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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恨情天 猎物可以再觅,欲望也可以随处……

    新的一周。

    遗嘱相关的工作基本已经结束了。

    棠妹儿重新梳理了一下手头的几个项目, 大多是阿仁帮她盯的,分门别类整理得很细致,没有出现一处错漏。

    她看了一天文件, 大概掌握进度。

    但其中有一项, 涉及预算, 战略投资部过来质问, 阿仁给出的结论,被对方以职级不够的理由给驳回了。

    “如果不给你升职, 大概是堵不住外面那些人的嘴的。”棠妹儿深知职场倾轧,也看好阿仁, 她叫阿仁自己把升职报告打出来, 然后她第一个签上名。

    阿仁有些腼腆, “我才跟大状你做了这么短的时间, 直接升到副总, 恐怕……靳生不批吧。”

    “报不报是我的事,至于他批不批……”棠妹儿笔下一顿:只能说试试吧。

    毕竟, 她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靳斯年。

    他的行事作风看似温和,实则背后算计重重,就像掏空靳氏这件事,她想了好久,一直都没想通, 靳氏已经在他手里, 钱和权随便他挥霍,为什么还要搞资金外流这种事。

    是因为老爷子的制衡让他没有安全感?

    可现在老爷子已经不在了,仅剩靳佑之,这个竞争者骨子里也不是一个多么喜欢争抢的人,所以靳斯年到底在斗什么。

    棠妹儿想不通。

    不过这好像也不关她事。

    敲门进入总裁室, 棠妹儿把阿仁的升职报告,放到靳斯年桌上。

    他不在位置上,因为墨水滴到衬衣袖口,靳斯年换了件衬衣,听到动静,他低头系着袖扣子走出来。

    “什么事。”

    棠妹儿:“是我的秘书阿仁,我处理遗嘱这段时间,阿仁帮我做了不少事,他的能力很可靠,所以,我想给他升职。”

    “升到哪一级。”

    “集团的副总经理。”

    靳斯年低头去系另一侧,文件看都没看一眼,“普通职员到副总,一般人最少要熬五年,他才只做了半年多了,就要升副总,你确定公司里其他人不会觉得不公平?”

    棠妹儿:“我不在这段日子,阿仁确实做得是副总的工作,他能做副总的事,为什么不能做副总的位置。”

    “我不同意。升职报告拿回去,理由自己去想。”

    靳斯年语气强硬,棠妹儿脸色也很难看,她盯着他,几分不服气,还有……几分仇恨。

    靳斯年一息稍停,感知到她那股格外强烈的怒火后,最后还是出口解释。

    “阿仁做得好,你可以给他加薪,30%,50%,或者翻一倍,你找人事部门私底下操作,没人会说什么,但升职太抢眼了。”

    棠妹儿:“靳生教我,只人给利,不给人名?”

    靳斯年:“作为上司作为老板,你只要这个人为你做事就可以了,至于他的才华是不是得到施展,他的努力有没有被所有人认可,那是他自己的事,不需要你为他出头。”

    棠妹儿心中发寒,脸上反而漾开笑,那笑意带着你本来就是这种人的了然。

    “这大概就是靳生一直奉行的帝王之术,叫手下为你肝脑涂地,而不考虑他们的死活。”

    这话激得靳斯年脸色骤冷,他直视着她的眼睛,目光锐利得像一把刀。

    他们都明白,棠妹儿说的是什么——

    阿仁不能升职,是一桩。

    他让她做白手套,是另一桩。

    棠妹儿:“既然靳生不同意,升职报告我就拿回去了。加薪比例我会按照100%填写,到时候,我把申请直接交给MS齐,如果没有其他事,靳生,我先回去工作了。”

    办公室里落针可闻,空气紧绷。

    不管靳斯年是何种神情,棠妹儿拿起文件,转身出去。

    需要非常克制,才能不摔门离开。

    棠妹儿从总裁室出来,在门口站了一下,肃了肃情绪,这才返回自己的办公室。

    她把不能升职,但可以加薪的消息告诉了阿仁,阿仁并不失望,或者说,他本来也没抱这个期待。

    他忽而说起另一件事,“大状,最近办公室有一则八卦,不知道你听到没有。”

    “你一个男人也听八卦?”

    阿仁被打趣,略笑了笑,“不想听也不行,茶水间里的女人们太厉害,什么都知道……”

    他稍微犹豫了一下,“听她们说……靳生最近和一位姓温的小姐在约会。”

    棠妹儿眼尾微微一颤,阿仁的消息像铅块,生生喂进她嘴里,拖着一颗心脏往下坠。

    她替他说。

    “你的意思我明白,我和靳生分道扬镳,他有了新人,我这个旧人,他不为难就不错了,怎么可能还会捧着我。所以,破格提拔我的人,他不答应也在情理之中。”

    “大状,你有真才实学,当然不是靠争宠上位……我是想说……”阿仁动了动唇,年年拿第一的辩论手,也有嘴笨的时刻。

    他有些懊丧。

    棠妹儿反而笑着安慰他,“别紧张,你能把听到的流言蜚语告诉我,说明你是真的和我坐同一条船,想让我不要对靳生抱有期待,我完全明白。”

    阿仁挠挠头:“大状……”

    “行了,你去忙吧。”

    ——

    春意盎然,连夜色下的自己都有了几分眉清目秀。

    温宝怡站在西餐厅的门口,对着玻璃幕墙照了照,她已经穿上了最好最贵的裙子,希望不要失礼于靳生。

    至今,她都有点不敢相信,只是凭借珠宝店的一面之缘,靳生会与自己约会。靳生秘书打电话过来时,她还在清点库存,灰头土脸地模样,正适合做辛迪瑞拉的美梦。

    做柜姐飞上枝头,这是八卦周刊上最普通的故事,但却是普通人最大的憧憬。

    温宝怡抬头,去看银光流动的门头,内心既忐忑又兴奋。

    温宝怡跟着侍者,一路往里走,这样级别西餐厅,安静得像仙境,多说一句话,好像都会触犯天条搬。

    她不敢说话,不敢问,等真的走到落地窗边的一片私密区域,她就更害怕了。

    靳斯年比她到得还早,这样一个大人物不仅与她约会,而且还心甘情愿等着她,怎么不叫人心口激出一阵战栗。

    温宝怡瑟缩着走过去,叫了一句,靳生。

    靳斯年起身,接过侍者的工作,为她拉开椅子。

    温宝怡嘴角忍不住地上扬,连连道歉,“上一次靳生来店里拿胸针,不知道靳生是靳生,还是后来,我的同事跟我讲的,我才知道自己说话有多鲁莽……我不该提棠小姐,我……”

    不该提还提,有点被自己蠢到。

    她偷偷住口,再去观察靳斯年神色,发现他只是浅淡地笑着,没有任何不悦,这才放下心。

    靳斯年落座:“我和Mia已经过去了,虽然不值得一提,但你提到她也不必那么紧张。”

    侍者送来餐单,靳斯年请温宝怡先点,温宝怡怕露怯,“我也不知道什么好吃,靳生帮我选吧。”

    靳斯年:“你吃辣么?”

    温宝怡摇摇头,“我不太能吃辣。”

    靳斯年又问:“海鲜呢?”

    温宝怡身体微微前倾:“我很喜欢,家里弟妹多,螃蟹的几条腿都要分得仔仔细细,每一次我都吃不够……”

    发现自己又有些失言,她声音渐渐低下去。

    靳斯年就像没听见,吩咐侍者做两份黄油焗澳龙。

    等到菜上齐,温宝怡迫不及待地开动了,吃到一半,她却发现靳斯年一直在独酌,盘子里餐品一口没动。

    “靳生……你不吃么?”

    “我不太饿。”

    温宝怡看向靳斯年盘子里的食物,蔚为可惜的样子。

    靳斯年问她:“你家里兄弟姐妹几个?”

    温宝怡笑:“我是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弟弟两个妹妹。”

    靳斯年招手叫侍应生,吩咐,“同样的菜品再做四份,给温小姐打包带走。”

    “是。”侍应生退下,只留下一脸惊喜的温宝怡。

    她做梦都没想到,这样有钱有势的男人,同时还能如此温柔,对渺小如她也可以做到细致入微的体贴。

    温宝怡咬唇,犹豫半天,终于突破羞赧,问:“靳生,我们以后还可以继续约会吗?”

    靳斯年:“不行。”

    “……啊,为什么。”刚刚还沉浸在幸福之中的温宝怡,被这兜头冷水泼下来,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诧异的脸上,挂着大大的疑问。

    是,是靳生先约的她。

    是,是靳生先向她示好的。

    为什么却不能继续进行下去?

    早已食之无味。

    温宝怡看着靳斯年的表情,又伤心又失落。

    靳斯年只是眉目平淡地说:“抱歉。”然后递过一张支票。

    绝对不算空手而归,温宝怡提着外卖袋和支票,还是带着几分不舍,三步一回头地离开。

    城市霓虹灯闪烁如流星坠落,维港波光粼粼,城市的喧嚣被隔绝在玻璃之外。

    窗边是凝然不动的一道影子。

    靳斯年一只手搭在桌上,食指与中指微分,压住酒杯底座,他的视线定格在酒液微荡的水平线上,思绪跟随起伏。

    温宝怡的疑问,只有靳斯年自己知道答案,而且,只有在夜深人静的寂寥时刻,他才敢承认——除了出身贫寒之外,温宝怡和棠妹儿一点都不一样。

    温宝怡有兄弟姐妹家庭美满,棠妹儿是孤儿;

    温宝怡不喜辣喜欢海鲜,棠妹儿最喜欢的却是辣椒洋芋;

    温宝怡是左势,棠妹儿写字拿刀都用右手;

    还有什么,太多太多的细节,在温宝怡甫一露面时,他就知道这个替身完全不像她。

    很难形容的失望,本以为自己可以重新再觅猎物,欲望也可以随处释放,然而就是再也找不到第二个棠妹儿,像她一样,倔强鲜活,那么精准地拿捏他的要害。

    看看他,弄丢了一个多么难得的人,她真切地爱过他,就如同今日下午,她来办公室找他,她的恨,也真切地刻在那双美丽的眼睛里,再也不容他转圜。

    第72章 上三楼 是恨,还是爱,谁还能分得清……

    今年的夏天好像很短暂, 没怎么察觉到热,天气就凉了。

    尤其是在机场,冷气吹不停, 棠妹儿搓搓露出的手臂, 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她转头去看金刚, 金刚点点头,表示就是这样趟航班没错。

    靳佑之出差, 走了半个月,今天的飞机落地红港。

    也就是前天, 他提前打电话给棠妹儿, 再三强调, “你必须来接我, 我出闸口就要看见你, 不然等着我回去亲死你。”

    混蛋式的威胁,棠妹儿不买账, 电话里骂他痴线,但现实是,她还是乖乖来了。

    金刚开车,她坐在后面,偶尔看看表, 怕不能第一时间出现在闸口。

    两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棠妹儿也说不准,是朋友,好像有点越界,是情侣,又好像差点什么, 如果非要细究,她只能把原因归结于“吃一堑长一智”。

    姓靳的男人固然很迷人,但她也不想再跳一次靳家的火坑。

    又等了一会儿。

    人潮往来的甬道里,明显多了一股喧闹,棠妹儿怀疑靳佑之的航班已经出来了,她扬头找人,忽然,一个中年男人步伐匆忙迎面走过来,没有撞满怀,只是擦着肩膀过去,棠妹儿身体一晃,手中的电话脱出,一道线落地。

    啪嗒一声,手提摔出破碎音,然后在众人脚下像球一样,又传了四五米。

    棠妹儿暗自叫苦。

    她先喊了一声金刚来帮忙,随后自己掖着头发,弯腰在地上找。

    来来去去的鞋,在眼前乱晃,棠妹儿定睛,终于看见那部满目疮痍的手提——天线摔断,后盖崩开——就差五公分,手机又要被旁边那只脚踩在脚下了。

    棠妹儿眼疾手快捡起来,还没等站直,她注意到那双鞋,咖啡色软底小羊皮,休闲商务两可,她顺着这双有品味的鞋往上看,从深棕色西裤一直看到黑色衬衣,再到那张熟悉的脸。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

    分明是冷血无情的人,偏偏出现在这样庸俗的时刻。

    “靳生?”

    棠妹儿尚未站稳,有一瞬间的愕然,这时又有人撞过来,她身形踉跄一下,手臂被他一把抓住。

    他低头,“人来人往的,你往别人脚底下钻什么,也不怕被踩到。”

    他皱眉斥她的模样,实在让人难以招架。

    “我在捡手机……”棠妹儿有些不自在,正想脱离这份触碰,靳佑之不期然地就出现了。

    “大哥说得对,幸好他眼疾手快救了你,还不说谢谢。”

    靳佑之言语带笑,动作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他劈手过来,直接斩断两人接触,一切,一拽,硬生生把棠妹儿勾进自己怀里。

    靳斯年掌中條然一空,是失控感,让他极不适应,拳头卷了卷,他不动声色看向那对久别重逢的男女。

    第一次近距离地、直观地目睹他们之间的亲密。

    靳佑之美人在怀,当然不肯老实,他旁若无人展示占有,再次抱向棠妹儿,狠狠用力。

    一见面就看她跟别的男人拉扯,靳佑之一个大男人竟然也学女人撒娇卖委屈。“半个月没见,都不知道想我,棠妹儿你良心喂狗了。”

    胸口被按到发闷,棠妹儿挣扎了一下,“都喂给你……好重啊你,放开。”

    她脱开他怀抱,转向靳斯年时,那笑容顷刻就淡了。“刚才谢谢靳生了。”

    靳斯年微挑着眼,打量她,三分审视的目光,片刻,忽然笑了。“原来你们已经在一起了。”

    靳佑之得逞般微笑,“她可不好追。”

    至于,追没追到他就是不说,棠妹儿瞪了靳佑之一眼,知道他醋意上来,在发脾气,她想赶紧拉他走。

    偏偏靳佑之发神经,继续与人搭讪,“这么巧,大哥也出差?”

    “例行的公务洽谈,后天就回来了。”

    靳佑之:“那还好,我记得后天是你生日,过生日还飘在外面,那就太辛苦了,大哥千万不要为了靳氏而忽略自己。”

    “你不是也为了公司,满世界的跑,连女朋友都没时间陪么。”靳斯年微笑着,那表情里的友善,反而令人不适。

    充满火药味的对话,必须终结。

    棠妹儿当机立断,说自己腹痛,管它演技是否逼真,她双手叉腰,慢慢弯下身。

    交锋中的男人们,注意力被吸引过去。

    然后就是兄弟间与生俱来的默契,一个问你没事吧,另一个说,要不要先送你上车。

    说着,靳佑之把旅行箱一推,由金刚接手,然后他打横抱起棠妹儿,连招呼都不打一个,直接转身往出口走。

    就是一个完全被置身于外的外人,靳斯年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他们的背影没入人群,屹立许久,终于,他眼底布满寒意。

    ——

    回市区的路上,金刚在前面开车,棠妹儿和靳佑之坐在后排,靳佑之要她躺下枕在自己腿上,棠妹儿果断拒绝。

    “我肚子又不是真的疼。”她如实招认,引来靳佑之一声嘲讽。

    “你怕什么,怕我和他当众打起来?”

    棠妹儿哼笑,“有点,主要怕丢脸。”

    “周围全是人,你们两个已经动手把我抢来抢去,下一秒挥拳相向也不是不可能。”

    靳佑之:“是,你魅力好大,我们兄弟还要为你打一架。”

    棠妹儿不理他,低头钻研那部摔烂的电话,修理浪费时间,大概率是要换新的,棠妹儿一遍一遍抠机器上的按钮,好似无比心疼。

    就说可笑不可笑,靳佑之连一部电话都要嫉妒,“这么久没见,你就不能多看我一眼?”

