,做不来便得不了什么打赏。
虽说柳文匡时时会照应着她一些,但柳老板也只能三不五时带几个朋友过来捧捧场,没哪个有闲钱给姑娘们打赏。
褚惜兰见三妹妹的小生意搞得如火如荼,这两天心中也惦记着此事。
不如,她也另辟蹊径,做些其他赚钱的事情吧。
褚惜兰如是想。
她和褚朝云提了,褚朝云自然愿意帮衬。
好歹也是自家姐妹,大家齐心协力多攒些银钱,将来总归是有用处的。
而且褚朝云一开始之所以没提,一是她拿不准褚惜兰会什么不会什么,还不能深问,脑子里关于原主家事的记忆本就不多,多问多错,将来没法收拾。
二来也是,她摸不准褚惜兰的想法。
不知这位大堂姐,想不想跟着一块做生意。
见对方主动提了,褚朝云便握着她的手说:“大姐姐愿意做这个那敢情好,你只管试着去做,其他的事情我来想办法。”
褚惜兰闻言,心中一阵感激,而后又有些局促道:“我会尽力的……但若是做的不好,也请三妹妹别恼我……”
这么一听,褚朝云便反应过来,恐怕褚惜兰的绣工也不是那么的尽如人意。
女子笑眯眯地,表情并没出现什么变化。
她真心实意看着褚惜兰:“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愿意尝试就好,不懂的就去问春叶他们,他们在这方面很是精通,慢慢就好起来了。”
褚惜兰听过多了点信心,“好,那我就跟着他们先练着!”
两只手套都分发出去,褚朝云就暂时先忙别的事。
不过有了样板做起事来的确是快,没两日,徐香荷和春叶就把她的样板给还回来了。
尤其春叶,还特地用了上等的布料,在布料夹层中间塞入些薄棉,做了一副既方便做活,又戴起来灵便的手套出来。
不但在她的想法上又改进了些,就连看着也美观了不少。
春叶这副新手套,显然是拿来送给她的。
褚朝云对比之后,还是把最初做出来的那副认真的清洗一遍,又晾晒干,然后交给了刁氏。
送谢礼,还是自己做的更有诚意些。
所以刁氏一早就过来等,而且今个务必要见到宋谨。
但或许凡事就爱事与愿违,刁氏安下心来等了个把时辰,刘新才铺子里的食客来了又走,今个宋谨不知在忙什么,一直没露面,连午饭都没过来用。
刁氏实在等不到人,时间又不能继续这么耽误下去。
末了,她叹出一声,走去刘新才那说话。
“刘老板,甜菜的事有眉目了,不过我先跟你说些别的,这个比较重要。”
刘新才以为她有什么火上房的大事,活都不干了,忙道:“您说,您说便是。”
刁氏从食盒里取出手套和一纸包油茶,然后说:“这两样东西,我想拜托你交给小宋,本来我想亲自交给他的,但看来是不成了。”
“小宋?你找宋谨吗?”
刘新才讶了声。
二人本就是站在灶台旁说话,这么一讲,棚子里坐着的两名食客就诧异地望去一眼。
其中一人抹抹嘴巴,放下还没吃完的冷淘,主动走上来询问:“不好意思打断一下两位,你们刚刚说的……可是府衙当差的宋谨吗?”
说是“抬尸体”的,总归不太好听。
所以一般对外,他们都用“当差”来解释,而且也不算胡说,他们的确隶属于府衙管辖。
刁氏警惕地看向这男子,并没开口。
反而刘新才瞟他几眼,忽的一拍脑门:“诶,我好像见过你?你是不是跟宋谨一块来吃过饭?”
男子是新来的抬尸工,刚来那天,同僚们都出去忙了,只有宋谨一人,忙里偷闲带他来刘新才这儿吃了顿饭。
这也算是他们那儿一个不成文的规矩,至少有个简单的欢迎仪式。
哪怕这个仪式,确实简单又粗糙了点。
新同僚记着宋谨的好,见这妇人或许有什么急事,便道:“宋哥被借调去办其他差了,这两天都不会过来,我们都住在一块,若是有什么口信要传,我可以帮忙。”
虽说新同僚愿意主动相帮,可刁氏并不敢随便轻信谁。
妇人再三往刘新才那看,似是想通过刘新才确认一下。
刘新才不好拒绝男子好意,又不能擅自答应,便犹豫着说:“那敢问小兄弟,宋谨他什么时候才能过来呢?”
新同僚略一思索,犯难道:“那真不好说,上面的事,咱不敢多问。”
“那方便问一句,你们住哪儿吗?”
刘新才道。
新同僚:“方便啊,那我说,您记一下。不过宋哥这两天回来的都挺晚,您得晚些来才能碰上他。”
刘新才记熟地址,又让刁氏放心,便打算今晚收摊就过去找人-
宋谨回来时,进门就灌了一整瓢的冷水,虽说天冷不该这么喝,但他实在又累又渴。
凶杀案刚忙完,这清闲日子还没过两天,就又开始忙的团团转。
宋小哥往院子下的台阶上一坐,不时跟出来进去的同僚们打了几个招呼,正歇气时,刘新才就带着东西上门了。
见他突然造访,宋谨有些错愕:“刘哥?您怎么来了。”
刘新才将白日里的事给他说了一遍,宋谨就将人请了进来。
不过二人只是坐在院子里的一方石桌处说话,因为宋谨自己兼并出来的小屋子实在太小,也没什么地方下脚。
刘新才第一次来宋谨这里,不由得对着院落打量了一番。
小院看着虽说跟个随时要倒塌的危房似的,可胜在物件摆放井然有序,角落里也收拾的一尘不染,就连男子们身上汗多,会出现的一些异味,这里也是半点没有的。
刘新才不禁感到讶异,他还真没想到这小家竟如此的干净。
正来回看着,拎着水盆出来洗脸的朱力便冲他笑笑:“是不是觉得这里干净的过分了?”
刘老板被看破心思,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朱力到不在意,接了水走去一旁,边洗边说:“这功劳都在我们宋小哥身上,他日日得空就要打扫,脏衣裳也不叫我们存,还逼着我们整天洗衣裳,要不是为着这里离府衙近些,我早就跑回家去了。”
这话听着像抱怨,实则句句不离夸赞宋谨。
朱力早就成家,连孩子都好几岁了。
但朱力家离着这里有些远,每当赶上府衙事多的时候,他便会过来住上几日。
闲话说了不少,刘新才也要赶着回去,便把那一纸包吃食和手套拿了出来。
手套一出现在二人面前,宋谨还没等问,朱力就颠颠儿奔过来,拿起手套左瞧右看起来,而且还边看边乐:“这是什么呀?干嘛用的?抹布?”
宋谨从他手里夺回来,看着上面细密的针脚,不由得便猜到了什么。
但因着朱力在,就没开口。
朱力原地杵了会儿,一摸下巴迅速懂了,“我走,我现在就走。”说着,就将盆里的脏水一泼,拎上进门去了,还贴心的把门给锁上了。
刘新才有些哭笑不得,这才能好好说话。
他把纸包推过去,低声道:“这是褚姑娘炒的吃食,叫油茶,现在天冷了,你们整日里忙也不容易,若是赶不及去我那吃饭,便烧些热水冲来喝一碗,挺方便的。”
“油……茶……?”
宋谨将纸包打开,才露出个小口,油香的味道就溢出来了。
里面装了些颜色焦黄的面粉和芝麻粒,是他从没见过的吃食。
宋小哥心想,这位褚姑娘当真奇人,怎么普通的食材到了她手上,就总会变得不一样起来。
他刚好饿了,便封好收下,然后道谢说:“劳烦您跑一趟,若哪日见到了刁婶子,也请代为转达我的谢意。”
说完,又将刚刚随手搁在怀中的手套拿起,礼貌的询问:“那这个又是?”
这个,其实才是褚朝云真正想送给宋谨的谢礼。
褚朝云知道这天寒地冻的,他们在船上做工尚且伤手,就更别说宋谨的活计了。
做一副实用性强的,也是为了表达自己真挚的谢意。
毕竟做信使这件事,人家原本不必干的。
刘新才没喝过油茶也没用过手套,这些使用方法都是刁氏今个告诉他的。
于是刘老板拿起一只,做了个往手上套的动作,笑着说道:“反正刁娘子说是这么用的,不如你戴一下看看?”
宋谨听话的戴上,竟觉得大小还正合适,就好像是比着他的手掌做出来的一样。
心中便对褚朝云的印象,又深了一分。
不仅会做美食,绣工也好。
戴上手套的手指不再直接接触冷风,宋谨感觉整个人都暖和了起来,宋小哥眉眼温润的弯了起来,不由得低头看着手套发了下怔。
很暖人心。
似乎很久,都没有过这种感觉了。
上次有这种感觉的时候,还是和爹娘一起过除夕守岁的那年。
手套凭空放着看上去是有点奇怪,但戴上之后,刘新才倒觉得还挺好看。
刘老板欣赏了好一会儿才“腾”的站起身,说着便急切地要往外走,“哎哟,我差点忘了正经事!褚姑娘拜托我去东码头那买甜菜回来,我得去找个人跟我一起才行。”
宋谨见他突然就急起来,便也跟着往外走:“为何要找人?需要很多甜菜么?”
宋小哥以为他是拿不动,才需要人手。
刘新才闻声,却尴尬地挠了挠头:“不是……褚姑娘说那小摊贩滑头的很,怕我一个人应付不来,便给我出了个招,叫我找帮手。”
“那我跟您去吧,您预备哪日过去?”
宋谨将手套摘下,摸着上面的针脚主动说道。
刘新才自然想快些把甜菜买回来,又见宋谨肯帮忙,便欣然的跟他商量了一个日子。
人走后,躲在房里偷听的同僚们就一个跟着一个窜了出来。
“哎哟哟,有人给我们宋小哥送东西来啦?”
“明知故问~宋谨,对方是哪家的娘子呀?”
“瞧瞧这又是吃食又是手套的,娘子一看便是个细心又体贴的人那~”
宋谨就知道他们会这样讲,不过为着姑娘清誉,他难得板起脸来,“别胡说,睡你们的觉去,一个个哪里学来的油腔滑调。”
他说完,先将手套好好的放到屋里,就搁在枕边,然后才进了厨房去生火烧热水。
褚朝云送过来的油茶简直就是雪中送炭,这会儿他腹中空空,而且天色也不早了,就连想出门去买些什么,怕是都买不到了。
一纸包油茶分量不多,宋谨没舍得放很多,只浅浅盛了两勺出来。
两勺油茶配一大碗热水,虽说这看起来不够粘稠,可那香味倒是飘得遥远。
不仅隔壁闻到了,就连被撵回去睡觉的同僚们也一个个闹起了馋虫。
“宋谨,你可恶!你叫我们去睡,自己坐在这儿吃好吃的……嘿嘿嘿,求大爷给个赏呗?”
“就是就是,我们宋小哥人美心善,怎么忍心做兄弟的挨饿呢!”
“那我们可就不客气啦!!”
说着,几人便伸手过来想抢那纸包。
宋谨破天荒地白他们一眼,然后捂好了东西,淡定的说:“不给。”
兄弟们:“……”
朱力看他们围着宋谨闹腾个没完,到底是岁数大些,便几步过来拉开这群猴子,呵斥道:“都作什么妖,赶紧回去睡觉,没看人家累了一天了吗?”
同僚们哀嚎着被朱力拉走,却依旧馋的口水止不住流。
宋谨确实没那么狠心,但若说把纸包里的油茶分出去,他还真不愿意。
不多时,他轻叹了声,看着那些正扒门缝的同僚们说:“去拿勺子来,不过一人只准喝一小口。”
闻声,猴子们立刻欢呼雀跃的奔进厨房,拿了勺子便往石桌这儿跑。
不过大家只是性子闹腾,人却并非那般没眼力,每个人只挖一点浅尝便罢。
但却不妨碍,他们对这油茶和褚朝云赞叹不休。
朱力没好意思跟这些猴子们争抢,也不忍心分宋谨的吃食。
不过宋谨跟他关系最近,便递来木勺笑道:“尝一口看看,大力哥。”
朱力当然也馋,又抵不住宋谨的好意相请,便只用木勺沾了一丁点,放入口中抿了抿,然后眼珠子就放起了光。
“这、你——小宋,你在哪儿认识的这位姑娘,当真好厨艺啊!”
宋谨温和一笑,却并没把人家的隐私道出来。
夜晚静谧,该睡觉的也都去睡了,宋谨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慢慢喝着油茶,喝完,见碗边还沾了些,便又去续了碗热水来-
没两日,就到了和刘新才约定去东码头的日子。
一早,刘新才就跟渔民阿四借了渔船回来,不过阿四只负责借,因着家中还有事,就叫他们自己划去对岸。
阿四留下两个斗笠,并告诫他们船上风冷,戴着划船免得受凉。
刘新才不太会划,但宋谨倒是会一些。
其实没来蕤洲的时候,宋谨几乎什么也不会,凫水,划船,很多事都是他从来没涉猎过的。
那时候朱力总带着他,并经常跟他说:“你别小看抬尸体的活,咱们这个行当,得什么都会一些才行。”
宋谨不懂,就跟朱力虚心求教。
朱力便跟他介绍说:“因为尸体不一定会出现在哪里,或许出现在城墙楼上,又或许是泥池沼泽,水里的,岸上的,什么突发情况都得考虑到,如果你不多会点技能,到时候要怎么办呢?”
宋谨觉得朱力讲的有道理,便就各式各样的技能都跟着学了些。
宋小哥此刻正头戴斗笠,身着袯襫,撑着船,载着刘新才一路向东而去。
不过今个天气选的不太好,风硬就算了,还是逆风,所以哪怕宋谨的力气已经足够大了,可还是划了小半个时辰才划到对岸。
东码头的拱桥下面,陆陆续续停着不少船只。
但褚朝云提前告知过小摊贩的特征,二人一路找过去,倒是没费太大力气便寻到了。
便在此时,宋谨悄悄脱下斗笠和袯襫,沿着码头上了岸去。
而刘新才则主动和小摊贩搭起了话,不过一提到“甜菜”,滑不溜丢的小摊贩便笑了下,而后心知肚明道:“是那位姐姐托您过来的吗?”
“没错,是她。”
刘新才也不瞒着,然后就话题一转,单刀直入的询起了价格。
小摊贩等的就是这么一句,他故作为难得咂了咂嘴,然后摊手说道:“那日只是随口一说,哪知您要的数目如此之多……”
“怎么,你没有?”
刘新才怔愣了下。
小摊贩忙摆摆手叫他稍安勿躁,“怎么会呢,我既答应了姐姐,自然也是有诚信的。不过么……您该知晓这个时节甜菜并不好寻,我也不是故意想抬什么价格,但这天寒地冻的,您也不好叫我赔本不是?”
刘新才心想:呵呵,你就是要故意抬价格。
不过他没想到褚朝云算的还真准,这家伙说话时眼珠子叽里咕噜乱转,又长了张能说会道的嘴巴,确实不怎么好对付。
小摊贩也不再卖关子,直接就说了一个价格出来。
刘新才惊诧间没忍住,登时就不乐意道:“你要抢钱啊!”
小摊贩嘿嘿乐起来,然后安抚他道:“您别急啊,除了我这儿,您可是找不到第二份卖甜菜的了。”
“那你也不能二十颗菜,要我三钱银子,你疯啦!”
刘新才简直要气疯了才对。
小摊贩闻言却挑挑眉梢,似是不打算还价。
就在二人僵持不下时,宋谨便站在码头处,看着他们说:“这位老板要买甜菜吗?我家多得很,正愁没处丢去,你若要,我便都便宜给你了。”
这就是褚朝云给刘新才出的招。
刘新才见宋谨装的似模似样,差点笑出来,但他还是强忍着,和宋谨一唱一和起来,“是么?那不知这位公子手中有多少呢?我要的可是挺多的。”
宋谨温润一笑,尽管穿身的衣袍看着廉价,但气质却不俗:“我刚听那位小哥说二十颗甜菜卖您一钱?巧了,我菜比他多,我有三十颗。”
刘新才:“敢问公子出价?”
宋谨抬手比了个一,“只要一百文。”
小摊贩闻言“嘿”出一声,着实有些恼怒,但却又不好当面发作,便只能不太服气的吭哧道:“你一百文卖三十颗,你疯啦?!”
他一气,就学起了刘新才的口吻。
宋谨并不理他,反而看着刘新才道:“怎么样?若是嫌贵还可再议,不如请老板上来,同我家去看看?”
刘新才正欲说“好”,小摊贩就绷不住了。
做买卖最怕这种截胡的。
小摊贩长吸一口气,几乎是抱着想打死宋谨的口吻,气鼓鼓地丢出一句,“咳,老板别忙,咱们好商议,他出一百文,我、我八十!”
这会儿轮到刘新才神气起来,“但你只有二十颗。”
小摊贩:“……”
小摊贩咬咬牙:“五十!五十文!五十文我都卖你行了吧!!”
“成交!”
刘新才总算把刚才的气出了。
小摊贩忙着带刘新才回家去取甜菜,并没注意刚刚跟他抬价的公子已经消失不见了。
宋谨回到船上,戴好斗笠、穿上袯襫,转瞬又成了一个撑船的船工模样。
……
褚朝云从暗仓里出来时,外面的风已经消去不少。
风吹开云层,日头照射下来,远远地,她便看到东码头那,像是正有一只小船努力的往回划着。
渔船距离他们的花船并不太近,只能瞄见一点影子。
徐香荷知道刘新才去帮褚朝云买甜菜,只是他们不知刘老板会哪时过去,见这会儿管事们不在,又是午后的休息时间,两人便站在船头看风景。
徐香荷往东边斜去一眼,待看到小船越来越近时,还笑着打趣一句,“朝云你看!”
她指着那条渔船说。
褚朝云投去一眼,不解道:“看什么?”
河面上往来船只常有,也没什么出奇的。
徐香荷啧啧两声:“说不准,那船上的就是刘老板呢!”
褚朝云闻言便想笑:“哪就那般巧了,再说也未必是今日去。对了,你去看看婶子那甘菊茶泡的怎么样了?我看她喝过两次,好像效果不错。”
徐香荷应着声往暗仓去,褚朝云就又有意无意地往那小船瞟去一眼。
距离稍稍近些之后,撑船人也勉强能看的清了些。
不过对方戴着斗笠,身着袯襫,捂得严严实实,再加上日头晃眼,褚朝云只能看个大略。
宋谨微抿着唇,目不斜视地往西码头赶。
斗笠压得深沉,只露出一条清瘦的下颌线,帽檐遮住大半张脸,堪堪能够到鼻尖的位置。
褚朝云投去一眼,总觉得这人哪里有点眼熟似的。
不过很快,徐香荷便在木梯处朝她摆手,褚朝云点点头,大步走了过去。
与此同时,宋谨也若有所思的望向花船方向。
抬眼间,只捕捉到一点模糊的身影。
宋小哥眉头微蹙,似是也觉得那姑娘好像在哪儿见到过。
上岸时,他便在船里等着,而刘新才则回去铺子拿板车,二十颗甜菜若是找东西提着也不是不能拿,就是要费些力气。
刘新才推车回来时,看到宋谨正往某一处河滩望去,他不明所以,便低声问了句:“怎么了?”
宋谨习惯性的摸一下腰间,只摸到一手空荡荡的,然后就叹道:“丢了东西,也不知到底丢在哪了。”
他后来有下水去找过,就连那日碰到陌生姑娘的草丛边,他也仔细翻过一遍。
只不过,那白玉遍寻不到,看来是彻底丢失了。
刘新才似是还想问什么,宋谨则微微摇了下头:“算了,留不住就留不住吧。”
……
褚朝云回来隔间,见刁氏正老老实实地坐在床榻上喝甘菊茶,这才放下心来。
而徐香荷喊过她后,便疾步赶回来继续赶制那两件袯襫。
褚朝云见女子低着头,认认真真的模样,便道:“作何这般心急,小心扎了手去。”
“你等等别走,我马上就好。”
徐香荷快速锁针,怕不牢固,又多锁几下,用牙一咬线头,才畅快的抬起头来,“我做好了,哈哈!朝云,这可是我亲手做的袯襫,我可太有成就感了!!”
徐香荷说着便催促褚朝云换上试试。
褚朝云了解她的手艺,穿上之后来回走了两步。
然后赞道:“嗯,轻便,灵活,今晚就穿着下河试试!”
徐香荷也试穿了一下自己那件,然后犹疑道:“就是不知这防水效果可好。”
“好。”
褚朝云提醒她:“你忘记手套了吗?”
褚朝云先做出那副手套,就是为了要测试一下莎草和蒲葵的防水能力。
春叶送她的那副,她日日戴着,就连伤了的手都养回来不少。
徐香荷其实也趁着空给自己和刁氏赶制了两副,只是还没来得及戴。
这会儿有功夫了,想到褚朝云还需要更多手套,才想起要问上两句:“对了朝云,这人的手有大有小,你不是想做手套卖吗?那我接下来……到底该做多大的呢?”
这的确是个好问题。
不过褚朝云也不知道,但她却胸有成竹的说:“那且等等,或许过几日,咱们便知道了。”
褚朝云说完就推门出去干活。
徐香荷听得一脸懵,半晌才反应过来:“不是,现在还没人知道咱们有手套啊,谁会来买??”
只不过,走道里空落落的,褚朝云早就上了木梯去,根本没听到她这一句。
……
有了袯襫之后,二人夜里下水果真暖和不少。
再加上徐香荷也学着春叶做手套的思路,在他们的袯襫里多絮了层薄棉,薄薄的不影响活动,而且还能保暖,简直一举两得。
就是脚还有点冷。
但能够护住身体大半,从目前来说,已经是相当不错的效果了。
而且有了袯襫遮挡,二人再也不用湿着衣裳回去,用过的袯襫脱下来,就搭在脚凳处晾着便好,着实方便的很。
人不那么冷了,褚朝云又恢复了最初的干劲。
这阵子忙忙碌碌,她时常用油茶来对付晚饭,眼见着徐香荷刚长的二两肉又掉下去,褚朝云决定今晚做些好的来。
她自己也不想再吃油茶了。
于是她取了些面来,揉好便放在一旁醒发,上次刁氏下船去,顺带还捎回来一大块肥瘦匀称的猪肉。
褚朝云把肉取来,洗过便开始剁。
之所以想剁肉馅儿,主要是因为她看到了竹筐里有剩下的韭菜,大概是厨娘白日里没用完的。
而且韭菜不容易保存,过这一夜,明个一早也是要丢,她索性就取出来洗了几水,然后也剁碎,跟猪肉混合着,调了一个猪肉韭菜馅儿出来。
褚朝云以前很喜欢吃猪肉韭菜馅儿的面食,不论是水饺还是包子,她都百吃不厌。
但这里的人,似乎不太吃韭菜?
褚朝云也不知,刁氏和徐香荷是否能吃的习惯。
面醒发之后,她便专心致志地包了起来。
只不过她包的这个,虽说也是饺子的形状,但个头看着却要比普通的饺子大上不少,而且样子还更扁。
褚朝云这次其实不打算做饺子和包子,因为她想到了一种新更解馋的吃法。
第44章 三更
包完那些馅儿,褚朝云收拾了面板,又去挖了一大勺猪油,放入锅子里完全融化开来。
虽说几乎每日,他们都跟着吃猪油,猪油的消耗量肯定要比从前大。但厨娘日日做饭也是用掉不少,所以这猪油通常都是三日就要补一次货。
尽管钟管事跟她说过,进了厨房,调味品不限制她用,不过最初她还是有点提心吊胆,总怕哪日管事发现猪油用的多,便要来问责了。
可钟管事却一次都没提过。
褚朝云心中那点猜想越发强烈,她不能确定“自己暗中联络外界做生意的事”钟管事知不知晓,可她偷开小灶,钟管事大概早就知道。
知道,却又不惩罚她?
虽说,这种种迹象都表明钟管事和这条花船并非同一条心,但凡事需得小心为妙,眼下她也只能先观察着。
锅子里的油热的差不多了,褚朝云便把包的大饺子一只一只下了进去。
热油沾到面食,“突突突”的起了不少气泡,猪肉韭菜的香味也一瞬间被激发出来。
全部炸好捞上来控干了油,褚朝云就端着煎饺子回去了。
回来刁氏这里,她将吃食放在脚凳上,迫不及待便拿起一只尝了起来。
一口下去外酥里嫩。
猪肉韭菜的搭配简直就是灵魂级别的馅料,褚朝云难得不打哑谜,笑呵呵介绍道:“快来尝尝我做的菜饺,刚炸出来,热着吃才香。”
韭菜的味道的确冲些,褚朝云咬开那菜饺,馅儿一暴露出来,浓郁的味道就蓄满了整间屋子。
徐香荷“咦”了声,“朝云,这面食你是用韭菜做的?”
“是啊。”
褚朝云眯着眼答,吃完一个马上又拿起了第二个,香的一刻都停不下来。
总算吃到想念多时的韭菜馅儿,她今天非得吃够才行。
刁氏毕竟是上了岁数的人,并不像小孩一样挑剔吃食,但她确实也少有会吃韭菜,因为韭菜的特殊味道她不怎么能接受。
不过有的吃就最幸福了,如今能吃饱饭还求什么呢。
妇人拿过一只,浅尝两口,本想着韭菜不就那味道么?
结果才吃进嘴里没几口,动作怔了下,咬的口就越来越大了。
“没想到猪肉和这韭菜一搭配,还能这么香?”
刁氏赞不绝口起来。
三人里,只有徐香荷没动,但见连刁氏都吃的这么开心,便也拿起一只,打算尝试一下。
徐香荷闭着眼,张着嘴,面上带着一种欲哭无泪的委屈表情。
褚朝云看过就笑个不停,她太懂这姑娘此时此刻心里在想什么了,就好像自己第一次被同事安利吃榴莲时,也是这样一副说哭不哭,要笑不笑的纠结状。
不过她也不劝什么,反正人总要有第一次。
果然,就在她又去拿第三只菜饺时,徐香荷那边就有了动静。
徐香荷一口下去本不打算嚼得太碎就要咽下,可猪肉的油香覆盖了韭菜的辣气,被浸满油的韭菜叶变得细腻滑嫩,非但一点都不辣,反而还形成了独特的香气。
然后盘子里剩下的六只菜饺,就都被徐香荷给包圆了。
差点撑得这姑娘第二天起不来床-
今个又到柳文匡过来取米糕和糖葫芦的日子,春叶下来拿货时还跟她说,有些食客买了米糕并不带走,而是就在万春楼里吃。
不过这米糕虽好,可吃多了总会腻人,而且噎得慌。
柳文匡想来请教褚朝云一句,是不是该配些什么喝的来卖?
褚朝云听罢笑道:“请教倒是不敢当,若说喝的……不如配着我的油茶,咱们加个米糕油茶的套餐呢?”
冬日里最是想喝一口热乎的,油茶刚好。
褚朝云之前炒了许多,说着便用纸袋装了一包叫春叶一并带上去。
能有几个固定的合作伙伴她还是很乐意的,哪怕目前还没什么太大的收入,可总归是有了一个稳定的进账。
褚朝云炒的油茶春叶他们也吃过,于是春叶把纸包往怀中一藏,就带着上去找柳老板了。
跟着褚朝云久了,春叶也变得精明不少。
女子一上来便把米糕配油茶的套餐一事说了,柳文匡小眼睛笑的弯起,不住赞道:“我就知道褚姑娘一定有更好的办法!”
