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二更
众人一见褚朝云也有话要说,便全都看向她,并做出了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待空释抬手示意她继续之后,褚朝云才走至厅堂中间,缓缓开口道:“那日在厢房院道,唐小姐和我们起了些争执,我明明记得宗公子和唐小姐闹得最是不可开交,可不知为何……他们突然又和解了。”
她话未说完,宗匀酌便心虚的反驳了句:“胡说,我们哪里和解了?!”
“没和解吗?”
褚朝云表情惊讶地走上前去,一双眼定定盯向宗匀酌,似是有些想不通道:“若是没有和解,那你二位昨个为何还携手同游?”
她这一声质问虽说看着并不刻意,但昨个为褚朝云引路的僧人便立刻开口道:“褚施主提起的事我也有印象,昨日我带褚施主去了藏书阁,紫竹院,还有后山的金池,唐施主和宗施主的确是一路同行的。”
褚朝云看着宗匀酌笑了下,随即就摊了摊手。
宗匀酌没想到她连这种小事都会盯上,正欲再说些什么辩解,女子就飞快走上来,用仅二人能够听到的声音提醒道:“宗公子,我劝你三思之后在发言。”
宗匀酌眉头蹙了一下,眼中迷惑:“褚朝云,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褚朝云轻轻垂眼,也不跟这人绕弯子了,索性直言道:“唐淑算计了你,你不报仇吗?你此刻不拉她下水,是还在对决赛抱有期待?宗匀酌,你小心拖到最后不但没了说真话的机会,还要鸡飞蛋打落的一场空!”
其实唐淑和宗匀酌到底密谋了什么,她并不知晓。
可二人才刚打过一架就能携手同游,那么共同要对付的目标只能是她。
再加上高尚又参与了进来……
褚朝云便猜到,宗匀酌也不过是个被唐淑利用的倒霉蛋罢了。
但她不会同情宗匀酌,反而觉得此人活该,没有金刚钻还想揽瓷器活,帮着人家一通忙活,临门一脚直接被唐淑踹出了局。
两个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可她这么一引导,宗匀酌却不得不多想了些。
宗匀酌当然不愿意褚朝云翻身,可唐淑竟敢耍弄他,明显更加可恶!
若是今日这魁首最终要落到唐淑的头上,他岂不是会憋屈的发疯?
褚朝云说完话已经退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宗匀酌看了看走远的她,就转头瞪向唐淑,沉了口气说道:“若论人品卑劣,谁又会比唐小姐更胜一筹!”
而后,他就当着众人的面把唐淑的计划全盘托出,并且还不忘强调,他和褚朝云都是受害者。
宗匀酌这一开口,唐淑自然不肯承认。
不待场面变得混乱,褚朝云就高声道:“唐小姐,关于食材的抄袭问题,你现在是不是该给我一个解释?”
她一句接着一句,问完便笑:“而且我也好奇的很,关于决赛的规则改了这件事……你又是如何得知的呢?”
她虽一句没提高尚,但又字字句句都在指向高尚。
空释和清禅是长业寺中人,上面又有岳知府盯着,必然不敢弄虚作假。
而那慈眉善目的女香客从头到尾都很看好褚朝云,且她不似高老爷那般刻薄,捧着一个就要恶狠狠地踩下去两个。
女香客不爱与小辈们为难,几乎很少判谁出局,所以她也是清白的。
褚朝云的话听着像是兜了一个大圈,实则已经将疑点摊开在了众人眼前。
空释和清禅,以及在场其余人全都看向了高尚和唐淑。
高尚恐怕事情败露,正要耍那家主威风,想要在震慑一下大家,几名发现端倪的衙差便走了过来。
而唐淑心思细腻也算个高手,见这决赛出了变故,知道这条路已经行不通了,索性就打算另辟蹊径。
她强装淡定的走过来,给衙差们行了一礼:“衙差大哥,小女子不曾做过那等龌龊之事,宗公子欺我,褚姑娘又强行污蔑,可凡事都要讲究证据,这信口雌黄的话,我想谁都会说——”
“要证据?那我有。”
褚朝云已经看够了她的表演,只想快点结束这一切。
与此同时,徐大徐二也从外面走了进来。
二人将从高尚房间里搜出来的书信递给衙差,并且当众说道:“高尚和唐家有生意往来,是多年的合作伙伴,所以唐家递来书信,叫他一定要多多关照自己的爱女。”
徐大徐二刚才得了褚朝云的嘱托,便神不知鬼不觉地去了高老爷房间。
褚朝云看出那两人不太对劲,猜想,这寺中僧人众多,即便唐淑和高尚想要商议什么,也不会明目张胆地会面。
那么书信,便是最好的联络方式。
褚朝云见果真搜出了东西,便朝着徐家兄弟虚行一礼作为道谢。
然后又看向官差道:“我请徐家兄弟私自搜证确实不合规矩,此事我会负全责,但事出有因,小女子也是逼不得已。”
不过,官差并没打算追究他们的不妥当行为。
毕竟唐淑和高尚真是合谋,介于岳常对此事的看重,他们还得感谢褚朝云,免得事后再揭破,几人岂不是官职不保。
官差们朝褚朝云摆摆手,示意无碍。
褚朝云便笑道:“那如今证据确凿——”
“褚——朝——云!!!”
褚朝云话还没等说完,唐淑已经愤怒的摘掉帷帽,目眦欲裂地朝她吼出一声。
唐姑娘说话本是闺秀般温婉,但此刻却发出一声刺耳的尖锐。
她这一嗓子着实将在场众人吓了一跳,就连程月,也像是怕她伤害褚朝云一样,立时就走上前来护住了爱徒。
如今唐淑、宗匀酌跟程月的关系,在参赛者之中早都传开了。
这一幕瞧着,多少有点讽刺。
官差们将高尚,唐淑,还有参与了一部分事件的宗匀酌全都带走了,所以这食客厅里的决赛者,就只剩下褚朝云一个了。
空释对向她聊表歉意,而后就宣布:“褚施主理应为本次赛事的魁首,且姑娘确实有真本事,此乃实至名归。”
"本寺一众僧人,代表长业寺欢迎你的加入。"
空释一锤定音。
褚朝云和程月便全都松了一口气。
女子面上喜气洋洋,到底是年纪浅些,禁不住感动,眼眶顿时就红了:“师父,我成功了?我成功了!!”
她差点当众将程月给抱起来。
而其他参赛者见了,也不禁心有悸动——
“我也好想去做程娘子的徒弟啊!”
“我也是,程月可是名厨,又有谁不想当她的徒弟啊,可惜她不会再收徒了。”
“呃?你在说什么啊?我想拜师,是因为想做褚朝云的师妹呢,朝云师姐好厉害啊!”
“人家理你么?还朝云师姐……”
许钰翻了个白眼,然后就笑嘻嘻地凑上前去:“朝云师姐,你要不要考虑一下我啊?”
一群人在食客厅里说了好一会儿话,因着天色也不算早,褚朝云就想先拜别离寺,这样还能腾出些时间跟程月多说会儿话。
她拉着师父正要离去,清禅便忙喊住她:“别忙走褚施主,你的奖励不要了吗?”
清禅一提醒,众人便都笑了起来。
褚朝云也有点不好意思。
主要是她从没参加过这种比赛,一下子高兴过头,还真忘了问比赛的奖励是什么了。
清禅无奈地摇了摇头,然后说道:“我先来跟褚施主讲一下入寺的规矩吧,我们长业寺每逢初一十五便会庙门大开,迎香客进门。然后由我们的掌厨,也就是褚施主你,来为香客们做十五道素斋宴。”
“十五道素斋不会每次都一样,要依据香客们的反馈随时做出改善,所以还要请褚施主提前一日入寺,与我详商食单事宜。”
虽说清禅只是在讲解入寺的规矩,但褚朝云还是听得心中一喜。
若是如此,那她岂不是每月都有四日能够下船了么?
仿佛嗅到了自由的味道。
女子笑盈盈地点头答应。
清禅则继续说下去,“好,那么我即刻为褚施主颁发奖励。”
说着,便有衙差递上了一份红色封皮的小册子,清禅接过的同时,褚朝云目光也跟着落了过去。
她不知这册子是何物,还以为是写了什么名菜的菜谱。
那小册子封皮红底透着白梅雪景,右侧中间笔墨蕴出的黑色框中,用如沙的金墨书写着“蕤洲名厨册”五个大字。
褚朝云愕然地看着册子,怔怔念出:“蕤洲……名厨册?”
“正是。”
清禅点点头,顺手接过僧人递上的毛笔。
不过想了想,他便又将毛笔改递到空释面前,并请示道:“褚施主如此优秀,不如这一笔,便由方丈来为她添上吧?”
这么一说,褚朝云更加发懵。
添上?
添什么??
空释思虑片刻便接了过去,跟着翻开名厨册,在最后一页的位置上,腾上了褚朝云的名字。
他这一举动顿时引得众人哗然,不过不是吓的,只是太过震惊罢了。
褚朝云不明其意,面上倒没怎么变化。
反而是程月看不下去了,拉住女子的手,满眼疼爱的说道:“傻丫头,这蕤洲名厨册内添上一笔,可比什么黄金白银的奖励,来的都要珍贵。”
大祁崇尚美食业,但厨艺真正能达到顶尖的,其实并无多少人。
所以大祁皇帝拟定了大祁名厨册,是为了统计名厨数目,也是为了彰显名厨的地位。
虽说这一本并非是大祁,只是小小一座蕤洲境内的。
可若连地方的名厨册都上不了,又怎会有资格将自己的名字留在大祁名厨册上。
褚朝云的名字前方,有一个“九”。
这就表示在蕤洲境内,如今只有九位名厨。
褚朝云是排在最后一个的。
听到程月的一番解释,褚朝云才不免有些后怕,因为她这一场赛事赢得当真心惊肉跳,几乎步步有坎。
不过此刻,她倒是彻底明白了。
青州相比蕤洲富庶的不是一星半点,堂堂京都就更不必说。
可宗匀酌和唐淑还是不远千里跑来蕤洲参加比赛,并不惜动用各种手段,原来就是为了要将自己的名字,添在这本名厨册上。
这俩人是来这里刷经验的,也是镶金边的。
但没想到最后闹成这个样子。
果然是她太天真了,还以为这就是个很普通的小比赛。
所有的事情这便就交代完了。
徐大徐二虽不愿破坏这边的氛围,但也不得不行使职责。
徐大低叹一声,走上前来,“褚姑娘,既然比赛结束了……徐二已经去租马车了,不如我们这就回吧?”
此时离寺回去花船,坐马车会更快一些,晚饭时便可抵达。
褚朝云当然也不愿为难他们,经过这一阵子的相处下来,她差不多已经跟这俩兄弟成了朋友。
至少是能说的上话的那种。
刚好程月也住在码头附近,所以马车之上,徐大跟着车夫坐在外面,褚朝云、程月跟徐二,则坐在车里。
三人坐着也是无聊,褚朝云就问了几句唐淑和宗匀酌之事。
尤其是,关于程月为何要离京的因由。
提起过往,程月便有些担忧道:“虽说这场比赛,确实是值得参加的,但我并没想到唐淑和宗匀酌也会过来,若能提前预知,我是不会同意你参与进来的。”
徐二是全程跟着看下来的,见程月这样讲,便不赞同道:“为何?那二人确实是诡计多端了些,但最后褚姑娘还是赢得了比赛,这不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吗?”
徐二越说越兴奋,末了又道:“等下回去我便把这事汇报给纯心夫人听,她也一定会替褚姑娘高兴的。”
“纯心……夫人?”
褚朝云疑惑道。
徐二摸摸脑袋,不好意思道:“噢,就是花船的钟管事,我和大哥平时都在府邸,所以这么叫着习惯了。”
褚朝云默默点头,心想,难不成钟管事的芳名就叫做……钟纯心?
纯善之心。
名字倒是取得不错。
不过她也就是随口一问,跟着,便又看向程月,“师父,徐二兄弟说的没错,唐淑和宗匀酌虽是好一通算计,可最后他们并没有得逞,来这一趟,还是有必要的。”
想到此前种种,褚朝云也确实心累:“不过这哪里是什么比赛,我看快要和打仗差不多了。”
她以前偶尔也会看看小说打发时间,对于那些宫斗文,宅斗文,也都看过不少。
没成想下船一趟,真是长了好一番的见识。
可程月的态度却并不乐观:“你夺了魁首,便等于是得罪了这两个人,他们二人心机深沉,手段狠辣,绝非是你想的那般容易。我只希望,你们今后别再遇上就是。”
因着徐二和徐大在,程月还是没讲出其中缘由。
那年她在京中参加美食大赛,排在第二名的大师傅和唐家是远亲,入京就一直被唐家所照应着。
后来唐家得知魁首是她,最初确实没说什么,还好好的将她请去家中。
可唐淑拜师失败,唐家便用“进入酒楼”的机会来威胁她。
唐家扬言,虽说魁首是她,可只要他们唐家不同意,是绝对有办法让她得不到那个机会的,除非程月松口收下唐淑。
程月本就无心进酒楼去,但唐家却不知她心中所想。
见她迟迟不给回应,便以为她舍不得,又不愿收唐淑为徒,所以才左右为难。
心急的唐家便用计抓了她一名助手,又诱骗另一助手在赌坊欠下巨债。
最后程月帮着助手还了银钱,几乎是倾尽所有,又派人去唐家递了消息自请离京,对方才把另一助手给放了回来。
欠债的助手觉得自己连累了她,差点一头撞死。
可程月却觉得,是自己亏欠了他们才对。
那时她才知晓什么叫做江湖险恶,她虽说有避世之心,但也并非真是懦弱之人。
可唐家工于心计,不伤害她,却步步要她身边人之命。
这次若非唐淑知晓长业寺背靠岳知府,根本也不会如此拐弯抹角,早就对褚朝云下了狠手。
而宗匀酌,一样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这二人一虎一狼,招惹了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程月看着面前不足十七的小徒弟,不免心中叹息。
马车行至一处集市,此刻虽接近傍晚,但街头巷尾却热闹非凡。
穿红衣的小童握着糖人嬉闹,边跑边笑道:“过新年啦,过新年啦!”
褚朝云听到孩童欢悦之声,也被小孩子的热闹所感染,一撩布帘,就看到街道两侧,正在有人往树杈上挂纸糊的灯笼。
那纸张是红色的,镂空的剪纸花样看着好不新鲜。
挂灯笼的两人眉开眼笑,正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什么。
马车走的虽说不快,但那喜气洋洋的交谈声还是越发远去,褚朝云只听到几句“习俗”“蕤洲”“红衣”等字眼,倒也没具体听懂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
徐二相比自家大哥心性不够沉稳,见此情景,当即就手痒的想下车去。
他敲敲车板,兴奋道:“大哥,那边有卖糖人的,我想买几个回来!那可是麦芽糖粘的,吃起来可甜了。”
褚朝云身份特殊,徐大思量之后,便没回应。
徐二见对方不理他,一张脸就塌了下来:“明明儿时你还答应我,以后给我买好多糖人吃的,如今都要新年了,再说这可是蕤洲风俗!”
徐大见他越说越离谱,总算愿意搭腔:“胡咧咧什么?哪里来的吃糖人风俗?你如今几岁?怎地还跟孩童一样。”
褚朝云看着他们兄弟间的互动,不由得笑起来:“吃糖人,真不是蕤洲年节风俗?”
徐二嘿嘿一乐,忙道:“真不是,我哄我哥玩呢。”
说完,又往外看一眼,“不过蕤洲的新年,的确有一个很喜庆的习俗,那就是——”
还不等徐二揭晓谜底,马车便停了下来。
徐大撩开布帘,朝着徐二眼一瞪:“赶紧滚下去买吧,喏。”
说着,还递上来一包银钱。
褚朝云还没吃过麦芽糖粘的糖人,就连在现世,也是没有。
一见徐二能下去买,便有点动心,而且这蕤洲粘糖人的老师傅,看着似乎很是厉害。
想了想,褚朝云从衣襟中摸出些银钱,银钱用布包了几层。
自从上次下水丢了荷包,她就没得用了。
只是当时比赛在即,她也没时间再做一只。
“可否麻烦徐二兄弟,帮我也买几个回来?”
她算着要带礼物的几人,又怕银钱不够,索性就把布包全部推给了徐二。
徐二木讷地接过,然后看了一眼自家大哥,突然就小声嘟囔了句:“大哥,褚姑娘真可怜,不如我们带着她一块去转转吧?还有程娘子。”
为了防着自己被骂,他还耍小聪明的拉上程月。
褚朝云当然很想下去逛,可总怕徐大为难,便主动拒绝道:“你去吧,我在这等就好。”
徐二闷闷接过,又咕哝了句:“褚姑娘看着也不像是会逃跑的人啊。”
布帘放下来,褚朝云看了程月一眼,就低着头没在说话。
门外窸窣一阵响动,忽的布帘再次先开。
一股子饭香味儿飘了进来,徐大看着她停顿一下,然后便说:“哪有空着肚子赶路的道理,花船上的饭菜也不好吃,褚姑娘好歹是魁首,我们吃顿饭再回去,纯心夫人应该也不会说什么的。”
徐二刚迈开步,见徐大不仅松口,还打算要在这里吃一顿,登时惊喜的跑了回来:“是啊!夫人人很好的,从不会责骂我们。”
其实褚朝云也觉得钟管事人不算坏,至少和泯灭人性的李婆子、赵大不太一样。
若非要说,可能她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吧。
不过这事褚朝云只是单纯的想想,未能了解事件的全貌,过多的评价她不会给。
但别的不说,至少能亲自下去逛逛的感觉……还是相当不错的。
褚朝云和程月迈步下来,车夫便找了个地方给马儿喂草。
徐二把钱递回给她,这会儿也不想着要吃糖人了,站在街中朝两侧浅望一眼,寻到那刚刚又蹦又跳的小童,买了支花递上去。
“过新年啦!”
徐二笑的眼睛弯起,然后蹲下来道:“你知道这条街上,什么馆子最好吃吗?”
小童乐的捏住花儿,伸手一指不远处的酒楼。
“是那里哦。”
说完,又晃动着手里的花往远处跑,边跑边笑道:“过新年啦!穿新衣啦!戴花花啦!”
褚朝云听着那小童的笑声,不免眯起眼看向天边晚霞,被橙红弥漫的一处云彩凝聚成了不知名的形状,看着仿佛和树梢上的剪纸灯笼颇为神似。
新年……
此刻站在这片土地上的她是踏实的,也是自由的。
褚朝云不由得笑了起来——
既是新年,那么就祝大家自由和安康吧。
默念完,女子回手拉住程月,喜悦道:“师父,我们快点去买糖人吧?出来这么久,家人都在等着我呢。”
第62章 二更
坐到酒楼雅间里时,褚朝云正捏着一把糖人美滋滋地欣赏。
见徐二点好菜过来坐下,便主动递去一个,“给,这是你的。”
她神秘兮兮地笑了下,倒笑的徐二一头雾水。
徐二道谢接过,发现这糖人的形状和街上挂着的红灯笼一模一样,脑中回忆了下那老师傅的手艺,就奇怪的“诶?”出一声。
“这怎么是个灯笼呀?”
说完,又去看褚朝云手中捏着的一把,便更惊愕:“褚姑娘,你手里的……怎么也全都是灯笼啊?”
褚朝云依旧在笑,而后眨眨眼问:“这灯笼不好看吗?画的不像??”
徐二摇摇头:“那倒不是。”
他只是看到那老师傅手下粘出来的糖人都是齐天大圣,天蓬元帅之类的,除非有客人特别说明想要画什么,否则怎么都不会画个大灯笼出来。
见徐二越想表情越迷茫,对面坐着的程娘子都不免笑了一声。
此时,屋外风雪重,他们才进门就变了天。
可这室内倒是被老板弄的格外暖和,尤其是价钱要贵上一些的雅间,门旁还摆着只熏红的碳炉。
程月摘下帷帽,目光宠溺的看向褚朝云,然后才对着徐二解释:“这勤奋好学的褚姑娘走哪儿都不忘学手艺,你手里的灯笼糖人是她画的,并非出自老师傅之手。”
这么一说,大家就全都明白了。
褚朝云方才拉着程月去那摊子买糖人,见老师傅动作行云流水,片刻就画了一个惟妙惟肖地齐天大圣像出来,顿时就有些手痒。
老师傅技艺实在精湛,不仅大圣手握的金箍棒看着栩栩如生,就连那头戴的凤翅紫金冠也是生动灵活。
不过褚朝云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随口一问,没成想,老师傅还真答应了。
老师傅笑着让开位置,褚朝云就坐了下来。
其实她也想画些特别的,毕竟这是要带给大家伙的礼物。
奈何女子虽想法很多,但却无从下手。
哪怕人家老师傅肯耐心的教,她也不能磨蹭太久,耽搁了回去的时辰不说,老师傅的生意还要接着做呢。
手中没什么样品,褚朝云便想请老师傅画个简单的出来,然后她照着模仿就是。
结果正要开口,就听到身旁卖香饮子的老板和老板娘在闲聊。
老板:“马上就要到新年,这灯笼又挂起来了。”
老板娘:“今年挂的确实早些,大概是蕤洲这两年天灾少了,家家日子也好过,这愁事没了,人的心情也就好了啊。”
老板:“挂灯笼好,最好挂上就别摘掉了,咱们蕤洲的剪纸灯笼本就象征着团团圆圆,多好的兆头,这颜色又红火。”
几句话让褚朝云听出了神,下意识就转过头去:“您说这灯笼的寓意是……团圆?”
老板娘忙回应:“是呢,小妹是外地来的吧?那不知道这个也正常。”
老板的性子似是很好客,立刻就笑呵呵地说:“这才哪儿到哪儿,若是小妹不忙着走,等到新年时再看,哎哟这满山满海,满树满街,千里红灯连成一片,那景儿可叫一个美啊!”
虽说这描述她不曾亲见,可褚朝云也能脑补的出。
她听罢难免好奇:“这风俗存在很久了吗?”
之所以这么问,主要还是过往从刁氏口中听到的蕤洲,多半都是民不聊生,毫无生机的景象。
如此一说,连褚朝云都有些期待起新年了。
老板娘唏嘘,回应时面上带着几分酸楚:“没,没有很久……早些年的蕤洲真是不成,就跟那犯了天条似的总有灾祸,可把咱们知府大人给愁坏了。”
老板:“知府大人可是个好官啊,为了给咱蕤洲的百姓祈福,每年都要去长业寺斋戒一月。”
老板娘见自家老头子说的热闹,也忙不迭插话:“想必是岳知府的诚意感动了上天,这几年陆陆续续有富户搬来蕤洲,这有钱人一过来扎根,日子慢慢就好起来了。”
褚朝云七七八八听了半晌,见这二人说着说着话题又转回到知府身上。
她虽没见过岳知府,可听到的次数着实不少。
想来很受百姓爱戴。
可既是好官,又为何不管花船的事呢?
