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 18 章
冬末, 月杪,夕阳西下,他们的渊源似乎都趋向于衰减、暗淡、凋零, 毫无生机。
黎昭垂下手?,转过身, 面朝那个从暗影里走出的男子, 面对那个前世曾因日理万机一次未踏进?过皇后寝宫的帝王,恹恹的扯了?扯唇, “已完全恢复了?,多谢陛下体恤。”
女子语气清浅平缓,外人听来不过一句恭敬客气的答话, 可听在萧承耳中, 异常疏离,疏离到见外,见外到排斥。
他不会庸人自扰,不好的情绪几乎全部来自朝堂大事, 自懂事起,没?为感性的事费过一分心力, 可以说, 七情六欲只剩胜欲。
对黎昭, 他隐约清楚是?习惯作祟,从习惯她?的纠缠, 到不习惯她?的避嫌,在他冷硬的心口划开一条分水岭,一面是?过往的不在乎, 一面是?怅然若失。
他是?理智的,理智地剖析自己?时?燥时?涩的情绪, 理智地知晓镜碎难拼、心碎难圆,理智地知道此刻此举无异于践踏自己?的骄傲,可骄傲的他,还是?在理智中低了?头?。
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态度,试图修补裂痕。
这种态度,可称为念旧。
“黎昭,能跟朕说说,何故改变了?初心?”
人未老,初心变,年轻的帝王不知,眼前的女子经历了?怎样?的潸潸心路。
情,是?世间?最难控制的,帝王也掌控不了?。
而黎昭,不再为情所困,放达超逸得让他感到陌生。
面对面的一刻,在被?动与主动上,萧承知道自己?没?了?胜算。
有风从巷口吹来,撩起黎昭漂亮的百褶罗裙,如海榴初绽,秀莹花柔,层层绫罗凝成一道坚固屏障。
人一旦放下情爱,在男女之事上就会变得无坚不摧。
从未示过弱的帝王站在面前,她?心无波澜。
“陛下想听什?么,又不想听什?么?”
“实?话。”
“实?话或许是?陛下不想听的那部分。”黎昭把玩自己?一缕垂腰长发,在指尖缠缠绕绕,稚气的小动作是?属于少女该有的俏皮,可淡漠的语气,仿若另一重灵魂发出的,“陛下来见臣女,是?想臣女主动服软,继续做围绕明月的星榆,不明不暗不出彩。明月想起来,望上一眼,觉得烦,就挥一挥云雾,遮蔽掉它的光芒,反正珍不珍视,它总是?悬挂在那里,兀自闪烁,傻了?吧唧。”
听此,萧承垂眼,久久没?有抬起视线,似乎在认真咀嚼这段话,没?觉得少女在无理取闹,反而觉得句句在理。
这是?黎昭的心声?,压抑多年、委屈多年的心声?。
“朕明白了?。”
没?想到萧承是?这个反应,不像一个清冷孤傲的帝王该有的反应,照单全收是?怎么回事?
开始觉得亏欠她?了??
黎昭从一团缠绕不开的发丝里抽出手?指,瞥向隐蔽在不远处默默护驾的曹柒,“陛下身边星榆多如牛毛,不差我这个陪衬,不过还是?该珍惜眼前人,别等再伤一个,还要像此刻一样?,情景重现。”
她?没?有指名道姓,也许是?曹柒,也许是?俞嫣,也许是?某个红颜,这些才是?愿意围绕在萧承身边的眼前人。
若昨日黎昭还没?有察觉,今日可以确定?,一位日理万机的帝王反复来见她?,绝不是?浮生偷闲,也不是?没?事找事,而是?情感上发生了?波动,但黎昭不觉得他的情感由不喜变为了?喜欢,他只是?因她?的疏离,感到不习惯、不适应,一时?接受不了?。
毕竟星榆总是?围绕月亮的,被?当成了?理所应当。
又是?一阵相顾无言,萧承手?中紧攥的骄傲和?自尊被?少女冰冷的言语冻结,无形化?有形。
可骄傲和?自尊一旦化?为有形,就是?无所遁形,更为被?动。
只是?此刻,年轻的帝王还未完全察觉。
他望着站在霞光里光芒万丈的少女,忽然发觉,这些年,都没?有注意到她?的锋芒,她?也是?有棱有角有刺的。
当巷子里有路人来回走动,对峙的男女都没?了?身影,无人知晓这里发生过情感的纠葛。
萧承回到宫里,屏退宫侍,坐在御案前反复思考黎昭的态度,没?有话说开了?的畅快,反而闷闷的。
偌大的燕寝,每一个角落都出现过黎昭的身影,连私密的湢浴也不例外。
三岁到七岁的黎昭,时?常在燕寝的汤池里沐浴,锦鲤一样?游来游去,无赖耍宝,时?常气得少年脸色黑沉。
想起那段时?光,萧承那冷峻面孔不自觉露出笑意,青涩的,怅然的。
正当他处在回忆中,殿门外传来禀奏声?,曹柒带着一名陌生面孔的男子走了?进?来。
“陛下,大笺使臣汤莫德求见。”
大笺使臣汤莫德上前一步,以大笺那边的方言行礼请安。
萧承没?应声?,汤莫德自顾自直起腰,拍拍手?,让下属奉上丰厚大礼,开门见山,再次求娶慧安长公主。
萧承向后靠去,十指交叠在搭起的腿上,从忧郁变得阴郁。
一字之差,千差万别。
曹柒会意,朝昂首挺胸的汤莫德淡淡道:“客随主便,汤大人来到大赟皇城,就该使用大赟的官话。”
汤莫德笑笑,用大赟官话,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说辞。
“我朝陛下为修两国邦交,特为七皇子求娶和?离的慧安长公主。”
使臣加重“和?离”二字,无非是?在强调,和?亲一事上,是?大笺吃了?亏,头?婚的七皇子就算嫌弃也会接纳二嫁的长公主。
殿里没?有燃起连枝大灯,黑漆漆、静悄悄的,使臣不懂堂堂一朝天子为何这般拮据,但更为笃定?自己?奉命携带的聘礼够丰厚。
珠翠罗绮、山珍海味、古玩典藏,琳琅满目。
萧承从宫外回来本就带了?一股子暗火,这会儿更烦闷了?,他一改青衫表面温和?,曲起修长的手?指扯了?扯衣襟,“朕与大笺订立了?十年休战之约,让两国边境的百姓得以休养生息,并没?有结交之意,何来和?亲意愿?”
使臣煞时?冷脸,只听御案前的大赟皇帝又道:“大笺若是?破坏约定?,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毁约,朕不会眼里容沙。”
萧承取出玉玺,高高捧起在眼前,轻描淡写的,“那就打。”
使臣冷了?语调,“我朝有意与贵国以和?亲的方式修复关系,对两国而言是?好事。大赟皇帝陛下何苦执拗,区区一个和?离的长公主都舍不得送出吗?”
区区一个。
和?离的。
萧承哂笑一声?,阴恻恻的,流露出了?鲜少示人的一面,不再抑制阴鸷。
“曹柒,朕之前与你说过,和?亲一事,不会再重复第?三遍,如今已是?第?三遍,大笺使臣听不懂人话,该当如何?”
曹柒默了?默,秀气的眉宇风云变幻,躬身一揖。
使臣不明所以,仍昂着头?颅,一副你奈我何的表情。
两国交兵,尚且不斩来使,更遑论平日里。
可他笃定?错了?,大赟的皇帝陛下的确没?有要了?他的命,却削了?他的一只耳朵。
当鲜血染红手?心,使臣瞪大眼睛,惨叫连连。
鲜血迸溅在大笺所谓的“聘礼”上。
曹柒收起匕首,命侍卫将使臣连同“聘礼”一并抬了?出去。
大殿上回荡起萧承低沉的嗓音,久久回荡在使臣的另一侧耳畔。
“转告大笺皇帝,大赟女子不和?亲,一再恶意求娶,等同挑衅,朕可单方面撕毁休战约定?,举兵攻入大笺皇宫!”