    棠妹儿继续不讲话。

    靳佑之干脆转身朝向她,“棠妹儿,你可真是好样的,我不在你就偷人,现在还敢跟我甩脸色。”

    “什么偷人!”棠妹儿有点恼,“我是和金刚一起来的,他可以作证,我和靳生只是碰巧遇上!”

    “好好好。”靳佑之投降极快,“我吃醋我嫉妒,你哄我一下。”

    说是叫人哄,但还是自己主动送上门,靳佑之搂住她,下巴搭在棠妹儿头顶。

    “我知道你们没什么,但就是忍不住。”

    爱情的出场顺序,很不讲理,但又让人说不出委屈。

    最近棠妹儿在养头发,她想留长,正在经历半长不短的尴尬期,靳佑之囫囵的拥抱,弄得她前额凌乱,所以,稍微调整了一下姿势,换她把头搭在靳佑之肩膀上。

    默认他的追求,也等同于默认了靳佑之吃醋的合法性。

    “你别惹他,好不好。”她语气有点央求的意味。

    “靳生个性,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和我还没在正式一起,你就大肆宣扬,明摆着挑衅他,本来你们就在争公司大权,现在又搞出争女人这种事,你怕不出事是吧。”

    沉默一顿,靳佑之长吁一声,“我这一趟,花了这么长的时间,找了很多关系,只知道那些钱去了瑞士。”

    “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这么长时间过去,进展微乎其微,而靳氏的钱还在大笔大笔地往外走。你以为我什么都不争,就不会出事了?”

    棠妹儿终于有所意识,“你的意思是,靳氏的亏空……”

    “你以为不惹他,就不会出事?那你才是不了解靳生的个性。”靳佑之说,“最多再撑两年。如果他的手脚再快一点,可能一年、几个月,靳氏就岌岌可危了。”

    ——

    只是一次非常普通的商务洽谈,三天之内往返回港,靳斯年落地后没有去公司,而是直接回了家。

    靳斯年的管家是林曼玲活着的时候,给她开车的司机,如今他年纪大了,开不动车,就负责一下家里迎来送往的事。

    像靳斯年过生日这种日子,他准备得最精心,早早叫厨师烤了一只少糖的6寸蛋糕,然后亲自给少爷煮一碗面。

    靳斯年这边进门,那边,面碗撒一撇香葱,刚刚端上桌。

    “靳生先吃饭吧,不然面就坨了。”

    按靳斯年的习惯,以往都是先洗澡,今天被管家安排一番,他没反对,洗过手,落座。

    过去十几年,生日都是这么过,长长的桌案,摇动的烛火,不用唱歌,不用许愿,甚至蛋糕连切都不切,直接叫佣人拿去分食。

    简单到极致的生日仪式。

    吃过长寿面,靳斯年起身上楼,一路风尘,他最需要一场热水澡,然而步行到二楼楼梯口时,他脚步稍顿,继续上三楼。

    三楼只有一间屋,用钥匙拧开,一阵灰尘味飘出来。之前是他把房间锁起来的,不怪佣人不来打扫。

    靳斯年徒步进入,关门,开灯,房间正中唯一的单人沙发如同邀请。

    没有马上落座,他脱掉外套扔在一边,然后垂眸,将银色金属表带解下,放在柜边,最后侧了侧头,扯松领带抽出来。

    随手卷了两圈,缠在手掌上,他身陷皮质沙发椅中,眼睛注视着墙壁上的刑具。

    一排排悬挂着,跟随轻微的空气扰动,阴影摇晃。

    聚光下,尘埃飞舞,他头向后,仰靠在宽大的椅背上,清晰的下颌、突出的喉结、还有绷出青色血管的白皙的脖子,无一不再回味。

    双重绞缚感,勒紧他的神经,好似再度复刻了上一次,棠妹儿和他拿生死来玩的极|致感受。

    那一刻,是恨,还是爱,谁还能分得清。

    靳斯年盯着天花板的某一点,虚焦视线,他伸手隔着绷紧的西裤布料,用手揉了揉,很想要,但也不想委屈自己,只能等待那股燥意自行撤退。

    二十分钟后,靳斯年从三楼下来,管家正指挥佣人抬行李,见到靳生路过,他们自觉地闪至一旁。

    靳斯年脚步一停,轻描淡写吩咐管家,“三楼的房间,以后继续打扫。”

    第73章 新旧账 我们才是世界上最紧密的关系

    早上, 阿仁送来一叠文件,棠妹儿读了半天,才发现这是上个月她已经处理过的那一份。

    她把阿仁叫到办公室, 刚要说他是不是搞错了, 哪知道阿仁拿眼睛找了一下, 揭开书桌上的宣传单, 露出下面的纸页。

    “这份才是。”阿仁看她。

    棠妹儿翻了翻文件,充满挫败地说, “好吧,是我没看到。”

    “大状, 你没事吧?”阿仁有些担心地问她。

    棠妹儿挥挥手, 表示没事。

    就算心中慌乱, 也不能告诉阿仁, 跟他怎么说呢, 说咱们大老板是个神经病,不知道他哪根筋搭错要把公司搞垮了。

    惴惴不安的心情, 一方面为前途担忧,;另一方面,原本随意被堆放在角落的回忆,突然被人翻了出来。

    零碎而破烂的过往,还有已经被证明过的、不值得期待的期待, 再次出现在脑海里时, 人难免局促。

    怪靳佑之,都怪他。

    那天在机场,靳佑之随口提及靳斯年的生意,一下把棠妹儿的记忆给勾了起来——

    去年她窝在男人怀里,信誓旦旦说要帮他过生日的, 原来就是昨天。

    台历上硕大的数字,她昨天整整盯了一天,靳斯年一直没有动静,那就说明,这件事他已经忘记了吧。

    忘了,意味着大家可以继续相安无事,你喜欢杀人放火,我还要结婚生子。

    大家路不同,最好一辈子井水不犯河水。

    阿仁送来的文件,棠妹儿花了一下午,终于处理完毕。

    快下班时间,靳佑之给她打电话,“今晚我约了投资界的朋友,大家要一起吃个饭,你来吗?”

    “我不去了。”棠妹儿说,“你少喝点酒,叫金刚开车。”

    “真像我老婆。”

    “我不是。”

    “你会是的。”

    “我不是。”

    靳佑之不再逗她。

    今晚的应酬庄廷安也在,他能感受到他对棠妹儿始终有芥蒂,所以棠妹儿不去,他也不勉强。

    “我尽量早点回去,如果赶得及,咱们一起吃宵夜。”

    棠妹儿应他一声,说,好。

    电话刚挂断,没两分钟又打回来。

    靳佑之总是喜欢在细枝末节逗她玩,棠妹儿觉得他粘人又赖皮,电话递到耳边,她张口就说,“靳佑之你好烦,都答应和你宵夜了,你还有什么话要讲。”

    听筒里沉默一瞬,白臊音穿耳而过。

    终于意识到不对劲,棠妹儿笑容敛了敛,“喂?”

    “你今晚约了他么?”靳斯年的声音透过来,不知道是不是电波改变了频率,令他语调极为低沉。

    棠妹儿有种遍体生寒的感觉,“靳生,找我有事吗?”

    “有一件事,可能需要你推掉他。”

    “……什么事?”

    “帮我过生日。”

    女人直觉准过天气预报,刮风下雨,连老天爷打哪张牌都知道,何况靳斯年。

    一年前的旧账终于找上门。

    棠妹儿深吸一口气,“靳生的生日不是昨天吗,已经过去的话,不是还要等一年吗?”

    “你来帮我补过。”他语气郑重,完全听不出一丝的狡诈,“忘了么,你去年答应的。”

    “去年是去年,靳生,我不知道给你过生日的意义是什么,毕竟,我们已经——”

    “我们还没有结束。”靳斯年停顿一秒,然后用最轻柔的话语,捅进她心脏,“你仍旧是我基金会的负责人,我们才是世界上最紧密的关系。”

    “这就是你给我过生日的意义。”

    棠妹儿心头一阵轰然。

    恐惧与悲愤,来自灵魂最深处。

    知道她无处可逃,靳斯年又紧了紧绳。

    “你签过字的文件,里面写明了资金来源、走向、和最终目的地,以你现在的英文水平,应该已经可以看得懂了,你要不要看一看,然后告诉靳佑之和姓庄的那群人,他们到底要怎么自救。”

    ——

    靳斯年的别墅,灯光柔和,只有餐厅一角,透出一抹暧昧低暗的光。

    长桌中央摆放着昨晚同款的小型蛋糕,棠妹儿站在一旁,脸上没有笑意。

    她喜欢甜食,眼神落在蛋糕上,却格外冰冷,“文件呢,我想看看文件。”

    靳斯年站在对面,用那双深沉的眼睛紧盯着她,似乎在期待接下来的环节。

    “你通常这样给别人过生日吗,这么没诚意。”靳斯年淡淡地开口,“点蜡烛,唱歌,然后吹蜡烛,应该是这样的流程吧。”

    棠妹儿抿了抿唇,强忍住内心的愤懑,拿起桌边的火柴,点燃了蜡烛。

    火光摇曳间,她的手微微颤抖,点完仅有的一根蜡烛,她站直身体,低声唱起了生日歌。

    寂静的大房间,她的声音显得低而平淡,毫无情感,甚至还有几分荒腔走板的况味。

    靳斯年却在静静地听,嘴角扬起,没有任何明显的喜悦。

    歌曲结束时,他俯身吹灭了蜡烛,火光熄灭的瞬间,整个房间再次陷入昏聩。

    如同棠妹儿此刻境遇。

    靳斯年返身,去开餐厅灯。

    “可以把文件拿出来了吧。”她说。

    棠妹儿的声音实在冰冷,产生靳斯年略微地不快,但他还是遵守承诺般,从边柜的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

    棠妹儿上前一步,刚伸出手,却被靳斯年一把握住手腕。他的力道不重,却让她挣脱不得。

    “我认为我们应该先切蛋糕,吃完再看。”

    “放手。”棠妹儿压制着怒气,再也不接受妥协。

    她一把夺过文件,转过身,试图拉开两人的距离。

    靳斯年任由她去,然后坐下来倒了两杯香槟,“钱通过你的名字,清洗后辗转到瑞士,最后再用离岸公司的壳子,回红港继续投资。”

    “……你用这些钱买了靳氏和庄氏的股票?”棠妹儿是猜的。

    靳斯年浅淡一笑,“你还猜到了庄氏。”

    凡人想开上帝视角不容易,他十分赞许棠妹儿现在纵观全局的能力。

    靳斯年:“想搞垮靳氏,受限诸多,一来它体量庞大,是上市公司必须接受监管,二来庄氏与靳氏历来相互依存,一个有事,另一个一定来帮它,所以要搞,就要一起搞。”

    棠妹儿脸色晦暗,“这么多资金,这么大的亏空,全都是以我的名字在运作,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出了事,我会怎么样?!”

    “我不会让你出事。”靳斯年非常确信这一点,“当初让你签这份文件,只是想让你听话而已,不是为了害你,难道你不明白么?”

    “如果你的阴谋诡计被拆穿呢,风险都在我身上,这叫做不会害我?”

    “如果我听话,你不会主动害我,那我不听话呢?”

    她声声控诉,他却不为之所动。

    靳斯年:“Mia,你从来不相信我能保护你的事实,你也从来不肯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可我曾经多么相信你……最后却等来你的背叛,多让人生气,你真的知道吗。”

    好像永远对不到一个频道里。

    棠妹儿已经放弃和他讲理,“那你现在拿出这份文件,是什么意思,你又想控制我什么?!”

    “和佑之分手,回到我身边。”

    “我要是不呢!”

    靳斯年用刀刮下蛋糕上的一簇奶油,原本整齐美观的艺术品,顿时毁于丑陋。

    “Mia,我建议你把文件拿回去,好好计算一下上面涉案的金额,然后再答复我。”

    愤怒到达极点,已经无法突破,只是诧异于自己,是怎么惹上这个恶魔。

    棠妹儿清冷地站在那里,一时有些空茫。

    靳斯年站起来靠近她,温热的手背轻轻滑过她的脸颊,“可能现在看来,我是你迫不得已的选择,可是,我会像从前一样好好疼爱、弥补你,好吗,Mia,我们可以重新开始的。”

    他反手又想去捧她脸时,棠妹儿往后一退。

    靳斯年右手落空,扬眉去看她。

    那份文件只是影印本,棠妹儿后退着,将它收进皮包里,然后转身。

    靳斯年的声音从背后淡淡传来。“明明是给来我过生日,你眼里却只有那份文件,连基本的礼节都忘了什么?”

    棠妹儿停下脚步,下一瞬转身折回来,抄起酒杯,用力泼到靳斯年脸上。

    “祝你生日快乐!”说完,她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靳斯年低头看了一眼染红的衣襟,当这冰冷淋头而下的时刻,他比自己预料得还要冷静。

    ——

    时间不早了。

    应酬来到尾声,靳佑之主张散场,一想起棠妹儿那张挑食的嘴,他就忍不住着急,想早点回去陪她吃宵夜。

    与朋友们逐一握手,靳佑之拨开衣袖,看了一眼表。

    金刚去取车,四下除了保镖,没有别人了。

    庄廷安忍不住抱怨,“一个女人而已,你之前交过那么多,都没见你这样,这一个不知道有什么魔力,让你那么上心。”

    “不是上心,是上瘾。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之就是特别上瘾。”靳佑之笑一笑,堵得庄廷安有些难受。

    “我是你舅舅,再加上你外公,这个世界上,你就剩我们两个亲人,以后我们的也是你的,这么庞大的身家,任何一个靠近你的女人,不可能无所图,别怪我没告诉你,当心呐!”

    靳佑之:“是,我最亲爱的Uncle,您说完了么,说完了我就要回去了。”

    “等一下,我还没说完。”庄廷安拉住他,“我问你,靳斯年的白手套,是不是棠妹儿?”

    “您怎么会这么说呢。”

    靳佑之轻松一笑,庄廷安喝他,“本来我还不确定,现在看你这个样子……哼,果然是她。”

    “您怎么知道的?”靳佑之好奇一问。

    庄廷安:“我在监狱里找了些关系,叫人盯许冠华盯了很久,一直没套出话来,如果不是他,我想到的第二个人,就剩棠妹儿了。”

    靳佑之嘴角紧绷,“您不会惊动警|方了吧?”

    “当然没有。”庄廷安否认。

    靳佑之皱眉:“这件事,关起门来最多就是钱的事,我是靳氏最大的股东,要怎么做您不能越俎代庖,一定要问过我。”

    “我当然尊重你。”庄廷安几分严肃,“但是,佑之,我再次提醒你,现在情况已经很严峻了,你不能为了一个女人,连大局都不顾了。”

    “那您要我怎么做呢?”

    “还用我教你?当然是硬下心肠,沿着棠妹儿这条线好好调查啊!”

    ——

    回到顶楼套房,客厅的灯是开的,棠妹儿安静地坐在沙发上。

    靳佑之没想到她已经在等自己,“深更半夜跑到我房间……”他从沙发后面绕过来,挨着棠妹儿坐下,一把将人搂在怀里。“说,是不是对我图谋不轨。”

    喝过酒的人,好似流氓,裹挟一身靡费味道,勾住棠妹儿的脸,却发现她的脸颊触手冰凉。

    “怎么了?”他侧头去问。“谁惹我们棠大状了……还是嫌我回来晚了?”

    棠妹儿冷冷清清地问:“今天和投资界的朋友们吃饭,有什么心得么?”

