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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章 知知

    1月份,学校期末。

    校园里弥漫着一种人丁寥落的萧索感?,道路两旁新种植的书也要死不活的挂着输液袋,小?河的鸭子据说被送到了北欧过冬,等到春天再接回来。

    桥上青花瓷的大缸里,鱼食是满的,鱼儿在冰面下过冬,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水面争相夺食了。

    几轮大考相继考完,那种乌云压顶般紧张的氛围也渐渐散去,人流密集的图书馆也恢复了往日的空旷。

    不少学?生已经买了火车票、机票,如倦鸟归巢般陆陆续续回家。

    肖一妍是在学?校的白桦林里约见的江入年?。

    少年?身姿挺拔如苍松,笑着与她打招呼,寒暄几句后,开门见山道:“我看到你朋友圈发?的演员招募,于是想毛遂自荐一下。”

    “咦,你不用回家吗?还是家里就在北城?”

    “嗯,就在北城。”

    “天呐!”肖一妍又惊又喜,她是临时决定开拍自己的短片作业的,问?了几个人,都因时间?紧迫婉拒了她。江入年?和她合作过,他演技好,人温和好沟通,如果他愿意演,那真的再好不过。

    她看他的眼神?都瞬间?柔和了,只觉得这个漂亮的少年?简直是上帝派来拯救自己的天使,还是头顶光环那种。江入年?被她慈爱的目光看的很不自在,轻咳一声:“你的女演员找到了吗?”

    “没有,你有合适的人选推荐吗?”

    “我看过你的組讯,季师姐就很合适。”少年?微微一笑,露出尖尖虎牙。

    肖一妍懵了懵,她当然不敢讲那个角色就是参考了好友的形象,咬着嘴唇嗫嚅道:“可是知知她不喜欢演戏啊,之前京电导演系两个毕业短片找她,她通通都拒绝了……哎也不对,”她摸摸下巴严肃思忖:“她们找她演的全?是女同片,还是床戏占比很大的那种,她一个直女拒绝也很正常啊!”

    “如果是你的片子,或许季师姐会考虑的。”江入年?真诚建议。

    肖一妍反应慢,思维又发?散,好一会儿才转过弯来,抿嘴瞅着他直乐:“所以,你是不是一直都喜欢知知啊?”

    “是,我喜欢她。”江入年?眼神?柔和,坦然道:“如果可以,请给我个机会。”

    肖一妍没吭声,她了解江入年?的为人品性。同样,她直觉他和季知涟搅和,受伤的一定不会是好友。但还是忍不住好奇道:“你是真心的吗?可……真心很容易变呐,你觉得自己能坚持多久呢?”

    她在问?一个形而?上的问?题,本就不好回答。

    但江入年?回答了,他的声音如山谷清泉,干净清越:

    “——我会一直坚持下去,无?论付出多少代?价,无?论花费多少时间?精力。”

    肖一妍低头看自己脚尖,她自是听出了他话中十成?十的真切,联想到自己的遭遇,心里像吃了黄连一样苦。她莫名?地、真心希望少年?能像他所说的坚持下去:“好,那我帮你。”

    江入年?竟在肖一妍眼中看到了一丝对自己的怜悯。

    肖一妍轻咳一声,忧郁念道:“——爱这样的女人需要厚的胃口,铁的手腕,岩似的恒心。”

    这话出自北戏人人耳熟能详的剧本《雷雨》,她最后还不忘善良地补充一句:“祝你好运哦,师弟。”-

    宿舍里。

    “什么?我?”季知涟眼睛微微眯起,挑眉看向?好友:“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的剧本写了个有女同倾向?的女人,迫于父母压力下找了个爱慕自己的弟弟结婚了,然后婚后又偷偷去见归国白月光前女友,最后被弟弟抓包后虐恋情深的故事吧?”

    肖一妍抖了抖,下意识吞了口唾沫:“知知,你听我解释……”

    “我不听。”季知涟把长腿一收椅子一转,懒洋洋抱起双臂:“你这角色哪里跟我符合了?”

    “呜呜呜呜呜……我真的找不到比你更酷更帅的女演员了,你有演技,还那么上镜……你就帮帮我嘛帮帮我嘛!”肖一妍一顿彩虹屁输出,蹬蹬蹬跑到她旁边蹲下,泫然欲泣地抓住她的袖子猛蹭。

    “少来这套。”

    继续蹭。

    “没用的。”

    换了个胳膊接着蹭。

    “……你先起来。”

    肖一妍撅起嘴,指尖对指尖,水灵灵的秀目眨巴眨巴:“你不答应人家,人家就长蹲不起……”

    “……”

    季知涟想到她失恋后化悲愤为力量,为了拍这个短片,熬得眼睛都红了,又心软了。思想斗争了一下:“你只拍三天是吧?”