当大赟女子不和?亲的消息传遍朝堂内外,大赟的朝臣们对这位年少登基的年轻帝王增了?敬畏,各户闺秀增了?敬意,有些还掺杂了?倾慕。
先帝在位时?,时?常指派皇女、臣女去往他国和?亲,自古和?亲女子,多半命运多舛,可先帝常说,享受家?族荣耀的同时?,也要承担相应的责任,矫情不得。
为避免和?亲,不少高门大户早早替女儿定?下亲事,反倒是?皇女没?有退路。
消息传到黎昭耳中时?,黎昭正在听黎蓓倾诉苦水,是?关于黎凌宕在外私养外室的烦心事。
黎蓓不禁感叹,“陛下有此魄力,必名垂青史。”
黎昭知道萧承日后会成为明君,但看黎蓓不吝赞赏又小心藏情的模样?,不由笑问:“蓓儿喜欢陛下?”
黎蓓花容失色,赶忙摇头?否认。
她?怎敢与嫡姐相争,也只配吃点渣滓,做嫡姐用来固宠的工具。
这是?佟氏灌输给她?的,面上多听从,心里多委屈。
可嫡姐争了?多年,打动过陛下吗?若一开始就换作她?
“姐姐别打趣小妹了?,小妹惶恐。”
黎昭拿起竹签插了?一块雪莲果送入口中,单手?撑头?几分慵懒,闭上眼,无心去管他人闲事。
黎蓓找她?倒苦水,必然是?受佟氏指使。
佟氏就是?个色厉内荏的,平日咋咋呼呼,管东管西,关键时?候直不起腰。憎恶外室,就去拆了?那脂粉味浓的温柔乡,再甩给黎凌宕一纸休夫书好了?。整日哭哭啼啼的,指望他们爷孙去做恶人,自己?做那个接纳夫君回头?的重情之人,算盘是?真响啊。
看黎昭过于冷漠,黎蓓气闷又不解,小心翼翼地摇了?摇她?的手?臂,带着试探,“姐姐近来怎么了??可是?觉得小妹哪里做得不妥?咱们姐妹连心,别生分了?呀。”
哄人的语气染了?哭腔。
黎昭睁开眼,抚了?抚她?的发顶,“真要我插手?的话,可能覆水难收,蓓儿和?婶子还是?考虑清楚为好。”
那温柔的语气一如往常,眸光毫无真情流露。
似乎也不在乎叫黎蓓看出端倪。
等黎蓓失魂落魄地离开,黎昭站在窗前,越过露天挑廊,看向走进?游廊的义妹。
想是?去与佟氏商讨对策了?,再顺便议论议论她?的态度变化?。
她?们越急,黎昭却越淡定?。
正月廿四这日,黎昭收到宓府的请帖,是?府中六小姐及笄礼的邀请函。
及笄礼定?在二月初一。
宓府家?主官居工部尚书,与黎淙是?至交好友,也是?黎昭重生前见到的最后一位故人。
黎昭虽与宓府小姐们没?多少来往,但宓老尚书的面子还是?要给足的。
送礼也要讲究投其所好,黎昭稍作打听,得知宓府六小姐喜欢荷花,还在闺房所在的庭院内挖掘了?一片池塘用以种植荷花,黎昭便想着为其打造一套荷花样?式的首饰。
为显示诚意,黎昭约了?一位店铺巧匠,于次日后半晌在店里商讨样?式。
原本有说有笑,气氛和?乐,却好巧不巧,遇到了?前来挑选首饰的俞嫣。
俞嫣与家?中长兄前来,出手?阔绰,一进?门就打赏了?一众伙计。
轮到坐在窗边的首饰匠,她?睇了?长兄一眼,俞大公子随手?抛去两枚银锭子,砸在图纸上。
俞嫣是?店里常客,首饰匠哪敢得罪,捧起银锭子点头?哈腰。
俞大公子扯过一把玫瑰椅,大咧咧坐下,翘起二郎腿优哉游哉地晃了?起来,腰间?一把带鞘佩刀,自顾自彰显习武侠气,“呦,是?黎妹妹啊,抱歉啊,我还以为是?店里的女工,这才多赏了?一枚银锭子。”
首饰匠尴尬地递还一枚。
险些被?银锭子砸中的黎昭看向俞大公子,“大公子不是?该一视同仁,赏银每人一枚,怎么其余都用铜板代替?是?舍不得破费还要故意摆阔绰吗?”
俞大公子反讥道:“这不是?没?认出黎妹妹,把你当成店里的美娇娘了?,美人嘛,以色侍人,自然该多得些。”
“你!”
一旁的迎香气得牙痒痒,忿忿又怂怂。
俞大公子看都没?看迎香一眼,视线在黎昭身上游弋,“前些日子,家?妹和?黎妹妹发生冲突,今日既然遇上,卖我个薄面,握手?言和?如何?”
坐在不远处的俞嫣头?一扭,嫌弃至极,谁要和?她?握手?言和?!
黎昭将图纸折好,递给尴尬杵在一旁不敢落座的首饰匠,“抱歉,大公子的面子不够。”
说罢,带着迎香向外走。
俞大公子磨磨后牙槽,夺过首饰匠手?里的画纸,摊开来看,啧了?一声?,“可真土气。”
然后一点一点揉成团,抛出门外,正落在黎昭脚边。
迎香气得跺跺脚,可对方是?皇亲国戚,可不是?她?能得罪的,只能弯腰替小姐拾起纸团,却被?一人抢了?先。
那人不是?黎昭,而是?偶然路过的齐容与。
刚刚散值离开大都督府的男子站在黎昭身边,摊开图纸仔细观看,随即看向屋里的俞家?兄妹,朝黎昭笑了?笑,“样?式不算新颖,但看着比他们头?上的发饰好看多了?。”
黎昭睨了?多日不见的青年一眼,故作正经地点点头?,“对比之下,他们的更土气些。”
齐容与狭长内双的眼微弯,拿着图纸走进?铺子,居高临下地看向坐着不动的俞大公子,摊开图纸,道:“土而不自知就不好了?,借鉴借鉴?”
只怪青年身量太高,俞大公子又不愿起身降了?身价,只能伸长脖子,扬起脸,“这不是?鹫翎军新帅么。”
“我这么出名吗?”
“小九爷名声?鹊起,在皇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在下俞骋,幸会。”
齐容与笑笑,面庞笼在入窗的光缕中,别样?舒朗,“没?听说过。”
俞大公子皮笑肉不笑,自报起家?门。
太后的娘家?人,岂容他不给颜面!
怎料,齐容与还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初来乍到,只结识了?有为之士,还没?轮到平庸之辈,抱歉啊,且等等。”
俞大公子从未见过如此不识抬举的人,气得脸色通红,使得本就油光满面的脸快要溢出猪油膏了?。
仗着有太后姑母撑腰,作威作福惯了?的富家?子弟,哪忍受得了?被?人一连多次拂了?颜面,还是?当着众人的面,他一气之下,握住刀柄,拔刀出鞘寸余。
可下一瞬,刀柄尾端被?人重重一拍,刀身当即回鞘。
齐容与附身,一手?撑在他的椅背上,一手?按住他腰间?刀柄,似笑非笑:“我最烦别人跟我比刀法,比剑可以,我不如你。”
比剑可以,我不如你俞大公子总觉得这话有些歧义,带了?谐音。
比剑,比贱?!
被?对方气得牙痒痒,偏偏刀柄被?压制,刀不得出。
两人暗暗较量起气力,俞大公子使了?九牛二虎之力,脸色胀红,却怎么也拔不出刀。
反观齐容与,面不改色地压制他的刀柄,四两拨千斤。
两人实?力相差悬殊,一招分高低。
可俞大公子自小养尊处优,哪受过这等窝囊气,即便憋红了?脸,额头?青筋直蹦,仍不肯示弱。
还有闲暇精力观察他脸色的齐容与耐性十足,跟逗炸毛的鸟似的。
等青年闲庭信步地走出店铺,之前的图纸已交到首饰匠手?中。
他没?去理会屋里呆坐怀疑人生的公子哥儿,以及失了?颜面小脸煞白的表姑娘,而是?走到黎昭主仆面前,看一眼天色,“忙不忙,一起用个膳?”
看到他,黎昭眼前闪过蓊郁修竹,与寒梅一样?傲霜斗雪,又多了?浩然正气。
“贵府不提供伙食吗?”
“府中没?聘请后厨,掌勺的是?边关带来的老伙计,擅长大锅菜。”
黎昭自小没?吃过大锅菜,但想一想都觉得色香味俱全,这人挑食不成?