    已经察觉她情绪不对,靳佑之敛肃几分,“跟他们咨询了一下,如果拿我手上的股份出去质押,可以换一些钱给靳氏输血,这样也许可以为调查争取一些时间。”

    “不用麻烦了……”棠妹儿倾身,把茶几上的文件拿给靳佑之,“靳斯年的秘密都在这里了,你可以按这个去查。”

    不能说不吃惊,但更多是疑惑。靳佑之快速翻阅文件,他这个金融系的高材生果然不是吹牛,看专业文件比她快多了。

    棠妹儿拿回来,一晚上的时间也不过仔细看了两遍,恐惧从头蔓延到脚,花了两小时。

    而靳佑之只需要五分钟,他声音冷冽极了,“这份文件,你从哪弄来的……他给你的?”

    “嗯。”

    靳佑之站起身,抱着头在房间里转了一圈,他的震惊不亚于亲眼目睹一场惨烈的战争,而这里面被精准打击的目标,正是他最在意的人。

    怕吓到她,靳佑之走回来,轻声问,“他周密布局了这么久,马上都要成功了,他为什么给你这个?”

    交易从来都是等价的交换。

    靳斯年敢把他的资金链路展示给棠妹儿看,那他的目的……心惊肉跳的感觉,让他酒醒大半。

    靳佑之:“他是不是想拿这个逼你就范?”

    他的目光在这个夜晚看来叫人微微发酸,棠妹儿轻吸一口气,嘴角向下。

    还不等她说话,靳佑之抄上外套,“我去帮你把原件拿回来。”他往外走。

    棠妹儿霍然站起身,犹疑地去捉他的手,“不要去……这是他的杀手锏,怎么可能会轻易给你……”

    靳佑之按住棠妹儿轻微颤抖的肩膀,是前所未有的坚毅。

    “在家等我。”

    第74章 我喂你 “你怎么这么会?”

    这一晚, 棠妹儿觉得相当漫长,一会站一会坐,最后把橘色抱枕怀里发呆。

    这样浪费时间, 真的很不像她。

    在过去的几年, 为了攀上高位, 她连吃饭的时间都要压缩, 就为了多看一本书,了解行业了解商场。

    时间一长, 因为发呆而产生的罪恶感,棠妹儿把抱枕一扔。

    她的目光, 定格在茶几下面的一摞杂志上, 那一本只露了一个角, 娇艳鲜黄的兰花, 几分眼熟, 她抻出来,封面竟然是靳斯年入镜的照片。

    一段采访, 照片取自总裁办公室,男人身着成套的正装、淡然的表情,很日常的工作状态,但就是能够不经意里流露出那股冷峻的精英感。

    他身后那盆兰花,是她买的, 认真地培过土、浇过水, 还在盛开着。

    棠妹儿盯住那里,鼻息发涩,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绞在一起。

    是痛感。

    她双手紧紧攥住书页,控制着不去翻开,对这个男人多一分触碰, 都让她感到痛。

    杂志塞回那一堆。

    棠妹儿不得不去想:已经和那位姓温的小姐在约会的靳斯年,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自己。

    是因为,新感情可以占据他的爱,却勾不平他的恨吗?

    靳斯年应该是恨她的,恨她背叛,恨她爱过又为什么不爱了,恨她不打一声招呼,就跟了别人,他的恨成分复杂,她感觉得到。

    双手掩面。

    棠妹儿的恸意,像泡在咸涩的大海中央,太阳正在落山,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她觉得自己要死在这个夜晚了。

    为什么她汲汲营营爱一场,被她爱过的人,最后会那么恨她。

    算了。棠妹儿,真的算了,不要再有期待,不要再抱有侥幸,他不是你的归宿,就像Mia这个名本来也不属于你。

    棠妹儿心里喃念不停。

    门锁拧动发出声音,她反应慢了一拍,终于意识到抬头去看,靳佑之已经走了进来。

    他身上穿着的长款风衣,衣角带着外面的寒意,蓦然停在她面前。

    “看看是不是这份文件。”他递过来一只文件袋。

    棠妹儿愕然抬头,机器人听从指令一般,她接过袋子,一圈一圈解开细线,手指甚至忘记发抖。

    她记忆力很好,读书时一晚上可以记住一本法典,纸面上的文字,只要她能熟读,就能记得很清楚。

    靳佑之拿回来的文件,正是她刚才反复熟读的、亲自签署过那一份、原件。

    这一把悬在她头上的刀,叫她寝食难安的来源,就这么被靳佑之轻轻松松拿回来了,她去看他。

    不是震惊,不是感谢,她平静地看着刚刚落座地靳佑之,没有追问,反而邀请他,“喝点酒吗?”

    靳佑之神色稍顿,扬眉,“你能喝吗?”

    “不知道,没和别人认真喝过,我的酒量是个未解之谜。”

    靳佑之笑了,“那就喝一点,正好有点渴。”

    棠妹儿起身,去后方吧台取了一瓶洋酒,她不懂酒,只是看它盛在酒樽里,有琥珀的光泽,很美。

    她端过来,仅带一只水晶矮杯。

    “喝冰的还是常温?”她心很细,注意过靳佑之的喜好,所以自言自语地说,“还是喝冰的。”

    她去吧台开冰箱,很快装回满满一冰桶。

    棠妹儿先往酒里加了一块,靳佑之伸手去接,哪知道棠妹儿自己先喝了一口,辛辣与冰凉交织,过于刺激,棠妹儿不禁缩了一下脖子。

    靳佑之笑了一声,刚要问味道怎么样,棠妹儿紧接着爬上男人的腿。

    她分膝跪在他腿侧,扭身扳掉高跟鞋,往地上一扔。

    举杯又饮了一口,对着靳佑之的嘴喂给他。

    女人动作来得太野,靳佑之第一次承受,微微诧异之后,火速占据主动。

    酒液和舌|尖轮番交换,分不清谁是谁的。

    呼吸此起彼伏,清晰得刺穿彼此的耳膜,那慵懒地伴随水意的声音,让棠妹儿很快软了下来,膝盖不再坚强,慢慢落进靳佑之怀里。

    腰间圈上一双手臂,骤然把她抱紧。

    靳佑之:“你怎么这么会?”

    两个人同时口干舌燥,又控制不住地想从对方口中榨取水分。

    一对唇在分开中交缠,在交缠里再分开,呼吸间或交错。

    棠妹儿有几分故意:“都是你哥教的。”

    靳佑之挑衅式弹压她的舌,“他知道你现在干的事么?”

    棠妹儿囫囵吞咽,“如果他知道可能会被气死。”

    靳佑之:“那你现在算什么,报复他?”

    “不需要。”棠妹儿始终低着头,此刻迎向他,“我只是想勾引……你。”

    靳佑之下巴微扬,“你会吗?”

    敢说她不会?

    棠妹儿故意蹭动。“你觉得呢?”

    今日她穿着一天高腰西裤,黑色垂感面料,将她两条腿包裹得又长又精练。

    她用膝盖支起身子,一起一落间,揉搓靳佑之腰间,只需要两个来回而已。

    那里明显有了反应。

    男人身体往后靠,捧场般,上手慢慢摩挲她的腰,“棠妹儿,我不是素食动物,你这么玩我,我硬,只能表示我正常。”

    棠妹儿表示明白。

    发现问题,解决问题,从事各行各业都要擅长此道。“佑少嫌我不够卖力不够疯。”

    她从靳佑之身上退下去,直接拎来整瓶。

    “想疯得酣畅淋漓,还需要再来点酒精……我喂你。”说着,她跪在靳佑之上方,一把捏开他的下巴,直接往里灌。

    靳佑之笑着,全然不抗拒,张口就接,男人把头仰高,喉结上下快速滑动,可还是比不过液体流速,很快口中满溢。

    他抬手抓下她的瓶,扔到一边,借着最后一口酒夜,又学她哺回棠妹儿口中。

    冰凉浓烈,好矛盾,就这么长驱直入,进入她口中。

    棠妹儿闭上双眼,专心感受。

    靳佑之身上的味道很独特,也很迷人,和他的个性桀骜,如这个不断转折的夜。

    时节差不多了。

    酒精正在侵蚀大脑,眼前的靳佑之,人影又清晰又模糊,有人已经入瓮,她尽量双膝并在靳佑之身后,堵住他的退路,捧住他的脸。

    “我签过名的文件,他怎么肯轻易给你……告诉我,是你拿什么换的?”

    “坏女人,灌我酒原来是为了套话。”靳佑之腾出嘴来说话,还不忘咬一口她酡红的小脸。

    而他的避重就轻,更加印证了棠妹儿的猜测,她胸腔开始激烈地抽搐,下意识用手去遮眼睛,随即被男人拉下来。

    他轻柔的吻,一点一点蘸掉她眼下的水珠。“别哭好不好。”

    棠妹儿脸上原本的绯红,渐渐透出青白,眼泪越淌越多,靳佑之束手无策地哄她,“不哭了,不哭了……”

    情|欲退散,他将她搂进颈间,他叹息,“你看,我不是还好好的吗?”

    棠妹儿又是一阵心痛,发闷的声音,伴着潮意,“基金会的负责人,是不是变更成了你,是不是你用自己把我换了出来,为什么要这么做?”

    敏锐如棠妹儿,他也知道骗不过去。

    靳佑之眨了眨眼,笑。

    “你说为了什么,我在追你呀,棠大状,我还没追到,怎么能让人把你抢走?”

    “可是,靳氏怎么办,从今以后你都要当他的提线木偶了……”

    爱有时也锋利,條地给心脏豁开一道口子,让人将滚烫的情愫汩汩灌入,棠妹儿鼻头眼眶,还在艰难抵抗,可靳佑之俨然变成了一个令她不断心软的开关。

    “别哭了,提线木偶也会想办法自救的……”靳佑之的安慰无甚大用,因为她的眼泪流得愈发汹涌。

    似是感动,又似渴望。棠妹儿不由地双手搂紧他的脖颈,反客为主将他压在下面。

    酒精上头,心悸入骨,她急切地剥去他的上衣。

    ——

    棠妹儿前脚刚走,靳佑之便深夜上门,管家被唬了一跳。

    也不知道靳斯年是怎么想的,他不喝茶的人,会叫佣人沏茶待客。

    管家不敢听墙角,把佣人轰回房间里,中途,他听到茶盏爆碎的声音,本能起身过去。

    书房里传来靳佑之的直言片语——

    “……公司、股份、甚至连名字我都让给你了……但她不行,她不是你的,把她还给我……”

    靳佑之走后,茶早已凉透。

    老管家守在门边,他犹豫着,想借换茶的机会,看看里面什么情况,但没等他有所行动,靳佑之率先打开门。

    “靳生……”管家敛容屏息。

    靳斯年问:“薄扶林道的房子买回来了吗?”

    老管家连忙回答:“买回来了。”

    买回来已经快半年了。

    “钥匙呢?”

    “我去拿。”

    寒冷的天气,靳斯年只穿一件衬衣,站在庭院中间,那身影看着孑孑茕茕,叫老管家想起他小时候。

    那个时候,被人叫做靳生的,还是靳斯年的父亲,每一次老靳生来小洋楼,靳斯年就是这样。

    他会一直站在院子里迎来,或者送往,不管多冷的天,刮风还是下雨。

    老管家心里难受,走过去,递上钥匙,露一抹关怀问他,“这么晚过去,要不然叫黄伯开车吧。”

    “不用了。”

    靳斯年拿过钥匙,坐进车子里,发动、起步、平滑地驶出庭院大门。

    从山顶去往薄扶林的路,不知道走了多少趟,沿途建筑,靳斯年早已熟得不能再熟,只是今晚的夜色凄迷,让他在来时之路上,有片刻的走神。

    终于,车子泊到楼下。

    靳斯年拧开门锁,空荡无人的房间,呼啸而来的寂静,迎面将人击中。

    就好像,棠妹儿从来没有在这里生活过,地板上没有一根头发,金色的水龙头上不留一枚指纹,这间屋,已经陌生得让靳斯年认不出来了。

    他坐在床边,呆了一会,一时之间觉得有点疲惫,于是,他缓缓躺下,慢慢闭上眼睛。

    仿佛出现幻听,就在床上,就在耳边,一对男女撕扯着喘|息着,他能想象出女人的模样——面容澄净、目光纯洁,但这并不耽误她和他做每一件坏事。

    棠妹儿也有放肆的时刻,湿漉漉的眼睛,殷|红的唇,她会在关键时刻,大胆地叫他靳斯年……

    ——

    早上,棠妹儿在靳佑之的床上醒过来。

    她头有些疼。

    好像不光是酒精的作用,还有梦,她一整夜做噩梦,不是梦见自己又回到了大山,就是梦到了自己杀了人,整夜的躲藏。

    所以醒来时,她有种精疲力尽的感觉。

    将脸埋在枕头里,试图躲避刺眼的光,她手臂伸出被窝的一瞬,皮肤骤然遇冷。

    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没有穿睡衣,但也不是全光,只有寸缕,昨天和靳佑之在沙发上滚成一团,后来呢……身体好像没有激烈性|爱的记忆。

    而大脑中的印象在慢慢回笼,但又不甚清晰。

    她拥着薄被坐起来,被旁边一道身影吓了一跳。

    卧室窗帘只拉开一半,黑暗与光泾渭分明,靳佑之坐在阴影里,赤着上半截,他身体肌线沟壑犹如文艺复兴的雕塑,俊美冰冷,而此刻,他盯着床上的她,目光沉静得叫人心口发虚。

    靳佑之是一夜没睡么?

    一整夜赤身守着她,丝毫没有越界?

    这个认识很难让人淡定。

    棠妹儿起身,捡起地上的白衬衣套上,光脚走到他跟前,“昨晚你卖掉自己,换回我的卖身契,经过一夜的沉淀,你……后悔了么?”

    靳佑之顺势将她拖到腿上,“你怎么会这么想。”

    “因为这么做本来就不值得,你和他的交易是亏本的。”棠妹儿抱住双膝,还是怎么地,身体适应不了室温,微微发抖。

    靳佑之紧紧拥住她,“又不是做生意,为什么总讲值不值。”

    “我是靳生教出来的,他说——”

    “那另一个靳生再教你,”靳佑之截住她,“爱就值,不爱就不值。如果这是我想做的事,只要做成了,代价可以忽略不计。”

    棠妹儿发热、潮湿的脸庞依偎着他的,“我是可以让你可以不计代价的人么,那靳氏怎么办,靳斯年把你绑住,借你的手捣毁靳氏,接下来怎么办?”

    “事情只能一件一件的做,而且只能先从眼前最紧急的做起。”靳佑之并不是没有仔细考虑过,而恰恰是在考虑过后,他仍然选择了更重要的事。

    棠妹儿微微鼻酸,“为了我,抗下这个雷,你确定值得吗?”

    她这才看清靳佑之眼底的情绪,有一种无奈地、全然认输地宠溺感,“这个时候还要问这种问题,棠妹儿,是你真的没有心吗。”

    鼻尖错着鼻尖,嘴唇依着嘴唇,亲吻几乎变成本能。

    棠妹儿抱着靳佑之的脖颈想要亲吻,他却微微向后躲了一下,注视着她的双眼,“我希望这一次你是清醒的,不是为了什么狗屁感激,非要献身给我,我不缺女人,你知道的。”

    原来,他在意的是这件事。

    棠妹儿:“昨晚你没碰我,是因为你觉得我出于感激才对你投怀送抱?”

    天人交战一整夜,男人的胡茬已经冒了出来,下颌粗糙发青,眼眶熬到发红,再桀骜的靳佑之,也有不自信的时刻。

    他看着她,好似赌气,就是不说话。

    棠妹儿手掌抚住他脸旁,小心地去吮|吸他唇瓣,动作太过珍视,从他绷紧的嘴角,所有细小的弧度,都被她温柔地照顾到。

    “我一定要感激你么……就不能贪图你点什么……”

    靳佑之眯了眯眼,“你图我什么?”