这么搭配着卖套餐,也算是一种新的吃法。
既然吃法上有了创新,那价格自然也要往上提一提。
柳文匡心里的小算盘扒拉的直响,一双小眼睛也冒起了精光,他满脸都是“算计”的模样,简直藏都藏不住。
春叶看他一眼,却微微笑道:“柳老板,咱们做生意讲究的是先小人后君子,既然这要做新的套餐,那银钱方面么……”
她故作踟蹰,也想要听听对方的下文。
柳文匡知晓她的意思,便故作敞亮道:“我懂,这规矩我当然懂,褚姑娘的油茶进价多少?我多给她涨上两文!”
春叶就知道这人要如此说。
于是刚听完,就立即斩钉截铁地拒绝道:“那可不行~搭配着卖的东西,哪有单独算钱的道理?你们既然搭配着卖,那定价也要按搭配的来。”
但这样一来便要贵上许多了。
柳文匡没想到她跟着褚朝云久了,竟也学会了讨价还价,心下一急,便没马上给出回应。
春叶却又笑道:“看来柳老板这心也不诚,罢了,我再去问问刘新才,我想刘老板一定愿意接受这个价格——”
“不不不,别去找他!”
柳文匡马上投降,咬牙切齿地给出了一个新的定价。
春叶这才满意,趁着李婆子没上船来,一溜烟就跑下木梯,进厨房去找褚朝云了。
这提价的主意褚朝云完全放手给春叶,见对方真谈成了,便有些欣慰。
这边的好消息刚传过来,那边刘新才就上了船。
刘新才显然是来告诉褚朝云关于甜菜的事情,不过他们一口气买了二十颗回来,数目庞大,确实没办法就这么大张旗鼓地带上船来。
刘新才其实是来请褚朝云想办法的。
春叶不好频繁的下来,于是这接力棒就递给了蕙娘。
蕙娘说话一向温声细语,可今儿这一下来,便也是张哭笑不得的脸,“褚姑娘可是成了咱们的主心骨了,这一个两个的,全都来请您给想办法呢。”
褚朝云之前只张罗着买甜菜,并没考虑要往船上带的事情。
因为她没想到那东码头的小摊贩这么给力,原以为能买到几颗就很不错了,哪知这一下子竟买回二十颗来。
褚朝云靠在灶台旁微微凝思。
其实有那么一瞬间,她很想让刘新才把甜菜打包装箱,混在每早往船上搬运的货物里,叫褚郁和项辰给她送上来的。
不过这个想法偏大胆些,而且也不太现实。
且不说那送上船的货物都是要经过检查和清点,褚郁和项辰还一直被李二达盯着,而且也没这么大的权利。
这条路是死路,走不得。
正左思右想之际,她脑子里便出现一幅“渔民撑船从东码头回来”的画面。
诶?
她好像有了另外一个主意。
虽说这主意也好生大胆,可总比叫褚郁他们帮忙要可行许多。
褚朝云走去蕙娘身边,对着她耳语两句,蕙娘却也是吓得连眼珠子都瞪大了:“这、这真的能行吗?”
“你先去问问刘老板的意思。”
蕙娘得了支应,忙上来答复。
刘新才也是听出了一脑门的汗:“阿四的船我当然能借的来,就怕看守这条船的人会发现。”
刘新才听罢有些坐不住,起身便走:“我去和宋谨老弟商议一下,看看他那边怎么说。”
刘老板觉得,宋谨好歹是在府衙当差,见识上也算比他们这些小老百姓多些,褚朝云的提议他实在不敢做主,而且就算要送,也得宋谨去,他也不会划船呀。
再去了一次宋谨的住所后,刘新才倒是一回生两回熟起来。
他叫雇来的伙计守着铺子,早早就去找了宋谨,直到进门前才恍悟到,宋谨这会儿应该在府衙才是。
不过来都来了,总要进去看看。
这一进门,巧了!宋谨还真在家。
宋小哥正戴着褚朝云送的那副手套洗衣裳,看到刘老板人来,便笑道:“褚姑娘做的这手套果真实用,戴着做事,一点都伤不到手。”
宋谨温温和和,刘新才却没空听他夸手套的妙用。
他把方才褚朝云的想法一说,然后就坐下来道:“这小姑娘胆子比天还大呢,敢叫咱们撑着船直接给她送上去,唉!咱们倒是能走这一趟,但要出了问题可是她担着,简直叫人不省心!”
刘新才突然一副老父亲操碎心的样子,看的宋谨也弯起了眼。
不待宋小哥开口,他又说道:“不成,我还是多去几回,一篮子一篮子给她带吧。”
刘新才说完还深深地点了下头,“嗯……就这么办,没错。”
话刚完,宋谨便将手中的衣裳拧干晾好,又摘下手套放在石桌上晾着,然后才不慌不忙说:“您别太急,褚姑娘的想法能行得通。”
刘新才正沉浸在自我想法里,乍一听,便“嗯?”了声。
宋谨坐下来,轻喘口气,然后说道:“那条花船不小,且厨房门开在背对码头的一侧,再加上看守们本就不太理会往来的渔船,咱们将小船划去厨房那侧,人不用上去,只将甜菜递上便好,神不知,鬼不觉。”
刘新才听罢惊的张大了嘴,“啊?”
宋谨那日帮褚朝云送竹筐,便就是那么做的。
虽说他是凫水,送甜菜需要撑船,但渔船相比起花船的体积,可要渺小太多。莫说是一条渔船,便是两条一起过去,花船也能挡得住。
所以褚朝云不是异想天开,而是经过了严密的考察和深思熟虑。
这么一解释,宋谨脑子里便又出现那晚碰到陌生姑娘的画面。
难道那位就是褚姑娘吗?
闪过这句疑问,宋谨又笑自己太过天真,花船上女子众多,哪就那般容易遇得上。
刘新才那日回去之后便没再回来,而是在第二天的午后,才过来给褚朝云送信。
得知宋谨要撑船来给她送甜菜,褚朝云一时间还有些紧张。
就好像在现世要面基网友似的,哪怕彼此间没什么过多情感,可猛地就要去见个陌生人,谁的心里都会起些波澜。
褚朝云正在刁氏那跟二人说这件事,走道里便响起些凌乱的脚步声。
褚朝云莫名警惕地“嘘”了下,人立刻就站了起来。
这脚步声沉重,且对窄道间堆放的杂物并不熟络,根本不像是船娘们能发出来的。
除却这两点,来人似是还因撞到什么而恼怒,猛踢去一脚的同时,愤怒的奔到里间踹了几脚木门。
“褚朝云?”
“船娘褚朝云何在?”
“出来!”
那人吼声震天,气势凶神恶煞。
这一喊,顿时把暗仓歇息的船娘们的心,给喊提了起来。
徐香荷是被吓得最严重的那个,她听出来那大汉在踹褚朝云的房门,便捂着嘴,小声和褚朝云说:“他是谁?来找你做什么?”
褚朝云自然不知,也觉得自己并没犯什么错。
女子站在门旁纹丝未动,只是按在门把手的手指有些轻微的颤动。
她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想到几日前在花船,众目睽睽之下,李婆子和赵大看着她那不怎么甘心的眼神,褚朝云紧皱了下眉头。
该不会是这二人背后研究了一番,想趁着钟管事不在,上来教训她一下?
她直觉是不能出去的。
可喊她的两名大汉显然没什么耐性,其中一人已经踹开她的房门,见里面没人,就又去对面踹徐香荷的门。
跟着,二人一路踹过其他的房门,并且不停喊道:“赶紧出来,褚朝云!”
几名船娘本各自窝在自己隔间里休息,被这么一踹,顿时吓得惊叫起来。
褚朝云听得恼怒,深吸一口气,开了门就要出去。
徐香荷却死死拉住她,并且使劲摇了摇头:“别、别出去!”
她哀叹一声,松开徐香荷的手,低声道:“那也不能连累旁人,而且,他们总会找到这一间。”
褚朝云出去前拿起把短刀塞进袖子里,然后就推开了房门。
这短刀也是在旁边的仓库顺手淘来的,她有时就会撑着油灯进去看看,因为发现这仓库里废弃了不少物件,就挑挑拣拣,拿一些能用的回来使着。
这短刀以前不知切过什么,刀刃钝的很,上面生了许多锈迹,磨都磨不下来。
不过有个防身利器,总会安心点。
褚朝云从刁氏那间出来时,已经有不少隔间的船娘探头望来,大家都惊吓着躲在门里,用同情的目光望向她的方向。
见他们这般惊恐又战战兢兢地目光,褚朝云心想,恐怕这种事不只她第一回遇上,就连以往,也是没有先例的吧?
不过,不管这两人来做什么,她只见机行事便好。
褚朝云在没什么光亮的走道里看着二人,略显淡定道:“我是褚朝云,请问两位是谁的手下?来找我做什么?”
其中一名大汉收回继续踹门的脚,轻瞥她一眼,态度不怎么和善道:“问那么多做什么,既然你是,那就赶紧跟我们走。”
褚朝云回手拽住门把,站住不动:“去哪?”
“少他妈废话!”
那人见她不肯动,便要伸手过来拉她。
褚朝云一个退让避进门内,而后迅速关门,只露出一道缝隙,冷声问:“去哪?不说清楚我不会去的。”
那大汉似是受不了这里的潮,浑身待的很不舒服,又见这女子磨磨蹭蹭不肯走,便目眦欲裂的又想踹门,“老子让你跟我们走!”
“咚”的一下力气极大,褚朝云被震得就要往后倒。
好在徐香荷在后面扶了她一把,然后也用手抵住门,又将门关回到只留一个缝隙的距离。
那大汉明显不爽,跟着要来第二下。
褚朝云心脏咚咚跳个不停,敌视向那二人,咬着唇就掏出短刀来。
她握着刀柄,做了一个要扎他们的姿势,既然没什么商量的余地,那她就死也不能下船。
“我说,去哪儿?!”
女子的声调微微提高,竟莫名听得来人愣了一下。
站在前面的大汉像是从没受到过这种威胁,猛地将腰上别着的鞭子抽出来,大骂一声:“小小船娘,你好大的胆子!!”
褚朝云也本着鱼死网破的劲头,大声吼了回去:“那你就试试看!!”
便在两方僵持不下之时,身后那大汉眼珠微转,忙走上来拉开前面的,表情稍微软和一些:“褚朝云,你必须得跟我们走,是钟管事叫我们来找你的。”
钟管事?
褚朝云看到他们的鞭子就本能想起赵大,她并不太相信。
于是,依旧强硬道:“不可能,钟管事有事会来船上找我,怎地叫了你们二人来。”
那人不想继续耽搁下去,便硬是磨出几分耐心道:“她就是此刻来不了,才派我们带你过去。”
褚朝云站着没动,像是还想问些什么。
那人“啧”出一声,又道:“她想吃你做的鸡排,你懂了吗?”
其实钟管事让这二人过来喊褚朝云时,就已经提醒过:“若她不肯来,你们便告诉她,我想吃她做的鸡排,她自然能明白。”
虽说这理由有点扯淡,但褚朝云听过,却浑身放松下来。
因为上次跟着程月在厨房炸鸡排那回,就只有钟管事知道。
既然这二人说得出这话,她也就没什么好怀疑的了。
揣着疑问,她重新打开了门,抹掉一脑门的冷汗,淡淡道:“去哪儿?我跟你们走。”
那二人冷哼一声,在前面带路。
“下船。”
其中一名大汉应过之后,还顺带看了另一人一眼。
刚接到这差事时,他们压根就没把褚朝云放在眼里,还觉得钟管事小题大做,带个人来而已,何须对什么暗号。
可见到人后,才发觉,这褚朝云虽说是个不入流的小船娘,脾气倒是倔得很。
恐怕他要是不说出那个暗号,这人即便死在船上,也不会跟他们走。
那人本想呵斥褚朝云,叫她丢了手里的刀,可回头和女子对上视线,想到这女子的硬气,也不愿再徒生事端,便就由她去了。
这是褚朝云第二次下船。
心境其实和第一次已经不太一样。
第一次下来时她处处都小心翼翼,并且极其渴望那份短暂的自由,但如今,那点奢望已经不复存在,她眼中只剩下决心。
一定要从这鬼地方走出去的决心!
女子的短刀一直握在手里,生锈的刀刃在掌心压出深刻的印痕,不过她并不觉得疼。
西码头处,此刻东一片西一片的聚着些歇息的劳工,他们头戴的幞头明晃晃,虽说原本该是红棕色,可眼下有不少人的幞头,都脏的跟黑泥似的。
褚朝云正用目光寻着褚郁,就见左侧一棵树下,两片幞头的颜色红的鲜艳,像是经常换洗。
而戴着幞头的二人,正是褚郁和项辰。
褚朝云看到了褚郁,褚郁当然也发现了她。
小少年一见自家姐姐的身旁还跟着两名壮汉,且手中还都拿着鞭子,心中便焦急起来。
褚郁瞪圆了眼睛,“噗通”一下就从树下站起身来。
小少年惊惶地望着褚朝云的方向,俨然是再问:他们要带你去哪儿?!
褚朝云怕褚郁冲动,忙暗戳戳地摇了摇头,然后又给项辰递了个眼色。
项辰几乎是下一刻便拉住要跑过来的褚郁,而后低声阻止:“别去,你阿姐不会有事的。”
“你怎知?!”
褚郁急坏了,声有些高。
项辰默叹口气,示意他声音小一些道:“你阿姐手中有刀,如果他们真是要教训你阿姐,还不早就夺了刀么?”
那两人若是想夺褚朝云的刀,其实还是很容易的。
可他们并没这么做。
二人只是步履飞快的往长街那处奔走,也没要挥动鞭子去打褚朝云,也就是时不时用余光注意一眼,只要褚朝云不生出想逃跑的心,他们就只想赶紧交差了事。
项辰一针见血,安抚效果倒是格外的好。
若在平时,褚郁也并非想不到这一点,实在是面对自己最亲的人,难免会失去理智。
褚郁和项辰站在树下,一直看着褚朝云离开的方向,直到三人彻底消失不见,才又重新坐下。
褚郁懊恼的抱着双膝,靠在树桩,喃喃道:“你说,他们会把阿姐带去哪里呢?我到现在都没收到她的回信,阿姐会不会看不懂我的信?”
项辰沉默不语,无言的摇了摇头。
这个,他还真不知道。
……
褚朝云跟着大汉们一直往前走,拐去胡同里时,刚好到了褚惜兰他们住的院子。
此刻,院墙上方,正从里往外伸出一叉子的红梅,红梅开的不算艳丽,再加上也没有白雪的衬托,只显得有些孤孤零零的。
褚朝云不由得望去一眼,心想,也不知蕤洲这里……会不会下雪?
不过他们只是带着褚朝云从门前过,并没打算进去,而是继续又往前走。
接连又拐上几回,才停到了一处院落的门前。
其实从刚刚拐进来之后,褚朝云就已经觉出了不对劲,因为这边相较于刚刚那条胡同,看上去更加的隐秘和冷寂。
这一处似乎少有人来,很像是其中住了什么富贵人家,就连脚下的青砖石,也不知不觉换成了打磨光滑的青玉一般。
至于脚下的路是否真用的青玉,反正她是不识货的。
褚朝云抬起头来看,眼前这幢院落灰瓦白墙,两扇朱红大门上双排的门钉很是讲究,就连扣门的门环,看起来也是沉甸甸地铜制品。
女子不禁诧然:这是钟管事住的地方?
正捉摸着,其中一人已经上前去扣门了。
门内似乎有人正在等,听到声响,立刻就开了一道缝。
两名大汉看了一眼身旁女子,然后和走出来的男人说:“麻烦通知一声钟管事,我们已将人带到。”
其中一名大汉说完,回头瞪了褚朝云一眼,“你还不过去?”
虽说褚朝云不太明白自己被带过来是要做什么,但心觉进门去一定比和这俩人待在一起好,就主动走上前去,和开门的人说:“劳烦,我是褚朝云。”
开门的男人约莫五十岁上下,身着灰黑短褂,头上还戴着个帽子,一看便像是大户人家里的老管家扮相。
加之老管家面向她时态度和善,褚朝云便又低低行了一礼。
不过再看,那两名凶巴巴地大汉跟老管家说话时,态度也是天差地别似的好,便更觉此人身份贵重了。
大汉拜别离去,老管家引着褚朝云进门。
走近院中,迎面便是一座灰白相间的影壁墙,影壁墙的檐角两侧雕刻着做工精美的石狮子,手掌那般大小,一瞧就知价格不菲。
“假的。”
褚朝云听身旁的老管家突然来这么一句,顿时愕然着“呃”了声。
老管家笑呵呵地跟她搭话,边往影壁墙右侧引路,边说:“那小狮子是仿刻的,我们……老爷,他一向主张节俭,可家中又不好表现的太过寒酸,所以便请人仿了这么一对。”
褚朝云默然点了下头,心中生出几分微妙来。
她有些不太懂老管家的意思,即便是这家的主人勤俭节约,但也不必见人便揭家主的短吧?
不过很快,褚朝云就明白了。
因为这一路走来,往来路过的丫鬟仆从,身上穿的衣裳都是看着名贵,实则廉价的料子。
还有院中种植的树木花草,建造的假山水幕,所用其材,也都是如这般套路的花架子,大概就算老管家不说,明眼人只要稍微留留神,就能看得十之八九。
与其到时被人揪着脊梁骨戳,还不如早些摊开来讲。
何况,褚朝云发现这老管家似乎并不觉得用仿制品算什么羞耻,还很以自家老爷的节俭为荣。
节俭确实是传统美德,褚朝云也提倡。
还以为来此一遭是什么不得了的龙潭虎穴,可现在真到了地方,她反而觉得比在花船上还要自在了些。
不过……等等!
她不是来的钟管事家吗?
哪门子出来的老爷?
褚朝云略略一估量钟管事的年纪,心想,或许老管家口中的“老爷”是钟管事的夫君也说不定,谁也没规定管事就不能成亲的。
褚朝云跟着老管家走过一重院落,很快到了第二重。
她是不太懂这古代的房屋都是个什么式样,但远远听到院落之后似有说话声,说话声和窸窣的扫地声交织在一起,听起来倒像是在这之后,还有一重?
难不成,这就是传说中的三进大院子吗?
不过老管家显然不打算继续往后走,而是一摆手,将她带进了二重院子的正门里。
当中的正房内,正有两三名忙碌的丫鬟,她们不时看一眼褚朝云的方向,眼中都露出不小的惊诧来。
褚朝云只当没看到,就那么一脸谦恭的迈步跟着。
直到进了一处闺房,老管家才在门前停下,然后示意她道:“钟管事就在里面歇着,姑娘自己进去便好。”
“有劳。”
褚朝云说完,就抬步走了进去。
她从前是猜想过钟管事的身份,觉得妇人可能跟其他两名管事不同,所以李婆子和赵大才表现的有些惧怕她。
而且,李婆子那么张扬的一个人,不也是住在姑娘们住的院子里么。
赵大的住所也离那些劳工不远,就跟工头们同挤在一幢院子。
但不管是李婆子还是赵大,显然哪个都没有钟管事住的地方好。
褚朝云这么想着,人就来到了房间里。
钟管事此刻正靠坐在床榻,头上围了一块指头宽的方巾,身上穿的也比在船上更随意些,妇人似是在闭眼歇息,听到脚步声,也没有睁眼的意思。
褚朝云站在一旁看她,等了一会儿见人还没醒,索性找了张椅子坐下来等。
女子一边打量屋子,一边猜测钟管事到底是个什么身份。
妇人便在此时醒来,瞥她一眼,冷淡道:“贼眉鼠眼的看什么呢?”
褚朝云吓了一跳,主要还是这屋子太过安静,而且她刚刚的心思全用来观察房间里的陈设,精力太投入,便没注意榻上妇人。
听到来人问,她起身走去床边,笑着应道:“再想管事唤我来的目的。”
“你倒是坦诚。”
钟管事哼了声,有些恼的取下方巾丢开,也没下床,只是又往身上拉了两下被子说:“我只是突然想吃你炸的鸡排,想着若是要你在船上做,送来便就凉的没法吃了。”
说完,似是还有些犯困,就耷着眼说:“你去厨房做一份来,我在这等着。”
褚朝云应了声,不过还是多看了一眼面前的妇人。
总觉得今个钟管事的状态似乎不太对劲,病恹恹的,但也不知是身上病了,还是有什么心病。
这么一观察的功夫,妇人似有所感,便又瞥向她。
褚朝云忙警醒道:“上次您说我做的鸡排难吃,若是这次还不合您的口味……”
“那就给你一顿皮鞭子沾盐水。”
“……”
褚朝云没再问什么,而是快步走了出去。
只是刚刚送她过来的老管家并没在门口,她只好截住一名小丫鬟,询问道:“劳驾问一嘴,厨房在哪边?”
小丫鬟探头探脑,似是先往房中瞥了下,然后才道:“你去厨房做什么?”
“做饭。”
褚朝云实话实说,“你们钟管事叫我去的。”
小丫鬟讶了声:“钟?你说的是钟夫人吧?”
褚朝云囫囵着点点头,也没怎么在意这个称呼。
人家在船上叫“管事”,下船回了家,家中仆从喊“夫人”也没什么不对。
小丫头却怪异地看她一眼,然后说道:“那你跟我来。”
褚朝云呼了口气,便紧跟着丫鬟的脚步一路进了厨房去。
厨房的位置在最后一重院落里,一进来,褚朝云便发现,这重院子里不但有厨房,柴房,还有一些丫鬟仆从们,也是分别住在东西两侧的房间里。
二人停下来的位置,厨房共有两间。
一间看着稍显华丽,另一间倒是破旧了些,似乎连表面功夫都不愿做了。
褚朝云闹不准该去哪处,只本能的想,钟管事好歹是这家里的主人,还是去华丽的一间做饭好了,免得搞错了又落人话柄。
正欲往里面进,带她来的丫鬟便一伸手拦住她:“哎,去那间。”
丫鬟一指破旧的厨房,褚朝云则不动声色地抬了抬眉梢,转身往旁边那间走过去。
一进门,厨房内的配置倒不像外表那般寒碜,至少该有的东西都有,而且似乎还提前得过钟管事的吩咐,连做鸡排需要用到的食材,也都取出放在了灶膛上。
褚朝云找了只瓢,在盛面的罐子里舀出一些,忽的就想到一件事。
啧!
看来她得动作快些,早点做完早点回去,否则晚上宋谨来送甜菜了怎么办!
褚朝云正低头忙碌着,门外就又围过来几名小丫鬟,丫鬟的说话声低低密密,似是并没顾及她,简直和百灵鸟一样叽叽喳喳。
“这人是谁?跑到咱们厨房里来做什么?”
“听说是来给钟夫人做饭的。”
“做饭?家中没有厨子吗?需要外人来做!”
“你看她的穿着,好像是花船上的船娘呢。”
“嘁,船娘的手艺能好的过家中厨子?别给夫人吃中毒了才好,啧啧啧~”
耳听得一句高声传来,言语间的鄙夷却是没遮没掩,褚朝云心说,看来这群小丫鬟对她的敌意……倒还蛮重的。
第45章 三更
不过这敌意自何处来,她猜,或许是跟钟管事有关。
可钟管事不是他们的主子吗?
褚朝云赶走脑子里那点纷乱的思绪,专心致志地剁起鸡胸肉来,只是剁着剁着,她手下一停,便又止不住的思索起来。
因为那些小丫鬟的话里,也不全是没用的。
她也怀疑,钟管事喊她过来的真正目的不单纯。
钟管事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嘴馋之人,且那日她做的鸡排只能说品相一般,味道也跟程月的差得远了。
怎可能吃过一次,便念念不忘起来。
再者说来,这府中虽说仿品遍地,但好歹也是撑得起这么大的宅院门面,雇个手艺好的厨子来做饭,怎么想也不算难事。
还用这般大张旗鼓地寻她过来么?
这事出反常恐有灾祸,褚朝云不得不多思虑几分。
于是,她停下剁肉的手,去一旁洗过便走出来。
带她来的小丫鬟本就一直没离开,见状,忙跟上她:“你要去何处?这里不可随便走动。”
小丫鬟这么一开口,其余看热闹的丫鬟和仆从也都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褚朝云不愿和他们多犯口舌,绕开挡路的人,寻着记忆,又原路返回去了钟管事的房间。
再进来时,钟管事正站在地上,刚刚被甩在床榻边的方巾此刻正落在脚下,屋中的桌椅也似乎被什么人大力撞过。
这里刚刚好像发生过一场不小的争执,只是她去了后面,没听到动静。
看到这一幕,褚朝云往里走的脚步顿了一下。
她也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这一下倒显得有些莽撞了。
只不过,脸色正难看的钟管事倒也没朝她发作,看她一眼就稳稳当当又坐下来,“回来做什么?鸡排炸好了?”
褚朝云听罢走上前来,装着看不到一地零碎似的说:“敢问管事,我只做一道炸鸡排便可吗?还需要什么别的吃食么?”
她特意回来问这么一句,自然不是吃饱了撑的。
她只是想确认一下,是不是做完这道炸鸡排就能离开这里了。
褚朝云本能不愿在此处多停留,但却说不好缘由。
先问好,免得做好一道菜,钟管事心血来潮又叫她做别的,如此拖拖拉拉没完没了,那她要什么时候才能离开。
问完,钟管事却忽的笑了声。
但这笑意冰冷,像是带着不少嘲讽在里面:“哦?那你倒是说说,你还会做些什么?”
褚朝云眼珠一转,垂首应道:“朝云粗手笨脚,旁的,也不会了。”
“嗯,那便就做这一道吧。”
褚朝云得了准话,才又迈步离去。
再回来时,那些小丫鬟依旧没离开,而是聚在一边嘀嘀咕咕。
见她出现,才轻哼着收了声。
而方才高声讥讽过她的那人,却并没怎么顾及,似是故意等她回来,然后又说了一句:“我倒要看看,她到底能做出个什么东西来。”
褚朝云觉得这些丫鬟仆从们还真是清闲,明明府里一堆活要干,却仍然有空在这里聊天看戏。
和这些人比起来,他们船娘还真是说不出的艰辛。
褚朝云再次进门,也没将厨房门关上,就那么继续的剁起鸡肉来。
还好她有随身携带料包的习惯,否则这会儿还真难办了。
这主要归功于她平日总去厨房做饭,可又不能把自己调的料包也放在那里,所以便时不常的备上一点,也免得做饭途中回房去取了。
肉和面搅拌好,调料放完,褚朝云生了火,但没有添很多的柴。
上次程月指点了她炸鸡排时要注意的火候和一些注意事项,褚朝云都依依记在心里,虽说手上用的还是旧的料包,但胜在其他细节掌握的好。
所以这炸鸡排一出锅,围观的丫鬟仆从就齐齐咽了下口水。
“不就是普通的炸食么?怎么这般的香?”
带她来的丫鬟第一个发问。
不过问完,也没谁回应她。
一是大家此刻关注的视线都落在褚朝云、还有那一盘子金黄油亮的鸡排身上,二来也是,这丫鬟的疑问便也是大家伙的疑问。
确实没人知道答案是什么。
褚朝云做完后又习惯性的收拾了下,将厨房恢复成进来时的模样,才端上炸鸡去见钟管事。
端盘路过丫鬟和仆从身边时,有人急的伸长脖子想多闻些味儿,但褚朝云步伐放的快,香味很快就跟着远去了。
大家伙不太甘心的盯着女子消失的背影,嘲讽她的仆从则愣愣地问出一句:“你们说,她的厨艺比咱们厨子……哪个要更好些?”