褚朝云琢磨不明白,但倒是了解清楚了一件事,怪不得空释方丈办个素斋比赛都搞得这么大阵仗,原来长业寺和岳常,还有这样一层关系。
不过这么一聊起来,褚朝云倒是有了想法,既然剪纸灯笼象征团圆,那不如就都画灯笼好了。
抬头就能看到样板,而且画的是同一个物件,还会熟能生巧,岂不两全其美。
这段机缘一说,徐二砸吧砸吧嘴,不好意思道:“褚姑娘,被你这么一解释呀,我都有点舍不得吃掉它了。”
几人有说有笑,端菜进门的老板还以为他们是一同出游的好友关系。
今个的菜都是徐二点的,四荤四素,老板还赠了一盆汤水。
看着如此丰盛的菜式,徐二赶忙说道:“我把这里的招牌都来了一遍,褚姑娘,程娘子,你们放开来吃,等回去了,我去找夫人报账~”
“报账?!”
想到钟管事那张惯常冷漠的脸,褚朝云还真挺佩服徐二的勇气。
徐大见她表情甚是惊愕,便解说道:“夫人向来有功必赏,姑娘夺得魁首,好好的吃上一顿,也是应该的。”
其实褚朝云不是惊讶徐二能从钟管事那要来银子,而是对徐家兄弟的擅自做主有些吃惊。
这二人敢先斩后奏——
只能说明钟管事为人虽表面严厉,实则对仆从还是比较宽容。
褚朝云将糖人递给酒楼老板,拜托对方找纸袋装好,先放到楼下的窗子外面,免得屋里太热糖会融化。
接着,就拿起筷子,先对着离得最近的咕咾肉夹了一块。
自打来了这里,都是她做饭给别人吃,难得能吃上馆子里的饭菜,褚朝云还是挺满足的。
……
回到船上时,晚饭将过。
程月一到码头便先回了住处歇息,徐二去府邸和钟纯心汇报,徐大就送褚朝云上了船来。
任务完成之后,徐大对着褚朝云略一抱拳,像是准备辞别。
褚朝云却开口喊住了他,又从纸袋里取出一个糖人,“多谢徐大兄弟一路上的照应,这象征团圆的灯笼,一定要送您一个。”
徐大年纪比徐二大上不少,没这种小孩子的心性。
可一想到家中老父老母,便又痛快的接了过去:“借姑娘吉言,也祝姑娘早日与家中团聚。”
二人在船栏边说了几句,徐大迈步下船。
与此同时,听到动静的船娘们也都赶着从暗仓走了出来。
褚朝云正笑着转头去看,“啪”的一下,从人堆里窜出来的姑娘就一把抱住了她。
“朝云!你总算回来了!我们都想死你了!!”
徐香荷死死抱住她,脸上一会儿笑一会儿哭,仿佛见到了失散多年的亲人似的,连远处赵大投来的警告目光都顾不得。
刁氏也站在一旁抹泪,见她神采奕奕地,精神头十足,便放心的念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其余船娘原本只在一边看着。
或许是被徐香荷激动的情绪所感染,也都纷纷红了眼眶——
“以前大家都在一起,倒也不觉得什么,你这冷不防一走,咱们还全都没了主意似的。”
“可不是,这心里头也空落落的。”
“现在看到你啊,可总算踏实了些,不过若是能不回来,那还是不回来——”
方如梅话没说完,就被刁氏拽了一下。
艞板处正站着准备上来的钟管事,妇人的目光似是并没往他们面上瞟。
也不知对方听没听到方如梅的话,钟管事慢条斯理地走上船来,路过几人身边却没理他们,只是提了提裙边径自往木梯上走,大概是要去雅间吩咐什么事情。
褚朝云将手中的纸袋递给徐香荷,示意他们先回去把糖人分了。
徐香荷闻到麦芽糖的香味顿时破涕为笑,那一哭一笑的表情自然纯真,褚朝云看着她的样子,不免也会心的笑了一下。
比起唐淑,褚朝云觉得徐香荷简直就是贴心的小天使。
果然,和那种勾心斗角的日子比起来,她还是喜欢纯朴平淡的温馨生活。
又回到这船上来了。
褚朝云转身朝码头望去,马车从长街路过的时候,这边也都换上了红色的剪纸灯笼,看着那挂满月光的水街河岸,她觉得好像一切都变了,又仿佛什么都没变。
褚朝云的糖人没法带给褚郁,女子惋惜地往那处远望一眼,回过头来时,不由得看了眼上方雅间。
褚惜兰捏着帕子站在船栏处,怔然片刻,随即温暖的朝她挥了挥手。
她果然是有家人的~
褚朝云也笑着挥回去,正要往暗仓去,就听远处传来一声轻咳。
钟管事不知何时已经从木梯上下来了,妇人神色依旧淡淡地,盯了她两眼,便自顾的走去船头。
褚朝云微微思忖,快步下去暗仓,从徐香荷手中要了一个糖人回来。
再过来时,钟管事果然还站在那里。
妇人的目光落在泛起涟漪地河面上,那一眼的目光很深,像是能直接望到蕤河的河底。
站了一会儿,褚朝云就迈步走上来,试探着把糖人递了过去。
“做什么?”
钟管事挑了挑眉,但还是伸手接了。
褚朝云换了一副笑嘻嘻地神情,走到她身边去,“送您一个糖人,听说是象征团圆的,这是我在路边的糖人摊子那儿亲手做的,可能有点丑,您别在意。”
“嗯,不是一般的丑。”
钟管事举着糖人在月色下瞧了瞧,然后放下手,无情的点评了一句。
褚朝云已经习惯了她的说话方式,倒也没那么介意,只是思索片刻,又真诚道:“朝云还要谢谢您,肯给我这个机会。”
毕竟以她的身份,钟管事不准她去比赛才是正常的。
虽然不知对方为何要这么做,但褚朝云是个恩怨分明之人。
面对宗匀酌和唐淑,她可以豁出一切,甚至不择手段的去帮程月讨回公道,可钟纯心,并没有切身的伤害过她什么。
她说完,就默默站在一边,倒是没打算急着离开。
钟管事默然片刻,也没再故意说些煞风景的刻薄话。
似是过了许久,冷风吹得褚朝云都有些受不住时,妇人才淡淡开了句口:“与人相处,善良与否,在特定的时辰特定的场合,后果却是截然不同的。”
褚朝云似是不太懂她想说什么,便迷蒙的“嗯?”了一声。
钟管事站在风中,说完便又陷入沉默。
就在褚朝云以为她要被冻得石化了,便瞧见妇人口唇边,因喘息有些急促,而形成了一圈圈的白雾。
白雾凝聚,白雾消散,妇人再次开口:“你在高处,良善是救命的解药,但若身在低处……那便是害人的刀。”
“所以做人,确实该量力而行。”
褚朝云在旁应和一声。
“褚朝云。”
钟管事忽然面对向她。
妇人眼睫上溢着层霜雪冻出的水雾,不过眨眼间,就换了一副态度。
钟管事突然似笑非笑地往女子脚下瞥去,而后轻轻道:“你脚下站的那个位置,原本有过一条人命。”
突然听到这个,褚朝云本能就换了个地方。
钟管事似是对她这副受到惊吓的模样很感兴趣,妇人笑着转过身去,冷冷道:“别慌,人不是死在船上的,是掉进了河里。奈何那小姑娘水性太差,夜又太深,她就只能自认倒霉了。”
“七八岁的年纪就这么没了,也不知是福还是祸。”
钟管事三言两语就介绍完了一个人的丛生到死,缓过神后,才恢复正题:“长业寺的事情我都听说了,不过善意的提醒一句,京都唐家和青州宗家都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你要小心了。”
这话褚朝云今日已经是第二次听到了,上一次,还是出自程月之口。
她没回应,但眸色眨了几眨,也不知再想什么。
钟管事便一语点破她的心思,“你是不是觉得,反正自己在船上,他们在船下,便不能将你如何?”
褚朝云没想到妇人如此犀利,顿时尴尬地咳出一声。
钟管事嗤笑一声,继续发出提醒:“花船不是保命符,你确实不能下去,但好像也挡不住他们上来?”
“……”
这一点她确实没想到。
或者说,压根就没去想过。
比赛已经结束,而且这俩人又离着蕤洲很远,谁会没事吃饱了撑的不远万里跑来这边,目的就是为了要对付她一个小小的船娘?
但回忆起唐淑和宗匀酌的疯癫程度,褚朝云还真不敢把话说死。
几句话被钟管事搅乱了心神,女子便开始暗暗吐息纳气的调整心态。
反正他们今日不会来。
至于明日之事,明日再想就好了。
褚朝云的面色转眼就恢复到了平静如水,钟管事不禁多看她一眼,深思片刻,忽的正色问道:“若能再来一次,你提前知晓了参赛者中有唐淑和宗匀酌这一号人,你还会去吗?”
这句话倒是不难回答,女子抬起头来,笑道:“会。”
钟管事哼笑:“哦?为何?你不怕么?”
“自然是怕的。”
她无权无势无地位,和唐家宗家那样的高门相比,不如一只蝼蚁,又怎么会不怕。
可她还是表情坚定道:“怕归怕,去也还是要去的。不管他们耍什么阴谋诡计,我还是坚信……邪不胜正?”
她俏皮一笑,仿佛刚刚讲的,只是天真的玩笑话。
可钟管事却看得出来,褚朝云并没有在开玩笑。
钟管事紧了紧肩头披着的棉斗篷,漠然地看了看她,难得伸手在她肩上重重拍了一下:“既如此,那么好好记牢你的话。”
说完,就拿着糖人下船去了。
空气里传来糖块被咬开的“咔嚓”声,褚朝云骤然失笑。
不是说画的很丑,那还吃什么?
这几日她折腾的着实疲累,又要想菜式,又要跟那两个恶人斗,简直心神俱疲。
女子伸了伸腰,感觉到冷风又起,便原地跺跺脚,抱着膀子一股脑的下了暗仓里去。
暗仓里依旧没什么暖和气儿,但好在徐香荷一早就备好了汤婆子,褚朝云不在这几天都是刁氏去厨房烧水,船娘们倒也没短了热水暖身。
女子一边跺脚一边进了刁氏的屋子,徐香荷掀开棉被拍拍床榻:“快上来暖一暖。”
褚朝云欣慰的钻进了被窝,脚下踩着一只汤婆子,身后还放着一个,徐香荷将一直抱着的那只也给了她,褚朝云很快就暖和了起来。
三人挤挨着坐在一块,刁氏就忙着问道:“怎么样?比赛还顺利吗?”
他们这群人消息闭塞,所以也没谁知晓褚朝云夺得魁首的事。
褚朝云先是回了声“还算顺利”,然后就笑着跟他们宣布了这个好消息。
徐香荷比较沉不住气,一听自家姐妹突然就晋升成了这“蕤洲名厨第九”,“腾”的就从被窝里坐直起来:“朝云?!你也太厉害了吧!!!”
她按捺不住地想跑出去跟其他船娘报喜,只是人还没下去,就被刁氏一把逮回来:“你这毛毛躁躁性子要改改,一嗓子下去大家伙是知道了,恐怕连楼上的姑娘婆子客人们,也一个不落都知道了。”
此刻并未到歇业时间,徐香荷听罢,登时又缩坐回去。
褚朝云知晓她是太过兴奋,就抬起手,像个大姐姐似的摸了摸她的头。
这喜报完了,也该说说忧。
原本那船下的腌臜事她是不必提起的,可今个钟管事的提点倒是警醒了她。
若哪日唐淑和宗匀酌真追上船来,总要提前做些防备。
唐淑连长业寺请的评判都能收买,很多内幕消息也是轻易便能打探的到,她和刁氏、徐香荷交好这事,想知道恐怕也不是什么难题。
而且即便接触不到楼下的,那楼上呢。
她家大姐儿,春叶,还有蕙娘……总不好连累的所有人都跟着她吃瓜落。
褚朝云将此事讲出,徐香荷自是愤怒的骂了几句那二人。
反倒是刁氏沉稳,妇人垂着眼寻思了好一会儿,然后才缓缓说道:“这些事也别瞒着楼上那几位姑娘,最好连刘、柳两位老板也知会一声,免得真出什么岔子,那可就要得不偿失了。”
见刁氏如此重视这件事,褚朝云突然就有些犹豫了。
再回想方才钟纯心的那番话,她盯着灯芯上盛放的火苗,不由得喃喃道:“……可能,我确实不该去长业寺参加比赛。”
“去!”
“怎么不去?”
刁氏按住她的手,神情却坚定道:“蝼蚁尚且要偷生,你知道给自己挣前途是对的,不必理会那起子小人,他们的手还没长的那般长!”
褚朝云实在疲累,也没什么精力再去做饭。
刁氏自顾进了厨房冲了两碗油茶,和徐香荷随便应付一口,就催促着她先去睡。
褚朝云困得泪涟涟的,打着哈欠就摸回了自己的隔间。
待到第二日清晨醒来,她才回味过来昨个似是有哪里不对。
昨晚她困乏的不轻,可徐香荷是个藏不住话的,趁着她还没睡着的时候,跟她念叨了好些事情。
包括她和刁氏擅自做主,暂时停了水里的生意,徐香荷连竹筐都取回来了,又拜托褚惜兰和刘新才说一句,丸子和虾饼的生意等年节后再开张。
反正褚朝云得了长业寺的掌厨差事,每月也是有二钱银子能赚,眼下倒也不用发愁。
除却这个,又说了一句那八十副手套的事。
船娘们果然没叫褚朝云失望,手套做的很顺利,交货也赶上了原定的期限,阿四他们收到货又看到了额外赠送的鞋套,当即就又订了八十双。
只是鞋套还没开始做,得先托个人去帮他们买材料才行。
然后又趁着刁氏出去冲油茶时,快速的跟她嘀咕了几句什么。
褚朝云晨起还没太清醒,这会儿在洗漱房里好一通冲冷水,倒是彻底精神了过来。
她想起来了。
徐香荷跟她说的是刁氏。
刁氏最近,好像很不对劲?
褚朝云一回来就加入劈柴洗衣大队,忙的脚不沾地,直到下午跟着大家伙洗刷完船板,才有空停下来思考这事。
只是她还没倒出空去找刁氏,妇人便先来找了她。
刁氏不知是不是又犯了眼疾,眼周红的像是能滴出血来。
褚朝云正想上去关切一句,刁氏便突然抓住了她的手,妇人抓着她的动作带了些颤抖,就连脸色也是白的吓人。
褚朝云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便默默等着对方先开口。
直到过了许久,她才听到刁氏说:“朝云,婶子从未开口求过什么人,可这一回,婶子想要求你一件事……”
第63章 二更
褚朝云去长业寺的这几日,宋谨也没闲着。
不过这回,他跟老头去临县并不是为了案子,而是年节将近,仵作师父带着他去采购年货,顺便买饼。
送饼,也是蕤洲的风俗之一。
除却红红火火的剪纸灯笼象征着团圆喜庆,圆咕隆咚的芝麻小饼,也一样预示着新年顺遂,诸事顺利。
芝麻小饼掌心般大,内里虽没夹什么馅料,却依旧得蕤洲人喜爱。
表皮烘烤的酥脆,一咬还会掉渣,尤其是趁着热掰开来吃,芝麻的香味便会更加的浓郁。
每当这个时节,出来卖芝麻小饼的摊贩就多了起来。
但老头点名要去临县,因为吃惯了那家的口味。
朱力前几日请了假回去陪妻小,其余几个疯小子又性子聒噪,唯有宋谨安安静静又办事妥帖,几人中老头其实最属意他。
所以每年的这几日,老头都会喊宋谨陪着去买。
西码头的长街还没到出摊的时候,就已经陆陆续续有烟气飘起,宋谨提着一纸包小饼过来,见刘新才正在灶台旁和面,就笑着打了声招呼。
听到有人喊他,刘老板从热气蒸腾中抬了抬眼,瞧见宋谨坐到了棚子下,登时就乐呵呵地跑了上来。
“老弟你可来了,我等了你好几日呢。”
刘新才说着,将炉子上烧着的一壶热水提下来。
茶杯里随便撒点茶叶沫子,就挨个倒上,沏了两杯。
铺子里没什么高端的食材,茶叶自然也是最便宜的那种。
宋谨将提着的小饼递过去,四四方方的纸包还渗着些油,边角用细麻绳固定牢固,做成了精致的拎兜状,拎着也很方便。
“唔——”
刘新才双手接过,轻嗅一口,立刻说道:“胡记芝麻小饼,可真香啊!老弟你有心了。”
宋小哥端起茶杯,就着热乎气儿喝上一口。
他眉间还染着清雪,俨然是连着赶路回来的。
“这几年多谢刘哥照拂,一点新年礼,应该的。”
“嗐,胡记的芝麻饼可贵着呢,你还年年给我送,怪不好意思的。”
索性这会儿面食铺子也没什么客人,刘新才一抬腿坐了下来,也滋溜一口热茶说:“明年可不行再送了啊。”
刘新才刚才其实就在研究做芝麻饼,蕤洲的摊贩每年都做,但每年都做不出胡记那个味道来。
奈何胡记是黑心的商家,一份芝麻小饼要价贵市面五倍。
俗称:卖缺儿。
所以摊主们有一个算一个,谁都想研究出一款更好吃的小饼来,一是这风俗寓意美好,二来也是想杀杀胡记家的傲气。
只是接连着几年,竟无一人能够成功。
宋谨喝过几口,暖了身子,这才记起刘新才说一直在等他,便询问道:“刘哥可是有事要我帮忙?”
刘新才想起正事,忙道:“对对,你说这以往的冬天,蕤洲都是不怎么下雪的,谁知今年还飘起了雪花。我那板车前几日进货途中车轮子打滑撞了石头,用着有些不好使,你们能不能修这个?”
刘新才的板车用了好些年都没事,这突然一坏掉,还真叫他抓了瞎。
虽说有的铺子也能修,但板车是宋谨他们常用的东西,比起旁的,刘新才还是更信任他们。
刘老板喝了口茶,又继续道:“这年底正是多用板车的时候,褚姑娘想要的甜芦苇,我还指着它给拉呢。”
褚朝云想用甘蔗制糖,上次二人见面就提过一嘴。
后来刘新才确实留心帮着寻过一阵,奈何那稀奇玩意哪哪都没得卖。
遍寻不得,他便去问了开香饮子的蔡家,反正最初那四根也是蔡家给的。
蔡家答应了说给问问,因为买甘蔗那回也是他们偶尔撞上的,对方不是固定摊子,得等一等。
刘新才想着,年底是最好卖货的时候,流动摊贩也得出来,这板车早晚都要用上。
宋谨原本耐心听着,可一提起褚朝云,小哥的笑意就格外温润了些:“褚姑娘她……最近还好吗?”
二人毕竟不算熟识,他总觉得自己不该打听人家,但又很想知道。
犹豫之下,就还是问出了口。
没想到这么一说,可把刘新才的话匣子给扯开了。
刘老板一拍大腿,随即竖了个大拇指,对着宋谨好一通夸赞:“对了,这事你还不知道吧?也就你去临县那几日,褚姑娘下船来了。”
“下船?”
宋谨表情惊讶,连身子都不由得坐正了些:“她……是彻底脱离了那里么?”
刘新才唏嘘一声:“这倒没有,但小姑娘确实挺厉害的,船上放她下来去长业寺参加素斋大赛,大概去了有六日吧?也是昨个刚回来。”
“褚姑娘这一参赛,我和柳老板也心急的不行,我还去船上打听了好几次,但赛事的细节他们都不知晓。”
刘老板絮絮叨叨一大堆。
反正就是二人等的实在心急,柳文匡就想起了张满春。
几番催促又送了张满春两纸包芝麻小饼,人家才使唤店小二赶着马车,去了一趟长业寺打听情况。
“这一打听你猜怎么着?褚姑娘竟是夺得了魁首!!”
刘老板笑眯眯地报了喜之后,又接着道:“这不待会儿,我和柳文匡约了一起去给她道贺嘛!”
他朝着灶台旁的方桌处努努嘴,宋谨才看到那上面摆着几个小礼盒。
“喏,我贺礼都买好了!!”
虽说不是被放下船的喜事,但宋谨听着,也是很为褚朝云高兴。
刘新才砸吧砸吧嘴,简直比自己亲闺女夺魁了还要欣慰:“别看小姑娘如今还困在那船上,这名气呀可是先打响了,蕤洲名厨第九哎!就算是万春楼的掌厨,都没能上得了那名厨册呢~”
二人又说了会儿话,柳文匡就提前来了。
宋谨压了一下想上船去的念头,然后快速说道:“既是喜事,宋谨也有一份贺礼想送予褚姑娘,可否请你们等等,我即刻就回去取。”
柳文匡是过来吃面的,倒是不那么着急。
刘新才叫宋谨慢着点,也别太慌,反正时间还早,宋谨便推着那板车拐出了胡同。
一进门,院中还保持着干净整洁的样子,显然是同僚们提前收拾过了。
他出门之前洗了东西,这会儿晾衣绳上却没见着。
宋谨将板车刚放在角落,一同僚就打着哈欠推门出来了。
一看到他,对方便炮仗似的伸手去砸身后门板:“哎哎哎,兄弟们快起来,咱们宋小哥回来了,都出来分饼了啊!!”
宋谨从临县回来时只先拿了一包饼给刘新才,所以刚刚回家前又绕路去了趟老头家。
刚好推着刘新才的板车,就顺便把大家的份儿一起带了回来。
睡得迷糊的同僚们听到喊声,一个接着一个的从门里跑了出来。
这些日子连偷鸡摸狗的行窃之事都没有,蕤洲安逸了好一阵子,蕤洲无大事,他们这些抬尸的才能闲的下来。
宋谨在板车上取了一包小饼,拉住一名同僚问:“咳,我走之前晾在绳子上的东西呢?”
同僚嗅到饼香口水横流,说了一句“被大力哥拿下来放进你屋里了”,就忙不迭地跑上去跟大家伙抢饼。
一群人饿狼扑食似的拆开就要咬,宋谨就走过来抬手一挡:“先刷牙,再用饭。”
猴子们见小哥态度严肃,呜呼哀哉地一窝蜂散了。
“大力哥好不容易请假回去陪嫂子,没想到还要被宋管家管着,咱们的命可真苦啊!”
