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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审讯 终于在她眼中看见自己。

    这一觉无比漫长, 姬珩从未睡得如此沉过,当他睁眼醒来时,看见了意想不到的场景。

    营帐里灯火如豆, 床沿趴着一个小小的人影,昏黄烛光洒在她白皙细腻的脸上,纤长睫毛在眼底下方投下阴影, 这场景宁静恬淡,美好得让人不忍心去打扰。

    他伸出手指, 想证实这不是他在做梦。

    指尖刚刚触碰到她的眉心, 人就醒了,她茫然地眨了眨眼, 与他对视片刻, 似有些没睡醒, 人显得呆呆的。

    “腿怎么样了?”

    他醒来的第一件事,居然是问这个。

    婉瑛下意识低头去看已经包扎好的右腿, 脑子还没清醒过来, 嘴里已经自动开始回答:“太医将断骨接好了, 说好生养着就行,不影响以后走路……”

    说着, 她突然想起什么, 停下正在说的话,抬手去摸他的额头。

    姬珩挑了挑眉,有些惊讶。

    她收回手, 讪讪地解释:“太医说要退烧才行……”

    他这一晚病情着实凶险, 虽然伤及的都不是要害,但失血过多,从大漠里抬回来后就开始发高烧, 烧得浑身滚烫,太医说如果一直这么烧下去,就会有危险。

    姬珩:“所以,你在这儿守了朕一晚上?”

    婉瑛点了点头,随即说:“幸好退烧了。”

    她脸色憔悴,眼底还有着乌青,一看便知是为了照顾他一夜未睡好。

    这一刻,姬珩说不出来心底是什么感觉,心脏似被人一把攥住,重重揉捏。

    六年情根深种,要星星不给月亮地宠着捧着,如今他终于在她眼中看见几分自己。

    “上来罢,”他掀开被子,“一夜未睡,肯定困了。”

    “我……我睡了的。”

    实在撑不住的时候,她靠在床沿打了个盹。

    “你管这叫睡?”姬珩反问。

    婉瑛尚在犹豫,他又道:“太医不是说你的腿要好好养么?这样坐着,骨头该长不好了。听话,上来躺着罢。”

    婉瑛想了想,最终还是爬上床去。

    因为腿受伤了,动作有些笨拙,刚爬到一半,一只长臂伸过来,用力地搂住她的腰,将她塞进温暖的被子里。

    婉瑛被这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还来不及惊呼,铺天盖地的吻就落了下来,所有声音被吞没进了唇齿间。

    姬珩吻着她的脸颊,饱满的额头,秀气的鼻梁,这个吻不同于他们之前的数次亲吻,温柔缠绵得不像话,甚至不能称作是吻,而更像是一种动物间表达爱意的亲密,就像猛兽舔舐自己的幼崽。

    婉瑛被这绵密不断的吻弄得快要喘不上气,忍不住想推开他,却又顾忌着他身上的伤,不得不在亲吻的间隙提醒:“你的伤……”

    如果动作幅度太大,包扎好的伤口会裂开的。

    姬珩停下了吻,脸埋在她的颈窝里,深深吸了一口气,轻笑:“早知道,就多让他们捅几刀了。”

    婉瑛不解地看着他,这是什么奇怪的话。

    “多捅几刀,小九是不是就会更心疼朕一点?”他目光闪烁,带着笑问。

    “……”

    这人又开始胡说八道不正经了,婉瑛叹气。

    姬珩笑了笑,不再逗她,转而问起昨夜他昏过去之后的事。

    婉瑛便将自己在原地等待缁衣卫来救援的事说了。

    姬珩的肩膀受伤,无法再像之前那样让她枕在自己胳膊上,便伸出包扎好的手摸了摸她的头。

    “当时一定很害怕罢?”

    他的眼睛有时锐利得像猛禽,有时又温和得像骆驼,此时长睫半掩,眼底柔情涌动,婉瑛不知为何,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是啊,很害怕。

    她那么怕黑的人,是怎么做到在旷野里独自保持清醒等待救援的呢?

    “小九长大了。”姬珩说。

    婉瑛抬眸看着他,心想自己在大漠里说的那些话,他有没有听到呢?

    应当是没有罢?毕竟当时他都人事不省了。况且,如果他听到了,不会是现在这个平静的反应。

    他没有听到,那是最好,因为那些话也是她惊惧之下胡乱说的,现在想来,其实当不得真。

    可她感到庆幸的同时,不禁又有些淡淡的失落,是为了什么呢,她也不太清楚。

    正出神地思索着,一只宽大的手掌遮盖住她的眼睛,轻声说:“睡罢。”

    婉瑛本想说“我不困”,但好奇怪,冰凉的掌心贴住眼皮的那一刹,她就像服用了什么迷药,瞬间堕入了梦乡。

    *

    齐太医得知皇帝已经醒来,急匆匆地就提着药箱来了,在帐外候见。

    吕坚进来传话,却见榻上的皇帝微微直起上半身,冲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吕坚立即闭紧了嘴,见他将被子拉高,遮住睡在身旁的人,随即绕过她轻手轻脚地下床,走到屏风前,随意扯了件外袍披上,这才撩帐而出。

    他刚从昏迷中苏醒,脚步有些虚浮,但好在底子强壮,除了伤口还有些隐隐作痛,其他却是无碍。

    齐太医见了他就下跪:“参见皇上,皇上洪福齐天,转危为安,实是我大楚亿万子民之幸事……”

    “行了,废话少说。”

    姬珩不耐烦地打断他,先问了婉瑛腿伤的事。

    齐太医的答复跟婉瑛说的差不多,其实伤得真不怎么重,只比寻常的扭伤严重一点,要养上三两个月的,以后根本不会影响到走路。

    姬珩这才放下心来,又问了些保养伤腿的注意事项,毕竟伤筋动骨一百天,马虎了可不行。

    其实这些话,早在之前齐太医就跟婉瑛嘱咐过了,可是现在皇帝问起,那也不能不回答,只得又说了一遍。

    说着说着,他突然想起自己过来的正事。

    “皇上,微臣先给您号号脉……”

    “号罢。”

    姬珩自然地伸出手。

    就……就在这儿?

    齐太医左右四望,打量了一下这幕天席地的环境,就不能……去帐子里坐下聊么?

    无奈皇帝丝毫没有看出他的为难,齐太医只得勉强搭了手指在他的脉门上,表情渐渐凝重。

    最后,他撤回手,对姬珩说:“皇上,事关龙体,兹事体大,还是找个僻静地儿说罢。”

    姬珩的身体确实不是什么人都能看,一直都是这位齐太医负责,他是太医院医正,杏林圣手,家中世代学医,医术在整个太医院是最拔尖儿的,当然嘴巴也很严。

    天子龙体事关重大,的确不适合在这外面说,免得被有心人听去制造事端。

    可是,姬珩隐隐觉得,老太医突然这么小心谨慎,应该不仅仅是出于他老成持重的性格,更像是……与他的身体有关。

    正要开口询问,却见不远处陆承走来,他也是听闻皇帝醒了,前来禀报事情的。

    他的事比齐太医的事还要紧急——慕昀醒了。

    这小子冥冥之中或许是有几分运气,当年那场宫刑没能要掉他的命,昨日他腹部中了一支弩箭,胳膊还被匕首扎伤,本来应躺在茫茫大漠里失血而死的,谁能想到陆承偏偏带队先找到了他。

    这场刺杀中的刺客已经全部死光,如果有人能知道幕后真凶是谁,那就只有跟刺客合作过的慕昀了。

    考虑到他的重要性,陆承当机立断,让随行的队医用上好的金疮药粉替他凝住了血,随后不辞辛苦将他从大漠抬回了营地,就是为了审问他是谁策划了这场刺杀。

    陆承皱眉:“他的嘴有点难撬开。”

    能升到缁衣卫指挥使的位置,没有几分真本领是不行的,想当年陆承的名字,诏狱里哪个犯人听了不害怕?能让他这个刑讯老手说出这样的话,并不是慕昀的骨头有多硬,再难熬的骨头,到了他手里,那也得脱层皮。

    他之所以感到难办的是拿捏不准用刑的尺度,毕竟慕昀的身份,多少还是有些尴尬的,他始终是慕家人,婉瑛的亲弟弟,到时若用刑过头了,遭到婉瑛的记恨,就得不偿失了。

    姬珩当了这么多年的皇帝,别人的小心思在他眼里宛若透明。

    他只说:“人在哪儿,朕来审。”

    正要抬脚离开,不料被齐太医叫住:“陛下……”

    姬珩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只不在意地摆摆手:“你的事,等朕回来再说。”

    慕昀被两个缁衣卫提进了营帐,看得出陆承还是对他用了点刑的,整个人血迹斑斑,虚弱得像条奄奄一息的死狗。

    姬珩坐在上首,两边坐着各族的酋长,就连姬芸也借着当翻译的名头前来旁听。

    天子还未发话,其他人都不敢先出声,帐中沉寂良久,姬珩目光冰冷地审视着跪在地上的人,过了半晌,终于开口问:“为什么要杀你长姐?”

    慕昀如一摊烂泥似的蜷在地上,本就受了刑,此刻看着这三堂会审的森严架势,更是吓得身子发抖,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没想杀她。”

    “你没想杀她?”姬珩冷冷盯着他,“朕亲眼看见你双手掐着她的脖子,是假的?是你不想杀她,还是想杀却没杀成功?”

    “是……是真的,”慕昀哭道,“我本来不想杀她的,是……是她把我的手按在她的脖子上,说她活着很累,不想活了,让我杀了她。我……我也是被逼的,是她自己想死。”

    “住口!”

    姬珩拍案大怒:“还在这儿信口胡说!你不想杀她,这东西不是你做的?敢在宫里行巫蛊邪术,活腻了你!”

    他抛来一个扎着银针的人偶,正好扔在慕昀脸上,又掉落在地。

    慕昀几乎吓破了胆,手脚瘫软地趴在地上。

    “我……我只是想诅咒她,并不是真的想杀她……”

    姬珩的脸色愈发难看:“诅咒亲姐,似你这样的人,死上一千一万次也不足惜!”

    闻言,慕昀愕然抬头:“你……你不能杀我,阿姐她不会让你杀我……”

    姬珩冷笑:“到这种时候,你反倒认她是你阿姐了。”

    各族酋长听不懂汉话,全靠身后的通译官翻译,才能勉强听懂意思。本来见帐中气氛紧张,天子又满脸怒气,还以为他在质问犯人是谁指使了这场刺杀,却没想到全然问的不是这回事,这不是跑题了么?

    酋长们面面相觑,交头接耳,却不想沉默片刻的天子赫然起身,经过陆承时,顺手拔出他腰畔的佩刀。

    长刀出鞘,有金石之声。

    座中的姬芸头皮发麻,猛然意识到什么,急忙站起身阻止:“皇兄不可——”

    她的话却说迟了,在她话音落地的瞬间,只见凛冽刀光一闪,跪着的慕昀就已经人头滚了地。

    鲜血从腔子里直喷出来,喷了数尺之高,喷得连帐顶都是血。头颅像个球一样往斜刺里飞出去,恰好落在一名酋长的桌上,双眼圆睁,死不瞑目,那名酋长年事已高,被这一幕吓得几乎晕厥过去。

    那具无头的身子倒在地上,抽搐了几下后,就彻底不动了。

    姬芸也被吓得瞠目结舌,魂都去了一半。

    虽然她一贯知道皇兄的脾气算不得好,但杀人这种事自有底下人去做,他何必亲自动手,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好半晌,姬芸才幽幽叹了口长气:“皇兄,他是唯一知道幕后真凶的人,你现在把他杀了……”

    “无妨,朕已猜到那人是谁。”

    姬珩面无表情地转身,擦拭掉刀上鲜血。

    因为离得太近,他的脸上也沾满了喷溅出来的血液,殷红刺目,宛若一尊杀神。

    他将变得光亮的刀抛回陆承怀里,瞥了一眼地上的无头尸体,不带感情地下令:“扔去喂鹰,处理干净点,不要让人知道。”

    第62章 生病 “小九只是不开心而已。”……

    婉瑛一觉睡醒, 已经是深夜时分。

    帐中并未点灯,黑漆漆一片,这是从未有过的事。

    伺候她的侍女都知道她有怕黑的毛病, 总会在她床前点上一盏琉璃灯,燃上一夜,直到清晨天明。这习惯维持了几年, 不可能会忘记。

    她的心加速跳动,手忙脚乱地想要去点灯, 却瞥见床沿似乎坐着个人影, 如一座高山,沉默而伟岸。

    她吓得失声问道:“谁?”

    黑暗中, 响起一道熟悉的低沉嗓音。

    “是朕。”

    婉瑛的心顿时落下去一半, 忽然感觉黑影凑近, 紧接着,听到衣料窸窣和摩擦打火石的声音, 灯烛亮了起来。

    帐内恢复光明, 姬珩将琉璃灯罩盖上, 烛火光芒便显得更柔和了些,照亮他的侧脸。

    他似乎刚沐浴完, 穿着宽松的长袍, 腰带都没怎么系,前襟大敞,露出精壮的胸膛。头发也洗过了, 就这么随意披着, 还散发着水汽,身上有股好闻的味道。

    “陛下怎么……”

    “小九,”姬珩淡淡地打断, “朕有话问你。”

    他一直盯着她,眼神似乎有些奇怪,像是夹杂着一些……探询?

    婉瑛不解,却也没有深思,只点了点头。

    姬珩看着她的双眼,缓缓问道:“为什么要将慕昀留在身边?”

    婉瑛一怔,眼睫落寞地垂下来。

    “因为他是臣妾的弟弟,是臣妾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姬珩沉默不语,一动不动凝视了她半晌,忽然意味深长地笑:“是么?你是真的把他当弟弟,还是,把他当一把刀?他与你有杀母之仇,绝非善类,朕屡次与你说过,将他打发出去,可你就是不肯答应。小九,你是不是早就打定了主意,一直等着他向你寻仇的这一天?”

    婉瑛似被人戳到痛处,身子猛地震了一下,颤巍巍地抬起眼,像一头受惊的小鹿,眼神惶恐不安。

    就是这楚楚可怜的神情,欺骗了他那么久。

    姬珩伸出手,挑起那尖尖的下巴。

    婉瑛被迫仰起头,冰凉的手指在她脸上滑动,从眉毛滑到眼角,再到那饱满红润的唇。

    分明动作轻得不能再轻,可婉瑛还是逐渐脊背发麻,察觉到了恐惧。

    姬珩淡淡地道:“你想死。”

    他用的甚至不是疑问句,而是相当笃定的语气。

    心里那些隐秘的念头被他毫不掩饰地揭破,婉瑛感到惊惧的同时,又有种说不出的轻松,就好像心里一直悬着的那块巨石终于落了地。

    她吐出一口气,语气平静地反问:“我不可以死么?”

    姬珩多少有些讶异,本以为她会否认,却没想到,这么干脆地承认了。

    他笑了,可眸中没有半点笑意,只有冰冷的怒气。

    “不可以。”

    怎么会有这么霸道的人呢?连死也要经过他的同意。

    婉瑛笑容淡淡,眉眼间透着厌倦。

    “很可惜,陛下能让人生,却管不了人死。”

    他要怎么去管她呢?从今以后,见到深一点的湖,她就想跳下去,见到一株好看的花树,她就能解下衣带投缳自尽。就算他将湖填了,将树砍了,只要她不吃不喝,还是死得成的,一心寻死的人,怎么样都能死,他能看住她一日,却看不住她一辈子。

    姬珩错愕地看着她,像是被她的话给震住了。

    他一向是游刃有余的,很少有这么呆滞的神情,看着都不像他了。

    好半晌,他都未发一语,忽然,他眉心拧起,偏头呕出一口血来。

    “……”

    竟然被她气吐血了?

    婉瑛顿时慌了,手足无措地来扶他。

    他受了这样重的伤,才从昏迷中苏醒,她也是昏了头了,怎么能气一个病人呢?

    她后悔又自责,心急地想要下床去宣太医。

    姬珩狠狠攥住她的手,力气大到像要将她的手骨捏碎。他将她一把推倒在榻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说的也是。朕又不是阎罗王,命簿一勾便能断人生死。不过小九啊,”他冷笑着看她,“朕虽然掌控不了你的生死,但靖国公府一家人的生死,朕还是能说了算的。”

    婉瑛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愕然瞪大双眸。

    “不,你不能……”

    “不能?为什么不能?这个世上,还没有朕不能做的事。”

    姬珩一如平常地看着她,眼神却是冷的。

    “从今往后,你若少吃一口饭,朕便杀他们靖国公府一个人。先从下人杀起,世家大族,家中怎么着也有上百口人,杀光了下人,就轮到靖国公的几位儿女。这么一说,贵妃也算罢?接着便是靖国公夫妇二人。等等,朕还漏了谁来着?”