褚朝云再次走到房门前时,顺手敲了几下。
免得再撞上什么让人尴尬的事。
她敲过便站在门旁等,不过等了好一会儿,里面也没传来什么声音。
鸡排不能放的太久,尤其是在冬日。
褚朝云探了下头,然后再次抬手敲敲,这次敲得重了些,不过房中依旧无人应答。
就在犹豫该不该直接进去时,那名此前带她过来的老管家却出现了。
老管家笑呵呵地样子看上去和蔼可亲,走过来便问:“姑娘,找你们钟管事吗?”
褚朝云焦急地点了点头,“管事吩咐的吃食我做好了,所以正想交差回去呢。”
老管家伸手接过盘子,“她此刻有事出去了,你也忙了半天,先去隔壁房间歇歇,喝口茶水吧?”
褚朝云知晓,钟管事不点头放行,老管家也做不得主。
于是,又思索着打探道:“那……麻烦问下她何时能回来呢?”
“应该很快的,姑娘耐心等等。”
说着,将人让进旁的屋子,鸡排便顺手端走了。
旁的屋子比钟管事的那间正房条件要差一些,但好在干净整洁,被褥也都是现成的。
褚朝云望一眼屋外天色,此刻尚早倒也不是那么着急,便打算先去榻上躺会儿。
后背一挨到柔软的床铺——
真舒服啊!
褚朝云心想。
没了那股子湿漉漉的不适和水腥味,再加上这床榻空间也大,莫说翻身,就是满床打滚也是够用了。
褚朝云最初只打算随便歇上一歇,不成想,这床榻太过舒适,等她再睁眼时,已经到了晚上。
屋外的灯火和月色打在窗纸上,投射进地面一片浅影。
女子“腾”的一下翻身坐起,揉了揉眼就奔下床去,推门之时,门外脸生的小丫鬟便好奇的看着她,“姑娘你醒了?”
“钟——夫人呢?”
褚朝云下意识往正房看了一眼。
这小丫鬟态度倒是比之前那几人和善,听她问,还低低福了一礼,然后才道:“夫人早就回来了,她叫我守在这里,若是你醒了,就带你过去。”
“好,有劳。”
褚朝云随手整理了下头上的布巾,跟着小丫鬟往正房去。
房内的杂乱显然早就被收整好了,虽说她没亲眼看到钟管事吃炸鸡排,但屋中确实还留有些鸡排的香味。
褚朝云实在不想耽搁,免得宋谨过来送菜扑空,便主动上前行礼道:“若管事没什么事要吩咐了,那不如……我先回船上去?”
钟管事似是换了一身华丽的衣裳,妆容也重新修饰过,与平时在船上素面朝天的样子稍有些差异。
妇人低头品茶,而后说道:“从前刁氏做的饭,姑娘们也不过勉强果腹,但这阵子看来,好像你做的饭更合他们的胃口?”
褚朝云听得心头一紧。
难道是发现了她私底下做生意的事,准备要问责了?
虽说心中惊惧,可面上还得维持淡然。
褚朝云略微低下头来,遮住眼底透出的异样:“许是我与他们年岁相仿,在吃食上的喜好也相近些。”
“嗯,那你平时都给他们做些什么吃食呢?”
钟管事又问。
褚朝云微微诧异,回道:“做些炒面,粥,大概也就这些了。”
钟管事忽而提了提嘴角,放下茶杯看向她:“炒面是何物?还有那粥,想来也不是普通的粥了,那你去给我各做一份过来吧,我晚上刚好还没吃呢。”
“……”
“……好,我这便去。”
褚朝云警惕着看向妇人,依旧追问了句:“可还要准备其他的?”
“没了,你去吧,也不用急,慢慢做就成。”
钟管事挥手赶她走。
褚朝云只好退出房间,又去了白日里去过的厨房。
再回来后,门旁的丫鬟仆从便都不在了,想来这些人看完热闹,就都赶着去干手里的活了。
褚朝云索性把房门关上,又盛米又盛面,见灶台边的篮子里放着些山药,葵菜之类的,还有一条羊排肉,便一股脑都拿了出来。
米粥里她也没弄什么花样,就是普通的白粥,然后打了一颗鸡蛋进去。
出锅后又撒了一把葱花,加入料包调味,便喊一直跟在身边的小丫鬟先帮忙送去。
弄完一样,她又忙着擀面条做炒面。
大祁的羊肉珍贵,即便平日在花船上也是极少能够见到。
这会儿看到厨房里有,还是成色分明的鲜肉小羊排,不得不说,就连她都有些馋了。
不过馋归馋,她也没想干那偷吃的事。
擀好的面条煮熟捞出,褚朝云就忙着处理那块羊排。
她先是找小刀将羊排肉剔下来一些,又将剩下的带骨肉放到另一只锅子里焯水。
这不知是什么府邸的厨房就是比花船要好,连炉灶都有两个。
所以她双管齐下,什么事都没耽搁。
那边焯完水的羊排捞出,褚朝云又新换了一锅水,重新将羊排放进去后,还加入一点野姜和红枣,打算煮一锅羊肉汤来。
汤转小火咕嘟上后,褚朝云开始洗葵菜。
洗过切好,又切了些葱姜蒜末,热锅烧油,放入切好的几样爆香,然后把羊肉和葵菜也放进去翻炒。
炒面还是火大点好,于是褚朝云又忙活着给灶坑里添了点柴。
待肉炒熟,葵菜炒软,便把控完水的面条也一并放下去炒。
看着时候差不多了,那边的羊肉汤已经飘出了香味,褚朝云掀开锅盖,将切好的山药片下进去,搅和搅和,打算继续再煮一会儿。
待这两样也做完,她便拜托丫鬟端汤,自己则端着炒面一起去了钟管事那。
褚朝云没带手套出来,只能徒手去削山药皮。
这会儿满手都痒个不停,她不由得叹出口气。
炒面和羊肉汤送来,钟管事已经喝了几小口粥。
看到褚朝云又端进来两盘,便来了兴致。
她叫丫鬟给她盛些炒面,然后指着那有些粘稠又浓白的汤水问:“这是什么?”
“怕您吃面觉得口干,做的羊肉山药羹。”
“嗯,那我也尝尝。”
钟管事一抬手,小丫鬟立刻帮忙盛了一碗。
钟管事也没管褚朝云还站在身边,就低着头尝上几口,但却不给什么评价,只是筷子一直没停过。
似是吃得饱些了,妇人用帕子擦擦嘴,一抬眼,才发现褚朝云不停的抓手背。
“手碰到山药了?”
褚朝云点头。
她刚刚是有些烦乱,一时没留神就拿了山药过来削皮,其实根本就不必多做一道菜,可削了皮总不能再放回去,就只好给做了。
她对这不知底细的府邸很是抵触,又惦记着晚上要拿甜菜的事,哪怕表现的再淡定,总归是凡人不是圣人。
并不可能一点错都不出。
褚朝云正欲琢磨怎么开口提“回去”的事,钟管事就喊了门外的老管家进来。
“去带她上点药。”
老管家闻声,像是顾忌着什么,小心翼翼请示了句:“夫人,药箱放在前院的杂物房,距离有些远,不如我取来?”
钟管事听得耷下眼皮,态度明显又冷下来,“带她去。”
老管家只好应了,也不敢再多说什么。
褚朝云见还不能走,也有点耐不住性子了。
但这手痒的她心烦,只好跟着老管家先出去取药来擦。
老管家此刻面上已经不如刚见她时那般随和,蹙着眉的样子看上去多了几分凝重,就连往前院去时,步伐也是又快又急。
正要到前院的拐弯处,老管家突然停下来,“姑娘便在这里等我吧,我去去就来。”
“好。”
褚朝云则停在了一堵墙下。
这一处并未真的到达前院的范围,褚朝云的视线受阻,只偶尔能听到些前边传来的动静。
她似乎听到了马蹄声,有人进了院子,还有男子的咳嗽声。
在之后,由于人逐渐多起来,嘈杂声过重,便就什么都听不清了。
转眼,老管家已经拎着药箱回来。
褚朝云也没说话,就又默默跟着往回返。
不过老管家这回并没把她带去钟管事那儿,反而将她领到了之前歇脚的屋子里。
褚朝云其实一进门就觉出了问题,因为屋中的方桌上,正摆着她刚刚做的粥,炒面还有羊肉山药羹。
“敢问这是……?”
她心中多了份不妙的猜测,却只能压着情绪没敢表露。
老管家将药箱放下,点燃油灯,又取出止痒的药膏给她,然后才笑道:“夫人说你今日辛苦了,姑娘做的几样吃食都很好,这些是没有动的,便留给你当作晚饭。”
褚朝云张了张口,还想问什么。
老管家却心知肚明道:“等下擦过药,吃了饭,姑娘便早些歇息吧。”
言外之意,便是不叫她走的意思。???
褚朝云这下彻底弄不懂钟管事的心思了。
但她还是敏锐的猜到,钟管事这一小天下来兜兜转转的绕圈子,好像并不是为了要吃她做的饭食,而是想要——
拖住她!
不让她回船上去。
所以用各种借口拖延时间,想要把她留在府中一晚?
可为什么呢?
褚朝云这下是怎么都想不通了。
最终,她只得安心坐下来享受美食。
不得不说,这羊肉山药羹可真香啊……
能吃到羊肉,也算是因祸得福吧!
她自我安慰道。
而且不得不提的一点,便是钟管事的止痒药膏,效果简直和当日的止血药粉一样好用。
虽说最后她手背上还是留下了一条疤痕,但她敢说,如果没有那天好心人赠送的药粉,这疤痕必定还要丑上好几倍。
最后,吃饱喝足的褚朝云又回到榻上,躺下时心中还在思忖。
虽然今日没能见到宋谨小哥,不过好在刁氏还在船上,宋谨来送甜菜,应该也不会扑空-
一夜过去,褚朝云清早起床就有小丫鬟递了水盆上来。
她道谢之后迅速洗漱一番,两名大汉便准时准点上门接人了。
褚朝云早起没见到钟管事,想必对方已经提前去了花船,从府中出来这一路依旧和昨日那般,丫鬟和仆从井井有条的干着手里的活,她也没看到什么其他陌生男子。
所以说,昨晚听到的那一声咳嗽……大概是这府里的老爷回来了?
对于这一段突然多出来的经历,她倒是也没深思,只是故作低眉顺目的跟着大汉穿胡同,走大街,脚程加快的往回赶路。
再次路过西码头时,褚郁和项辰果然又在那棵树下。
两名少年自打她昨日被带走,就时不时跑出来看一眼。
昨日没能等到褚朝云,未免她出事,所以二人一早就警醒着跑出来往长街那头张望。
见女子完好无损的回来,似乎气色还红润不少,这才微微放下了心。
褚朝云路过二人身旁时,轻微的眨了下眼,然后在两名大汉的盯视中,踏上艞板,上了船去。
羊肉果然是补气血的圣品,褚朝云昨晚吃了不少,精神状态自然好。
但徐香荷就不好了。
徐香荷昨晚惦记了一夜,几乎没怎么睡,一早起来眼圈黑的比锅底颜色还深。
刁氏的状态也差,眼睛通红,俨然也是担忧了整晚。
不过眼下,并不是说话的时候。
褚朝云一回来就拎上水桶去扫雅间,上木梯前,果然看到钟管事跟李婆子站在船尾。
钟管事更是一副“昨日之事没发生过”的淡漠相。
褚朝云眼垂了垂,也快速收回了视线。
直到干完活下来,工头拎着早饭上船来时,徐香荷才拿了三只馍,然后拉上她和刁氏快步回了隔间去。
一进门,徐香荷就呼天抢地的感叹:“吓死我了!你昨个被带走后,我和婶子就一直坐立不安,我夜里出去看了好几回,都没见你的影子,这梦也做得可怕,我总怕你回不来了!”
褚朝云见她像是狠狠松了口气的样子,便叹声安抚:“好啦好啦,我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么。”
见这姑娘似是还有点缓不过来,褚朝云就笑着坐下说:“那你都做什么梦了,说给我听听?”
“不讲!”
徐香荷煞有介事道:“不吉利的梦我不能说,免得成了真去。”
褚朝云失笑的摇了摇头,又见脚凳下摞着些甜菜,便惊喜的问:“宋小哥昨个来了?”
刁氏犹疑着点点头。
“我这屋里放不下那么多,还有一些在你那儿。”
刁氏昨晚犯腿疾了,菜都是徐香荷出去拿的。
褚朝云心想,她就说这渔船运菜的方法可行~
不过思虑过后,又有些遗憾没能亲眼见到帮助过自己的热心小伙,正琢磨这人到底长得什么样子,徐香荷就在旁边“咦”了声。
提起宋谨,徐香荷顿时就嚷嚷开了:“我再也不以貌取人了!或许长相,并不能定一个人品行的好坏。”
“什么意思?”
褚朝云没懂她的话。
徐香荷轻咳一声,盘腿上炕似的曲着腿,神态夸张的对她说:“之前,我对那小哥还存了几分好奇心,总觉得这宋谨如此热心肠,应该长得也不错吧?”
“但我发现我错了。”
“昨晚他来时我就等在船栏边,他一提‘褚姑娘’我便知他就是宋谨。不过说实话,我有那么一丝丝的失望……”
徐香荷想说宋谨长得不好看,简直连普通小伙都不如。
但因着对方多次相帮,她实在不好意思讲人家,才只隐晦地说了一句。
褚朝云倒是不在意宋谨的模样,她只是想要当面道谢,又不是为别的。
可见徐香荷竟撇起了嘴,就点点这小姑娘额头,不赞同道:“你这妮子,人家冒着风险帮我们,你怎好背地里说人家。”
徐香荷吐吐舌头,讪讪道:“我没有嘛……就只是有那么点……跟我想的不一样罢了。”
徐香荷没敢说,她其实还有些其他的心思。
她觉得褚朝云人又精明又厉害,总想着,若是宋谨靠得住,人又长得可以,两人是不是能结一段缘。
将来夫妻同心,再一起想想办法,也说不准褚朝云就能脱离这条船,去过自己的好日子了!
但想到昨晚那人的模样,她觉得这俩人一点都不合适。
徐香荷咋咋呼呼,一旁的刁氏倒是皱眉道:“人家宋小哥哪里有你说的那般样子,本就是相貌堂堂的清秀小哥,你看看你讲的……”
徐香荷啧啧道:“他那样也叫做相貌堂堂——”
她觉得称呼“小哥”实在谈不上,岁数看着叫老爷刚好。
不过话还没说完,就得到褚朝云一记白眼。
徐香荷“嘿嘿”干笑两声,就此打住对宋谨的讨论。
这边闲话叙完,二人赶忙就问起了昨日之事,褚朝云想着多一个人,或许便能早些猜出钟管事的用意,就原原本本的讲了一遍。
只不过这二人听完,除了大眼瞪小眼,还真看不出钟管事搞这么一出到底是为何。
说了会儿话,三人便各自上去干活了。
午后,她在厨房里等着褚惜兰下来送水果,不过这会儿下来的并非褚惜兰,而是春叶。
春叶笑意盈盈,显然今个心情不错。
水果递到她手上后,女子又凑到她耳畔道:“方才刘老板上船来了,你猜,他今个过来是做什么的?”
“订手套?”
褚朝云问。
春叶愕然了下,然后就眯起眼笑道:“哎哟我的朝云姑娘,你可是跟那神算子学过卜算?竟连这也能猜得到?!”
其实这事还真不是褚朝云猜的,而是她早有预谋。
为了攒点银钱,褚朝云当然不能只把生意盯在做吃食上,这吃食要做,其他能赚银子的事情当然也不能放过。
就连小学生还得“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呢,何况是他们这种处境。
所以她当初决定送宋谨手套时,便也是多了一层用意。
宋谨每日戴着手套抬尸体,他的同僚们看了自然也想要一副,这一传十十传百,她知道,宋谨早晚要拜托刘新才上船来问他们订手套。
待这手套在他们那儿普及了之后,还不愁没有其他人来订做么?
她不需要支个摊子出去卖,也不用宣传什么,宋谨小哥就是她最好的活招牌!
不过,被当成活招牌的宋谨,也并非没反应过来这点。
他非但知晓对方的用意,还觉得褚朝云机灵又聪慧,所以不但日常在府衙时戴着,偶尔还会主动提一提这东西的好处。
这听得、见得人多了,同僚们自然动了心。
不过这手套虽说是订下货来了,可人手毕竟不一样大。
从前给宋谨那副,是褚朝云依着刁氏对宋谨的描述,比如身高,比如胖瘦,她则比着自己的双手尝试着做出来的。
其实没想过能一次就成,但当时她是抱着“不合适再改”的念头。
只能说是歪打正着了吧。
春叶思虑片刻,跟她探讨道:“所以这尺寸要如何去量?咱们又见不到人,总不好人家做副手套还得搭上一顿茶水钱吧?”
这可跟柳文匡他们来进货不一样,人家是赚钱来的。
而且抬尸工本就月例不多,要是还得另外搭钱,春叶就怕人家不肯同意。
褚朝云深思了会儿,估摸着说:“若是叫他们拿纸笔,比着手掌大小画上一圈,你们可能做得出来?”
春叶皱皱眉头,忽的就笑起来:“妙啊,虽说手掌宽厚程度略有不同,但也不会相差太多,只要大小掌握得好,这些都能解决。”
春叶说完,便高高兴兴的上了楼去。
不过女红的活,褚朝云不会亲自参与。
她只负责给大家找生意门路,出谋划策寻客户,每单拿一部分的提成就好。
至于其他事,还是要看春叶他们三个,外加刁氏和徐香荷的。
……
晚间,下水回来的褚朝云总觉得有些不太舒服,小腹绞痛,还有点胀。
她让徐香荷先回去歇着,自己则进了厨房里。
既然甜菜已经拿回来了,她也该熬糖稀了,毕竟刘老板那已经断货多日,今个人来时,还特意提过一嘴。
可褚朝云身体不适,所以只打算先熬两三颗卖着。
生火之后,她就坐在小杌子上洗菜,想着可能是天越来越冷的缘故,着了凉,所以才会腹痛,也就没把这太当一回事。
只是烤火烤了许久,腹中的疼痛依然没有减轻。
抬手间,还摸到一手心的汗湿。
褚朝云勉强将这一锅熬完装好,连饭也不想做,就立即回了隔间去躺着。
临睡前,那种疼痛依旧很磨人。
其实她心中偶尔也闪过些疑虑,不过很快,那种念头就被打消了。
就这么浑浑噩噩睡了一夜,直到一早醒来看到被单上的红,她才犹如晴天霹雳似的反应过来——
她竟然来月事了!
虽说她穿来也有几个月了,可却从来没有过月事。
作为一个现代人,她多多少少也猜到,因为这具身体营养不良,又长期劳累,月事不准,或是直接不来都是有可能的。
尽管月事对女子很是重要,可她眼下日日都为生计发愁,自然没什么心思,也没条件去调养。
而且她也不太懂,古代到底有没有卫生巾。
就这么一再耽搁,又一直没来过,慢慢的,她便将这件事给忘到脑后去了。
不过这突然又来了——
她猜想,大概是跟最近伙食改善了有关。
褚朝云坐起来时,小腹还是无比胀痛。
昨晚又泡过冷水,就算有袯襫隔着,但脚也还是冷的。
女子破天荒的没有出现在一早的洗漱房里,徐香荷洗漱之后,马上就过来敲门了。
褚朝云满脸悲催地开了门。
徐香荷顿时惊呼一声:“我的老天,你这小脸怎么白的纸一样,你怎么了?真病了吗??”
褚朝云摇摇头,关上门后,没什么力气的说:“我……来月事了。”
徐香荷反应了会儿,顿时脸就红起来。
这个时候的人相对来说还有点保守,对这种事,也不似现代般开放。
徐香荷这才发觉,褚朝云的小屋里的确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儿。
她支吾一声,说了句“你先等等”,一开门就跑了出去。
褚朝云知晓,她是去找刁氏想办法了。
这里的船娘,尤其是他们暗仓里的,没谁是月事准的,都是时来时不来,久而久之,一来倒成了新鲜事。
不过徐香荷去了很久才回,过来时,手中还拿着一块花布缝的什么东西。
这针脚有些粗糙,一看便是赶做的。
不过褚朝云没见过这东西,正欲问一句“这是什么”,就想起自己如今的身份来。
她默默闭上嘴巴,伸手接过。
徐香荷依旧红着脸,小声咕哝道:“婶子刚刚去找厨娘要了些炉灶里的灰,布是干净的,你放心用,我晚上再给你多做两个来。”
“好。”
褚朝云明白了,这玩意大概就是古代版的卫生巾了。
褚朝云默叹一声,只好拿上去了茅房里换。
再出来时,程月便在厨房那喊了她一声。
“朝云姑娘。”
褚朝云此刻状态不佳,也没了平日那般的欢脱,她无精打采地走过去,没什么气力的应了一声。
程月看她一眼,将手里的碗递了过来。
碗中冒着股股热气,闻起来香甜,摸在手中也是暖暖的。
褚朝云端着瓷碗,热度通过手心传到身上,仿佛还真缓解了一点痛感。
程月声音很轻,像是很同情她:“我给你冲了些蜜糖水,虽说也不顶什么用,但女子无奈,你多忍忍。”
褚朝云趁热喝下,又道了谢。
忽的想起在现世,若是腹痛难忍也会去药店买些成药来吃。
因着程月不避忌这个话题,她便多问了句:“敢问姑娘,可知药铺里是否有缓解腹痛的草药卖?”
程月轻轻点头:“有是有的,但草药价贵,而且就算买回来……”
她看了一眼四周,低声问道:“你要怎么煎呢?”
煎药和做饭可不一样。
药味比饭香更重,且经久不散,敢明目张胆的在花船上煎药,那便是把头主动伸到刀子下,等着人砍了。
褚朝云叹了声:“是我糊涂了,多些姑娘。”
“无碍的,理解。”
程月只是个厨娘而已,也没办法做的更多。
不过好在老天眷顾,褚朝云刚轮过一次清扫雅间,接下来有五六日都轮不到她。
还有一些普通的小活,也都被徐香荷跟刁氏包了。
除却一些必须她来的活计,这几日在二人的掩护下,也时而能躺下歇歇。
……
刘新才收到手套当晚,就赶着急的去给宋谨他们送了。
同僚们心心念念好久,终于等到货,一个个都拿着新手套摸了又摸,俨然是喜欢的紧。
就连一向稳重的朱力,都不禁多夸了两句,“如此好东西,得给我家娘子也做一副来。”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着话,有人便悄悄将宋谨那副偷拿出来,然后放在一块,对比说道:“我还是喜欢我这副,针脚更密实!”
“我这副也好,有花纹的嘞!”
“哈哈,咱们的比宋小哥的好~”
宋谨忙拍开他们的脏手,抢回来说:“你们的不好,我的好。”
宋谨向来不争这个,突然这么说话,倒是把同僚们给惊到了。
于是大家起哄的更来劲,宋谨只好带着刘新才去门口说话。
提起送甜菜那事,刘新才还笑着问:“怎么样啊老弟,那天可见到褚姑娘了?”
宋谨摸摸鼻尖,不好意思道:“那晚有个急差,我被知府大人叫走了,便拜托阿四去送了一趟。”
没能见到人,其实宋谨也觉得蛮可惜的。
他本想当面给褚朝云道一声谢,除了手套,还有之前几次人家送来的吃食。
刘新才也觉得遗憾,不过想想又道:“对了,你知道咱们这集市上哪里有卖干姜的吗?”
刘新才自用的姜都是家里种的,而且不多,只够上铺子用。
但这事受人所托,他自然要上心些。
“干姜?”
宋谨思虑片刻,伸手一指东大街:“那边看到过,怎么突然要买干姜?”
刘新才摊摊手,“不是我,是褚姑娘,听说她前个病了,所以想买些干姜来用。”
宋小哥听后更是不解。
病了?
那不是该抓草药吗??
第46章 三更
不过说起这事,宋谨忽的想到,褚郁那封信已经送去船上好些时日了,但对方一直没什么动静。
难道说……真的是褚姑娘看不太懂?
看了眼此刻的时辰,宋谨心说,今晚还是先过去看看褚郁和项辰,免得这俩少年性子急,再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来。
当夜,他推车进了院落,刚好就见到两个小家伙果然没睡。
褚郁和项辰围在墙根下嘀嘀咕咕,褚郁觉得自己力气大,便蹲下身来,让项辰踩着他的肩膀,想要把人给托起来,送上去。
只不过,褚郁想的是挺不错,奈何气力还是不足。
项辰虽百般推脱又抵不过他的坚持,一只脚刚站上去,俩人便一同摔在了地上。
褚郁摔得眼冒金星,不过还好,他还能忍住不发出声音。
而项辰性子本就闷了些,更不会乱喊。
小少年忍住自己身上的痛,又一脸无奈地把褚郁给扶了起来。
“我说这样不成吧。”
项辰低低一声。
褚郁懊恼地揉着摔疼的屁股蛋,不甘不忿地咕哝道:“但我想去看看阿姐……她一直都没给我回信,又被带走过一次,我实在担心她。”
褚郁的确不是想跑,因为褚朝云和褚惜兰现下都困在那条船上,他也不可能丢下亲人自己逃走。
他只是想上船去看一下。
哪怕能亲口听褚朝云说一句“姐姐没事”,这觉也才能睡得踏实。
项辰倚在墙下沉思,又端详一眼褚郁的身量。
褚郁瘦的皮包骨头,连身上穿的小号衣裳都显得旷。
虽说他也好不到哪里去,可从前总归是山珍海味养着来的,这些日子哪怕再磋磨,身上的肉也比褚郁多了一些。
再加上,他还比褚郁冒了一点个头。
项辰蹙了蹙眉,自顾面向墙壁,一副小大人的模样蹲下身来,还象征性的甩了甩短袍子上的衣摆,说:“本少爷活了十年,从没心甘情愿地给谁当牛做马过,来吧,褚少爷,站到我肩上来。”
褚郁见他这是肯主动托自己上去,便“噗嗤”一笑,抓着对方肩头说:“好兄弟,嘻嘻~”
项辰的确是比褚郁更稳一点。
只不过褚郁才要迈上去,就被身后赶来的宋谨给拎了下去。
“哎哎哎——”
“嘘,是我。”
宋小哥压着声说。
两名少年一见是他,顿时喜上眉梢。
尤其是褚郁,立即就打消要翻墙出去的念头。
褚郁拉着宋谨去到远一点的墙根下坐,然后就急切地问:“是不是我阿姐送信来了?”
宋谨轻摇了摇头,又赶在小家伙失落之前,从怀中取出了一份热腾腾地包子。
然后扯了个善意的谎言:“她最近忙得很,大概要过阵子才有空回信给你,怕你等的心急,便叫我先来说一声。”
宋小哥一招手,将项辰也叫过来。
“喏,这是你阿姐托我给你们带的吃食,趁热吃吧。”
小孩子心性还是比较单纯的,哪怕这个谎扯得漏洞百出,二人也没察觉到什么。
项辰倒是不急着吃东西,反而想跟宋谨商议一下刚刚那个方案的可行性。
虽说西码头处的情形他们看得到,但这堵墙之后是什么,二人确实不知。
尽管也曾怀疑过,也听其他劳工们警告过,但跃跃欲试地心理还是怎么都停不下来。
而且,褚郁和项辰讨论过,若是真能通过这堵墙来去自如——
那将来不管想做什么,岂不都更方便些。
宋谨其实一看到他们在研究爬墙,便知这俩人的心思。
不过对于这俩小孩的想法,他有点挠头,“你们有没有想过,或许这个念头并非是从你们这儿,才开始有的?”