同僚们故作哀嚎,闹过一阵又嘻嘻哈哈地笑开了。
有机灵鬼深知他们宋小哥的秉性,还不待人家开口,就拎着水盆先去洗漱了。
一行人抢完饼子又去抢盆,那人却甩甩手上的水渍,舒舒服服的走了回来。
打开纸包吃饼的同时,还不忘朝宋小哥眨眼睛,“哎,宋儿,我问你个事~”
这同僚日常最是八卦,上到岳常的风流韵事,下到谁家的猪崽儿配种,反正就是没有他说不到的。
如今又这么亲密地喊他——
宋小哥微微挑眉,丢下一句“我还有事”,转身就要进门去。
谁知那小八卦没眼高低,几步跟上来,逮到就问:“大力哥帮你收东西时被我给看到了,我见那小荷包秀气的很,不像咱们男子所用,所以……你这到底是给谁洗的呀?”
小八卦围在他身前身后闹腾,宋谨却一声都没吭。
宋小哥进门就看到荷包放在枕头边上,走过去拿起,将里面原有的几枚铜板又塞了回去。
荷包往怀中一揣,人便预备往外走。
小八卦见他这么珍视荷包,八卦之心如火燎原,简直熄都熄不灭。
几步跟到大门边,眼珠子一转悠,大喊道:“喂宋谨,你耳朵红了!”
宋谨忙伸手捂了下,小八卦就“哈哈哈”的大笑起来。
其余人见了,也想围过来说话,宋谨立刻提着纸包走出门去。
小哥难得走的这般快,眨眼间就不见了踪迹。
那日他拾起荷包便猜出这是褚朝云的东西,河底淤泥脏污,荷包内里渗进不少,总不好这样脏兮兮地还给人家,他这才拿回来洗了一洗。
可同僚们实在太爱玩笑,他本没有其他杂念,都被这群家伙逗的待不下去了。
不过擅自洗了人家的东西,确实该说一声。
他原本是想拜托刘新才递一句话,又觉得这样太过随便,就提着纸包去了老头院子,借了书房的笔墨纸砚。
这会儿子,刘新才和柳文匡热热闹闹上了花船,为了给姑娘挣点业绩,就一人喊了一个。
柳文匡喊了春叶,毕竟他最初就是春叶的熟客。
刘新才比较照顾褚惜兰,又知晓褚惜兰是褚朝云的姐姐,所以偶尔就会多顾着些。
不过既然二人是结伴来的,李婆子当然精打细算的将他们带去了一间房里,刚好腾出来一间,还能招待其他客人。
一年忙到尾的日子,几乎是人人都闲不下来。
花船的客人越来越多,李婆子不得不打起精神做事,连痛失亲人的打击都忘到脑后了。
不过自褚朝云回来之后,女子便注意到了一件事情。
李婆子似乎对她的恨意又深了些,每每二人遇上,老刁妇那咬牙切齿低模样,就好像李二达是被她给杀掉的一样。
褚朝云不知这恨意从何而来,李婆子自然也不会解释给她听。
刘新才和柳文匡跟褚惜兰二人刚一碰面,两位姑娘便知他们是为什么而来。
正要将他们迎进门去,就见蕙娘招呼着张满春也走了过来。
刘柳二人互看一眼,就都吃惊的看向了张满春。
张满春忙着万春楼的生意可是从不到花船上来,今个破天荒在船上遇见,不只他们,就连李婆子都感到惊讶了。
张满春手里也提着几个彩色的小盒子,遇上二人还贼兮兮地笑了一下。
柳文匡眯了眯眼,不满道:“你个老东西怎么也上来了?”
他可不愿张满春跟褚朝云搭上线,否则自己这个中间商,还怎么赚差价了。
张满春鼻腔哼出一声,跟俩人进了同一个雅间,东西往褚惜兰手中一放,就坐下来说:“谁叫你催命鬼似的催我去长业寺,如今褚姑娘夺魁,那新上任的方丈又对她满意的不得了,褚姑娘现在可是长业寺的红人,我为什么不能巴结巴结。”
张满春倒是实在,半点都没藏着掖着。
张老板话一说完,三位站在一旁的姑娘都不由得笑了起来。
柳文匡白了张老板一眼,心里有话却压着不讲。
刘新才倒是实心眼,把自己的礼盒递上之后,又特别将那份临县带回来的小饼跟荷包,单独交给了褚惜兰。
“姑娘,这一份是宋小哥的,拜托你送去给褚姑娘吧。”
褚惜兰自然知晓宋谨是何人,她微笑着接过,将其放在了身边的小几上。
正事办完,刘新才也没避忌,就又说道:“胡记芝麻小饼虽说味美,但价钱着实坑人,可府衙不管这一摊,不知褚姑娘能不能帮着出一份力,试着做些新年的小饼出来,打压打压胡记也好。”
刘老板这话不是为了自己。
但柳文匡一听,心里那算盘珠子顿时崩落。
他啧啧不满的蹬着刘新才,像是根本没想到对方会提这茬,“嘿,我说你这人——”
刘新才不解:“我咋了?”
问过,再一看张满春也正对着他运气,便眉头一皱,实在想不明白其中关窍。
其实今个这三人齐聚过来送礼,除了是给褚朝云道贺,再一个,他们也都有各自的目的。
刘新才不想胡记一家独大,便预备请褚朝云想想办法。
褚朝云可是上了名厨册的,若是真能做出更香的芝麻饼来,胡记便不敢在那么嚣张。
大家买饼吃是为了这团圆的寓意,价钱若是定的过高,恐叫穷苦人家为难。
如此一来,这万民和乐的目的,也就达不到了。
而柳文匡,其实也是为了此事。
不过柳文匡没有刘新才那般胸怀,他刚好想借着褚姑娘“名厨第九”的名头,做出一款比胡记更高端贵重的小饼来。
但这赚银子的好事,他才不想带上张满春。
可张满春也是个滑头,闻着味自己就找过来了。
这话一摆在明面上,柳文匡便讥讽道:“你们万春楼可不缺这小饼,虽说做的不如胡记,但好歹是个大酒楼,还是不缺买饼的食客的。”
张满春呵呵一声:“你当我傻呀,要是这名厨第九都做了芝麻饼,谁还管我是不是万春楼了?”
柳文匡也不甘示弱:“所以这事,你是铁定要掺和一脚了呗?”
张满春:“那咋了?褚姑娘是你闺女?就帮你一个人赚钱呀?”
这俩人一来一回,不一会儿就争的脸通红。
刘新才在旁看着,纳闷道:“你俩不是好朋友么?这点事也要计较一番?”
柳文匡撇嘴:“有利,我俩就是朋友。”
张满春也翻白眼道:“没利,我俩就是冤家!”
刘新才:“……”
最后,这几人闹腾了好一会儿,还是褚惜兰出来平息了事端。
“眼下这还是没影儿的事,我三妹妹也未必就愿意应承下来,所以各位老板还是先别争了吧?”
三人闻言觉得确实有道理,就暂且闭了嘴。
……
褚朝云下午干完了活,就进厨房去炒黄豆,黄豆炒完又把小米和糯米也分别炒了一些。
昨个徐香荷念叨油茶喝腻了,褚朝云自己也觉得犯腻歪,就想着在做些其他喝的来。
刚好见程月这几日做花生酪用剩了食材,她一时兴起,就手痒的想试一试。
把几样食材分别炒熟之后,褚朝云正用杵臼捣它们,褚惜兰就过来了。
“哎你怎么来了?”
褚朝云撩开碎发,手下倒是没停:“李婆子这阵子又抽疯了,整日看我眼眶子发青,你小心她把你也给盯上了。”
褚惜兰已经不像刚来的时候那般诚惶诚恐,这会儿稳稳当当下来,将酒壶往托盘上一放,就倚着小桌看她干活。
“她今个不在,抓不到我。”
“不过我冒险下来确实有事,这不大家得知你夺魁了,三位老板都赶着过来给你道贺,晚间歇业,别忘了去我那儿取贺礼。”
“三位?”
褚朝云没太反应过来。
褚惜兰笑着抬起手,用帕子帮她拭汗:“傻姑娘,还有万春楼的张老板呀。”
“噢噢噢。”
褚朝云的确把这人给忘了。
离开六日,万春楼的糯米糕也停了供应,但刚回来这两天活儿不少,她还没倒出空去做新的。
不过三位老板也都理解,再加上大家又都认褚朝云的手艺,即便断货,食客们也只是隔三差五过来问问,倒也不敢太催。
褚朝云继续低头捣食材,褚惜兰就从袖口里拿出了荷包。
洗的干干净净的荷包递来,闻着像是还有股薄荷的香味儿。
女子“呀”的一声扔开杵子,一接过来,就爱惜的摸了摸:“大姐姐,是你捡到了我的荷包?!”
不过想想也不可能。
荷包明明掉进水下去了,褚惜兰根本也不会下河去。
“是宋谨捡到的。”
“宋谨?”
褚朝云讶了下,抬起头来。
褚惜兰点头道:“他去捞随青娘子的尸体时,捡到了你的荷包。”
“宋小哥有心了。”
褚惜兰虽没亲见宋谨,但确实对此人印象不错。
褚朝云听过又高兴地摸了摸荷包,隔着布料,便摸到了四四方方的一块东西。
她拉开封口,见里面躺着一张被叠得四方的纸,心中讶异,就迅速取出展开来看。
纸张嗅着有股子青草和药香味儿,还有刚才闻到的薄荷香,褚朝云心想,大概是宋谨身上掺了这些香,才会留在荷包之上。
宋谨是男子,自然不熏香。
因着他们的特殊工种,老头偶尔会给他们一些药材泡浴。
有时尸首放置时间过久,周身会散发腐烂之气,普通的东西是洗不掉那味道的,老头有自己的秘方,药材里加了不少的薄荷片。
而宋谨又时常会泡,身上才会留下这种味道。
很好闻,有种清清凉凉的舒适感。
展开纸张后,得见纸上的文字,褚朝云便惊愕地张大了嘴。
褚惜兰难得见她流露出这种表情,忙走过来:“怎么了这是?宋小哥说什么了??”
其实宋谨也没写什么,只是留书解释了一句:【淤泥脏了荷包,未经姑娘同意擅自清洗,望姑娘勿怪】
末尾的宋谨二字飘逸潇洒,笔走游龙。
这笔字,倒是和那温润如玉的性子有些相悖,让人见之,总有种亲见雪落寒梅的凛冽感。
好字啊!
褚朝云感叹之后,捂了下脸。
为什么她身边都是写字好看的,褚郁跟着项辰习字,想来不久也会大有进步。
就她一人写的如同狗爬……
褚朝云差点就生出了,想跟宋谨学字的念头。
主要还是社畜几年养成的职业病,因为工作上总会接触新东西,而她又是那种学不会就睡不着的性子,多少有点该死的好胜心理。
褚朝云将信笺重新放回荷包,然后说道:“大姐姐稍等片刻,我托你办件事。”
褚惜兰往外瞧了一眼,见屋外此时没什么人,就应了声“好”。
褚朝云急着忙着离开厨房,回去隔间翻出纸笔,尽管这字是难看了些,但总归也没什么改善的办法。
她几笔写下一行字,稍微吹干墨迹,就再次返回厨房。
跑的有点急,额上很快又渗出些细汗。
但也没工夫擦,主要这事确实更为重要。
她将叠好的纸交给褚惜兰,然后低声嘱咐道:“拜托刘老板把这信交给宋谨,他看了便知。”
褚惜兰也没多想,接过收好,轻轻安抚道:“就算要道谢,也不急在一时的。”
她以为,三妹妹是想谢宋谨帮忙洗荷包,才回了信的。
褚朝云听后却摇了摇头,想到刁氏的托付……女子微微叹息一声:“我只是觉得,这事唯有宋小哥,才能帮上我的忙。”
第64章 二更
褚朝云托付褚惜兰的事,对方很快就办了。
而关于三位老板都惦记的胡记小饼,褚朝云也说了得空会考虑。
夜晚来的有些快,老陈洗漱出来就碰到了“无事不登三宝殿”的赵管事,赵大平时很少往劳工们的住处来,今个这一出,倒像是对方在故意等他似的。
赵大手里的鞭子从不离身,几乎是上茅房都会拿着。
不过自从上一次用在了方如梅的身上,这阵子鞭身倒也没在沾血。
赵大喊了他一声,老陈立刻心中发紧。
老陈上了年纪,已经受不住再来一顿鞭子,他缓缓挪腾着走过去,艰难的弯了下身,“赵管事……”
赵大定定地望向他,抿了抿嘴问出一句:“你最近,似乎跟那两个小的走的挺近?”
一见这人要打听的是褚郁和项辰,老陈稍稍的松了口气:“是。”
他战战兢兢地回应,身子始终也没敢直起来。
赵大似乎很满意他这副惧怕自己的样子,哼笑一声,继续开口道:“我问你答,答得好,明个午饭多给你一块肉吃。”
“您说。”
老陈依旧是恭顺的态度。
赵大抱起双臂,冷淡发问:“你有没有听到,他们私下里谈论过李二达的事?”
李二达已经是个死人了,还提他做什么?
老陈有那么一瞬间,似是不太懂赵大的意思。
可一想到那死人曾跟两个小的有过节,而且除了他,赵大也保不齐还会问旁人,便老老实实地回了声:“是谈论过。”
赵大见真能从这人嘴里抠出东西来,神情不免又认真了几分:“那你给我讲讲,他们都说了李二达什么。”
老陈又应了声“好”,进而努力思索起来。
思绪沉了几沉,才犹豫着开口道:“两个小的确实很讨厌李二达,因为李二达用鞭子抽过他们,尤其是褚郁,似乎要更厌恶他一些。”
毕竟褚郁还不太懂隐忍,不似项辰有天生就爱冷脸的优势,所以相比起来,褚郁的情绪就更分明些。
“嗯,还有呢?”
赵大饶有兴致的追问。
“没有了。”
“真的?”
赵大明显不信。
老陈再次陷入纠结。
毕竟和赵管事周旋犹如踩着冰面过河,一个不慎,就容易跌下去再也爬不上岸了。
比起李二达,赵大明显要精明许多,像是看出了他还有所隐瞒,便一手拍在他的肩上,声音压低道:“老陈,你一定很想离开这里吧?”
赵大虽说的轻飘飘,可老陈听过之后,一双眼却猛烈地瞪了起来。
几乎是连恐惧都顾不上了,老陈弥漫着血丝的瞳孔放大再放大,半晌,他颤颤巍巍地张了下口,然后才不确定地问道:“我、你……你真的会放我走吗?”
赵大勾了勾唇,收回手时还嫌恶地在衣襟处蹭了蹭:“那要看你答得如何了。”
他语调轻慢,态度不明的丢出一句。
老陈左思右想,随即咬了咬牙:“虽然他们确实憎恶李二达,但当真没有动过旁的心思,小孩子家年纪轻,最多就是爱写两笔字骂一骂也就罢了。”
不得不说,赵大给出的条件非常有吸引力。
可褚郁和项辰没做过的事,他也不能随便添油加醋编排。
见老陈还是一样的答案,赵大似乎放了点心,不过关注点很快转移到了其他方面,“他们两个都认字?”
“都认字,空了就喜欢在地上写写练练的。”
老陈其实不怎么识字,所以他并不知道褚郁是跟着项辰学字的,平日就总看俩小的蹲在地上写,就理所应当的这么想了。
而且那阵子,褚郁总会边写边骂李二达,老陈就猜测,这小家伙写的字,大概也是在骂人。
也不知这回答是否让赵大满意,老陈心中惦记“回家”的事,可实在又没勇气追问。
赵管事是个喜怒无常的人,他可以上一秒对着你笑,下一秒就举刀相向。
虽说不太愿意接受现实,但老陈还是不停安抚着自己,自己哄自己的说:可能赵管事只是想套话,才故意提起放他走的事,还是别太当真的好。
毕竟,从没有人活着离开过这里。
他又胡乱的抱什么奢望呢。
正要请示着回房去,赵大就又说:“你替我看着他们,看看他们平时都做些什么,若是任务完成的让我满意,关于放你走的事情,我真的会好好考虑一下。”
被浇灭的希望又再度燃起,老陈又一次露出了震惊般的神情。
赵大似乎是很讨厌这里的气味儿,说完话,就快步离开了胡同。
褚郁和项辰早就洗漱完了,刚刚躺在炕上随便聊着,他们还不太困,可其他劳工却已经困得睁不开眼。
二人不想自己的说话声影响大家睡觉,索性就出来溜达溜达。
看到老陈望着胡同口的方向发呆,褚郁就蹦跳着跑了过去,“陈叔,你看什么呢?”
项辰也从身后过来,眼中略带关切:“外面很冷,收拾完就回去睡吧。”
老陈发了会儿怔,直到听见他们的说话声,人才回过神来。
只是他人虽清醒了,可意识还停留在“想要回家”的念头上,见到他们二人出来,就有些木讷地问了句:“你们怎么还不睡?”
问完,他就想起这俩小的总跟个抬尸体的一起说话,难不成是那人又来了?
他不由得又往胡同口看去一眼。
有那么一刻,老陈特别期待宋谨的到来。
因为这样,他就有办法跟赵大交代了。
哪怕只把宋谨交出去……就说,是宋谨非要缠着褚郁和项辰也好。
只要能交了差,那么他回家的事情也就有盼头了。
不过胡同口黑漆漆的,长街上的剪纸灯笼也还没全部挂起,此刻那处空无一人,连只野猫都不愿路过。
老陈似是有些失望,目光呆滞地往屋子里走。
身后的褚郁和项辰狐疑地看了眼彼此,小孩子通常都最天真,但也最敏锐。
对长辈的刻板印象容不得一丝一毫的偏差,若是对方做出和平时行为不符的事情来,他们也能够马上就看出端倪。
尤其,老陈的失望就写在脸上,连隐藏都忘记了。
褚郁和项辰蹲在墙根下写字,只是才写了没一会儿就觉得冻手了。
冬天总不比其他时节,尤其还是在夜里。
二人正商量着要回屋去,板车轮胎压过地面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最近蕤洲飘了淡淡的清雪,虽然只有薄薄一层,但轱辘转动起来,还是压出了轻微的“咯吱咯吱”声。
“是宋大哥吗?”
褚郁眼睛亮了一下,倒是自己先学起了野猫叫。
项辰看着身边少年,无奈地扶额,然后拉着他“嘘”出一声:“别叫了,再把人给喊起来。”
“宋大哥也是这样叫的。”
褚郁不服气。
项辰认真的否定了他:“不,你这个太难听了。”
褚郁扁扁嘴:“……你变了,小辰。”
项辰:“……”
宋谨推车过来时,就看到两个小的站在雪地上,正面对着面的讨论着什么。
他将板车停到一旁,扑落几下肩头的雪,就迈步走了过来。
宋谨手里捏着个布包,看着有点厚实,像是用布条裹了好多层。
两个小的一见真的是他,就立刻放弃争论,快步走了过来。
“宋大哥!”
二人异口同声,但也格外注意着压下音量。
宋谨分别摸了摸他们的脑袋瓜,摸到一手雪,又帮忙扑落几下,然后就蹲下身说道:“快帮我个忙,很急。”
今个白日他原本休假,奈何褚朝云有事相托。
宋谨去集市上寻了一大圈,西码头的几条街都被他给走遍了。
最后又搭了阿四的船去东码头,因为东码头更为繁华,整整跑了一小天,才千辛万苦找到了这三只小铃铛。
他小心翼翼打开布包,为了避免铃铛会响,还提前在里边塞了根麻线。
三只小巧的铃铛形态各异,看着都是满月婴孩儿才会佩戴的那种。
褚郁和项辰望着铃铛,没太明白他的意思。
宋谨一一扫过,然后说道:“还是小郁来吧,帮我挑一个。”
“挑?”
褚郁虽然多了一丝被钦点的荣幸,可还是迷茫着挠了挠头。
宋谨也不知该怎么表达才好,手指抵在下颌处想了一会儿,而后缓缓说道:“你就照着感觉选吧,可以依据自己的喜好,或者……这三只铃铛里,你有没有见过的?”
有了参考,褚郁倒是知道该怎么选了。
借着月光,他仔细地瞧了瞧铃铛,然后毫不犹豫地拿起最右边那只:“那我选这个,因为我只见过这一种的。”
“你见过?”
宋谨似乎有些高兴。
褚郁点点头:“是啊,这种最常见了,以前褚寻也有一只。”
想到褚寻早已病逝,少年有片刻叹息,跟着,视线又放到旁边的两只上,摇着头道:“而且这两个看起来好贵啊,我阿爹阿娘可买不起。”
项辰家境富裕,眼光和褚郁有所不同,哪怕宋谨没叫他挑,他也按捺不住地说了一句:“我觉得左面的最好看,我儿时就佩戴过一模一样的。”
“好是好,但你选的不能作数。”
宋小哥若有所思。
项辰费解:“为何?”