    肖一妍眼睛一亮,点头如小?鸡啄米:“你答应了?”

    “把剧本发?给我。还有,男演员选好了吗?”

    季知涟点开手机里刚收到的剧本开始浏览,半晌没听见好友回答,一抬头,看到肖一妍露出了蒙娜丽莎般恬然的微笑:“选好了,而?且那个人我们都认识。”

    “……?”

    “他叫江入年?。”

    “……”

    肖一妍看她一言不发?,迅速拿起手机果断道:“……那我现在把你拉进演员群了哦!”

    她明明是怕她反悔。

    季知涟沉默地拿起手机,扫过新群里某个眼熟的头像,咬牙道:“你最好不要告诉我,演那个归国白月光的人是刘泠?”

    “昂!”肖一妍激动的点头,磕磕巴巴道:“你、你知道吗?是她主动加我的耶!说是看到了我的組讯!”又捧起红通通的脸陶醉道:“你说,是不是因为她很喜欢我的剧本呀?”

    很好。

    季知涟面无?表情心想,这个世界终究癫成?了她不能理解的模样-

    拍摄地点位于三里屯附近的一个老?式小?区,肖一妍租了套两室一厅的房子拍摄。

    她在创作时就考虑到拍摄成?本,因此大部分戏都是内景,且百分之八十都在房子内部拍摄,舞美和灯光已经提前两天过来里里外外布置了一遍。

    开拍那天,季知涟一踏进房内,昏黄光线营造出的复古陈旧感?就扑面而?来,是很文艺的腔调。

    屋里有暖气,但还是冷,但等到组里十几个人、各种设备通通往地上一堆后,那种冷就骤然消失了。

    小?小?的房子里挤满了人,大家来来回回走动,叽叽喳喳交谈,各司其?职。

    江入年?穿着月牙白的纯棉长袖和米色抓绒裤子,坐在沙发?上拿着剧本,季知涟走进来时,他还在低头看台词,只是页数再没翻动过一下。

    两人第一场戏就是在厨房。

    场记打板,一声action,全?场静音。两人迅速入戏,摄像和录音三人跟着季知涟的行动轨迹,肖一妍则坐在卧室,一脸严肃地盯着大监屏幕。

    季知涟一身职业女性装扮,及肩的高层次碎发?被抓夹固定在脑后,她进门,将微信上弹出的消息不动声色抹掉,然后依次脱掉大衣、西装外套,又将包在门后挂好,这才笑着推开厨房的门。

    饭菜的香味扑面而?来,她吸吸鼻子,从背后抱住弯腰做菜的少年?,对他耳语道:“我回来晚了,因为绕路去买了你最喜欢的那家酱肘子。”

    “卡!”对讲机里传来肖一妍为难的声音:“知知,你能挨他再近一点吗?现在画面里看你们距离有点远。”

    ……

    “action!”

    他背对着她,白皙修长的手熟稔地在切菜,因为在冷水浸久了,指尖泛着红。她用双手从背后环抱住,下巴搁在他肩上,对他亲密的耳语道:“我回来晚了,因为绕路去买了你最喜欢的那家酱肘子。”

    ……太近了。

    身体相触的那刻,她面上不显分毫,心里却因这突如其?来的触碰而?泛起涟漪,真是奇妙,这种难以言喻的磁场感?应——她仿佛已经认识他很久很久。

    季知涟闻到了他清浅的鼻息,还有那股暖暖的、像薄阳晒过晾衣绳上的衣服后泛出的干净皂香。

    镜头在悄无?声息的推进——

    江入年?微微一侧头,柔软面颊就擦过她的鼻尖,他的眼神?温柔而?悲伤,看向?台面上那束已经枯萎的玫瑰:“知道了。”

    ……

    “咔!过了,下一场。”-

    客厅里。

    少年?将一盘一盘的菜端出来,解下身上的围裙,又倒了两杯红酒。

    “今天是什么节日?吗?做这么多。”她扬扬下巴,在他过来时,随手将手机倒扣在桌上。

    手机一直在震动,她眼神?闪烁,解释道:“不想看,都是工作消息。”

    他眼神?一黯,不拆穿她的谎言,只是将鱼肚子上那块最嫩的肉细心挑去鱼刺,夹到她碗里:“今天是我们两周年?结婚纪念日?。”

    他笑着,眼神?却像莲子心,清冽中带着苦。

    她愣住,机械地夹起碗里的鱼肉,慢慢咀嚼。

    他探身,温柔地擦去她唇角的一点料汁。

    ……

    “咔,过了,下一场。”-

    走廊上。

    他给她拿浴巾,听见她在浴室里压着嗓音打电话:“明天不行,明天我要去医院看我妈……不是,你就非得这样吗……”

    她穿好衣服,转身看到客厅坐在沙发?上的他,不自然道:“怎么点蜡烛了?”