    他故作沉吟,眼底笑意闪动:“对了,朕忘了,还有你最深爱的夫君萧绍荣。”

    婉瑛脸色煞白。

    是啊,他的确没有什么不能,他不惧流言是非,不怕手染血腥,更不在乎日后史书骂他是残忍嗜杀的暴君,只要他想,这世间没有什么是他不能做的。

    泪珠顺着眼尾滚落,即将渗入鬓发,被姬珩轻轻地拭去,他摸摸她的脸颊,笑道:“我们小九不是最怕阴司报应的吗?若是有无辜的人因你而死,应该都怕得不敢去地下见阎王了罢?”

    “……”

    是了,婉瑛流着泪愤恨地想,他从来便是这样的人,想要的一定要得到,哪怕用尽一切卑劣手段。温柔不过是他伪装自己的面具,目的是夺取她的心。一旦事情不如他的意,他就会撕下面具,暴露他野兽一般的天然凶性。果然,对着她,他还是用上了更管用的威胁。

    明明,明明是早就知道的事,可是,心脏为什么这么疼呢?就像是有人拿钝刀子割肉,疼得她喘不上气,眼泪不停地流。

    身体被他紧紧桎梏着,就像一个牢笼,他贴在她耳边,用低沉的声音诱哄:“活着很累么?那便交给朕罢。如果你不知每日吃什么,做什么,朕来替你决定。朕会拉住你,不让你掉下去,小九什么也不用做,只要活着就可以了。”

    他为什么会认为活着是一件容易的事呢?对于婉瑛来说,光是呼吸就很艰难了,过往的回忆不肯放过她,这双手,沾了太多人命,她每日都在罪恶感中煎熬,夜里总有亡魂入梦,向她索命。

    她在这世上犹如飘萍,什么也不属于她,就连这条具身体,也不属于她。

    可他的话却执着地灌入她的耳朵,向她揭示残忍的事实:“为什么需要亲人呢?他们又不爱你,这个世上,只有朕爱你。”

    “别说了……”

    “不喜欢听?真话都是难听的。”

    他轻轻地抱住她,与她耳鬓厮磨:“如果你没有亲人就活不下去,那便将朕当做你的亲人罢。无论是兄长,父亲,还是夫君,都可以,朕不在意。”

    “我不要……”婉瑛哭着说。

    可到头来,她的身边还是只剩他留下,就如当年那只香囊,在别人都嫌弃嘲笑时,只有他珍而重之地佩戴在腰上,这么多年都不曾摘下。

    她的心意,唯有他会珍惜,她这个人,唯有他会认真对待,偏偏是他,偏偏是这个她曾经惧怕憎恨的人。

    “好好活着,小九。”

    他吻了吻她的发鬓,温柔地恐吓:“如果你不想那么多人为你陪葬的话。”

    *

    十一月初,圣驾启程回京。

    各族都在拔营,准备迁往冬季牧场,营地里人来人往,一片忙乱光景。

    敕勒川昨夜下了一场大雪,白雪覆盖着浅浅的草皮,海东青在铅灰色的天际盘旋,加重了离别的伤感气氛。

    毡帐里,姬芸握着婉瑛的手,眼圈泛红:“这一别,又不知何日才能再相见了。”

    婉瑛坐在椅子上,脚边放着火盆,腿上还盖着厚厚的白狐狸毛皮子,她垂着眸,一言不发。

    姬芸看在眼里,有些失落,却什么也没说,只笑着拍拍她的手背。

    “小九,你……多保重。”

    话音刚落,姬珩撩帐走进来,携来一身清冷雪气,看着相顾无言的二人,他问:“说完了么?该走了。”

    姬芸点点头,本想奉劝他几句,让他日后对小九好些,可看他进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站在火盆前烤火,等双手烤暖和了,这才将椅子上的人一把抱起,又不免将话咽回了肚子里。

    婉瑛被抱上了马车,她的腿伤还不至于严重到无法走路的程度,但姬珩却怕她乱跑乱动,骨头愈合不好,便不许她下地走路,去哪儿都抱着她。

    激昂的鼓乐声中,天子车驾回銮,匈奴、鲜卑、羯、氐、羌等塞外各族青年在族长们的带领下骑上马背,一路相送到数十里之外。

    直到吕坚远远跑来,奉天子旨意,劝他们不必再送,他们才翻身下马,以最尊贵的礼节,目送这位伟大的天可汗,四海草原之共主离开敕勒川。

    山道狭窄,长长的队伍转过一处山坳,那面象征着大楚天子的纛旗便彻底看不见,唯余雪地上留下杂乱的马蹄印。

    外面下着鹅毛大雪,马车里却温暖如春,这马车宽敞得能摆下一张榻,如同一座移动的宫殿,但只坐了姬珩和婉瑛两个人。

    眼下二人一个在翻书,一个捧着手炉静静发呆,过了半晌,婉瑛忽偏过头去,将脸冲着车壁。

    没过多久,背后就传来男人淡淡的嗓音:“哭什么?”

    婉瑛转过脸来,果然是满面泪痕。

    她不由得有些讶异,他不是在看书么,怎么都能发现她哭了?

    姬珩放下手中的书,将她一把捞过来,抱在腿上,温柔地询问:“后悔没多跟小十六说几句话了?”

    “……”

    婉瑛咬住下唇,放在膝上的双手不自觉地握紧。

    她想起离去前,姬芸依依不舍的眼神,就觉得心头万分愧疚。

    本该同她好好告别的,哪怕是道声珍重呢?下次再见,就不知何年何月了。可她说不出来,嗓子干涩,如生了锈一般,光是想到开口说话,就已经开始感到累了。

    如果她是姬芸,该有多失望啊?

    “没关系。”

    姬珩打开她紧握的掌心,抹去她的眼泪。

    “不想开口就不说,小十六不会怪你的。”

    不知为何,他就像会读心术一样,总是能一眼看破她那些未说出口的心事。

    婉瑛闷闷地垂着头,忽然道:“我好奇怪。”

    “怎么会?”姬珩摇头道,“不奇怪。”

    “骗人。”

    婉瑛抬起头,泪水再度涌出来。

    她就是很奇怪,就像亲弟弟生死不知,下落不明,可她从没有问起过这事,还有那日她看见小顺子一瘸一拐地走路,她也什么都没有问。

    好像自从那夜被他揭穿想死的念头后,她就隐约开始不对劲了,像是生了场怪病,精神总是感到疲惫,对什么都恹恹的,提不起劲来,动不动就想哭,有时只是坐着,眼泪就掉下来,连春晓如今都怕与她说话了,担心哪句话不对就惹她落泪。

    其实婉瑛也厌恶这样的自己,可她就是高兴不起来,一边自我厌弃,一边又不可避免地陷入坏情绪里,就像身不由己地落入沼泽,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越陷越深,束手无策。

    心情变得沮丧之际,一只大手轻轻地托起她的下巴,姬珩深情款款地看着她,柔声说道:“小九只是不开心而已。”

    只是这样简单一句话,下陷却突然停止了,就像那晚他说的那样,我会拉住你,不让你掉下去。

    第63章 喜脉 “要去父留子吗?”

    离开玉京也不过才二三个月, 回来却恍如隔世。

    慕昀虽死,可那个扎针人偶始终是姬珩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只要想起便胆寒。

    为了防止他还留有什么符箓、泥人之类的魔器邪物, 姬珩派人将他的住所掀了个底朝天,连整个承恩宫也被掘地三尺,要不是年前才发了几场水灾, 不好大兴土木,他甚至想将承恩宫拆了重建。

    最后虽然什么都没搜出来, 但他还是请护国寺的高僧们过来诵经驱邪, 连做了三日法事。

    即便清理干净了,他也不敢再让婉瑛住在那里, 怕招惹上晦气, 所以婉瑛再次搬入了澄心堂, 就连她留在承恩宫的所有衣物、被褥也被烧了,全部重新置办。

    冬去春来, 随着天气的回暖, 婉瑛的状态也在逐渐好转, 虽然她依然有心情低落,不想说话的时刻, 但在姬珩的开解下, 这种消沉情绪不会持续太久。

    他对她越来越温柔,抽出很多时间来陪伴她,教她下棋, 带她去御苑散步。

    有时婉瑛懒得动弹, 就躺在那张躺椅上,闭目养神。

    在屋子里捂了一个冬天,她的肤色愈发苍白, 是那种不见血色的白。

    姬珩守在旁边,耐心地劝她:“去罢,御苑里的花都开了,你不想去看看吗?”

    婉瑛不想。

    花有什么好看的呢?最多开一季,迟早是要凋谢的,最后还会腐烂成泥。

    她不想动,不想出门,只想就这么睡过去。

    可架不住他一直在耳边絮叨,她最终还是被半哄半劝地强拉出门去。

    婉瑛如今不喜出门的原因有一半是不想见生人,她觉得自己在别人眼里一定很奇怪。好在从澄心堂到御苑的这一路上,她都没遇见什么人,就算偶尔在宫道上碰见了经过的宫女太监,他们也会迅速地转身,面对宫墙而站。

    婉瑛腿伤才好,久不活动,气力不支,没走多远便有些喘不上气,鬓发被渗出的汗珠打湿。

    姬珩掏出帕子给她拭汗,见她头发稍有些乱,动手替她整理了下,笑着问:“出来晒晒太阳,是不是很好?”

    确实比想象中要好。

    今天日头很好,春日的阳光洒在身上,晒得人暖洋洋的,很舒服。御苑里花开如云,香气浮动,迎春、桃杏、牡丹、芍药……远远看过去一片粉紫。

    婉瑛眯着眼睛看蓝天,喉间含糊地“嗯”了一声。

    就这么一个微小的反应,就足以令姬珩欣喜若狂了。他情难自抑地捧着她的脸,在她的唇上小心地亲了一下,然后将她抱入怀中,高大的身子俯下来,以一种别扭的姿势靠在她的肩窝。

    “真好,我们以后常来罢。”

    “嗯。”

    但春天还是快过去了。

    随着一场夜雨降临,御苑中百花凋残,零落满地花瓣。春雨淅淅沥沥,整日下个没完,整个玉京都仿佛散发着潮湿发霉的味道,连同婉瑛的心情也陷入无可避免的低谷期,因为不思饮食,她日渐消瘦。

    姬珩心急如焚,又开始了每日盯着她用膳的习惯。他为婉瑛制定的食量近乎苛刻,已经到了每道菜品必须伸几次筷子的地步。

    “我真的吃不下了。”

    婉瑛无奈地放下筷子,她并不觉得饥饿,不知道为什么总要逼着她吃饭。

    姬珩看着她面前那碗几乎没动的米饭,皱起眉头:“靖国公府……”

    靖国公府,靖国公府。每当她吃不下饭时,他总是要提这四个字,说得她耳朵都起茧子了,婉瑛从一开始的惶恐害怕,到现在只觉得心烦气躁。

    “我不想吃,我……呕……”

    喉头突然泛起一阵恶心,她来不及起身,就偏头干呕起来。

    姬珩吓了一跳,急忙叫人宣太医,又扶住她,替她拍背顺气。她一大早上的几乎没吃什么东西,呕出来的都是清水。

    齐太医提着药箱赶来了澄心堂。

    这些年婉瑛的身体很不好,食欲不振,夜里多梦,忧思,盗汗,精神倦怠,四肢沉而无力,都是积忧成疾的症状。这样的病药物起不了多大作用,只能靠自己排解,不然只会一年年地掏空身子,最后到积重难返的地步。

    原以为不过是宿疾发作,可这回诊断出来的脉象却令众人都吃了一惊。

    “恭喜皇上,是喜脉。”

    话音落地,反应快的诸如吕坚、小顺子等人立即跪下去道喜,太监宫女们跪了满殿。

    一片喜气洋洋的恭贺声中,姬珩愣怔过后,却一反常态地沉下了脸。

    “不可能。”

    他的语气极为笃定,就像断定这是误诊。

    顶着压力,齐太医只好又诊了一次,这次用时更长,整个澄心堂鸦雀无声,众人屏声静气,连大声呼吸都不敢。

    大概过了半顿饭工夫,齐太医才收回手,在皇帝冷厉的视线下,硬着头皮说道:“回皇上,娘娘脉象流畅有力,滑走如珠,确是有喜的脉象没错。”

    姬珩愈发面沉如水,毫无喜色,忽然瞥见婉瑛怔怔坐着,满脸迷茫,她恐怕比自己还要惊慌无措。

    他收起脸上神色,扶她躺下,又将被子掖到下巴,在她额头印下一吻。

    “你先睡一觉,朕和太医出去聊。”

    等到了偏殿,他立刻质问太医:“朕从未弄进去过,怎会有孕?”

    齐太医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斟字酌句道:“皇上,子嗣一事皆由天定,无论采取什么办法,都非完全避孕……”

    姬珩沉思良久。

    在和婉瑛云雨时,他一向是小心又小心,可他也知道,这种事确实不是万无一失。

    “喝避子汤呢?”

    齐太医低着头,话说得越发小心:“宫中避子汤药多由红花、麝香、黄柏、紫草等寒凉之物配成,长久服用对女子身体不利。何况娘娘天生身体虚弱,经期不调,兼有宫寒之症,若再服用凉药,恕微臣直言,恐会导致终生不孕。”

    姬珩听完他这段长篇大论,皱眉道:“朕说的是朕喝的避子药。”

    “……”

    齐太医愕然抬头:“皇……皇上,避子药皆为妇人服用,世上岂有男子喝的避子药?”

    姬珩道:“没有就给朕配一副,伤不伤身的不打紧,最主要的是要有用。”

    他想清楚了,往后的日子还有那么长,他不可能永远和婉瑛没有肌肤之亲,可避孕的确是个令人头疼的问题,此事还是永绝后患的好。

    齐太医扑通跪了下去,花白的胡子颤抖,欲哭无泪道:“皇上,恕微臣……微臣无能……”

    这件事属实是为难他了,他一个太医院医正,哪里来的泼天胆子敢下药绝皇帝的嗣,自古以来皇家都是讲求开枝散叶,生的越多越好,就算这是皇帝自己开口要求,他也担不起这个责,万一事后追究他呢,这可是相当于谋逆的大罪。

    姬珩也明白他的顾虑,挥手让他退下。他独自坐了一会儿,这才起身回到寝殿。

    婉瑛正在春晓的伺候下喝药,姬珩斥退殿中下人,接过春晓手中那碗药汁,一勺一勺地喂她喝了,又拿帕子替她抹嘴,顺手将一粒蜜饯塞入她唇间,照顾得无微不至。

    蜜饯的甜腻驱散了口中的苦涩药味,婉瑛看着他,终于忍不住问:“我有身孕了么?”

    姬珩正要将药碗放下,闻言手一顿,碗勺碰撞出清脆声响。他若无其事地将碗放至床头小方几上,点点头。

    “对,小九要当娘亲了。”

    果真是如此,一时间,婉瑛茫无头绪,说不清是什么心情,掌心贴着平坦的肚子,无法想象那里竟然孕育着一条小生命。

    “害怕了?”

    在脸上滑动的手指唤回了她的神思,皇帝的声音比任何时候都要温和。

    她茫然地摇摇头,看着他喜怒难辨的面容,小心翼翼地问:“陛下不开心么?”

    姬珩微笑道:“怎么会?朕很开心。”

    可是在那双深邃如平湖的眼眸中,婉瑛没有看见任何笑意。

    *

    这个忽然到来的孩子,成了婉瑛的救赎。

    她从未想过会拥有自己的孩子,和萧绍荣成婚二年,她的肚子始终没有动静,入宫六年,皇帝也从未对她要求过。这个孩子挑了一个最适当的时机到来,仿佛就像是上天特意派来拯救她的,世间哪还有比血浓于水的亲生孩子更适合成为家人的呢?她开始感到自己和这个世界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联系,在这世上,她不再是孤单的一个人。

    有时她会情不自禁地低头抚摸肚子,隔着那层薄薄的肚皮,好似能感觉到那底下的搏动,充斥着鲜活的生命力,她不自觉便凝满泪水。

    她不再需要别人来提醒她用饭,即使依然厌食,也尽可能多地咽下食物,以提供孩子成长所必需的营养。即使情绪陷入低落,她也会逼迫自己开朗起来,偶尔她还会主动提出去外面走走,她甚至还捡起了许久未曾动过的针线,和春晓做起了女红。

    从小婴孩的襁褓,穿戴的鞋袜、肚兜、虎头帽,再到大一点的贴身里衣,她都一件件地缝好。

    姬珩起初觉得有件事能让她分散一下精力也挺好,后来却发现了不对劲,她做的实在太多了,多到衣箱都快堆不下。

    “为什么要做这么多?”