因为佩戴此物的女童家境也不富裕,而他儿时就没戴过铃铛,家中长辈送了他一块白玉,所以想要选出一个最恰当的,必须得是褚郁。
想来,那小姑娘的父母也得根据经济能力来挑选礼物,自然不能考虑太过贵重的。
不过宋谨买这些倒是也没花太多银钱,因为这几样都是在东码头的二手市场淘来的。
他将另外两只一人一个送给了褚郁和项辰,又嘱咐了句:“记得洗过再戴。”
然后就把褚郁挑出来的那个,又包了起来
正事办完,想到自己怀里还揣着芝麻小饼,宋谨立刻拿出来分给他们。
考虑两个小孩没有自己的屋子,没办法存放,倒也没拿很多过来。
一人两张小饼,吃完了,这祝福就等于是送到了。
因着之前李二达的关系,宋谨有很久没来过了,所以今个打算多呆一会儿,等两个小的吃完了饼再回。
褚郁和项辰难得吃到这么美味的芝麻小饼,吃的很急,但还有点舍不得吃完似的,珍视的连个渣渣都不想放过。
温乎乎的饼子下肚,二人才把心中的疑问讲了出来。
“宋大哥,我们最近交到朋友了。”
褚郁喜笑颜开的说。
项辰在旁边纠正他:“准确来讲,应该叫忘年交。”
“对,忘年交。”
褚郁重复一声,又想起刚刚老陈的异样,便继续说道:“不过陈叔……他看到过你来找我们说话,而且今晚,我老是觉得他有心事的样子。”
交到朋友这件事,在褚郁他们这种处境之下,未必是什么好事,但也不见得就一定不好。
宋谨不好妄下评断。
不过听到这中间似乎有点问题,宋小哥就示意他们接着说。
项辰:“他今晚总盯着胡同口看,就是你来的那个方向。”
“其实也不能说是宋大哥来的方向,从这里出去就那一条路,谁来都要走的。”
褚郁纠正道。
项辰:“话是没错,可咱们出来之前,门外好像有什么人在交谈,我隐隐听到几声,就是没听清楚。”
褚郁:“可是那会儿除了陈叔,大家都在炕上躺着啊……”
二人连说带猜,彼此也都没太描述明白。
宋谨思虑一番,便叫他们这几日要多谨慎些。
离开之前,似是不太放心,就又低声提醒了一句:“与人相交没什么问题,但若要深交,还需多多观察,别被人家骗了去才好。”
那位陈叔听上去不如李二达的威胁大,但宋谨也还是得提点他们防备着些。
毕竟自己没办法时时照顾到,一切还得靠两个小的自己警醒点。
那晚之后,老陈又恢复到正常的态度。
胳膊腿养的差不多了,很多重活就也都能干了,不过这一阵难过的日子确实是褚郁和项辰帮着度过的,老人家心中五味杂陈,一时间竟不知该怎么做才好。
午休的时候阳光充足,两名少年就坐在墙根下边晒太阳边吃馍。
两只汤碗放在身边,只是二人还没有去动。
老陈拿着馍端着碗坐到他们一旁,一阵油香飘过来,褚郁率先往对方碗里看去,汤水中竟是搁着一大块肥瘦相间的猪肉。
猪肉的油蕴开在汤里,一圈圈油光不停散发着诱人的味道。
竟然是肉!
多少个月没吃到过了!!
二人本能咽了一下口水。
褚郁则艰难的转回视线,强迫自己只看手里的馍。
老陈看到了他们的反应,也知道他们很馋,同为天涯苦命人,谁又敢说自己不馋呢?
只不过,他除了馋之外,还多了几分愧疚。
哪怕那晚他真的没跟赵大说什么,可为了自己能离开这儿,也还是答应了赵管事帮忙盯梢。
太可耻了。
他竟然要靠着出卖小孩子来换取自由!
老陈心中越发酸楚,于是狠了狠心,将那肉块一分为二,全部都分给了褚郁和项辰。
二人讶然地看了看自己的碗,又将目光转向他:“陈叔,你……”
“我一把年纪了,没几天活头,你们这个岁数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吃点肉总归有好处。”
说着,目光暗了一下,闷闷催促道:“快吃吧,凉了就腻了。”
项辰听着他说话,却并没去动那半块肉。
褚郁则端起碗,嘴巴咬着馍,腾出来的手拿起筷子,又把肉块夹了回去,“就是因为你岁数大,才更要补身体啊,我吃不吃都行的。”
说着,就凶狠狠地咬了一口馍。
干馍填满口腔,他就感受不到分泌不停地口水了。
项辰看了一眼,把自己的肉块夹给他,“你吃吧,我吃饱了。”
褚郁立刻递了回去:“你吃,你吃了下午多帮我干活。”
项辰皱眉:“你吃,我帮你多干活。”
褚郁:“你吃,要不我不好意思叫你多干活。”
两个人推来推去的玩闹起来,他们无聊的时候总会闹,大概也是为了解闷,只是那半块肉让来让去,谁都不太舍得去吃。
老陈颤抖着将肉放入口中,吞咽时却觉得有些刮喉咙,明明那肉做的很入味,很滑腻。
他胡乱吃了几口馍,喝完汤就起身先去干活了。
褚郁在身后看他几眼,想到昨晚宋谨的提醒,低声咕哝一句:“我还是觉得老陈叔有点不对劲……”
项辰理性的看向碗中的肉,“所以,今个工头为什么要多给老陈叔一块肉吃?”-
宋谨的事情办的很有效率,午时将过,褚朝云就收到了东西。
女子瞧着铃铛里塞着的麻线,欣慰的想:果然没有托付错人,宋小哥还真细心。
她揣好东西,见这会儿没什么活,就先回了自己的隔间去写食单。
食单上的菜式是过几日去长业寺要准备的,因为是第一次去做素斋,她总想先拟定出一份,再跟清禅师傅一同商议。
褚朝云坐在床边安静的写,手搭在脚凳上,被日头照的热热的。
今日无风且艳阳高照,她就把窄窗抬上去一点,给这屋子里透些新鲜空气。
门没关严,缝隙外分明站了一道人影。
褚朝云余光瞟过去,兀自叹了下,放下毛笔起身过去开门,见刁氏正扭捏的站在那儿,就搀扶着将人带进了门。
“婶子且安心,我今晚便下河去。”
坐下之后,她便低声说。
“这会儿水太冷,要不然还是算了,要不然……”
刁氏失了平日里的沉稳,一会儿担忧她的身子,一会儿又想叫她下河去。
左右为难了半天,就连说出来的话都有点语无伦次了。
褚朝云轻轻拍了一下她的手背,然后握住,声音柔和道:“放心,我今晚会把该穿的行头都穿上,上次去捞荷包是意外,今个不会那么仓促了。”
“是……是了。”
刁氏应过,就捏着双手,呆呆地坐在一旁不再言语。
眼下,褚朝云也不太方便多问什么,见刁氏几乎六神无主的样子,就默默在旁陪着。
刁氏坐了一会儿,似是觉得有些冷,打了个哆嗦之后,神情也更加的落寞。
忽的,徐香荷在门外“啾啾”两声。
褚朝云起身出去,徐香荷就将她往自己房里拉,然后小声道:“朝云,那事你有把握吗?我看婶子的精神都不太对了。”
徐香荷刚刚是不太敢进去,说完一句,就没头没尾地絮叨起来,想来也是彻底没了主意。
“你不知道,你去长业寺那日宋小哥正下蕤河去捞尸首,婶子那会儿还在船上看那,可等随青娘子的尸体一被捞起来,她脸色顿时就白了。”
“要不是方婶子看出不对,在旁边扶着,她都要晕过去了。”
“我原以为婶子是被吓的,毕竟随青在水中泡了多日,确实——哎!”
“可之后那几日,婶子就日夜不安起来,干活时不是针扎到手,就是柴火烧到手,晚上睡觉翻来覆去,我在最里面都听的一清二楚。”
她确实也问过刁氏原因,可每每提起,刁氏就是不愿意说。
此刻,她抓着褚朝云的手不停叹气,“我是实在没主意了,她可从没这样过啊……”
刁氏这几日连着精神恍惚,也就褚朝云刚回来那天,她才勉强撑着强打起了精神头。
徐香荷不怕别的,只怕这人夜里发梦,无知无觉地掉下水去。
毕竟这样消靡,很容易闹出人命。
褚朝云垂眼听着对方的长篇大论,末了,只说一句“我知道了,你且放心”,就推门出来,又回了自己那儿。
见刁氏浑身还在发抖,她索性关上窗子,把煤油灯给点着了。
“午时没吃饱,我去端点吃的来。”
褚朝云借口出去,进了厨房将那日捣碎的一些炒粉冲泡了一碗,热水倒入碗中,白色细腻的香味登时就飘了出来。
这粉捣的细碎,用勺子搅和搅和,粘稠的都能拉丝。
这是她新发明的糯米酪,只是还没来得及喝。
白日里船上人来人往,她自然不会明晃晃的端三大碗回去。
所以只泡了一碗,是专门安刁氏的心的。
回来隔间后,她将手中的糯米酪递过去,碗底有些烫,刁氏的手很快就被暖了起来。
只是妇人完全没什么胃口,哪怕这糯米酪在香甜,也比不得她心中的苦。
褚朝云坐过来,看着她说:“这么坐着时间过得会更慢,我方才和钟管事请示过了,她准了您下午的休息,活我跟香荷会帮您干,喝完糯米酪好好地睡一觉,再一睁眼,您的愿望就能实现了。”
刁氏握着碗的手指抖了抖,这才听话的开始往嘴巴里送食物。
下午出去干活前,褚朝云将刁氏送回隔间歇息,然后跟徐香荷一块去了船尾忙活。
心中有事,时间过得的确慢些。
徐香荷一个下午往天上望了好几回,总觉得今个这太阳像是焊死在云层上了一样,一步都不肯往西边挪腾。
就这么数着时辰过了许久,慢慢的,总也捱到了晚上。
喧嚣散去,华灯初上,蕤河的夜色很美,只是这会儿没谁有心情去赏景。
穿戴完备的女子从木梯上来,几步便走到了船栏处。
在她身后,徐香荷搀扶着刁氏,也一步一步跟了上来。
刁氏眼中有泪,徐香荷看了也于心不忍。
褚朝云站在船板之上,瞥了一眼被风吹起的河面,将手中握着的物件塞好在衣襟内。
耳畔不由得,又响起那日妇人乞求的声音。
刁氏哽咽着说:“朝云,我的囡囡……她就死在这条河里,死的时候,她才只有七岁啊……”
女子喟叹一声,再望一眼滚滚的水面,跟着一纵身,就跳进了河水中。
第65章 二更
褚朝云跳下去的那一刻,刁氏的心仿佛也跟着落进了水里。
早年,她被家中随意配了个人,可那人并非良配。
刁氏生下孩子后,夫君嫌恶囡囡是个女娃,整日里也不好好做生意,赚来的银子不是喝酒就是赌钱。
囡囡身体不好经常生病,刁氏要不来钱还要挨一顿毒打。
某日夜里,囡囡实在撑不住,烧坏了脑子,人就变得痴傻起来。
那人见闺女傻了,将来肯定嫁不出去,失望之下又把刁氏给打了一顿,然后就跑出门去喝大酒了。
蕤洲的冬天极少下雪,不成想,那夜不但飘了一夜的雪,连路面都冻的开始打滑。
刁氏的夫君从酒肆出来已经喝的酩酊大醉,一个不慎,就摔倒在地。
一夜雪后,人就被冻死了。
刁氏无所谓夫君死活,只想着要怎么才能治好囡囡。
眼见年节将至,囡囡便吵着想叫她带自己出去买花灯,刁氏抱着女娃去了街上。
长街两旁的剪纸灯笼将天幕都映衬的通红,喜庆的日子热络的氛围,刁氏心中的阴霾也跟着减轻不少。
囡囡手上挂着一条红绳穿的铃铛,小铃铛是女娃唯一的物件。
因为实在太穷,囡囡连只小银锁都戴不起。
所以她很珍视那只铃铛,哪怕人已经变得痴傻,但也知道,只要她一摇晃小铃铛,阿娘就会开心的笑起来。
囡囡挑中一只小兔子花灯,刁氏抱着她拿银钱不方便,于是就将女娃先放下来。
刁氏低头拿铜板时,还能听到囡囡摇铃铛的声音。
可等花灯到手之后,铃铛声就不见了。
囡囡不知去了哪儿。
长街上人来人往,刁氏疯了一样在人群中寻着,喊着。
手中攥着女儿亲手挑选的那只花灯,嗓子喊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也还是没寻到囡囡的身影。
自从那天起,刁氏就彻底崩溃了。
新年伊始,西码头长街上的庙会热闹欢庆,刁氏却如同疯妇一般一刻不停的再寻找着。
她从除夕寻到了十五,原以为是彻底没了希望。
忽的一日有人送信过来,对方看着是个脸生的小哥,说话彬彬有礼,瞧着便像是哪家的小厮。
那人送的是口信,大概意思是说,有人看到了她的囡囡,就在挑选花灯那天,小女娃一个人跑到了西码头的栏杆处向下张望,结果没抓住把手,就跌落进了蕤河里。
刁氏起初不信,可小厮完完全全的描述出了囡囡的穿着打扮,还有手腕上挂着的小铃铛,几乎一字不差。
妇人终于信了。
于是她不顾冬日水冷,呼喊着跑去码头,直接下了河去,想要找一找女儿的尸体。
毕竟是过了半个月的事,找到的希望实在渺茫。
刁氏不会凫水,站在河里几次往下扎时,都被呛的险些昏死过去。
然而,妇人每一次要淹死时,钟管事都巧妙的出现在了那里,并且吩咐着小厮将人救上岸,却从头至尾都不说一个字。
刁氏反复在冷水里泡着,接连一个月之多,腿疾就那么落下了。
还有那双眼,也是因为哭的太久,所以就花了。
后来刁氏去了府衙,想求岳常帮忙捞一捞囡囡的尸骨,女儿虽然惨死,总也要有一座坟才行。
毕竟活着的时候就已经很不幸了,别死了还没个地方落脚。
但刁氏并未见到岳常。
因为那段日子岳知府去了京中,回来之后又接连忙起了案子,这么一拖就拖了数月之久。
那一阵子,来报信的小厮总给她送吃的穿的,时不常就照应一下。
后来刁氏总算熬到了岳知府肯见她,岳常也只是唉声叹气地劝说道:“已经过了这么久,尸体都没有被渔民发现,想必早就不在西码头了,就算下去了,也是徒劳。”
其实刁氏知道岳常的分析在理,若囡囡还在蕤河,尸首早就浮上来了。
岳常贵人事忙,安抚之后就叫人好生送走了她。
刁氏只是一名没什么见识的妇人,就连书也没怎么读过,那些与人相交和辨人的技巧,也都是跟着夫君做生意的几年里,一点一点积累到的。
得知求助岳常无望,且蕤洲也并没有私人打捞队,刁氏心如死灰,便决定一死了之。
而这一次,又是钟管事救了她。
钟纯心告诉她,蕤河上的这条花船是离囡囡最近的存在,与其这样毫无价值的死去,不如就留下来陪着囡囡。
钟管事惋惜她的丧女之痛,就私下跟她定了一条规矩。
如果什么时候不想再留下来,走了便是。
刁氏是被钟纯心唯一默许可以离开花船的人,只是这一条规定其他人都不知晓,所以刁氏偶尔下船去采购些东西,或是给姑娘送饭,钟管事也从不会管。
但刁氏能够随意下船,赵大却早就心生不满。
他几次提醒钟管事不要这么做,万一哪天人跑了,他们不好交代。
但钟管事依旧不理。
所以刁氏,再一众船娘中,也算是最为自由的特殊存在了。
她是为了陪女儿才自愿上船,所以不用赵大防着,她压根也没想过要走。
刁氏把这一切和褚朝云说了一遍。
虽说如今距离囡囡身死已经过去整整十年,可当年没能下河去捞尸首的遗憾,在妇人心中始终是一个疙瘩。
直到那日宋谨他们下去打捞随青,刁氏心中才生出了一丝疑惑。
当年来报信的小厮就是钟管事府上的人,既然花灯那晚就已经看到了囡囡落水,为何那时不来通知她,非要等过了十五再来?
在刁氏心中,钟纯心不算是坏人,所以这许多年里,她从没有哪一刻是怀疑过钟纯心的。
直到亲眼看见宋谨解下绑住随青身体的麻绳,将那石块送到了岸上,刁氏的噩梦才接连不断地做了起来。
梦里,她的囡囡也被人绑住了手脚。
所以尸首才这么多年都浮不上来。
她的囡囡虽然脑瓜不清醒,可也知晓会摇铃铛来逗她笑。
这样一个听话的女娃,真的会不告而别,独自一人跑到蕤河那边去么?
当年的她,被丧女痛楚打击的如同行尸走肉,每日只想见到囡囡,然后亲手抱一抱她。
噩梦醒来的那刻,她无时无刻不恨自己的愚蠢。
如果囡囡真的是被人害了,她恐怕死了都不能瞑目。
刁氏没把这件事托付给徐香荷,倒不是不信任她,只是在妇人眼里,徐香荷的胆子和见识都不如褚朝云那般大。
所以她唯有耐心等待,等待褚朝云从长业寺回来,好请她帮着自己下河去寻一寻。
如果河底有尸骨,即便化成了白骨,也还是能寻到的。
褚朝云入水之后,就摸着黑向下游去。
如果能选择白天下去,她是怎么都不愿这会儿下河的。
其实她最初想托付宋谨的并不是找铃铛一事,而是想拜托宋小哥白日下水去寻囡囡,但又一想,他们抬尸工想下去,也必须要岳常的首肯才行。
擅自行动难免会丢了差事。
宋谨帮过她许多次,她不能害了人家。
不过当褚朝云听完囡囡的故事之后,女子的心却直接就沉到了谷底。
“你脚下所站的位置,曾经出过一条人命。”
“七八岁的年纪就这么没了,也不知是福还是祸。”
人命?
七八岁的年纪?
褚朝云不得不怀疑,那晚钟管事跟她所讲之人,就是刁氏的女儿囡囡。
可若按照钟管事的话来推测,囡囡根本不是从栏杆上跌落入水,而是从花船上掉下去的。
或许囡囡死的时候,钟管事就站在船上看着她。
那为什么不救人?
就那么眼睁睁看着一个小女孩溺水而亡,钟纯心到底为什么不肯救人呢?
褚朝云猜测过,或许囡囡就是被钟纯心给推下去的。
可钟管事跟她说起此事时的神情,眼中只有无奈和悲凉,却并没有片刻的心虚。
钟管事并不是个善于掩饰情绪之人,所以,这便不得不让褚朝云又打消了念头。
但无论这件事的真相是什么,她都觉得囡囡大概已经不在蕤河里,至少不会还停留在西码头的那一片区域。
可刁氏的心结总要解开。
褚朝云落到河底,一边往可能会出现尸骨的地方摸去,一边将红绳穿起来的小铃铛握在手中。
她抓了一把河底的淤泥,试图让泥水渗进红绳和铃铛里。
这是她托宋谨仿制的,依据的就是刁氏的描述。
时隔太久,刁氏也不太能说得清楚那小铃铛的样子了,可市面上铃铛有好几种,若是挑错了,这计谋便会被轻而易举的揭破。
同刁氏结识一场,又同为女子,褚朝云不愿妇人总活在悲痛之中。
所以这假的遗物,也不过是个宽心的善意谎言罢了。
褚朝云尽力的在水下寻找,几次上来换气之后又潜回去,假遗物归假遗物,但这事她既然应了,也必定会尽心到底。
可寻了足足半个时辰后,褚朝云仍旧一无所获。
她回来船上,坐在船板处不停地吸气,感受到胸腔内被挤压光了氧气再度回来,脸色才好看了些。
见刁氏游魂一样的盯着水面,褚朝云脱下袯襫,轻轻说道:“其实没寻到,也不是坏事。”
刁氏木讷地望过来,眼带希冀的看向她。
褚朝云默默叹息一声,继续说道:“或许囡囡并没有死,也或许……她即便真是落水了,也不似随青娘子那般,是被歹人所害的。”
刁氏张了张口,进而低下头,喉咙里咕哝一声:“没有尸首,囡囡的身体就没有被石头绑住……她还有活着的希望,万一被好心的人救下,收留了也说不定呢……”
褚朝云见妇人无知无觉地说着话,眼角的泪珠却不停往下滴落。
她便知道,刁氏说的那些,连自己都没有办法相信。
无奈之下,她从袖口里取出红绳穿起的小铃铛,小铃铛里塞的麻线已经被取掉了,这会儿轻轻晃动,还会发出一声声的脆响。
听到铃铛声,妇人的眼眸遽然瞪大,整张面孔仿佛活过来一样。
妇人一把抢过铃铛,珍惜的捧着,贴向自己的心口,然后睁着眼睛看向褚朝云,急切问道:“这是你在水下找到的吗?这是你在水下找到的吗?!”
褚朝云缓缓点头,转眼就看到徐香荷也在身后偷偷抹泪。
女子回过头来,未免刁氏之后看出这不是囡囡戴过的那个,便小心翼翼道:“婶子,不如我们先回屋里去,您在好好辨辨,这是不是囡囡的那个。”
“好、好,我们这就回,这就回!”
刁氏蹒跚着起身,徐香荷赶忙扶住她,二人一步一步绕去木梯,往暗仓里走。
褚朝云将脱下的袯襫和鞋套拎着,也跟着走了回去。
屋中的油灯被点燃,一盏不够,徐香荷把自己屋里的那盏也拿了过来。
两盏油灯照的隔间明晃晃的,刁氏将那脏污不堪的小铃铛挪到灯下,揉了揉通红的眼,模模糊糊的辨别起来。
褚朝云心中发虚,不想好心办了坏事,一走进来便追问道:“是这样的么?婶子。”
刁氏其实也记不太清了,但他们穷苦人家能买给娃的铃铛,样式都大差不大,而且只有她是用了几股红线捏成一条,穿过铃铛做成了手链。
其他娃娃,她没见过有这样弄的。
再加上这些年蕤洲的情形逐渐好转,小孩满月礼,大多是锁头一类的,也没谁再去用铃铛。
刁氏觉得,褚朝云寻到的这个,就是她囡囡戴的那个没错。
褚朝云见刁氏又哭又笑的点头,便坐下来劝说道:“无论囡囡到底去了哪儿,总归还是惦记着您,给您留下了这个。婶子,您要好好的活下去,囡囡才会开心。”
……
那夜,褚朝云和徐香荷早早回了各自的房里。
虽说他们没有再去打扰,也不知刁氏又哭了多久,总之第二天一早,妇人便恢复了正常的模样。
她将铃铛里塞了些布条,重新做了一条红绳戴在了自己手上。
褚朝云一桶一桶往盆里倒水时,刁氏就红肿着眼走了过来,“朝云,下次你再去长业寺的时候,可不可以带我一起?我想给囡囡去上一炷香,帮她祈祈福也好。”
“钟管事肯同意吗?”
褚朝云虽然这么问,但潜意识里还是觉得,钟管事不会反对。
刁氏默默点头,将她拉到一旁,小声道:“我一早就跟她打了招呼,而且她也问我……还想不想继续留在这条船上。”
褚朝云没想到钟纯心竟然说话算话,真的打算放刁氏下去。
于是,也有些按捺不住焦急道:“婶子,能走便走!如今心事已了,何苦留在这里受罪?囡囡不会寂寞,不是还有我跟香荷在这里陪着她么?”
褚朝云是真心实意的,但刁氏却坚定地摇了摇头。
女子不解地望着她,刁氏却叹息道:“我哪是那等忘恩负义的小人,若非是你,我便还是不能放下心结。你如此为我,我又怎会丢下你独自下船去。”
褚朝云眼睛眨眨,又将妇人往船栏处拉了拉,然后小声道:“婶子,您如果能下船去,也可以想法子救救我们,留下来大家就都没希望了。”
她想去叫刁氏报官,刁氏自然听得懂。
可提起这个,妇人眉头便蹙得更重:“朝云,岳知府……他管不了这里的事。”
褚朝云心凉了半截。
不过凉归凉,她也明白岳常的确是不想过问。
可岳常管不了,那么蕤洲之外呢。
京都里的皇族呢?