    “你说过的,和你在一起,保管我白天富贵,晚上舒服的……我现在想明白了,可以吗,我图你人、图你财。”

    靳佑之呼吸放缓。

    实际上,棠妹儿的吻很轻,沿着男人唇的轮廓慢慢地描摹,然后又去找他的额头、眉毛、眼睫、脸颊,最后来到鼻尖。

    “我现在想明白了,我想和你在一起……你说过的话,还算数吗……或者,你是大话精,只会吹水、讲大话……你根本没办法叫我晚上舒服。”

    她的手指甚至还在抚摸他的喉结。

    “棠妹儿,你在用激将法吗?”靳佑之低头看着她,瞳孔微微收敛。

    “你说是就是。”棠妹儿穿着他的衬衣,朝他轻轻地笑了笑,手腕如软蛇蜿蜒没向他腰间。

    第75章 靳佑之 只有靳佑之,做他靳斯年的拥趸……

    很难想象, 这场交战的发起者是棠妹儿。

    她的手指沿着靳佑之的裤缝,一路下滑,最后两人都被对方的反应惊骇到。

    他是杀人越货的强盗。

    她是凶案现场的目击者。

    彼此对视, 然后一个转身想跑, 另外一个扑上去, 非要将她吃干抹净。

    没错。

    靳佑之什么时候吃过这样的亏, 被女人牵着象鼻子,由着她扯来套去?他沉一口气, 抱着棠妹儿返回床上,一举压下。

    棠妹儿忍不住干咽了一口, 就看见男人本身像一团火, 引燃了她, 感受来得铺天盖地, 不留一丝缝隙, 她感觉自己迅速被煎煮、烤干。

    靳佑之是个中高手,棠妹儿一点都不怀疑, 但当他真的有所行动时,她的技巧就显得太稚嫩了。

    很快,主动权移交,棠妹儿落到下风。

    从始至终,靳佑之都在俯视着她, 眼眸沉如海, 唇如早春樱,像一个非常会吃的老饕,总能准确找准她的命门,然后细致地挑破她的血管,再异常凶狠地将她吸到一滴不剩。

    待她流光汁|液, 仅剩肉嘟嘟的躯体时,靳佑之终于耗光了耐心,露出摄人心魄的残暴。

    “棠妹儿,你好肥。”一把扯掉衬衣扣,冲着他最爱的柔软,咬上去。

    完全扛不住二少爷这种吃法,棠妹儿应声吸了一凉气,然后在他楔进来的瞬间,先抵达一次。

    拉到一半的窗帘,叫人误解时光,棠妹儿醒来已经接近中午,接下来的白日,在无穷无尽的研磨间被碾成齑粉。

    呼吸里的每一颗灰尘,似乎都在发光发热。

    靳佑之吞噬着她的呼吸,将身体内翻涌的情感尽数表达,多少个日夜觊觎,终于得偿所愿,比想象中还要美妙,简直可以称之淋漓尽致,坐实他的滚烫昭然。

    她是怎么做到的,又倔强又柔软,让他疯了一遍又一遍,最后他甚至想,干脆死在这里吧,死在这个女人最爱他的这一刻。

    从此昭明园多一块墓碑,上面的墓志铭不是桀骜,不是悲壮,而是荒淫。

    为棠妹儿做一个荒淫无度的昏君。

    就是他最大的梦想。

    中途不知道几次睡去又几次醒来,被靳佑之弄到最后,棠妹儿几乎小死,大脑宕机,短暂地失去记忆。

    她摔在枕头上,将睡未睡。

    靳佑之捋了捋她贴住眼睛的额发,充满歉意地亲了亲。“我先去洗,然后再抱你去洗,好不好?”

    棠妹儿没回答,眼睛慢慢闭上,不是有什么委屈痛苦,实在是累到没力气响应,她翻了个身,拿被子将自己卷起来。

    靳佑之一脸的神清气爽,说,“那你就睡一下,我不闹你了。”他进去冲洗。

    其实之前的某次,他以为那就是结束,已经冲洗过一次,后来返回房间,看到露着肩膀的棠妹儿趴在床边捞衣物,他瞬间又来了感觉。

    这么又闹了一回。

    此时已经是晚上八点。

    靳佑之腰间缠上毛巾,擦着头发走到床头边,总统套房有特殊的客房服务,吃喝皆是最高规格,连订制生日蛋糕都能做到二十分钟送达。

    他拿起电话,问棠妹儿想吃什么。

    棠妹儿不语。

    靳佑之问她要不要打边炉,“可以叫人送两份,专门给你调一个辣汤底。”

    棠妹儿还是没动静。

    靳佑之瞥她一眼,看着薄被下一片寂然,他顿时脸色大变,脑中联想起那个终生难忘的画面——游艇、夜晚、极乐过后的女人、窒息——靳佑之放下电话,往床边又靠一步。

    怀着一种直面死亡的心情,他小心翼翼伸手去探棠妹儿的鼻息。

    手指刚触到她,棠妹儿忽然睁开眼,“怎么了……”她有些迷蒙。

    心中大石落地。

    但不可避免地,靳佑之有点尴尬收手。

    他没说话,起身坐到床的另一侧,,继续默默地擦头发。

    棠妹儿刚才差点睡着,她揉了揉眼,看着昏黄灯影下的宽大背影,也察觉出某种异样。

    她拥着被子,爬过去,从后面抱住靳佑之,“刚刚,你把我当成李敏琪了,对吗?”

    靳佑之脸色不太自然。

    棠妹儿心底轻轻一叹:二少爷行事张扬跋扈,外人看来他都搞死一条人命了,还有什么可怕,但其实,他内心柔软,一直为那个女孩子愧疚着。

    直到刚才,他发现她悄无声息躺在那,竟然犯了心病。

    “我身体很好的,怎么可能轻易死掉。”棠妹儿趴在他肩膀上,“你知道么,小的时候,我饿上三天,偷了别人家的腊肉,硬是绕着村子跑了一上午,才把人给甩掉。”

    “后来腊肉拿回家,想和哑巴爷爷一起吃,哪知道肉没吃到嘴,他把我一顿打,还罚我跪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他又带着我上门把肉还了。”

    “从人家那里吃了一肚子嘲讽,出来我们爷孙两个抱头痛哭,”棠妹儿不觉得伤心,反而言语里带着炫耀,“好几天没吃饭,还有力气哭……后来我们又上山,刨野地里的菜根,这才吃上一顿饭。”

    “人家骂我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咦……”她伸手绕过靳佑之脖子,捏住他鼻尖,好像真的怕他闻到什么一样,“你说我这种石头一样硬的人,怎么可能会轻易死掉。”

    轻松愉快地语调,说完后,棠妹儿侧头去看靳佑之,“笑一笑好不好……提上裤子就冷脸,在你们欢场,管这种男人叫什么……嗯,叫——”

    “我们结婚吧。”靳佑之忽然出声,吓了棠妹儿一跳,她认真去看他。

    靳佑之神情虔诚,根本不是在开玩笑,“棠妹儿,我很怕失去你。”

    棠妹儿:“靳佑之你……”

    “我去探李敏琪鼻息的时候,心里想的是这个人会不会死,我会不会触犯法律……但是刚才截然不同,我害怕失去你,是精神层面的寂灭……设想着如果你死了,那一刻我大脑突然空白,一下子就忘记自己是为什么而活了。”

    棠妹儿整颗心都是滚烫的。

    数不清是第几次了,接受靳佑之不理智的行为、为靳佑之的义无反顾而心软,在这二十四小时内,她领略了二十六年来从没有过的任性。

    不计后果,不去权衡,这位靳生为她打开了人生另一扇门。

    棠妹儿语气轻轻,也想放肆一次。

    “好啊,那就结婚啊。”

    ——

    对于结婚,大家似乎都没有经验。

    看过别人的婚礼,出现的元素,无外乎白纱、教堂、牧师、亲友、长辈的见证。

    靳佑之觉得这都不是问题,于是,他拖着棠妹儿,直奔庄家宅邸。

    庄家老式宅院自有一番韵味,夹道种满核桃树,这个季节还残留零星果实,棠妹儿是第一次来,紧张的心情大于参观。

    丑媳妇见公婆,大概是每个女人要面临的一关。

    这一关来得这么突然,又是双手空空夜晚登门,她其实已经冷静下来了。

    棠妹儿去扯靳佑之手臂,说算了,太冲动,要不明天再来。

    靳佑之安抚她,“既然都答应我了,就不许你打退堂鼓,外公和舅舅,是我们婚礼上唯一要出现的人,只要搞定他们,就相当于搞定了一切。”

    “突然说结婚,你确定他们会同意这件事?”

    “不同意也要同意,他们可以来观礼,也可以不来……不过你放心,外公和舅舅疼我不比家晴少,他们会同意的。”

    在这件事上,棠妹儿犟不过靳佑之。

    进入客厅,佣人进去禀报,等待期间,一位老嬷循声过来,张口就叫,阿延。

    “这么晚逛过来,吃过饭没有?”

    “吃过了。”

    “我看你没吃……整日就知道玩玩玩,连吃饭也不准时。”七婶自说自话,“厨房里煨了甜汤,我叫人端给你……”她刚要吩咐佣人,转过头来又说,“不行,我还是自己去端,她们不知道你吃几分甜……”

    靳佑之无奈地笑,按住老嬷肩膀,“我真的吃过了。”随即,他转头朝棠妹儿笑,“这位是七婶,从小和妈咪一起长大,后来照顾我。”

    棠妹儿礼貌颔首,跟着靳佑之叫她。“七婶。”

    七婶梳了一把油头,小小的发髻背在脑后,虽然穿戴看起来是半个主人,但一般这样能直呼少爷小姐名字的,大多都是自梳女。

    她们和主家是一辈子的情谊。

    七婶爱靳佑之,看到他带回来的女孩子,亦十分亲近,只是见到陌生人有些腼腆。“那我去端两碗来……”说着便要走开。

    正好,庄炳坤和庄廷安父子二人从楼上下来。

    庄廷安扬声:“七姐,你不问问人家棠小姐愿不愿意,就强迫人家喝你的汤,先斩后奏、横行霸世,咱们家可没这个规矩。”

    这话听得棠妹儿心里发凉,却没想到七婶在庄廷安面前一点不惧。“什么规矩不规矩的,我就是煮了一锅汤嘛,想端给谁喝就端给谁喝。”

    “我对别人好,别人自然也会对我好,哪有你说得那么复杂。”

    庄廷安冷哼一声,七婶看都不看他,径自去了后厨。

    靳佑之低头贴在棠妹儿耳边,“妈咪说过,舅舅和七婶小时候就爱吵,吵一辈子了。”

    庄家父子先后落座。

    “你们入夜过来,总不会是来喝汤的吧。”庄炳坤沉甸甸的目光转向靳佑之和棠妹儿。

    棠妹儿看向靳佑之,靳佑之握了握她冰凉的手,随即涎笑着说,“我们确实不是来喝汤的,是给您老人家送喜酒的。”

    这样直白的开场,把庄炳坤和庄廷安弄的十分震惊,两人面面相觑之后,又盯着两个年轻人牵着的手。

    从脸上看不出来,但从庄廷安态度上,大致可以推测庄家所有人的意思。

    “你们要结婚吗?”他问,“这太突然了吧,之前没听说你们在恋爱啊,咱们这样的家庭结婚……至少要筹备一年多的。”

    靳佑之:“筹备的时间短,那就多请几家策划公司,对于咱们这样的家庭,排期、场地,根本不是问题。”

    庄廷安:“可靳老过世不满一年,你还在热孝中,就这么结婚,于情于理恐怕不合适吧!”

    这和棠妹儿想得差不多。

    庄家不喜欢她,出身只是一部分原因,让他们极度忌惮的,是她和靳斯年的那一段关系。

    两兄弟争一女,到时候连报纸都要卖脱销。

    连一向不插手事务的庄炳坤都说了,“要不然,阿延你再考虑一下,你们在一起应该没有多久,结婚是一辈子的大事,年轻人还要多磨合……”

    庄廷安:“就是,今晚头脑一热,你们冲过来就说要结婚,是不是不想叫外公睡个安稳觉了。”

    棠妹儿本来没那么乐观,被庄家话里话外否定,并没有对她造成什么实质性伤害,但靳佑之就不那么好说话了。

    “我们年龄适当,男未婚女未嫁,想要结婚只需要感情就够了,什么时间仓促这种话,什么身披热孝,实在太敷衍……舅舅,您要不要再想个别的理由?”

    庄廷安无话可说。

    靳佑之:“至于您刚才说到爷爷,在他老人家生前,是很赞成我和棠妹儿的。外公,爷爷和您说起过吧。”

    老人上了年纪,难免畏生畏死。

    庄炳坤端着茶盏,低头慢饮,大约是想起过世老友,他一时沉默。

    靳佑之见火候差不多,便说,“外公不反对,那我就选个好日子,早点结婚,早点生孩子,您也能抱上重孙子,是不是?”

    庄炳坤假意瞪了他一眼。

    两年前的圣诞节,靳佑之对棠妹儿就流露出了爱慕之情,他冷眼看着,也能猜到这里面的艰苦。

    诚然,以他们的家世,联姻固然很好,但面对被自己捧大的孩子终于心愿达成,庄炳坤下不了狠心。

    算了,由他吧。

    “说结婚,就结婚,你当是儿戏啊,这么着急去筹办,也给不了人家女孩子体面……不如先订婚,知道你着急,那就先订婚把事情确定下来,然后婚礼慢慢筹备。”

    ——

    从庄府出来,圆月升入中天,四周偶有鸟声经过,达不成万籁俱静的效果,但棠妹儿内心却前所未有过的泰然。

    很难想象,就在二十四小时之前,她还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回去的路上,靳佑之开车,棠妹儿坐在副驾,每经过一个红灯路口时,他总要把手伸过来,与她牵上一下,哪怕只有几十秒,他已经十分满足。

    嘴角一直没有落下过的靳佑之,还想再确认一下棠妹儿的想法。

    “……先订婚的话,你会不会觉得委屈?”

    棠妹儿:“为什么会觉得委屈?”

    “我是觉得订婚的形式大于意义,能让你做靳太,为什么只给你准靳太的身份——让我觉得有种不够尽力的感觉。”

    “我觉得不会。”棠妹儿笑说,“人家都说做新娘是女人最美的时刻……订婚可以美一次,结婚还可以再美一次,女人一生可以美丽两次,不是很好吗?”

    靳佑之淡声笑笑,“棠大状每天都很美丽。不需要特意等到某一天。”

    棠妹儿抿唇,说他,“油腔滑调。”

    不等靳佑之辩解,她反而想起另一件事。

    这件事她之前就疑惑过,但只当细枝末节,想想就过去了,现在都要嫁给他了,棠妹儿又被勾起好奇。

    “今天听见七婶叫你阿延,我记得靳老临终住院,好像也这么叫过你,阿延是你乳名么?”

    靳佑之开着车,目视前方,“不是乳名,是我以前的名字。”

    “以前的名字?你以前不叫靳佑之的么?”棠妹儿尝试着把它拼起来,“……阿延,那你叫,靳、延——”

    “靳延年。”靳佑之自己也很久没有听到过这个名字了,说出口时,心头有种说不出的沉重。

    “在十五岁之前,我叫靳延年。”

    确实,这样听起来才像靳家的少爷。

    棠妹儿又问:“延是哪个延?”

    “延续的延。”

    棠妹儿轻声一顿,“是你们父亲给你们取的名字吗?”