    有一晚,姬珩这么问她。

    婉瑛正在灯下缝制一件小衣,闻言手上没停,飞快地穿针引线,说道:“孩子长起来很快的,要提前备好才是。”

    “让针线局的宫人去做就可以了,何必自己亲自动手?仔细熬坏了眼睛。”

    婉瑛忙着手里的活计,没回答。

    母亲做的和宫人做的怎能一样呢?那是不一样的心意……

    想着想着,她突然顿悟了。

    绣花针停下,她犹犹豫豫地望向皇帝,问:“要给你做吗?”

    “嗯?”

    姬珩一时没反应过来。

    她的目光瞥向他腰间那只陈旧的香囊。

    姬珩瞬间懂得了她的意思,顿时有些哭笑不得,却趁势倒在她肩头,蹭着她散发着幽香的脖颈,满腹委屈地说道:“小九如今有了孩子,都不将朕放在眼里了。给孩子做的衣物多到一辈子都穿不完,给朕的却只有这戴了好几年的香囊,还是朕厚着脸皮抢来的……”

    婉瑛被他说得有几分愧疚:“所以……所以这不是要给陛下做吗……”

    她的辩解被姬珩毫不留情地打断:“小九该不会喜欢孩子多于朕罢,要去父留子吗?”

    “……”

    什么去父留子,越说越夸张了。

    “不是的。”

    她小声说,却下意识捂住了肚子。

    这个小动作并没有逃过姬珩的眼睛,他眯着眼,慢悠悠道:“是么?那小九说说,如果我和孩子同时掉入水中,你会救谁?”

    婉瑛迟疑:“陛下会水……”

    “朕不会水。”

    姬珩就猜到她要这样说,所以提前阻断她的退路。

    “朕自小生在北方,是个旱鸭子。”

    婉瑛也不知这是真是假,思索片刻,又道:“那陆大人……”

    她所说的陆大人便是陆承,作为缁衣卫指挥使,他确实是随时随地都要贴身保护皇帝。

    可没想到,还是被姬珩驳回:“他也不会水,他只怕比朕还沉得快些。”

    “……”

    “到底救谁?”他咄咄相逼。

    婉瑛皱着眉,实在左右为难。

    怎么会有他和孩子同时掉入水中这样离谱的事情呢?正难以决断时,忽然听见他叹了口气,语气也明显低落下去。

    “你知道的,朕从小就没了爹娘……”

    “……”

    “救你。”婉瑛面无表情道。

    姬珩扑哧一笑,这回是真高兴了,丝毫没有一个半大男人竟跟未出世孩子争宠的羞愧感。

    第64章 酥酪 她拥有皇帝毫无保留的偏爱。……

    端午过后, 阳气上升,日子一天天地热了起来。

    婉瑛害喜害得厉害,吃什么吐什么, 哪怕御厨花尽心思也没用。眼见肚子一日日大起来,人却一日日地消瘦下去,似被腹中孩子抽走全部养分。

    姬珩心急如焚, 让人去搜罗治孕吐良方,但无论是宫内御医开的汤药, 还是民间口口相传的土方, 皆不管用,最后治好婉瑛孕吐的, 却是崔毓容送来的一碗冰酥酪。

    酥酪用牛乳制成, 冰冰滑滑的, 入口即化,上头还铺了层山楂碎, 在这样的热天食用, 十分清热解暑。

    婉瑛自有孕以来便厌荤腥, 大鱼大肉的见了便想吐,见了这碗冰酥酪, 却是意外地食指大动, 一连用了小半碗。

    春晓十分欢喜,向崔毓容千恩万谢,又向她打听食谱, 好日后做给婉瑛吃。

    崔毓容道:“姐姐爱吃便是再好不过, 从前我娘怀我时,也是害喜严重,就是这糖蒸酥酪给治好的。姐姐若是吃了管用, 我天天做好了送来。”

    春晓笑道:“只是太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

    崔毓容忙摇头,又看着婉瑛,面上一时浮现出些许愧疚,咬着下唇道:“其实……其实我早就想向姐姐道谢来了……”

    她知道上回若不是婉瑛救了落水的她,事后又替她求情,她是要被皇帝拉去慎刑司严刑拷问的。

    其实崔毓容一开始接近婉瑛的目的确实不那么单纯。她出身岳阳崔氏,虽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但祖上清贵,在当地也是有名的书香世家。她是父母的嫡幼女,自小养在祖母膝下,容貌禀赋均属上乘,长大后又出落得亭亭玉立。一门好女百家求,提亲的媒人都踏破了门槛,只是父母宠她如掌上明珠,还想留她在家中多待几年,多在祖母跟前尽尽孝,这才没急着议亲。谁知那年京中来了位贵人,不知怎么劝动了她爹娘,答应将她塞入秀女的队伍里头。

    崔毓容来了玉京才知道,原来她被选中的原因不是别的,而是她生了一张与宠妃慕氏相似的脸。

    慕氏的声名,哪怕是远至岳阳都有所耳闻。听说她本是靖国公世子的原配,后因美貌被圣上看中,强抢入宫,册为妃嫔,专宠六年,后宫形同虚设。

    将崔毓容带入京的贵人言语之中颇为看重她,她正值青春年华,又性子开朗活泼,比起已年过双十的慕氏来说,她更为年少。没有男人不爱年轻小姑娘,更没有男人不爱新鲜面容。贵人对她日后的前程非常有信心,俨然将她当成慕氏第二。

    崔毓容也自恃容貌娇美,谁知入宫以后,她与生俱来的自信却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

    在柔仪殿向贵妃请安的那一天,她第一回 见到了这位传说中的慕娘娘,在看清她的脸的那一瞬,崔毓容就知道,自己一败涂地。

    有些人的魅力并不因年岁的增长而衰退,岁月反而更为她平添了一股说不出的风致。崔毓容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姑娘,她一垂眸,一抬手,都让人转不开眼睛。

    席间并不止崔毓容一人看呆了,她好奇那位贵人怎会将她与慕氏相提并论,她明明连人家的一片指甲盖都比不上。

    后来皇帝对贵妃的训斥也证明了这一点,有慕氏珠玉在前,并不需要她这个赝品。崔毓容从一开始前途无量的秀女,沦落成了众人眼里的笑柄,大家都知道她还未面圣便遭到了皇上的厌弃,此后多半是无缘获宠了。

    崔毓容并不甘心就此认命,更不想过上“斜倚薰笼坐到明”的悲惨生涯,她还这样年轻,不该就这样度过此生。

    她唯一能想到的办法便是接近慕氏,只有在她的身边,才能有更多机会接触到皇帝。

    原本以为似慕氏这般独宠六年的人,除去非凡的美貌之外,应当也有些手段,才能留得住皇帝的心。可万没想到,真的认识慕氏之后,才知道她竟是个至纯至真,宛若水晶般玲珑剔透的人。她如稚童一般毫无心机,任她屡次出入承恩宫,也没半点提防,仿佛一点也不怕她引起皇帝的注意。

    崔毓容借着送糕点的名义去过几次,便逐渐摸清了皇帝驾幸承恩宫的规律,有时她会故意挑着皇帝在的场合过去,可惜他的视线从未落在她身上过。

    极偶尔的几次,正好在门口碰上,皇帝瞥来的视线总是冷冷的,仿佛看透了她的那些小心思。

    崔毓容害怕那冰冷的眼神,好像自己在他眼里并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团死物。

    她逐渐明白了慕氏也许并不是没有心机,而是她根本不必花心思去笼络皇帝,她拥有皇帝毫无保留的偏爱,她不需要去争,更不担心别的女人会分走她的宠爱,她和皇帝之间,是任何人都无法插进去的存在。

    想明白这一点,崔毓容也就不再执着了,人活一世,最重要的便是通透二字,别去肖想一些得不到的东西,按佛家语便是“着了相”。世间事皆为虚妄,有些时候退一步,便是海阔天空。

    这之后,崔毓容便真心将慕氏作为朋友对待,喊她一声“慕姐姐”,也是真心实意的。那日她们泛舟池上,她也是真心想将那一朵荷花折下送她,可没想到一下没站稳,跌进池子里去。

    崔毓容虽长在南方,却从小不识水性,越是惊慌扑腾,沉得越快,船又正好划到水深处,那时她以为自己要死了,万没想到会有人破水来救她,还是那位柔柔弱弱、不怎么开口说话的慕姐姐。

    落水之后,崔毓容生了一场大病,等病痊愈之时,便从别人口中听说了慕氏为她在皇帝面前求情的事。

    若不是她,自己就要被拉去慎刑司严刑拷打,纵然能落得下一条命回来,可她的脸面,他们崔家上下几百口人,就要毁在她的手里。

    崔毓容既对慕氏心存感激,又为自己曾利用她而感到惭愧,就这么一拖再拖,拖到她跟随皇帝去塞外出巡,也没能说出口。

    等她回来后,又听说她在敕勒川遭遇了一场刺杀,受到了惊吓,不喜见生人。

    崔毓容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又消了下去,直到听说她怀孕害喜严重,不思饮食,皇帝急得到处在找人打听治孕吐良方,这才实在坐不住了,带着自己做的酥酪来了澄心堂。

    “本来早就要来的,可我……”

    崔毓容攥紧裙摆,眸中泪光点点:“姐姐救命之恩,这辈子我无以为报,我……”

    她鼻腔酸涩,哽咽难言,不由得羞愧地低下头去。忽觉手背覆上一层温暖,愕然抬头,撞上一双温柔如水的明眸。

    “阿容,不用说了,我都懂。”

    婉瑛懂得她的未尽之言,只是她也无须道歉,因为与其说是她被利用,不如说她们是彼此互相利用。

    那时她频频出入承恩宫,十次里有八次是会碰上皇帝在的,婉瑛只是不爱动脑子,并不是蠢,再加上年岁上去以后,也多了些识人的眼力,自然看得出她醉翁之意不在酒。况且就算她看不出,也自有春晓在她耳旁指点。春晓让她长点心眼,不要神不知鬼不觉做了别人的垫脚石。

    婉瑛却从这件事中看出一点机遇。

    她入宫六年,圣宠从未断过,旁人都等着她失宠的那一天,就连婉瑛自己也等待着,可这一天迟迟没有到来。

    男人都喜新厌旧,她本以为天子坐拥粉黛无数,也是如此,阿容比她更年轻,更漂亮,可他的视线却从未旁落过半分,只专注在她一人身上。

    婉瑛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皇帝对自己如此执着,或许爱的并不只是她这一张脸,她永远也不会等来色衰而爱弛的这一日。

    可是为什么呢?他究竟看中她什么呢?这么多年,婉瑛始终没弄明白过。

    崔毓容的出声打断她的走神,她擦擦眼泪,破涕为笑道:“瞧瞧我,好端端的哭成这样,让姐姐看笑话了。姐姐快吃罢,放久了便不好吃了。”

    婉瑛点点头,挖了一勺正要吃,皇帝却撩帘从外面走进来。

    他还穿着一身明黄龙袍,显然是刚下朝,连衣裳也没来得及换。

    见了婉瑛手中的酥酪,又看见旁边杌子上坐着的崔毓容,他的脸色风云突变,大步走过来,一把将碗掀翻,“啪”地一声脆响,瓷碗在地上碎成几瓣,里面的酥酪泼了一地。

    所有人都被吓得愣住了,婉瑛呆呆坐在炕沿上,还未回过来神,就被他按住肩膀。

    他红着双眼,满脸急迫,一手捏着她的下巴,像疯了一般地质问她:“你吃了多少?告诉朕!吃了多少?”

    哪怕是再迟钝,崔毓容这时也反应过来,皇帝这是怀疑她在酥酪中下了毒。

    她身子发软地从杌子上滑下去,跪在一地碎瓷片中,哭道:“陛下明鉴,臣妾……臣妾没下毒……”

    姬珩此刻根本没工夫理她,他将婉瑛抱来腿上,一手抵着她的背,两根手指不由分说就塞入她口中。

    婉瑛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就感觉那修长的手指抵住了嗓子眼儿,她瞬间泛起一阵恶心,忍不住低头干呕。

    大手重重拍打着她的背,男人急切的嗓音响在耳畔:“吐出来,全吐出来,小九。”

    “……”

    婉瑛咳得满脸通红,痛苦得说不出话来。

    一旁的春晓实在看不过去了,大着胆子一把抓住皇帝的手腕。

    “皇上住手罢,她还没被毒死,就先被您捶死了。”

    姬珩停下手,抬头唤人:“吕坚!去把太医叫过来。”

    吕坚飞快转身,正要领命而去,却被终于能喘口气的婉瑛叫住:“回来,不必去。”

    她冲春晓使了个眼色,春晓会意,上前扶起哭得几乎晕厥过去的崔毓容,将人带了下去。

    目送她们二人走出寝殿,婉瑛才转头,本来有些不高兴,可在看到皇帝明显紧张的面色时,瞬间什么不悦的情绪都消失了。

    “你……你怎么了?”

    他抓住她的手,瞳孔不安地晃动着:“小九,就让太医来看一看,好不好?不然朕不放心。或者……或者让人用银针试一下……”

    “阿容不会这么做的。”

    婉瑛无奈地看着他,实在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害怕。

    世上哪有人会蠢到下了毒亲自送过来的呢?如此简单的道理,连她都想得明白,一向英明睿智的他,为什么会忽然如此糊涂。

    可看着他满头的冷汗,额角紧绷的青筋,婉瑛却说不出责怪的话来,只能耐心劝解:“再说了,在你来之前,我就已经吃了不少,现在不是半点事儿都没有么?”

    “也许……也许只是药效还未发散出来。”

    姬珩满脸恐惧,紧紧握住她的手,声音都发着颤:“你不知道,不知道这些后宫妇人的手段,万一,万一……”

    他突然停下话语,脸色苍白地按着胸口,低头吐出一口血来。

    殷红的鲜血,刺得婉瑛双目涩痛,她吓坏了,连忙转头冲外喊:“吕公公!春晓!快来人啊!快去宣太医!”

    她一通乱喊,将外面的人全喊了进来。

    小顺子人机灵,腿脚又快,火速跑去了太医院叫人。

    太医背着药箱匆匆赶了过来,经过诊断,是急火攻心,没有什么大碍。

    姬珩已被人转移到了床上,他吐了几口血,神智还是清醒的,并不在乎自己身体,只不停催促太医为婉瑛诊脉。

    齐太医只得为婉瑛诊了脉,胎像稳定,一如往常,什么事都没有。也用银针试了地上的酥酪,针尖没有变黑,证明无毒。

    一场虚惊,却闹得澄心堂人人恐慌,兵荒马乱。

    婉瑛忍不住问太医:“真的只是急火攻心?”

    她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劲,这已经不是皇帝第一回 吐血了,上回在敕勒川时,他就被她气吐血过一回。那回是他才从昏迷中苏醒,重伤未愈,尚且还算情有可原,可这回他什么病也没有,连身上的刀伤也早就愈合了,如今只剩浅淡的疤痕,他一向身体强壮,为什么会三番两次地吐血?

    齐太医道:“回娘娘,确实是急火攻心没错。”

    他答得斩钉截铁,可婉瑛却注意到,他在回答之前,下意识望了皇帝一眼。

    婉瑛皱眉,正想再说些什么,躺在床上的姬珩就按了按太阳穴,不耐烦道:“都下去,吵得很。”

    所有人安静地退了出去,殿中只剩下他们二人。

    他这才问婉瑛:“今日怎么吃起酥酪了?有食欲了?”