宋谨的性子随和,自然也不爱像那些板正的长辈们,一上来便带着说教的口吻。
他更希望用引导的方式,让他们自己想通。
这么一提点,话就不用再往下说了。
两人吃着热乎包子,心中的寒意却不停涌现。
是啊。
劳工们日日住在这堵墙下,尤其是那些上了年纪的,怎会不起别的心思。
所以那些警告并非是吓唬他们的。
这么一想,褚郁不禁打了个寒颤,“宋大哥,你的意思是……那后面有人守着?”
他这句话声音说的小了些,像是真怕隔墙有耳似的。
宋谨默然地点了下头,随即温和道:“也不必过分紧张。不过,看守虽没站在墙根下,却也一直在附近徘徊,所以从这里出去,你们别想。”
言外之意,老实等着你阿姐的回信吧。
二人默默塞进口中一个包子,腮帮子鼓鼓地望着宋谨,然后同时点了下头。
不过说起“回信”,宋谨又多想了一点。
若是这褚姑娘当真看不懂褚郁的信笺,也不知该怎样回复……他是不是需要再想些什么办法,至少能让二人有个沟通的方式才行。
可不知怎么,宋谨就是觉得褚朝云能看得懂信,也有能力回信。
虽说他对这位姑娘的了解也不算多,但依着她和刘新才做生意的劲头,褚朝云更像是一个办事干脆,不拖泥带水的性格。
难不成,还是因为病了的缘故?
不过这话他只在心中盘旋了几回,并没敢告诉这俩小的。
又嘱咐二人几句“多注意安全,遇事多做思考”后,宋谨便快步离开了胡同。
……
一夜之后,东大街口就发现了人命案。
不过这次倒不是什么悬案,而是卖香饮子的蔡家大儿子出了事。
据说那大儿子儿时得过一场病,醒来之后脑子就不太清楚了。
起初蔡家也是四处求医,几乎整个蕤洲都走遍了,但也还是没找到能给长子看病的大夫。
好在家里还有个小儿子支撑,慢慢的,二老也就释怀了。
哪怕长子脑筋不清楚,也就是费点功夫多多看着他,就这么养一辈子也不是不行。
只是昨个,是小儿子成亲的好日子。
二老没出摊,一早就带着大儿子在家中布置。
原本是个热热闹闹的喜庆日子,可不知怎的,大儿子却在当晚避开家人独自出了门,跑去东大街街口的水井边,竟是生生的撞死在了那里。
蔡家二老陪着参加喜宴的来客敬酒,双双都吃得多了些。
又一想,往常这个时候,大儿子都自觉性的回房间去睡觉,就也没太担忧什么。
结果一早人刚醒来,就有官差来给他们送信了。
宋谨和朱力赶到现场时,仵作师父已经开始准备验伤了。
井边围着几名衙差,一旁还有痛哭不休的蔡家二老。
宋谨同情的望去一眼,见新嫁娘也在旁悄悄抹泪。
不过新妇的老爹,似是有些嫌恶的撇着嘴,还不停想拉走自己的闺女。
新妇姓周。
站在她旁侧的周老爹,此刻正低声斥责她,“一个傻子你为了他哭泣作甚?他死了对你们有好处的,若是他不死,将来蔡家二老归天,这累赘你们不是还要接手吗?”
周老爹一直就是这么个讲话难听的脾性,周娘子不愿听他说话,索性转过身去安抚婆婆。
不多时,仵作师父就给出了结果,“是撞死的没错。”
旁边的衙差点点头,似是往远处望了一眼,“那就可以结案了,知府大人稍候便到,咱们且等等。”
众人默不作声地等着大人,宋谨却抱着双臂不时往那井边看。
朱力注意到他的目光,也跟着投去一眼,只是还没询问他看的什么,身后站着的路人就窃窃私语起来。
“怎地就死了?明明昨个还好好的呢!”
宋谨转过身去,“您昨个见过他?”
那人忙“嗯”了声,似是心中的话不吐不快,也没顾忌宋谨抬尸工的身份,就小声嘀咕起来,“见过啊,我去他们家吃喜酒来着。”
“大家伙也别说蔡老大脑子不好使,要是真一点不知事,怎地还见人就喊‘他家弟弟要成亲’呢!”
“确实,蔡老大昨个可高兴了!”
又一吃过喜酒的人接茬。
宋谨轻皱下眉头,往那两家人的面上多看一眼。
朱力见这边的说话声被仵作师父听到,忙拉了下宋谨,“喂,别问了,咱们又不是官差,管这作甚?”
宋小哥摇了摇头,“人命关天,天下人皆管得。”
他转过身去,继续和二人说话,朱力只好给仵作师父赔了个笑脸。
他们叫仵作“师父”,实则互相间也真算是师徒的关系。
朱力生怕宋谨惹得师父老人家不快,见老头一直盯着宋谨,便又想劝说两句。
朱力凡事只求个稳,求个平安,对于手中这份差事,那也仅仅只是个混口饭吃的生计罢了。
可宋谨似乎不这么想。
他认认真真询问,仔仔细细琢磨。
旁侧的衙差见状,不耐烦地白他一眼:“嘁,不过被调派几次,还真当自己是正经的差人了。”
“有些人喜欢出风头,你便由他去好了。”
另一名官差明显看到仵作的眼神,正等着幸灾乐祸一把。
然而,这边的议论宋谨根本没注意到,他和两名知情人越聊越多,忽的捕捉到什么重点时,两顶软轿就抬了过来。
前方那顶蓝布的轿子里,坐的正是蕤洲知府岳常。
一落轿,轿夫便小心翼翼掀开了帘。
岳常一身官服,正坐其中,男子鬓发须眉,松柏之姿,长得虽说也一表人才,只是年纪看着确实算不上浅。
岳常官做久了,端的便是一张不怒自威地脸孔。
知府大人并没打算下轿,而是唤了官差上前问话。
方才还在讥讽宋谨的那二人,闻言,立即俯身一路小跑着上前,正要汇报给岳常“此案能结”,盯了宋小哥许久的仵作就先一步走了过来。
仵作给岳常行了一礼,然后说道:“知府大人,我徒儿宋谨,似是还有话说……”
叫一个抬尸体的,来回知府大人的话?
仵作这话说完,场中人全都吓得不敢作声。
两名官差和仵作熟识已久,也合作过多回,见这人今个竟这般莽撞,一时间,也有些惊的说不出话来。
其中一人似是想去提醒,另一人却阻止道:“别管他,老家伙怕是疯了不成!他不觉得晦气,知府大人也觉得晦气。”
二人又看去一眼,“惹得大人生气,等下发落了那宋谨,他才会知自己这般鲁莽,根本就是在害人!”
不过,他们俩如此分析,也只是他们俩的个人见解。
岳常却并没觉得晦气。
反而往轿外撇去一眼,冷声道:“宋谨何在?”
宋谨这会儿问的也差不多了,听到岳常寻他,便先对自家师父行了个礼。
然后才快步走到轿前,又端端正正给岳常行了一礼,“回大人,这起案件,宋谨却有话说。”
岳常听着这清润之声,便觉耳熟,抬眼瞧见轿外之人,眉头不免扬了下:“是你?”
岳常确实没想到,宋谨便是当初来跟他禀报花船之事的那名抬尸工。
他稍稍停滞,而后,又稳声道:“有何发现,你说便是。”
知府话毕,两名衙差看着宋谨的方向,登时偷偷撇了下嘴。
宋谨回了声“是”,倒没急着跟他汇报什么,而是迈步去到蔡家二老面前,声音温和道:“我有几句话想问二位,不知方便与否?”
两位老人到底是才经历过丧子之痛,宋谨也怕说得多了,会刺激到他们。
可眼下,自家大儿子突然撞井而亡,这明显就不太正常。
两人当然也想弄清真相。
便强打起精神,看着宋谨说:“这位官爷,您问就是,我们定当知无不言!”
宋谨点点头,“好,那敢问二位,蔡老大平日确实半点事都不知吗?”
蔡老爹乍听,很快又抹起了泪,抽噎几声才应道:“他只是言行举止和常人不同罢了,其实还是最知疼知热的,那年冬,我病了,还是他去铺子里给我家老二报的信。”
蔡老娘也道:“是啊,他不傻,他其实一点都不傻的!”
宋谨见二人说话间又痛哭不止,心中也未免酸涩。
问过他们,宋小哥便直奔新妇身旁的周老爹那,“周老爹,对于蔡老大这件事,你怎么看?”
周老爹本就待的心烦,他多次想拉走自家闺女,奈何周娘子不听他的。
宋谨没过来时,周老爹已经骂骂咧咧地想先走了。
这会儿见个抬尸体的都敢质问自己,态度顿时就不好了:“不是,他一个——缺心眼的,自己撞死了,我怎么看?我能怎么看?我看个屁!”
他本想骂一句“傻子”。
可接收到宋谨冰冷的视线后,气焰便不自觉的弱了下去。
但“缺心眼”三个字显然是侮辱性词汇,不待宋谨说话,痛哭的蔡家二老就震惊的看向了他。
蔡老爹气的眼都红了,“你、你你,你怎好如此讲话!!”
宋谨示意蔡老爹稍安勿躁,然后看向周老爹,“我是循例问话,请你慎言。”
周老爹一甩袖子,臊眉耷眼地哼出了声,他动作幅度大,所以并没注意腰间的玉佩,此刻只剩下了一条红绳。
宋谨瞥去一眼,声音冷下来不少,“有人看到蔡家喜宴当日,你曾和蔡老大单独说了几句话,可有此事?”
“没有。”
“哦?当真?”
周老爹被宋谨的目光盯的恼羞成怒,语调又不自觉抬高:“没有!我说没有就没有!他是个傻子,我犯得着跟一个傻子废话连篇吗?!”
宋谨也不和他做无畏争执,只是抬高手臂,一只碧色玉佩便出现在掌心里,“你若真没见过他,那他为何捡到了这玉佩?哦不对——”
宋小哥淡笑一声,玉佩往红绳处比了比,“应该说是,你们二人争执间,他无意中扯下来的。”
“争执”这个词用的很是微妙。
周老爹的脸瞬间变了颜色。
一时间,他也记不清这玉佩到底是何时掉的,只一脸心虚的揪着腰间那条红绳,手指头还微微发着颤。
他面色有异,在场之人包括岳常自然都看的一清二楚。
宋谨语速提快了些,“你根本就是嫌恶蔡老大心智不足,恐他将来成为蔡家累赘,还要连累你的女儿,便趁喜宴人多之时,将其拉到一旁喝骂羞辱。”
周老爹被问的冷汗直冒,而宋谨也不知有意无意,恰在此时挪开一脚。
蔡老大的尸体刚好被周老爹看到。
于是,周老爹便精神崩溃的吼出声来:“我骂他怎么了?我好好的跟旁人说话,他便过来推我!难道他推我我还要让着他吗?”
宋谨皱眉:“你若非在言语上羞辱了他,他又怎会动手推你?喜宴来客众多,他怎么不去推别人?!”
“我那算什么羞辱?而且他就是个傻子!”
“是傻子还不准人说吗?我只是实话实讲的告诉他,他这样会拖累家人,若非有他的存在,以蔡家的本事,又怎会只在东大街开个小破铺子?!他就该去死啊!!”
“我又没犯罪,说实话算什么犯罪??”
周老爹喊声震天,一时间跳脚般激动,手舞足蹈的朝着宋谨大声叫喊。
宋谨闭了闭眼,深沉地吸了口气:“你犯罪了。”
“你教唆,引导。”
“你剥夺了他人求生的信念,那就是犯罪。”
真相被披露出来的那刻,宋谨似是有些心力交瘁,他将玉佩交到仵作手中,又来到轿前跟岳常行过一礼,便默默退去了一边站着。
岳常唤衙差将周老爹押起来时,衙差们傻愣了好半天,最后还是仵作提醒他们,他们才赶忙走了过来。
大祁律法严明,教唆引导等同杀人,杀人便要偿命,只看岳常要怎么判了。
只是宋谨虽说破了案子,情绪却有些低靡。
朱力本想夸他两句,宋谨却忽的抬头看着朱力问:“人……真的能自私到如此地步么?”
这话问的虽说是这起案件,可朱力却总觉得,宋谨话里似是还有一层说不出隐意和悲凉。
案子完结,仵作便叫他们去将蔡老大的尸体抬去义庄,等待下葬。
宋谨应声,好好地和朱力将死者尸体放到竹架上。
想到那枚玉佩,朱力忽然觉得不对,“哎等等,你昨个不是忙了一整天么,哪里有空去见蔡老大?他怎么把周老爹的玉佩交给你的?”
宋谨无奈:“我诈他的,方才过去时顺手拽下来的。”
“……”
朱力也无语了,“这么大的动作,他都没发现你?”
“心虚的时候,还哪里顾得上。”
宋谨蹲下身,抬起竹架在前方走,刚好路过蓝布轿子旁边的粉布小轿。
此刻,岳常已经从轿中下来,正过来撩粉布轿子的轿帘,宋谨躲开知府大人时,下意识便觑到了轿中的妇人。
坐着的人一脸淡薄,倒是没什么表情,也不似寻常女子那般,看到尸体表情会有波动。
妇人只是麻木的投去一眼,随即又瞟向宋谨。
宋谨是见过知府夫人的,并不是轿中这一位。
但却觉得这位妇人有些眼熟。
不过至于岳常和此人是什么关系,那便不是他该考虑的问题了。
处理完这件事回去后,仵作师父就很快上了门来。
仵作姓阮,至于名字……恐怕连他自己都不曾记得了,而且也没谁喊他的名字,大家都叫他“老头”。
老头看出宋谨情绪不佳,路过烧鸡店就买了一只带来,又去柳老板那打了半斤酒,放下东西就回府衙忙自己的事了。
宋谨是不喝酒的,而且还是大白天的。
不过,这倒是便宜了朱力和同僚们。
傍晚,一桌人围在一起说起这个案子,便都对此事唏嘘不已。
宋谨没吃什么东西,倒是跑去一边冲了碗油茶来喝,他小口的喝着热乎油茶,朱力就掰了只鸡腿过来。
“这满天下什么人都有,自私的自当也不少,但你也要放宽心,就做自己便好。”
朱力安抚他一句。
宋谨便觉得畅快了点。
话语暖人,只是这油茶,似乎更暖一些。
想到炒油茶的那位姑娘,宋谨便虚心请教道:“大力哥,你可知姑娘家该用些什么来补身子才好?”
“姑~娘~”
朱力难得调侃起他来。
宋谨无奈的看去一眼,“褚姑娘方才病愈,人家送我不少东西,我该回些才是,礼尚往来你懂不懂?”
他笑出一声,半点也听不得朱力这么不正经的讲话。
褚朝云给他们联系做手套,朱力自然感激,便好好的问了句:“病了?可去药铺抓过药喝?”
宋谨摇头:“就听刘老板说……只是病了几日,没喝什么药,自己便好了。”
“这不对吧。”
朱力是成过亲的人,本能就往女子月事的方面去想。
可宋谨莫说是没成过亲,平日连女子都极少接触,一开始朱力还以为这人想要出家当和尚去。
但这话他不好随便讲,毕竟要为女子清誉考虑。
于是便隐晦道:“我家娘子偶有不适,便会用些稻醴,甜甜的,喝一些很暖身子。”
“稻醴?”
宋谨连听都没听过。
朱力认真道:“嗯,你去买,就在老蔡家香饮子铺旁边,你说买稻醴,人家就给你装了。”-
褚朝云收到稻醴时,人也是有些懵。
这东西她看着像是认得,可又觉得跟现世里见过的东西名字不太一样。
这稻醴很像现世的酒酿圆子,甜甜的酒酿,里边有米,还有糯米搓的小团子,似乎还加了些红枣渣泡在其中。
据说宋谨当着差特意跑去东大街买的,因着稻醴还热,刘新才就赶着给送过来了。
褚朝云将一小坛稻醴带回隔间,刁氏和徐香荷也都凑了上来。
徐香荷嗅着空气里的甜味,忍不住说:“唔,又香又甜!不过我从前只偷喝过阿娘的冷酒,没想到这热乎的,闻着更香些~”
刁氏也是许久未见这好东西,便催促褚朝云道:“快趁热喝了,对你月事很好的,这东西可不便宜,小宋有心了。”
徐香荷一听那两个字,脸顿时羞红了。
“咦,虽说宋老爷确实有心,但他他他这懂得也太多了点吧?!”
自那日误把阿四认成宋谨后,徐香荷就对宋小哥改了称呼。
其实也不能全怪她。
阿四和刘新才年纪相仿,孩子都三个了,看岁数确实能称得上一句“老爷”了。
不过褚朝云还是听不得她背后讲人家,上手拍了她一下,纠正道:“是小哥,不是老爷。”
但她也奇怪,宋谨是怎么知道她……月事问题的。
而经徐香荷提醒,刁氏也不禁严肃起来。
徐香荷有句话说的没错,男子知晓太多可不见得是好事,尤其是还没成过亲的。
莫不是这宋小哥只是表面装的斯文,实则也跟那些流连烟花之地的浪子一样,整日的寻花问柳?
但她怎么看,也不觉得对方像那种人。
这稻醴放冷了就没效果了,褚朝云便一口气都给喝下去了。
还有那搓的软软糯糯的小团子,一口咬下去细腻爽滑,还是甜滋滋的。
褚朝云再一次感叹——
这是古代劳动人民的智慧啊!
而如今,她既然也成了这大祁的一份子,那么就必须要尽一份力了。
等到夜里,褚朝云便将剩下的那些甜菜全部拿去了厨房,上次那三两颗并没有出多少糖稀,所以刘新才白日里过来,只取走了两小瓶。
但也没办法,因为剩下的,她另有用途。
刘新才是个通透的人,拜托褚惜兰转达她“自己会接着再去寻甜菜”,褚朝云见刘老板办事稳妥,倒也安下心来。
虽说甜菜出糖率不是百分百的,但褚朝云暂时不做糖稀,要做别的,也算勉强够用。
而刘老板过来送稻醴时,还不忘给她带了些干姜。
褚朝云打了盆水过来,先把甜菜泡进去,然后就把干姜扔到杵臼罐子里开始捣。
这姜经过晾晒,此刻已经是极干的状态,褚朝云没怎么费力就将其捣碎成了小渣,未免上面有浮灰,便用水泡了下,然后放在边上沥干等用。
而之前春叶送过来的干花,也有不少的品种。
褚朝云对这方面知晓不多,只知自己从前是喝玫瑰花的,但这一堆里可没有玫瑰,不过胜在月季很多。
月季对女子月事一样有用。
她就挑出一些过了遍水,又一一捡出平铺在盘子里,上锅蒸了一小会儿。
最后开始熬糖。
十七颗甜菜一锅装不下,褚朝云只好分几次来熬,不得不说,这工程量真有些大,她足足在厨房里待了几个钟头,才把所有的甜菜都熬完。
由于没有合适的方形模具,褚朝云只好用深一些的盘子来装。
几只盘子都擦干净了水,褚朝云把糖稀倒进去,又混入些干姜的碎末,最后在铺上几片月季花瓣。
浅棕的糖稀里点缀着粉嫩和金黄,乍一看,还挺漂亮。
装好后便拿到门旁,褚朝云将厨房门透了缝隙,冷风股股吹入,粘稠的糖稀很快就凝固成型。
糖块定型之后,她取了尖刀过来,把一大块糖小心地从盘子里取下,放到案板后,又用菜刀切成小块。
之前是她忽略了月事问题,也是得了这么一次教训,才想起要做这个。
厨娘说的不错,女子无奈。
但凭什么要忍?
草药贵些,寻常人家是喝不起,可这红糖姜水,还是要喝点的。
褚朝云不打算把这糖块卖的很贵,甚至只在成本之上,多了那么几文钱。
她是没什么能力如善人般做些布施,但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尤其是与女子相关,就更要帮了!
不过除却这个,想着刘老板那边还有生意要做,褚朝云也稍微留出了一点糖稀。
然后走去一旁,在送下来的水果里挑挑拣拣。
今个山楂送得多些,数数得有两大盘子。
褚朝云坐到小杌子上,一边慢慢悠悠给山楂清洗,去籽,一边美美的哼着调子。
前阵子受月事影响,她胃口欠佳,就连油茶都喝着不香了,刚好这山楂开胃的很。
不过褚惜兰说,也正因为这东西太酸,才每次都剩下的最多。
褚朝云洗过,随手放入口中一个。
“唔!”
简直要酸掉她的眉毛。
于是她赶紧放下手中的活,把自留的几块糖块拿出一个放到碗中,又将炉子上烧着的热水倒入一些。
冲开之后,一股月季花香掺杂着姜的辣气就迅速浮了上来。
褚朝云“咕嘟咕嘟”灌下整碗,才觉得不那么酸了。
只不过,她忘记了一件事。
都说晚上是不能喝姜汤的,可她已经喝光了……女子耸耸肩,下次一定要记得看时辰再喝。
糖水冲淡了山楂的酸味,口腔里只剩下甘甜。
处理好的山楂则混着那剩下的一点糖下了锅,翻炒之后就是冷却,全部都挂上糖霜后,新的开胃小零食就诞生了!
褚朝云留下一点,又分出两包给宋谨并那俩小的,剩下的则用纸包包好,放到隔间的窗口下,免得糖会融化掉。
翌日早饭后,徐香荷便翻着白眼跟她吐槽,“这天都冷了,还给咱们吃干馍,我最近两日茅厕都蹲不好了!”
小姑娘没什么忌讳,啥都敢往外说。
褚朝云听罢,就神神秘秘往她嘴巴里塞了一颗甜东西。
徐香荷皱眉咬开,甜中带酸,然后就兴奋道:“山楂!”
褚朝云做了个噤声手势,笑着说:“山楂消食化积,这回你茅厕就能蹲得好了!”
徐香荷羞得一脸红,便追着她在船上打。
瞅着褚惜兰下来,褚朝云就一溜烟进到了厨房,将一包糖块,三包山楂给了她,还顺手往她嘴巴里塞了一颗甜山楂。
褚惜兰的表情便也跟徐香荷一般,先是皱眉,而后又惊喜,随即笑道:“这是什么好吃法?”
褚朝云想了一下,“就跟糖葫芦差不太多,不过你可以叫她糖雪球。”
褚惜兰兀自念叨一遍,“这名字倒是好听。”
褚朝云心说,那是,这便是现代劳动人民的智慧了~
糖雪球自然是要拿去卖的,也是为了缓解大家买不到糖稀的焦急心理。
不过褚惜兰把那糖块的功效和刘新才一讲,刘新才就羞了个老脸通红。
其实褚惜兰也一样没好到哪去。
这若是放在从前,她打死也难以启齿。
可自家三妹为了做生意,可谓是绞尽脑汁,她不过是代传一句话,便也就豁出去了。
而且褚朝云还跟她讲,女子来月事是正常事,根本就没什么好羞耻的。
但刘新才毕竟是男子,怎么着他都不好意思卖这糖块,而且也没法说,若是有女子来问这糖块的用处,他敢解释人家就敢揍他个老不正经。
所以刘新才索性把家中娘子给请了来,就在小棚子下支了个摊来卖。
换成女子来卖,这便好解释多了。
只是没想到,这糖雪球和缓解月事的糖块一开卖,生意竟比从前卖糖稀时还要好。
本以为褚朝云不叫他把糖块卖的价太高,应该是赚不上几个钱的。
可不成想,买的人太多,竟也做出了薄利多销的效果来。
一时间,糖雪球,糖块和糖稀全部售罄,刘新才一想到又要出去找甜菜,一个头就变得四个大。
……
这日,褚朝云干完活回了暗仓之后,总算得空将刁氏给她买的笔墨纸砚都找了出来。
然后又把褚郁之前写给她的信好好看过一遍,这才思量着开始回信。
其实她不是拖着不回。
一是之前很多事情都赶在了一块,她是真的到不出空来。
再一个也是,她那时还没想好给褚郁回些什么。
宋谨不是驿传,她和褚郁的通信机会得来不易,所以褚朝云并不想只写些“你好我好大家好”这种闲话,还是得好好利用机会讲点正经事才行。
所以,眼下对于他们姐弟三人,到底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呢?
正要下笔,刁氏就避着人进了门来。
褚朝云看出妇人似是有事想说,就暂时放下毛笔,站起了身。
刁氏方才本在洗衣裳,可见到春叶急着下来似是想找褚朝云,她不好再回来喊人,就自顾进了厨房去帮忙传话。
妇人对着褚朝云耳语几声,然后轻声道:“你觉得这可行吗?我还是认为太过冒险,莫不如就算了吧?”
刁氏很少主动对什么事发表意见,这还是第一次想要劝阻褚朝云。
但褚朝云思量片刻,却有些坚定道:“不,我想试试。”
第47章 三更
这日刚洗漱过后,褚郁就揉着眼往屋子里走,自从“爬墙计划”失败以后,又一时间收不到褚朝云的回信,小少年整日都神情恹恹的。
忽的一声车轱辘转动,跟着便是那不太像野猫的野猫叫声。
褚郁脚步微顿,转头就朝胡同口望去。
果然,宋谨小哥突然造访。
宋谨推车的动静依旧很轻,月色之下,他眉目温润地朝褚郁投来一个浅笑,然后抬起一只手轻微的“嘘”了声。
宋谨偶尔就来,小少年自然很高兴,可高兴归高兴,这几日却还是有点提不起劲儿来。
正要往墙根那边走,寻着动静出来的项辰也捂着嘴打了个哈欠,“宋大哥来了?是不是你阿姐给你回信了?”
褚郁木讷地摇着头,“大概不是吧。”
他如今越发怀疑“阿姐在学堂时真的没认真念过书”了,现在别说是回信,他写的那笔狗爬字,褚朝云看不看得懂都是个问题。
二人对着叹息一声,就一路小跑着去跟宋谨汇合。
宋谨坐到板车旁,轻浅地喘了几口气。
他今个忙了整整一天,晚饭都往后拖了好几个时辰,若非刘新才一直等着他去,还好心眼的给他留了一些扁食,宋谨恐怕要饿着肚子睡觉。
不过还好他往刘老板那去了一趟,否则便要错过了。
顾不上歇气,宋小哥忙从衣襟里取出信笺,“小孩子家家别总皱眉,看,你阿姐这不是给你回信了么。”
这话一出,褚郁刚还皱巴的小脸顿时有了神采。
小少年近乎激动的接过了信,眼睛瞪得铜铃似的大,连说话的声调都跟着轻快了。
褚郁一边焦急地展开信纸,一边看着项辰惊喜的重复:“我阿姐回信了!阿姐回信了!!”
“嘘——”
项辰谨慎地提醒着他。
但见这提醒不怎么管用,索性直接上手捂住褚郁的嘴巴。
虽说褚郁还是亢奋地心咚咚跳,但总算肯变得安静下来。
不过可能还是太兴奋了,一个不察,就把信纸给撕坏了个角,小少年顿时塌下小脸,心疼的不行。
这处月光不甚明亮,不过为了谨慎起见,他们还是勉强撑着那点光蕴认真看了起来。
宋谨在拿到信时,自然不会私拆开看,所以这一眼,也是他第一次看到褚朝云的字。
嗯……
宋小哥看着纸张上笔划飘忽的字,该深一些的墨痕浅,该浅一点的墨痕又极深,时不时,蘸多了的墨汁还滴在纸张边角。
他便猜测,褚朝云应该是不太会握笔的。
褚朝云当然不会握笔,她上学时用过铅笔,油笔,钢笔,工作之后又改用了签字笔。
甚至小学兴趣班学画画时,她还学过怎么用水彩笔和蜡笔。
但很抱歉,她就是不会用毛笔。
所以这封信她回的很是艰难,浪费的墨汁她也惋惜,又不能因为纸张染了墨滴就更换,因为纸更是来之不易。
可褚朝云是如何费力完成的这一封信他们不得而知,宋谨却在这封信上,发现了另一件有趣的事。
虽说这褚姑娘不太会用毛笔,可字倒是认识不少,还能一笔一划的写下来?