其实?,齐容与并不是?挑食,而是?老伙计习惯拮据,每次定?量的饭菜,一群老爷们蜂拥而上,饭菜扫光,稍慢些,就没?得吃了?。
以为她?没?兴趣下馆子,齐容与清润的眸子不自觉黯淡几分,连他自己?都未察觉。
他今日散值晚些,打算在餐馆里凑合一顿,恰巧遇上黎昭,言语快于意识,突兀提出邀请,但心中一片坦荡。
将门儿女,不拘小节。
“那告辞”
“临街有家?馆子不错”
两人同时?开口,同时?止住话音。
听得作罢之意,黎昭有点难为情,“那我先回了?”
“去尝尝。”
这次,是?齐容与打断了?她?,先行迈开步子,高挑身子汇入人潮。
迎香扯了?扯黎昭的衣袖,“小姐?”
侯府的马车停在不远处,正值傍晚,马车寸步难行。
黎昭让迎香带车夫先回府,自己?则跟在齐容与的身后,汇入人潮。
迎香看看马车,又看看已经走远的小姐,方想起钱袋子在自己?身上,她?追过去,却被?人潮隔开,追丢了?一对男女。
临街一家?辣菜馆,黎昭熟门熟路带着齐容与坐到墙角的位置,“这家?小店是?老字号,口味偏辣,也有清淡的,随你喜欢。”
齐容与坐到黎昭对面,接过跑堂送来的茶水,先替黎昭满上,“巧了?,我喜辣。”
之后,没?有点菜的意思,交由黎昭决定?。
黎昭点点头?,熟稔地点了?几样?招牌菜,又点了?一道自己?最喜欢的小众菜。
等待饭菜上桌的工夫里,店家?赠送了?一个果盘,是?冬日晾晒出霜的柿饼。
不知为何,一见到柿饼,两人又是?同时?开口。
“柿柿如意。”
“柿柿如意。”
可这一次,彼此间?没?有尴尬,相视一笑。
齐容与坐姿随性,双肘杵在桌沿,偏头?看向敞开的店门,嘴角笑痕浅浅,久久不消。
等饭菜端上桌,黎昭没?有立即动筷,细细观察他的反应,“怎么样?,够辣吗?”
齐容与试了?几样?,被?辣椒粒呛到,掩唇咳了?咳,无声?地竖起拇指。
无辣不欢,够劲儿。
想必府中的老伙计们也会喜欢,尤其是?喜欢喝烈酒的老将。
见他能够适应这种辣度,黎昭再无顾虑,执起筷子闷头?吃了?起来。
以往,萧承胃不好,很少食辣,宫里饮食又偏清淡,为了?迎合萧承的口味,与之有共同的习性,她?也尝试着饮食清淡,被?打入冷宫后,为了?抗寒,才想起食辣,可冷宫的伙食,哪是?一个废后可以挑选的。
用过膳,齐容与默不作声?去付账,被?黎昭拉住。
因着情急,她?没?在意小节,一只手?紧紧攥住男子的袖口,“我来。”
店是?她?选的,菜是?她?点的,还额外点了?一道自己?喜欢的,于情于理,也该她?请客。
齐容与也没?争抢,看着她?走到帐台前,面对掌柜摸了?摸自己?的腰间?。
空空如也。
钱袋子没?在身上。
少女俏脸薄红,扭头?看向抱臂站在桌前的男子。
够窘的。
她?走回桌边,目光稍稍躲闪,“这家?店不赊账。”
还是?第?一次见到她?露出这样?羞赧的表情,酡颜欲滴,耳尖也充了?血。
一定?很热吧。
齐容与抿抿唇,迈开步子去结账,还顺便照着黎昭所点的菜,又要了?一桌子,叫店里伙计送去懿德伯府。
须臾,两人并肩走在街市上,朝屠远侯府而行,黎昭觑一眼比她?高出许多的青年,“想笑就笑吧。”
“笑了?可就没?有下次回请了?。”
“”
意识到自己?说得唐突,齐容与补充道:“有来有往,两不相欠啊。”
有醒酒汤和?小马驹的例子在前,黎昭特别认真地给予了?承诺,“我会回请的。”
青年轻轻一声?“得嘞”。
路边摊上售卖胭脂的小贩见两人气度不凡,非富即贵,拿起手?里头?最上等的胭脂盒凑上前,“公子,为心上人买盒胭脂吧。”
朱唇粉面的少女、轩举隽爽的青年,怎么看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小贩追着两人说起吉祥话,都是?有关姻缘的,使得原本想要维系淡然的黎昭羞红了?面颊,但并非钟意之情作祟,而是?姑娘家?脸皮薄,经不起这样?的误会。
那双内勾外翘眼眸向上挑起,轻柔的话语带了?几分小愠,“你误会了?,我不是?他的心上人。”
说罢,加快步子,越过两人走在前头?。
比起姑娘家?,齐容与虽感情一片空白,但脸皮厚极,并不打算向陌生人解释他们的关系,可面对有些生愠的少女,他还是?给小贩提了?个醒,“卖给真夫妻吧。”
今日尚未开张的小贩不甘心,与马场主如出一辙,小声?嘀咕几句,传授起追求姑娘的经验,听得走在前面的黎昭耳尖愈红。
茜裙罗袜金缕鞋的佳人,娇面酡颜的样?子,让齐容与不自觉发出一句感慨:“我见过最好看的胭脂色了?,你手?里的,差点意思。”
小贩不服气,“最好看的胭脂是?何颜色?”
齐容与盯着斜前方黎昭的侧脸,琥珀眸子里有了?答案。
走在前面的黎昭垂了?垂眼,不知身后的男子为何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恰好天边晚霞酡醉欲滴,应是?他口中最美的胭脂色吧。
直至甩开那名小贩,黎昭才慢下步子,也刚好走完喧闹拥挤的长街,步入相对安静的巷陌。
袅袅炊烟自一户人家?的烟囱冒出,炭火味有些呛,黎昭挥了?挥呛人的味道,在薄薄的炊烟中,美眸瞠圆。
巷子的岔路口,一男子站在墙根正在解腰带。
很急的样?子。
而黎昭二人,正要经过这一岔路口。
没?等黎昭转过身回避辣眼的一幕,视野忽然被?一只大手?遮住,陷入一片漆黑。
那只大手?带有老茧,是?常年握刀握剑所致,磨得黎昭眼皮微痒,可她?没?有躲开,任那只大手?的主人拉着她?绕道而行,拐进?一条无人无烟的小道。
视野失去光亮,黎昭步履缓慢,雪白肌肤透出粉润色泽,又是?不同的绝美胭脂色。
“可以了?吗?”
她?不确定?地问,睫毛颤颤,划过男子的手?指。
齐容与带着她?又走出一段,才松开手?。
夜色已沉,小道两旁房屋空置无人,甫一走进?,幽深幽深的,让刚“恢复”视觉的黎昭顿了?脚步。
这里怪黑哩。
仰头?望去,墨蓝一片,无星河铺天幕,眄睐视野里,唯有身侧的男子成为皎皎明月,“照亮”她?回家?的路。
没?有他在,她?会没?胆子越过这段过于幽静的路段。
齐容与不知少女心中所想,安静地相伴在侧,依稀闻到淡淡的浅香,香气的源头?与他隔了?一拳的距离。
他侧头?,看向黑夜中的少女,记起老侯爷的话。
你的昭昭妹妹在发光哩。
明明星月暗淡,可齐容与眼中的黎昭,明艳妍丽,的确是?在发光。
第19章 第 19 章
两人静默地走过一条又一条小巷, 在戌时三刻抵达屠远侯府的后院。
后巷虽灯火阑珊,但?比刚刚走过的小道明亮得多,视野不再受阻。
也因不受阻隔, 让齐容与发现了两侧高墙上藏有的猫腻。
北边关术士横行?,自小耳熏目染, 齐容与对一些特殊标记并不陌生。
“这条巷子在作法。”
屠远侯府独门独院, 整条后巷都是侯府的,不是府中人, 哪敢招呼不打暗自作法。
刚走过幽魅的小道,又遇玄机古怪,黎昭感到丝丝寒凉自脚底窜起, 她双臂环胸, 蹭了蹭手臂,步履越来?越缓慢。
齐容与转过头,盯着少女愈发苍白的脸色,关切问道:“怎么了?”