    婉瑛本来还在思索他吐血的事,被他一问,不得不转移注意力,点头回道:“这个吃了不会恶心想吐。”

    “当真?”他的眉眼焕发出喜色,“朕让御膳房的人去做。”

    说完就要起身,被婉瑛赶紧拉住,劝道:“我现在不想吃了。”

    “好,那便等饿了再吃。”

    姬珩点点头,又拉着她的手殷切叮嘱:“以后不要胡乱吃别人给的东西,这次只是侥幸,防人之心不可无,这深宫里的手段脏得很,就算你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腹中孩子考虑。”

    孩子如今是他拿捏婉瑛的不二法门,说什么都没用,但只要提到孩子,婉瑛就会乖乖听话。

    就像之前他劝婉瑛不要做太多绣活儿,不然虚耗心神,对保胎不利,还拉上齐太医为自己作证。婉瑛果然深信不疑,这阵子连针线都没再动过了。

    婉瑛本想说是他太过小题大做,可看着他紧张不安的眼神,忽然想起在敕勒川时,姬芸跟她说过的话。

    他的父亲,就是被他亲手用一碗毒汤给送走的。

    所有反驳的话一下再也说不出来,她只能点点头,认真承诺:“知道了,我不会吃的。”

    姬珩松了口气,还以为要费上一番唇舌,没想到她这么乖地答应了,心底很高兴。

    “对,不要吃,小九只能吃朕给的东西。”

    婉瑛看着他的眼色,揪着手帕,欲言又止道:“不过……阿容确实没有下毒,她也是好心,陛下不要怪罪她。”

    闻言,姬珩没有立即答应下来,他沉默半晌,忽问:“朕要不要将这些人都遣散出去?”

    婉瑛茫然地抬起眼。

    遣散出去?这是什么意思?

    “宫里的女人太多了,朕只想要小九,其他人留着也是无用。”

    无用?

    婉瑛还记得自己去年与他说起这回事的时候,他还说选秀只是为了应付前朝大臣,既然都将人选入宫来了,何苦又赶她们出去?

    这些人都算了,那些入宫多年,甚至已经有过生养的嫔妃,难道也要遣散出去吗?

    她们青春不再,又是已嫁之身,一旦被赶出宫门,就是被夫家休弃的女人,下场会如何,几乎想都想得到了。

    婉瑛皱着眉头,想说些什么,姬珩却淡淡一笑,抚平她的眉心。

    “算了,朕不过就这么一说,别放在心上。”

    第65章 西岭 一晌贪欢,流连若此。

    酥酪事件后, 澄心堂中伺候的宫人,除了春晓以外,其余所有人都挨了板子。

    皇帝还从御膳房调来了若干御厨, 专门负责婉瑛的饮食。在用膳之前,除了用银针试毒,还要由小太监先尝, 确认无毒后,婉瑛才可动筷。

    虽然觉得麻烦, 但为了让他放心, 婉瑛还是什么也没说。

    除此之外,他还抽调了一队缁衣卫, 由指挥使陆承亲自领头, 日夜巡逻护卫, 整个澄心堂被守得针插不进,水泼不入, 但凡是要进出的人, 都要经过严格的搜身与盘问。

    婉瑛的行动也受到了一定的限制, 她不能再一时兴起地出门,哪怕只是想去外面宫道上走走消食, 也必须等皇帝下完朝回来带她去。而一旦出去, 那必定是前呼后拥,看着不像是去散步,倒像是要去干什么大事。

    婉瑛一来不愿兴师动众, 二来孕后身子惫懒, 并不爱走动,久而久之,也就不常出门了, 只让春晓搀着她在院子里走走。

    即便是她这样安分了,皇帝的焦虑也在日复一日地加重,他开始做起噩梦。

    某个深夜,婉瑛被吵醒,睁眼一看,只见他满头冷汗涔涔,面庞苍白,眉宇漆黑,连鬓发都被汗水打湿了,整个人似从水中捞起来的一样。

    他眉头紧皱,唇间喃喃呓语着什么,听不太清,一看就是深深陷在梦魇中的样子。

    婉瑛不知是不是该叫醒他,犹豫了片刻,才出手推他。

    姬珩猛地惊醒,赫然睁开双眼,眼里全是红血丝,粗重地喘着气。他的目光茫然,定格在婉瑛的脸上,呼吸停滞了片刻。

    不等婉瑛反应过来,她就被一双铁铸的臂膀用力钳住,紧紧地抱入怀里,那力度大到似乎要箍碎她,婉瑛的脸埋在他厚实的胸膛,几乎要窒息。

    求生的本能让她挣扎起来,他却更用力地抱紧她,在她耳边念咒似的重复:“别离开……别离开我……”

    婉瑛于是知道了,他还陷在噩梦里,没有清醒。

    她不再挣扎,安安静静地任他抱着,直到头顶的呼吸越来越平缓,抱着她的双臂也逐渐放松。婉瑛轻轻挣开,抬眼一看,他已经睡熟了,但眉头还是拧着。

    她情不自禁伸出手,将他紧皱的眉心揉散,又将手心搭在他的眼皮上。

    忽然觉得这个动作有些熟悉,她恍然意识到,这不就是他对自己常做的动作么?

    这么多年,这么多个不眠之夜,他就是这么一直看着她,安抚被噩梦纠缠的她么?

    心情突然有种说不出的复杂。

    第二天,当她睁眼醒来,却对上一双温柔的双眸。

    婉瑛有些错愕,还以为是自己没睡醒,下意识望向窗子,只见窗纸被映得透亮,外面朝阳初升,显然不是上朝的点儿了。

    为什么他还没走?

    难道自己一觉睡到了大中午?虽然她最近是很容易犯困,但这也太离谱了。

    还在迷茫出神,坐在床边的人却伸出手指,触碰了下她的脸颊,感叹:“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他就像冷血动物一样,双手常年冰凉,指尖缓缓贴着她的脸颊滑动。这触感刺激得婉瑛微微回神,她疑惑地望着他,什么这样的感觉?

    他却没作多余解释,凑过来,在她唇上蜻蜓点水地碰了下,微笑道:“起床去用早膳罢。”

    说着,将她从被窝里一把抱起来。

    “……!”

    身体突然凌空,婉瑛吓得赶紧扶住他的双肩,慌慌张张道:“我我我……自己去。”

    姬珩没有理会她的抗议,抱着她先去洗漱,又将她抱到膳桌前,全程没让她的脚沾地。

    婉瑛就这么迷迷糊糊地坐在他腿上,被他喂了小半碗白粥和两块糕点,最后实在是吃不下了,他才递来清茶让她漱口,又亲自用帕子将她嘴角擦净。

    婉瑛连手也没抬,一顿早膳就这么吃完了,她还有些反应不过来,似梦非梦地问:“陛下,您不去上早朝么?”

    “不去了。”

    “为……为什么?”

    这话由一个从不会误了早朝的人口中说出来,婉瑛显得十分惊讶。

    姬珩一边用着清粥,淡淡解释:“不为什么,起迟了。”

    “为什么会起迟?”

    他笑了,放下汤勺,借着她的手用帕子擦了擦唇,眼底闪过促狭笑意。

    “因为温柔乡使人沉迷,一晌贪欢,流连若此。”

    “……”

    他又在逗她了。

    婉瑛的脸慢慢地涨红,心里想,应当是他昨晚做梦没睡好的原因,此刻他的眼底还挂着青黑。

    她忍不住试探地问:“陛下还记得昨晚的事么?”

    “昨晚什么事?”姬珩笑看她一眼,“昨晚小猫偷亲朕了?”

    “……才不是。”

    是记不起来了么?

    婉瑛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清晰地记得自己做过的噩梦,大多数人一觉睡醒就将梦中场景忘光了。

    记不得其实也是一件好事,她没有再说话,垂着眼静静等待他用完早膳。却见他突然搁下筷子,若有所思地问她:“小九,想出宫去么?”

    “嗯?”

    婉瑛怔怔地抬起眼,她方才正出神,一时没听到他在说什么。

    姬珩替她挽了挽耳边发丝,道:“朕在西岭有一座行宫,因为建于深山之中,很适合避暑。天气越来越炎热,你一到夏天就苦夏,吃不下东西,如今又怀着身子,更加不思饮食,山里天气清凉,于你身体有益。太医说,你的预产期在正月里,咱们便住到那时。西岭最适合赏雪,每到冬天,漫山皆白,景色极美,山上还有汤泉,到时朕带你去。”

    婉瑛被他的描述激起了向往之心,但又有些犹豫:“去那么久,会不会不太好?”

    “哪里不好?”

    “朝廷……不管了么?”

    他可是每日都要上朝理政的,除去今日,这么多年风雨不误,如果要去行宫避暑的话,就得暂时放下朝政,总不能将文武百官一起带着去罢?

    姬珩对她的顾虑了然于心,挑眉笑道:“‘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小九,若是日后史书骂朕是沉湎美色、荒淫无道的昏君,骂你是红颜祸水,误国误民的妖妃,你害怕么?”

    他不过是随口谈笑,本来没期望得到她的回答,却没想到片刻的寂静过后,耳畔响起一句轻不可闻的回答。

    “臣妾不怕。”

    姬珩诧异地转眸。

    坐在他膝上的人慢慢抬头,眼中不再是习惯性的惧怕,而是轻描淡写的不在意。

    “都是死后的事了,他们再怎么骂我,也听不见了。”

    “……”

    姬珩一怔,半晌,笑倒在她肩上:“说的是,你这样想,非常对。”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那个一向胆小怯懦,活在他人目光里的姑娘,变成如今这般坦然自若的呢?这种感觉难以言喻,就好似自己浇灌了数年的花,本来没指望她会成长得多么茁壮,结果一夕之间,她突然就盛放了,那么的美丽,那么的夺目,令他难以移开视线。

    婉瑛被他笑得摸不着头脑,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的,但也没心思探究,脑中琢磨着什么时候才能下地,就被一只大手捏了捏面颊。

    他笑道:“放心罢,西岭距离玉京不远,朝中若有急事,快马一夜可到。朕做昏君不要紧,可不能连累小九被骂作祸水。”

    *

    西岭属燕山支脉,位于玉京以西一百里不到,这里崇山峻岭,绵延起伏,当年经由风水师勘测,断言此地有龙气。太祖便在此处建起一座行宫,取名为翠微宫,专门用来避暑。

    翠微宫坐落于半山腰,四周林木葱茏,莺啼鸟鸣,还有溪涧穿山而过,一进山便感到扑面一阵凉意,实在是个天然的避暑胜地。

    若说此次出来避暑,最高兴的不是婉瑛,而是春晓。

    她本来就好玩乐,每日被拘在宫里都坐不住,总要这里蹿蹿,那里逛逛,这回有幸出来,她欢快得就像脱了缰的小马驹,成日拉着小顺子漫山遍野地跑,不是上树打鸟,就是下河摸鱼,一天到晚野得看不见人影儿,没出几天脸就晒黑了。

    不知是不是景色宜人的缘故,进山之后,婉瑛的状态一天比一天好,连食欲也有所上涨。

    为了她能够平安生产,除去太医院里擅长产科的太医外,姬珩还从民间请来了具有丰富接生经验的稳婆,以及一位顺产过十胎的老妇人李氏。

    婉瑛因为是头胎,对生产一事不太了解,通过与稳婆和李氏交谈,倒是知道了很多经验。

    日子慢悠悠地过,转眼到了九月深秋,窗外红叶飘零,吕坚领了几个小太监,拿着簸箕笤帚在外扫院子。

    姬珩在书房里处理奏折,他在行宫暂住,但不是不理朝政,每日的奏折都用金匮装着,由快马从玉京送入西岭,待他批完红之后,再送回有司审奏。

    除此之外,内阁辅臣也是隔三五日便来西岭觐见一次,若有急事启奏,随时都可面圣。

    书房中,新晋缁衣卫指挥使陈暄正低头恭敬汇报:“九月二十六,潞王生辰,在府中大摆筵席,广邀当地官员,赴宴者众,黔州巡抚邓廷玉,布政使张昭,按察副使徐文锦,佥事贺凤、宁澄均在其列,席上有反声……”

    “什么反声?”姬珩打断他问。

    陈暄惶恐地跪下去:“都是些大逆不道之言,属下不敢复述。”

    “说罢,恕你无罪。”

    “是……”

    陈暄小心翼翼抬头瞥他一眼,继续道:“席上有人说,‘都是姬家子孙,帝位当有德者居之’、‘皇帝命里带煞,克妻克母,鸩……鸩杀生父,得位不正’……”

    “这都是四叔的老生常谈了,”姬珩不以为意,淡淡问,“还有别的么?”

    “还有……还有说陛下强夺臣妻,耽……耽……”

    “说朕耽于女色,荒淫无道,获罪天地祖宗,义不容赦,所以要出兵讨伐,诛妖妃,清君侧,拯民于水火,是也不是?”

    他一口气将陈暄的未尽之言说了出来,与信上写的分毫不差,陈暄背后冷汗涔涔,不敢抬头。

    “萧绍荣呢?”

    “潞王遣使送请帖和礼物给他,被他扔出门去,还将使者大骂一通。”

    姬珩问他:“你怎么看?”

    “陛下面前,属下不敢妄言。”

    “但说无妨,朕想听听你的看法。”

    犹豫片刻,陈暄道:“属下认为,若是不想同潞王往来,婉言拒绝便是,何必将使者大骂一通,伤了面子。黔州毕竟地处潞王的封地,潞王爷也算是他的顶头上司,他却如此不留情面,不符合官场常情,恐怕是掩人耳目而已。”

    姬珩嗤笑一声:“连你也看出来了。可见‘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戏演得太过,就容易惹人疑心。”

    陈暄正要说话,姬珩突然抬手,对他做了个往下压的手势。

    “噤声。”

    脚步声在窗外响起,紧接着,婉瑛走了进来,刚在帘后探出一张脸,看见站在房中的人,身子就往后一缩。

    “回来。”

    姬珩叫住她。

    陈暄很会看眼色,低头安静地退了下去,心里却在嘀咕,方才皇上还满脸杀气腾腾的,这位娘娘一进来,立马就变得柔情似水了,这脸色切换得也太自如了。

    婉瑛过来其实也不是有什么要事,不过是她最近与几位稳婆和李氏聊天,听她们说怀着身孕时要多与孩子父亲相处,尤其是后面月份大了,更要让孩子多听听父亲的声音,这样有助于孩子出世后安抚他的情绪。

    婉瑛因为是头胎,什么也不懂,所以将这些过来人的经验奉为圭臬,这阵日子常常主动过来找姬珩。他的书房婉瑛从来都是想进就进,所以偶尔也会撞上他接见臣子的时候。

    “陛下有事在忙,臣妾就不打扰了。”

    “不打紧,不是什么大事。”

    姬珩搂着她的腰,不让她下去。

    婉瑛往门口的方向看了一眼,方才那人脸有点生,她从没见过,不由得有些好奇:“那是谁?”

    “缁衣卫新任指挥使,今后由他负责行宫防务,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他去做。”

    “那陆大人呢?”

    “朕有别的事要他去办。”

    难怪最近很久没看见陆承了。婉瑛有些走神,陆承是什么时候不见的呢?

    “什么这么香?”

    姬珩在她脸颊旁边嗅了嗅。

    香?婉瑛回过神来,举起手腕:“是这个吗?”

    纤细的皓腕上挂着一串茉莉花手串,正是那股清淡幽香的源头。

    适才她和春晓、小顺子进山去玩耍,山谷里开满了茉莉花,小顺子手巧,编了花环和手串送给她们。

    姬珩托起她的手,深嗅了一口,笑道:“很香。”

    “陛下要吗?我们摘了很多。”

    他们摘了满满一篮子,本来是准备用来做香包香枕的,茉莉花泡茶也很合适。

    “那便劳烦小九为朕的案头添些颜色罢,还得好好选个花瓶才是。”

    婉瑛偏头想了想道:“茉莉不适合插瓶,倒适合用来做个花篮。”

    她如今很愿意为了这些小事上心,再不是之前对外界无欲无求的样子,也不知是腹中的孩子治愈了她,还是这种远离世事的隐居生活更适合她,或者二者皆有。

    不管原因是什么,姬珩都很乐于见到她的这种变化,以至于婉瑛离开去摆弄她的花篮了,他的嘴角都还微微上扬,带着隐隐的笑容。

    重新进来的陈暄见了皇帝这笑意盎然的模样,一时不知该不该开口。犹豫之间,听见他淡淡问了一句话。

    “何日举事?”