    “嗯。”

    棠妹儿深深吸了一口气。

    靳争的意图特别好理解——在这两个儿子出生之时,他们的父亲,已经为他们做好了规划——

    斯年,此去斯年,祭奠一个男人荒唐恣意的年轻岁月。

    延年,江山延年,才是靳争贵为门阀家主的真正理想。

    不同的女人为他生的儿子,在靳争眼里有着天壤之别。

    棠妹儿:“既然你父亲对你寄予厚望,那为什么又把你的名字改掉了?”

    靳佑之:“因为他生病了。”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带有几分阴沉。

    “如果不方便,你可以不用告诉我的。”棠妹儿表示理解。

    靳佑之摇摇头,拨动转向灯,他把车缓缓停靠在路边,旁边人烟稀少,只有路灯投下散漫的光。

    他的脸陷入阴影里,“这一段,其实不是我的痛苦,是大哥的痛苦。”

    轻微的错愕,棠妹儿不加掩盖地看向他。

    靳佑之:“父亲得的是胰腺癌,病程发展很快,从入院到最后弥留,只有一年的时间,爷爷很崩溃,我年纪还小,于是,大哥弃医改商,一上来就做成了靳氏有史以来最大并购案。”

    “……要知道,那个项目,我父亲在住院之前,已经啃了两年,都没拿下来,大哥却用了短短四个月就攻克了。”

    棠妹儿:“那不是很好么,靳氏后继有人。”

    靳佑之点了支烟,再平静不过地看了她一眼,“爷爷,父亲,他们不这么想。”

    靳宗建父子的第一反应,不是为家门后继有人感到骄傲,而是觉得靳佑之的地位受到挑战。

    高贵的名门之子,靳氏血脉真正的延续,被一个野种挑战了。

    靳佑之:“爷爷年纪大了,父亲病重,而年轻的大哥一鸣惊人,这对他们来说,就像把剑架在喉咙上,不得不屈服。”

    “他们一生讨伐征战,对待大哥这个骨肉血亲,还是改不掉一颗成王败寇的心。”

    认输了,害怕了,投降了。

    所以,他们把靳延年的名字改掉,叫佑之,献上他们的诚意。

    从今以后,世界上没有靳延年这个太子,只有靳佑之,做他靳斯年的拥趸。

    靳佑之:“他们请求大哥对我高抬贵手,可是他们却没有想过,大哥想要的,可能不是来自父亲的臣服。”

    试想想,二十岁的靳斯年秉着一颗孺慕之心,亲手终结梦想,想要为父亲分担时,得到的不是赞许和信任,反而是最恶毒的猜忌,他当时作何感想。

    听到这里,棠妹儿只觉得全身血液逆流。

    荒谬的同情,给予她恨到心扉的人。

    第76章 我老婆 她和靳斯年,在哪都是一场大戏……

    大概是解决完一桩大事, 靳佑之的心情不错,开车路过闹市区,他们找了一家餐馆, 吃了些东西。

    可能饿狠了, 棠妹儿难得觉得潮汕菜好吃, 多吃了半碗饭。

    夜半的街道, 自有一番面貌,寒凉的温度, 不影响这座城的风情万种,靳佑之牵着棠妹儿沿着街边散步, 一边消食, 一边讨论订婚的仪式。

    西式还是中式, 室内还是室外, 时间定在圣诞之前, 还是安排在明年春天……根本谈不上商量,靳佑之全盘听从棠妹儿, 简直就是予取予求。

    不过棠妹儿尚存一分理智,“我们订婚的事,长辈已经认可,按部就班地准备就可以了京@墨@筝@狸,当下的问题是, 马上就要到总裁改选的日子, CEO的位置,你倒底还坐不坐了。”

    一年时间过得飞快,棠妹儿如果不说,靳佑之自己都快要忘了。

    “你觉得呢,”他不甚在意地笑笑, “我这个提线木偶可是货真价实的,CEO的位置,大哥让我做,我才能坐,大哥不让,你觉得我真的能发动董事会轰他下台么?”

    靳佑之被捆住手脚的原因,归结于她。

    棠妹儿一时难过,刚要说话,就被靳佑之拿手指压住她唇珠,“我们以后是夫妻,不许再跟我分那么清,事情是我自愿顶下来的,作为男人,也该由我来解决。”

    “那你准备怎么解决。”

    靳佑之一时沉默,街头变幻的巨幅广告牌,焕发蓬勃色彩,一条街都被笼罩在如梦如幻的夜色中。

    以至于,靳佑之在说出他的计划时,棠妹儿觉得他在发梦。

    “关起门来,我们还是骨肉兄弟,他喜欢做CEO就给他做,对靳氏不利的暗箱操作,如果可以和平解决,那就没必要你死我活。”

    靳氏被掏空,是客观存在的事实,听靳佑之的口气,他竟然寄希望于“和平解决”。

    豪门之内的厮杀,哪有兵不血刃的胜利。

    该说他乐观,还是优柔呢,棠妹儿突然有点看不懂靳佑之的想法了。

    散步消食结束。

    靳佑之和棠妹儿兜了一圈,返回泊车的位置,两人开车返回四季酒店。

    一个人住行政层,一个住总统套,两人进了电梯,靳佑之先下手为强,按下顶楼按钮。

    棠妹儿再想按时,靳佑之已经不由分说吻了上去。

    电梯在中途再次开门。

    门外的工作人员和棠妹儿同时吓了一跳。

    棠妹儿下意识缩了缩脖子,靳佑之拿身体挡住外面的视线,背手在身后挥了挥。

    工作人员连忙道歉,帮忙关门。

    棠妹儿极其无语。

    经过这个不大不小的插曲,靳佑之变本加厉,拖着棠妹儿在浴室里又胡来了一回,最后他们在大床上汇合,严格来说,今晚才是恋爱的第一天。

    邪念全部摒除在外,靳佑之从后面抱着棠妹儿,含着她耳垂,说,“睡吧。”

    声音来自咫尺黑暗。

    “晚安。”

    “晚安棠大状。”

    “晚安老婆。”

    棠妹儿偎依在他怀里,忽然觉得这一刻十分安静温暖。

    “晚安。”

    “晚安靳佑之。”

    “晚安……阿延。”

    ——

    早上起来,棠妹儿穿着已经皱到不能看的衣服,准备回自己的房间去。

    靳佑之趴在枕头里,伸手拉住她,“干什么去……”

    他脸埋着,但光洁的后背袒露着,一道道肌肉线条没入凌乱的白色棉海里,既赏心悦目,又叫人口干舌燥。

    棠妹儿没敢多看。

    “昨天我就应该去上班了,你哄着我陪你又闹了一天,今天再不去,工作就要堆成山了。”

    想起来就有点气,棠妹儿甩开他的手,嗔他,“我和你不一样,你是老板可以不干活,我还有考核要求要完成。”

    靳佑之侧脸转向她,冲她灿烂地笑,“这么说,靳氏倒了也很好,我不用干,你也不用干了,咱们可以天天黏在一起了。”

    棠妹儿瞪他一眼,“时间不早了,我回房间换衣服,然后直接去上班了啊。”她往外走。

    靳佑之扬声:“那我中午去找你吃饭。”

    ——

    以棠妹儿今时今日的地位,她迟到早退旷工,除非老板,不然谁敢过问,她的工作早就脱离了公司规章的约束,一切以她能为公司带来多少真金白银的收益,作为评价标准。

    如她预料,三天没来,工作堆积如山。

    棠妹儿叫阿仁挑最要紧的先处理,签字签到手腕算,十点半,她又要开例会。

    法务部的会议室在十二楼,百叶窗帘拉起来,房间灰蒙蒙地,一张张数据表递在投影灯下,大家在讨论规避法律风险的可行性。

    棠妹儿坐主位,比对着上面的数据,一页一页翻开文件。

    会议进行到一半,靳斯年推门进来。

    整间会议室忽然安静。

    一尘不染的皮鞋踩在深灰色的地毯上,脚步声几乎听不到,但他的存在感却不容忽视。

    等老板在角落坐下,上面演说的同事,才回身继续。

    老板随机旁听会议,有点类似古时候皇帝微服私访,是靳氏传统,这种情况不常发生,但一年之中也会有几次。

    不必太惊讶。

    棠妹儿自己跟自己说,她保持着专注度,终于,来到会议结尾处。

    “今天的汇报到此为止,大家抓紧落实方案,下周例会上大家再核对进度。”

    同事们陆续离开,似乎带走了房间里的温度。

    靳斯年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叠,眼神笔直地落在她身上,没有任何表达欲。

    男人看女人,贞静一如往昔。

    女人看男人,冷漠更胜从前。

    他们之间不是隔着一张桌子,而是隔着靳佑之的一纸卖身契,这距离,堪比千山万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人间喜相逢。

    棠妹儿收拾好桌上文件,起身正准备离开,本以为男人会出声阻拦,抑或继续逼迫,但什么都没有。

    就像是,靳斯年的出现,只为了来参加一场旁听,再无其他。

    ——

    返回三十二楼,棠妹儿看表,已经十二点了。

    她记得,靳佑之说找她吃午饭的,隔着老远,就看见阿仁虚空指了指,棠妹儿看过去——

    靳佑之永远有惊人之举。

    他早就来了,还不是空手,金刚替他给整层楼的同事发糖,意大利手工巧克力,一大颗扎成玫红色的爱心,比靳佑之本人还风骚。

    棠妹儿哭笑不得,可惜来不及躲,就被靳佑之率先发现,他高声叫一句,“棠大状,你来得正好。”

    少爷大摇大摆走过来,长臂一伸把人揽进怀里。

    “各位!隆重介绍一下,这位棠妹儿小姐,你们的棠大状……马上就要成为我的老婆了!”

    轰动的效果开始传导,一声声“哇喔”和“恭喜”,配合同事们意味深长的眼神,直叫人头皮发硬。

    棠妹儿扯出微笑,把这位显眼冠军拖回办公室。

    办公室里沸沸扬扬,都在讨论棠妹儿这位新出炉的老板娘。

    大家对此褒贬不一,有人羡慕棠妹儿桃花运太旺,两任男友各个是人中龙凤;也有人说她一脚踩两床,勾人本事通天。

    茶水间的门,常年不关,高大身影一晃而过,没有丝毫驻足的意思。

    有人察觉,“刚才过去的,是不是靳生……”

    有人质疑,“靳生在十二楼开会,不会这么巧吧?”

    大家面面相觑,很快就散了。

    靳斯年回到自己的办公室,Ms齐随后跟进来,她面带一丝为难,把那捧用皱纹纸扎好的巧克力,放在桌上。

    “刚才佑少来过,特意吩咐我,转交这个……”

    “知道了。”

    “靳生你上午推掉的会议,已经另外安排了时间,在明天下午三点,你看可以吗?”

    “可以。”

    Ms齐出去,双扇门在眼前慢慢合拢。

    靳斯年解开巧克力上绑带,拿出一颗剥开放进嘴里。

    占满口腔的是别人的甜蜜,他咀嚼的却是妒意,

    在坚持了那么久之后,心脏终于崩开裂缝,复杂的情绪,即刻涌出,胸口终于有了烫意。

    靳斯年的大脑几乎无法思考。

    过了好一会儿,终于可以厘清自己的感受。

    那就是,对比一些他人生原本就得不到的东西,被他拱手送出去的,才是最可惜的。

    怎么办。

    她要做别人的妻了,怎么办。

    ——

    接下来年末,靳氏有两件大事。

    第一件是CEO连任,靳斯年没开口,靳佑之自己先放弃了总裁的位置,棠妹儿也明白,靳氏如今局面,靳斯年只手遮天,靳佑之坐了那个位置也没用,索性算了。

    何况靳斯年如果出言威胁呢。

    第二件事,就是靳二少订婚了。

    人么,总不能件件都是晦气事。

    筹备了将近一个月,订婚就在明日,世家门阀规矩大,如果说婚礼的预演是订婚,订婚的预演,就是今日的答谢宴了。

    不算很夸张,但确实高朋满座。

    棠妹儿穿梭在宾客之间,应酬起来已经有了几分女主人风采。

    她先和港府官员们的太太应酬了一番,又赶上庄炳坤和庄廷安入场,棠妹儿含笑过去,叫了一声,庄老,庄生。

    这两位似笑非笑的,没有出口纠正,反倒是庄家晴懵懵懂懂,问,“嫂子你应该叫外公和舅舅吧。”

    棠妹儿有那么一瞬的尴尬。

    普通人很难对着不喜欢自己的人,做亲昵的表态,不过,好在今晚客人很多,交流只要面面俱到,不求鞭辟入里。

    庄家晴的问题,被阿仁听到,他来得极快,走过来便说,“有记者想找大状你做一个短暂的采访,要不要我帮你推掉?”

    棠妹儿一时犹豫。

    可这落在庄廷安这个年纪的人眼睛里,这对宾主好像在演戏一样,他一笑,顺水推舟道:“既然忙,就快去吧,咱们是一家人,不必拘礼。”

    “好吧,庄老您要是嫌人多怕吵,后面安排了休息室,佑之也在那里招待朋友,您过去可以看见他。”

    庄炳坤点点头。

    棠妹儿略带抱歉说一声,“Excuse me。”走开后,她问阿仁,记者在哪里。

    “记者在另外一个厅,好吃好喝招待着,公关部已经发了通稿,工作都帮他们做好了,他们再没眼色,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找你采访啊。”

    棠妹儿明白阿仁是在她解围,但还是觉得刚才有些刻意,她本来想说下次别这样了,但累是真的累。

    好像转不停的陀螺,把这辈子认识的、不认识的人都见了一遍。

    晕头转向,已经脸盲了。

    正好趁这个借口,棠妹儿躲去休息室补妆。

    未婚夫妻狭路相逢。

    招待完客人的靳佑之正好路过,棠妹儿多瞥了他一眼而已,好似抛鱼钩,莫名其妙把人勾了过来。

    棠妹儿在镜前落座,靳佑之跟着过来。

    他今天穿着难得一见,燕尾服白衬衣,领口系白色领结,衣冠楚楚的模样,偏要学古惑仔,往梳妆台上一坐。

    一双西裤包裹的长腿,仿佛无处安放,直接伸到棠妹儿裙尾里。

    完全不避忌外人,靳佑之说,“那一票朋友,刚才一直怂恿我去酒吧请他们喝酒,但是……都被我回绝了。”

    “你怎么不去。”

    “家里有这么靓的太太,谁还舍得出去鬼混……”

    化妆师正在给棠妹儿补唇色,她说不出话来,只能从鼻子里哼一声。

    等化妆师弄完,转去整理头发,棠妹儿正色问他,“客人都到齐了么,我快要笑不动了。”

    “明天才是重头戏,你现在就喊累。”靳佑之睨了化妆师一眼,对方极有眼色,借着拿东西的机会,暂时退出了房间。

    “你现在就喊累。体力这么差,结婚的时候怎么办,洞房花烛的时候怎么办?”

    靳佑之肆无忌惮拉过棠妹儿的手,揉搓两下,解解整晚不能黏在一起的相思苦。

    棠妹儿:“……”

    为了给她缓解压力,靳佑之敛容,认真了几分,“宾客随便应酬一下就好,最重要,大哥今晚不过来,是不是觉得顿时轻松了?”