黎昭说不出话, 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竟陡然曲膝下蹲, 身体轻微摇晃。
齐容与随之单膝跪地, 揽住她一侧肩头, 将她护在自己臂弯,内双狭眸微敛。
蓦地, 侯府门内蹿出一道身影,身穿不明地域的法袍,一手掐诀, 一手摇晃拂尘,嘴里咿咿呀呀, 不知所云。
齐容与听出,这是北边关一带为人祛除邪祟的法咒。
与道教沾些关系,关系微乎其微。
更多的是故弄玄虚。
可黎昭为何会反应强烈?
随着术士现身,侯府内涌出一大批青衣小童,将两人团团围住,开?始嗡嗡念咒。
人墙之外,挺着大肚的佟氏快步走来?,隔着人墙声泪俱下,“昭昭,别怪婶子擅作主张,只是你近来?行?为异常,跟招了魔似的。婶子求高人占卜,这才布下阵法,助你摆脱邪祟附体。”
随之走出的黎蓓胆战心?惊,生怕外出应酬的祖父和庶系几人突然回?府,她们策划许久,只等山中无老虎这一日的到来?。
嫡姐近来?表现异常,淡漠不说,还总说自己有大神通,实在让人捉摸不清。
“姐姐,你忍一忍,很快就会好了。”
黎昭在嗡嗡的念咒声中抬眸,她知祖父今晚会携带庶系几人外出,只是没有想?到佟氏胆大无脑至此?,敢不经商量“围困”府中嫡脉。
真当自己是掌家媳了?
正当黎昭欲要起身,余光中一道刀光,穿透阑珊灯火,抛物而出,伴着刀身出鞘的摩擦声,势如破竹,直击术士面门,逼得术士连连后退,快成斗鸡眼了。
“啊,啊啊,啊啊啊。”
当后背抵在巷中一棵老树上,退无可退,术士惊慌失措,眼看着长刀袭来?,他歪头紧紧闭上眼,毫无应对之力。
“砰。”
术士耳边重重一声,是长刀刺入树干发生颤动的嗡鸣声。
齐容与打横抱起黎昭,一步步走向围成人墙的青衣小童们。
怪他气场全开?,凛冽乍泄,小童们自动避让,像羊群遇到成年的狼。
齐容与抱着黎昭走向跌坐在地的术士,居高临下地问:“你的术法符箓呢,御不了敌吗?”
术士在冷月淡光中抬头,认出这人身份,嘴角抽动。
他是上个月搬迁到皇城的,哪里想?得到会遇上“同乡故人”。
在北边关,谁人不知小九爷的威名。
曾经,鲜衣怒马的少年郎,手提敌人头颅,在黄沙飞尘中一掠而过,惊艳过无数大赟边关百姓。
包括这个术士。
此?刻,近距离得见威名赫赫的小九爷,术士还是被他强大的气场所震慑,一股脑兜出自己的底细。
不过是个故弄玄虚的江湖卖艺人。
佟氏和黎蓓对视一眼,露出慌张。
佟氏快步上前,“可、可若非邪祟附身,昭昭怎会反应剧烈?”
被齐容与抱在怀里的黎昭转过眸,身体不再颤栗,脸色不再苍白,淡淡凝睇母女二?人,“不这样,婶子怎会现身呢?”
若高墙上那些古怪的标记起不了作用,他们这群藏在暗处偷偷观察的人就会自动散去,不了了之。
闻言,齐容与低头看向怀里的少女,确认她无恙,才将她轻轻放下。
黎昭走到佟氏和黎蓓的面前,语气淡的快要凝结成霜,“庶出谋害嫡出,可被逐出家门,何况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你们。这个家,除了祖父,谁坐第二?把交椅,婶子不清楚吗?掌家久了,真当自己是嫡媳?”
被小辈当众训责,如有一只无形的手,反复掌掴她的脸,隐隐发疼,怀胎七月的佟氏站立不稳,险些跌坐在地,被黎蓓眼疾手快扶住手臂。
“娘!”
“昭昭,你误会了,婶子是为了你好。”佟氏没理会女儿的关切,颤着手去碰黎昭的衣袖,却被避开?,她再上前一步,双肩微耷,没了平日的泼辣,“婶子无意害你的,是见你最近行为古怪,以为你被邪祟缠身,这才请了术士,何谈谋害?”
黎昭没有买账,“故弄玄虚的术士吗?”
术士亲口承认自己故弄玄虚,佟氏无话可说,她抿抿干涩的唇,迫使?自己冷静,“婶子也是受他所骗,初心?是好的!”
“玄学一事,本就不是小事,在没有弄清对方底细的前提下,贸然对我施法,不顾我的安危,可以谈初心吗?那婶子的初心也太脏了。”
“姐姐!”黎蓓听不下去了,染了哭腔,“这么多年,同在一个屋檐下,姐姐不知我们的为人?我们怎会害你?”
原来?是不知,如今知了,黎昭说在心?里,不过,若今日借机逐他们一家出府,显然还不够火候,至少祖父那里难以交代。
再说,逐他们出府,自此?不再往来?,就太便宜他们了。
他们要为前世所做的事付出代价。
与宫里的曹柒一样,小火慢炖才够味儿。
“没有下次。”
话落,黎昭从母女二?人的脸上捕捉到一丝庆幸。
她话锋一转,继续用温柔的语气化作巴掌,狠狠掴在二?人的脸上,连带着捎上那些作为“帮凶”的仆人。
“无规矩不成方?圆,在屠远侯府的规矩内,尔等皆不得越雷池。雷池重地,核心?所在,由我掌控。”
说着,黎昭从腰间的香囊内取出一支袖珍响箭,箭响时,大批被佟氏调离后院的护院冲了出来?,为首的头目先是一愣,虽不知前因后果,但?毫无迟疑地站在了黎昭身后,抱拳躬身,“谨遵大小姐吩咐!”
黎昭抬抬手,以牙还牙,指挥护院们将佟氏等人团团围住。
同样被佟氏指使?去了前院的迎香也跑了出来?,带着数百老伙计,站在黎昭这边,包括府中的老管家。
少女的气场,一瞬大开?。
“佟氏身边的奴仆,皆发卖。”
闻言,佟氏的亲信们陆续跪地,一声声“求大小姐开?恩”回?荡在后巷中。
黎昭睥睨着跪地的几人,没有心?软,还让老管家给佟氏、黎蓓和黎凌宕换了新?的侍从。
皆为黎昭眼线。
佟氏捂住肚子气喘,浑身发抖,丝丝冷意窜上百骸,更像是身上邪祟受术法所扰的状态。
面对黎昭,她第一次生出敬畏。
看着轻松完胜的少女,作为看客的齐容与站在一旁没有插话,这是他们的家务事,该由黎昭这个嫡出掌局,若真被逾越,才是嫡出没有本事。
宫城,御书?房。
在听过侍卫的禀奏,正在批红的萧承停下御笔,影子映照在御案上,笼罩住一支柿红赤玉发钗。
对于?黎昭在对待佟氏母女的态度上,萧承并不惊讶,早在上次的腊月宴,他就识破了黎昭针对黎蓓的伎俩。
“齐容与也在?”
侍卫讷讷,“回?陛下,侯府发生家事冲突时,小九爷是在的,之后没多久就离开?了。”
萧承不再问话,继续批红,身体微微前倾,被烛火映出的影子更为聚拢在那枚柿红赤玉发钗上。
一旁的内廷大总管曹顺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缓和一下陛下快要降到冰点的情绪,“陛下,柿红赤玉钗子最好是在春日前送出去,应景。”
冬日柿甜,春日柿涩,大赟皇朝的贵女名媛多会在秋冬时节佩戴柿纹样式的首饰,到了春日更喜桃花,夏日更喜茉莉。
萧承御笔不停,像是没有听进去。
老宦官不尴不尬哈哈腰,心?里不上不下。发钗是陛下吩咐工部巧匠连夜制作的,世间独一枚,想?必大多数女子都会喜欢。
陛下啊,还是抹不开?面子。
站在老宦官对面的曹柒漠着眼,余光锁在被帝王身影笼罩的发钗上,有艳羡,也有苦涩。
自打认曹顺为干爹,无论御前还是内廷,她都是扶摇直上的。身份地位高了,所得俸禄和赏赐也跟着递增,什么名贵首饰没见过,可她偏偏看上了这枚材质不算特别名贵的发钗。
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世俗中人都逃不过的规律。
曹柒不愿承认自己开?始嫉妒黎昭,明明不久前,她对黎昭还充满鄙夷甚至稍稍有丝同情,只因那会儿的黎昭苦追天?子无果,构不成她的芥蒂,而今,天?子动了情。
明眼人都已知晓的事实,只有天?子还拧着一股骄傲,不愿主动罢了。
可这枚发钗一旦送出,就是一段感情发生变化的节点。
广袤苍穹,细雨飞度,吹开?红尘千丈。
饧眼蒙眬。
更长漏永,批阅完奏折的萧承放下御笔,第一时间瞥向桌角的发钗,凝了许久,轻轻拿起,捻转在指尖。
一向果断杀伐的他,怎会在黎昭的事上举棋不定
是因为黎淙的缘故吗?