但上京去告御状这事,显然不在刁氏的能力范围之内。
既然刁氏暂时还想不通,褚朝云只好说:“那这事咱们之后再聊。”
……
午休时,女子把刁氏和徐香荷拉进了房里,如今该做的事情都暂且了了,她才有空把埋在心里的那件事给问了出来。
“什么?”
“赎身?!!!”
徐香荷听到她开口,“嗖”的一下就从床榻上蹦了起来。
褚朝云和刁氏忙把她又拽回去,警醒一句:“你小声些!”
徐香荷这才艰难的憋住了话。
关于“赎身”的事情,正是那日褚惜兰在厨房里和褚朝云提过的,只不过那时比赛在即,回来之后又是接连串的忙碌。
赎身关乎自由问题,褚朝云并非不心急,只是她总觉得这件事并不如想象中那般容易。
甚至还有风险。
她靠在床榻上,棉被一直盖到小腹,然后便把褚惜兰那日偷听到的话,一字不落学了一遍。
那日,褚惜兰接待的两位老爷喝多了酒。
迷糊间,其中一人曾说,三年前,他看中了雅间里的一位姑娘,便生出了想娶回去的念头。
于是他主动询问了两位管事。
李婆子是直接就打发了他,意思便是他想得美,给多少钱都不会放人。
但钟管事开口要了五百两,只要他同意给五百两,便同意让姑娘走。
李婆子的权利似乎不如钟管事大,见有人能给做主,那老爷便满心欢喜回家拿钱去了。
他是青州来的富户,早年尽得首富宋老爷的照应,莫说是区区五百两,哪怕是一千两,他也是出得起的。
那老爷原先是个穷光蛋,一直都没娶到夫人。
发迹之后就没再找,一个人生活的还挺习惯。
后来宋家出事,他虽惋惜宋家,也害怕会连累了自己,又听说近些年蕤洲发展的不错,这才跑来这里扎根。
换了地方之后,生意不如从前好做,有时他焦虑起来,就跑来船上喝点小酒。
那姑娘是个温柔细腻之人,屡次安抚过他,老爷这才动了心。
只不过,他最终也没能如了愿。
因为取银子回来时,便听说姑娘吃差了东西,已经丧命了。
虽说这赎身没成,但这事搁在心中,始终也有些不大痛快。
于是便趁着那日喝酒,把事情同好友讲了。
褚惜兰听了一耳朵,这才激动的跑来告诉褚朝云。
虽说他们才上船不久,但楼下的船娘们有些都是待了十几年的,既然知晓有这种事,那必定是要打听一番的。
褚朝云说完,刁氏则点点头,承认道:“你说的,确有其事。”
徐香荷一听,又亢奋起来。
只是还没等问,就被刁氏一盆冷水给浇个透心凉:“据说那云娘是误食了有毒之物,从吃过饭到毒发,一刻钟都没过,人就走了。”
褚朝云听过,心说,果然不会这么简单。
她细思极恐,手心不禁出了些汗:“所以,云娘是李婆子杀的吧。”
李婆子权势是没有钟纯心大,表面她不敢违抗,可钟纯心并非是花船真正的主人,他们上方还有大人物。
若李婆子越过钟纯心去禀报这件事,那人为了花船的事不暴露出去,杀人灭口就是最果断的方法。
也省的得罪了客人。
刁氏嘘声叹息:“岳常是不会管这里的事的,云娘死便死了,无人会查。”
“这疯婆子何其歹毒!”
徐香荷怒声骂了句。
“所以赎身的事,即便是动了这个念头,也要避着李婆子才是。”
刁氏并未把话说死。
徐香荷:“可一旦提了,疯婆子总会知晓,再说……那可是五百两白银啊!!”
去哪儿弄那么多银子啊!!
“那便还是先赚银子吧!”
褚朝云笑着起身。
刚推门往外走,方如梅就抱着一捧寒梅过来了。
女子笑道:“哎?哪里来的梅花?”
方如梅喜笑颜开:“钟管事叫婆子们带上船的,还有几日便是除夕了,这些梅花要拿来做装饰,都是一早新摘的,还挺香的的呢。”
“送来的梅花多吗?”
褚朝云眯了眯眼,伸手碰碰梅花瓣,软软的,还有些冰。
一股沁人心脾的香味凝在她手中,便听方如梅说:“还有不少呢,我这一把是带下来分给大家的,咱们每人屋里都插一株,刚好用来熏屋子。”
徐香荷见有梅花用,立刻探头出来接走两株。
方如梅说完,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忙喊住他们道:“对了,管事请的裁缝马上就上船来,你们快去量尺寸,衣裳可得赶着做。”
徐香荷一听还有新衣裳,简直觉得是老天开眼了。
她将梅花递给刁氏,拉住方如梅问:“什么衣裳啊婶子?这花船一到新年,还给咱们船娘做衣裳吗?”
方如梅想起他们是才刚上来的,这才站住脚,慢声解释道:“怪我没讲清楚,其实早几年蕤洲不太好时,管事是不给咱们做衣裳的。但这总归也是蕤洲最重要的风俗,近几年日子好过了,所以咱们船娘也就有份了。”
“风俗?”
褚朝云听出端倪,愕然道:“做衣裳跟风俗有什么关系?莫非……这衣裳不是寻常的衣裳??”
第66章 二更
“自然不是,这是唯有新年时才会穿的。”
方如梅已经量完了尺寸,见这俩姑娘还杵在这儿,便推着他们往木梯去:“快快快,做新衣裳怎么还不积极啊!”
方婶子将二人推上去后,转头看向正往床旁插梅花的刁氏。
“刁娘子,若是真有机会,还是下船去吧。”
闻言,刁氏的手一顿。
方如梅立刻迈步进来,顺手将门带严实,然后哀叹着说:“我不知梦到过多少次岁岁,若我俩能换一换,我可是又要自私起来了。哪怕后半生给你当牛做马,拼了命,我也是要下船去的。”
刁氏听得有几分动容,也知对方跟她说的,句句都是掏心窝子的话。
她坐到床边,伸手抚摸了一下腕子上的铃铛,“你和岁岁至少还有见面的机会,可我呢……天人永隔,白发人送……不,我连送一送她的机会都没有。”
其实方如梅明白她心中的执念。
刁氏已经失去囡囡,而如今褚朝云刚好就是囡囡长大之后的年纪,所以在刁氏心里,她已经将褚朝云当成了自己的女儿。
失去囡囡的时候,她没有办法保护女儿。
如今褚朝云也身陷囹圄,刁氏不想再错过一次。
方如梅跟她都是一般大的年纪,于是伸手握了握她,又抚摸了一下那只小铃铛,“你看,又要新年了,也许囡囡就是不放心你,才用了这种方式劝说你。”
“还是下船去吧,这里受限太多,而且一直用布条塞着它,慢慢它就发不出那么好听的声音了。”
“可是朝云和香荷——”
刁氏垂着眼,目光里透着几分心疼。
方如梅起身出了门,临走前,说完了最后一句话:“你在船下等着他们,他们才会心有期盼。终有一日,你们会在船下相聚,到时,才算是真正的团圆啊。”
……
褚朝云被徐香荷拉着一路来了船尾,满眼的红色直晃得她眼花缭乱。
“我的天哪。”
临时抬出来的方桌上一卷一卷摆着厚厚的红布,有棉料子,也有纱料,质地轻薄的,垂感分明的,各式各样,简直比方如梅拿下去的寒梅还要艳丽。
裁缝站在一旁,正给排队量尺寸的船娘们做记录。
有人看到他们来晚了,便笑着喊人:“朝云,香荷,快来我这儿,我让你们插队~”
褚朝云笑着应了一声,却并没有插队,而是带着徐香荷老老实实排在最后面。
反正先量后量都一样,她倒是没太大兴致。
只是那红色太过鲜艳,再加上今个日头也晶亮的很,这么一照下来,远远看去,整条船都像是要发光了似的。
船娘们叽叽喳喳的小声说话,褚朝云则回头去寻了几眼。
大概钟管事知晓他们此时高兴,不愿破坏这片刻的美好,便早早下船去,也免得留下来会让大家觉得拘谨。
“我每年最开心的就是这个时候了,简直比过生辰还要高兴!”
“那是,蕤洲风俗过新年要穿红嘛!”
“想想这满街的红灯笼,满身的红装,再加上那又苏又甜的小饼,我好想天天过新年啊~”
“听说嫁人也要穿红,喜服不也是红的吗?”
“那好说,到时候选个俊俏的小郎君,我主外来他主内!”
“对对对,咱们主外,叫他们主内!嘻嘻~大祁的驸马好像就是这样的呢!”
话题很快偏到郎君和驸马上,褚朝云无奈地笑笑,正百无聊赖的欣赏着河上风光,身后的徐香荷却忽的将她拉远。
二人差点脱离开队伍,幸好他们是最后两个。
“怎么了?”
褚朝云已经习惯徐香荷这一惊一乍地样子,她偏过头来低声问着。
徐香荷却笑的贼兮兮地,笑过,就趴在她耳边压着声道:“之前是我错了,是我自己认错了人,把人家好好的小哥给认成了老爷,不过我知错就改,现在立马就来改正!”
“?”
徐香荷东一爬西一埽的,说的褚朝云一头雾水。
女子蹙蹙眉,纳闷道:“谁?什么老爷小哥的,说什么呢你。”
徐香荷则激动地跺脚,紧紧抓着她衣袖,声音也控制不住的放大几分:“我说宋谨啊!!”
“那天他下河来捞尸体,我就站在船上看,哎呦喂!是我那晚认错了人,来送甜菜的根本不是他,而是那个渔民阿四叔。”
“宋小哥长得相貌堂堂,一表人才的,啧啧啧,还真是个俏郎君呢!”
褚朝云听她开炮似的突突突说了一大串,捋顺清楚这几句话的重点,女子淡定地“哦”了一声。
“哦?”
徐香荷眼睛瞪成馍那么大,惊诧的重复:“你说哦?!!”
“不然呢……”
褚朝云扶额,随即用手点点小姑娘的脑袋瓜子,懒洋洋道:“我们做衣裳是为了过新年,不是拜堂,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不待徐香荷表演牵红线大法,她就又笑盈盈道:“莫非那日一见,妮子你就动情了?既然你把他夸的那般好,婶子也一直说他不错,那就改日叫婶子去帮你们牵条红线。但是今天,我们就先好好做衣裳吧,收收心~”
褚朝云慢悠悠的走回去,继续排队去了。
留下徐香荷傻愣愣站在原地,徐香荷迷蒙半晌,嘴巴里还语无伦次的咕哝着:“不是……什么叫我动情?你,我……哎!!”
为了不想褚朝云误会,她几步跑上来,郑重的举着拳头发誓道:“我可没有喜欢宋谨啊,我真的没有!”
不过见说完了褚朝云还是淡淡的,她人就彻底蔫巴下来。
褚朝云自然知晓徐香荷说的是真的,只是眼下最大的愁事是怎么下船,至于什么情情爱爱的,她根本就没想过。
尺寸量到褚朝云这里时,裁缝略微讶异地看她一眼。
褚朝云观察到对方的表情,不解道:“可是有何不妥吗?”
裁缝摇摇头,随即笑道:“姑娘身量高挑,身型纤瘦,这难得的好身材无论穿什么都是驾驭的了,我都想拉你去我铺子里打样子了。”
“多谢娘子夸奖。”
褚朝云边说边展开手臂,配合着量完了尺寸。
然后一抬眼,就瞟见三层之上的栏杆旁,李婆子正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朝她翻着白眼。
徐香荷看到之后,厌恶的垂下眼来:“不是,我说这老货从哪里冒出来的?”
他们明明没看到李婆子上船。
褚朝云等徐香荷量完,就带着她去一旁继续干活,“别跟她起冲突,自从李二达死了之后,这刁妇就越发看咱们不顺眼,别给她发作的机会。”
徐香荷低低嗯了一声,撸起袖子忙活起来。
年节在即,长街上的剪纸灯笼也挂的七七八八了,虽说他们这条船跟码头离着还有些距离,可那芝麻小饼的香气依旧不停地往船上飘。
这两日都有新摘的寒梅送来,而程月也拜托了劳工将烤饼的工具带上了船。
寻常人家都会吃些小饼庆贺,花船上就更要准备一些供客人实用。
褚朝云比较好奇那烤饼的工具,便跟着跑来厨房看。
大祁所用的工具看着跟秤杆似的,几条铁链下方连接着一只平盘,想必就是烤盘了。
听劳工说,只要把炉灶上的锅子挪开,将其悬挂在梁上,做好的饼子放在平盘中,直接下到炉火里烤便可以了。
工具不那么冗沉,用着也很方便。
想到那日三位老板拜托她的事,褚朝云心说,既然人家有胡记芝麻小饼,那么她也有褚记梅花小饼~
“你若想用这工具来烤饼,火候必定要好好掌握才是。”
程月看出她的心思,走过来低声提醒。
褚朝云眼眸轻眨,俏皮的朝程月行了个礼:“请师父赐教!”
程月轻轻点头,“我赐教了,你就必须要给我交一份像样的成品才行,否则我用完就叫人把工具抬走。”
程月摆明在逗她,褚朝云当然听得出来。
程娘子虽说对旁人冷冷淡淡的,但自从收了她之后,说话做事倒是随意多了,不过也仅仅限于是跟她相处才会如此。
程月进厨房去忙,褚朝云就退了出来。
她正要返回船尾接着干活,便见两名戴着红幞头的少年提着几筐瓜果走了上来。
褚郁和项辰能有上船送菜这个机会,还是钟管事给提供的。
虽说二人不太识得钟管事是做什么的,可他们也发现,钟纯心的话,赵大似乎不太敢违抗。
于是二人和钟管事道了谢,提着菜筐一股脑跑了上来。
褚朝云转过身来的时候,褚郁和项辰正焦急地在寻找她。
“阿姐!”
少年一见到自己的亲姐,眼泪就控制不住地想要流出来。
褚郁比项辰矮一些,跑起来那幞头还一颠一颠,显得有些滑稽。
他急吼吼地奔过来,见四下里没什么人,就立马放下菜筐,伸手拉住了褚朝云。
“阿姐,新年快乐。”
褚郁急切地说了一句,生怕耽搁就没机会讲了。
能在新年临近之际得到亲人的祝福,这简直就是最好的新年礼物。
女子将他们拉到避人的角落后,还谨慎的往船口和楼上看了看。
赵大和李婆子都不在,或许是被钟纯心给叫走了。
褚朝云放下心来,伸手捏捏褚郁的小脸,少年太瘦了,一掐也掐不出几两肉。
“小郁,小辰,新年快乐。”
女子弯着眉眼说。
项辰见褚郁和亲人相聚,有些眼馋,但他还是很克制的没做什么,只是眼眶红红道:“阿……褚姐姐,新年快乐。”
“你们既然是好朋友,就跟他一样叫我阿姐好了。”
褚朝云伸手摸了摸项辰的脑袋瓜。
项辰明显怔了下,脚下不自觉往前挪动一步,小心翼翼地询问:“真的吗?我……可以吗?”
“当然可以。”
褚朝云知道项辰也是个苦命的孩子。
尤其在这么小的年纪,一朝便从众星捧月落至谷底,没绝望的活不下去,显然也是个性情坚忍的少年郎了。
项辰抿了抿唇,开口时还有些不好意思,但最后还是鼓足勇气叫了一声:“阿……姐。”
“阿姐新年快乐。”
他又飞快补充道。
褚朝云应了一声,关切道:“小辰家中可有兄弟姐妹?”
“有一个哥哥。”
提起这所谓的哥哥,少年脸色阴郁了下。
到底是孩子心性,不太能藏得住情绪,项辰深吸口气,又忿忿道:“他是我父亲的养子,其实也不算什么哥哥。”
“但你现在有个弟弟呀。”
褚郁偏头去看他,然后得意的指指自己,“是我,嘻嘻。”
项辰“噗”的笑出一声,还伸手帮褚郁拉正了跑歪的幞头。
褚朝云见两名少年相处的好,也很是欣慰。
他们见面的时间不易过久,于是她便简断截说:“小郁小辰,你们记牢,除却彼此,万不可轻信任何一人。”
说完,又进一步提醒道:“我话中所指,是你们那里的人,即便同吃同住,也不得不防。”
两名少年与她不同,她是成年人,还有现世那些年的经验积累,可少年本就心性纯然,不容易防备谁。
人在低谷就是很容易走偏了路,一旦想法偏了,便不受控的要起害人之心。
虽同样处在谷底,可也并非人人都有良善之心。
她无法照应他们,所以唯有一次又一次的提点,以及在心中祈祷,希望这两个小的不要遇到太坏的人。
至少别害他们就好。
褚郁认真的点头回应:“阿姐怎么和宋大哥说同样的话,不过我们记下了,你放心。”
“你们啊,千万别嫌阿姐啰嗦。”
褚朝云伸手分别点了点两个小家伙的鼻头,软软的,还有点凉,褚朝云觉得有点有趣。
女子笑着起身,最后又说一句:“替我跟你们宋大哥也说一句新年快乐。”
褚朝云今个忙了整整一天,不过程月得知她想做饼,倒也没急着做完饭就下了船去。
一直等到自家徒弟傍晚收工,褚朝云才有空听师父教诲。
程月教了一遍烤饼的工具要如何使用,还有火候的掌握,又听褚朝云一字不落的复述一遍,这才满意的下船去了。
褚朝云起先是想打那些寒梅的主意,可这褚记梅花小饼是做来卖的,她要是偷的太多,除非钟管事瞎了,否则很容易就发现了端倪。
既如此——
女子大胆的在晚间截住了人,而后笑嘻嘻地开口。
“咳咳,钟管事,您能不能……”
褚朝云话还没完,钟纯心就似笑非笑的看向她:“你想做饼?”
“是……”
褚朝云内心惊愕。
她不得不感叹钟管事真的是个很精明的人,不过和聪明人打交道不费力气,她实话实说总比搞些弯弯绕来的真诚。
二人依旧站在船头,也就是上一次他们“谈心”的地方。
不过此刻,褚朝云又站到了囡囡跌落下去的位置,但却不似初次听到噩耗时那般惊惧了。
钟管事瞥了她一眼,忽的转了话题:“怎么,不怕了?”
褚朝云听得出,钟纯心问的自然是有关囡囡的事。
女子摇了摇头,正要开口再把话题扭转回来,一串带着脆响的小铃铛就从对方指尖滑了出来。
“哗啦啦——”
“哗啦啦——”
铃铛用破旧的红线穿着,正悬在钟纯心指缝处。
迎面一阵寒风袭来,吹得一船寒梅扑鼻,那铃铛并未被什么塞住,此刻就那么吊在对方手指处轻轻摇晃。
远处的河水被吹成连片的涟漪,两岸的红色灯笼散发着朦胧的红晕,许是剪纸灯笼还没有完全被点亮,所以显得夜里的河面如墨般暗淡。
冷风入耳,铃铛清脆,梅花扑鼻,冬雪坠地——
其实这一幕多少有些让人觉得瘆得慌,反正这气氛并不美好。
可褚朝云却一点都不怕。
她隐隐猜到,钟纯心手里的这一串,才是囡囡真正的遗物。
伴着铃铛的响动,妇人的话幽远传来:“假的终成不了真,就算要祈福,要立衣冠冢,总要有一件真正的遗物。”
“这样,孤魂才知晓何处是家。”
褚朝云压住心底的冲动,手指攥了又攥,才勉强让自己没能问出心中那句——囡囡到底是怎么死的?
因为她害怕,害怕自己会成为下一个囡囡。
还是留着性命,待日后慢慢找答案吧。
女子深沉地吸了口气,伸手接过那串铃铛。
这一刻,她忽然有些怀疑,或许这船上到处都掩藏着钟管事的耳目,一起同吃同住的船娘,乃至雅间里的姑娘。
或许她自打上船之后,一切的所作所为……这妇人其实全部都知晓。
白日里还叫褚郁和项辰要谨慎些,恐怕自己早就暴露了,被人家一直当笑话看到今日也说不定。
褚朝云呜呼哀哉,看来穿越到古代确实不那么好混。
谁说古人不够精明?
褚朝云默默接过铃铛,也没敢问钟管事是怎么知晓她伪造遗物这件事的。
她只觉得这一刻的自己脑子懵懵的,简直就跟做梦一样。
然而钟管事却不像她心里的戏那么多。
妇人归还了遗物,就自动转移了话题,“你想做饼,只有寒梅还不太够,你见过那梅树结出来的果子么?红色的,跟茱萸相似,吃起来酸甜可口,我明个给你弄一筐来。”
茱萸?
点她呢?
褚朝云心中发虚,现在连看都不敢看妇人一眼了。
也不知自己这蔫头耷脑的样子,落在对方眼里是不是有点搞笑。
反正钟管事余光扫过她后,就破天荒的笑了一声:“还是赶在除夕之前送刁氏下船吧,这两日你陪着她去趟长业寺,徐大徐二会带着你们。”
说完,妇人紧了紧披风,转身离开。
褚朝云捏紧铃铛,低头又看了看,这铃铛外观确实是和宋谨挑选的差不多,但细看还是略有不同。
她不由自主地想要追上前方妇人,见对方走的飞快,就忍不住开口道:“这遗物——”
钟纯心脚步停顿了下,忽的叹息一声,“欠了债总要还,能还一些,就是一些吧。”
褚朝云没有不识趣的继续追问。
只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回了暗仓,又在夜间刁氏熟睡时,偷偷的调换了铃铛。
可她不知道的是,她前脚刚从房间出来,刁氏便缓缓睁开了眼睛。
寂静的夜下,妇人双手死死攥着那还凝有梅花香味的铃铛,默默流了一行眼泪——
囡囡,你终于回来了。
……
钟管事的办事效率令人惊叹,褚朝云一早醒来去洗漱时,就闻到了一股子极为浓郁的梅花香。
味道是从厨房传出来的。
她快速进了洗漱房,出来时一边系头巾一边往厨房里去,果然看到厨房门旁,摆着一筐新鲜的梅花,还有一筐刚摘下来的小果子。
那果子晶莹透亮,闻着还有一点沁人的清香。
褚朝云心痒难耐,不过还是一直忍到了花船歇业,这才大张旗鼓的进了厨房。
她先是和了一团的面,又将化开放凉的猪油搅拌进面团里。
虽说吃小饼是新年的习俗,但其实并不限定于必须是芝麻馅儿的,只是胡记做芝麻饼比较拿手,所以才只卖这一种。
褚朝云取了一些果子用水洗净,又用杵臼捣碎成汁。
既然要做梅花小饼,那这烤出来的饼皮,自然也得跟梅花一样红红火火的才漂亮。
面团被汁水染红之后,剩下的梅花和果子也一起捣碎,和成了馅料。
由于程月教过她让馅料流心的秘诀,那这小饼里肯定也要用上。
褚朝云一口气做了几十小饼,又依照梅花的外观,全部捏成花朵的形状。
最后点了黑白芝麻在中间,刚好充当花蕊。
做好之后,接下来就是烤了。
只不过她是第一次烤饼,虽说有点费火,但还是选择先烤一个出来试试。
程月只是口头陈述给她听的,但这耳朵会了和真正会了还是相去甚远,总不好浪费了所有的心血。
好在梅花小饼每个只有掌心般大,烤熟也很快。
不出所料,褚朝云第一二次烤出来的饼,果然糊了,黑魆魆地还能闻到一股烧焦的味道。
但本着不浪费粮食的心理,她还是强忍着吃完了。
“诶,馅料还是出奇的好吃嘛。”
女子有点惊喜。
这小饼不仅有果子的酸甜,梅花的凛香,还增添了猪油的细腻,流心的清爽……
一口下去满嘴爆浆,尤其咽下之后还多了几分美妙的回甜!