宋谨看着看着,嘴角就不自觉地扬了一下。
当真是有趣的姑娘。
褚郁是当事人,而且他心心念念等待这封信已久,自然就忽略了这些琐碎,而更关注信的内容。
不过这封信里,他有许多的字都不认得。
因为之前跟项辰学字也不是从基础开始,而是想要写什么,项辰便教他什么。
堪称古代版的“临时抱佛脚”了。
所以这封陌生文字过多的信笺,褚郁认起来艰难,便只好一会儿问一下项辰,一会儿又问一下宋谨。
可在问到某一个字时,见项辰的表情变得奇异之后——
小少年却“咯咯咯”的乐起来,“原来你也有不认得的字呀?”
对于项辰这个富家小公子来说,褚郁还是很崇拜他的。
因为家境富裕,项辰会的东西比普通人家的小孩要更多一些,就连识字亦是如此。
所以这字连项辰也不会念,褚郁难免觉得惊奇。
被玩伴随口一说,项辰的自尊心受到严重打击,他忙露出一副郑重的神态,纠正褚郁道:“不是不会念,而是你阿姐写错了。”
褚郁讶异地张了张口。
项辰抬抬下巴:“不信你问宋大哥。”
他还真不信,所以就真问了。
信纸递过来之后,这次轮到宋谨表情奇异起来。
项辰总算找到了能挽尊的机会,忙说:“看吧,宋大哥的表情说明一切。”
其实他们所怀疑的“褚朝云写错了字”,便是褚朝云迟迟不敢回信的又一个缘由。
虽说这大祁文字和现世颇为相似,但像归像,总有一些文字还是不太一样,可褚朝云又没手握大祁字典,而且也没这玩意,所以她只能硬着头皮写现世的文字。
她不是怕他们看不懂,毕竟连蒙带猜也能明白意思。
她是怕露馅。
但褚朝云显然属于自己心虚,谨慎过头。
墙头下看信的三位公子,并没往那怪力乱神的地方去想。
宋谨只是思索,还没急着吭声。
直到看了好一会儿,宋小哥才忽的弯起眉眼,“你阿姐大概是记不得这个字要如何来写,所以自己造了一个出来。”
“还真是……机灵的姑娘。”
他多看两眼那笔划奇怪的字,不由得感叹出了一句。
这么一说,褚郁才想起问他,“对了宋大哥,我还没有问过,你今年几岁了?”
“十九了,再过个生辰,便到二十了。”
宋谨说着话,眼尾垂下一个弧度来,显得有些落寞。
褚郁到底年轻,没看出他眼中的异样,“我阿姐也十六岁了,你们没相差多少哦。”
宋谨怔了下,似是刚反应过来小少年的话中之意。
恐怕褚郁是觉得,他方才说褚朝云是“机灵的姑娘”这句话很像长辈关爱小辈的语气,所以才想告诉他,他们其实是年纪相仿的同龄人。
宋小哥失笑片刻,品出小少年的意思,便摸了一下褚郁的脑袋瓜说:“年纪相仿也无妨,阅历不同,心境自然也不同吧。”
项辰偏头看来一眼,倒是无比赞同他这一句。
而后,项辰的视线又落在褚郁身上:“你阿姐都说了什么?可有要嘱咐你的?”
这信是褚朝云写给褚郁的,宋谨和项辰自然不能伸着脖子去看人家隐私,大概扫过几眼,两人也没真仔细去读那内容。
可褚朝云这封信显然篇幅不短,项辰便猜测这内容应当是不简单的。
问完,褚郁也刚好看完了。
“我阿姐的确交代了一些事。”
褚郁想将信纸叠好揣在怀中珍藏,项辰却无情地警醒了他一句:“你最好把这封信……毁掉。”
毁掉,是为了所有人的安全。
其实宋谨也是这么想的。
可褚郁舍不得,抱着信纸就像抱着他的阿姐一样,鼻尖微酸,眼圈又忍不住红透了。
宋谨看着他的模样,微叹一声:“或者你实在舍不得,便先交给我,我来替你保管可好?”
褚郁破涕为笑。
他还是很信任宋大哥的。
之后褚郁简单的把褚朝云的意思说了一遍,褚朝云先是告诉了他自己和褚惜兰的情况,又叮嘱他要注意身体,尤其冬日的保暖措施。
还问了一些关于项辰的。
毕竟褚朝云要确认项辰的人品,哪怕要选个抱团取暖的伙伴,也得对方值得相信才行。
最后,也是这封信里最关键的一个部分。
褚朝云叫他和项辰多学技能,而且也不要因为年龄差距,就和其他的劳工们疏远关系。
随即,又在那句“对待每日的劳作需得上心”几个字上,圈了个圈出来。
不过,褚郁对自家阿姐特地圈出来的那一行字,却不太能够理解。
或者直白的说,他就是看不懂。
“每日的劳作?那不就是搬货么?”
他问出这么一句,还左顾右看了身边二人几眼。
项辰也始终是个才十岁的小孩,再加上富裕的生活过久了,虽说这识字作诗的能力是有,可从前身边都是前呼后拥的仆从,对于人际关系方面,他可以说是十分的匮乏。
褚朝云的这句话,字面意思他懂。
但很显然,这行字其中的深意,却并非如表面那般浅显。
宋谨伸手接过信纸,手指划过那几个字,然后弯了弯嘴角,用通俗易懂的话翻译道:“你阿姐是叫你们认真对待要做的活计,认真对待的意思,不只是要做好,更要融会贯通。”
褚郁皱着眉头,面颊也皱巴起来。
苦苦思索之后,怔然道:“难道,阿姐想要我们把这一套流程全都学会?比如搬货的技巧?与客商打交道的门道?”
身边的项辰听后,也心明眼亮起来:“……亦或是,管事们是如何分派人手的?”
宋谨笼统地点了下头,“总之,就都学起来吧。”
……
一早醒来,褚郁就拉着项辰在洗漱房门前排队。
从前,他们两个都是站在队尾,一是不爱争抢,二也是不太想跟其他劳工们讲话。
年龄上的差距也确实是有,但导致他们和其余人自动分成两路的关键因素,也还是这俩小孩有点记仇。
因为项辰挨了打,褚郁为了帮他也挨了打。
大家伙都看出他们两个跟李二达结了梁子,所以为着自保,有时在做一些事情的时候,会主动的疏远他们两个。
但褚郁和项辰也很不服气,经常同仇敌忾的想:疏远便疏远!
你们都是胆小鬼,自私精!
我们俩也不屑与你们为伍!!
可经过褚朝云的那封信,两个人的想法却稍稍有所转变。
他们留了心去偷偷观察身边的人,然后就发现了一些平日里没有注意到的事情。
比如偶尔褚郁拿不动的东西,身旁的劳工会默默帮忙提一下。
项辰吃饭去得晚了,没能拿到馍,也有人会悄悄塞来半个。
有一次夜里二人出来上茅房,还看到过白日里最不爱说话的陈叔,蹲在墙角一边揉被砸伤的胳膊,一边在哭。
陈叔总是面无表情的做着自己的活,褚郁以为这人天生就不会哭不会笑,原来对方也是有情绪的,苦的时候,也会因熬不下去而崩溃。
今早他们又遇上陈叔,陈叔的胳膊本就没好,又砸到了腿,走路也是一拐一拐的。
李二达作为监工,连他们洗漱的速度都要管。
看到陈叔的动作拖拖拉拉,李工头眉毛一掀,就想朝着他挥手里的鞭子。
褚郁和项辰见状,故作没看到李二达的表情,拉着陈叔就往队伍前边塞,“陈叔早,你先来吧。”
陈叔讶异地看他们一眼,默不作声点了点头。
李二达的手虽说已经抬起来了,又因陈叔排到了队伍中间而没法打下去,便只得忿忿的又将手给放下去。
接下来的一天里,褚郁和项辰时不时就照看一眼陈叔。
陈叔腿脚不够灵活,手臂又废了一条,吊着个膀子干什么都很费劲。
晚间放饭时,褚郁主动帮他拿了馍馍,项辰又给他盛了一大碗汤,三人坐到一块,默默地吃起饭来。
许是一天的接触下来,岁数大的陈叔总归心也软些。
于是,就在李工头和其他工头换岗的时候,沉默了一整天的男人,便跟这俩小的透露了一个让二人后背发凉的消息。
“你们俩有时晚上出去,其实我都知道。”
“不过我知道没什么……”
“你们和那个抬尸体的一块说话时——唉,总之你们多小心李二达吧。”
褚郁和项辰听过,便装着要去茅房,起来就躲去了墙根底下。
此刻,天还没擦黑,今个云层也不算厚,透下来的一缕晚霞正热腾腾地照在二人面庞。
可褚郁内心却冷的发寒:“小辰,陈叔的话是什么意思?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项辰咬着唇,手指攥的死紧,白了的小脸上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狠劲:“李、二、达!”-
褚朝云昨晚连夜又赶出一副手套来,连徐香荷和一旁研究刺绣技法的刁氏都惊呆了。
女子神态认真,连平日一拿起针线就烦躁的表情都消失不见了。
今个非但不烦,褚朝云时而还要问一句徐香荷,“这里该怎么缝会更好看一点?”
“好看?你说好看??”
徐香荷眨巴着眼,显然想的有点多。
末了,她故作夸张地捂了下嘴,“朝云,你该不会是还想给宋老爷做一副吧?!”
“……”
褚朝云已经纠正不过来这称呼,索性也懒得理会。
不过她还是翻了徐香荷一个白眼,“胡诌什么,你当我做手套上瘾?这是要给女子戴的,实用是一方面,好看自然也很重要。”
虽说这次的手套是送女子而不是男子,但徐香荷还是一副“很受伤”“朝云你不爱我了”的表情道:“不告诉你,不让你送给别人。”
“……”
褚朝云转头要去问刁氏,徐香荷忙“嘿嘿嘿”的把方法贡献出来。
褚朝云得了妙招,用起来果然效果甚佳。
所以,次日的一个早晨,她连雅间的活还没做完,一眼瞄到程月带着助手前来,就在水桶里净了手,飞快的从木梯下来,直奔厨房来找人了。
“程娘子。”
褚朝云笑着行过一礼,连称呼都变得更亲切起来。
程月正欲进门,见她过来,便也微笑着回了一礼,顺手又将帷帽的帘布给撩了上去:“褚姑娘可是有事唤我?”
褚朝云真心实意投去一笑,跟着便把昨晚做好的手套拿出,递了过去。
程月乍一看到,就下意识往助手那望过去。
助手腰间正揣着平日做活用的布袋,就是上次褚朝云看到的那个,只是没有五个指头,而且做工上也粗糙的很。
“这、这是?”
不待程月开口,助手便惊异地问出一声。
褚朝云做了一个“戴上试试”的动作,程月便立刻将手套套上,大小正合适,内里衬了层薄棉,触感也舒服的很。
程月显然觉得这小玩意更有趣,还动了几下手指去抓竹筐中的虾子。
“你做的吗?”
她笑问。
褚朝云俏皮的点了下头:“做这个除了要感谢程娘子那日的蜜糖水,还有之前的一些事,多谢指点。”
“一些事”指的自然是程月几次开口指导她的那些。
其实程月并不在意,反而是褚朝云的好学,才激发了她的兴致。
不过程月还是开口道了谢。
“对了,最近我在研究新的菜式,所以忙的有些忘了。”
褚朝云讶了下,“什么?”
程月耐心的解释道:“答应写给你的方子,我还没有找到时间来写。”
其实这事连褚朝云都忘了,褚朝云闻言不好意思地笑了下,“不急不急,您愿意写给我,朝云求之不得。”
一大早上的彼此都有要做的事,也不好站在这闲聊个没完。
褚朝云送过东西就准备走,走开几步,复又回头来问了句,“我……可以向您请教一件事吗?”
“关于厨艺方面的?”
褚朝云点点头。
程月温婉道:“你说便是。”
于是褚朝云挠挠头,将困扰了自己几日的问题问了出来。
……
褚朝云准备了很久,此刻正坐在自己隔间的小床边,趁天气好她便将窄窗抬起来,一抹碎光涌入,刚好就打在铺在脚凳上的纸张处。
纸张边缘又滴墨了,褚朝云心疼的不行。
纸上一行一行小字看着都是菜谱名,或者说,是她列出来的菜单才对。
刁氏很少过来她这里,因为通常,三人都去刁氏那屋子里待着。
妇人一进门,看到纸张上那几笔字,又有些担忧道:“朝云,你该不会真要去给朱力他媳妇做饭吧?”
那日传回来的话,也正是这件事。
由于手套和油茶的关系,宋谨的同僚朱力便对褚朝云有了一点了解,旁的不说,朱力觉得褚朝云的厨艺是没话说的。
朱力出了名的疼媳妇,眼看就到夫人的生辰,他便想着出去张罗一桌好菜回来。
蕤洲出了名的大酒楼里,万春楼算一家。
可万春楼的老板张满春可是个人精,而且万春楼面对的食客都是达官显贵,连知府大人岳常都要隔三差五光顾一次,朱力可去不起。
而且今年的生辰礼还跟往年不同,那便是朱家夫人曾茹曾娘子的娘家人,要从青州过来。
虽说这蕤洲和青州还隔着一重山,但青州的富饶可是这贫瘠之地无法相比的。
早些年,青州首富那一家的本事可是连京都中人都知晓,若非后来遇上事没落了,青州只会比如今更加繁盛。
曾茹并非出身小门小户,只能说是朱力运气好,人品也好,所以才能讨得曾茹给他当了媳妇。
但曾家对朱力的身份多有置喙,甚至还很反对了一阵子。
奈何这二人感情坚若磐石,雨打不散。
最后一气之下,他们也就不再管了。
其实婚后这小夫妻的日子过得很是和美,曾茹又生了孩子,哪怕朱力确实赚不了几个铜板,可胜在只要有一个子,也是会交给娘子来管。
所以宋谨他们那些同僚,其实还挺羡慕朱力一家的。
朱力原本就想着给曾茹张罗一桌好饭,加之曾家要来人,而且来的还是那刻板又常年茹素的老太太。
这下就更加怠慢不得。
求助无门的朱力,都没敢通过宋谨,就主动找到了刘新才那。
他想让刘新才问一问褚朝云,愿不愿意接下这生辰宴的事。
至于银钱方面,只要他给得起的,褚朝云要多少都行。
朱力选择褚朝云,也是见这姑娘心眼好,至少不会像张满春一样的滑头和斤斤计较。
而且四舍五入,两人也算得上认识了,菜式方面商量起来也好沟通些。
再有就是最重要的一点,曾家老太太吃素,所以这一桌子席面上,最起码也要有个拿得出手的素斋才行。
褚朝云是个喜欢接受挑战的性子,刘新才来问,她想都没想就应下了。
但刁氏俨然不太赞同。
一个考量是,褚朝云不方便下船,这饭得在船上做,中间可能就会多出不少的麻烦事来。
再一个,便是得知对方还要求做一道素斋。
褚朝云并不是正经的厨娘,但曾家老太太显然是个不好对付的,若是这做的不好,那家人背后说三道四,故意给朱力两口子难看,平白也影响了褚朝云。
刁氏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太划算。
这头又见褚朝云已经拟好了菜单,便哀叹着坐到她身边,表情凝重的看着她。
褚朝云被妇人看的逗乐了,不由得笑起来:“婶子别担忧了,我自有办法。”
“你有什么办法?”
刁氏依旧不放心。
其实这事褚朝云也并非真的那么莽撞,而是从前和春叶聊天时,得知了一条花船不成文的规矩。
雅间的姑娘在管事们眼里是更好的赚钱工具,所以待遇方面自然比他们强不少。
有些拔尖的姑娘得了管事青睐,到了自个生辰那日,便可休息一天。
以前,李婆子会给他们从万春楼订些好菜回来。
不过倒也不是李婆子好心,因为这事,是钟管事力排众议定下的规矩。
所以银钱,其实也是钟管事来出。
既然有这么个便利在,那么在花船上做饭这事,也不是不好解决。
刁氏皱皱眉,思绪慢了一拍:“可是最近也没谁过生辰呀?”
“我大姐姐褚惜兰呀。”
褚朝云掀着唇,得意一笑。
褚惜兰因着柳文匡那边的照拂,从最初的默默无闻,如今也算是勉强得到了李婆子的青眼。
尤其李婆子为了要气褚朝云,偶尔还故意顺着褚惜兰一些,主动给她送些好看的布做衣裳,也经常送点吃食过去。
李婆子的想法不难猜,她就是想让褚朝云知道,当初那自伤做了下等船娘的行为是极其愚蠢的!
所以她要格外的捧着褚惜兰。
好让褚朝云瞧瞧自家姐妹的风光!
李婆子这么一搞,到刚好给褚朝云做了嫁衣。
虽说刁氏懂这些个道理,可还是懵道:“你大姐姐明个要过生辰?”
“她可以过呀。”
褚朝云“噗嗤”一乐。
李婆子又不知他们是哪时出生,所以褚惜兰想哪天过便哪天过。
刁氏思索片然,总算听出“可以过”三个字的猫腻来,妇人不由得气笑了,点点褚朝云的额头又问:“小滑头,行!我就当你这事解决的了,那素斋呢?”
褚朝云按揉了一下脑门,随即又耸耸肩:“区区一盘而已。”
刁氏白她一眼:“狂妄!”
褚朝云便笑着附和:“是是是,我膨胀了。”
“膨什么胀?”
刁氏听不懂现世的话,蹙着眉问她的样子,又惹得褚朝云笑了起来。
……
转眼,便到了褚朝云给曾茹做席面的那日。
褚惜兰昨晚便把“明日要过生辰”这事跟李婆子讲了。
李婆子正要说去“万春楼”订菜,褚惜兰就忍着恶心,拉住李婆子的手恳求道:“李管事,我与三妹妹分开多时,如今得知她在厨房帮工,所以这顿饭……可否请她帮忙来做?”
这是褚朝云教她的原话,不过褚惜兰总觉得李婆子不会同意。
李婆子一看到她三妹妹就气的磨牙,这几乎是雅间每个姑娘都知晓的事情。
可褚朝云却打包票说没问题,褚惜兰便唯有一试。
话一说完,待听到跟褚朝云相关时,李婆子本能就气的要竖眉毛。
可不知怎的,这眉毛刚竖起来,老刁妇忽而就变了脸色,然后一口答应下来,“行啊,既然都是姐妹,那她自当要好好地伺候伺候你了!叫她做!!”
褚惜兰讶然片刻,随即也笑了起来。
于是,头戴大红花的李婆子大早上就跑到了船上来。
褚朝云正在厨房忙活,因着心中有数,有些准备工作她也是提早便做起来了。
就好比此刻盘子里躺着的一块嫩豆腐,还有几张溜光水滑的豆皮。
金黄的豆皮油润润的,闻着就香。
她于做豆腐跟豆皮方面,知识面几乎为零。
所以才提前请教了程月,好在程月对此道比较精通,索性就把步骤告诉了她。
不过做豆腐和豆皮哪里那般容易,只说一个磨豆子的过程,褚朝云就觉得自己是在把自己当驴子使唤。
花船的厨房里,程月为了帮她,特地叫钟管事新添置了磨盘。
但就只有磨盘,没有驴子。
褚朝云这几日都在泡豆子,煮豆子,挑豆皮,晾豆皮,以及等待豆腐成型的过程里反复磋磨,感觉自己当年挂职读研的时候,都没那么认真过。
不过好在,失败的多了总会成功,褚朝云盯着那两盘琢磨出来的成果,人也笑的开怀。
李婆子自是没兴趣进来厨房,但这并不妨碍她在房门口叭叭。
老刁妇扭着水桶腰,翘着兰花指,故意大声的跟她说话:“哎哟,瞧瞧,下等货就是下等货!你呀,也就配给我们姑娘做做饭了。”
褚朝云想一盘豆腐扣在老刁妇脸上,不过她并没这么做。
免得糟蹋了她的豆腐。
女子从筐里捡了个南瓜出来,这南瓜形状好看的紧,表皮也是金灿灿的,就连外皮上那一条条的纹路,都格外清晰。
挑过一只,清洗,切开三分之一去了籽后,便把切掉的部分做成盖子,又盖了回去。
见她不搭茬,李婆子又道:“啧啧,褚朝云,你是这些日子过得太惨,累的耳朵也不好使了吧?听不到我说话吗?”
褚朝云微微一笑,又挑拣出一个成色更漂亮的南瓜,然后依着状的如法炮制。
李婆子兴致颇高,难听的话也是一句接着一句,所以压根没注意褚朝云为什么会选两只南瓜。
或许不只南瓜。
女子蹲在地上选菜,不论是鱼虾河蟹,山珍海味,她统统都拿了双份。
李婆子在厨房门口叫嚣,连褚朝云迟迟不应,也不觉得生气。
旁的船娘自是要忙自己手中的活,但这边动静实在太大,引得众人频频偷望过来。
“李婆子是不是疯了,干嘛这么跟朝云过不去?”
一人说完,方如梅就冷哼了声:“她自视甚高,本就瞧不上我等的身份,朝云大概是唯一一个敢触她霉头的,她又小气,这份仇怕是要记到地老天荒了。”
“但朝云这么一直不说软话,李婆子会不会——”
他们有点担心,李婆子会借机打褚朝云。
方如梅毕竟没太多的见识,唉叹了声,也是很怕这一点。
可褚朝云并不怕。
因为褚朝云知道,她越是闷着不回应,李婆子便越是高兴。
今个李婆子就是为了过来讥讽她取乐的,而且李婆子巴不得她伺候褚惜兰,哪里会舍得打她。
大声嚷嚷不过是过过嘴瘾。
毕竟,要让大家都知晓褚朝云怕了李管事,就连如此辱骂都不敢吭声,李婆子的瘾才好过的更爽。
褚朝云把李婆子当成了广播背景板,一边听个乐,一边继续忙活自己手中的事。
不过听着听着,外面的叫骂声就断了。
因为钟管事来了。
钟管事态度冷薄的走到厨房门前,淡漠地瞥一眼李婆子。
对方张开的嘴巴还没等蹦出一个屁来,就讪讪的又闭了回去。
钟管事漫不经心地看着她,随即“好心”提醒了句:“李管事声音如此洪亮,恐怕等下到了营业时,客人们便都对那雅间的酒菜失了兴趣,反而全都要下来看你了。”
李婆子也知不能影响了花船生意,这才又瞪一眼褚朝云,然后就灰溜溜的下船去了。
褚朝云站在门内,浅浅地望一眼钟管事。
却发现对方的视线并不在她身上,而是落在方桌上的双份配菜处。
女子轻咳一声,脚步挪过去,若无其事地把妇人的视线挡住了。
钟管事只是淡淡一哼,并未理会,转身就走了。
褚朝云大呼一口气,然后就乘人不备,直接把厨房门给关上了。
若想给曾茹做生辰宴,她就只能一道菜做两次,然后分装到不同的食盒里,一个拿去给赵大送往院子,另一个就让来“接货”的刘新才给带过去-
此时此刻,朱家的小院里着实来了不少人。
但基本都是左邻右舍和曾茹关系好的,以及朱力的同僚们。
朱力到现在都没敢把请褚朝云做饭这事告诉宋谨,其实宋谨和褚朝云分明连面都还没见过,朱力也不知自己到底在怕什么,总归就是怕。
宋谨他们工钱都不多,所以便合着钱给曾茹买了一只精致些的铜镜。
曾茹家连镜子都没有,这礼一送上,曾娘子很是开心。
招呼着宋谨他们坐下后,人就站在门旁张望着。
不多时,远处来了一行人,几台小轿依着次序落了地,头前那轿子里,便下来一名拄着龙头拐杖的老妇人。
老妇人一身素面衣衫,头戴白玉团纹云鬓钗,尽管那衣裳和钗看着并不名贵,可懂行人一眼便知这一套行头价值千金。
曾茹难得见到老太太,顿时眼眶湿润着跑了上去,“祖母!”
老太太伸手想接,但看到曾茹身边的朱力,顿时就冷下脸来收回了手。
第二台小轿下来的堂嫂邹氏见状,忙嫌恶的推开她,“阿茹,你这般鲁莽,可别撞坏了老太太才好。”
站在邹氏身旁的堂哥曾阳也冷哼一声,“小妹,你是不是跟粗鄙之人待的久了,连曾家的规矩也要忘了不成?”
堂哥堂嫂一唱一和,连最后一台小轿下来的姑母曾雅也捂嘴笑道,“什么味啊,这是。”
来者不善。
不止曾茹和朱力看出来了,就连院中坐着的宋谨几人,也分明瞧出了不对劲。
而曾雅的话则一语双关,显然说的是曾茹身上的气味,还有那才刚送过来的一桌席面。
老太太被簇拥着进门,朱力的同僚和刘新才便帮忙往桌上摆菜。
邹氏挽着曾阳进门,目光一落到那些菜上,脸子就再度冷下来。
身后的曾雅忙看戏似的跑上前,一扫桌面,便故作惊讶道:“哎哟,阿茹你也太不小心了!不是跟你讲过老太太现在吃素的么?你这准备的都是些什么呀?”
第48章 三更
曾茹和他们一样,也是才刚见到送过来的菜。
她看了一眼朱力,朱力默默摇头表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于是二人一齐走上前来,只往桌上瞧去一眼,便知曾雅再吼什么了。
其实曾家人再过来之前,并没谁通知他们曾老太太如今是吃素的,而是曾茹悄悄给曾家管家递信询问得来的。
曾家人摆明想看她的笑话,曾茹自然不应。
可朱力千辛万苦张罗回来的一桌子饭菜,看着虽说菜式新奇,但一眼望去,似乎并没发现哪一道是纯素的。
这叫老太太要怎么吃?
可既如今人来了,也不好扭头再回去,曾茹和朱力只好赔着笑脸的招呼他们先坐。
四人落座上首,把老太太让到了中间,曾阳和邹氏的脸子依旧是难看的,但先说话的还是曾雅。
曾雅对着最中央的一个大南瓜撇了撇嘴,帕子一捂嘴,便笑开了:“你们家那个朱什么的,月银不是也没几个铜板?且我们也都算是自家人,就无须做那打肿脸充胖子的蠢事了,你说是吧?阿茹。”
邹氏见她开口,也忙应和:“说的就是,曾家什么好菜没吃过,这菜怎么做不都是那般滋味,但老太太看中的是这菜么?长点脑子行么……”
二人一唱一和,俨然再说曾茹有了夫家就忘了娘家,连老太太如今的喜好都不好好打听打听。
显然是没把老太太放在眼里。
邹氏说罢,便捏了一把身边的曾阳。
于是,接力棒给到曾阳。
曾阳就也跟着冷哼了声,而后不善的目光直直落在曾茹和朱力面上,“小妹,你若不欢迎我们过来,大可明说便是,弄了这样一桌子,可是故意要撵祖母走呢?”