好像是的。
他从没讨厌过黎昭,只是心?怀排斥,排斥的源头来?自黎淙把持兵权。
被矛盾长久压抑的心?口隐隐悸动,他忽然一挥御案,几份奏折随之散落在地。
年轻的帝王,突然多了年少的毛躁。
一张脸铁青的可怕。
曹柒上前,弯腰拾起一份份奏折,双手摆放到御案上,柔声道:“时辰不早了,陛下该回?寝安置了。”
萧承捏着发钗,指甲泛白。
**
宓府六小姐生辰礼的前一日,黎昭应长公主之邀入宫,陪长公主在内廷的马场里练习骑术。
马背上的长公主永远是英姿飒爽的,她逆着光,跨马展臂,仰头笑道:“等本宫练就些傍身的武艺,也学齐小将军,一边跨剑,一边跨个酒葫芦,去仗剑天?涯。”
想?起上次被自己霸占的酒葫芦,她主动提起这事儿,“回?头,本宫托人为齐小将军寻个更好的。”
“适合就好。”与齐容与的几次相?处中,黎昭隐约觉着此?人是个超脱之人,眼中无俗物,“山外有山,银葫芦之上还有金葫芦,若他追求最好的,岂不是欲壑难填。”
“说得有理。”长公主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人生久久,有的是机会偿还人情,寻不到合适的酒葫芦,就先欠着呗。
与黎昭的每次相?处,长公主都会感到通透几分?。
这般好的女子,弟弟若不珍惜、不争取,很快就会被他人抢走。
“昨儿听母后说,陛下最近不爱笑了。”
黎昭听出撮合之意,故意板起脸,“殿下,咱们之前谈过的。”
长公主拍拍自己的嘴,“看我,又咸吃萝卜淡操心?。”
是啊,缘分?没必要强求,自由的鸟合该远离金丝笼,可那毕竟是自己的亲弟弟。
长公主陷入矛盾。
蓦地,马场外传来?一道轻渺的问话,幽幽,悠悠。
“朕也想?听听,你们之前谈过什么?”
两人寻声回?头,一个眸子一亮,一个眸子一黯。
长公主跳下马匹,将之拴在木围栅栏上,朝闲庭信步走来?的帝王招招手。
黎昭例行?请安,没承想?会在马车遇见,“臣女见过陛下。”
可那温和的嗓音,让她感到一阵陌生。
听起来?,他心?情不错?
不是黎昭听觉多敏锐,而是那语调过于?舒悦,舒悦的有些刻意。
黎昭恍惚记起,萧承上次以这样的语气与人讲话,还是对一位隐世大文豪。
后来?,这位文豪被萧承说服,放弃隐世,接任了国子监祭酒的职位。
萧承也算三顾茅庐。
长公主同样察觉出异样,细细一琢磨,某人是想?通了,不再别别扭扭?
长公主实在想?不出自己的弟弟放低身段去哄姑娘的样子,但?还是偷偷笑了。
萧承的一句话,能让两名女子同时品出猫腻,足见他的语气有多不寻常。
随圣驾而来?的宫侍自动避让,留萧承与两名女子隔着木栅栏相?对。
黎昭曲曲膝,“臣女就不打扰陛下和殿下谈事了,这便告退。”
说着,就要跨出栅栏,逃之夭夭。
眼前却多出一枚柿红色的赤玉发簪。
黎昭不解其意,不自觉看向那人,不禁想?起齐容与送她的手编花,还有那句“柿柿如意”。
萧承攥了攥另一只空拳,似在自我消解什么,他摊开?捏钗的手,情绪难辨,“送你的。”
这下,别说黎昭,就连长公主都觉得既尴尬又突兀。
都没铺垫的吗?
未免太直接了。
长公主扶额,无奈于?弟弟对感情的生疏。
不像个二?十岁的成年男子。
看着精美绝伦的发钗,黎昭意识到,眼前的男子是在示好,联想?近来?一段时日他的异常举止,黎昭无奈又不耐,“无功不受禄,请陛下收回?。”
萧承沉默,下颌绷紧。
谁能晓得,冷清的天?子迈出这一步有多艰难,被小姑娘一句话回?绝后,那本就不确定是否坚固的壁垒没有轰然坍塌已是奇迹。
长公主在旁晃了晃黎昭的手臂,“圣意哪有收回?的?昭昭收下便是,不必多心?。”
一支钗,对皇帝陛下而言算不得什么,就是一整座玉石矿山,也不过是抖一抖袖子的事。长公主想?劝黎昭以平常心?对待,坦然受之,可黎昭像是个木鱼疙瘩,不为所动。
亦如昔日的某人,面对黎昭的纠缠围攻,不为所动。
“臣女无功不受禄。”
放眼整个大赟,除了黎淙,还有谁敢忤逆圣意?
如今多了一个黎昭。
这对爷孙还真是皇室的“克星”,长公主偷偷觑了一眼栅栏外的弟弟。
也只能帮到这儿了,再劝下去,自己跟黎昭连朋友都没得做了。
可正当长公主想?要带着黎昭跨过栅栏准备离开?时,栅栏外默不作声的男子突然抬手扣住了黎昭的手臂。
修长的手,稍稍用了些力气,迫使?黎昭停了下来?。
“陛下?”长公主惊讶回?头,哪里会想?到,一向有分?寸的弟弟会不顾少女挣扎,强行?将人拉向自己身边。
“皇姐先行?回?寝宫,朕与黎昭有私事。”
萧承背对愣在原地的长公主,长腿跨过栅栏,将黎昭带回?马场,几分?强势,不容黎昭挣脱。
马场很大,是工部诸员按着山水田园所建,青山斜径、泉水激石,应有尽有,即便冬未央,外头草木稀疏,这里已褪尽萧索,绿意盎然。
翠微起伏的小山上栽种了各式奇异植被,枝条袅娜,浮翠流丹。
萧承桎梏着少女,大步跨上山坡,留一众侍卫在山脚下,不准他们再行?跟随。
黎昭趔趄几步,险些跌倒,被萧承扶了一下腰。
几乎是出于?本能的自我保护,黎昭使?尽全力挣扎,俏脸憋得通红,却怎么也摆脱不了桎梏。
“你放开?我!萧承!”
直呼天?子名讳,乃大不敬,可萧承听来?,顺耳多了。
“终于?不跟朕客气了?”
黎昭蹲在地上,试图增加双脚与地面的摩擦,被握住的手臂被迫高高抬起,衣袖垂落,露出白晃晃的肌肤。
萧承瞥一眼山脚下不敢抬眸的一众侍卫,又看向蹲在地上满脸不耐的少女,想?起她少时耍赖皮就是这般摸样,心?头一软,松开?了手。
得了自由的少女失去平衡,跌坐在地,双手撑在身体一侧,见面前伸来?一只手,并不买账,坐在地上扭头不理。
山下全是侍卫,又身处皇宫,跑是跑不了的,她索性坐着不动,兵来?将挡。
反正心?防足够坚固。
施以的关心?没有得到回?应,萧承收回?手,两只大袖迎风鼓起,青衫融入翠微中,三分?温厚,七分?清冷。
对黎昭的无可奈何,让他第一次正视一个事实,曾以为的排斥,是蕴含纵容的。
纵容她的一次次靠近。
萧承蹲下来?,也是第一次抛开?矜持,盘腿坐在草地上,面对扭头不语的少女。
“别较劲了,嗯?”
最后一个字,尾音上挑,带着迟来?的耐性,温润如春风。
可春未到,春风何以先至?