褚朝云的好胜心被彻底激发,开始不断地尝试起来。
从一个到两个,两个到多个,最后一口气就能烤出十几张小饼,并且还能保证每一个的火候都均匀无差。
当晚,她端着一盘梅花小饼进了刁氏房中。
煤油灯下,三人围坐一团。
从前最平常的夜,如今却成了最难得最珍贵的一晚。
三人多少都有些不舍。
静默之后,褚朝云还是笑岑岑地往二人手中分别递了一张小饼,然后眼红红道:“今夜我们娘仨提前过年。”
“来,新年新气象!”
“朝云预祝婶子和香荷——万事顺利,岁岁平安!”
第67章 二更
新年在即,不只花船上的船娘们要做新衣,这几日赵大也在忙碌着给劳工们做红衣裳穿。
不过男子较女子们要简洁得多,女子们的衣裙款式复杂,裁缝师也选的精心,而褚郁他们所要做的衣裳大差不差都一个样,随便量裁一下也就行了。
因着是在干活途中抽空量尺寸,劳工们也就没回居所,而是就在码头旁排起了长队。
此时此刻,长街之上红色弥漫,这迎新年的氛围算是彻底被烘托起来了。
每年到了这会儿,巡逻的衙差们便要偷懒。
再加上年前年后这一阵子,几乎不会发生什么命案,所以懒散的衙差急着休假,就会叫宋谨他们代为巡视。
宋谨,朱力和同僚里的小八卦正在街上慢慢走着,小八卦就笑呵呵开口道:“宋儿,你要不要换个红色的荷包?毕竟红色喜庆,你这要是从里红到外,说不定心里想的事就能成真了?”
闻言,宋谨还没等开口,朱力就忙不迭地过来凑热闹:“什么从里红到外?什么红色荷包?他想什么事了?”
小八卦贼兮兮一笑,刚要开口分析,宋谨就头疼的说:“我去那边,咱们分开来走。”
宋小哥倒不是不想解释荷包的事,只是害怕越讲越乱。
上次褚姑娘的油茶被他护的太紧,同僚们都笑话他半个多月。
其实他也理解,大家心里都苦,每次曾茹过来看望朱力,同僚们都艳羡着大力哥有娘子疼。
所以一遇上这种捕风捉影的事,兄弟们就稍微敏感了些,实则也没什么恶意。
宋谨急着跟他们分开,朱力则怔愣了下,随即就喊道:“宋谨,你别忘了午时去老头那儿量尺寸,今年的新衣必须得穿,不许再躲。”
宋小哥轻轻应了一声,迈步时,神色却有片刻恍惚。
青州是没有年节穿红的习俗的,可自从到了这里,几乎每一年,他都要被迫的做上一套。
可以往做出来的那些,他从未穿过。
每年除夕那夜,同僚们都去老头那里守岁,喝酒,难得享受一下来之不易的放松时刻。
只有他,不想穿红,不愿出门,唯有独自待在院子里,举头望着明月发呆。
好像没什么值得高兴的事要庆祝,所以也没必要穿。
后来,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竟然被岳常发现了。
大概是有跟他们不对付的衙差告密。
而那人却并没有单独拎出宋谨的名字来说,只是说仵作手底下那群不听话的抬尸工,敢公然忤逆知府大人的意思不去穿红。
岳常虽说不愿在这种事情上做文章,可未免破坏了吉日,还是单独找仵作说了这件事。
朱力恐怕宋谨一再违背岳常的意思,惹恼了知府会被罚俸,或者还会有更惨的事情发生,这才不得不出声提醒。
他不想在大街上说这件事,所以说完还有些后悔。
应该没谁会注意他们这些人吧?
朱力四下看看,见百姓们都各自忙碌着自己的事,这才轻呼口气放松了些。
然而,令他没注意到的是,他才喊完宋谨的名字,排队的劳工里,一双浑浊的眼就偷偷看向了宋小哥。
褚郁和项辰排在老陈之后,小孩子对做新衣裳这事还是比较积极的。
不过项辰却微微摇着头,似是对那普通的衣料不感兴趣:“你知道天蚕丝么?流光溢彩,我大哥最爱炫耀,每年都要做几身才满意。”
“你大哥?那个养子?”
褚郁小声问。
项辰“嗯”了声:“一套天蚕丝的外衫,够咱们这些人五年的工钱。”
褚郁惊怔着捂住了嘴,进而咕哝一声:“他好败家。”
项辰也是这么认为的。
其实他以前并没这么想过,只是来了蕤洲之后,见识到了什么叫做人间疾苦,对于从前过分的奢侈生活,他多少有些懊悔。
虽然他不曾像那养子一般铺张浪费,可日常的吃穿用度还是算得上奢侈了。
二人随口聊着,忽的一抬眼,就瞧见老陈正目不转睛看着宋谨。
项辰给褚郁使了个眼色,褚郁微微点了下头。
想起之前宋谨和褚朝云的提点,褚郁就故意咳了声说:“这衣裳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做好,我还想穿给宋大哥看呢。”
他这么一说,老陈果然收回了视线,身形缓缓靠向他们,似是再听二人说话。
褚郁对着项辰眨眼睛。
项辰就继续道:“咱们这衣裳好做的很,明天就能送过来。”
“那么快?”
“就算没有预计的快,不能穿给宋大哥看,也总要提前和他说一句新年快乐吧?”
褚郁故作深思,一张青涩稚嫩的小脸做戏做的并不太像,但老陈是背对着他们的,自然也看不到二人的表情。
半晌,褚郁有些兴奋道:“那好呀,咱们就约定明晚去跟宋大哥说新年快乐!”
项辰冷淡的看了眼上方,见老陈身形僵直,然后缓缓说了声“好”。
这一晚,老陈睡得并不太踏实。
他翻来覆去的都在猜,到底那个抬尸的跟这俩小的,平时是用什么暗号来联络呢?
如果没有互传信号的办法,褚郁怎么那么肯定明晚就能跟宋谨见面?
既然说是送祝福,肯定是要见面才行的吧……
他犹豫不定,几乎有些坐立不安。
一方面,想要回家的念头,不断支撑着他去和赵大报信。
而另一方面,他又觉得这样做好像太不是人?
他真的很无耻。
左思右想之下,为了让自己的良心好过一些,他暂缓了去通知赵大的念头,还是等摸清楚三人之间的联络方式,再一并交差好了。
老陈一整晚噩梦连连,直到一早醒来,脑子里还昏昏沉沉的。
冬日的太阳也起得晚,此刻屋子里还有点黑,老陈一睁眼就看到褚郁正坐在身边盯着他。
做贼心虚的男人吓了一跳,“哎哟”一声就坐了起来。
“你怎么起这么早?”
他下意识问。
褚郁其实也因为睡不着。
他有点不敢去相信老陈叔会出卖他和项辰,所以他实在无法入睡,就索性坐起来盯着老陈看。
一晚上脑子里乱七八糟出现了很多画面,还有疑问。
真心换不来真心吗?
长辈们的世界好难懂。
三婶决定要害他们的那个晚上,是不是也没能睡着觉?
褚郁表情有点难看,强行挤出一个笑脸,也没去回应老陈的话,就先下炕去洗漱了。
……
白日里,艳阳高照。
大概连老天都在为了蕤洲的新年而提前庆祝,这几日的天气都很暖和,日头热热的,哪怕他们蹲在墙根下吃午饭也不会觉得冻手。
老陈的汤碗里又多了一块肥猪肉,和上次一样泛着油花。
想来是赵大等的不耐烦了,故意再用这种方式提醒他。
不过今个他准备把肉分给两名少年的时候,二人却借口有活急着干,三两口吃完了馍就起身走了。
老陈馋的直流口水,一口将肥猪肉吃掉,肠胃里常年见不着油腥,才咽下肚子,肚子就被闹得有点绞痛。
他迅速起身进了茅房,但脑子里还记着褚郁跟项辰晚上要见宋谨的事。
白日里忙碌,时间总是过得飞快。
入夜之后,他吃过晚饭回来,进门第一件事就是看褚郁和项辰在不在。
看到两个小的靠在炕角落里正说着什么,他便装作自然的脱了鞋子踩上了炕,挪腾到自己的位置上一骨碌躺了下去。
他翻了个身,用背对着两人,假装自己很快就睡着了。
累了一天的劳工们一入夜就早早歇下,没一会儿,屋子里就想起了此起彼伏的鼾声。
老陈一直不敢睡,而是竖着耳朵听炕角落的动静。
似是听到了一声轻微的“走”,紧跟着,褚郁和项辰摸黑下了地,蹬上鞋子一前一后的出了门去。
老陈忙坐起身,下炕时心还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
他从未干过这种坏事,几步路走的身子都没完没了的颤。
他这是要害人啊!
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心中愧疚不已,眼睛通红又胀又痛,哪怕干活时被砸伤了手和脚都没哼一下,可此时,眼泪却无知无觉地溢出了眼眶。
他深沉地吸了口气,还是推门走了出来。
就还是按照原来的计划进行吧,只把宋谨一个人交出去,反正宋谨有府衙保着,赵大也害不到他头上去。
也是个两全其美的主意了。
老陈兀自寻思着,并未注意胡同口那儿已经站了三个人。
他正欲拐过去追上褚郁和项辰,就听到一声熟悉的男音传来,那人声音刀子似的冷,是他每每噩梦常听到的声音。
是赵大?
老陈有些懵了。
他明明还没有上报赵管事,对方怎么突然来了?
老陈没敢往前迈步,而是躲在墙根下静静听着。
远远地,褚郁和项辰正在跟赵大说话,对方并不是老陈喊来的,而是他们。
他们拜托工头和赵大说一声,请管事亥时前来这里一趟。
赵大刚来,褚郁就跟项辰掐着点的出去了。
“大晚上的不睡觉,你们找我做什么?”
赵大睥睨了二人一眼,态度却不太明朗。
褚郁指尖冻得发红,少年搓了搓,然后老实道:“赵管事,我和小辰今天帮裁缝给大家记录量裁的尺寸,发现这几天的账面还是不太对……”
见赵大似是感兴趣了些,项辰立刻接上话:“要不您让我们试试吧?我俩会写账。”
“哦?”
赵管事抱着双臂瞥他们,右手上握着的鞭子还在风中不停晃悠。
“你们两个小毛孩子,我凭什么用你们?”
“就凭我俩……便宜,嘿嘿。”
褚郁长相就比项辰多了几分天真,说起话来又真诚又朴实,所以二人早就商量好了谁该说什么话,各自发挥各自的优势,争取把目的给达到。
赵大听罢哼笑一声,似是故意奚落道:“便宜?那你们还挺有自知之明。”
两名少年嘴角不自然的崩了下,继续装作听不懂对方的嘲讽。
褚郁轻咳两声,开始毛遂自荐:“您要是雇个外人来写,保不齐还会遇上李二达那样的人,而且雇人不是需要很多银子吗?但我俩不要银子。”
赵大似是有些上钩了,便好奇道:“那你们要什么?”
“吃肉啊!”
褚郁瞪起大眼睛,做出一副流口水的表情来:“陈叔总有肉吃,我俩馋得很,我们要钱没用,不如多吃一块肉。”
项辰也忙附和道:“或者……不给肉吃,能不能求点别的?”
赵大听着二人你一句我一句,目光从褚郁面上转悠到项辰那,冷声道:“求别的?你说来听听。”
项辰直接张口道:“回家——唔!”
话没完,就被褚郁惊恐地堵住了嘴巴。
可“回家”二字掷地有声,除非赵大聋了,否则怎会听不到。
而且,也正因为赵大听见了,才立刻换了个姿势,鞭子在手中挥动两下,赵管事瞪着他们厉色道:“你刚刚说什么?”
项辰反应迅速,忙改口:“我说吃肉。”
赵大这才满意的收了鞭子。
赵管事眯了眯眼,又重新抱起双臂,看样子是正在心中盘算着什么。
其实二人的提议听着确实不错,叫这俩小的写账,他们绝对不敢糊弄,还不用花银子,无非就是每天多给两块肉而已。
再加上他此前就已经动过这样的念头,只是为保不会出错,所以才让老陈先盯他们几日。
而老陈那边一直没什么动静,大概是找不出他们的错处。
既然没什么问题,用一段时间试试也无妨。
赵大不作声,两个小的也不敢出声,三人就那么站在胡同口静默了半晌。
赵管事终于开口:“写账的活我可以交给你们,不过你和项辰,一个上午,一个下午,写的时候你们两个也不许交流。”
“行,都听管事您的!”
褚郁甜甜笑了一下。
赵大“嗯”过一声,又继续道:“这样,你们每人也算是少干了半天的活,说起来还是你们赚了。”
项辰嘴上应着“是”,心里却愤怒的骂了一句“狗东西,占便宜还卖乖!”
“行了,那就没其他事了吧?”
赵大打了个哈欠想走,褚郁又喊了他一声。
其实除却刚刚毛遂自荐的事,接下来的话才是今天的最终目的。
见他们还有话说,赵大便带着仅剩不多的耐心停了下来。
褚郁和项辰互看一眼,然后才小心翼翼道:“咳咳,管事,既然我俩不要工钱只要肉,您一块也是给,两块也是……那我们能不能再多帮老陈叔也要一块?”
这话一说,赵大和躲在暗处的老陈则同时愣了一下。
赵大不明所以,“帮他要肉做什么?怎么?他救了你俩的命了?”
褚郁摇头:“也不是,我俩就是看他挺不容易的,手脚断了还得干活,要是每天都能吃上一块肉的话,身体好了,活也能干的更多……要是能熬到将来回家,那岂不是——”
赵大听罢,似是不满的磨了磨牙,进而声音便提高了些:“你们两个小东西自己的坟都没修完,还有空管别家坟地里埋几个?”
“我叫你们写账你们就写账,旁的要求少给老子提!”
“回家?想的美,进了我赵大的地盘还指望回家?即便是人死了,坟圈子也得划在蕤洲这片地上,懂了吗?!”
褚郁和项辰被吼的耳朵发痛,忙低声下气的说:“懂了懂了!”
赵大气冲冲地出了胡同。
两个小的彼此看一眼,脑门纷纷渗下来不少的冷汗。
他们方才所提之事,不过是一块商量出来的计谋,并非是真的想帮老陈什么。
可他们冒着风险给老陈求肉吃,求回家,还是把老陈感动得涕泪横流。
等赵大走的看不见人了,老陈才哆哆嗦嗦的从角落里出来,想到两名少年真心为自己,而他却还为了那虚假的奢望想害他们。
老陈当即给了自己一个巴掌,也算是彻底清醒了过来。
赵大根本不会放他回家,若他真的把宋谨的事情讲了出来,有可能还会被赵大灭口。
毕竟宋谨是府衙中人,他再怎么样也惹不得。
而没了利用价值,又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赵大不留他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他这么一打自己,褚郁和项辰却是真没想到。
二人故作不知的跑过来。
褚郁看不出情绪的问了句:“陈叔,你梦魇了?这么晚怎么跑出来了?外面很冷的,快回去睡吧。”
老陈当然羞于启齿自己那点害人念头,满面通红的答应了几声,就一步一步往屋门那走了过去。
老陈进去之后,两名少年就露出一脸“果然是这样”的失望表情来。
起初他们也只是怀疑老陈在监视他们,又因为对方主动提起过“宋谨”,他们就猜测老陈可能是想利用告密这事,给自己换点什么。
因为这两次的肉,就是最好的证明。
而他们也清楚,老陈大概是还没把“他们和宋谨见面”的事情真说给赵大听。
否则赵大早就打他们了。
既然要堵老陈的嘴,做局挑破这事并不可取。
就算他们识破了,和老陈摊牌,可面对巨大的诱惑,老陈很难被他们说服。
危险就还是存在。
项辰读过一些兵法,褚郁也因这一系列的落难见识到了何为人心。
所以他们绞尽脑汁的商议解决之道,只要老陈明白,自己想要的东西即便靠着出卖他们也得不到,对方才会放下害他们的念头。
“所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要让他对咱们愧疚,危机才能连根拔除。”
项辰回忆着自己学过的那些书,下了定论。
所以褚郁才会故意提起要给老陈讨肉吃,再把话题不断往“回家”上引。
但褚郁也对这个办法提出过质疑:“那要是陈叔根本没想过害咱们,是咱俩多心了呢?”
项辰:“那明晚陈叔一定会在屋子里睡觉,不会跟着咱们出来。”
可他们还是看到了陈叔。
两名少年情绪低落,一同蹲在墙根下叹气。
褚郁抹掉落在鼻尖上的雪花,咕哝一声:“人心险恶……防不胜防。”
项辰在旁似笑非笑哼了声:“这算什么,和被家里的养子给卖了这事相比,陈叔已经不算心狠的了。”
项辰很少说自己的家事,褚郁只知他从前很纨绔,老是惹他老爹生气。
没想到——
褚郁惊愕地嘴巴都闭不上了,心口咚咚跳道:“是你家兄把你——不,是那个养子干的?”
项辰轻轻点了下头。
褚郁心中五味杂陈,跟着又哀怨道:“我们也差不多了……要不是遭到三婶的报复,谁会出现在这个鬼地方。”
项辰听得心中一动,转过头,抬起一只手说:“小郁,我永远都不会做伤害你的事。”
“我也是~”
褚郁伸手握住他,摇晃一下道:“新年快乐,我们一定会出去的!”-
刁氏下船的日子终于来了,一早花船的氛围就有些沉闷。
船娘们虽说是为刁氏的离开而高兴,可毕竟相处了数年,彼此间早就有了割舍不掉的感情。
尤其是在褚朝云来了这里之后,大家偶尔能聚在一起吃些从前吃不到的东西,还能一块做些手套、袜子之类的赚点银钱。
如今,“主力军”中少了重要的一位,船娘们也都是喜忧参半,心中说不出到底是个什么滋味了。
褚朝云掺着刁氏下去时,徐香荷和方如梅还不舍的扶了一把。
徐香荷哭的话都讲不出来,方如梅也哽咽着挥着手:“走吧,走,快走!记得要好好的。”
方如梅很怕钟管事突然反悔,闹得大家白欢喜一场。
褚朝云眼有些红,便戴了一只帷帽遮挡。
徐大徐二则一早就过来接人,还贴心的帮忙雇了一辆马车,褚朝云和刁氏上了车,马蹄踏在雪地上,一转头,就朝着长街而去。
长长的剪纸灯笼连成两排,热闹欢庆的气氛很快冲淡了离别的伤感。
马车路过一处摊子前,芝麻小饼的香味就飘了进来。
“是芝麻饼!”
褚朝云笑着撩开车帘,往外张望。
流动的摊子旁竖着一个杆子,杆子上棕色的布面用红色丝线绣着几个大字——胡记芝麻小饼。
女子诧然,回头问刁氏:“不是说胡记……是外县的吗?”
刁氏也跟着往外看,猜测道:“大概是叫人挑了担子来这边卖,想要多赚些银钱吧?不过他家良心不好,卖的比市价贵太多了。”
褚朝云也觉着是。
而且她的褚记梅花小饼也已出炉,如今正在刘新才的面食铺子,柳文匡的酒肆,以及万春楼里售卖。
不过今个刚开始,可能还没人注意得到。
由于街上人多,马车走的并不太快。
车轮刚转过两个半圈,褚朝云便听胡记那叫卖的小二,扯着嗓门大声吆喝了一句:“瞧一瞧看一看,又香又脆的胡记芝麻小饼!新年买饼认准胡记,出自蕤洲名厨褚朝云之手,今个不买,明个价格就翻倍了哦!”
第68章 二更
这么一嗓子吼出去,不只往来路过的行人停住了脚步,就连正撩着帘子往下看的褚朝云也惊了一下。
这胡记,是要打着她的名号行骗了?
马车在第一时间停住,坐在外间的徐大往后挪了挪身子,“姑娘,您看……”
“我下去瞧瞧。”
褚朝云摸了摸头戴的帷帽,反正遮住了面容,这会儿做什么也更方便了些。
她是船娘,正因为名字已经誊抄在了名厨册上,才倒不好随便以真面目示人了。
褚朝云踩着矮凳下来,正往胡记摊子那看去,就听围过来的路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再跟那小二说话。
“名厨第九?不是只排到第八么,哪里来的第九名啊?”
“褚朝云是谁啊,没听过呢。”
“你们胡记的饼子确实好吃,但也太贵了点吧?人家万春楼今个新上的梅花小饼,也没你这个价啊。”
褚朝云在旁听着,决定先不插嘴这件事。
凌乱的询问声一句句吵的人耳朵痛,小二嫌恶的挥着布巾叫停他们,“你们还有没有点见识了?前个长业寺的素斋大赛都没听过吗?空释大师父亲手在名厨册上添的一笔,如今可不是只排到第八了哦。”
有人反应了会儿,进而回忆着说:“好像……是有这个事,我家就在长业寺附近住。有几天那门前车水马龙的,我还纳闷,这不是初一也没到十五的,干嘛那么多人入寺去,原来里面有厨艺大赛啊。”
小二闻声自豪道:“知道就好,褚朝云一直就在我们胡记做饼,如今地位不一样了,我们卖的贵一点也是应该的。”
那人听了却不服道:“就是谁来做饼,你也不好翻倍的涨价吧?你自己说说,昨个和今个的价格,差了多少铜板?”