    陈暄赶紧回答:“十月十四。”

    姬珩一哂:“是个好日子。”

    世人皆知,先太子就是于十月十四日暴薨于东宫。

    这位潞王是他父亲的同胞兄弟,也就是他的嫡亲皇叔,他向来对姬珩被立为皇太孙一事不满。

    当年先帝为磨砺太孙心性,也为了替他登上皇位扫清障碍,派他送汤毒杀其父。事后虽以殉葬为由将东宫中人全部处死,但此等举动毕竟惹人怀疑,留下不少隐患。

    其中上蹿下跳得最厉害的便属这位潞王,他派人到处散布皇帝弑父的谣言,说他得位不正,打的主意自然是将姬珩推下龙椅后自己做皇帝。

    姬珩年幼登基,势单力孤,少不得要哄着他,后来羽翼渐丰,他便联络辅政大臣,将这位皇叔赶去了沥阳封地。

    这些年潞王在地方屡有怨言,甚至窝藏盗贼,招募流寇,与江湖人士多有往来。臣子们上疏弹劾他,说他“招纳亡命,反形已具”,朝野皆知他狼子野心,迟早会反。

    姬珩沉吟片刻,道:“朕这位好四叔,想谋反不是一天两天了,旁人都说秀才造反,三年不成,那朕便助他一把。传旨,命驸马都尉李行忠、都御史周颐正、御前太监马芳持朕口谕前往沥阳,收潞王护卫,责问他意欲何为。”

    “是。”

    “四川巡抚郑伯昌有剿匪经验,是个可以倚仗的人,倘或兵变,就由他负责讨贼事宜。朕赐你尚方宝剑和天子印信,你往四川走一趟,告诉郑伯昌,鱼已上钩,可以收网了,朕许他便宜从事,其他人的生死朕不管,但萧绍荣,必须让他活着给朕送到玉京。”

    “是!”

    第66章 谋反 “朕更想要个像你的女儿。”……

    十月, 西岭飘起了雪沫,将山头都染白。

    含凉殿里烧着地龙,温暖如春。

    婉瑛午睡初醒, 身旁没有人,探手一摸,衾被冰冷, 不知他已离去多久。

    殿中无人,四周静悄悄, 只能听见外面落雪的沙沙声。

    她下了床, 似雏鸟回巢一般,半睁着一双似醒非醒的睡眼, 迷迷蒙蒙地走到书房门外。

    恰在此时, 门被推开, 两个小太监架着一名头发花白的老者出来。他嘴歪眼斜,口角流涎, 双手还不停地哆嗦着。

    婉瑛起先没认出这人是谁, 等离得近了, 才发觉他有些面熟,恍惚辨认出这人竟是靖国公。

    她的双脚立时定在了原地。

    两名小太监给她请安行礼, 随即架着人走远, 擦肩而过的一瞬间,老人浑浊双眼里充斥着泪水,颤巍巍地向她投来一眼, 那是很复杂的一个眼神。

    婉瑛茫然站了许久, 直到身子都冷透,才走进书房。

    姬珩看见她,有些惊讶, 没料到她会过来,愣了片刻工夫,才将她拉过来,握着那冰凉的手,只觉得像握了一块冰,眉头立刻皱成一团。

    “怎么穿这么少就出来了?伺候的人都是死的?”

    视线往下一瞟,发现她两脚赤着,眉心又是狠狠一跳。

    婉瑛孕后体内燥热,常常热得脚心出汗,不喜穿鞋袜。常言道“寒从足下生”,姬珩怕她着凉,便在翠微宫铺满了地毯,任她赤足走动。

    他将婉瑛抱在膝上,用手去搓热她的脚心。他的手掌宽大,即使只用一只手,握着她的双足也绰绰有余。

    婉瑛被他用厚实的猞猁狲皮大氅裹着,窝在他的怀里,只露出一张雪白的巴掌小脸。

    西岭远离人烟,景色优美,的确很适合她疗养,自来此地之后,她的食欲有所上涨,每顿饭或可用一小碗粳米饭,饭后还可用上些许糕点。入冬之后,姬珩又常带着她去山中泡温泉,泉水不仅于身体有益,还兼具美容功效,泡了几次,她的皮肤滑如凝脂,吹弹可破,肤色白里透红,透着健康的光泽,竟比怀孕之前还要鲜妍妩媚。

    姬珩低头与她交换了一个缠绵的吻,直到她气喘吁吁,不断用手去推他胸膛,他才放开她的唇,抵在她肩头,微微喘气,平息着体内躁动,哑声问道:“今日怎么这么快就醒了?”

    他走的时候,她还睡得正熟,按照以往她睡午觉的习惯,至少也得晚饭前才醒。

    婉瑛垂着眼,说:“你不在。”

    她未经思考,只是陈述事实,可他却在一愣之后,欢喜得像听到了什么难得的情话,握着她的手,眉开眼笑。

    “朕不在就睡不着,所以才来找朕?是朕的错,以后一定等小九睡醒。”

    婉瑛已有七月身孕,身子渐渐臃肿沉重,也变得格外嗜睡,就像冬眠的动物,每日有一多半的时候是睡着的,另一半时候则在犯困打盹。

    姬珩精力充沛,从没有睡午觉的习惯,如今为了陪她,每日午后都要小憩一番,就算是先醒,也不会离开,而是会在旁看着婉瑛,直到她悠悠转醒,今日倒是例外。

    婉瑛也不知自己怎么就醒了,也许只是不习惯,当她醒来,看到身旁是空着时,不可否认,那一刻她有些淡淡的失落。

    注视着她的那双黑眸锐利逼人,含着灼热情意,她下意识垂眼避开。

    “我方才看见……”

    她顿住,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称呼。

    姬珩却知道她指的是谁:“碰到了?”

    婉瑛点点头,又问:“他怎么了?”

    “中风了。”

    婉瑛微怔,迟疑地抬眼:“是……出了什么事么?”

    姬珩笑了,揉乱她的头发。

    “不过是年老多病而已。见他那样,小九可怜他么?”

    婉瑛想了想,诚实地摇头。

    对于这位前公爹,她其实没有什么印象,靖国公府的家务一直是由主母尤夫人操持,靖国公不常往后院来,婉瑛与他交集不多,只在家宴上寥寥见过数面。

    他们之间也没有多少交流,唯一一次便是在她初进门时,作为新媳妇的她给公婆敬茶,靖国公高高坐在上首,神色冰冷威严,告诫她日后要侍奉夫君,孝顺公婆,遵守为媳为妇的本份。

    再然后就是他派人将她关进黑屋子的时候了,那时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满是嫌恶,就好像她是什么脏东西,玷污了他们靖国公府。

    婉瑛曾经无比惧怕这位公公,他总是高高在上,冷漠疏离,虽不常露面,却是靖国公府说一不二的人,是造成她数年噩梦的罪魁祸首。

    可时隔多年再见,不知为何,婉瑛心中只剩平静。她不再害怕他,看见他白发苍苍、老病缠身的模样,也激不起半点怜悯之心,就像是看陌生人,毕竟过去的那些往事,已经久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正走着神,突然肚子一痛,婉瑛皱眉。

    “怎么了?腿又抽筋了?”

    姬珩的手熟练地往下滑,去按摩她的小腿。

    婉瑛道:“不是,是孩子……在踢我。”

    他一愣,掀开大氅,手掌隔着衣服,放在婉瑛凸起的腹部之上,低声训斥:“不要闹你娘。”

    奇怪的是,当他说完之后,肚子里的孩子果真就不再动了。

    怀孕快五个月的时候,婉瑛开始频繁胎动,有时夜里都睡不好觉。每当这时,姬珩总是会抚摸她的肚子,与孩子说话,虽然说的都是些训斥的话语,但不知是不是感知到了父亲的存在,孩子总会很快安静下来。

    婉瑛有时会想,他以后会是个严厉的父亲。

    “臣妾听说,六个月的时候,孩子就能听见外界的声音了。”

    “所以呢?”

    “所以……”她小心翼翼地抬眼,“所以臣妾觉得,等日后孩子出世,可能会惧怕陛下……”

    姬珩终于明白她忽然说起这个的用意,原来是觉得他方才太凶,心疼腹中孩子。

    “那小九想让朕如何做呢?向孩子道歉?”

    “可以么?”

    “……”

    姬珩不过是说笑,没想到她会当真,在她期待的目光下,又说不出拒绝的话,只能俯首下去,对着那高高隆起的腹部,干巴巴说道:“对不起,是……爹爹凶了些。”

    他显然是还不熟悉这个称呼,神情罕见地有些尴尬,不知为何要向一个还未出世的孩子道歉。

    婉瑛安抚地摸了摸肚子,忽然想起问:“陛下想好取什么名了么?”

    这是前不久她布置下来的任务,姬珩愣了愣,如实道:“还没有。”

    怕她生气,又补了一句:“朕要翻遍诗书典籍,好好想一个名字。”

    婉瑛点点头,说:“臣妾适才做了个梦。”

    “什么梦?”

    “不是噩梦。”

    自来西岭后,她已经很少再做噩梦了。

    “是一个……有些奇怪的梦。”

    梦里,她正和春晓在园子里荡秋千,刚开始还一切正常,可是后来,春晓越推越用力,秋千也越荡越高。荡到最高时,她甚至能伸手触摸到蓝天,等到秋千回落时,她忽然发现,裙子上多了个红彤彤、散发着光晕的圆球……

    姬珩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红日入怀,这是帝王之象,看来小九腹中怀了我大楚日后的储君。”

    这虽然是玩笑之语,但已然透露出要封她腹中之子为太子的意思,若是旁的妃子,只怕会欣喜若狂,可婉瑛只是呆呆问道:“陛下想要儿子么?”

    “不,”姬珩伸手揪了揪她孕后稍显丰润的面颊,神态温柔,“如果可以,朕更想要个和你相像的女儿。”

    “那快些取个名字罢。”

    婉瑛打个哈欠,困意再度涌上来,她疲倦地靠在他的怀里,闭上眼睛。

    “听稳婆说,只有先给孩子取好名字了,等孩子出生,才会和爹娘亲近……”

    她的声音越说越低,到最后几乎是在呓语。

    姬珩轻轻拍打着她的背,说:“睡罢。”

    *

    翠微宫里安宁静谧,山外却是风起云涌。

    昭明二年冬十月十四,潞王反,杀巡抚邓廷玉,按察副使徐文锦,以“弑父克母、强夺臣妻……”等几大罪状传檄指斥朝廷,以庶人郭思敬为丞相,以罪官萧绍荣为兵部尚书,废朝廷年号,改元顺安,聚兵号十万。

    四川巡抚郑伯昌闻变,率本郡兵马出川讨贼,一路势如破竹,潞王大败,投江自杀,郭思敬、萧绍荣、杨浚、王钦等余党皆就擒,缚送京师。

    这场宛若儿戏的谋反只持续了四十一天,便宣告失败。

    柔仪殿里,贵妃容颜憔悴,形同枯槁,终于等来了她企盼多日的君王。

    “陛下驾到,臣妾不能远迎,恕臣妾失礼了。”

    她半躺在床上,身后靠着软枕,多日未曾梳洗,脸上粉黛未施,瘦得只剩一把骨头,面颊青白,唯独颧骨赤红,透着病态的虚浮,已显露出油尽灯枯之相。

    姬珩淡淡道:“贵妃养病为上,不必行这些虚礼。”

    萧云漪泛起苦笑:“我这病,已是养不好的了。陛下,臣妾自问入宫多年,从没有对不住您的地方,还请陛下看在这些年的情分上,听一听臣妾的将死之言罢。”

    话说完,泪珠已是滚滚而落。

    姬珩点头:“你说。”

    萧云漪用力深吸一口气,道:“荣哥儿误入歧途,犯上作乱,无论下场如何,都是他应得的,臣妾绝无半句怨言。可是陛下,臣妾的爹娘,还有出嫁了的四个妹妹,以及靖国公府上上下下几百口人,荣哥儿所作所为,他们俱不知情,求陛下网开一面,饶过这些无辜之人……”

    “贵妃,”姬珩冷冷地打断,“你当真不知你弟弟犯的是何罪吗?”

    萧云漪身子一颤:“臣妾知道,可是……”

    “依《大楚律》,有十恶不赦,一曰谋反,二曰谋大逆,三曰谋叛,四曰恶逆,五曰大不敬。萧绍荣所犯,是诛九族的重罪。”

    “诛九族”三字一出,萧云漪面色惨白,喃喃道:“既然如此,臣妾也是靖国公府之人,臣妾也在萧家九族之列,陛下为何不将臣妾也下狱一并论罪?”

    姬珩瞥她一眼,冷淡起身:“贵妃,你病糊涂了,好好养病罢。”

    看着他拂袖而去的背影,萧云漪眼中含泪,突然掀开被子下床,她缠绵病榻已久,双腿无力,竟摔下榻去。

    一旁的素若赶紧来扶,萧云漪狼狈地趴在地上,仰着脖子哭喊:“陛下……求您看在萧家先祖曾从龙有功的份儿上,看在臣妾这些年从无犯错的份儿上,求您开恩……求您开恩呐,陛下……”

    可一如既往的,那高大英挺的背影不会为她驻足片刻,就这样走了出去。

    恍惚之间,萧云漪仿佛看见了多年前入宫的自己,她也是这样痴痴望着他离去。她从未希图帝王之爱,只希望从他这里得到一些怜惜,可皇帝的心是一座千年不化的坚冰,这么多年也捂不化。若他天生便是无情之人,那也算了,她都不会如此意难平,可他偏偏不是,他明明也能柔情万种,对自己的心爱之人,恨不能将整个天下捧到她眼前。

    为什么?为什么要如此不公?

    萧云漪哭得肝肠寸断,突然喉咙哽住,似被痰堵了心窍,脸涨得通红,话也说不出,一时竟喘不上气来,急得素若连忙伸手替她抚着背心,就这么抚了好一会儿,总算顺上一口气来。

    萧云漪死死地抓着素若的手,泪流满面道:“他竟这样……咳咳……他竟这样无情……”

    话刚说完,喉头涌上腥甜,猛地咳出一口带血的痰来。

    素若这下可吓坏了,连忙喊:“娘娘……快来人啊,宣太医……”

    “不……不用叫太医。”

    素若流着泪劝道:“娘娘,您看开些,把身子调养好了,还要看着公主出嫁的呢。”

    萧云漪只是哭着摇头:“我已是不中用的人了,可我不能……不能眼睁睁看着靖国公府满门覆灭。”

    她用力掐着掌心,逼迫自己冷静下来,看着陪伴自己多年的大宫女:“素若,本宫有一件事需要你去办,只是这件事若办了,恐怕连你也要没命。”

    素若一怔,脸上缓缓浮现出坚定。

    “奴婢愿为娘娘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第67章 真相 “他不仅要你的人,还要你的心。……

    冬十二月, 西岭细雪纷纷,漫山皆白,这是一年之中, 西岭最美的一个季节。

    婉瑛临盆在即,身子愈发沉重,但她还是谨遵太医的嘱咐, 为了日后好生产,每天都会让春晓扶着她走动。以往都是去外面绕着山谷散步, 但最近雪下得密, 山路结冰,怕她滑倒, 皇帝已不让她出门, 只令春晓扶她在殿内走一走。

    这日, 才用过午膳,婉瑛有些积食, 便绕着大殿散步消食, 目光落在门外, 见外面冰天雪地,积雪铺了厚厚一层, 十分的晶莹可爱。

    她忍不住意动, 脚步停下来,看着门外道:“我们去外面走走罢?”

    春晓扶着她的手臂,讪讪道:“可不敢, 皇上才下了死令, 说外面天冷路滑,不能带你出去。”

    “他又不在。”

    自从上回她无意间碰见靖国公后,他便不在翠微宫理政了, 每日骑马往返玉京,而且不知是不是因为接近年关,这阵时日他格外的忙,往往是天还没亮就下山,夜深了才回来。

    婉瑛睡得早又醒得迟,基本上见不到他的面,之所以知道他每晚都会回来,是因为睡梦里能朦朦胧胧感觉到有人紧紧抱着她,不停地亲吻她,有时还能听见他在她耳边说话,具体说了什么,就不知道了,她困得睁不开眼皮,只能嘴里胡乱应付一两句。

    春晓还是不肯答应:“摔了怎么办?”