黎昭以一种异样的目光看向行?为古怪的帝王,没觉得荣幸,哪哪儿都别扭。被冷落久了,已无力招架温柔。
况且,这份温柔太过刻意,与自然搭不上边儿。
“臣女没有较劲,是真的累了,不想?纠缠陛下了,也不想?与陛下纠缠了。”
第一个不想?,是放弃一段情。
第二?个不想?,是排斥一个人。
可萧承像是没有听懂,依旧盯着黎昭。自小经历内廷的勾心?斗角、外廷的腥风血雨,已练就的意志力,不会轻易因挫折萎缩,在他的认知力,没有过不起的坎儿、解决不了的难题,一切皆可迂回?。
“好,累了就歇歇。”
黎昭有种一拳砸进棉花的无力感,她爬起来?,拍拍衣裙,居高临下地看着席地而坐的帝王。
有什么在发生变化。
一人的疏离和不耐,激发出了另一人的念旧和耐性。
看着少女跑下山坡,离开?马场,萧承仍坐着不动,表情淡淡的,不见波澜起伏,可到底心?境发生了改变。
第一次直面内心?压抑的情感。
第一次后悔。
第一次想?要弥补过往。
第一次在情爱中生出欲望。
这些,都与黎昭有关。
一袭青衫慢慢仰躺在草地上,双手枕着后脑勺,终于?不再端着帝王的老成,有了年轻人的朝气。
可这些,与黎昭何干?她只想?逃离。
从离开?马场山坡的那一刻,少女始终没有回?头,径自跑出宫门,乘车去往收拾铺,拿到了先前预定的首饰头面。
华胜、步摇、珠花、簪子、发笄,皆是荷花样式。
哪里土气了?
分?明是有些人故意歪曲,不懂得欣赏。
可有人懂啊。
想?到齐容与,黎昭记起回?请的事,于?是在回?府后,字斟句酌了好半天?,拟好一封请帖,拿在手里反复斟酌,才派人送去懿德伯府。
替主子收下请帖的是一名七八岁的小童,颈戴项圈,圆头圆脑,是齐容与偶然收留的流浪儿,取名齐轩。
圆头小童揣好请帖,背手走进二?进院,身形极快地躲过一双袭来?的手。
偷袭的老将扑个空,骂骂咧咧踢了齐轩一脚,“揣了什么?”
齐轩扯扯眼皮,蹦跳着扭起胯,“就不告诉你。”
老将从腰间取出烟杆,作势要抽小童的屁股,“老子都听见了,是屠远侯府的嫡姑娘送来?的请帖,邀咱们少将军出府一聚。”
老将嘿嘿一笑,扬了扬颏,“快用你肚子里的那点墨水,给夫人写信报喜去。”
“报什么喜?”
一道上挑的声音从垂花门传来?,两人寻声望去,见一袭锁子甲的齐容与单手抱着头盔走进来?。
俊朗的面容上,多了一处淤青。
微添战损,瑕不掩瑜。
刚刚操练完的青年有些疲惫,瞥一眼鬼鬼祟祟的小童,抬腿就是一脚,“报什么喜?藏了什么?”
小童揉揉屁股,跑远了些,站在廊道的雕花木栏上大声阅读起请帖的内容,吸引了一众光棍子。
起哄声此?起彼伏。
口哨声婉转不绝。
齐容与将头盔抛给抽旱烟的老将,撸起袖子,去追将请帖倒背如流的小童,“找打是吧!”
小童撒腿就跑,被健步逼近的齐容与拎住后脖领,抡出府邸。
青年捏着请帖,一目十行?,确认不是小童编撰的,莫名加速的心?跳才平缓下来?。
可心?跳才平缓,双耳耳尖又不受控制地红了。
没理会起哄的众人,他转身回?房,以脚跟带上房门,再次摊开?请帖,这一次,他读得很慢,一字一句,反反复复。
内双的眼眸如遇拂晓,渐渐璀璨,愈发煦媮。
眼底飐滟阵阵。
可初生的涟漪,虽绮粲缱绻,却不易察觉。
青年只是觉得身心?舒畅,疲惫全消。
他写好回?贴,应下邀约,亦是反复斟酌用词,重写了一遍又一遍,才亲自送去了屠远侯府。
两人敲定在后日傍晚见面。
深夜,齐容与沐浴更衣,敞开?的中衣下,是健硕有型的胸膛,他慢条斯理系好衣带,胡乱擦了擦半干的墨发,正要睡下,门外传来?禀奏声。
是老将的声音。
“宫里来?人了,陛下请少将军即刻入宫。”
漏刻指向亥时三刻,都快子夜了。
没做多想?,齐容与换上官袍,大步流星去往马厩,牵出那匹名叫“风驰”的骏马,跨坐奔驰,汇入夜幕中,撇下前来?送信的小太监。
没得到赏钱的小太监努努嘴,觉着这位初来?乍到的小将军不上道。
甭管多高的门第,哪户人家也不会亏待前来?送信的宦官,毕竟他们最容易给人穿小鞋。
宫阙之内,经由层层通传,齐容与阔步走进灯火通明的御书?房,躬身行?礼。
“末将见过陛下,不知陛下深夜传唤,有何吩咐?”
坐在御案前的萧承抬起脸,看向清风朗月的青年。
这个被自己选中、用于?制衡黎淙的年轻武将,有着超乎常人的好心?态,这一点得到了他的欣赏,也是他决定重用这个人的原因之一。
既为杀手锏,理应礼待。
既要礼待,就要有商有量。
抬了抬手,萧承请青年入座,也不拐弯抹角,问道:“爱卿老大不小了,家中可为你定了亲事?”
齐容与一愣,显然没料到帝王深夜传唤他,是为了谈论婚事。
他坦诚相?告,至今尚未定亲。
萧承状若有所思?,片刻笑道:“朕这里有个合适的人选,想?要介绍给爱卿,不知爱卿有无成亲的意愿?”
第20章 第 20 章
听得天子有合适的?人选, 齐容与明显一愣。
皇家说亲,赐婚居多,一旦圣意下达, 别说尚未婚配的?男女?,就是冤家仇人, 也要奉旨缔结连理?枝。
青年当即起?身, 躬身抱拳,“谢陛下关怀, 但末将?生性粗野,收心不够,还未立业, 不宜成家。”
“成家立业, 家在先,业在后,爱卿弄混了。”萧承摆摆手,示意宫人展开一幅画像, 画上?女?子柳亸花娇,温婉柔美?, 正是工部尚书宓然的?嫡六女?, 宓湘芷。
天子和和气气, 有商有量,看在曹顺和曹柒眼中, 又有另一番意味儿。
在朝堂之上?,陛下虽性子冷,但对待贤能, 会?表露出温厚的?一面,而棋逢对手时, 尤其是可?敬的?对手,通常会?先礼后兵,只?有面对厌恶亦或排斥到一定程度的?人,才会?疏冷慑人。
齐容与是陛下的?座上?宾,自然属于第一类人。
御书房内熏香氤氲,自地台两边的?双耳青铜炉飘出,缭绕在帝王周遭,为?其蒙上?一层蒙蒙薄雾,仿若托举天子登云端,手缠红线,操控世间?姻缘。
不过一句口?谕的?事儿。
齐容与瞥一眼宫人展开的?画像,耳畔是曹柒对宓湘芷的?介绍。
“与小九爷一样,六小姐是家中幺女?,备受尚书大人宠爱,性情温柔,知书达理?,富有才情,乃皇城贵女?典范。”
坐在上?首的?萧承笑道:“爱卿前不久一战成名,宓老尚书对你赞不绝口?,有意安排爱卿与自家女?儿相看,不知爱卿意下如?何?”
这画像也见了,品行也作保了,就看当事人是否有意愿。
曹柒收起?画像,意味深长地睇了一眼齐容与,也有点期待他的?回答,毕竟近些?日?子,由宫里眼线传回的?有关黎昭的?消息里,都与齐容与沾了些?关系。
天子有无妒意,曹柒琢磨不透,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天子喜欢未雨绸缪,但凡决定做一件事,就会?事先清除掉所有路障。
齐容与无疑是近来与黎昭走动?最频繁的?外男。
就看这位名声鹊起?的?年轻武将?,是否也是世俗之人,碍于帝王威,草草接受一门亲事。
萧承单手搭在御案上?轻轻敲打,静静看着身姿挺拔的?青年,将?其归类到同国子监祭酒一样的?贤能之列,自然比对待旁人多了些?耐心。
静默片晌的?青年再次作揖,掷地有声道:“末将?自小生长在胭脂味浓的?总兵大院,身边有太多外表光鲜、背地抹泪的?妇人,她们或是妻或是妾,皆不得家父喜爱,在后院望穿秋水,蹉跎韶华,红颜枯萎。在末将?浅薄的?见解里,女?子与男儿一样,若怀揣抱负,也可?发光发亮,而不是赌一场盲婚哑嫁,用丈夫的?宠爱维系余生。将?心比心,若婚前做不到两情相悦,末将?宁愿孤独终老,也不愿耽误任何一位姑娘。”
这一刻,青年剖开的?是自己对姻缘的?理?解和憧憬。
憧憬的?是两情相悦,相守一生。
闻言,萧承微弯的?眼尾渐渐趋于平缓,被灯火拉长,投下暗影。
敲打在桌面的?手指也停了下来。
他深深凝睇收起?玩世不恭的?青年,忽然无话可?说。
只?因齐容与对待感情的?心,太过纯透。
到底不是唯利是图之流,萧承自嘲哼笑,低低沉沉,没了强买强卖的?心思。
是自己急功近利,在对比之下,输个彻底。
该反思吗?