“怎么,你买不起啊?”
小二气势汹汹,一掐腰吼了句:“买不起走!裹什么乱呢!”
“咚——”
小二话刚说完,有人就挤着他的摊子放下一扁担来。
那人衣着华丽,看着就不像个卖饼的。
柳文匡这一扁担梅花小饼是从刘新才那刚取回来的,因为货是刘新才一早上船拿的,所以张满春和柳文匡就都去他那取货。
柳文匡昨晚喝了点酒,还没太清醒,但酒肆的杂工请假回去过节了,他这才亲自去拿。
结果回来就遇上这么一出。
柳老板将扁担撂下,就斜着眼看那小二:“明目张胆的行骗,也不怕闪了舌头!”
小二见突然出来个抢生意的,一腔怒火直接对准了他:“谁行骗?你给我说清楚谁是骗子?!”
“你呗,难道是我?”
柳老板撸胳膊挽袖子,掀开扁担盖着的盖子,指指里面精致漂亮的小饼大声道:“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我这个梅花小饼,才是褚姑娘做的!”
人群里,有人认出那小饼,也立刻惊喜的给大伙推荐起来:“哎,原来柳老板也卖这小饼啊!我说的就是它,万春楼在卖呢,很好吃的!”
柳文匡见形势倒向了他,洋洋得意道:“怎么样?怕了吧?”
说罢,有些嫌恶地白了小二一眼:“一张破饼卖上天价,当你们胡记的厨子是御厨了?走走走,回你老家去,少在我们这儿卖!”
柳文匡一向利字当头,但胡记实在荒唐,连他都有些看不过去了。
那小二本就被大家伙说的脸子挂不住,一听柳文匡撵他,就往地上一坐,顿时找到了发作的由头。
“你们人多欺负人少,本县欺负外县!没谁规定我们不能出县做生意,今个你们要是不给我个说法,我就告到岳知府那里去!”
他嚎完,眼珠子一转,直接挤出点眼泪来:“我还得给我们家厨娘打抱不平,你们这哪里是欺负了我,简直连褚朝云都一块欺负了!!”
小二坐在地上撒泼打滚,柳文匡气的脑仁生疼。
若在平时,精明的柳老板也不至于和这家伙当街叫号。
实在是宿醉还未过,脑子不好使,就算是有理,他也迟钝的转不过来弯。
柳文匡见说不过小二就打算动手,他伸手过来想把小二拉起来,“你放屁,你认识褚朝云么?就在这儿胡诌!”
“我怎么不认得?我怎么不认得!!”
小二张牙舞爪地要推他。
长街之上很快乱作一团,围观的路人这会儿也越聚越多。
褚朝云不想他们把事情闹大。
既然岳常知晓花船事却又不理,若是今个这事闹得太过,李婆子肯定会趁机抓住由头,然后挑唆赵大给她一顿鞭子。
这边吵吵嚷嚷,连马车里的刁氏都看不下去了。
刁氏蹒跚着下来,正欲去跟那小二理论一番,人堆里便出来一男子,态度不悦的吼了声:“都吵什么?!”
朱力和宋谨巡视到此,听到声音就立刻过来看情况。
若在以往,百姓们对抬尸的必定敬而远之,可他们当下做着巡逻的差事,大家伙倒是都期待这二人能给柳老板主持一下公道。
其实这事说难办也的确难办。
因为就算褚朝云亮相自爆身份,小二也可以否认说她不是褚朝云。
反正见过褚朝云的只有柳文匡,柳文匡来作证,小二还会污蔑这俩人是串通一气欺负他。
简直有理说不清。
朱力吼过一嗓子后,便转头看向宋谨。
这事他也头疼,但总归不能真闹去岳常那里。
宋谨示意他先不要急,然后就迈步走到小二面前。
宋小哥今个穿的是衙差巡逻时穿的官服,走起路来身姿笔挺,一张面容朗眉星目,只是这身衣衫虽给他添了不少威严,可气质看着还是有些许温润。
宋谨不像个衙差,倒像个路见不平进来调解矛盾的小公子。
走过褚朝云身边时,他倒也没太注意,但帷帽之下,女子却思忖着打量向他。
是他?
那晚换筐时遇上的差人她还犹记在心,不成想今日下船却有缘遇上。
褚朝云眸色一垂,倒不急不缓地站在一旁看起戏来,她想看看这没什么威慑力的衙差,到底要怎么断这荒唐案。
小二见宋谨过来,就心虚的瑟缩了下。
宋谨却笑意温和道:“我们先一桩一桩的来解决吧,你先起来……或者若是觉得没力气了,我叫那位大哥扶你起来。”
他偏头看向朱力,朱力立刻做出一副凶悍模样。
小二又瑟缩一下,旁边的褚朝云见了,倒是“噗嗤”笑出一声。
她心说,这位小哥自知面相不够凶恶,到还挺懂得借势的。
小二生怕朱力真过来“扶”他,吓得一骨碌就站起了身,又不想自己气势太弱被看出端倪,便故作镇定的掐着腰问:“那你说,这事要怎么解决?!”
宋谨看了眼他筐里的芝麻饼,又扫了一眼柳文匡的,然后笑道:“你说胡记的芝麻饼出自褚……姑娘之手,而柳老板说他的才是,所以你们当中必定有一人是真,一人是假。”
小二哼笑:“那还用说,他是假的!”
小二说完就白了柳文匡一眼。
柳文匡“嘿”了一声又要过来拉扯,宋谨立刻摆摆手叫他稍安勿躁。
“好,既然各执一词,那不如我来提问你们来答。这样,就很容易分辨清楚了。”
宋小哥淡淡道。
小二再次心虚,声音低下来一些:“你想问什么?”
宋谨没理他,而是缓缓开口道:“我需要先确认一下,关于长业寺素斋大赛的赛事,现场可有去观看过的?”
人堆之外,有两人刚好路过,见此,其中一人就犹豫着走上前来,“内个……我……咳咳,我参加过那场比赛。”
听那人说话,褚朝云则诧异地瞥去一眼。
这人是……儒阳县来的蔡庆?
第一轮第一个被淘汰的那位。
实在不是褚朝云想记得这么清楚,只是后来唐淑和宗匀酌陷害她时,蔡庆去而复返,还跟许钰一同为她说了话。
而她望过去时,蔡庆也看过来一眼。
虽说褚朝云此时还带着帷帽,可女子身量少有的高挑,再加上帷帽的帽帘也并非会挡的严严实实,多少还是能分辨出一些。
蔡庆眼睛亮起来,正想走过来说话,褚朝云就飞快摇了摇头。
蔡庆看了那小二一眼,大概明白了褚朝云的意思,就按捺住了心中的激动。
可蔡庆虽站出来挑明身份,那小二却还想耍赖。
小二眼一耷,无理辩三分道:“这人谁?我怎么不认得!他说参赛过就参赛过?万一是你们找来的托也说不定呢。”
“那我们也可以,去请长业寺的空释大师父过来。”
宋谨继续。
小二立马咕哝一声:“倒也不必如此麻烦……”
说罢,目光就迅速移开了。
但宋谨却还看着他,“既然你说胡记的厨娘是褚姑娘,刚又提起长业寺的素斋大赛,想必是对那场比赛了如指掌了?”
“那、那自然!”
小二大声应道。
“很好。”
宋谨略他一眼,又转身看向柳文匡:“敢问两位,长业寺的素斋大赛,一共比了几日?”
柳文匡笑着说:“六日,三场。”
小二听罢,忙鹦鹉学舌道:“对,六日三场。”
宋谨看他一眼,又问:“评判几位,分别是谁?”
柳文匡流利对答:“四位,他们分别是……”
话到此,他总算清醒了点,于是便突然停下,示意那小二先说。
小二支支吾吾说了声“四位”,然后就卡壳了好一阵子。
见人群里不停有人议论他,便恼羞成怒的瞪向宋谨,“你问这有的没的做什么?这和我家的饼是不是褚朝云做的有什么关系?”
柳文匡立刻接茬:“怎么没关系?你都说了褚姑娘是你家厨娘,她去比赛的事情你们难道还会不清楚?”
“就是啊,自家厨娘的事都说不清么?分明是骗子!”
人群里立刻发出质疑。
“而且你刚刚不还说,对比赛的事情很了解吗?”
“刚才不是还吆喝饼是褚朝云做的,褚朝云是名厨第九么?打着人家名头却不知道个中细节,实难令人信服!”
小二被三言两语奚落地满头大汗,一时无法就看向柳文匡:“那你知道吗?你不也一样说不出!”
柳文匡啧啧:“我自然知晓,那四位评判分别是空释,清禅,女香客花娘和男香客高尚。”
小二阴谋得逞,忙也跟着学了一遍。
原以为该糊弄的都糊弄过去了,可宋谨却还有一问。
宋小哥走至他面前,声音清澈道:“那敢问决赛当日,褚姑娘是做了一道什么样的菜式,才能够脱颖而出,夺得魁首的?”
这一问,小二彻底绷不住了。
其实他们胡记只影影绰绰听过有这么一位新晋的名厨,为了给芝麻饼抬高价格,才随口一说借来用用。
反正也没见褚朝云在什么地方做掌厨,大概只是个不入流的小人物。
就算他们胡记用了,那也是褚朝云的荣幸。
谁能想到随便讲讲而已,竟然还踢到铁板上了。
可真倒霉!
小二气息起伏不定,心里头不停咒骂。
鬼知道哪个才是褚朝云,又靠着什么下作手段让自己上了名厨册!真那么有本事,怎么不和程娘子一样被人排着队的上门来请啊!
一见大家伙全部都盯着他看,小二咬了下牙,只好再次瞥向柳文匡。
而柳老板则瞪了他一眼,不肯说答案:“我不抢答,让给你了。”
小二:“……”
宋谨抬手招了蔡庆过来,又让朱力去旁边的铺子借了纸笔,“为了公平,你们三人还是各自将答案写在纸上吧。”
说着,先将纸笔递给了小二。
半晌,朱力过来收答案,然后当众公布。
“蔡公子和柳老板写的都是,长业寺金池幻景,而胡记写的是——素斋?”
小二实在编不出,只好潦草的写了素斋两个字。
朱力念完,围观的路人便哈哈大笑起来。
这下孰真孰假,已经很明了了。
趁着氛围松散些,小二悄悄挑起竹筐,就想要偷偷溜走。
只是还没等迈出一步,肩膀就被宋谨拍了下,“问题还没解决,你还不能走。”
小二见软的不行就想来硬的,挣扎着想要甩脱,可宋小哥看着清瘦,像是没什么力气似的,实则手劲出奇的大。
小二被捏肩捏的骨头都疼,龇牙咧嘴的叫唤起来。
宋谨将人推到朱力面前,“哄抬市价,扰乱市场,该带回去请知府大人定夺了。”
朱力立刻压住那人,迈开脚步就往府衙方向走。
宋谨示意大家伙各自散了,一转身,才发现刁氏正站在马车前。
他笑着和妇人点了点头,目光刚掠过身旁戴着帷帽的女子,朱力就在前方催促他,“走了,阿谨!”
见人还有些怔愣,便声音又高了些:“赶着交差了,宋谨!”
宋谨应了声,这才迈步离去。
褚朝云在身后看他一眼,遂低头去问刁氏:“婶子,原来他就是宋谨小哥吗?”
“是。”
刁氏略有些失望,“他今个许是太忙,也没过来说什么话,我还想着介绍你们认识一下,毕竟也沾了人家不少的光。”
“以后会有机会的。”
褚朝云应完,就扶着刁氏上马车。
回想起方才那人的样貌,脑子里便不由自主想起徐香荷的话来:“人家可不是什么老爷,果真是个俏郎君呢!”
褚朝云轻笑一声,倒是觉得徐香荷说的没错。
正要迈步上车,蔡庆就忙跑了过来:“褚姑娘!没想到真是你啊,自长业寺一别,我们可是多日不见了啊!!”
蔡庆跟着家中长辈过来胡记买饼,没想到竟碰上了这样的事。
他一直很认可褚朝云的厨艺,也是真心想要结识一番。
走远的宋谨正听朱力说着什么,蔡庆的大嗓门一吼,他登时就顿住了脚步。
宋谨微微回头,瞧见马车旁站的那名女子,有些怔然道——
原来,那位就是褚姑娘么?
刚看一眼,人就又被朱力给喊回了神,今个巡逻到这条街便该收工了,没事的时候大家都愿意踩点收工。
朱力还有妻小在家中等候,自然心中更急一些。
宋谨又往长街那侧看了看,然后就跟着朱力拐去了另一条路。
褚朝云和蔡庆随口聊了两句就上了马车,因着方才耽误了不少时间,所以这会儿车夫赶马车赶的飞快。
未过多时,几人就到了长业寺。
徐大徐二就站在门口等,褚朝云则扶着刁氏进了门。
清禅亲自过来迎他们,得知褚朝云这次是陪着刁氏来给逝者祈福的,就带着他们去了祈福殿。
“婶子,您自个进去和囡囡说说话吧,我在外面等您。”
褚朝云知晓刁氏一定有很多话想跟女儿说,自然不好跟进去打扰。
她和清禅站在殿外,女子思虑几番,便开口询问道:“敢问大师,长业寺可以收留外来女客吗?”
清禅心思通透,立刻望了眼殿内:“褚施主的意思是——”
褚朝云轻轻点头,“婶子她从船上下来,眼下已无处可去,若是可以暂住在这里的厢房,每日听听师傅们讲经,还能时常来给囡囡祈福,或许日子会好过一点。”
刁氏已经没有家了。
而且听妇人提起过往,大抵那娘家也不是可落脚的地方,且人还在不在都说不定。
这些年,刁氏手中积蓄也并不太多。虽说最近跟着她是赚了一些,可下船之后没了谋生的途径,若是在租个院子来住,慢慢的连老底都要花光。
下船是对的,但确实需要个落脚处暂缓一阵子。
褚朝云一早便想到这里,而钟纯心叫她陪着过来,想必也是有这一层的意思。
清禅知晓他们皆是苦命人,便道了一声“我佛慈悲”,“那便请刁施主,暂住在你此前住过的厢房中吧?”
“那就多谢您了!”
褚朝云欣慰道。
清禅又道:“褚施主放心,这里虽日子清苦,但每日的斋饭还是应时应晌,对刁施主也是有好处的。”
将刁氏暂留在长业寺后,褚朝云回了花船便开始忙着做梅花小饼。
有些事确实福祸相依,被胡记那么闹了一场,她的梅花小饼直接成了蕤洲新年最红火的吃食。
几乎是一摆上柜台就立马售罄,简直供不应求。
而褚朝云也借着年前这两日,着实大赚了一笔。
这日晚,她和徐香荷窝在床榻上算账,早上听方如梅说,今年的除夕,花船会歇业一天。
也就是说,他们这些船娘也可以坐在一块吃顿年夜饭了。
其实以往的除夕,花船都不会停业。
大概是这几年蕤洲当真越来越好,管事们自然也想要歇息歇息,索性就放了他们一日的假。
方如梅过来送消息时,手里还攥着一大把银钱,“朝云,这是我们姐妹几个凑的买年夜饭的伙食钱,到时候大家想一块吃顿好的,至于都需要什么食材,你看着买就行,我们相信你!”
上次的八十副手套,让船娘们也赚了不少,紧接着还得做八十双鞋套,大家暂时不愁钱,褚朝云便没在推脱的收下了。
所以这会儿,她和徐香荷正一边点着油灯,一边算计着要买些什么。
徐香荷一股脑念叨了好些的荤菜,然后才“呀”的一声,坐起来道:“不对呀,除了买这些东西,我们还得买棕丝和莎草呢!”
褚朝云也差点把这事忘了。
阿四他们虽说是年后才要货,可蕤洲重视新年,新年期间是没人会出来卖棕丝的。
“不行,得赶着叫婶子这两天下船去——”
徐香荷习惯性说了句,话没完,就闷闷地咽回了后半句的内容。
二人对着静默半晌,才总算认知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
刁氏下船去了。
也就是说,以后采买的活没人能干了。
如今七七八八的算下来,棕丝莎草外加一堆零散的食材,这么多的东西,即便是有人能买,也不方便往花船上送。
褚朝云默了一会儿,便催促着徐香荷先回房去睡-
翌日,上街巡逻的宋谨走的渴了,便来刘老板这里喝口茶水。
见刘新才正倒腾着要关铺子,他就笑道:“要回去过年了,刘哥?”
刘新才把买来的食材分装到小筐里,然后坐下来道:“可不是么,明个就是除夕了,得赶着回去。这些食材是褚姑娘新年要用的,我待会和柳文匡去帮忙送一趟。”
只是说着说着,刘老板面色就犹豫起来。
宋谨看他一眼,关切道:“怎么了?有什么为难之事么?”
刘新才呷了口茶,叹声道:“这刁娘子一下船,褚姑娘多少有些不方便,幸亏我上午去了一趟。”
“只不过——”
他停顿之后,为难道:“这食材我能送,但她想要的棕丝和莎草现下基本已经买不到了,而这年节将至,恐怕就更难买到,我还得回家去,实在没空帮她去寻了。”
“她要的很急吗?”
闻言,宋谨问道。
“挺急的,阿四他们订的鞋套,说是年后开工就要用上呢。”
宋谨思索一番,起身望向东码头的方向,“刘哥,阿四叔的船可还在?”
“在呢在呢,你想用吗?用就是了,他一早就回去过年了,走前知会过我,若是有需要自己去用便是。”
“好,那我去一下。”
宋小哥回了居所换回平日所穿,就赶去码头上了阿四的船。
第69章 一更
除夕这一日的早上,所有人都睡了个好觉。
没有李婆子挑刺找茬的上船来叫嚣,也不会被钟管事催着忙着做什么活,更没有赵大和工头鞭身砸地带来的恐惧。
褚朝云把自己裹在厚厚的棉被里,翻了个身,臂弯里抱着的汤婆子虽然早就没了热乎气,但也依旧觉得温暖。
长街上炮仗响起的时候,大家伙便噔噔噔的从暗仓跑上来,聚在船头往声源处瞧。
烟雾袅袅中,各家准备年夜饭的声响此起彼伏。
褚朝云站的有些冷,朝着手心里呵了几口气,然后笑着看向身后众人,“我提前和钟管事请示过了,今个她允许你们进厨房来帮我,这么一大家子的饭,我一个人可搞不定。”
女子俏皮的说了一声,其余人便欢呼着凑上来道:“我们也可以帮忙做饭?太好了朝云!”
“就是就是呀,我没上船时,粥熬得可好喝了~”
“哈哈,大过年的谁喝粥呀,怎么着也得来点硬菜不是?”
不过说到硬菜,船娘们则又把目光落到褚朝云头上。
褚朝云手指点点下巴,大步流星进了厨房,扫一眼刘新才昨个送过来的食材,“待我好好想一想先。”
此前,她只是跟徐香荷一起商议了想买什么,具体都要怎么做还没来得及琢磨,褚朝云一向喜欢先买中意的食材,然后在考虑做法。
她站在厨房里往门旁瞥了瞥,默默数了一下,如今楼下包括她在内的共有十五人。
而且,大家平日里又几乎都吃不饱饭。
虽说她在现世时,一般除夕那晚家中也就做八道菜,凑个吉利就行了。
但今日——
“要么就做十五道菜吧?”
褚朝云寻求了一下大家伙的意见。
方如梅是其余船娘里的代表,他们大抵是不愿太过麻烦褚朝云,便立刻赞同道:“行,那就十五道,我们帮你一块做,晚上还能早点吃上。”
徐香荷掰着指头算了算,“不如在弄一个汤吧?至少也要凑个双数嘛,双数更吉利!”
“好,那就十六道。”
褚朝云去一旁净了手,拉过案板就开始准备起来。
由于厨房面积有限,放不下太多的人,所以有些洗菜择菜的活,大家伙就都在外面干了。
小炉子一升起来,热乎气也跑出来些,一群人干的热火朝天,倒也不觉得怎么冷了。
鱼虾猪蹄,都是必须要有的。
有些想不到的食材,她就拜托刘新才随便买些,没想到这一下子,还真买回来许多日常吃不到的。
褚朝云将食材全部递给徐香荷,叫他们先帮忙处理好,然后就可着凉菜先做,免得热菜做好冷的快,到时候还要回一下锅。
“朝云,凉菜里有肉吗?”
徐香荷捡出剥好了皮的一盘子虾,流着口水问。
有人听到她的话,立刻笑着看过来:“我早就发现香荷是个爱吃的,凉菜里都要找肉呢。”
徐香荷吐了吐舌头,还是一脸期待的望着褚朝云。
褚朝云伸手接过去了头和尾的虾,想想说:“要不就凉拌个虾仁怎么样?”
“好好好!”
徐香荷忙点头。
褚朝云又说:“做酸辣口的吧?还是你们喜欢咸口的?”
“酸辣吧!挺多年没吃到这一口了。”
方如梅感叹道。
褚朝云点点头,从柜子里取出酸梅汁和一小碗白芝麻,又在清洗过的蔬菜里挑出几样配菜,便着手开始切菜,煮虾,调蘸料。
厨房内外所有人都忙碌不停,气氛一时安静下来,有人就想挑个话题,大家好一起聊聊天。
许是平日总有管事看着,就连做梦都不敢想说什么说什么,今个突然松懈下来,难免就想讨论些隐秘之事。
褚朝云虽不怎么爱吃瓜,但也当成背景板听个热闹。
一开始,大家还收着点,只说些客人们的八卦。
但有几人越聊越上头,胆子大起来,就开始讲管事们的事情。
“其实我一直觉得,钟管事好像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小妾。”
话音一落,所有人都齐齐看向了她。
这里面自然也包括褚朝云。
徐香荷讶了几声,“不能吧?钟管事那等严厉的女子,也会心甘情愿去给谁做妾吗?”
“反正不是妾就是外室,我听到过!”
那人煞有介事道:“有次傍晚我在船头刷用具,远远就看到一名小厮跑过来,样子似乎挺急的,嘴里说着什么叫钟管事快些回去,还有什么立规矩之类的话,那不是妾是什么?”
“立、规矩??”
“可不就是!这世道对女子不公,你们试想一下,什么人才需要立规矩呢?”
“那万一……是她公婆之类的呢?”
“但小厮管那位叫夫人,又不是老夫人,听起来是和钟管事平辈的,应该不会是公婆吧?”