    “你扶着我,不会摔的。”

    见她神情已经松动,婉瑛再加一把劲:“我们不去外面,只在行宫里走一走。”

    自从山里开始下雪后,她已经很久没有出门,确实是闷坏了。

    春晓终于松了口:“好罢,是你说的,不去外面。”

    两人挽着手出了门,外面空气的确要比殿内清新,掺着碎雪的冷冽,婉瑛深呼吸一口气,感觉肺腑间俱是凉意,看着那厚厚的雪地,难得起了些童心,在上面踩来踩去,踩出几个不规则的脚印。

    这里因靠近含凉殿,来往的宫人多,雪地上已经有了很多脚印,她便对春晓说:“我们去别的地方看看。”

    来到一处偏僻无人的宫殿,果然雪地还未经破坏,婉瑛见之心喜,正要上去踩时,忽听一阵哭声传来。

    她与春晓对视一眼,循着声音走过去察看。

    只见宫门外,两个守门侍卫架着一名宫女打扮的女子,似乎正要将她拖下去,而女子瘫坐在地,头上血淋淋,似在门槛上将头磕破了。

    她抬眼看见婉瑛,双眼一亮,好似看见了什么救命稻草,竟不顾侍卫的阻拦,拼了命爬过来,攥住婉瑛的裙角,哭道:“慕娘娘,求您……求您大发慈悲,见我们娘娘一面……”

    *

    翠微宫坐落于半山腰,出宫沿着山道走上十余里,便可看见一座凉亭。亭子依山而建,巍然屹立,往上看是层峦叠翠,青峰穿云,往下俯视,便是数顷碧波,雪满松涛,是赏景的大好去处。

    婉瑛进亭时,贵妃正倚栏赏着雪景,听见动静,她回头看来,见婉瑛披着青缎斗篷,肚子高高隆起,一张小脸却粉白莹润,宛若少女。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怎么就不见老的呢?

    萧云漪强打起精神,微笑道:“数月未见,妹妹容色更加光彩照人了。”

    婉瑛也在打量她,只觉得比起从前,她越发枯瘦了,颧骨凸出,眼底下挂着青影儿,面色暗沉,这是久病之人才有的面相。

    这些年在宫里,婉瑛闭门不出,也很少出席宫宴,贵妃因病着,也不怎么出门,两人井水不犯河水,几乎没有任何往来。

    婉瑛知道她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便也不同她多费唇舌,开门见山道:“贵妃远道而来,定不是只为叙旧,还请有话直言罢。”

    萧云漪神情多少有些意外。

    看来这么多年,她还是有些长进的,昔年那个唯唯诺诺,只要别人对她一丁点好,就感动得眼冒泪花的小姑娘,也终于学会了单刀直入。

    “说的也是,你我也无旧可叙,若要叙起来,只会徒添尴尬。既然如此,便说些新事罢。不知妹妹可曾听闻最近朝野发生的大事?”

    婉瑛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萧云漪扑哧一笑:“瞧我,你怎会知道呢?他特意带你来西岭,就是为了远离纷扰,这翠微宫被他打造成铜墙铁壁,连素若拿着我的腰牌也进不去,所谓金屋藏娇,也不过如此罢。”

    婉瑛皱眉:“你要说便说,不必挖苦讽刺我。”

    萧云漪收起笑容,凝视着她道:“这事朝野皆知,恐怕全天下,只有你一人被蒙在鼓里。上上个月,潞王起兵谋反,业已伏诛,他的余党被枷送入京,下诏狱治罪。”

    婉瑛正要开口说话,萧云漪就打断道:“你想必是要问,此事与你有什么干系,那倘若我告诉你,潞王余党之中包括荣哥儿呢?”

    婉瑛神色一震,难以置信。

    萧云漪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摇头苦涩而笑:“一步错,步步错,我这个弟弟,执念太重。这些年,我去了无数封信,教他改过自新,沉淀性情,可他总是不听,如今犯下这弥天大罪,害了自己不说,还株连了父母家人,如今靖国公府满门已经下狱,就连出嫁的妹妹们也无法独善其身,恐怕等待着我们的,是满门抄斩的下场。”

    婉瑛听到这里,总算明白她的来意,沉默半晌,说道:“我欠他的,已还清了。”

    “还清?妹妹以为,当真还清了吗?”

    婉瑛抬起头,眼中露出怒意:“还要我如何还,拿我这条命去还吗?当年我嫁入你家,也没过过几天快活日子,你娘折磨我,你的妹妹们笑话我,你弟弟打我,你爹将我关起来……”

    萧云漪点点头:“你恨我们家,恨荣哥儿,我明白的,可是妹妹,你有没有想过,此事都是因谁而起?”

    “难道是我的错吗?是我主动勾引的陛下么?”

    婉瑛语气愈发激动,眼中隐隐浮现泪光:“我只恨不能离你们这些人远远的……”

    萧云漪叹气:“不论是不是你的错,但此事确实与你脱不了干系。昔年荣哥儿从朔州回京,关于你和陛下的谣言甚嚣尘上,传得满玉京都是。妹妹就没想过,一桩宫闱秘事,为何能传得这么快?听我父亲说,那日荣哥儿去兵部交差,听见两位主事谈及你与陛下的谣言,言谈之中对你多有损毁,所以才气得失去理智,对你动了手。可妹妹,请你试想一下,缁衣卫遍布京师,陛下耳目通天,这京中有什么事他不知道?如果不是出自上面的授意,两名小小兵部主事,借他们一千一万个胆子,他们敢非议陛下私事?”

    萧云漪从袖中抽出一个信封,说:“时隔多年,秦王两名主事早已罢官回乡,这是我父亲辗转多地,找他们写下的供认书,妹妹看看罢。”

    婉瑛面无表情地接过来,看也不看,直接撕成粉碎。

    萧云漪淡淡一笑,也不介怀,继续道:“那年我在澄心堂外,偶然听见陛下说,‘朕日后会好好待她’。那时我便明白,他是这一切的幕后推手。他刻意散布谣言,逼荣哥儿疑心于你,离间你夫妻二人感情。荣哥儿打你骂你,我父亲关你,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要让你对荣哥儿死心,然后在你绝望之际,假装毫不知情地来关心你,爱护你,世间有哪位女子能敌得过这样的柔情蜜意,我们的这位陛下啊,当真是手段高明,他不仅要你的人,还要你的心。”

    “这倒是让我想起年幼读书时,在书上读到的一个故事。妹妹知道训犬师是如何训犬的么?我也是从书中看来的,说某地某乡有一条恶犬,伤人无数,靠近则狂吠不止。有训犬师先以黑布蒙眼,以棍棒击之,等到涂药和喂食时,则摇以铃铛,久而久之,恶犬见棍棒则狂吠,听铃音则流津,可它不知,殴打它和给它涂药喂食的,都是同一人。凭它再如何凶狠的恶犬,在这样的招数下,都保管调.教得乖巧听话。”

    萧云漪说到这里,温柔地笑了:“妹妹也是这样的罢?当初再如何憎恨陛下,如今也成了他脚下一条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了罢?”

    婉瑛早已泪流满面,愤恨地瞪着她:“既然你早就知道,为何当年不告诉我,偏偏等到今日来说?还是你以为告诉我这些,我就会感激你吗?就会替你们萧家去卖命求情吗?”

    她不再是当年的她了,不再是那个因为别人一点点的亲近和善意就感动得痛哭流涕,傻乎乎地献出自己的人了。

    “都……都一样,你也不是什么好人,你……你和他们一样,一边利用着我,一边又……瞧不起我……”

    她哭得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满脸是泪,抽抽噎噎,连话也说不完整。

    梨花带雨,真是惹人怜惜啊,皇帝就是喜欢她这个模样吗?

    萧云漪心中生出一股痛快,好似一根刺梗在胸中多年,今日终于能够酣畅淋漓地拔除。

    她不禁微笑:“是啊,我也不是什么好人。当年他对你起意,我明明看在眼里,却视而不见;他屡次三番用瑶瑶的名义宣你入宫,我装聋作哑,顺水推舟,全当自己是个死人。我希望他看在我懂事知分寸的份儿上,能放过我们靖国公府,我妄想牺牲弟弟一人的幸福,换来整个家族的平安,可是我错了,我低估了帝王心性,他怎么会放过我们一家呢?”

    她垂头忡怔片刻,喃喃道:“那年荣哥儿被贬黔州,我就在想,为什么是黔州?黔州地处偏远是不错,可它同样属于潞王的封地。潞王是陛下的亲皇叔,当初先帝爷驾崩,他与陛下争位不成,徙封沥阳,这么多年来,他在封地招募流寇,窝藏盗匪,豢养私兵,私藏兵械,朝野皆知他迟早会反。这么多地方可以戍边,可陛下偏偏将荣哥儿送去黔州,他是何用意?”

    “如今我终于想明白了。”

    萧云漪不胜凄楚地苦笑:“他不只是单单要荣哥儿的性命,他要的是整个靖国公府,他要将靖国公府一网打尽。试问天底下还有什么比谋反这样的罪名更适合用来诛九族的呢?荣哥儿与潞王勾结谋反,必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他们私底下恐早有往来。陛下耳聪目明,这几年荣哥儿在黔州的一举一动,想必都有缁衣卫上报给他,可他偏偏按兵不动,暗中蛰伏,等候时机。”

    “妹妹这些年跟着陛下读书,可曾读过《左传》吗?《左传》第一篇,便是《郑伯克段于鄢》,郑庄公明知其弟有反心却故意纵容,等其起兵造反时才出兵讨伐,言其‘多行不义必自毙’,一举必中的同时又赢得天下声名。”

    “陛下就是郑庄公,而潞王、荣哥儿便是共叔段,可笑的是他们以为自己占尽先机,却不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们不过是棋盘上两粒微不足道的棋子,怎赢得过背后那手段老辣、心机深沉的操棋之人。”

    她看向婉瑛,眼中透着悲悯。

    “我从前的确不喜欢你,但事到如今,我只可怜你。你不过是他股掌之中的玩物,同我们这些人,没有任何分别。”

    “自古情债难偿,恩怨难泯,是非因果,对对错错,早已说不清。可妹妹你是这一切事情的源头,若非是你,荣哥儿不会一步步地落入他的算计,到如今沦为乱臣贼子,引颈待戮,我们靖国公府也不会卷入谋反案,成为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他对你情根深种又如何,凭什么要别人为他的爱付出代价?荣哥儿何辜,靖国公府满门又有何辜?妹妹说你已还清,我却觉得,你欠我们萧家实在良多。”

    最后,萧云漪抱着怀中手炉,静静看着她道:“你问我为何等到今日才说,实话告诉你,我不久于人世,你求不求情,对我来说,已无关紧要,你就当是我这个将死之人,如鲠在喉多年,不得不趁咽气之前一吐为快罢。”

    婉瑛走了,是哭着走的,看着她挺着偌大的肚子,被侍女搀扶着,在雪地里踉踉跄跄离开的样子,其实是有些可怜的,但深宫之中,有哪个女人不可怜呢?

    素若过来为她系上披风,萧云漪摸了摸她额头上的伤,柔声问:“疼吗?”

    素若摇摇头:“不疼。”

    萧云漪便笑了笑,握着她的手说:“素若,咱们就不回宫了罢?”

    素若一愣:“娘娘……”

    萧云漪放目远眺,唇畔含着浅笑:“你看这漫山遍野的梅花,多美啊。”

    西岭遍植白梅,凛冬时节,寒梅怒放,点缀在这冰天雪地,琉璃世界。

    萧云漪想起那一年,她还未出阁,跟几个相好的姐妹出门踏青游玩,正是三月暮春时节,草长莺飞,山花烂漫,大家手挽着手,爬山登高,整座山头都是她们的欢声笑语。

    此后数年,再没有过这样轻松愉悦的时光。

    她是靖国公府嫡长女,然后是萧氏贵妃,最后才是她自己,这一生,尽为家族二字所累,在宫里这么些年,步步留心,时时在意,唯恐行差踏错,连累家里,凡事都是思索再三了又思索再三,殚精竭虑地过了一辈子,仔细想来,竟从未为自己痛痛快快活过一场。

    所以为什么要进宫呢?

    她也是名门世家的小姐,自小养在深闺,受诗书礼仪教化,知书达礼,蕙质兰心,她本来也可以嫁给一个温柔忠厚、敬她爱她的夫君,与他一生一世,琴瑟和鸣,而不是沦为别的女人的陪衬,在这深宫里寂寥一生。

    萧云漪双眸轻阖,深深吸一口气,她闻到了这一生不曾闻过的、最清冽的梅香。

    第68章 灯碎 “因为朕爱你。”

    潞王谋反一案业已告结, 潞王投江自尽,废为庶人,首级传送京师, 以告宗庙,世子、妃嫔皆以同谋罪论斩,其同党以槛车囚送京师论罪。

    虽然还有善后事宜, 但这段时日以来的忙碌终于可以告一段落。

    刚结束与廷臣们的会议,姬珩就迫不及待地翻身上马。玉京距离西岭六十余里, 他每日要骑马跑上一个来回, 虽然疲惫,但一想到婉瑛待在山上等着他, 就满身疲累为之一消。

    抵达行宫时已过了三更时分, 他将鞭子扔给奴才, 单手解着披风,习惯性地先去含凉殿看望婉瑛。

    她孕后嗜睡, 这个时辰, 一般都已歇下了, 可当他走到殿门外时,脚步却蓦地一滞。

    婉瑛怕黑, 入夜之后, 房中总会燃着灯烛,直至天明,这是所有伺候的人都知道的规矩, 可今夜房门后并不像往常那样亮着光。

    他心中一空, 急忙推门而进,只见寝殿内黑漆漆一片,黑暗中, 床边坐着一个静止不动的身影。

    高高吊起的心这才回落下去一半,他松了口气,骂道:“这帮惫懒奴才,怎么不点灯?小九吓坏了罢?”

    他走过来,想要将灯点上,却被一句话绊住脚。

    “是我不让他们点的。”

    她已不怕黑了,因为她发现,在这世上,还有比黑暗更可怕的东西。

    “我有话想问陛下。”

    姬珩皱起眉头,心头生出些不妙的预感:“黑灯瞎火的问么?朕先过去……”

    “不——”

    坐在床上的人急急出声:“你不要过来!”

    那反应就像他是什么洪水猛兽。

    姬珩提起的脚步硬生生地顿住了,半晌后,他站在原地,声音低沉,毫无起伏:“你问罢。”

    “陆大人去了哪里?”

    非常让人出乎意料的一个问题。

    姬珩不知自己该气还是该笑:“问他做什么,小九很关心他么?”

    他在转移话题,他不敢直面自己的问话。

    婉瑛几乎是瞬间判断出这一点。

    “告诉我。”

    姬珩叹了口气:“朕上回与你说过,朕有别的事派他去做。”

    婉瑛不信。如果只是要吩咐他办别的差事,何至于指挥使的位子都换了个人来做?这可是个世袭职位。

    陆承是什么时候消失的呢?

    婉瑛依稀记得,是在她无意间跟皇帝提起,那日她和春晓、小顺子去溪涧摸鱼,陆大人经过时帮了一把,卷起衣袖时,婉瑛瞥见他的右手小臂靠近手掌的地方有块胎记,她觉得有些眼熟,但不记得在哪里见过。

    在她说完这件事的第二天,陆承就不见了,他负责整个西岭行宫的防务,可婉瑛再也没见过他,一个大活人,就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我想起来了,在哪里见过那块胎记。”

    她坐在黑暗中,想了好久,想得头都痛了,终于让她给想起来了。

    “在靖国公府。”

    准确地说,是在靖国公幽禁她的那个黑屋子里。

    被关进去的第一日,她因咬伤一名看守的手,被他扇了一巴掌,另一名看守出手阻拦,而在他的小臂上,有和陆承形状位置都一模一样的胎记。

    若说是巧合,恐怕无人相信。

    “是陛下派去的么?因为怕我死在靖国公府?”

    “小九……”

    “是么?”

    “……是。”

    黑暗中的身影摇晃了一下,似承受了千钧之力,姬珩拔脚就要过去。

    “你不要过来……”

    声音中已含了哭腔。

    姬珩管不了那么多,几步抢上前去,忽觉面上一阵劲风袭来,他立刻偏头躲避,一个物件儿擦着他的耳畔飞过去。

    “我叫你不要过来!”

    “啪”的一声巨响,那东西应声而碎,借着门外微弱的月色,他看见地上闪着光芒的碎片。

    是那盏琉璃灯。

    他定定地瞧着,一时难以收回视线。

    “所以,陛下都知道?”

    婉瑛的语气前所未有的平静。

    殿内陷入长久的沉默,久到那矗立的高大身影几乎要化作凝固的石头,他才终于开口,嗓音艰涩嘶哑。

    “是,朕知道。”

    “几日?”

    “……”

    没有回答,婉瑛又固执地重复问了一遍:“几日?”

    “七日。”

    “七日……才七日?”

    怎么会呢?她觉得过了七十年都不止。

    她在黑暗中,像瞎子一样地摸索,逃出去,又被抓回去,日复一日,周而复始,那时以为自己要被关到死,怕自己真的死了,一切都是死后的幻觉,所以将手指啃得鲜血淋漓。

    泪水再也忍耐不住,夺眶而出,婉瑛痛苦得浑身颤抖,声音也发着抖,手指紧紧地抓着裙摆,指关节泛白。

    “谣言……也是陛下派人散布的么?”