    听到他不来,棠妹儿确实压力减了大半。

    不过,这也算是在意料之中吧。

    半个上流圈谁还不知道,她和靳斯年碰头,在哪都是一场大戏,帷幕拉开,演员还没开始走位,观众已经迫不及待了。

    靳斯年个性冷淡,不愿意给人送话题,这种非正式酒会,他不参加很正常。

    两分钟后,化妆师回来了。

    靳佑之和棠妹儿更像并肩的战友,道一句再会,然后分头冲锋。

    靳佑之在英国读书的同学,不远万里过来道贺,他换到贵宾厅去招待。

    棠妹儿敛着裙摆,准备回到大厅,哪知道狭长的走廊,突然冒出一个人。

    她抬头,对方西装革履几分面熟,“棠大状,靳生想请你到车里一叙。”

    棠妹儿怔了下。

    猛然回头,身后已经被另一名保镖堵住去路。

    第77章 她爱他 “我弟弟能给你的,我也能。”……

    酒会尚未散场, 宴会厅里宾客熙攘,隔着花园与绿植,还能听到偶尔飘过来的萨克风曲。

    怕被人发现, 又想对外求助的矛盾, 将棠妹儿彻底困住。

    劳斯莱斯车旁, 四名保镖跨步而立, 无人胆敢靠近。

    深黑色紧闭的车窗上,印着浅浅的手印。

    棠妹儿撑住身体, 咬紧牙关。

    “请靳生自重。”

    狭窄车厢里,古龙水的味道混着温热将人紧束缚, 没有前奏, 也不讲道理, 棠妹儿一上车, 靳斯年就把她扯到怀里。

    男人欺在她耳边, 冰冷倨傲的声音里暗藏艰涩。“真的要嫁给他了吗,你确定自己想清楚了。”

    “不然呢, 靳生手里还有什么文件,可以拿来要挟我么?”

    靳斯年目光发沉, 却是笑了一声,“那份文件拿来控制佑之,比控制你更有意义……但, 这不代表我决定放手。”

    棠妹儿眼皮一跳。

    靳斯年的神色渐渐淡下去, 手掌揽她肩膀,逼迫她转头看着他。

    靳斯年接着说,“这么想做靳太,怎么不早讲我知?”他在克制,仿佛在讥笑她做了徒劳的选择, “不要嫁给他,我弟弟能给你的,我也能。”

    棠妹儿和他视线对上,眼里愤然,如她倔强的个性,“靳太和靳太怎么能一样,做你的靳太,哪里比得上做阿延的靳太。”

    “阿延?”靳斯年表情,像被冷箭射中。

    “你还真是他心尖上的人,连他以前叫阿延的事,他都肯告诉你……”靳斯年唇边掠过一丝冷笑,随即那笑容是清晰可见的残忍,“他对你敞开心扉,那你对他,是同样的坦诚吗?”

    棠妹儿:“我没有什么不坦诚的。”

    “那这个呢?”靳斯年手中一闪,指尖捏出一枚戒指,几乎贴在她脸上,“认识吗,在珠宝店,这是你曾经想买、却不好意思买的对戒。”

    棠妹儿脸上闪过一丝狼狈。

    “你怎么知道……”

    “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你告诉过你的阿延么,你曾经心心念念想嫁的人,不是他,是他的大哥……是我。”

    靳斯年自嘲地轻笑,笑着笑着,终于掩不住男人的狠意,他哑声问道,“这才过去多久啊,你怎么就想嫁别人了呢。”

    “你爱过我,想嫁给我,为什么扭头就变卦了,”靳斯年耐心耗尽,话语一种不容商榷的强势,“谁同意你反悔的,我没喊停,你就要继续。”

    “你疯了吗,靳斯年……我凭什么听你的,这种事,怎么可能凭你一个人就能做决定……”棠妹儿仓皇地退到车门边,冰凉的车窗,贴得她浑身发寒。

    而靳斯年已经威压而上。

    失态。

    靳斯年一生都没有过的失态。

    可是,好像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他捉住她的手,不顾她的闪躲,冷酷地、毫不犹豫地把戒指往她无名指上套,“不要和他订婚,听懂了么,你是我的,就只能嫁给我——”

    “我不是你的!我早就告诉过你,我不是物品,我不属于——”

    独立渲染喊过太多次,最后只能证明它就是一句口号。

    对靳斯年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男女的力气天壤之别,棠妹儿的挣扎在他的钳制下毫无用处,她绝望之下,再也无法保持冷静,她张口,发狠咬在靳斯年的虎口上。

    靳斯年僵了下,霎时弥散的血腥味,让他一下找回从前的回忆。

    他没有甩开她,甚至还低下头凑了过来,一字一句地教她,“用力,Mia,恨我就用力。”

    恨我就用力。

    他试图唤起他们共同的回忆。

    那时她用领带勒在他脖子上,满心怀揣的,是热烈的爱,是真切的欲……可现在,看看他们,已经变成了什么模样……

    棠妹儿再也咬不下去,她缓缓地松开嘴,赫然一道血口子,一时怔然。

    就用那只手,靳斯年用拇指去擦她唇角上的血迹,目光重新安静下来,“一年的时间过去了,我才后知后觉发现你对我的重要性……Mia,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棠妹儿觉得他荒唐得可笑,“这中间发生了那么多事,你怎么会认为,我们还能重新开始呢。”

    “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靳斯年低下头冷冷看她,“……你和靳佑之睡过了,是不是。”

    他寒声说出的话,像回旋刃,点中棠妹儿脑门,复又扎回他胸腔,疼痛欲裂。

    棠妹儿眼睛泛红,却沉静地看他。

    靳斯年脸色铁青,理智归回地同时,也要求他再次撕开胸膛,一定要问到真相。

    “你们是不是睡过了?”他双手掐住她双肩。“棠妹儿。”

    棠妹儿竟还向他弯唇笑了笑,“是啊,就在你用基金会的签名,威胁我的那天;就在你设计让靳佑之帮我顶雷的那天;他把原始文件拿回来,我们就睡了。”

    一刀不够,还要再补一刀。

    “靳生,要感谢你,是你促成了我们。不是你,我怎么会知道阿延是真心爱我呢……”

    剧烈的疼痛,使得感官游离于灵魂之外,靳斯年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前所未有地空虚。

    他问,“那你爱他吗?”

    “我爱他。”棠妹儿十分坚定。

    她爱靳佑之……

    靳斯年不是没想过,靳佑之利用顶雷的机会,会博取棠妹儿的爱情;

    也不是没权衡过,基金会到底写谁的名,更有利于他的计划——显然控制靳佑之是明智的选择。

    控制靳佑之,等同于控制住庄家,远比棠妹儿更有利用价值,所以他做了最优的选择。

    那真的是一笔非常划算的生意,可为什么,到头来,他缜密的计划,狠辣的手腕,会在棠妹儿区区三个字面前,慢慢崩塌碎裂,然后一溃千里。

    庄园昏暗处,黑色加长的车子,仍旧悄无声息的停在夜空下。

    繁华酒宴早已散去,冬夜沉寂无声,可车里却更静。

    棠妹儿缩在角落里,低着头退下戒指,“靳斯年,你根本不懂什么是爱。你最爱你自己,这无可厚非,但可怕的是,你觉得你爱我。”

    靳斯年寒声发问,“我爱你,是一件可怕的事?”

    棠妹儿:“你自以为是的爱,对我造成了多少痛苦与屈辱,你大概不知道吧。”

    “爱一个人,怎么会让她见不得光?”

    “爱一个人,怎么会明知她的梦想,还以此作为要挟?”

    “爱一个人,又怎么会拿绳索把人绑在你身边?”

    “靳斯年,如果你真的爱我,就应该知道,我不想再上你家三楼,不想让我的人生再犯同样的错误……我不会再和你继续了。”

    戒指放在前排中控上,银辉清冷,棠妹儿最后又看了它一眼。

    “我曾经很想拥有它,但那也是过去的事了,爱不会站在原地等着你,我非常确定,我们不会重新开始……因为它早就结束了。”

    靳斯年沉默不语,目光幽深得似是无波的古井,有那么些无悲亦无喜的意思。

    半晌,他才轻声又问一遍:“……我们已经结束了。”

    棠妹儿说,是。

    慢慢闭上眼睛,是人类遇到危险时自我保护的本能,她浑身绷紧,以期接下来的威胁。

    然而,漫长的空茫过后,靳斯年仅仅收拢手臂,将她进一步抱紧,呼吸温热放缓,扫过她的耳蜗,他一句话也没说。

    棠妹儿亦保持不动,时间是一片黑色的海,无声无息吞噬所有感知。

    直到一声尖锐哨响,窜入云霄,盛大绚烂的焰火在头顶炸开,是酒会的高潮环节,提前庆祝一对新人即将诞生。

    世界恍如白昼,准新娘在车内好似惊醒,不由地眯住了眼睛。

    靳斯年的手还扣在她腰间,微凉的手指摸索着,掰开了他。

    棠妹儿侧身去拉车门,靳斯年并没有拦阻,门也没有上锁,骤然推开,凛冽的空气伴随硫磺的味道,霎时灌满车厢。

    棠妹儿深吸一口,几乎被呛到。

    她含住霎时涌来头的酸涩,快步下车离开。

    这个时候回去,肯定是不行的,至少她的情绪还需要再一点时间。

    棠妹儿的车就停在不远处,她小跑几步上车,启动,然后再冲出街角后,又蓦然停车。

    惯性使然,身体向前,胸口被安全带横了一下,疼得叫人差点飚出眼泪。

    棠妹儿慢慢将额头点在方向盘上。

    她没有注意,原本街头步履匆匆的行人,忽然脚步顿下,仰头瞻望,来自优雅庄园的焰火,还在进行中,穿越冬夜,穿越云层,歌颂的是令人羡慕的爱情。

    ——

    棠妹儿返回庄园时,宾客已经开始有人离场。

    靳佑之应酬忙碌,还以为她出去只是看烟花躲清静,不做他想。

    他把人牵到怀里,反复搓她冰凉的胳膊,“出去怎么不穿外套。”

    她微笑着说。“忘了。”

    靳佑之怕棠妹儿冻到,就没叫她陪,他自己出去把客人一一送走。回来后,又叫金刚提前热车,他搂着棠妹儿上车返回酒店。

    将人送到行政套房门口,靳佑之有些不舍,今晚第二次执起棠妹儿素白的手,“有点迫不及待了,真想赶紧把戒指套在你手上。”

    棠妹儿不大自然地笑笑,“明天啊,只等一个晚上就到了,你急什么。”

    靳佑之:“当然着急了,我恨不能一觉醒来就到生命的最后一天,脑袋里全是和你回忆,这样才能确定我们共度了一生。”

    棠妹儿鼻息微促,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先看故事书的最后一页,再来享受它跌宕的过程,究竟令他着迷的,是故事本身,还是知道结局的安全感。

    第78章 灰姑娘 自己人打自己人

    订婚当日几乎复刻前一晚的酒会, 只不过地点改在了室外,空运来的白色玫瑰将整栋庄园布置成晨雾中的花海。

    朦胧浪漫,满足所有女性梦想。

    收回手, 白色细纱的窗帘落下来, 棠妹儿走回房间正中。

    六面全身镜, 呈拱形排开, 像是进入镜子迷宫。

    她在做出场前,做最后的妆容整理, 另外一边,庄家晴欢欢喜喜走进来。

    她在英国读大学, 正好放春假, 呆在红港, 为了做伴娘, 她的磨了靳佑之很久, 靳佑之没答应,还以为棠妹儿更愿意邀请自己的朋友, 没想到庄家晴跟她一说,棠妹儿立刻答应了。

    靳佑之做一回坏人,却意外促成庄家晴和棠妹儿的友谊。

    庄家晴拿到戒指盒,马上来跟棠妹儿展示:“这一款是哥选的,还是你选的, 好漂亮啊。”

    棠妹儿:“是你哥哥选的, 他从小耳濡目染,品味比我好。”

    “他品味好不好,我不知道,但他是真的用心,一个大男人还愿意做这种事。”庄家晴掩口而笑, “像我爹地就从来没给妈咪挑选过什么,他都是叫秘书去买。”

    最后庄家晴一叹,“真希望我结婚也有人专程为我挑戒指……”

    棠妹儿笑笑。

    闲聊的时间不多,很快有人过来通知。

    棠妹儿身着白色裹身鱼尾裙,从蜿蜒的鹅卵小路走出来,靳佑之已经背手等在那里,冬日暖阳,微风正好,两人相隔不远,一起注视着对方,又心照不宣地弯眼笑开来。

    订婚宴松弛愉快,因为宾客们昨晚已经相识过一遍,今天聚焦在新人身上的注意力,就没有那么多了。

    爵士乐鼓点响起,年轻人涌到舞池开场。

    棠妹儿和靳佑之最后一次核对礼仪流程,这个时候,靳斯年露面了。

    几乎一出场就是焦点。

    棠妹儿看着他走过来。

    今日靳斯年身上穿一件深色的风衣,日光鼎盛,照得那黑色衍生出一点点湛蓝,他人物从容,很衬这清绝气质。

    恭喜。

    谢谢。

    靳斯年与靳佑之面对面,是兄友,是弟恭,众目睽睽之下,两人都做到滴水不漏。

    轮到她。

    靳斯年转头,笑意收了些,由衷说道:“今天很漂亮。”

    他的一眸一笑,揪出棠妹儿心中一阵密集的痛感。“谢谢靳生。”

    好像,昨晚他和她的那场碰面,已经泯然于红尘,连棠妹儿自己都觉得好像做了一场梦。

    靳佑之在一旁笑着提醒:“以后大家是一家人,下次记得要叫大哥了。”

    棠妹儿眼睫微微下垂,弯唇。

    她没有注意到。

    靳斯年的视线在她脸上多停留了一秒钟。

    最后的越界,最后的试探、最后的勇气,只活过这一秒,理智逼迫他退回至礼节范围内。

    男人很平淡地笑了一下,“仪式是不是要开始了?”

    漫天的白色,袒露在澄澈的天空下,钟声从海上漂过来,不远处,司仪笑容满面地上台。

    “那我们过去,大哥多饮一杯。”靳佑之牵住棠妹儿的手。

    恍若一幅画,他们从来时路,走向与人缔结一生的未来,在花团锦簇间,凡人举杯,上帝微笑。

    她今天真的很漂亮。

    靳斯年发自真心的想。

    “各位先生、女士、各位贵宾……欢迎大家赏光,拨冗参加靳佑之先生和棠妹儿小姐的订婚典礼。”

    悠扬音乐渐渐升起,棠妹儿候在花簇中,心中一片寂静。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是看着司仪的嘴,一张一合,慢慢露出茫然神情。

    庄家晴在旁边叫了她一声。

    棠妹儿诧然回头,这才意识到走神,“什么事?”

    庄家晴结巴了一下:“你和哥……你们请的朋友里,还有警察吗……”

    棠妹儿神经迅速紧张起来,她扭头,一眼望到大门方向,冲进来七八个穿西装戴胸卡的人。

    而站在舞台对面的靳佑之,比她更早注意到,他把戒指盒塞给阿仁,迈步迎过去。

    现场已经开始躁动。

    棠妹儿从后台绕了一下,晚了一分钟,等她挤到靳佑之身边,对方已经亮明身份。

    “……我们是商业犯罪调查科,根据接警和我们掌握的证据,靳佑之先生,我们怀疑你涉嫌内幕交易,使用非法手段跨境转移资金……”

    “请跟我们回去协助调查。”

    警方不容分辨的态度,大多意味着事态的严重性。

    达官显贵在此刻,也要看人脸色。

    音乐还在继续,却掩盖不住全场哗然之声。

    棠妹儿哑住,去看靳佑之。

    他声音平淡应对,说,“没问题。”

    但那一双眼里已有遗憾之色。

    靳佑之牵过棠妹儿的手,安抚她,“今天的仪式可能来不及完成了,我先和他们去一趟,你别着急,改日我们再商量补办订婚的事。”

    “靳佑之,我和你一起——”

    让她急的当然不是什么订婚仪式,棠妹儿话没说出口,双手却被靳佑之用力一握。

    他们都知道那些文件里写了什么,上一个基金会的负责人还是棠妹儿,靳佑之不想让她蹚进来。

    “会有别的律师跟着我,你乖乖在家等我。”

    这个时候不容分辨,靳佑之既然已经决定,棠妹儿只得点头。“那我等你。”

    临走前,靳佑之揉了揉她耳垂,冲她温柔一笑。

    圈子里的人,对这种事天然地心中有数,靳佑之被带走之后,场面不算混乱,大家纷纷过来安慰棠妹儿,然后陆续离场。

    一片狼藉的草坪,忽然开败的玫瑰,是这场盛宴的结尾。除了收拾局面的工作人员,现场的人几乎走光。

    没有走的人——庄炳坤尚且泰然安坐,但神情凝重,庄廷安立于花墙下,正在不停地打电话……

    远不到被击垮的地步,棠妹儿告诉自己要冷静。出于律师的直觉,她脑海里一遍一遍回忆刚才警察说的话,终于在里面筛选出关键细节——“接警”。

    “根据接警……请靳佑之先生跟我们回去协助调查。”

    如果是,警方掌握的证据,都来自于“接警”,那就说明基金会的事,不来自东窗事发,而是有人刻意举报。

    是谁做的?目的又是什么?