若齐容与真的?喜欢黎昭呢……最好是自己多心了。
“罢了,爱卿依着自己的?心意寻觅良缘吧。不过,明日?还是要替朕去一趟宓府,为?六姑娘递送上?一份生辰礼。”
这是事先与宓老尚书商量好的?,只?为?让一对男女?有个相看的?机会?,即便“撮合”在半途中断,贺礼还是要送上?的?。
齐容与微僵着面容应了下来,已忤逆圣意一次,不能接连忤逆了。
见好就收。
等齐容与携着贺礼离开,萧承屏退宫侍,只?留曹顺一人在旁。
在面对相伴二十年的?大伴,萧承不再端着帝王之仪,仰头靠在宝座上?,笑叹了声:“朕头一次做雷声大、雨点小的?事。”
曹顺笑眯眯道:“因为?陛下时刻以大局为?主,加之惜才,不愿为?了私事,破坏君臣情谊。”
在制衡黎淙上?,齐容与可?是一张底牌,背后拥有七十万雄兵,陛下重视得很,断然不能委屈了人家。
听完老宦官的?分析,萧承朝他招招手,拿起?御笔在他脸上?打了个叉。
“诶呦呦,陛下啊”
老宦官挤眉弄眼,既谄媚又哭笑不得。
这个叉,无疑是帝王的回复。
分析有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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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容与离开宫城,在无人的?街头纵马驰骋,若腰间?有酒葫芦,他很想灌几口?酒。
从少年起?,他时常从父亲口中听说天子的事迹,对天子既欣赏又佩服。九岁御极的?小皇帝,敢于对抗当时兵马强壮的大笺,这份胆魄,自古君王有几人?
是以,在接到密旨时,他义无反顾想要辅佐明君,此刻亦然。
陛下对他,也是以诚相待的?,透露了许多权谋上?的?计划,包括即将重用谁、削弱谁。
只?差一岁的?他们,是惺惺相惜的?。
可?今夜,齐容与从萧承身上?感受到敌意,来自儿女?情的?敌意。
换作其他人,或许会?当机立断,主动?断了与黎昭的?往来,以免君臣产生隔阂,可?他好像做不到。
骏马发出一声嘶鸣,加速行径,风驰电掣。
夜阑广袤星空下,鲜衣怒马远离红尘的?青年躺在屋顶上?独自喝闷酒,耳边回荡着天子的?哂笑,眼前浮现的?是手提金缕鞋的?少女?。
一枚老蜜蜡的?玉佩自腰间?滑落,悬在斜向下的?瓦片上?,流苏微微扬起?,在他心头引酥麻。
一壶酒下肚,他鲤鱼打挺,在一轮弦月的?做衬下,纵身跃下屋顶。
刀出鞘,寒光冽,刀花飞舞,行云流水。
一套刀法过后,恢复淡然的?青年在晨风中昂首站立。
天明了。
一大早,亲自喂完小马驹的?黎昭走出马厩,瞥一眼站在马厩外低头不语的?黎蓓,没有顺坡给彼此缓和的?余地。
早已不想与之虚与委蛇,没必要再笑盈盈接受对方的?服软和歉意。
见黎昭招呼不打,黎蓓这才着急,“姐姐”
“清早冷,回房去吧。”
黎蓓不甘心,小跑跟在黎昭身后,邀她一同用膳。
“不了,我今日?要去宓府一趟,太忙了。”
黎昭甩开苍耳似的?黎蓓,简单用过早饭,乘马车赶赴宓府之约。
早已习惯独来独往,她没带侍女?,身边只?跟着一名车夫。
两人等在宓府外,黎昭只?身携礼走进宓府大门,刚一进门,就被热闹的?气氛团团包裹。
宓府小辈多,每走进一个女?宾,就有一个小童牵着女?宾的?手去往花园那边的?水榭。
潺潺流水小石墩,黎昭在一个叫不上?名字的?女?娃娃的?牵引下,穿过溪水步入二层水榭。
皇城闺秀云集,名贵胭脂飘香。
黎昭在一片温声细语的?寒暄中,小小体验一回人情世故。
因着祖父的?关系,她在闺秀中名声极大也极差。大多数想要入宫为?妃的?闺秀都不愿招惹她,只?有宓府的?小姐还算热情。
宓老尚书虽与黎淙是至交,但八面莹澈,人脉广,府中女?眷又出类拔萃,出风头是常事。
光鲜亮丽名气大,自然会?吸引到手帕交。
黎昭没有手帕交,唯一的?好姐妹还背刺了她。
看着三五成群的?女?宾,黎昭极有自知之明,与府中六姑娘 道了几句客气话后,就由之前的?小童引路,前去拜见家主宓然。
走在镂空花格的?单面廊上?,黎昭沿途欣赏廊池中五彩斑斓的?锦鲤,等注意到前方小跑而来的?身影时,已被那人撞了一下肩,身形微晃。
那人脚步匆匆,没有回头,亦没有道歉。
领路的?小童挠挠额,没有认出这人的?身份。
今日?女?宾众多,大半携着婢女?而来,想是哪户人家不懂规矩的?粗野婢子吧。
小童没向黎昭解释,因自个儿也闹不清楚。
作为?客人,黎昭更不清楚此人的?来历。她迈开步子,继续欣赏池中鲤,全然没注意到被撞的?肩头上?赫然多出一条小青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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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眷的?生辰礼,身为?家主的?宓老尚书自然不会?露面,今日?逢休沐,老者歇在府中,正在与一位贵客下棋。
被白子团团围住,老者皱皱脸,“你这后生,棋艺是高超,但太具锋芒,不懂审时度势,一味攻击,不给自己留后路。”
说着,老者擅自移动?对方一颗白子,又行了一颗黑子,那一片黑子的?局势瞬间?化险为?夷,“你看,这样多和谐。”
老者一再悔棋,让被迫放水的?齐容与无奈又好笑,“这样也行?”
“怎么不行,这是最好的?局势。”宓老尚书捋捋须,也不在意被后生看出是在倚老卖老,“可?攻可?守,方能游刃有余,记住了?”
齐容与也不死犟,点了点头,“记下了。”
他一早奉命来送贺礼,为?了避嫌,想要当即离开,却被老家主拉住胳膊,带去客堂,说什么也要切磋几局。
这时,仆人来报,说屠远侯府的?嫡姑娘来给家主请安。
宓然让仆人将?黎昭请进来,等待的?工夫,与忽然心不在焉的?齐容与哼哼道:“要不要再来一局?”
“不了,前辈棋艺精湛,晚辈自愧不如?。”
老者坦然受之,“老夫的?手下败将?,都会?有此感慨。”
齐容与笑笑,唇红齿白,笑意明快,映入老者眸中,又多了几分好感。
可?惜与自己的?幺女?无缘。
见一身紫裙的?黎昭随府中小童走进来,宓然捋捋须,玩笑道:“老黎生得那么丑,孙女?倒是水灵漂亮。”
黎昭没想到会?偶遇齐容与,先是朝着老者欠身问安,随后又朝青年欠身一礼。
齐容与起?身,双手握住自己所坐的?靠椅,稍稍转向黎昭,请她入座。
两人目光来回交错,什么也没说,又好像说了很多话。
可?正当黎昭再上?前一步,一侧肩头忽然传来疼意,整个人栽倒下去,幸被齐容与扶住。
被扶住的?少女?绵软如?柳絮,倒在男子怀中,疼痛的?肩头渗出血迹。
“疼”黎昭按住渗血的?肩头,小声呢喃。
宓然大惊,看向小童,厉声问道:“怎么回事?快去传侍医!”