众人默默无语,一时间还真不好分辨。
再加上钟管事往日也不算苛待他们,大家便不愿说些难听的话,做些不太好的猜想。
褚朝云正用小刀给南瓜刮瓤,听后,便想起自己曾去过的那处府邸。
虽说那府中上下物什多为仿品,但那么大一座宅邸,也是要不少银钱的。
更别说府内还有不少的丫鬟和小厮,他们的工钱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她虽不太懂古代大家族里的那些事,但也觉得钟纯心,不像是个会做妾的性子。
话题一晃便过,就在她觉得余下的话没什么可听的时候,有人就又提到了一个名字。
“咳……你们知道……云娘吗?”
一听到这个名字,徐香荷下意识就看了眼她。
云娘的名字他们不能说不熟悉,因为几日前才从刁氏口中听到过。
褚朝云其实挺想多知道一些云娘之事,便主动开口加入进来,“听说,云娘在赎身前误食了什么,然后就——”
“是啊,哎,也是福薄。”
“什么福薄,她是被人害死的!”
方如梅忿忿插嘴,反正这里也没有其他人,就往小杌子上一坐,叹声道:“云娘死的那日,我正巧被个婆子使唤上去送酒,也就是那么巧,我刚到二层,就听到楼上的李婆子再跟钟管事吵架。”
“吵架?”
众人愕然,不约而同看向她。
方如梅“嗯”过一声,又继续道:“不过就是李婆子不同意云娘下船,怕那有钱的老爷带云娘离开蕤洲,泄露了这里的事罢了。但钟管事倒是愿意把人给放了,只要云娘肯保证永不离开蕤洲就行。”
“那就先答应啊,之后再做打算嘛。”
“你想的太简单了,他们肯定会一直盯着云娘,反正怎么都不能离开蕤洲就是了。”
方如梅阻停他们的讨论,“主要是云娘太倔了,当即就说自己一定会离开蕤洲,大概是因为这一点,最终才送了命吧。”
“若是这样的话,哪怕她不死,想必钟管事也不会放她走了。”
“所以她到底是李婆子害的,还是……钟管事?”
说到此处,徐香荷抬头看了他们一眼,“云娘之事虽说可惜,但这事的重点难道不是赎身么?只要有钱赎身,又能保证不离开蕤洲,那下船不就有希望了?!”
“对对对,但那可是五百两啊,去哪里弄!”
“是不好弄,不过既然有希望,总要尽力去试试吧?”
话题一绕回到赚钱,大家伙就又看向了褚朝云。
褚朝云无奈地晃晃手中食材,不得不提醒他们:“先做年夜饭。”
女子将捣好的南瓜放锅子里蒸,嘴角却轻轻飞扬了下。
不知不觉间,这日子似乎有了点盼头,只是那些银子确实不是个小数目。
其实她也想试试,自己到底有没有能力下这条船!
夜晚来临时,蕤洲的夜空被十里长街亮起的剪纸灯笼照的灿亮,家家户户炮竹连天好不喜庆。
饭做得了,不过大家没忙着去吃,而是各自回房去换了红裙出来。
钟管事给他们定做的,是一套外罩红纱的裙装,包头的布巾也是红色,虽说款式大众,可徐香荷手巧,还是给褚朝云绾了一个漂亮的发髻。
“朝云,你今天可真漂亮啊!”
徐香荷这梳的一手好发髻,还是跟她阿娘学来的。
又看了看女子瘦削秀气的面庞,徐香荷兀自念叨一声:“就是缺了点脂粉诶。”
“不缺不缺!自然美才最漂亮!”
方如梅在门外往里瞄,笑着赞叹道:“朝云刚来的时候还有些黑,这阵子倒是白起来了,许是又长开了些,出落了倒是越发好看了。”
褚朝云没那么讲究,被他们这么一夸还真有点不自在,“走,上去跟我端菜。”
一行人浩浩荡荡又去了厨房,不多时,一盘一盘的菜就端了回来。
隔间里坐不下太多的人,他们就挤着坐了三桌。
门开着,油灯点着,大家伙聊起来也方便些。
方如梅将藏着的几包梅粉取出,刚好给每人冲了一杯香饮子喝。
上船这么久,今个倒是她们过得最惬意放松的一天,互道“新年快乐”之后,褚朝云一清喉咙,开始给大家介绍起来。
“这一道叫年年有余,这个是花开富贵……”
女子手指纤细,一道道菜指过去,全部都取了好听的名字,“这是十全十美,蒸蒸日上,吉星高照,金玉满堂!”
陆陆续续报完菜名,十五道菜式有荤有素,外加一盆香甜滑腻的南瓜汤,一群人纷纷迫不及待动起了筷子。
几口吃食下肚,又喝了一大碗热汤水,船娘们庆祝新年的兴致也越发高涨。
“今天可真高兴啊,不如咱们来许愿吧?”
“好好好,那我先来,我祝大家……今后的每一天,都能过的像今日这般高兴!”
“那我就祝咱们早日赚得五百两,然后一起下船去!!”
“这个好这个好,那就愿明年的今日,大家都能在船下相聚吧!!”
船娘们举杯欢庆,每个人的面上都洋溢着甜甜的笑容。
褚朝云每道菜都尝过几口,就起身独自去了船上。
虽说她已经把船娘们都当成了自己的家人,但在这个世界里,她还有真正的家人不能团聚。
褚朝云站在船口,看了一眼码头的位置,又看向姑娘们所住的院落方向。
心想,还是愿这条破船快快倒闭,从此蕤洲再无船娘才好!
虽说今个钟纯心给他们放假,但码头依旧有人看守,只是相对从前来说,要松泛许多。
褚朝云不喜看到他们,于是便走去另一侧,往东码头那处遥望。
东码头距离花船甚远,但也还是能依稀辨别出些光亮。
正静静看着远处,忽的听到有小船划来的动静,船桨一下下拨着水面,清澈的流水声,倒给这喜庆的日子增添了些独特的韵味。
褚朝云不由得偏头望去,眼见船头,银月之下,正站着名身着红衣的男子。
夜色下,男子身量修长,面容带着几分清隽儒雅,红色衣衫本该衬得气质如火,可宋谨却穿不出什么妖艳感,天生的温润直接将这件衣衫的本质都掩盖住了。
只剩玉一般的温敛,似乎还多了点俏。
徐香荷那句“俏郎君”又出现在她耳畔,褚朝云不禁“噗嗤”一笑,心说,确实挺俏的。
宋谨听闻她的笑声,便立刻将摇摇晃晃的小船停稳,而后抬头望来,面容有些许轻怔。
宋谨认出来了,船上站着的红装女子,正是那晚下水遇上的那位。
看了一眼身后半船的棕丝和莎草,宋小哥便礼貌的对着女子行了一礼,“姑娘,敢问……褚朝云褚姑娘此时可在船上?”
褚朝云听后又是一笑,却似故意般道:“这位公子,你找褚朝云做什么?”
宋谨温和的解释来意,指了下船舱内,“帮忙给她送些东西。”
“送东西?什么东西?”
女子有些好奇。
刘新才昨个只是送了些年夜饭的食材过来,并且也叫春叶带话给她了,年前实在寻不到卖莎草的摊子,实在不行就跟阿四商议一下,年后在做鞋套好了。
女子说着,便轻巧的从花船上跳到小船中。
船身摇晃了下,宋谨忙撑稳船桨。
男子面有惊异,见对方竟直接跳下来,一时间倒有些拘谨起来,“这——那褚姑娘——”
他话未完,女子就往前走了两步。
月色下,二人间的距离缩短了些,斜影伴水轻晃,女子便笑着看向他,大方道:“宋谨,我就是褚朝云。”
第70章 一更
褚朝云说完,便看着宋小哥笑,女子眉眼弯弯,俏皮灵动。
而宋谨微微愕然之后,也轻轻摇了摇头,唇畔流露出的笑意则如玉般明澈。
二人皆是一身红衣,加之河岸灯火也澄明剔透,飘渺的红芒下,他们彼此忽的产生一种莫须有的错觉来。
为了不让彼此尴尬,二人便都不自然的轻咳了声。
褚朝云绕开宋谨往船舱内瞧,先是看到半船的棕丝和莎草,后又发现阿四叔的渔船,似乎比他们平日所用的小船看着还要宽敞许多。
“装了这么多的莎草,竟还能放下小几?”
女子惊讶了声,随即又往内探去,进而神情更加震撼:“还有炉灶?”
未免二人在船上走动,导致船身总晃。
宋谨就一手按着船桨稳住小船,而后偏头看着她说:“偶尔阿四叔一家会在船上做饭,渔船停靠河岸,便不会这般晃动了。”
想到日常偶尔几条渔船上飘来的饭香,褚朝云笑着点点头:“这船倒是方便又实用。”
“你吃年夜饭了吗?”
她回头问道。
其实褚朝云刚刚在暗仓时并未吃饱,倒不是说和船娘们一起用饭不香,实在是……本该团圆的日子她却无法和褚惜兰、褚郁相聚,再加上刁氏昨个又刚下船去,这一连串的变故多少让她不太舒爽。
但钟管事既然主动提了,刁氏就也必须立刻下船,免得被李婆子提前知晓,再发生一次云娘那样的惨剧。
一切事由虽出自无奈,但她心中还是有些烦乱。
而方才跳下之后,许是内心有了一种短暂的脱离了花船束缚的自由感,这会儿,她忽然又觉得有点饿了。
宋谨昨个拿到船便去了一趟东码头,只是去的稍晚,勉强赶上个散集的尾巴。
虽说他还真碰到了一家卖莎草的,但昨日是最后一天出摊,今个便关张回家去和家人守岁了。
宋谨心知褚朝云赚点银钱不易,毕竟答应了阿四年节一过就交货,失信未免让渔民们留下不好的印象,就和那老人家商议,今个午时亲自去那人家中取。
那老人家见生意上门也不想放过,买主又能来家中取货,自是喜乐的满口答应。
只是那人家住的偏僻,距离东码头还有几里路要走。
宋谨午时上门,提着那人打包好的棕丝、莎草和蒲葵,一路披霜带雪的,总算将那些物什给弄上了船。
由于出来的急就忘了拿手套,双手提着不算轻的物什在风雪中冻了多时,一到船上,手指便麻木的没了知觉。
他坐在船内缓和许久,才重新觉得暖和起来。
那时,独自在船上看着万家灯火,宋谨其实也有些想不通自己。
虽说二人在机缘巧合之下互帮互助过几回,但总归是个连面都没见过的路人,他何至于做到如此地步。
可如今真的见到了褚朝云——
宋小哥虽依旧想不通这一点,但心中却觉得此行值得。
宋谨才从东码头回来,腹中只添了些冷茶。
他习惯性的应了声“吃过了”,没想到褚朝云紧跟着就追问了句:“哦?那宋公子都吃了些什么呀?”
女子眼眸晶亮,笑着看他时,他便局促的坦言道:“抱歉,是我说了谎……”
他耳朵什么时候红的自己倒是不知,可褚朝云却是看得一清二楚。
褚朝云摸摸空落落的小腹,回想着厨房里还剩下哪些食材,随即丢下一句“稍等”,便又轻盈的上了花船,快步进了厨房里。
宋谨站在原地看着女子的背影,似乎懂了对方刚刚为何要那样问。
褚朝云不喜欠谁的人情,而且他方才划船过来的方向是东码头处,加之眉间染上的清雪还没完全化掉,渔船上又没备吃食,随便一想,谎言就被拆穿了。
褚朝云是往东码头去过一次的。
她深知这一段路,走下来究竟有多疲累。
女子看破不说破,心思精明却又知晓分寸,宋谨看着厨房里忙碌着的身影,立刻进到船舱内帮忙把莎草给提出来。
他一路上喝的是冷茶,因为害怕点了炉子会烧着那些物什。
直到将货物都卸掉之后,才敢去生火,又重新再小炉子上煮了一壶热茶来。
不多时,饭便做得了。
其实褚朝云也没做什么菜,只是就着那没用完的馅料和面,包了一盘虾仁菘菜的饺子出来。
大祁没有生抽,但是褚朝云一直觉得清酱的味道和生抽蛮像的,平时做菜偶尔用来提个味,今个刚好倒了两小碟来蘸饺子吃。
她把盘子和碗筷递了过去,又将几捆莎草拖到厨房里暂存,然后下去小船,和宋谨一块进了船舱内坐。
这条小渔船的船篷很大,也就船头船尾没有做遮挡,日常在船内做些什么外面是看不到的,隐秘性倒是挺不错的。
褚朝云当真喜欢这渔船,刚好进来吃饺子,顺便也能感受一下舒适度。
未免岸上的看守注意到他们,宋谨就将船划远一些。
小炉子上的茶壶咕嘟咕嘟煮着,一股股热气儿很快就温暖了船舱,小几上放着一盏煤油灯照亮,再就是那盘刚煮好的饺子了。
虾仁菘菜馅儿,吃的就是一个鲜。
因为虾本鲜嫩,而菘菜质地又好,咬起来脆爽清甜。
再加上褚朝云如今的手艺越发提高,这一口馅料咬开,爆的满口腔都是滑嫩的汁水。
褚朝云着实想这一口饺子,奈何这里的人都爱吃扁食,其实若按照她这个地地道道现世人来讲,两者间多少是有那么点小差距的。
女子能在除夕守岁时吃上饺子,内心顿时舒爽多了。
她连续吃了两个,才看到宋谨还没动筷子。
褚朝云抬着那双漂亮的眼眸看他,疑惑问道:“你不喜欢吃这个?”
“那倒不是。”
宋谨只是有些不好意思,还有就是……看褚朝云吃的欢快,想可着女子先多吃些。
褚朝云很快就瞧明白了他的心思,“噗嗤”一笑,把盘子往他面前推了推:“那你吃,我刚刚已经吃过饭了,只是不吃点饺子,总觉得这除夕夜缺了些什么。”
“饺……子?”
宋谨温和的重复了句。
“嗯,我们家那儿过年都要吃饺子的。”
女子满眼怀念,撑着下巴回忆过往时,就见身上这裙装被油灯照的仿佛更艳丽了。
再一瞧对方也差不多。
顿时哭笑不得道:“这蕤洲什么习俗,非要过年穿红么?我们老家只有……咳,才穿红。”
说到重点词汇上,她直接就没好意思讲出来。
他们此刻身着红衣,又对坐着用饭,确实时不时,就会让人往那个方向去想,哪怕这并非她的本意。
但是思想这个东西,有时,还是有它自己的回路的。
褚朝云说完,就见宋谨筷子一顿。
灯火下,男子的耳尖又红了一下,她下意识瞥向别处,刚好听到对方传来一声:“我们青州……亦是如此。”
或许是这阵子听了太多遍的青州,褚朝云讶了声,好奇道:“你也是青州人?”
“……我是。”
宋谨声音很浅,低低回应道。
和否认曾阳的那一回不同,对着褚朝云,他并不想说假话。
但褚朝云对青州知之甚少,且那个地方也没什么能吸引她的,就也没再继续问了。
二人在船上坐了好一会儿,褚朝云已经吃饱了饭,宋谨就给她倒了一杯热茶,自己则继续慢慢吃盘子里的饺子。
褚朝云低头喝茶,脑海里不禁又浮现出刁氏还在船上时的日子。
那时她总会研究些好吃的给他们开小灶,每每刁氏和徐香荷吃过,夸厨艺大会就在那间小屋子里开起来了。
女子想着想着兀自一笑。
因为像宋谨这样,吃了她做的饭还默不作声的,她确实没碰到第二个。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褚朝云就随口问了句:“宋谨,你觉得这饺子好吃还是蕤洲的扁食好吃?”
“饺子。”
宋小哥立刻回应道。
“其实扁食味道也还不错的。”
褚朝云真心实意道。
宋谨也弯起眉眼,露出一个清润的笑来:“但不如油茶好。”
饺子,油茶。
都好。
他略微抿了下唇,并没有把心中的话讲出来。
褚朝云不知他对“好吃”的评判前提是“褚姑娘做的,所以好吃”,但见宋小哥和她口味相同,倒是难得的有点高兴。
眼见着时辰越来越晚,孤男寡女总不好一直坐在船上,褚朝云这会儿就准备要回去了。
不过临走前,她还是惋惜地摸了摸那质地柔软的船篷。
也不知是用什么编的,软却不塌,看着也很抗风,这手艺倒是挺精妙的。
“我要是,也能有这样一条小船就好了。”
听她这么说,宋谨便问道:“姑娘需要这船……是想用来做些什么吗?”
褚朝云和他话比较投机,就愿意多说两句:“婶子下船去了,以后采买的事情也就无人接替了。刘老板他们虽说偶尔会给我送些东西,可毕竟不好太过频繁,眼下是那些管事想不到我会跟客人有联系,若是哪日盯上这事,那可就难办了。”
如果能有这样一条隐蔽性好的小船,再找个帮着采买的人,东西买多一些也有地方放置,想做什么吃食也可以到这里来。
那好处可就太多了。
或者换句话说,距离攒够那五百两,简直等同于迈进了一大大步啊!
她说完又不住的哀叹一声,正要说“算了,还是待日后再慢慢商议吧”,宋谨就犹豫道:“我来这边也不算很多年,但往常确实听过一些渔民会把自家船只租售出去使用,有些渔民一人就有好几条,大概东码头那边,会多一些?”
西码头实在荒僻。
东码头那等繁华地带,生意也会做的更广泛些。
一听这话,褚朝云顿时喜上眉梢:“真的?那可以拜托你去帮我问问吗?”
“好,我明日便去。”
宋谨办事叫人踏实,褚朝云倒是很放心。
可一想到这采买的人也不好找,女子眉梢则又轻轻皱了下。
宋小哥看出她的烦恼,垂了下眼,而后轻声说:“若姑娘不嫌弃,我倒是可以帮你去买。只是我平日有差事在身,大概不能日里夜里都守在船上。”
褚朝云听了“咯咯”笑,就觉得这小哥老实的过分:“那当然呀,就算是真雇了人,我也不能叫人家日里夜里都守着船,那岂不成了黑心的老板。”
宋谨也无奈地笑了一下。
褚朝云想罢之后,又道:“那朝云先多谢宋公子的帮忙了,不过一码归一码,我没有白占人家便宜的道理,我会付银钱的~”
“那倒不必。”
宋小哥果断回绝。
他并不想赚褚朝云的银钱。
可说完之后,又怕女子会想多,就指了指面前的空盘:“这顿饺子,便是报酬了。”
而褚朝云一听又要笑:“那你未免太亏了点,采买是长久之事,哪有一顿饺子当一辈子用的~”
话落,二人皆是一怔。
褚朝云忙纠正:“用词不当用词不当!有那么些许的……夸张了,但你应该,咳,知晓我的意思……”
宋谨闻言也笑了下,似是并不那么介意话中歧义:“明白的,但若是褚姑娘不想欠宋谨什么,那日后如有空闲,可以再给我……包一些饺子吃么?”
“当然可以。”
刚好她也喜欢吃饺子。
褚朝云起身上了花船,回头看一眼站在船头的男子,想到自己那日磨的一些糯米酪粉还有剩余,就找了纸袋快速包出来一份。
无论如何,宋谨只吃她几顿饺子就如此帮忙,确实还是血亏。
她微微伸手将纸包递来,笑道:“宋谨,这个送给你吃,比油茶还好吃的。”
“多谢朝云姑娘。”
宋谨双手接过,好好的将其放在怀中,这才划船离去。
……
一夜之后,花船又重新开始营业。
只是尚在新年,客人们倒稀少的可怜。
昨晚的守岁船娘们堪堪熬了一夜,褚朝云也明白,他们自从上船之后,大抵就没再做过守岁之事,所以也没去催他们早些睡觉。
反正她自己倒是见完宋谨就回去睡了,免得今天没有精神头干活。
一群船娘坐在船尾洗衣裳,褚朝云就小声跟他们说话:“东西都备齐了,今晚大家就开始做鞋套。”
说完抬头看了眼船头,管事们早早就下船去躲懒了,就连楼上的婆子也是哈欠连天。
大家都想早点收工,没谁愿意过节期间还在这里熬着。
所以他们偶尔说上几句,根本没人理会。
不过这个消息着实点燃了大家伙的热情,船娘们一听又有了赚银钱的活,当下就豪气道:“这回我一定要买盏油灯回来,否则可太费眼睛了。”
“听说药铺里的甘菊泡茶对眼睛很好,看来我也得备上一些。”
“我想喝香饮子了,甜甜的,我喝着高兴。”
徐香荷实在不愿破坏他们的美梦,只不过,有些事实在无情,也得做出提醒:“各位姐姐婶子们,刁婶子下船了,以后想采购东西,可就没人了。”
众人一听,积极性顿时削减大半。
褚朝云起身提着桶去船头接水,心中也惦记着租船的事,所以这会儿,她就格外注意着东码头回来的船只。
正张望间,远远就瞧见河面上出现了一条小船,船头,似乎有人戴着斗笠正慢慢往这处划来。
那人身着红衣,款式看着也有点眼熟。
只是这距离还有些远,看的并不是那么清楚。
褚朝云故作拖沓,慢慢的接水消磨时间,待船只近了一些,划船之人便摘掉斗笠,露出那张熟悉又清隽的面孔来。
真是宋谨!
女子顿时站起身来。
而宋谨似乎早就看到了她。
为了不引起旁人注意,宋小哥只是抬手指指脚下船只,又做了个“事成”的手势,就划着船缓缓走远了。
宋谨带回来的船和阿四的不太一样,似乎比阿四那条还要好,还要大些。
虽说只是租来的,但女子乍一看到还是满心欢喜。
太好,这是她的船!
她竟然也有船了!!
褚朝云喜上眉梢,就连手上的力气都大了不少。
她直接提了两桶满满登登的水回去,坐下便道:“姐姐婶子们!你们刚刚想要的那些,都有着落了!今后咱们的采买,也都不用发愁了!”
船娘们微微错愕,恍惚之后,忽的激动着看向了她。
尤其徐香荷,想笑又不敢太夸张,只能压住自己毛躁的性子,尽量低声偷偷的问:“你想到办法了?还是雇到长工了?”
褚朝云听到她的话,就也有些想笑。
不过随即一想,她确实算是雇了个长工回来,还是个爱吃饺子的俊俏长工~
此地不宜说的太多,提前宣布也是怕船娘们真没了积极性,大家好不容易燃起点希望,这股劲自然要趁热打铁。
而方如梅一看她的表情,便知褚朝云的话是真的。
方如梅深吸口气,搓了搓手,神情奋然的给大家伙打气道:“好好好,既然一切都准备妥当了,那我们还犹豫什么?姐妹们,为了自由,咱们就跟着朝云大干一场吧!”
“好,大干一场!!”
众人立刻应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