    “你听谁说的?”

    冰冷的嗓音流淌出来,他的眼神重新变得锐利,闪过凛冽的寒光。

    “白天有谁过来了?”

    “回……回答我……呃!”

    质问被吓得咽回嗓子里,不知何时,他已经悄然走近,来到她身边,影子沉默而高大,将她笼罩,他单膝跪下,握着她放在膝上的手,将掌心展开,揉按着被掐出来的指甲印,脸上带着亲切的笑容。

    “这个问题的答案对于我们小九来说,真的这么重要么?”

    “……”

    婉瑛满脸呆滞地看着他。

    为什么他还能做到如此从容?

    “好罢,朕承认,为了得到你,朕确实使了些见不得人的手段。”

    随着他话音落地,心中有什么东西好像也跟着碎了。

    时隔多年,他亲口承认自己的卑劣,过往那些隐秘的真相终于向她展露丑恶的一角,宛若化身巨兽,要将她一口吞噬。

    “但朕也说了,是为了得到你。”

    他轻轻抚摸她的脸颊,擦去上面湿漉漉的眼泪。

    “有时候人们为了得到珍贵的东西,是会使一些非常手段,但那并不意味着不喜欢。事实上,正因为难得,所以才会格外珍惜。在一起之后,朕不是对你很好吗?喂你好吃的食物,怕黑就给你点灯,做噩梦就安慰你,要什么朕都答应你。不管我们是如何开始的,过程才是最重要的,不是么?”

    “假……”

    婉瑛动了动嘴唇,发出的声音太微弱,他不得不侧耳过去细听。

    “嗯?”

    “都是假的。”

    完整的话清晰地传入他的耳朵,她的双眼凝满泪水,望向他的眼神带着愤恨。

    贵妃的话不停在脑海里回响。

    妹妹,你知道训犬师是如何训练恶犬的么?

    先以黑布蒙眼,以棍棒击之,再摇以铃铛,以美食和药物抚慰之。

    久而久之,恶犬见棍棒则狂吠,听铃音则流津。却不知道,殴打它的和抚慰它的都是同一人。再如何凶狠的恶犬,在这样的手段下,也会被调.教得乖巧听话。

    你也是这样的,对罢?

    你也成了他脚下一条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了罢?

    心脏像被什么拉扯着,她痛到窒息,泪流不止。

    假的,都是假的,一切不过是他驯服自己的手段,他的温柔与仁慈是伪装出来的面具,是用棍棒殴打她之后,赏赐给她的食物和伤药,她就像那只碎了一地的琉璃灯盏,他亲手将她打碎,又一片片地捡拾起来,拼凑完全,假装看不见遍布她全身的裂痕。

    可是为什么呢?世间那么多的女人,为什么偏偏是她?她从来没有招惹过他,为什么要找上她?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

    “小九不知道么?”他跪在地上,眉眼尽是深情,“因为朕爱你。”

    爱?这怎么能是爱呢?

    爱便是让她污名缠身,任她被人虐待也袖手旁观,爱便是让她在黑屋子里整整关上七日,在绝望与恐惧中等待死亡的到来么?

    不,这不是爱。

    婉瑛哭着摇头:“你不爱我,你只是想得到我。”

    “也许罢,”姬珩并不在意,“爱你和想得到你,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区别么?既然爱你,自然就想占有你。”

    他笑着反问:“难道小九不是这样么?小九不是也说过喜欢朕么?”

    “不是的……”

    婉瑛泪流满面地否认。

    “怎么不是?朕那日都听见了,小九怕朕死,哭哭啼啼的,说喜欢朕。”

    他陷入回忆,脸上带着温柔笑意,就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

    婉瑛一怔,这才知道原来那日在大漠里,他昏迷过去后,她说的那些话,他都听见了。

    真生气啊,他该有多得意呢?当玩物一样逗弄着的东西,居然说喜欢上了自己。

    她多么愚蠢,在深渊里苦苦挣扎,因为只有他伸出援手,因为只有他拉她上去,不让她在淤泥里沉沦,所以对他充满感激,不自觉地依赖上他,甚至傻里傻气地献出真心,却不知道,他才是那个推她入深渊的人,人生的不幸皆因他而起,他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摧毁她的首恶元凶。

    她一无所有,能守住的只有这颗心,可到如今,她连这颗心也失去了。

    “不……不喜欢了……”婉瑛哭得哽咽难言,鼻子抽抽嗒嗒,“我收……收回……”

    “怎么能说这样的话?”

    他不悦地训斥,像碰到一个不听话的学生:“喜欢一个人,就要至死方休才对。”

    “不……”

    “再说了,你不是原谅朕了么?”

    “什……什么时候?”

    “你睡觉的时候。”

    “……”

    他一本正经的样子令婉瑛惊愕得睁大泪眼,一时连哭都忘了,世上怎会有如此厚脸皮之人?

    “做……做梦说的话,不能算数……”

    “睡梦中的话语才是真言呢。”

    姬珩叹了口气,忽然又扬起笑脸:“小九是生气了对罢?说的气话,不是当真的,对吗?继续喜欢朕,好不好?”

    他将脸埋在她的膝上蹭了蹭,婉瑛顿时汗毛直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无比排斥地推开他,发出尖叫。

    “不要碰我!”

    他被她推开,短暂地愣了一下,随即苦恼地纠起眉头:“看来是真生气了。”

    “要如何才能消气呢?是要朕下跪认错?或者把朕也关起来,好不好?关七日应当不够罢?那么一个月?一年?”

    他微微笑着,用最端正的态度说着最离谱的话语:“只要小九消气,哪怕是关朕一辈子,也是可以的。”

    婉瑛怔怔地看着他:“疯子……”

    “还是无法消气?那么扎朕一刀呢?小九最心软了,以前只要看到朕受伤,就会可怜朕,会守着朕一晚上。”

    他摊开手掌,正是方才打碎的琉璃灯碎片。

    他将碎片小心地塞入婉瑛手中,将衣襟扯开,露出半边精壮胸膛。

    “来,割罢。”

    “……”

    婉瑛呆呆坐着没动。

    他了然:“不敢下手?也是,小九胆子最小了,那便由朕来罢。”

    话音刚落,他便抬手利落地往胸口划了一下,鲜血瞬间涌出。

    “一下应当不够罢?”

    他低沉地咕哝着,就像不知道疼一样,又往自己身上划了好几下。锋利的碎刃割破皮肤,他的胸膛鲜血淋漓,刺鼻的血腥味弥漫在整间屋子里。

    任谁来看,这都是疯子一般的举止,他终究还是疯了么?

    婉瑛痴痴惘惘地坐着,怀疑自己在做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直到看见他抬起手,那尖锐的碎片竟毫不犹豫地朝着脖颈而去。

    不……不!

    脑子还未想清,她就已经双手抓住他的手腕。

    琉璃碎片掉落在脚边,他抱住她的腰,依恋地靠在她凸起的腹部上,低哑地笑了:“太好了,还以为真的要刺下去呢……”

    “……”

    他又在试探她!又被他骗了!

    婉瑛气恼极了,用力去推他,可伏在她膝上的人却纹丝不动。片刻后,他跪直身体,抬手捧起她的脸,掌心血液将婉瑛的脸颊染得一片斑驳。

    “现在不生朕的气了罢?”

    婉瑛顿时有种深深的无奈,他为什么会以为这只是她生气了,只要哄好她了,就是一件可以过去的事呢?真是无法跟一个疯子讲清道理。

    “小九还是喜欢朕的,对不对?”

    他抬眸望过来的眼神里,竟藏着些许小心翼翼。

    婉瑛垂眼轻声道:“不,我不喜欢陛下。”

    那双大手瞬间僵硬了,过了许久,他说:“可朕已经道歉了。”

    “道歉是陛下的事,选不选择原谅是我的事。”

    顿了片刻,婉瑛道:“我或许曾经爱慕过陛下,可那已经是曾经了,如陛下这般高高在上的人,又怎会懂得情爱的可贵?”

    说到此处,她冷嘲地笑一声:“我不过,是陛下的玩物罢了。”

    下巴上的大手落下去,他无力地瘫坐在地上,那样一个高大的男人,此刻看上去竟有些颓丧。他就这样呆坐了半晌,脸上的神情不似生气,也不像伤心,只是有些说不出的茫然,像事情脱离了他的掌控,他一时找不到应对办法。

    他低声喃喃自语,婉瑛只听到一句——“早知今日”。

    早知今日又如何呢?

    婉瑛也曾有无数回发出类似的感慨。

    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去普济寺上香,这样便不会碰上萧绍荣,他也不会来登门提亲;早知今日,她就不该听从父亲的安排,乖乖嫁给萧绍荣,随他来到玉京,来到这朱门绣户的靖国公府;早知今日,那年春天就该称病不入宫,就算入了宫,也不该去御苑,不该没拉住春晓,让她去找了最不该找的人问路。那是她这一生孽缘的初始,是她的人生陷入万劫不复的开端。

    无数个早知今日的背后,是她的悔恨,她的不甘,她的怨气。

    可人生便是如此,纵然是行差踏错,也再难回头。

    二人相顾无言,打破寂静的是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吕坚领着一列提着宫灯的太监宫女从廊下疾步走来,跪在门槛外,语气仓皇:“陛下……”

    姬珩过了会儿才从地上站起来,问:“什么事?”

    门外的吕坚静了瞬息,才含着悲痛颤声道:“贵妃,薨了。”

    第69章 朝阳 情之一字,令人黯然销魂。

    昭明二年冬, 贵妃萧氏薨,辍朝五日,百官素服。

    奉先殿里诵经声、哀乐声、哭声缠绵不绝, 诸皇子、皇妃、后妃、命妇都换上了丧服,在礼部官员的引导下行跪祭大礼。

    因为贵妃素日里待人和善,处事公正, 众妃子或有得过她的恩惠的,或有钦佩她的为人的, 见如今芳魂早逝, 一时都顾念起她的好来,个个哭得情真意切, 灵堂里满目缟素, 呜呜咽咽, 凄声一片。

    当然哭也不会耽误看热闹,众妃在抹泪之时, 都忍不住拿眼角余光悄悄往后瞥。

    贵妃祭礼, 慕氏也来了, 跪祭分男女昭穆站定,次序按品级排列, 后妃里头慕氏排得靠后, 只见她套着雪白丧服,肚子挺得大大的,每次下跪, 都要先托着后腰, 再慢慢地往下跪。

    祭礼繁琐又冗长,一跪一起的,麻烦得很, 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过来受这个罪,好好待在西岭过舒服日子不好么?因她怀着身孕,即将临盆,皇帝原本是下了恩旨免了她过来的,再说了,她就算来磕几个头,人家也不会领她的情。

    众妃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又不免转去了前头的公主身上。

    她服着一身斩衰,跪在自己母亲的梓宫前,哭得伤心欲绝,都哭晕好几回了,让人见了心生怜意。

    贵妃走得太突然,虽说她这些年身体确实不好,但也能拖一阵儿的,不至于这么快就撒手人寰。

    据说她去世那天上午还趁着皇帝不在,偷偷去了西岭行宫一趟,具体是去做什么的,无人知晓,但当天下午回来后,人就不太好了,请了太医来瞧,只说快些预备后事,果然当天晚上子夜时分就咽了气。

    更离奇的是,她的大宫女素若也服毒了结了自己,素若忠心耿耿是没错,但她这等举动,倒不像是要陪主子殉葬,反而像是为了避祸。

    众妃不免对背后真相猜测纷纭。

    西岭山上有谁呢?只有慕氏,况且贵妃还要背着皇帝偷偷去,定是去找慕氏的,不论她们说了什么,贵妃的死都与慕氏脱不了干系。

    最近朝野又因潞王造反一事闹得沸反盈天,潞王迟早要反,这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可令人想不到的是萧绍荣竟也掺和在其中。不用想,一定是为了报复皇帝的夺妻之仇,他自己倒是痛快了,却连累了靖国公府一大家子替他背锅,现在已下了诏狱。

    历朝历代对谋反的罪行处置得都极严,抄家灭族必不可少,一旦背上谋反罪名,那便永生永世都无法翻身,后世子孙都受其害。公主幼年丧母本就可怜,现在又摊上一个造反的母家,日后出嫁招驸马都要受影响了。

    众妃唏嘘感叹,看向公主的眼神又多了几分怜悯。

    时光终究令人成长了,曾经的婉瑛在他人目光下战战兢兢,如今却可视之若无物,她心无旁鹭地跟随着内官的唱导声下跪,叩首,动作端端正正,一丝不苟。

    可旁人的视线她都能忽视,却唯独忽视不了公主。

    她长大了,曾经圆润的脸颊变成了秀气的瓜子脸蛋,下巴颏儿尖尖的,个子长高,四肢也变得纤细,今年十二岁的她也称得上诗里说的“窈窕淑女”了,不再是昔年那个牵着她的裙角,乖乖叫她“舅妈”的小女孩。

    她哭得眼角赤红,死死瞪着婉瑛,那眼里的强烈恨意令婉瑛感到陌生,甚至是感到惧怕,等跪祭结束,她立即起身离开,几乎是落荒而逃,可直到走出奉先殿老远,背上那如芒在刺的感觉依旧没有消失。

    婉瑛停下脚步,怔怔地站着。

    下雪了,天地间都被大雪覆盖,一色纯白,仿佛在为贵妃送行,身后传来和尚们不紧不慢的诵经声,她的脸上滚落下两行泪来,越发地痴了。

    春晓托着她的手臂,忧心忡忡地看着她:“小姐,你怎么了?”

    婉瑛紧紧抓住她的手,脸色惨白。

    “我肚子疼。”

    *

    翌日黎明,经过一夜的艰难分娩,婉瑛早产诞下一名女婴,母女平安。

    皇帝子嗣不多,除公主外,膝下只有三位皇子,都不是中宫所出,所以还未立储。

    早在婉瑛有孕的消息传出来的时候,就有人猜测,若她这一胎怀的是个男胎,以皇帝对她的宠爱,必定一出世就会被封为太子,是以当知道她生下的是名女儿时,众人都不由松了口气。

    可皇帝的喜悦丝毫未减,公主呱呱坠地的那一刻,他从稳婆手中接过襁褓裹着的女儿,一向严肃的脸上竟少见地露出了笑容,当场宣布大赦天下。

    历来只有新帝即位和封后时才会大赦,哪怕是当年皇长子出生时,他也没有大赦天下,皇帝的举止无疑是在告知天下臣民,他有多么喜爱这个新生的小公主。

    早产的孩子自带先天不足,向来很容易夭折,小公主从出生起就被皇帝抱去澄心堂亲自养着,保姆、乳娘、太医十二个时辰全天候地看护着,就怕小公主有个好歹。

    到了夜里,摇篮就放在皇帝床边,新生儿情况多变,一下是饿了要吃奶,一下又是尿了,再加上出于早产的缘故,小公主比旁的孩子要神经敏感,对环境的要求很高,热了不行,冷了不行,太吵了不行,连光线太亮了也不行,稍微一点不适都要哇哇大哭,往往闹得皇帝整宿都睡不了觉,和摇篮里的孩子大眼瞪小眼到天明。

    就这样小心温养呵护了三个月,小公主终于度过了危险期,是个健健康康的孩子了。公主出生满百日的那一天,皇宫里举行了一场极为盛大的百日宴。

    在大楚,在孩子百日这天,做好茯苓饼分发给亲友邻居是民间盛行的风俗,“茯苓”即“福临”,人们相信这样做了孩子就能平安顺利地长大。于是在这一天,玉京城内的每一户百姓都吃到了大内御厨做的茯苓饼,雪白的饼面上印有一个鲜红的“囍”字。

    宫里,百官称贺,嫔妃道喜,一向不喜听戏的皇帝竟破天荒地请了戏班子进宫唱戏。

    高台上,戏子们甩着水袖粉墨登场,唱着他们特意为庆公主降生而排的新戏,讲的是观音娘娘座前的金童玉女下凡投生到帝王家,成为金枝玉叶的故事。

    戏台上咿咿呀呀,皇帝坐在台下,静静地看着,时不时应付一下过来敬酒的臣子。

    人们发现,这场百日宴的主角之一,公主的生母并没有出席。

    小公主也没有带出来见人,她受不得惊吓,只有几位上了年纪的老诰命夫人有幸见到小公主的真容。她们都是朝野公认的福寿双全的夫人,皇帝钦点了她们给小公主洗百日浴、落胎发,听说这样能让小公主沾上她们的福气,成长过程中少些波澜,长命百岁。

    到了晚上,皇城放起了烟花,蓝的、粉的、紫的,色彩缤纷,既有那黄蜂出窠、天女散花、百兽吐火样式的,也有那白牡丹、千丈菊、五星连珠的,应有尽有,千姿百态。

    一朵朵烟花绽放在夜空,宫里处处张灯,辉煌如同白昼,人人仰头去瞧那短暂又极致的绚烂,直至后半夜,才渐渐散去。

    当繁华褪尽,总是更让人觉得寂寞冷清。

    承恩宫里,不管外头戏唱得有多么热闹,烟花放得多么响,这里总是安静的,就像竖起了一道无形的高墙,将外界的一切都隔绝在外面。

    姬珩怀里抱着熟睡的女儿,看着靠坐在床头的女人。

    “你不想看看孩子么?她如今长开了,眉眼很像你。”

    她看也没看他怀中的孩子一眼,只是苦苦哀求:“放了靖国公府罢,一切都因我而起,这是我的业障。陛下,求您不要再为我杀人了,不要再造杀孽了,难道手上沾染的血腥还不够多么?”