小童错愕不已,“啊啊”了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好扭头先去传侍医。
齐容与扶着黎昭坐到椅子上?,细细观察她发白的?脸色、发紫的?唇色,心口?一震。
中毒了。
依据自己多年风餐露宿的?经验,黎昭像是被毒物?所咬。
必须马上?查看伤口?。
不知侍医还要多久才到,伤势不容耽搁,否则很可?能废掉一条手臂,甚至毒发身亡,齐容与看向一脸急色的?老者,“麻烦前辈先行避让。”
“啊?”
“请。”
看青年一脸严肃,宓然深知不容耽搁,立即走出客堂,轻轻带上?门,亲自守在门外。
齐容与摸了摸黎昭发烫的?脸蛋,没有解释什么,只?道了句“得罪了”。
旋即,扯落了她胸前的?双耳结。
齐胸裙随之下落,堆叠在腰间?。
意识混沌间?,黎昭感觉左侧肩头一凉,她扭头看去,快要麻木的?身体一颤,雪白的?肌肤透出粉润。
她甚至不知趴在她肩头吸血的?人是谁。
“不要”
齐容与吸出一口?毒液,吐在棋桌下的?水盂里,又拿起?棋桌上?的?茶汤漱口?,再次趴在黎昭的?肩头,薄唇贴住两处牙印,用力吸吮。
许是毒液渐渐清除,黎昭恢复些?意识,她认出这人的?身份,不自觉舒口?气。
潜意识里,觉着齐容与是君子,不会?趁人之危。
她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在齐容与再次靠近时,主动?撩开搭在那侧肩头的?全部长发,将?莹润光洁的?肩头呈现在青年眼前,以方便他行事。
齐容与微顿,眼中是少女?将?长发撩到另一侧肩头的?画面,说不出的?震撼,可?他无暇顾及,闭上?眼,再次吸吮那处伤口?。
没有发丝遮挡,唇与雪肌完完全全的?契合。
黎昭感受到一丝巨疼,她攥紧堆叠在腰间?的?长裙,微微扬起?散发清香的?颈。
等到身体恢复知觉,黎昭突然扣住齐容与为?她穿衣的?手,嗫嚅道:“我自己来。”
齐容与立即退后,转过身耐心等待,可?绝佳的?耳力,还是捕捉到了窸窸窣窣的?衣料声。
等宓然带着侍医叩门而入,屋里的?一对男女?分坐棋桌两侧,默默无言。
侍医观黎昭气色虽苍白,却没有中毒的?迹象,先为?其把脉,确认无大碍后,独自去煎药。
宓然通过小童的?详细描述,已锁定了那个陌生面孔的?女?子,可?女?子早已不见了踪影。
有人想要在宓府毒害黎昭,大有借刀杀人亦或离间?两位家主的?嫌疑。
这事非同寻常。
“彻查。”宓然一拍桌子,嗓音浑厚。
看黎昭服用过汤药,已无大碍,齐容与将?心中所想认真分析给老者。
观黎昭肩头的?牙印,几乎可?以肯定是蛇的?毒牙,能让受害者被咬时毫无察觉,基本锁定是一种袖珍青蛇。
只?要毒液能及时吸出,被咬者不会?有性命之忧,最多虚弱几日?。
这种蛇在大赟极其罕见,观赏性强,多养在喜蛇的?权贵家中。
宓然点点头,“那老夫就着手去调查,朝中何人喜欢养蛇。”
齐容与提醒道:“也可?能是借刀杀人。”
“嗯,老夫会?斟酌。”
从宓府离开,黎昭没有乘车,和齐容与慢慢走在午日?的?深巷。
黎昭没有询问齐容与为?何出现在宓府,这是他的?私事,与她无关,只?是既然遇上?,又逢休沐,择日?不如?撞日?,黎昭想要提前回请,也好一并报答他今日?的?恩情。
想起?适才清毒的?场景,她又不可?抑制红了脸,不敢与之对视。
齐容与没有点头应下,考虑到她需要修养,便以玩笑的?口?吻道:“改日?吧,等你养好身子,请我吃顿丰盛的?。”
不想让姑娘家难堪,从头至尾,他没提一句宽衣解毒的?事,也没有迂腐地主动?要求负责。
事急从权,黎昭的?反应已说明她没有拘泥小节。
毕竟命比什么都重要。
另一边,快要被宓、黎、齐三大府邸全城通缉的?女?子头戴兜帽悄然出现在一座私宅前,她有规律地叩了几声门。
宅门被人缓缓打开,露出一张雌雄莫辨的?脸,“确定没被人跟踪?”
“确定。”
“进来吧。”
女?子跟了进去,摘下兜帽,跪在开门之人的?面前,“主子,奴婢不辱使命。”
“失手了,还叫不辱使命?要了黎昭的?命吗?”那人慢慢转头,正是出宫替天子办事的?曹柒。
女?子察觉出异色,立即砰砰磕头,“奴婢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求主子开恩!”
曹柒坐到火炉旁,畏寒的?她手捧汤碗,学着天子的?语气,淡淡道:“下辈子去享受苦劳吧。”
说着,从汤碗底下抽出一把薄如?树叶的?刀片,划向女?子脖颈。
擅长替主子们收拾烂摊的?她,对处理?尸首熟能生巧。
她背对倒地的?女?子,眼底映出炉中火焰,一簇簇燃烧。
回宫的?路上?,曹柒见临街的?摊位上?有售卖柿饼的?,便从一箩筐中挑了一个最好的?,包在绢帕里,装进衣袖中,眉眼温柔道:“陛下是喜欢吃柿饼的?,但胃不好,每次最多吃一个。”
小贩是敢怒不敢言,买一个,挑了半个时辰!
曹柒入宫后,径自赶往御前,禀奏了许多关于宓府办宴的?事,只?字没提柿饼,也不敢贸然拿出来。
听闻黎昭也去赴宴并中了毒,萧承蓦地抬眼,“可?脱险了?”
曹柒像个局外者,如?实道:“毒液清理?得及时,黎姑娘已无碍。”
萧承紧绷的?脸才有所舒缓,却又听曹柒轻声道:“是齐小将?为?黎姑娘宽衣解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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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几日?,黎昭调养好身子,与齐容与约在下一个休沐日?见面。
正月过后,白日?渐长,天气开始回暖,黎昭站在铜镜前选了一套粉衣白裙,搭配水粉首饰,明快中透着清新。
收拾妥当,她带上?车夫去往约定的?饭庄,既然齐容与提了要品尝丰盛美?食,她就不能扫兴。
黎昭选的?饭庄并非奢华的?酒楼,而是坐落在犄角旮旯的?另一家老字号,菜品丰富,是祖父推荐给她的?。
黎昭提前到场,坐进二楼雅室,将?备好的?谢礼藏在桌子旁的?低矮架格里。
饭庄不大,生意却红火,这间?雅室还是黎淙托关系替孙女?预定的?,既要请客报答恩情,自然要大大方方不扭捏,以显示诚意。
黎淙没插手,放任孙女?自行报恩。
想到齐容与,少女?倍感轻松,谁不喜欢跟清风朗月的?人打交道呢。
只?是,从晌午等到申时末,都未见那人现身。
快到傍晚了。
被跑堂问了不下十次,是否要上?菜,黎昭都只?是摇摇头,眼底流露一丝不确定,不确定齐容与何时才会?赶到。
她信任他,一定是路上?耽搁了,不会?无缘无故失约。
“再等等。”
残阳如?血霞漫天,被突然召唤至御书房的?齐容与久等不见帝王现身,眼看着天色渐晚,宫人开始燃灯,他有些?坐不住了,朝候在御书房的?曹顺耳语几句,不等曹顺做出反应,就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
昂藏轩举的?身姿融入夜风中。
在盏盏灯火汇成线的?甬道上?,他奔跑起?来,没有顾及天子是否会?不满,也顾不上?天子召唤所为?何事,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希望黎昭还没有离开。
灯火大亮的?饭庄内,微服出宫的?萧承默默坐在黎昭的?隔壁。
黎昭等了多久,他就留了多久。
他知黎昭倔强,可?这份倔强已转移给了别人。
搭在膝头的?双手慢慢收紧,他站起?身,越过曹柒走了出去,来到黎昭的?雅间?前,轻轻一推,站在门口?唤了一声“昭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