    靳佑之在订婚宴上被人带走的……棠妹儿很难不怀疑靳斯年。

    她目光四下寻找,刚好看到靳斯年的背影在□□尽头一转身,不见了。

    愤怒、紧张、还有诸多复杂的情绪,使她跟了上去。

    如果不是裙摆碍事,她可能脚步更快,大约追了一分钟,保镖有所察觉,将她拦下。

    靳斯年随之转身,略抬了抬手。

    棠妹儿终于冲到他跟前,刚刚对两人之间仅存的一点缅怀,早已荡然无存。

    她秉持克制,问他,“是不是你报的警?!”

    这里尚在私人场地之内,距离停车场还有一段距离,所以四下没什么人,只有一片湛蓝的海,海风微凉。

    靳斯年看向棠妹儿眸色,深邃得厉害。

    她又问一遍,“是不是你报警,专门来破坏今天的订婚宴?”

    靳斯年:“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棠妹儿:“把靳佑之送去坐牢,你就可以逼我就范,你的手段向来没有下限,这是你能做出来的事。”

    靳斯年眼底深深,一侧目,容貌过分冷峻。

    “既然知道我手段没有下限,靳佑之不在,没人能保护你,你自己不先躲起来,倒反过来惹我,你不怕我现在就逼你么。”

    棠妹儿眼中有冰,过几秒,说,“真的是你做的?!”

    她恨意陡生的目光,叫人烦闷。

    “不是我。”靳斯年痛快否认,却不附赠任何解释,扭头就走。

    棠妹儿猜疑靳斯年已有七八分,见他置身事外的态度,既无奈又怨恨。

    这一刻站在风中,她扬声,“如果不是你,还会有谁?”

    “整件事都是你搞出来的,基金会幕后老板就是你,靳佑之被带走,除了你,除了我,还有谁知道内情!还有谁、会闲来无事去报警?!”

    这件事理论起来,可以吵上三天三夜。

    要不要叫记者来做现场报道,然后通报给全港市民?

    司机已经拉开车门,靳斯年下意识去系纽扣,本来可以一走了之,但还是踟躇了一步。

    他微哂:“靳佑之替你抗下基金会的事,庄家知道吗?”

    ——

    忽然提到庄家,棠妹儿眉眼微动。

    “你说庄家……”她的声音在风中几乎要散掉了。

    靳斯年带人走了很久,她隐约察觉到他给的提示——报警抓靳佑之,难道是庄家的人做的?

    不敢相信,却又不敢不信。

    棠妹儿返回会场,阿仁迎上来,问她:“大状,你还好吧,刚才看你急匆匆走出来,我差点——”

    “我总不至于去跳海吧。”

    “我知道你不会跳海。”担心却是难免的,阿仁只是比照一般女人的反应去推测,但此刻看棠妹儿神色,几分冷然,他又提醒自己,棠大状在法庭几进几出,哪里是一般女人。

    阿仁:“庄园这边已经打过招呼,后面的餐会和乐队都取消了,我叫人把咱们的珠宝和服饰已经送回去了,要不,咱们也先回去等佑少消息吧。”

    棠妹儿:“你有没有看见庄家的人。”

    “庄家?刚才看见金刚把庄太和庄小姐送回去了,另外两位庄生,好像还在贵宾室——”不等他说完,棠妹儿匆匆找过去。

    “你不用跟着我,你先回去。”

    哪一层楼,那一间屋,她轻车熟路。

    就是这条走廊,昨天她和靳佑之还在这里打打闹闹,今天,只剩她,轻手轻脚,穿过清寂的空气,站在门边。

    靳斯年的话,叫棠妹儿不敢相信,又不敢不信。

    因为房间里,很快应验了他的猜测——

    “——你要害死佑之了,你知不知道!”一记响亮的耳光,还有庄炳坤勃然大怒的声音。

    “我真的没想有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庄廷安不甘道,“前一阵我叫人查的时候,靳斯年的白手套明明是棠妹儿,什么时候变成佑之的?!”

    想不通,真的想不通。

    庄廷安:“这种事,佑之也敢顶包,顶包就算,关键是他还什么都不肯和我们说,父亲,这不能完全怪我!”

    “我如果提前知道是佑之,绝对不会让警方介入的!”

    庄炳坤:“不怪你怪谁!就算是棠妹儿,佑之都已经要娶她了,那她就是我们的人,你还搞这么多事,自己人打自己人吗?!”

    庄廷安:“佑之娶谁不行,非要娶靳斯年的女人,父亲,您不是也不赞成么?!”

    “按照我的计划,把棠妹儿送到牢里,佑之既不用娶她,靳斯年的资金链也被我们斩断了,这不是一举两得的好办法吗?!”

    一举两得。

    是个好办法。

    连棠妹儿都要为庄廷安的好办法鼓掌了。

    庄炳坤的声音再次传出来,“你的计划如果成功,我就不说什么了,可现在,佑之已经被带走了,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办?”

    接下来就不用再听了。

    棠妹儿也是大律师,比照靳佑之的律师,可能她的身价还要更高一点。

    今日他被带走,只是配合调查。警方问了什么,靳佑之说了什么,有经验的律师都会根据现场情况,来制定应对策略。

    所以,接下来能做的,就是静待事态发展,寻找脱罪的机会。

    酒宴凉透,宾客散去,王子与公主,只存在于童话中。

    现实里的爱情,逃不过豪门这座笼。

    灰姑娘敛着裙摆,没有惊动任何人,悄悄钻入南瓜车,她知道,时间一到,无声的海啸会把整个世界打回原型。

    ——

    四个小时后,靳佑之和律师一起从警局走出来,庄家派来司机,把他接走。

    回到庄府。

    庄太和庄家晴不知内情,见到靳佑之,只会担忧地问东问西,靳佑之安抚好她们,上楼去书房。

    其实,商业罪案调查科的人一露面,靳佑之就已经知道是庄廷安的手笔了,虽然知道他不是冲自己,但亲舅舅针对自己的未婚妻,还是让他有种腹背受击之感。

    甥舅一见面,两人为了“棠妹儿到底有没有资格嫁进我们家”,先吵了一架。

    吵完,结论是没有的,怒火则变成了满地碎瓷片。

    书房里,空气死寂。

    沉默好久之后,靳佑之起身,“我回去了,这件事有苗大状在处理,外公、舅舅你们不要再插手。”

    “不要插手,不要插手,”庄廷安烦躁地来回踱步,“佑之,你也是我们庄家的骨肉,我们处处为你打算,你却永远都是‘不要插手’。”

    “看看现在,靳氏变成什么样子了!还有你的立足之地吗?!”

    靳佑之:“我是靳氏最大的股东、董事会主席,靳氏怎么会没有我的位置,而且,你们也应该相信我,我有能力解决这件事。”

    庄廷安:“你有能力拯救靳氏么,还是说你有能力拯救自己?面对靳斯年,你永远是这个消极的样子!”

    靳之不甚认同,庄廷安翻出旧事。

    他说:“当初,靳斯年弃医从商,羽翼不丰,我们已经准备好帮你弹压这个竞争者了,可你呢,一声一声大哥叫得亲热,也是这句,不要插手。”

    “现在呢,他都要害你去坐牢了,你不动手,也不准我们动手,你到底在等什么?!”

    在警局喝了小半天的咖啡,靳佑之耐心耗尽,只剩疲惫。“我在等一个真相。”

    “什么真相?”

    靳佑之:“大哥弃医从商那年,我陪妈咪在国外治病,过了半年,才听说玲姨过世了,舅舅,如果你想帮我,不如给我讲讲,那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导致大哥从此性格大变。”

    庄廷安神色微变,他转头去看庄炳坤。

    一直没有开过口的老爷子,沉默如钟。

    靳佑之已经走到门边。

    长辈们联手隐瞒的事,才是靳氏危机的根源,指望他们告诉自己么,靳佑之不抱期待。

    “靳氏的危机是大哥搞出来,他为什么那么恨姓靳的,爷爷不肯说,你们也说不知道,我在等什么?我只能等大哥告诉我,或者等真相自己跳出来。”

    第79章 他他他 这不是袒护又是什么

    棠妹儿晚饭叫了客房服务, 一客炒饭而已,烧腊干贝放足,吃起来咸香炸满口腔, 她吃到空盘。

    电视里播放球赛, 她拎一罐汽水, 看得津津有味。

    哪方进球都很好, 体育场一片欢呼沸腾,人浪起伏, 热闹的声嚣从电视里透出来,她的这间房比平时还要有人气。

    靳佑之进门时, 闻到空气里的甜味, 顿时有种身心落定的感受。

    “你在煮甜汤吗?”他是敲门进来的, 拉着前来开门的棠妹儿, 非要亲一下才肯换鞋。

    “迈火盆太夸张, 所以,帮你煮了枇杷梨水, 消火降业。”棠妹儿只接受他蜻蜓点水吻一下,然后弯身帮他拿拖鞋。

    靳佑之趁机揩油,捏一把滚圆的屁|股,“消火有你就够,喝甜汤哪有干一炮爽。”

    知道他心里有一把邪火, 棠妹儿没理他, 去厨房把汤端出来,往餐桌上一放,“要喝你就喝,不喝就倒掉。”

    她继续回客厅看电视。

    靳佑之笑笑,端着碗一口喝掉, 然后穿过餐厅,从沙发后面直接抱上棠妹儿,带着粗重的呼吸,他一寸一寸地吻她脖子。

    “……刚刚我被警察带走,你还一脸生离死别,这才几个小时过去,你对人家冷淡地好像已经改嫁了。”

    棠妹儿嗤地一声笑,又控制不住地侧了侧头,“靳佑之你别这么混蛋了,好不好。”

    “我哪里混蛋了?”靳佑之手轻轻覆上柔软,“忙着筹办订婚宴,好多天没做了,有点想。”

    身热情动,两人在沙发上做了一次,靳佑之有点放肆,好似发火,拼了命的要。

    棠妹儿后退到沙发角落,可还是躲不过,她搂着他脖子,说,好重,有点疼。

    靳佑之听见她抽气,停下来哄她,那我轻轻的。

    可头埋在她领口,闻到那股若有似无的梨子味,依旧没控制住,一下一下撞击,开路打桩都没他用力。

    棠妹儿觉得自己要碎了,终于忍不住喊停,然后去推他的腿,示意他出去。

    靳佑之刚到一半,哪里肯,凑过去咬她唇,试图再次弄热她,“你这么软,再给我一点……”

    “不行,我真的,受不了。”棠妹儿面目痛苦,开始挣扎。

    靳佑之垂眸,鲜艳的嘴唇被他咬破,还有锁骨之下,破败的衬衣大敞,下面肌肤每一寸都没幸免,他力气太大,指痕触目。

    棠妹儿一双红眼睛,里面早已没有了状态。

    “对不起……”他眼底的光散去,终于停下来。

    棠妹儿抚摸着他泛青的下巴,“今天太累了,下次吧。”

    靳佑之低头,伏在上面,极力克制让自己平息,许久过后,他起身,“我去洗澡。”

    仿佛经历一起入室抢劫,棠妹儿在沙发上安静地躺了一会儿,然后敛起衣衫,去卧室换了一身纯棉的长袖长裤。

    靳佑之没有在这留宿过,这里也没有他的换洗衣物,趁他洗澡的功夫,棠妹儿上楼给靳佑之取了一身衣服。

    灰色的长裤,松松垮垮挂在腰间,他懒得套上衣,直接走出来。

    时间不早,电视已经关了。

    靳佑之揭被上床,好像随口一提,“整个晚上,你怎么不问警局里的事。”

    棠妹儿靠在床头在看书,“苗大状很有经验,有他在,警察应该从你嘴里问不出任何东西,对他们来讲,今天应该是一无所获的。”

    可能是她外乡人融入得好,棠妹儿说话时的语音语调,和本港人听不出太大区别。

    只是她语速刻意放慢时,音色明亮,显得过分冷静。

    靳佑之点头:“确实,棠大状分析准确。”

    棠妹儿听出来了,“你不要觉得我不关心你。”

    “我打暴力刑案出身,对经济犯罪不很擅长,能够处理商业纠纷,也是这几年边做边学,你们大资本家的高阶玩法,苗大状肯定比我懂。”

    “你是不是从哪里听到了什么?”靳佑之只能做此推测。

    棠妹儿抬眼,目光笔直反问他,“你觉得我听到什么了?”

    去庄家做原告,在自己家做被告。

    靳佑之失声一笑,整个人卸下力气,把棠妹儿拉进怀里,“舅舅只是误打误撞,我才会被警方带走,他们掌握的证据不够,我情况很乐观,所以,别生他们的气好吗?”

    棠妹儿:“如果庄生打准了,今天被警察带走的就是我。”

    靳佑之讶然,“那只是你的一种假设,事实上我已经挡在了你前面,没有人伤害到你,这件事对你没有影响。”

    “我们是未婚夫妻,不应该是整体么,你舅舅伤害到了你,你说对我没有影响?你可以原谅他,但我真的没办法,何况他本来的目的是把我送进监狱。”

    “你只看到了我舅舅对你的恶意,你怎么不说,整件事谁才是始作俑者?”说完这番话,靳佑之已经起身下床。

    棠妹儿身边忽然一空,“你想说什么?”

    “一定要我同你把话讲透?”

    靳佑之冷笑,“这些事都是他搞出来的,可你从始至终都没怪过他,你在心底仍然袒护他,无论他做什么,你都觉得他是迫不得已,哪怕他要搞垮靳氏……”

    床头书一合。

    棠妹儿说:“你这么说,是因为家族的资源全部向你倾斜,你是受益者,当然有责任守护你的家族。”

    “但他呢,他是你父亲的弃子,什么都要自己争取,你叫我责怪他什么?”

    “没有道德?不肖子孙?”

    靳佑之定定地看着她,“听听你自己在说什么,这不是袒护又是什么?”

    棠妹儿否认,“我没有。”

    靳佑之:“你没有,那订婚前夜,你消失了三十分钟,又去了哪里?”

    棠妹儿失语了。

    靳佑之:“如果不叫人放焰火打断你们,我都不敢想后面会发生什么事。”

    原来那场焰火不是歌颂爱情,是警示。

    原来靳佑之一直都知道,所以才反复强调“戒指”“套牢”这样的字眼。

    棠妹儿:“我和他早就结束了,不可能发生任何事!”