    姬珩长久地没有出声,只是那样凝视着她,半晌,他苦笑一声:“你如今对着我,只有这些话可说么?”

    “陛下……”

    “朝阳。”

    他打断她,伸指摸了摸孩子的下巴,满眼都是慈爱。

    “她叫朝阳,这是朕想出来的名字。”

    婉瑛一怔,垂眼陷入沉默。

    姬珩回忆道:“你生她的那天,比预产期提前发动了半个多月,太医说是早产,有几分凶险。朕向来知道这些混账东西喜欢夸大其词,将情形往严重了去说,这样若是平安顺产,他们便有功,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他们也可脱罪。朕明明知道,可听着你在里面传出来的惨叫,朕还是怕了,朕在心底求遍诸天神佛,求他们保佑我的小九平安,哪怕是分走朕的寿命,哪怕是让朕即刻就死了,朕也愿意。”

    说到这里,他微笑起来。

    “接着,神迹便出现了。朕听见‘哇’的一声啼哭,真响亮啊,一下就把朕的魂儿给唤回来了。那时正是黎明破晓,曙光乍现,照得整间屋子金灿灿的。他们将孩子交到朕的手里,朕想,这孩子就像外面初升的太阳。‘朝阳’,这个名字再适合她不过,朕盼望她日后的人生,就如朝阳一般灿烂,生机无限。”

    他低头亲吻了一下孩子的额头,然后将孩子轻轻放置在婉瑛的旁边。

    “小九,你恨朕,朕不怪你,这是朕应得的下场。可孩子是无辜的,她是你十月怀胎,辛辛苦苦诞下的女儿,她与你血脉相融,是你的骨中骨,血中血。你看一看她,长得多像你呢,日后长大了,一定会很漂亮的。”

    可婉瑛只是怔怔坐着,无动于衷。

    他也并不强求,从床沿默默起身,转身离去前,留下最后一句话。

    “萧绍荣犯上作乱,罪无可赦,朕只能答应你,尽量不事株连。”

    他走了,留下了沉睡的女儿。

    婉瑛呆坐了良久,终究是忍不住,目光往旁偏移,落在裹在襁褓里的孩子身上。

    今日是她的百日宴,她穿着喜庆的红绫袄儿,包被也是红色的,越发衬得肤色红润,眉眼乌黑。

    记得她刚生下来的时候,小得真是可怜,皮肤皱巴巴的,像只小耗子,如今却都长开了,养得白白嫩嫩的,头顶胎发被剃了,小帽下露出趣青儿的鬓角,不知梦到了什么,小嘴时不时地砸吧着,可爱得紧,无论再如何冷血无情的人见了,都得为她软了心肠。

    婉瑛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指,想要摸一摸她的脸蛋,可指尖刚触碰到那绵软的脸颊,她就像被刺到一样,颤抖着缩回手,脑海里回想起诸多令她难过的往事。

    孩子无罪,可她却做不到公正无私地去爱她,孩子的眉眼是很像她,可鼻子嘴唇却像极了皇帝,尤其是那张淡色薄唇,几乎与他一个模子刻出来。从今往后,只要见到她,她就会想起皇帝,想起他的欺骗,他的算计……

    她痛苦地闭上眸,一行清泪缓缓从眼角流出,顺着下颚流淌,一滴滴地落在那红色襁褓上。

    睡得好好的孩子不知是不是感觉到了母亲的悲伤,还是因为脱离了父亲熟悉的怀抱,没有了安全感,突然眉头一皱,扁着小嘴大哭起来。

    她人虽小,哭起来却嘹亮无比,哭声的穿透力极强,似要扎破耳膜。

    婉瑛不得不睁开眼皮,下意识想去哄她,可手才抬起一半,又止住了,让春晓将奶娘唤了来。

    承恩宫外,姬珩站在朱红宫门前,听着屋里传来的幼儿啼哭之声,神色痴怔。

    吕坚臂挽拂尘,见了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也不敢出声,只是抬眼间,无意瞥见皇帝的鬓间竟掺杂了几根银丝,顿时愣住了,不由暗叹一声。

    他自万岁登极就随侍左右,这些年来,看着他自一位少年天子成长为沉稳帝王,他是天生做皇帝的料子,冷心冷情,城府极深,几乎从未心软过,可如今却为情所困,一夜白头,想来滚滚红尘,其中多少痴儿女,情之一字,当真碰不得,令人黯然销魂者矣。

    外面更深露重,虽已是三月残春时节,但玉京乍暖还寒,夜里还是寒冷。

    这一站,便站了大半夜,直到黎明。

    吕坚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靠着墙眼皮半阖,昏昏欲睡,忽听一道清冷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走罢。”

    他打了个激灵,猛地惊醒,见皇帝系着披风,拖着脚步在清晨无人的宫道上踽踽独行,背影看上去竟有些落寞。

    吕坚强撑着精神跟上去,听见前方传来几声闷闷的咳嗽,紧接着,前面的人顿住脚步,哇地一声,喷出一大口血来,高大的身子轰然倒地。

    吕坚吓了一大跳,慌忙跑上前去,将皇帝扶起来,只见他下巴、胸口上鲜红一片,喷得全是血,身子滚烫似炭,顿时唬得面无人色。

    “来人啊……”

    第70章 殉葬 生同寝,死同穴。

    那日在承恩宫外站了大半夜后, 姬珩回去就生起了重病。

    他素来身子强壮康健,又因幼时习过武,有些底子, 所以一向百病不侵,可昨夜他顶风受了半宿的寒,阴邪入体, 勾出些伤寒的症候,再加上宿疾未愈, 新病加上旧病, 大病添上小病,一齐发作, 来势汹汹, 哪怕是金刚不坏的身子也打熬不住。

    当天晚上就烧得身子滚烫, 嘴里说起胡话,急得澄心堂里人仰马翻, 一堆太医们凑在那儿会诊, 忙活了一整夜, 才总算让烧退了下来,但人还是昏迷着, 没有恢复清醒。

    天子龙体事关国家, 哪怕是稍微有个头疼脑热,都能吓得人心惊肉跳,更何况是病得昏迷不醒。

    很快, 天子不豫的消息便传了出去, 首先是几位内阁的老先生得知了此事,接着便是六部九卿大小官员都知道了。问安的折子从全国各地送上来,宫里始终没给出个准信, 闹得玉京人心惶惶,内阁几位重臣家门前天天车马辚辚,迎来送往,都是来打探情况的人。

    皇帝正当壮年,谁也没想过他会有驾崩的可能性,眼下太子未立,一旦皇帝龙驭宾天,国家就会陷入没有继承者的混乱,又有潞王造反之事在先,各地藩王蠢蠢欲动,届时天下便会迎来浩劫。

    臣子们私底下已经商议起了立储一事。

    外头一片混乱,宫里也不消停。

    自皇帝病重那一日起,后宫妃嫔就开始轮番入澄心堂侍疾,人人都忙着争破头图表现的时候,慕婉瑛却是连个人影儿都没见着。众妃不免背地里嚼舌根儿,说她冷血无情,天生的石头心肠,皇帝贴心贴肺地宠了她这么多年,到底还是没能暖化她,连这种时候都不过来看一眼,众妃对她的鄙薄又加深了一层。

    尽管有这些人精心照料,但皇帝的身体还是每况愈下,呕血不止,甚至到了不进汤药的地步。

    承恩宫里,吕坚跪在阶下,将额头磕出了血,哭道:“娘娘,求您了,您就去看看陛下罢……”

    婉瑛道:“我去了,他就吃得下药吗?”

    她容色淡淡,仿佛对皇帝的生死漠不关心。

    吕坚一愣,这才明白原来她看着面相软,好说话,却是天然一个无欲无情的人,皇帝这几年来竟是在在做无用功而已。

    当年为将她从萧绍荣手中夺过来,皇帝刻意令人散布谣言,逼他们夫妻离心,那时吕坚看在眼里,就忧虑过此等手段过于阴损,若教婉瑛知道,必定不能接受,果然如今报应来了。

    作为知情人之一,吕坚指责不了婉瑛的无情,却也无法不可怜皇帝,不由苦笑:“吃不吃得下药,这就要看老天爷了,奴才只望娘娘念在这些年陛下对您的情分上,好歹去看他一遭……”

    婉瑛终究还是去了。

    澄心堂里充斥着苦涩的药味,皇帝躺在重重锦被里,双目微阖,面容清癯苍白,缠绕着病气。短短数日不见,他竟已两鬓星星,往日泼墨似的黑发里掺了不少银丝。

    婉瑛心情复杂,一时忘了自己的来意,怔怔地坐了大半晌。

    就这么看了不知有多久,昏睡的人睁开眼皮,他做了一场悠然长梦,一醒来,就对上婉瑛稍显茫然的视线。

    四目相对,两人一时都没有任何动作言语,就这么不声不响地对视着。

    直到婉瑛率先回神,打破这沉默:“……您醒了?”

    他赫然瞪大眼眸,像是受到了惊吓,喃喃自语道:“朕还以为是做梦……”

    婉瑛略有些尴尬,撇开视线,道:“喝药罢。”

    然而指尖刚触碰上药碗,就皱了下眉:“药凉了,我去热一热。”

    说着就要端着药碗起身,袖子却被人拉住。

    “别走。”

    姬珩满脸病容,眉目间竟不自觉带上祈求神色。

    “我……只是去煎药。”

    “朕知道,”他放低声音,语气神态愈发可怜,“但是别走。”

    没办法,婉瑛只得叫了个小丫头进来,将药端下去热了。

    不知是不是吕坚特意吩咐过,澄心堂里安静得很,连门口的侍卫都不见了。

    婉瑛垂头静静在床边坐着,盯着地面发呆,可这也无法忽视那道存在感极为强烈的视线。她不自觉偏了偏身子,想要侧过脸去,躲避那灼灼的目光。

    身后响起一声轻笑:“朕病了好些时,是不是变难看了?小九都不肯看朕一眼。”

    他这样问,婉瑛自然向他投去一眼。

    其实风姿还是俊逸的,只是不太习惯他这般虚弱的样子,还有那些骤然生出的白发……

    婉瑛垂下眼皮,漠然道:“没有。”

    他的眼神愈发柔和,微笑道:“你怎么过来了?外面冷么,朕看你穿得这样单薄,小心受了凉……”

    婉瑛打断:“是吕公公要我过来的。”

    他啊了一声,脸上笑容变淡,点点头:“是这样。”

    过了一会儿,又补充道:“但你还是过来了。”

    婉瑛不知怎么回答,好在这个时候,小宫女端着热好的药进来了。

    她接过药碗,呈给他:“陛下喝药罢。”

    姬珩面带浅笑,看着她问:“是毒药么?”

    婉瑛胸中一堵,没来由地生了闷气,抬眼发问:“是毒药又如何?”

    “不如何,”他淡然一笑,“哪怕是穿肠毒药,你喂的,自然要喝。”

    “……”

    婉瑛默然无语,舀起一勺药汤,凑去他唇边,他果然主动低头喝了,神情颇有些甘之如饴。

    她一下心里又不好受起来,似被什么给堵住,一连喂了两三勺,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不是毒药。”

    姬珩意外地抬起头,唇边还沾着半透明的药渍,有些好笑:“朕当然知道。”

    “……”

    看着他忍俊不禁的神情,婉瑛知道,自己又被他捉弄了。

    一碗药喂完,她收拾好药碗准备走,不料他突然叫住她:“小九。”

    婉瑛回头。

    “倘若朕有个什么万一,你愿意给朕殉葬吗?”

    “啪——”

    手中的药碗摔下去,碎成几瓣。

    他的神情越发温柔:“朕想过了,朕年长你许多,日后定会走在你前头,留你一人在这世上,孤零零地受人欺负,朕不放心。你不要怕,朕会让他们去找一副棺柩,大到足够盛下我们两人,咱们生同寝,死同穴,生生世世都在一处……”

    剩下的话,婉瑛再也没听清,耳边像堵了千万层棉絮,一切都远去了,听不真切,唯独那“殉葬”二字振聋发聩地回响着。

    她不知自己怎么走出的澄心堂, 等在外面的春晓见了她这副丢了魂魄的模样,急忙走上前来。

    “怎么了?我好像听见里面传来一声响,发生了什么?”

    婉瑛面色惨白,动了动嘴唇,却什么都没说出来,忽地双膝一软,跌坐在地上,吓得春晓急忙喊传太医,手腕却被婉瑛牢牢抓住。

    两行眼泪扑簌簌地滚落,她哭着对春晓说:“走,快走……”

    春晓以为她是说快回承恩宫,可等回到承恩宫,她却将所有伺候的人赶了出去,在屋子里翻箱倒柜。

    春晓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忙乱,将箱笼衣柜翻得七零八落,终于忍不住问:“是要找什么?我帮你一块儿找。”

    婉瑛没有回答,将翻找出来的银票、金锭、珠宝首饰一股脑儿拿布包裹了,不由分说塞入春晓怀里,神情严肃道:“这是我这么多年攒的体己,虽没有多少,但也足够过一辈子了。你拿着这些,即刻就走。”

    春晓呆呆抱着那一包金银细软,完全一头雾水:“我走去哪儿啊?”

    婉瑛道:“可以回江陵,或是去别的什么地方,总之走得越远越好。”

    她从未这么有决断力过,眼神也是前所未有的坚定,春晓猜到应该是出了什么事,将包袱放下,牵了她在床边坐下,问:“小姐,是皇上说了什么吗?”

    婉瑛的眼泪一下子滚落,这么多年,她与春晓情同姐妹,无话不谈,可这件事要怎么让她与春晓说呢?要怎么告诉她,皇帝决意让她殉葬呢?她若殉葬,等待春晓的又会是什么下场?所以她一定要走。

    她握住春晓的双手,哭道:“对不住,是我害了你,你生性.爱玩闹,不喜拘束,这座皇宫不适合你,你快走罢……”

    春晓此刻已猜出七八分原因,反握着她的手,不哭反笑道:“小姐,咱们打小一块儿长大,你在这里,叫我走去哪儿呢?不瞒你说,我心里其实拿你当妹妹,从未将你当主子看过。好姐妹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些年我沾了你的光,人人唤我一声姑姑,丫头太监们上赶着奉承,也算过得体面风光。我也不是那等忘恩负义的小人,既享了你的福,又怎能在你有难时弃你而去?你实话说罢,皇上是要如何,是要将你打入冷宫,还是要咱俩的性命?不管是上刀山,还是下火海,我都陪着你。”

    “不,不……”婉瑛早已泪雨滂沱,握着她的手收紧,“你必须要走……”

    春晓皱眉:“小姐……”

    婉瑛不知要如何劝动她,想了想,含泪笑道:“我一生最大的心愿便是回到江陵,可惜总不能如愿,想来我已被困在这座皇宫,此生注定走不出去了,可春晓,你不是的,你是自由的,就当是为了我,天大地大,你替我去瞧瞧罢……”

    春晓最终还是在她的半胁迫半恳求下答应了她,两人在宫门口分别,彼此泪流满面,心知那就是此生最后一面。

    送走春晓,婉瑛浑身轻松,了却心头一桩大事,她回到承恩宫,没有要任何人进来伺候,就这样静静坐在漆黑的屋子里,等待着属于她的结局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