曾茹其实并非懦弱之人,只是她提前交代过朱力要有素菜,可如今,她实在是不知该如何解释的好。
她面露为难的看着朱力,朱力则是求助一旁坐着的刘新才。
刘新才实在没谁可求助,目光一偏,刚好落到宋谨的身上。
而与此同时,宋谨身旁的同僚也在跟他说话。
那人见这桌上气氛焦灼,又有些替曾茹鸣不平,便忿忿叨咕了句,“这曾家人好不客气,他们是不是忘了今个曾娘子才是主角?这可是人家的生辰宴,又不是老太太的,神气什么啊。”
但这话也只能私下里说说,不好放在明面上讲,否则曾家那几位听了去,还不得跟他们吵起来。
他们自是不怕事的,就怕搅和了曾茹的生辰宴。
同僚不满的咕哝着,宋谨便也默默听着。
而后,他的目光先是落在了刘新才的面上,随即才看向那一桌子的菜。
不过顷刻,宋谨就明白了什么。
恐怕这一桌子的菜,朱力是请那位褚姑娘做的。
因为送菜过来的是刘新才,而刘老板开的是面食铺子,自然不会做这些花哨的菜式。
万春楼就更不可能,人家有自己的送菜伙计,也不会劳烦刘新才走这一趟。
既然是褚朝云的手笔……
宋谨犹豫着往朱力那投去一眼,目光便示意对方,去夹那道摆在面前的蒸鸡腿。
朱力不明所以,视线跟着望过去,若说刚才还没怎么注意那菜,可这会儿再看,总觉得那道蒸鸡腿和普通的鸡腿看着不太一样。
那道盘子底铺陈的是几片菘菜叶,白色的根部垫在中央,向外展开的绿色叶子摆盘像是一朵盛放的花。
菘菜之上画圆的摆着一圈油皮鸡腿,只是那鸡皮与寻常不同,看着似乎过分的鲜亮。
鸡腿肉包裹在油皮之下,跟个小拳头似的鼓溜。
尤其是那根鸡骨,露在鸡肉外表的部分略短些,瞧着仿佛还特别的光滑。
诶?
朱力总算发现了点不对劲。
可长辈在座,他和曾茹总不好先动筷子。
于是朱力便主动夹起一只鸡腿,小心翼翼搁到老太太的碗里。
不过他夹的时候,就更觉察出不对劲来,因为那鸡腿软的似乎一夹就要散架,他是用了木勺做辅助,才能完整的夹过去一只。
曾老太太正看他不顺眼,自然也没打算动筷子。
不过朱力只当看不到,给她夹完,又忙给自家娘子也夹来一只。
“愿娘子……朱颜长似,头上花枝,岁岁年年。”
朱力讲的有些笨拙。
虽说这词是死记硬背的,总归是情真意切,曾茹听得也是心中温暖。
朱力开了个头,他的同僚们也忙端起酒杯,各自送上了对曾茹的祝福。
“曾娘子,我祝你……呃,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同光!”
“还有我还有我,我祝你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最后,宋谨也端杯,温和道:“嫂子,一岁一礼,一寸欢喜。”
曾茹一一回礼道谢,方才的不愉也很快就忘了。
她抬手指指那群硬背贺词,艰难到烫嘴的猴子们,兀自笑道:“不用说,那些贺词定是小宋教给你们的吧?”
几人见这么快就被识破,都你推我搡地笑道:“那是,我们宋先生肚子里墨水多,不抓他这壮丁,岂不是太浪费了。”
众人边说边笑,和一旁半声祝福都没讲过的曾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曾雅同曾阳互看一眼,同时白了曾茹一眼。
倒是上首处的老太太,老妇人似是抬手摸了一下头上玉钗,又见曾茹跟朱力有说有笑,并未看向她这边,便又忿忿地放下了手。
既然曾家的人也不是真心来道贺,曾茹也是个心气高的,索性便不再理会他们。
曾娘子方才就对那奇怪的鸡腿颇感兴趣,喝过一杯,便拿起筷子想夹那鸡肉吃。
可筷子尖刚一使力,表面的油皮却是“噗”的一下就被捅破了。
随即,油皮里的汤汁和内馅儿就一股脑的流了出来。
“嗯?”
曾茹不禁低头去看。
仔细瞅了几眼,才发现这哪里是什么鸡腿肉,内馅儿装的,分明是碎豆腐和一小块一小块的不知名食物混合出来的。
这一发现,曾茹便更觉新奇。
她索性拿起放着的木勺挖起那馅料,一口放入口中,鲜甜的汤汁伴着嫩豆腐的爽滑,裹着的小块颗粒一咬还咯吱咯吱的响。
小颗粒脆甜脆甜,曾茹总算吃出来那是什么。
“是荸荠!”
她这一惊讶,引得同僚们也纷纷望向了她。
曾茹眼中多了一重惊喜,跟着便用筷子去戳那根鸡骨,那鸡骨一戳一滑,直往碟子边缘跑。
曾茹不禁失笑道:“难不成是蘑菇吗?”
她说着就将那跑来跑去的“鸡骨”夹起,放入口中咬两下,蘑菇内的汁水被挤压出来,口感又是另一种说不出的鲜嫩。
她如此细致的品尝这道菜,同僚们便也按捺不住跃跃欲试地心里。
他们学着朱力的样子把“鸡腿”夹到碗里,有的先从“肉”开始吃,有的则从“鸡骨头”下手。
然后,惊叹声就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
“哇,好鲜!”
“真甜啊,不只荸荠甜,连豆腐里泡着的汤汁都是甜的嘞!!”
“这包着的鸡皮是什么?吃着油油的,但好像不是肉。”
“是豆皮!只有大酒楼才卖过的凉拌豆皮,只不过人家是蒸的不是凉拌的!”
“真香啊,这个好像比大酒楼的还好吃!”
大家夸的一句接着一句,说的差不多了,朱力才最后总结道:“所以这道菜里有菘菜,豆皮,嫩豆腐,荸荠,还有蘑菇,这不就是素斋吗?”
说罢,他和曾茹一同望向曾家人的方向。
其实,早在这边把这道仿鸡腿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时候,曾家人的脸色就已经挂不住了。
虽说他们一个个气得脸色发青,但见曾老太太都动起了筷子,就也只好闷不吭声地去吃那“鸡腿”。
曾雅气的整个一个眉毛跳,只能嘟嘟囔囔的小声哼哼:“什么豆腐,豆皮的!上不了台面的东西也敢闭着眼吹,一群没见过世面的——”
还没等骂完,她就说不出话了。
曾雅僵硬的吃了一口,控制不了的手便又伸出去夹。
这一动作,看的身边曾阳和邹氏也都一愣一愣的。
再瞧远处的曾老太太,已经吩咐下人又去加了一块。
二人咬了下牙,就也不甘地想去尝尝这道菜。
但褚朝云做的并不多,等他们两个动筷子的时候,盘子里只剩菘菜了。
曾阳&邹氏:“……”
两人气的简直想要升天,又碍着老太太在,就只好忍气吞声地去吃别的。
中央的大南瓜摆上来好一会儿了,南瓜盖始终没打开过,宋谨扫过众人,便起身将盖子揭了下来。
瓜盖才被掀开,一股浓重的白雾自南瓜盅内升腾而起,众人纷纷抬头去看。
而曾阳,却透过那形成的一层水雾,看到了站起来的宋谨。
曾阳顿时愕然了下,忽的便起身问道:“这位小哥好生眼熟,敢问,你可曾去过青州?”
宋谨温润一笑,淡淡应道:“不曾。”
“不曾吗……”
曾阳恍悟一瞬,复又坐下。
身边邹氏不明所以,见自家夫君出神般的差点打碎手边酒杯,便低声询问一句:“你怎么了?”
曾阳回过神来,缓缓摇了下头,“没、认错人罢了。”
宋谨坐下之后,盯着碟子里尚未吃完的“鸡腿”,失笑着摇了摇头。
果然是个有趣的姑娘。
这么想完,自己都愣了一下,这话实在太过熟悉,他最近都不知说过几次了。
宋谨低头挑嫩豆腐里的荸荠吃,身边的猴子们就又闹腾起来。
他们刚惊艳完了素斋,现下的注意力却都放在了南瓜盅上面。
方才还有人抱怨没有主食吃不饱,这会儿抱怨声散了,全都变成了:“哇!”“呀!”“这里边有糯米,快给我盛一碗来!”
确切的说,南瓜盅里是一整份的汤泡糯米饭。
那汤也不知是什么配的,辣辣的气味里,有一丝丝的咸。
汤汁里除了糯米粒,还有刮下来的南瓜丝,软软糯糯地喝到嘴里又香又暖。
“怪不得要放在当间,原来这是一道主食。”
刘新才也吃的一个乐呵,不住地说了句。
除了这两道,褚朝云还做了一些焖锅,酥肉,素馅狮子头,八宝圆子,富贵虾,还有一道充当甜品的稻醴百果拼。
要说这一眼望去,所有的菜几乎都是色泽繁多,红红火火,还真不好分辨哪一道是纯素斋。
但其实里边藏了好些个素菜,都是曾老太太能吃的。
褚朝云的本意是想给他们这顿饭增添些乐趣,毕竟是生辰宴么,若都是些普通的鸡鱼肘子,那还有什么意思。
只不过她并不知曾家对曾茹如此冷薄,所以才让曾雅他们一开始寻到了奚落曾茹的机会。
吃过饭后,曾老太太便打算先回去歇着。
其实曾家虽说住在青州,但蕤洲也是购置了房产的。
早些年间,曾老太太的手帕交就住在蕤洲,二人亲如姐妹,几乎每年都要见面叙叙旧。
曾老太太从前最疼的便是曾茹,就经常带着她来蕤洲,也正是因为这样,曾茹和朱力才有了认识的机会。
曾老太太站起身,拄着拐杖走到曾茹面前,一低头,便看到个扯着她衣摆的小家伙。
这小孩是曾茹和朱力的娃,刚刚大家吃饭的时候他还在睡觉。
曾茹、朱力夫妇一向疼孩子,就也由着性子没叫他。
这会儿人醒了,便偷偷溜出来看热闹。
曾茹见朱璨捏着老太太的衣裳不肯松手,就急着忙着抱起孩子,轻声哄道:“璨哥儿快松开。”然后把朱璨递给朱力,想让朱力先把孩子抱去屋里。
因着心中有数曾家的人不会喜欢朱璨,她连让朱璨叫人这事儿也免了。
曾老太太瞥一眼被抱走的朱璨,还是说了句:“有孩子是好事,你也不用如此紧张,我不会对他怎么样的。”
曾茹没应声。
曾老太太又说:“人丁兴旺些,将来彼此间有个照应,日子倒是会好过一点。”
这话虽说也没什么,但却莫名戳到了还没生育的邹氏心窝子。
这曾家在青州虽算得上大户人家,可也只是外表华丽,家族里的亲戚之间,互相并不和睦,还时有龃龉。
曾茹会看上朱力,其实老太太也不算意外。
曾茹是三房的独女,曾阳是大房的独子,而姑母曾雅为了将来能得大房庇佑,所以心中一直都是向着曾阳和邹氏的。
再加上曾阳自小就嫉妒老太太宠爱曾茹,所以兄妹俩也是打从生下来便一直不睦。
家中亲眷互相算计,支离破碎,曾茹便想着将来若有机会,定要脱离了那个家。
所以她看上了老实憨厚的朱力。
朱力疼她护她,曾茹觉得和朱力在一起,比在曾家整天戴着面具假笑的日子要好多了。
这几年没和曾家人碰面,曾茹都快忘了那个家的德行。
但唯有一个念想,便是忘不了自小呵护着她的祖母。
不过自从得知曾茹生了朱璨之后,邹氏便整日在背后咒骂她。
邹氏生不出孩子倒也并不怪她,怪的是曾阳,可曾阳又怎会在众人面前承认自己的隐疾,于是二人时常因为孩子的事情互相推卸,有时公然就要掐起架来。
曾老太太方才不过是有感而发,才说了这么一句。
曾阳和邹氏的脸子就黑了下来。
邹氏狠瞪一眼曾阳。
心虚的曾阳为了给自己找点面子,便硬着头皮说道:“咳,人丁兴不兴旺其实也没什么用,若是遇上什么倒霉事,子嗣再多也无非是多赔上几条性命罢了。”
邹氏也自顾自道:“就是就是,就像那青州首富一家,还得感谢家里就那么一个儿子,否则要是再多几个,岂不是——”
“你们两个胡说八道什么?!”
曾老太太听得脸色一变,“咚”的往地上砸了一下拐杖:“都给我滚到外边去待着!!”
青州人人谈起“首富”二字皆会色变,几乎没谁敢去议论这个敏感的话题。
被这二人一搅和,曾老太太也没继续闲话的心思了。
曾雅刚好不愿这祖孙太过亲近,便主动过来,想拉老太太的手,“要不咱们就此回青州去吧?赶夜路很快的。”
“你也疯魔了不成?”
曾老太太瞪了曾雅一眼。
此去路途不短,而且就算是走官道,大晚上的赶路也保不齐会发生什么。
如非有必须赶夜路的理由,没谁会冒险做这档子事。
曾老太太余光瞄了瞄曾茹,然后对着曾雅说:“先去榆树胡同那歇歇脚。”
榆树胡同,就是他们在蕤洲买的院子。
自打曾老太太的手帕交过世,曾茹又嫁来了蕤洲之后,那里便空置了下来,平常连个打扫的下人都没有。
曾阳为了断绝老太太和曾茹的往来,一度还想偷房契把那里给变卖了。
曾老太太跟着往外走,曾茹便也迈步出去送。
来给曾茹贺生辰的邻居们,此刻也已经吃饱喝足准备散了,就连朱力的同僚们也走的七七八八。
刘新才好心眼的想留下来帮忙收拾收拾,一回头,发现宋谨还坐在椅子上。
宋小哥面前的酒杯是满的,打从一坐下便没动过。
就连方才敬曾娘子,他也是以茶代酒。
这会儿,一轮明月正映在杯中,昏黄的轮廓里,似是还能照到落座之人的眉眼。
宋谨半垂着眸,不知再想什么。
轻瞥一眼杯中泛起的涟漪,象征着团圆的明月被涟漪扯拽的有些碎裂,他便伸手端起酒杯,似是想独饮一杯。
只是那酒沾染到有些干涩的唇后,非但没起到滋润的作用,辣气反而刺激到了嘴唇上风干的小口。
有些刺痛。
宋谨略一皱眉,终是没喝一口。
“老弟,你也还不忙走?”
刘新才想要跟他搭个伴。
可宋谨今晚着实没什么想聊天的兴致,便起身略略一抱拳:“还有些事,就先回去了。”-
那日给曾茹做的那一桌子饭菜,第二日,朱力便托刘新才送来了一锭银子。
其实这一餐饭根本花不上这么多,褚朝云本不预收,奈何朱力坚持。
也许是刘新才见识到了奇葩曾家那几位后,心中有些难以释怀,便借着过来送银子的机会,不吐不快的,把这家的龌龊事跟褚惜兰说了一嘴。
褚惜兰自然不会瞒着褚朝云。
很快,褚朝云,刁氏跟徐香荷就都知道了。
徐香荷是个直楞楞地性子,尤其是讨厌家里头有那些个乱七八糟的事,便忿忿不平地叨咕了几日。
不过今个,她却转移了话题,把“念叨曾家”改成了“念叨褚朝云”。
褚朝云正跟刁氏打听蕤洲有没有寺庙,徐香荷就一脸狗腿的笑着进了门,“朝云~好朝云~你就给我做几个尝尝呗!”
褚朝云拍开对方搭过来的手,继续跟刁氏的话题。
她那天的仿鸡腿素斋,不过也是依着想法小试一下,一口气做了那么多份,其实自己也留了一个。
不过那个没有带去隔间,就在厨房里赶着做赶着吃了,她觉得那道菜的味道还不错。
可以发展一下试试看。
因着是道素斋,素斋自然要找些寺庙来推广才对。
褚朝云的心思很快被刁氏看透。
不过刁氏却有些犯嘀咕:“蕤洲大大小小的寺庙的确也有,但提供素斋的还没几间。这方面我了解的并不太多,只知最大的那家寺庙,每逢初一十五倒是会大开庙门,招待香客们一顿斋饭。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褚朝云正聚精会神的听,刁氏眉头皱了皱,摇头道:“我听说那间寺庙的斋饭并非是那些大和尚做的,而是包给了万春楼。”
“哦?”
褚朝云心说,这活竟是被张满春给捷足先登了?
不过她并不死心,而是又问:“那您去吃过没?万春楼的素斋做的如何?”
提到这个,刁氏的神情略微变化,随即深沉地吸了口气:“倒也去过一回……”
她答完,才知话还没回完。
思想一番,才又说:“斋饭不就都那样么,万春楼不过是所用食材上乘,至于煮饭手法上,并不像给寻常食客做的菜那般费心思。”
看来万春楼不太看重这块,那应该就没有她做的精细了吧。
褚朝云暗暗比对。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身边的徐香荷却等的抓心挠肺。
好不容易逮到机会,刚要说话,褚朝云却又被方如梅给叫了出去。
其实是褚惜兰要找她。
方如梅不过是在上面干活恰好瞧见,就走下来帮忙知会一声。
褚朝云急急忙忙出去,刁氏才看向徐香荷问,“你这急吼吼地是想吃什么?朝云做的素斋吗?”
徐香荷猛摇了摇头。
她对素斋不素斋的不感兴趣,反而是想吃褚朝云做的那道百果拼。
虽说百果拼是用稻醴打底的,果肉上不过是蘸了一圈糖稀,跟糖葫芦口感相差不大,可褚朝云那天用了个小花招,做的别出心裁,被吃到褚惜兰“生辰宴”的春叶大夸特赞。
夸的徐香荷那叫一个馋。
因为给曾茹做饭是打了“褚惜兰生辰”的幌子,所以饭食自然也有褚惜兰的一份。
褚惜兰一个人吃不完,便等春叶和蕙娘回来一块吃。
但刁氏没吃到那百果拼,也不知徐香荷到底想说什么。
妇人正听得一头一脸雾水,褚朝云就回来了。
女子进门除了带回几块水果和一小碗化开的糖稀,还拿了两只筷子。
刁氏正要问“你干什么去了?”,褚朝云就无奈地坐下来,先将水果插在筷子上,裹了一圈糖稀后,很快就放到水中冷却。
接着,最神奇的一幕就发生了。
褚朝云一手拿着插着水果的筷子,另一只筷子在装糖稀的小碗中点了一下,然后便拉出了一条长长的丝线。
褚朝云立刻将水果粘上扯出来的丝,跟着一圈圈缠绕,没一会儿,水果就包成了蚕宝宝的形状。
那丝虽说缠的随意,但晶莹剔透绕在水果周身,便呈现出了一种别致的美。
缠好一个,就递给徐香荷,“喏,吃吧馋猫。”
徐香荷顿时高兴的跟小孩子一样。
褚朝云又缠了一个递给刁氏,刁氏接过,并没忙着吃那水果,而是伸手去剥丝来吃。
早就冷却的丝一掰就酥脆的掉渣,妇人惊奇地放入口中,“朝云,你这弄得……好像那宫廷里头的点心似的。”
徐香荷听得哈哈大笑:“看婶子说的,就好像你去过京都的宫殿一样。”
刁氏脸红了一下:“我还真没去过。”
她就是觉得这小东西看起来精致非凡,也没想到不过换了个做法,再不更换食材的情况下,竟做出和从前大相径庭的效果来。
徐香荷看着褚朝云绕糖丝,顿时也手痒起来。
她接过筷子尝试着弄,却没缠几下就要断掉。
徐香荷不信邪地试了几回,依旧不行,便苦恼道:“咦,怎么回事啊,怎么在朝云手中就不断呀?”
刁氏看了她一眼,又看看褚朝云,心说,这大抵就是天分的缘故吧。
褚朝云女红不行,可这做吃食实在是没话说。
褚朝云靠在床上歇了会儿,见这二人都没什么事,便把褚惜兰找她说的话给说了出来。
“香荷念叨了人家曾家几日,没想到还真出了些让人痛快的事。”
“啥事?”
徐香荷立刻凑过来吃瓜。
褚朝云:“今个柳文匡来过,据说住在榆树胡同的曾家一家,这几天并没回青州去,而是派了下人到个个大酒楼去打听,刚好昨个就打听到了万春楼那儿。”
徐香荷不解:“他们瞎打听什么呢?”
褚朝云神秘一笑:“自然是我做的那道素斋了,估计是他们家老太太吃得好,还想再吃,又不好意思去问曾娘子,索性就自己出去找了。”
徐香荷解气的笑起来:“那让他们找去吧,这素斋可不是区区酒楼就能吃得到的~”
想到是她家朝云做的,徐香荷顿时支棱起来。
褚朝云和刁氏被她逗得也跟着笑。
然后又说:“听说昨个晚上,曾阳亲自上门找曾茹问那道菜,曾茹没理他,曾阳看了一顿冷脸,就灰溜溜的回去了。”
刁氏哭笑不得:“我发现柳老板还真是个耳朵长的,怎么什么事都听得到。”
说罢,又哀叹道:“其实那老太太也不全是为了一道菜不肯走,说到底,心里还是惦念着孙女吧。”
这道理旁人没有不懂的。
只是这老太太是个倔脾气,曾茹也不是软性子,这针尖对麦芒的别扭了好几年,心结也不是说解开就能解得开的。
众人正嘘嘘间,徐香荷也幽幽来了一句:“可他们这样彼此扭着性子,真的很便宜曾阳和曾雅诶!来的那三个人摆明就是不希望老太太和曾茹和好如初,否则也不会提出,宁可赶夜路也要回青州的馊主意。”
恐怕这其中除了嫉妒,还关系到曾家家产方面的事。
毕竟大宅门里的事,可不是简单几句能说得完的。
但徐香荷话粗理不粗,褚朝云偏头看她一眼:“既然你这么惦记他们的事,不如我们帮帮他们?”
“帮?”
“那要怎么帮?”
徐香荷怔愣。
……
两日后,刘新才就提着个食盒敲开了朱家的门。
曾茹一见是他,忙笑道:“您来啦,不过我家那口子去府衙了,刘老板可是有事要找他?”
刘新才笑着摆摆手,把食盒递过去:“我不找他,找您呢曾娘子。”
但刘新才也没空进去坐坐,只是叫曾茹把食盒里的素斋端出去,又给了她一张叠着的纸,就笑着离开了。
曾茹不明其意,关起门来忙打开纸张去看,便见上面一行行不规整的小字,写了满满登登一页的菜谱教程。
褚朝云将制作这道菜的方法告诉了她,还给她做了个样品出来。
曾茹心下震撼,顿时连拿着纸的手都发了抖。
不过蕤洲没有摊贩卖嫩豆腐和豆皮,所以褚朝云带过来的食盒里,也帮她准备了这两样。
可谓是送佛送到西了。
曾茹感激褚朝云,立刻去集市买了其他几样食材,一回来便进去厨房按照教程上的做了一遍。
虽说这味道相比褚朝云的,肯定要差一点点,但好在也做出了自己的特色。
曾茹是读过书的女子,看得懂褚朝云的教程。
自然,也明白对方的意思。
别小看这一道素斋,这可是维系你和你祖母之间最好的桥梁——
这便是褚朝云,藏在菜谱之后的那层深意。
当晚曾茹就带着朱力去了榆树胡同。
尽管曾阳拦在门前不愿叫他们进去,奈何曾老太太发了话,曾茹便带着自己做的那一道菜,进了祖母房间。
许久之后再出来,二人的眼还是红红的。
再后来,曾老太太就宣布下去,她喜欢吃孙女做的这道素斋。
往后要常常到蕤洲来。
什么时候想吃了,便找孙女做给她吃。
褚朝云送出一个方子,成就了一段亲情,但惯会儿钻营的柳文匡还是不太同意,“哎呀,褚姑娘好生聪慧之人,怎可将生意经拱手相让?”
柳文匡疼的捶胸顿足。
不过褚朝云却不怎么在意,还叫褚惜兰带话给他:“我这叫给自己积福报。”
顺便让褚惜兰又问问柳文匡,关于给寺庙供应素斋的事。
这么一细细地打听,她才得到了全部的内幕。
蕤洲最大的一家寺庙叫做长业寺,每年慕名而来的香客多不胜数,早期老方丈还在世时,因着和张满春有些交情,所以素斋方面都直接包给了万春楼。
反正万春楼在蕤洲也是数一数二的大酒楼,又不是什么无名小店,说出去也是名号响亮。
褚朝云一开始的打算,便是想在这素斋里分一杯羹。
反正万春楼的厨子不愿在这方面费脑细胞,不如交给她来试试,这样依旧是几家分账,大家都有赚头。
柳文匡一般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即便他再信任褚朝云,可没亲眼见到褚朝云做的素斋,他还是不太放心。
于是,褚朝云又把自己当驴使唤,夯吃夯吃的在厨房里头磨豆子,做豆腐和豆皮。
然后,又做出了一份香喷喷的素斋来。
柳文匡提过去带给张满春,二人起先只是小尝几口,结果再吃到荸荠之后,索性倒了二两小酒,这菜也是越吃越香了。
张满春当即拍板,就同意把这做素斋的活包给了褚朝云。
不过条件是,不能只做这一道菜。
因为长业寺的规矩,每逢初一十五,要做满十五道菜为一席,所以这花样还要继续研究。
也是为了好跟长业寺的老方丈开口提价。
但或许是这几个人的好运气用尽了,张满春前脚才去了长业寺拜会老方丈,后脚对方便圆寂了。
不过几日光景,却今时不同往昔。
新上任的年轻方丈本就不太喜欢张满春,所以这到嘴的鸭子突然间就飞了。
这么大一个买卖人家不肯给了,张满春自然不答应。
他好说歹说,磨破了嘴皮子,又狠狠的捐赠了一把香火钱,才从年轻方丈的口中抠出了一条最新消息。
人家这一次不搞承包了,要亲自挑选做素斋的厨子。
也不需什么身份地位的限制,只要你人住在蕤洲,且有一颗慈悲的心,再加上对自己的厨艺有些自信,就都可以来试试。
长业寺这次竟也赶了一把潮流,要弄个比赛出来。
并放话出去,谁拿下魁首,接下来这一年的斋饭便交由谁来做。
褚朝云得到消息时,顺口问了声:“没想到这年轻方丈还挺有想法,虽说这做斋饭油水也丰盛,可毕竟是办比赛,就没点什么奖品?”
褚惜兰隔空传话,然后又传回来一个消息。
柳文匡说:“奖品当然会有,不仅有,而且还相当丰盛嘞!”