    有没有那场焰火,她都问心无愧,只是,到今天,棠妹儿才有一个崭新的认知。

    他他他,那个名字连提都不能提的人,到底还是横在了他们之间。

    好没意思。

    能解释的话,在脑袋里过了一遍,还是觉得没意思。

    棠妹儿想结束话题了:“靳佑之,我不知道你原来一直都对我有疑虑,这份疑虑藏在你心里,每一分每一秒,有多难熬,我能想象得到……你说的其他,我一概不认,但就是这一点,我愿意道歉。”

    我愿意,为我的前尘过往对你产生的困扰而道歉。

    也很感激你,在我最无助的时候,拉我出泥沼。

    靳佑之已经换上他之前的衣服,身影在门口稍顿,眼神流露极度地失望,“我做了这么多事,最后想要的,是你的一句道歉么。”

    他走也不回地走掉,片刻,大门“嗙”地一声撞上。

    棠妹儿把自己闷头埋在被子里,

    她告诉自己,没关系。

    以前他们也吵架,见面就吵,从头吵到尾,什么脏话都飚过,最后不是也没怎么样。

    ——

    未婚夫去警局走一圈,未婚妻第二天照样准时上班。

    棠大状其人,心态之好,外界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评价了。

    她到办公室第一件事,就是站在阿仁工位前,叫他打电话给苗大状。

    “我想和他碰个面,谈谈靳佑之的案子,你帮我问问他今天什么时候有空,我去律师楼找他。”

    完全不避人。

    阿仁约好时间,走进办公室,神情有一丝犹疑。

    棠妹儿察觉到,从文件中抬头,“有事吗?”

    “这里有份文件,我觉得可能对佑少的案子有帮助,”阿仁转交文件袋,“但我不知道这份文件是哪里来的。”

    做律师,最重要就是谨慎,名字都不能随便签在白纸上,白纸上随便写几个字,你敢信?

    阿仁:“我早上来的时候,它就已经放我桌上了,问了周围同事,也没人知道,所以,我不确定这里面的内容是否可靠。”

    “我知道了,你先去忙吧。”

    棠妹儿翻看了一下,文件厚厚一叠,大量英文叠加数字,艰涩程度够她啃半天。

    所以,去见苗大状的时候,棠妹儿把文件一块带了过去。

    不是第一次见面,大律师的圈子就那么小,法庭里来来往往,她和苗大状算点头之交。

    之前没怎么聊过,今天一见面,大家例行寒暄了一下。

    苗大状年长,四十多岁的年纪,正是经验和阅历最鼎盛的状态,他对这个案子的评价,基本就是最后的审判结果。

    “警方的证据大多集中在靳氏内部洗钱,和资金链条里的一些违规操作……佑少虽然是基金会的负责人,但他真正签字的文件似乎没有……所以,如果上了法庭,佑少最多会以巨额财产来源不明被控告,即便定罪,刑期也不会超过八年。”

    “不超过八年”,这就是靳佑之所说的乐观?!

    棠妹儿深吸一口,“能不能做无罪辩护?”

    苗大状绷了绷嘴,“很难。现在的证据很不利,如果硬要做无罪辩护,还会给陪审团留下不好的印象,所以,我建议还是认下一部分,争取保释,减刑,再结合监外执行就是最好的结果。”

    棠妹儿沉默半晌,想起拿来的文件,“这个呢,苗大状,你看这份文件,对这个案子有没有帮助?”

    接过文件,苗大状翻看的同时,神情一点一点的严肃起来,最后抬头,他推了推眼镜。

    “这份文件,你从哪里来的?”

    “有什么问题吗?”

    “不不,不止没有问题,而且。”他指着其中一份,“它为这么大一笔资金提供了合法来源……如果违法金额,可以大幅度降低,那佑少的刑期,至少也会减少一半。”

    “只不过……”

    情绪在胸口密密麻麻的渗透着,棠妹儿问,“只不过什么?”

    苗大状:“如此缜密的文件,只有内部人士才能拿得到,棠大状,你怎么会有这个?”

    第80章 胸口刃 “我也曾是你面前的一面墙么。……

    从苗大状的律师楼出来, 棠妹儿没有直接回公司,而是在车里坐了一会儿。

    路边行人,步履匆匆。

    这一片写字楼, 遍布大大小小律师楼, 从楼下经过的人, 不是来找工作, 就是在找律师打官司,每一张面孔背后都各有惶恐。

    现在她也是其中一员。

    发呆片刻, 棠妹儿启动车子去了一趟超级市场。

    行政套房不比人家顶楼套房,日常是没有鲜果供应的, 她习惯了楼上的饭来张口, 今早起床才发现, 她这一间屋冰箱空得像一只饥饿野兽。

    棠妹儿采买了一些水果和牛奶, 权当做晚饭。

    饭后, 她在另一间卧室改的书房里,又看了一会儿文件, 苗大状还指出案件里的一些疑点,棠妹儿想看看能不能有什么解决方案。

    罗马字的钟表走了一圈,棠妹儿不知不觉趴在桌上睡着了。

    恍惚间,走入一个梦,梦里熟悉的小山村弥漫着浓浓的炊烟, 哑巴爷爷站在家门前, 突然开口说话,他喊着“妹啊,妹啊”。声音模糊不清,根本听不清是是什么。

    棠妹儿试图靠近,却发现无论她怎么走, 距离爷爷越来越远,怎么追也追不上。

    急到惊醒,棠妹儿心底一阵失落,双手扶着僵硬的脖子,扭了扭,又用力按了两下。

    她想起来,哑巴爷爷的忌日快到了。

    大屿山的墓地,是去年黄伯帮她弄的,一年间,她一共只去过两次,现在想来,刚刚的梦,大概是某种良心不安的投射吧——

    哑巴爷爷在生气,把他人请来红港,订婚怎么不告诉他。

    棠妹儿心中默默检讨,设定了一个很早的闹钟。

    早上六点,她坐轮渡登岛,和她一起的,还有去野外行山的人,呼啦啦一群,从码头,往岛屿腹地走。

    这边村落不少,大多都姓黄,地面上的是黄姓祖产,地面下的是黄姓祖坟,哑巴爷爷的墓地是后来买的,略微偏了一点,但靠海,视野很好。

    沿着木桩铺的路,一眼能看到一株荷花玉兰树,这个季节还未开花,但树冠极大,近百年树龄,它从别处移植过来的时候,官文、手续、还有钱,费了点繁琐的功夫。

    棠妹儿拎着香烛水果走过去,玉兰树下,高大的墓碑默然耸立,却有人先她一步来过来了。

    不见人影,一捧白色雏菊,安然躺在石基上,风一吹,花香极淡。

    棠妹儿捋了捋被吹乱的头发,四周张望,台阶下面就是海岸,日光灼灼,一道身影在沙滩上,孤孑而立。

    棠妹儿放下袋子,走过去,一步一陷的脚步,发出轻微灌沙的声音,一贯的全身黑色装束的靳斯年,慢慢转过身。

    目光所及她被风皴红的脸,靳斯年凝滞了片刻。

    习惯改不掉了。

    棠妹儿还是称呼他靳生,“你也来看爷爷……是你送的花?”

    靳斯年:“我记得你说过,从大山里跑出来的时候,就是这个季节,你爷爷的死忌,应该快到了吧。”

    他特意避开正日子,没想到还是遇见了。

    “嗯,是后天。”棠妹儿有些感叹,“爷爷一生默默无闻,几乎没人记得,多一个靳生你来看他,他一定很高兴……虽然你们完全不认识对方。”

    “可我听过他。”靳斯年的声音像远方的潮汐,慢慢涌来,“通过你。”

    棠妹儿的呼吸一紧,片刻后,她低声道:“谢谢。”

    不是谢他来扫墓,而是谢他另一件事。

    棠妹儿:“那份文件,是你放在阿仁桌上的吧。”

    靳斯年平淡道:“事情因我而起,基金会被调查,佑之顶包去坐牢,说到底,是我害他在前,现在我只是拿出一份文件帮他减刑而已,你不必道谢,完全可以继续恨我。”

    棠妹儿:“靳生每次讲话都正确得一塌糊涂,叫人无法反驳。”

    如他所说,恨,是他们关系最好的结果。

    靳斯年是挖坑的人,庄廷安是把人推进去的手,误打误撞,全部报应在靳佑之身上。

    所以,恨是从哪里开始的呢,她为什么找不到头绪了。

    “靳生,我可以问你个问题么。”她的声音,迎着风,带着轻轻的颤动,“可能很冒昧,但世间万物总有源头,我想……”

    “你可以问。”靳斯年没有回避。

    棠妹儿:“掏空靳氏、做空股票,你明明已经坐稳CEO的位置,金钱地位,你都不缺,为什么要搞垮靳氏?”

    海岸线粼粼银光,空气里混合着冰凉的盐味,吹过这片沙,也吹过他与她。

    “父亲病重那年,我中断学业回来帮家里做事,后来做得风头太过,父亲把我母亲叫到病床前斥责了一顿。”

    好像站在一扇虚掩的门口,只要轻轻一碰,“后来呢?”她放缓呼吸。

    “后来我母亲自|杀了。”

    棠妹儿又震惊又诧异,虽然与传言一致,可当那两个字,被靳斯年平静说出时,她还是鼻翼发酸。

    “为什么……她会做这样刚烈的事?”

    靳斯年平声说,“因为绝望。”

    “我母亲生性软弱,并不是一个刚烈的人,她一生对我父亲言听计从,谨小慎微的服侍着他,甚至也要求我和她一样……事实上,我也是这样做的。”

    二十岁之前的靳斯年,是棠妹儿无法想象的模样。

    全盘接受靳家的安排,作为私生子,不露面,不张扬,甚至在他上高中之后,也几乎不与同学往来,就为了保持靳佑之这个继承人的纯一性。

    后来因为靳争身体不好,靳宗建要求靳斯年从小洋楼搬回老宅,十来岁的孩子,就这样离开生母,学习融入他父亲的家庭。

    在靳家将近十年里,没有人亏待过他,好吃好喝一样捧他做大少爷,可神奇的是,他还是过得像个隐形人,没有人“看见”过他。

    小时候的靳斯年会对着插十二根蜡烛的蛋糕,过十三岁生日;

    他不吃芒果,可芒果汁却会连续三天端到书桌上;

    还有,每一日靳斯年站在门廊,等到下班的靳争后,他得到的关注,甚至没有管家多。

    然而这些都不算什么。

    对于自己的身份,靳斯年一直有着清醒的认识,所以,在林曼玲给他打越洋电话,恳求儿子弃医转商时,他考虑了很久。

    他不认为自己回去是个明智的决定,但林曼玲却哭得厉害,“这可能是最后的机会了,让你父亲看见你一次,好不好,也为了我,为我证明一次,我对靳家是有贡献的,起码我还生了一个能干的儿子。”

    有贡献,才有资格被爱。

    他们母子乞求的,从来都是一件虚无的东西,殊不知,爱的本身是无偿、是免费。

    棠妹儿:“所以,你母亲的话打动了你?”

    靳斯年:“不完全是她打动了我,我也有责任,那一刻,我也想讨好我的父亲。“

    棠妹儿:“后来,你回了红港,进了公司?”

    靳斯年:“对,我回来了,在红港半工半读,虽然忙,但一切都很顺利。”

    他做成了令人瞩目的项目;

    他偶尔也会被人叫一句,靳生;

    就在一切都顺利地往前推进时。

    棠妹儿:“那为什么你母亲会……”

    靳斯年站在被海水一遍一遍覆过的沙滩上。

    那是他深藏心底的秘密,衣冠楚楚之下的狰狞的伤口,从未在外人面前展示过的不适感,让靳斯年转过身,背对棠妹儿,面朝孤瑟的天际线。

    “我母亲在生前留下了一封忏悔书,整整四页的道歉,表达她没有野心,更没有让我篡位的意图,我那时候才知道我父亲斥责了她……后来我找到医院里照顾我父亲的两个护士,买通她们,询问了过程。”

    忽然地停顿,是虚空里伸出的一只手,扼住人咽喉。

    让棠妹儿揪心的是,不知靳斯年在回忆时要经历几多伤痛,她不敢接话,甚至连呼吸,都怕惊扰到他。

    沉默了好久,靳斯年再度出声,“把我母亲逼到绝路的,不是那些骂她不安本分、利欲熏心的话……反而,最无关紧要的一句,压垮了她。”

    棠妹儿安静地看着他。

    靳斯年:“那一年,《大清律例》濒临废除,我母亲在这个时间点惹恼了我父亲,他明知她的心愿就是以妾的身份嫁给他,然而,靳争却阴冷地掐灭了她期盼一生的梦想。”

    “他说,他永远不会娶她。”

    棠妹儿忽然觉得冷,手脚乃至大脑,都在阵阵发凉。

    怎么会有人把一生的梦想寄托在那样荒诞的事由上,然而,它就是发生了,由荒诞开启,走向荒诞的毁灭。

    林曼玲绝望地离开病房,当晚就安静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靳斯年声音异常平静:“我从酒桌被叫到医院,可一切还是来不及了。”

    怪别人很容易,怪自己却难以释怀。

    或多或少,在靳斯年看来,他也是加害她母亲的帮凶,如果他再坚持一下,不去讨好,坚持自我,心肠再硬一点,拒绝母亲的哭求,是不是悲剧就不会发生。

    靳斯年的恨,是射自他胸口的刃,重伤别人的同时,他自己也被洞穿心脏。

    棠妹儿不自觉地攥紧手指,声音轻而又轻,好似吹拂伤口,“……试问对一面墙壁不停地付出,如果得不到回答,你会认为是自己的错吗。”

    “其实,你恨你父亲就够了,你母亲的死,可以归咎于时代,也可以归咎于你父亲。但唯独不是你的错,你真的不必恨自己……”

    靳斯年扭头,与她对视。

    他的仇恨,一直深埋内心,从没对任何人说起过,今日第一次说出来,恶贯满盈的他,竟然还可以获得宽慰。

    那宽慰是真诚的,一如棠妹儿本人的风格,她太过卓绝的生命力,像太阳,可以照亮人性的暗角。

    与她仅仅对视一眼,靳斯年不由得避开了。

    不想让她看见,他眼中晃动的,不止是情绪。

    可能还有别的、不能深想的情愫,一旦细细追究起来,可能遗憾痛苦,还要在此刻之上。

    所以,靳斯年还是忍住了,没有问出那句——我也曾是你面对过的一堵墙么——因果轮回,最终他一边痛恨,一边成为他父亲那种人。

    晨风来自海上,经过亘古未变的海湾,止于这一刻。

    棠妹儿觉得自己该走了,接下来的相处,未必不会唤起过往回忆,那回忆里有她的爱,她的抗争,还有令人难以释怀的屈辱。

    太复杂的滋味,她抗拒回味。

    她真的该走了。

    “你是不是也要回去了?”她有些生硬的说,“那个……我还要去拜祭爷爷,先上去了。”

    靳斯年没做声,看着她胡乱地缠了缠围巾,提步要走的样子。

    “棠妹儿。”他很少这样叫她名。

    棠妹儿站定,目光些许疑惑。

    心口滚烫,见风就燃,猎猎痛感在全身蔓延,要极力克制,才能忍住一把抱住她的冲动。

    或者,和她说句对不起,为前尘,为过往,为爱过一场。

    但最后,靳斯年还是神情淡漠地望了她一眼,说,“我先回去了。”

    ——

    棠妹儿从陡峭的台阶爬回去。

    墓碑下的袋子,几只苹果滚落在地上,她快走几步捡起来,然后把贡品一样样摆好。

    “爷爷,这次我来是想告诉你……”

    她刚开口,就控制不住地想落泪,抿唇缓了缓。

    她蹲在那里双手抱住膝盖。“我过得很好,赚了很多钱,每天都能吃到好吃的,再也不用挨饿了……”

    “我还交到了朋友,她叫露西,我们经常有联络,还一起出去玩……”

    “你刚才看到的,是我的……老板,他很提拔我。”

    棠妹儿腿有些麻,起身时,一阵风略过,草木簌簌。

    她微微愣了一下。

    再开口时,声音轻到仿佛怕惊扰神灵。“真的没有了,爷爷,我的近况都已经和你汇报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