第49章 三更
不过比赛这事,说急也不是很急。
毕竟这是张满春软磨硬泡才得来的内部消息,人家长业寺那边,还没正式放出风去呢。
那位年轻的方丈说,比赛正日子是在半个月以后,报名的消息会从明日开始先通知出去,一直到比赛前一晚才截止。
不过一听说是这种形式,张满春倒是选择第一个弃权。
他们万春楼本就不是做素斋生意的,只是为了多赚些银子才揽的这活,再者说他们的厨子一个个忙的脚打后脑勺,谁有空去参加比赛啊。
而柳文匡一见这事多半没什么赚头,也第一时间撤了人。
所以这报名的事宜,褚朝云还是拜托给了刘新才。
刘新才倒是挺乐意帮忙。
但褚朝云叫他先别急着去,等着就好,什么时候拖到了截止前一日,再过去就成。
刘老板是不清楚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可既然褚朝云这么要求了,他自是满口答应。
而褚朝云其实也不是想耍什么花招。
最后一日去报名,不过是想看看对手都有哪些。
所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么。
……
这日晚间,褚朝云又带着徐香荷下水去换筐,徐香荷一脚踩到河水里,脚就冻得有点麻了。
眼看着天越来越冷,虽说这身上勉强是不怕冻了,但脚上什么防护都没有,冷气还是顺着脚底板一路往身体中渗。
徐香荷的月事也不准,自打上了船就没来过。
二人站在淤泥边缘,连呼吸声都粗重不少。
褚朝云自然也冷的受不住。
他们匆忙换了竹筐回来,擦干净脚上的水,伸进被窝里,踩着汤婆子捂了好半天,也还是缓不过来。
“要死了要死了……”
徐香荷也顾不上什么吉利不吉利,委屈的咕哝出一声。
刁氏“啧”了一声,又将自己那只汤婆子塞给她,而后故作冷脸道:“别说什么死不死的,眼看到年跟前了,忌讳着呢。”
大祁的确有这种习俗,尤其是大型节日临近期,就更不能讲这种忌讳的话,因为总怕会成了真。
妇人说罢,便想劝一劝褚朝云:“要不如,你们这阵子就别再下水了,等到这年过了,花都开了,再去也不迟。”
褚朝云垂着眼深思,旁边的徐香荷就跟着问道:“可若是供应不上这河鲜,进账也要短上不少吧?”
无论是那料包,油茶,还是给万春楼供应的米糕,这些都是有成本的。
但河鲜成本为零。
所以最赚的,其实还是水产的营生。
徐香荷虽说是这么问,可不用二人回答,她也心知肚明。
但刁氏毕竟年纪大,更愿意求个稳妥。
于是,就又尝试着劝:“也短不了太多,这不是还有手套呢么,咱们多做几副手套卖,一样能把水里的银钱给赚回来。”
说到手套,徐香荷便直了直身子:“对了,那手套之前不是卖了一批给宋谨的同僚们吗?听说打渔的阿四也看中了,那阿四叔可是认识不少渔民,这么一张罗,大家伙就都要买嘞!”
“哟,春叶告诉你的?”
刁氏问。
徐香荷点点头:“可不,那会儿去茅房碰上的她,她就顺便跟我提了。但阿四叔他们需要的量大,我本想着先回来跟你们商议一下,结果这两日一忙活,就给忘了。”
蕤洲的渔民也是有自己的圈子的,所以阿四这么一宣扬,拿下个大单子也不是什么难事。
刁氏想了一会儿,又揉揉发红的眼说:“不过这么一算下来,得要好几十副的吧?”
徐香荷:“他们打渔的干活用,大概会用的更费一些,春叶说阿四叔他们一家就要了三副,这其余的还没算呢。”
“那几十副还能打的住吗?”
刁氏怔然。
而且这大单子虽值得人高兴,可成本的费用也会提高不少。
还得提前准备出买莎草的钱。
二人同时望向褚朝云,便都轻轻叹了口气。
“这些事之后再议,我先去做点吃的来。”
褚朝云被这么一冻,人顿时有些饿,一饿脑子就钝,她现在特别需要食物来提提神。
进到厨房之后,她顺手关上门开始生火。
天冷的确也不爱动,褚朝云就取了一捧面来,又将捞回来的河鲜挑挑拣拣,选了两条个头大些的笋壳鱼,又从竹筐里掰了几片菘菜叶子。
鱼肉剥下来和菘菜叶子剁成馅儿,那边的面和好,则擀成了一片一片的形状。
将馅料弄完,又小心翼翼地抹到面片上,按匀之后,便又拿起一张面片糊在其上。
见边缘粘和的不太好,她索性擦了些蛋液在上面。
最后,褚朝云取了一把刀过来,用刀背的一面在面皮上压花。
先在边缘处压上一圈,又往中间包了馅儿的位置也按压出几个。
本想做几个鱼肉菘菜馅儿的就算了,可眼睛瞄到白日里拿下来的水果,就又挑了几个刮下果肉,多做了几个水果馅儿的。
其实褚朝云想吃的是肯爷爷家的派,奈何这里没有烤箱能用。
她把做好的派在表面刷上一层金黄的蛋液后,便只能放到锅子里去试着煎。
端回暗仓之后,由于方才讨论的那些事困难点太多太杂,几人都有些心不在焉,刁氏和徐香荷就取消了今日的“夸厨艺大会”。
褚朝云吃了几口鱼肉馅儿,又去尝那水果馅儿。
不过这口感都不太对味,表皮酥脆是酥脆,不是烤的是煎的也尚能接受,可馅儿不对,吃着也不流心。
囫囵着吃完一顿饭后,她就拿了些莎草跟蒲葵回了自己隔间,全程也没讲什么话。
徐香荷本欲再说些什么,但刁氏及时的拉住了她。
“先别去烦她了,让她自己清净清净。”
徐香荷默默应了一声,一抬眼,看到刁氏眼睛红的兔子似的,顿时吓了一跳:“呀!婶子你最近是不是忘了喝甘菊茶?眼疾怎么又严重了。”
之前那阵子刁氏整天养着,茶水也每日都喝,因为褚朝云的监督她没有用眼过度,其实已经好了不少。
可这做手套的营生一起来,妇人还哪里顾得上歇息。
刁氏见她咋咋呼呼的,忙拉着她叫她“小声些”。
徐香荷哀叹一声,觉得这愁人的事又多了一桩——
他们人手不够。
如果再接了那些渔民的单子,而褚惜兰如今在女红方面又比较生疏,能顶事的也就她,春叶和蕙娘三人。
手指戳烂了也搞不定吧?
徐香荷困乏地打了个哈欠,也没什么兴致多留,就抱着自己的汤婆子回隔间去休息了。
不过褚朝云回来之后,并没忙着躺下。
她点上油灯,对着那一堆材料发了会儿呆,拉过脚凳上的针线筐,又继续缝缝补补地研究起来。
虽说也不知道到底想要做什么,但总归心里头是有个想法的。
……
翌日一早,花船上就出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至少在船娘们的眼里,这事不算小。
虽说平日里,李婆子和赵大时有上船来巡视,尤其李婆子,还总爱挑拨奚落他们几句,可他们也很少真的会挨工头们的鞭子。
不过今个,褚朝云的生物钟还没等叫醒她,她就被一声撕心裂肺地喊叫声——先给惊醒了。
怎么了?
谁再喊?!!
叫喊声过后,“噼里啪啦”的鞭子就一声接着一声传遍了花船的每个角落。
紧接着,“咚咚咚”的敲门声突然而起,门外的徐香荷显然也听到了动静,正焦急地喊着她:“朝云朝云不好了,快出来朝云,外面出事了!!”
褚朝云立刻翻身坐起,眼睛还没等看清楚东西,就一伸手开了门栓。
隔间的门被徐香荷拉开,褚朝云才知,暗仓里此时已经乱作一团。
其他隔间里住着的船娘们都急吼吼地跑出来,一股脑的就往木梯那边挤过去。
褚朝云蹬上鞋子,穿好衣裳,奔出来时,还跟吓蒙了的一个船娘撞个正着。
那人原本要往木梯去,结果一听到鞭子声,就本能往后缩。
褚朝云拦了她一下,跟徐香荷绕开船娘,也一起往木梯那跑。
刚经过一扇门前,刁氏也开了门。
“怎么了?我听着怎么像是谁挨了打?”
刁氏指指上面。
褚朝云和徐香荷很快明了,刁氏指的并非是船板上,而是那哭喊声和鞭子声,更像是来自雅间的方向。
褚朝云心头一紧,很怕这事和褚惜兰他们有关,可又一想便觉得不大可能。
这可是一大早上,姑娘们还没上船来呢!
他们这些船娘里,平日最能探听消息的就要属方如梅了,于是褚朝云立刻跑去方如梅那间,见大门紧关,就急切地敲上几下。
只不过这手才用了些力,房门就被敲开了。
屋子里乌漆嘛黑,不过借着别间窄窗透到走道里的微光,她还是看清楚了方如梅并不在里面。
屋子里只剩一股浓重的药味传来,呛的褚朝云直咳嗽。
大概是方婶子住的离木梯近,一听到声音就先上去了。
褚朝云也没太多想。
不过木梯处实在挤了不少人,原因是最上面的那位不敢出去。
褚朝云往上面看看,说道:“前面的婶子往外走几步,到了要上工的时间了。”
这么一提醒,那人才大着胆子迈出去。
虽说他们害怕鞭子声,可若一直躲着不出去,耽误了活计,恐怕下一个被打的,就是他们了。
但有些船娘还是害怕,就索性让开了路,褚朝云见有空隙,便挤着木梯先走了上去。
这一上来,她才发现事情的严重性。
船板上站了一排的人,有跟着赵大的几名工头,也有李婆子和钟管事。
上面的鞭子声不断,被打的人依然再喊,可这离得近了之后,褚朝云才回过味来。
方如梅并非是听到声音先跑上来,而是因为——
她就是被打的那个!
褚朝云一时有些想不太明白,方如梅来了花船很多年,对船上的规矩早就烂熟于心。
她怎么会突然就触犯规矩,还被赵大他们给发现了?
此刻,那群工头就站在往雅间去的木梯边,几名大汉站的笔直,面无表情,压根就没把方如梅的惨叫放在心上。
李婆子倒是一脸的幸灾乐祸,尤其看到褚朝云后,还得意的抬了抬下巴。
就好像被打的是褚朝云一样。
钟管事相对来说淡漠一些,不过她一贯是这么个表情,所以褚朝云也难以猜透她此刻心中再想什么。
褚朝云没办法上雅间去,而木梯下挨着的洗漱房门口又都是大汉,她也进不去。
思来想去,她拿上只盆,佯装要做事的往厨房那儿走。
一到厨房门前,她就看到了站在门旁的程月,以及对方的两名助手。
程月似是故意将帷帽遮的严严实实,仿佛很厌烦上面正在发生的事。
褚朝云知晓程月是个心善之人。
何况,她自己听到这声音又何尝不揪心……但也正是因为揪心,她才更不能表露出来。
否则方如梅会受更多的苦。
褚朝云走过来时,二人互相看了一眼,程月转身进到厨房,对着她轻微摆了下手。
褚朝云想着,或许程月知道这件事的因由,便拿着盆子走了进去。
程月关上半扇门,两名助手就站在门口守着,女子望一眼地上被打翻的食物,为难的叹了一声。
褚朝云寻着她的目光去看,打翻的那碗似是刚做好的山药羹,细腻的山药黏糯的拉着丝,铺开一地,连瓷勺都碎成了两截。
褚朝云盯了几眼,脑子里不禁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
“她,她偷——”
话未说完,褚朝云便不愿再往下讲了。
程月似是苦恼的摘下帷帽,倚在一边捂了捂额头,然后才把这件事讲了出来。
由于今个有重要的客人要上船来,并且点名要吃程娘子的山药羹,于是钟管事在昨个她离开前,便拜托她今日要早些来做。
那客人是来用早膳的,也不会待得太久。
所以程月天还没亮就起身,上船过来准备了。
山药羹只做了那一小碗,而钟管事留给她的却都是上等的珍品,除了山药和一些食材,更多了几味补身子的药材在那儿。
程月其实也很惊异这位客人的身份,但她被请上来的那日便知,这里的事情不是她一个厨娘有资格发问的。
所以她只低头做自己的事,其余的全然不理。
食物做好,她便带着助手先离开了。
下船之后,还没等走上几步,就被急切赶来的钟管事又给叫住。
钟管事只告诉她“山药羹被打翻了,需要重做一碗”,所以程月又跟着回来,可这才上船来,就看到方如梅被打的那一幕。
方如梅是在厨房被抓到的,眼见着赵大拎鞭子过来,她情急才往木梯上跑。
然后那群工头堵住了木梯两侧,方如梅下不来,就只能被赵大打。
二人说话时,钟管事已经走了过来。
“褚朝云,把东西收拾了,帮着程娘子再做一碗,快点。”
钟管事很少这般疾言厉色。
褚朝云也不敢耽搁,忙拿着木盆去一旁打水,又找了两块布巾回来,蹲在地上开始清理。
她动作麻利的干完了活,一个婆子就提了珍贵的药材进门。
褚朝云是不太懂药材要怎么分辨品质,但她在那一篮子里,看到了几根山参,还有灵芝之类的东西。
野生的山参和灵芝……应该算得上极珍贵的药材了吧?
尤其在蕤洲这略显贫瘠的地方,好像就更不可多得?
见她盯着那篮子看,婆子便“嘶”出一声:“赶紧干活,看什么看!”
褚朝云收回视线,提着水盆出来倒水,就见两名力气大的婆子抬着血淋淋地方如梅,正往暗仓里去。
地面上还有方如梅流下的血渍,想必是被打的不轻。
褚朝云闭了闭眼,闻到那股浓重的血腥味,忽而便想到,宋谨每次去抬那些尸体的时候,脑子里会想什么呢?
哪怕死去的不是自己的亲人。
可人都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
就像她看到方如梅从自己面前被抬走,也一样会心生触动。
耳边响起脚步离开的声音,赵大一行人已经纷纷下了船去。
躲在木梯上的船娘们这才敢出来,不过他们走的小心翼翼,生怕踩到地上的血痕。
“她会死么……”
“会吧。”
“唉。”
三言两语间,船娘们还是没控制住内心的惊惧,飞快的叹息几声。
褚朝云也愣在原地没有动。
直到耳畔,再次传来钟管事冷的毫无感情的催促声,“把血迹都清理掉,低头干自己的活!”
褚朝云猛然回神,忙重新换了一盆子水,上去雅间开始打扫。
一番忙活,总归是把那股血腥味都清理掉了。
再一抬头,发现下方的船娘们干完了活,就又都被钟管事给赶进了暗仓里。
钟管事站在船板上,厉声道:“今个营业时间延后,你们过了午时在出来干活。”
褚朝云讶异地往远处看,发现每天这个时辰该过来的姑娘们,今日也没露面,反而只有李婆子一人站在码头那,似乎正跟赵大说着什么。
钟管事走过来看她一眼,冷淡道:“你先去给程月帮忙,然后也回下边去。”
“我知道了。”
褚朝云应出一声,将盆子放到船尾,净了手就往厨房去。
做山药羹其实没太大难度。
褚朝云进来之后,便看到程月戴了手套,正亲自给手中的山药削皮。
瞧一眼那根山药根茎处的圆润,露出的果实又粉性十足,虽说看着水分不太多,但其上的汁液却比普通山药的更为浓厚。
反正平日厨房供应的,和这个看着不太一样。
程月摆手叫她过去,一边削皮一边说:“分辨山药的品质,一看外观,二看内瓤。”
“像这种细且长,又韧性十足的,最适合用来做羹。”
褚朝云仔细听着,并一一记在了心里。
其实这点东西程月一个人便能搞定,根本用不到她,再说人家还有两名助手跟随。
可钟管事指明要她留下,她便就当是钟管事有意要她跟程月多学一些。
说完山药,程月便笑着看她:“你做的手套用处很大,若得闲了,便帮忙给我的助手们也做两副吧。”
“好。”
褚朝云飞快应道。
程月起身时,又说:“付你银钱的。”
褚朝云愣了下,见程月盯着她清浅地弯了下眸,便知,可能对方一早就猜出她偷偷往外卖手套的事了。
于是,也不好意思地笑了下。
山药羹做好之后,程月将其放在桌上,就净了手,带着助手们下船了。
程月每日都提前过来做饭,若是后期有热食放的冷了,婆子们来取时就自己回一下锅。
程娘子不只花船这一个营生,余下的事是不管的。
而褚朝云心中也惦记着看方如梅的状况,待对方走后,就也迅速下了暗仓。
暗仓里,方如梅的门前围了一堆的船娘,但他们只是站在那里看,倒是没哪个有想进去的意思。
刁氏本不愿管旁人的事,可这次实在是看不下眼。
她方才下来时,就提前从上面接了一盆子清水,妇人走路稍有些踉跄,说了一句“让让路,别堵门”,随即又叹道:“这么扔着,非死不可。”
徐香荷也跟在她身后进了门。
二人将手中的布巾打湿,总要先给方如梅擦一擦脸上和身上的血。
褚朝云想起方如梅的屋子里是有备草药粉的,不过小屋子里装不下那么多人,就打算先回自己那拿些止血的药来。
“我就觉得她最近有些不正常,时常夜里出去。”
“我也看到过,以为她就只是起夜嘛,怎么这大早上的,就犯到了管事头上去!”
“今天打的格外狠些,她还捱的过去吗?”
一群人站在门口嘀咕。
徐香荷听得实在心烦,眉头便跟着皱起来:“求求你们别说了,敢帮忙的就来帮把手,不敢的先回去歇一歇吧?都留在这儿看,下午的活不干了?”
一句话,大家伙都散掉了。
草药是珍贵的东西,他们确实不太想拿出来给方如梅用。
褚朝云再回来时,找了两包止血药粉过来。
徐香荷伸手接去,按照刁氏擦完的地方,就一点点的往上撒。
不过船娘们说的也的确不错,今天打的格外狠,再加上他们买回来的又都是些普通药粉,止血效果并不太好。
徐香荷见血止不住,便心急的嘟囔了声:“方婶子到底干嘛了,为什么要这么对待她啊?”
然而,知道真相的褚朝云却并没有开口。
“偷”这个字眼,很不好听。
她决定按下这件事,就只希望还是能救活方如梅的好。
正寻思着,忽的一拍大腿,便心急火燎地往木梯上跑。
钟管事已经明说今个要来重要的客人用早膳,大概等下就会过来,程月做完饭就不管了,她该去把那碗山药羹放到炉灶上温着才是。
方如梅的事情实在有些敏感,她还是厨房的帮工,若是客人吃到冷了的羹汤发了脾气,下一个倒霉的就是她了。
褚朝云跑上来时也没怎么注意船板上的人,去厨房生了火将汤羹温好,就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回下头去。
结果就在绕到船身一侧时,恰巧就看到钟管事往她房里丢了一包草药粉。
“……”
二人四目相对,钟管事似乎也没想到她还没下去。
褚朝云冬天是不怎么开窗的,今个主要是暗仓里实在血气冲天,她怕大家一闻到血腥味就内心恐惧,这才主动开了窗想通通风。
不过不用怎么想也知道,钟管事扔进去的,一定和那日丢给她的止血粉一样。
效果是他们买的廉价药粉比不了的。
钟管事见她望来,向来淡然的眉眼难得出现几分错愕。
不过很快,妇人又恢复了那一脸冷然。
而褚朝云也聪明的没问什么,只是郑重地对着钟管事鞠了个躬,扭身往木梯走去。
有了这一包药粉,方如梅的命,也算是勉强能保得住了。
褚朝云回来没多久,上面就有了动静,想必是那位重要的客人已经上了船来。
她顺手把窄窗拉下,不想去听,也懒得猜来的是谁。
关于这条船上的事,其实知道的越少,才越能活得长久。
刚刚窥见钟管事丢药包那一幕,她回来之后都心有余悸。
从前心里头时不时就会猜想一番,那个暗地里帮助他们的人到底是不是钟管事。
可如今知道了,她又有些后悔。
不管是谁,她今日,都等同于是撞见了对方的秘密。
所以会杀她灭口么?
褚朝云这会儿也烦躁起来,将草药拿给徐香荷,但没急着回去,而是站在走道里看着徐香荷跟刁氏忙。
不过她想的果然不错,这次的药粉有用多了。
非但止住了流血的伤口,这药粉还有促进伤口愈合的功效。
徐香荷松口气,起身出来时,整个一个做了场大手术的疲惫状。
她出来就回了自己隔间休息。
而刁氏出来之后稍稍活动了下筋骨,便也默默回房了。
方如梅人还没醒,褚朝云帮她关上了门,打算晚点再来看她。
入夜之后,楼上的生意依旧红火,地上的血渍早就被洗刷干净,灯影照出满地华彩,就仿佛那些骇人的鲜红,从未出现过一样。
可暗仓里的氛围明显低靡。
自从出了方如梅那件事后,暗仓内人人自危,最近总有小吵小闹的,每个人身上都像是绑了引线一样,只待有人去触霉头的点着那根线。
方如梅的身子似乎真不太好,当晚并没有醒来。
而是在第二日的傍晚,才悠悠转醒。
清醒后的方婶子一直恹恹的,整日里麻木的也不说一句话。
不过褚朝云拿给她的食物,她倒是会吃。
大概是不想浪费了褚朝云的一番好意。
船上也没什么能补身体的吃食,那些河鲜大多是发物,方如梅也不适合吃,所以褚朝云只弄些热乎的面和粥给她。
好在过了鬼门关之后,廉价的草药总也能发挥些作用。
他们这里是没办法煎药的,所以刁氏去药铺买的,都是磨碎了的粉状草药,用水冲一冲就能服用,只不过效果上要打些折扣。
就这么一日一日熬着,本以为方如梅能有所好转。
可今个褚朝云过来送饭时,对方却明显状态不佳。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偷东西很可耻?”
方如梅半瘫一样窝在床上,一开口,嗓子就哑得像砂纸似的。
方如梅其实不笨,也看得出褚朝云比较得钟管事的重用,所以对于那天偷吃山药羹的事,她猜褚朝云早就知道了。
褚朝云将饭食放到脚凳处,坐到床边叹了一声:“快吃饭吧,早些养好,总是比这样要强。”
方如梅艰难的转过头去,看着热气腾腾地木碗呓道:“其实我一入冬,身体便大不如前。”
“那些草药对我不管用,我已经偷偷吃了很久。”
空气里传来一声飘渺的叹息,沙哑的声音继续响起,“我来这条船上已经七八年了,那年才刚生下岁儿,她病的一直哭,我不得不出门去给她寻大夫,可却不成想……”
方如梅抹了把泪,“我的岁儿才那么小,也不知如今她长高没有?是不是……还记得我这个阿娘?”
提到女儿,她缓缓的把头垂下,“我不能死,我不能死啊!”
一声重重地抽噎之后,方如梅忽的瞪大了眼睛,眼底的血丝错乱交织着,像是再继续瞪,就要瞪裂开似的。
多年的苦闷被积压,此刻那股闷气正在胸腔里翻江倒海。
方如梅胸口起伏不定,突然揪着被角发出一声暴喝:“他们这群天杀的狗东西!银子赚了那么多还是不够!我不过是想要保住命才去偷吃,我只想吃一口,就吃一口,我总要熬到能见岁儿的那天……”
她撕心裂肺,越吼声越大,“他们已经害得我们骨血分离,难道还要我们天人永隔不成!!!”
方如梅激动地情绪怎么都压不下去,用尽力气想要下床,可受伤的腿并不争气,一动,便从床上跌了下去。
她扶着门想要站起来,却将门栓推的松动,“哐当”一声,被推开的门就撞到了木板上。
褚朝云刚站起身,便听其余隔间里也都响起了高高低低的哭声。
似乎方如梅的怒气也影响了其他人,有人听到了她的喊叫,“啪”的一下推开了自己的房门。
“我们要出去,我们要离开这里!!”
崩溃的船娘吼了一嗓子,其余隔间也纷纷有了动静。
“对,跟他们拼了,这帮天杀的!!”
“今个不是他们死,就是咱们亡,总好过这样窝囊的过活一辈子!!”
“上一次是岑金霞从木梯上跌下来,这次又是方如梅被打,那下一次呢?如果继续留在这里,下一次受折磨的不就是我们?!!”
幸好此刻花船已在歇业期,否则这么大的动静必定会引来看守。
眼看着众人就要按捺不住,听到声音的徐香荷跟刁氏出来阻拦又拦不下——
褚朝云深沉地吸了口气,声音不大道,“那你们就去吧。”
她这轻缓的一声响起,船娘们顿时怔住,然后就有些诧异地看向了她。
褚朝云从隔间走出来,站在走道处,声音依旧低缓:“你们死了之后,还会有新的船娘来替代你们,花船照样营业,蕤洲的天也不会塌,太阳照常升起,大家的日子也一样会继续过下去。”
“除了家人,还有谁会记得你们吗?或许我会记得,不过又有什么用呢?”
“自己好好想想吧。”
褚朝云没去扶地上的方如梅,而是捏捏眉心,然后回了自己的住处。
……
不过第二日一早,她便发现船娘们看她的眼神似乎多了一点变化。
由于方如梅受了重伤,轮扫雅间的人又要重新排换。
若在以往,船娘们必定要你推我搡一番,因为大家谁都不愿意多替方如梅去分担。
但今个似乎不同。
不待钟管事来说这件事,就有船娘主动建议道:“要么就不重排了吧,如梅过阵子就好了,她的活我先来替。”
“别你一个人替啊,咱们轮着来,谁排的远,谁先照应着。”
钟管事看着他们自行分配的热火朝天,不由得挑了挑眉,然后就把视线落到了褚朝云的身上。
褚朝云能够感觉得到,那是一种带着轻微打量和探寻的眼神。
不过她只是耸耸肩,表示这事跟自己没有关系。
钟管事也没说什么,既然有人愿意替方如梅,那她还懒得重新费事了。
自那日后,褚朝云就没再去给方如梅送过吃食,不过并非是因为方如梅失控说了那些话,而是有其他人去给方婶子送东西吃。
船娘们把自己攒的七七八八的吃食拿去了对方房里,今个送一些,明个送一点,偶有还把自己的草药匀出来,方如梅的伤倒是日渐好转。
然而褚朝云也没闲着,她正在被两件事情困扰着。
一个是她实在想复刻肯爷爷的红豆派。
红豆沙她倒是准备好了,只是无法达到那么丝滑的流心状态。
第二个便是,折磨了几日的东西也总算被她给缝好。
这东西做的比每次都要艰难,连手指都多扎了好些个小口。
若不是干活的时候有手套护着,她的手指又整日的碰脏水,如今还不知道要成什么样子。
这晚跟徐香荷一同下水时,徐香荷还念念叨叨的说:“春叶白日里过来催了,说是阿四叔那边的手套数目定下来了,八十副诶,我的老天!”
她坐在船板处,正要问褚朝云“如此大的工作量该怎么办”时,就见褚朝云站起身,对着冰冷的河水做了一个热身的动作。
然后二话不说,就跳了进去。
“哎呦喂,你冷不冷啊!”
徐香荷惊呆似的看着她。
褚朝云却直接在水中冒了头,然后神秘地眨眨眼:“我今个还真不冷了~”
第50章 三更
“这位小哥好生眼熟,敢问你可曾到过青州?”
宋谨忽的从梦中惊醒,耳旁那句询问仍不停重复着。
他长出一口气,似是还没睡上多久便怎么都不困了,大概是噩梦绕人吧。
睡不着的宋谨翻身坐起,一偏眼,就看到洗的干干净净的手套正搭在床栏处晾着。
褚朝云送他的手套他日日戴着,府衙杂活多,难免会脏的快些。所以每晚收工回来的宋小哥又多了一个活儿,就是洗手套。
他习惯性的往腰间摸去,那里依旧是空的。
宋谨自嘲一笑,怎么差点忘了玉佩早就不在身上了。
被他辛苦兼并出来的小屋子里什么都没有,除了一张床,连张茶几和凳子他也没打。
换下的衣裳都是当天便洗,然后搭到院子去晾干,干透了拿回来叠好,就一件件的摞放在床榻里侧。
打这张床的时候,他故意把床面做的宽了些,为的便是好放衣裳。
反正也没几件。
宋小哥捏捏发痛的眉心,心想,原来如今他的全部家当也就只剩下这几件衣裳。
现下没了玉佩,手套反倒成了唯一的珍稀物品。
不对。
还有油茶。
那油茶他就吃过两次,有些不太舍得,所以现在还剩了大半纸包放在厨房的柜子里。
宋谨起身出了门,站在院中盯了一眼阴沉的夜幕。
入冬之后的晴天并不太多,白日里不晴,晚间看着也是浑浊,虽说夜里漆黑也看不太清楚什么,可遮在冷月周围的那一圈,模糊又朦胧。
阿娘从前跟他说过,那叫毛月亮。
若非曾阳无意间提到了青州,或许他今晚也不会睡到半途就惊醒了。
宋谨站在原地发了会儿怔,便打算出院子去。
正要推门,身后就传来一声轻咳:“咳咳……都亥时过半了,你这是又要去哪儿?”
朱力起夜出来看到他,揉着眼走过来问。
若是旁人这么问,宋谨可能敷衍几声便算了,但朱力待他好,大抵也算得上是来到蕤洲之后,为数不多能讲心里话的人。
于是,他收回迈出去的脚步,转身看向来人,“想去蕤河转转。”
“蕤河?现在?!”
朱力听天书似的看着他,而后便微微蹙了下眉:“不成,你不能去!”
朱力伸手过来拉扯他。
宋谨讶了下,而后便笑着摇头道:“你以为我要做什么?跑到那条船上去探查一番吗?我只是想去看看,还能不能找到丢了的玉佩。”
闻言,朱力也无奈地笑出一声:“我可不真以为,你要去逞英雄了么。”
这么一打岔,朱力的困意也跑光了,他拍拍宋谨的肩,“你等我先去上个茅厕,我陪你过去。”
“别了,你快回去睡吧,我就是随便溜达溜达。”
“你等我啊!”
朱力执着的扔下一句,抓着腰上系的麻布条,一边喊一边往茅厕跑。
反正这院子里只住了他们一群人,大家又都是男子,而且除了宋谨文雅些,其余的都是糙老爷们性子,行事作风就也糙了点。
朱力一番好意,宋谨便只好站在原处等。
亥时末的时候,二人已经转悠到了蕤河附近。
不过宋谨发现,朱力一直把他往北边那处带,似乎很注意着他们和那条花船的距离。
其实他很想说一句,玉佩或许真就掉在了花船附近,因为那晚他还帮了一个姑娘拖竹筐。
但想想又没提,免得朱力再次激动。
二人沿着栏杆慢慢往北转悠,随意地闲聊。
朱力抹了一把脸上的冷气,似是想开解他,可又因为性子太过直白而不愿说假话。
宋谨往前迈了几步,便听身后追上来的人支支吾吾:“兄弟!唉……我知道那块玉佩对你很重要,可这蕤河里每年吞了多少东西,你有见它吐回给谁的吗?”
“吞”这个字,用的未免让人忧心。
自古以来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可山水虽好,它能养人却也能吃人。
朱力不用把话说的太过明白,宋谨便就听懂了。
莫说是掉下去什么物件找不回来,就算是那些摇橹的船娘们,不小心翻了船,要是在不会凫水,蕤河吞的可就是百姓的命了。
朱力也是怕他执着的一趟趟下水去寻,万一哪次没注意出了什么问题,后果难以想象。
对方轻搭了他肩头一下,粗犷的干笑了声:“不管怎么说,身外之物都是死物,人活着大概比什么都强吧?”
“没了也就没了。”
“别太倔了。”
宋谨温和一笑,低低说了声:“好。”
说完,他似是又抬头望了眼天上月,方才被蒙住的月晕已经变清晰了许多,像是也在开导他似的。
宋小哥笑意温润又和暖,忽的叹了一声:“万一哪天,我还能找得到呢。”
“哈哈,那可就是天大的缘分了啊!”
朱力也笑的开怀。
朱力高兴,是觉得自己劝通了兄弟不去做傻事,但那句“缘分”也就是随口说说而已,没谁会当了真去。
或许是走到蕤河有感而发,朱力拉着他往回走的同时,便叹声说道:“你最近都跟着老头在临县,消息慢得很,几日前,那条花船上可是出了事呢。”
朱力说着话一阵唏嘘。
宋谨脚步微顿,蹙眉道:“出事?何事?”
看到宋小哥上了心,朱力便想狂抽自己大嘴巴。
本就不愿宋谨去管船上的事,怎么自己还往外嚷嚷起来了。
可这话已经讲出来了,就算他不说完全,宋谨也有办法自己去打听。
于是,朱力只得又叹一声,就把那赵管事大清早在船上打人的事给讲了一遍。
那天的事发生的太早,朱力他们当然没亲眼见到。
可有出摊子的也起得早,而且那里的动静闹得又太大,这一个传一个,慢慢的,挨着的这条长街两侧的住户,就没哪个不知晓了。
朱力说到“船娘挨打”,宋谨垂在身侧的手指便不自觉的蜷了下。
“那你可知……被打的船娘是哪个?”
他低问一句,内心却是说不出的复杂。
那些船娘皆是苦命之人,哪个被打都叫人惋惜。
但他自知问出这句话时,脑子里第一个想到的却是那位姑娘的名字。
朱力摇摇头,“这便不清楚了,只知是下边的,不是上面的。”
下边和上边是大家伙自己的叫法。
尤其是去光顾过那条船的,人人皆知船舫上下楼的区别,所以渐渐地,也就这么叫习惯了。
“下边的……”
宋谨眼帘微动,似是有些急道:“大力哥你先回去,我要去个地方。”
他说完便往长街而去,这会儿连借口也不愿找了。
朱力“哎”出一声,“你又要上哪儿?”
尽管知道宋谨走的是和花船相反的方向,但他少见这小兄弟失了稳重,自然是要跟着的。
宋谨脚程不自觉加快,朱力也默默跟着没开口,二人一前一后到了西码头边上,宋谨正欲往那条死胡同里去,才想起这么出来手中没有推车。
其实只要回去安心睡一觉,明个一早问问刘新才,也许能知晓的更清楚些。
可他不太想等,所以便想过来问问褚郁。
人是赵大打的,那些工头们必定也都在现场看着,褚郁他们若是留心些,也是能听个一字半句的。
宋谨思索片然,想去面食铺子里拿推车。
刘新才知道他偶有要用那板车,便给了他一把开锁的钥匙,叫他什么时候需要就自己去推。
正要往一侧胡同里拐,宋谨便又站住了脚步。
今晚的看守似乎是个生面孔,总之是他没见过的。
若说只是面孔发生倒也没什么,赵大手下人手多,而且有时就会进来几个新人,但无论来的人是谁,也都一样忌讳他们这些抬尸工的身份。
可今个那看守看到了他,非但没露出嫌弃的样子,反而还显出一种隐晦地激动?
像是很期待他走过去一样?
这是为何??
就在宋谨犹豫时,朱力也发现了点什么。
朱力年长他们一些,心眼自然不少。
于是他快跑两步,一伸手揽上宋谨的肩道:“走那般快做什么,现下铺子都关了,想买酒菜都没地儿,走走走,回去哥哥给你现做好吧……”
朱力手下用力戳了他一下,宋谨依言“嗯”了声,二人便快步往居所走去。
人走之后,那看守似是不太死心的盯去一眼,然后喊了另一头的人过来看着,自己则往李二达住的地方跑。
李二达睡得正迷糊,猪一样的呼噜声震天。
被看守喊起来之后,就没好声的问:“他来了是吧?”边问,脚丫子就边摸着黑的在地上划拉着找鞋。
看守飞快的点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最后才小声说道:“来了来了,不过没进来就又走了,我猜着啊——”
“啪——”
“哎哟!!”
“疼!!!”
看守话没说完,就直接挨了李二达一鞋底子。
李二达打呼噜声音像猪,力气却跟牛犊子似的大。
一鞋底子就把看守抽的撞到墙上,随即骂骂咧咧道:“你个不长眼的狗东西,人没进来你喊我作甚?给老子滚出去!!”
李二达是无意中发现宋谨跟褚郁那俩小的有牵连的,或者说,也不是他发现的。
而是某一晚的看守。
那看守耳朵比狗都灵,一直都只在赵大身边做事。
那次本该轮值的看守拉肚子,赵大就临时调派他过来顶替一晚。
看守其实也没具体发现什么,不过是等宋谨进去之后,没多久,就听到了里面有说话声。
声音微弱,对方似乎也是格外小心。
看守虽没听清说的是什么,却分辨出了属于三个人的声音。
于是就把这事跟李二达提了一嘴,但也没太在意,只说:“也有可能,是三个劳工刚好出来结伴上茅厕。”
可李二达一直恨着害他掉茅坑的那个人,再加上又讨厌褚郁和项辰。
人总是本能的,想要把倒霉事往仇人身上联想。
李二达希望害他的人是褚郁和项辰,更希望和宋谨联系的也是他们两个,所以他才安排了一个人盯着,万一真是他们仨,刚好一网打尽。
不过这事还没准头,他自然不能声张,所以就只有今夜这一名看守知道内情。
也就是这么巧,李二达跟这人说事时,被出来上茅厕的老陈给听到,陈叔才又透露给了褚郁二人。
宋谨跟着朱力回院子后,便打算进自己的屋里去。
朱力有点不太放心,追过来问了声:“你跟那狗腿子有过节?”
狗腿子,指的自然是那名看守。
那群人助纣为虐,当然都是狗腿子。
“没有。”
宋谨很能确定这一点。
可无论是什么原因,对方既然露出与常理不符的神情,那么近期,他都不适合再去看褚郁和项辰了。
看来这一夜,终究还是要失眠的。
……
翌日天一亮,宋谨便换上工服去了刘新才那吃早点。
此刻,面食铺子也刚开门,刘新才煮面的水还没等烧开,宋谨就走了过来。
刘老板打了个哈欠,正伸腰呢,就吓了一跳。
“老弟?你今个这么早?”
宋谨兀自点了下头,直接走到灶台旁,低声问道:“前阵子,那条船上的船娘出事了……这事您可知晓?”
一听对方是奔着这事而来,刘新才神情才郑重了几分:“可说呢,那船娘被打的好惨,多少个日子都下不来炕,不过有褚姑娘照应着,再有几日便能好了,没事没事。”
刘新才自顾自的说着,并没发现再说到“有褚姑娘照应”的时候,眼前的宋小哥微微松了口气。
宋谨悬了一夜的心,总算能落下。
褚朝云是心善之人,他不愿看到良善之人得不到好的结果。
随即想到被打的船娘,又道:“若是那边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您知会我一声便可。”
刘新才点了点头,见水烧开,就依次的往里头下面:“褚姑娘之后就没再提这事了,我估摸着应该没啥事了。”
其实褚朝云从头到尾就没跟别人讲过方如梅的事,不论是挨打还是偷山药羹。
只是因为那些人的传言到了刘新才这里,而他又跟宋谨想的一样,害怕被打的是褚朝云,所以才忙不迭的去了船上探听消息。
这才能得了准信儿。
煮好的扁食白胖白胖,刘老板努努嘴,笑呵呵道:“来一碗不,老弟?”
宋谨看着刘新才拿起了麻辣料包,便笑着说:“给我换个口味清淡的,我怕上火。”
刘老板哈哈一笑,马上换成了鲜香料包。
宋谨来的早,又加上偶尔还跟刘新才说几句话,所以即便天不暖和,他也依旧坐到了棚子里。
不多时,日头缓缓地从东边升起来,长街上摆小摊的,一早出来卖菜的,还有些富户拎着鸟笼子遛弯的,便全都出来了。
“逛着呢,张大爷。”
刘新才热络的打招呼。
对面“嘿”了声,也笑着道:“今个出摊挺早啊,刘老板。”
二人说着话,鸟笼子里的鸟雀也跟着叫出一声,只是那嗓子听着有点劈,不怎么水灵了。
刘新才不懂这个,便多看了两眼:“哟,这鸟是冻着了吧?”
“抗冻,抗冻。”
张大爷随口应着,又继续往前去了。
宋谨吃下一晚热腾腾地扁食,便也不觉得这风凉了。
约莫差不多该到上工的时间,他起身结账预备离开,街对面的妇人,就冷不防地喊了他一声:“是……宋小哥吗?”
这一喊,宋谨和刘新才就都望了过去。
宋谨其实不太记得这妇人是谁了,但刘新才却一眼就认了出来,“您家开张了?蔡老哥还好吗?”
那妇人正是蔡家香饮子铺的老板娘,也是那日撞井身亡的蔡老大的母亲。
那天如果不是宋谨发现了周老爹的问题,恐怕真正的歹人,如今还在逍遥法外。
蔡老娘身边还站着小儿媳周娘子。
二人一听这声询问,都轻轻地叹息了声。
“好多了,日子总要过不是……”
周老爹的女儿是个拎得清的,原本自家老爹逼死了夫君大哥,她一时觉得没脸,还生出了和离的念头。
不过蔡家一家却不肯应。
毕竟周老爹是周老爹,周娘子是周娘子。
如今家中的铺子基本都交给小儿子小儿媳来管,可也因着那日的事关张了好些日子,今个刚缓的差不多,就打算开门做生意了。
蔡老娘看到宋谨之后,便温声跟儿媳说:“你回去一趟,把家里那几根甜芦苇拿来,咱们好不容易碰上了恩人。”
周娘子应过,立刻便往家中去。
宋谨其实多多少少能猜到妇人要做什么,他本想推脱“不要”,奈何蔡老娘直接走过来拉住他,不肯让他离开。
不多时,周娘子就抱着几根甜芦苇回来了。
确切地说,那东西不能论根,看着更像是一截一截的。
每截大概半臂的长度,比擀面杖粗实一些,但宋谨和刘新才以前并没见过这东西。
蔡老娘将取回来的四段都给了宋谨,强塞到对方手里后,便道:“收着吧恩人,你帮了我们家的大忙,我们也没什么好东西谢你。”
宋谨闻言,只得温声道:“好,那我收下,多谢您了。”
这边又互相聊上几句,刘新才就一脸好奇的走了上来,他从宋谨那拿来一根,拎在手中左瞧右看,然后问道:“这什么东西啊?干嘛的?擀面杖?”
刘新才是做面食的,用的一手好擀面杖,一见这东西长得像,便笑着猜测起来。
周娘子见刘老板神情像个老顽童,便忍不住笑道:“这不是擀面用的,是吃的。”
“吃?”
刘新才讶然:“怎么吃?生啃啊?”
周娘子又解释说:“把外面这一层硬皮消掉,嚼着吃就成,甜甜的,不过嚼完要吐掉,可千万别咽下去啊。”
香饮子铺卖的都是些甜甜的东西,有这个刘新才也不觉得稀奇。
可他一听“嚼完要吐”,就顿时失了兴趣。
所以这玩意又不顶饱,吃着又麻烦,还不能咽,吃来干嘛?
不过这只是他一个人的想法。
他毕竟上了岁数,对一些新奇之物没什么太大兴味,便将那截东西又还给宋谨,搭着布巾去干活了。
蔡老娘和周娘子回去铺子之后,宋谨就抱着几根甜芦苇过来了,“刘哥,若您这几日不忙,可否把这东西带去给褚姑娘?”
刘新才眨巴眨巴眼,惊讶道:“你是一根都不留啊?全给褚姑娘??”
宋谨弯了下眼梢,“嗯,我不留了。”
宋谨走后,刘新才找了块干净的布巾把这些东西包上,好好的先放到柜子里。
刘老板咂摸一下嘴,心说,宋谨小哥好人,大方。
自己一根都不留!-
褚朝云跟徐香荷说完“自己一点都不冷”后,为了展示她真的不冷,还在水中游了几个来回。
徐香荷便彻底惊呆了。
难道今个河床子底下加了柴,把蕤河的水给烧开了?
她正要也跳下去,褚朝云就立刻阻止了她:“你可别下来,冻掉你的脚丫子。”
“那你怎么不怕冻了??”
徐香荷急不可耐地想知道褚朝云是怎么做到的,没头苍蝇似的东瞧西看,就连说话声音都不自觉地放大了些。
“嘘嘘嘘——”
褚朝云忙提醒她压声。
在水中试验过后,便先回了船板上。
这一上来,徐香荷才发觉,褚朝云今个没有光着脚下水,而是再脚上套了个什么东西。
那东西跟个筒子似的,但并不是直筒,而是有弯有褶的两截儿连着,一截套在脚丫上,另一截还挺长,一直护到了小腿的部位。
古人的袜子长长的,包着脚,但褚朝云觉得穿上并不舒服。
但她做这个,倒也不是为了舒服。
因为有了手套先例,她想着,既然给手上防水可以戴手套,身上也能穿袯襫,那么脚上为什么不能穿一双防水的长袜子呢。
她抬起脚来给徐香荷看,徐香荷就发现这套脚的东西外表,也加了足数的棕丝、莎草和蒲葵。
全都是一些防水的材质。
“你、你、你——”
徐香荷大张着嘴,似乎这东西的确惊到了她,她接连说了几声“你”,才能把话讲的完全:“你的足衣怎么是这个样子的?”
大祁人管袜子叫“足衣”,所以徐香荷才怎么问。
褚朝云“噗嗤”一乐,顺手又变出一双来,塞给她纠正道:“这才不是什么足衣,这是长筒袜,而且还防水。”
“长——筒——袜?”
几个字说的直咬舌头,徐香荷一头雾水的看着手里那双新玩意。
褚朝云美滋滋地点点头:“是啊,就叫长筒袜,你我身量差不多高,所以给你做的这双我是按照自己的尺码来的,你穿上试试跟不跟脚,然后在下水看看能不能防住。”
因着这里没有松紧带,所以褚朝云在包住小腿的一头里面,直接穿了根布条。
她将袯襫拉起来,露出那部分道:“你把布条系的紧些,免得水流进去。”
徐香荷见她竟想的如此周到,忙迫不及待的穿上了。
“里面加了棉花诶!”
徐香荷从没穿过足衣以外的玩意,这会儿一蹬上,大小合适不说,而且还特别的暖。
她立刻惊喜地笑了起来,“这也太舒服了吧!”
徐香荷说着,就麻溜的系好了两根布条,然后小鱼似的跳了下去。
学着褚朝云的样子在水中游上几圈,顿时欣喜道:“朝云,真的不冷了诶!!!”
褚朝云也从船板跳入水中:“走,换筐去!”
徐香荷乐悠悠地应声:“对对对,这水产生意决不能停,有困难克服困难,我们去换筐!”
二人一前一后游的欢快,不觉得冷了之后,速度也比从前要快上许多。
不过随着天越发冷之后,水中捞起的河鲜也没有从前的多,但好在如今只是一些小生意,褚朝云也打算勉强先撑过一个冬天再说。
二人拖着筐折腾回来之后,身上非但不冷,反而还热乎乎的。
褚朝云感觉今晚的力气用也用不完,索性就把劲儿放在待会要吃的晚饭上。
“你们想吃点饼子不?”
她跟徐香荷一块回来换衣裳,顺手开了刁氏的房门问。
刁氏通常都不舍得让她太费神,就满口答应道:“那就弄点饼子,就着油茶一块吃些吧。”
油茶褚朝云都是炒好了一直备着,估摸着快要见底就再炒些新的来。
但她知道刁氏的意思,自个却不愿日日都糊弄。
褚惜兰他们三个好歹再上面,好吃的也不太缺,但他们三个不成,总对付着吃,慢慢的心情也会变得不好。
于是,褚朝云狡黠一笑,轻快地说了声:“等着我~”
人就一股风似的上了木梯。
自从做出了油豆皮和嫩豆腐,一些现世夜市的小吃她也能琢磨着做点,至少满足满足自己这个现代胃。
褚朝云这边搓面团,烙饼子,烙好的就摞在一边,然后把程月昨个用剩下的一点猪肉给剁了馅儿。
和程月熟稔之后,程娘子用不完的食材偶尔会留给她。
但每次留下的并不多,只是一些边角料。
所以那二两不到的猪肉干别的或许不行,但是剁馅儿还是够用的。
馅料调好之后,她就把大张的油豆皮给破开成小块,每一张上打入一点肉馅,然后包成了团子状。
弄好的豆皮团子稍微过一下油,锅子里填上些水,又加入一些调味的料,扣上锅盖就开始咕嘟起来。
没一会儿,豆皮混着猪肉的香味便从锅盖四周飘了出来。
连着汤汁往盘子里那么一倒,完成!
弄好一道,褚朝云刷干净锅子,又化开一点猪肉,将切成片状的嫩豆腐放到锅里去煎。
小火慢煎嫩豆腐,待一面金黄之后,又小心翼翼翻了面。
随着“滋滋啦啦”的声响,另一面沾染到猪油的部分也开始结起了壳,用筷子轻轻一戳那脆壳,外焦里嫩还带着不少的汁水。
豆腐煎到火候,褚朝云只往上面撒了些茱萸磨得粉和一点盐做调料。
又撒点切的细碎的小葱段当作点缀,然后就将豆腐盛了出来。
回来隔间后,褚朝云指着今日格外丰盛的晚餐说:“油饼,豆皮塞肉,铁板豆腐,趁热吃趁热吃!快快,都动筷子!!”
说着,自己先夹了块油饼咬上一大口。
跟着就一口豆皮塞肉。
豆皮本有些韧劲,可浸满了汤汁的部分却多了些微绵软,褚朝云说不好具体是个什么口感,总之香就对了。
还有那铁板豆腐,以前逛夜市可没少吃。
虽说夜市老板有自己的独家秘制酱料,但她这道少了浓油赤酱,却多了几分本原的豆香味。
褚朝云傲娇的想着,还是自己做的饭最香~
刁氏和徐香荷原本还在为了做手套的人手发愁,眼见着如此丰盛的晚饭,也都顾不上继续纠结,打算先美餐一顿再说了。
“没想到,这豆皮里也能塞肉馅儿?”
徐香荷觉得自己真是见识浅薄,随即又道:“朝云,你到底哪里来的这些奇怪想法。”
一想到今个见到的“长筒袜”,她就急吼吼地要跟刁氏说了。
刁氏一听那三个字,表情也跟徐香荷如出一辙,烫嘴似的发出一声诧异来:“长——筒袜?”
“嗯嗯嗯,等下拿来给您看看,然后您也学着做一双来。”
褚朝云边吃边应声。
刁氏似乎对新事物接受无能,忙摆起手来:“我就不用了吧?我也不下水。”
徐香荷被褚朝云带了几个月,脑子也总算灵光起来。
她咬了下筷子,然后建议道:“怎么不用?那长筒袜穿起来舒服极了,比足衣强太多了。就算不下水,婶子你也可以做来平时穿啊。”
“不加莎草那些就好,用些棉布、棉花,穿起来柔软的很。”
褚朝云如是说道。
这主意确实不错,徐香荷听到了心里去。
她打算多做几双带出褚朝云和刁氏的,这样平时穿上它,外头在套上棉鞋,想必走起路来也是轻便的很,大概干活也会更方便一些。
一顿饭吃完,徐香荷忙着研究长筒袜的做法,就去了自己屋子把褚朝云做的拿过来,和刁氏在灯下又研究了会儿。
褚朝云吃饱喝足,则躲懒的回了自己屋子歇息。
对于缝缝补补这些事,她只想带出徒弟,然后自己这个师傅彻底闲起来最好。
……
这日难得的晴瓦亮天,日头照的船栏都带上了一点余温。
方如梅在暗仓里窝了多日,总算能下床走路。
她撑着木梯边的扶手上来,虽说走路时人还有些喘,但好在也算恢复了七分。
钟管事正在分派人手干活,见她来了,就冷着脸说:“既然休养好了,就去船尾把那堆衣裳洗了。午时用过饭,下午洗菜的活儿也给你了。”
一旁望风的李婆子见状,嫌恶地哼出一声,满脸都写着“活该”二字。
钟管事跟李婆子走下船去,旁的船娘才敢小声说话。
“他们还有人性没有?如梅走路都费劲,还叫她洗衣裳?”
“钟管事也是个心狠的,下午的活儿都给安排出来了?冷心冷肺!”
“我呸,一群狗东西!最好掉下水去淹死才好!”
船娘们低声骂了几句,也各自散了。
褚朝云过来晾抹布时,刚好就听到他们这几声嘟囔。
女子若有所思的往西码头望了一眼,却对这件事有着不同的看法。
方如梅若是一直这么闲着,那便是无用之人,无用之人在这里只有一个下场,所以钟管事才抓紧给她安排活干。
至于为何要连下午的活一块安排,当然是怕方如梅轮上些别的杂活。
洗衣裳、洗菜好歹可以坐着干,可若是劈柴挑水呢?
钟管事给方如梅送药的事她没法宣之于口,但也因着方如梅的挨打,导致船娘们对钟管事那唯一一丁点的好印象,也慢慢的消逝掉了。
褚朝云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只能闭口不言。
“朝云……”
就在她站在船头发怔时,方如梅就一步一步挪了过来。
她忙回过头应了声,又伸手扶了对方一下。
方如梅脸色还是白的吓人,可状态总归比从前好了不少,若是在将养些时日,未必不能痊愈。
二人一同去了船尾,褚朝云帮她在木盆里装入些清水,然后就坐下来帮她一块洗。
褚朝云戴着手套,将一件脏衣裳按到水中。
那衣料虽说是工头穿的,可并不透气,这按下去一松手,便又立即浮了上来,看着也不太沾水似的。
她默不作声地干着手里的活,方如梅就伸手握了她一下:“朝云,你带着我们大家伙……一起赚点钱吧?”
这话一出,褚朝云顿时怔了下。
她没应声,而是思索的看向对方。
方如梅又把抓着她的手,往下挪了一点,正按在她戴的手套上,“我知道你是个有想法的,也知道自己突然说这个很不应该,婶子是个粗人,不太会说什么好听的话……但我不想就这么死在这儿。”
褚朝云知道,方如梅一直都想从这里出去,去见那个刚生下就被迫分别的女儿。
“我想想。”
她扔下那盆衣裳,甩了几下手套上的水后站起身。
方如梅跟着抬头,坐在小杌子上,有些感激的看向她:“不论你愿不愿意带着我们,我也要先替大伙和自己……谢谢你。谢谢你愿意考虑这件事。”
褚朝云没再说话,而是离开船尾绕去了另一侧。
方如梅这突然的一句,确实有些吓到了她。
因为她听得真切,方如梅说的并非只是自己,还有大家伙。
大家伙是谁?
自然是那些同住在一条暗仓里的船娘们了!
可是,她真的可以冒着风险答应这种事吗?
褚朝云觉得,她确实应该好好的,仔细的,谨慎地考虑考虑才行。
她这会儿有些心不在焉,拐去厨房那条走道之后,刚好看到程月正在里面忙。
眼见着四顾无人,她便迈步溜了进去。
正好想要分散分散注意力,便笑着和对方打招呼,“程娘子,忙着呢?”
程月正用小刀给萝卜刻花,闻言,温婉一笑:“可是有事想与我讨教?”
“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您!”
褚朝云请教的态度诚恳,当着厨娘的面倒是放得开了些。
她走过去,低头看那萝卜上的雕花,而后轻声说:“我之前做了些小点,可吃起来内馅儿总是不够流心,可否请教一句……这要如何处理呀?”
她呲着一口小白牙,一脸的俏模样看着颇为讨喜。
程月听罢,忽的停下手中的活儿,抬头看了看她。
似是思虑许久,才又说了一句令她有点震惊的话:“诸如这种很考量厨艺的技巧性问题……我通常,只教给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