    “停电了。”少年?十指交叉,在明明灭灭的烛火中,神?色平静。

    她无?端心虚,调解氛围般岔开话题:“让我想起我们第一次跳舞的时候,那天也停电了,那是一年?前了吧?”

    少年?的眼神?变得微妙,沉静地向?她伸出手:“姐姐,我们现在也可以跳。”

    音响打开,放出流水般的曲子。

    她揽住他劲瘦的腰,想的却是——不知道那个女人现在在做什么?有没有好好吃饭。

    她脑海里浮现初恋的脸。

    “姐姐。”他看出她的不专心,惩罚似的在她肩上轻咬了一口:“其?实只要你想——”

    他带着她的手,跟随节奏与她旋转共舞,眼神?暗味:“只要我有——”

    他倏然拉近她,两人的身体再次紧紧贴在一起,她讷讷抚上他的脸,他眸中的情感?粘稠到近乎痛苦:“——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别这样。”她皱了皱眉,用力推开他,声音很冷:“你别这样。”

    房里的灯重新亮了。

    她看到他重新端起菜盘,指骨用力到发?白:“菜凉了,我去热一热。”

    ……

    “咔,过了。”-

    拍摄到第三天傍晚,刘泠过来了,一脸闲散,吊儿郎当。

    她的戏不多,其?实就是突发?奇想,过来客串。

    外景地点定在故事里女主高中时的校园门口,主要讲述了男主独自去医院陪女主母亲吃了饭,然后心事重重一路走到了她的学?校门口,好巧不巧撞破了她们在接吻的过程。

    “不错。”刘泠满意道,她咬字清晰,声音充满磁性,毫不吝惜地夸赞肖一妍:“这场戏我很喜欢。”

    肖一妍看了看季知涟冷的像冰的神?色,尴尬一笑:“哈、哈哈……”

    江入年?走了过来,他买了一大袋暖宝宝,正逐一分发?给组内众人,递给刘泠的时候,刘泠好奇地看着他道:“师弟最近还有在兼职吗?”

    他眸光闪烁,下意识看了一眼季知涟,见她正在跟肖一妍低声交谈,放下心道:“没有了。”

    “那,”刘泠向?前一步,两手插兜,凑上前戏谑地打量他:“还需要兼职吗?我后面会有一周的party……”

    “不用了,谢谢师姐。”

    季知涟注意到他们的动静,从她的角度看去,刘泠正在咄咄逼人的调戏他,而?少年?涨红了脸,有几分无?措,她不禁皱眉,走上前将二人隔开:“聊什么呢?”

    “聊兼职呢。”她一过来,刘泠就慵懒的、没骨头似的挽上她的手臂:“师弟能接很多工作,不信你问?他,上次par——”

    “师姐,要开拍了。”江入年?打断她,指指一米开外抬起的场记板,“你们该准备了。”

    ……

    刘泠是那种乍一看长相普通,但只要在人群中看了她一眼,就很难再把视线挪开的人。

    没什么原因,独特气质使然。她自小?应有尽有,看尽纸醉金迷,所以她对任何事都满不在乎,对任何人都能嬉笑怒骂,游戏过场。

    她还有一把源于母亲基因的天生好嗓音,偶尔旁若无?人的哼唱两句,那充满磁性的女低音宛如醇厚的酒,配上一张永远慵懒贵气的脸,是别具一格的魅力四射。

    和她搭戏,异常顺利。

    吻戏结束的时候,刘泠不舍地拉住季知涟,唇钉湿润熠熠生辉:“你真的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季知涟拿起纸巾擦了擦唇,毫无?波澜:“没有。”

    反而?是不远处的江入年?紧抿薄唇,眼神?阴鸷又疯狂,演绎的让肖一妍拍案叫绝。

    刘泠和她那极有个性的母亲一样偏执,想要的总能得到,偏偏在季知涟这里碰了数次铁壁,不死心道:“你就真的弯不了一点吗?”

    季知涟的回答一如既往简短,却在她一而?再、再而?三的询问?下,带了点无?奈:

    “对啊,谜之很直。”

    ……好吧。

    只有刘泠受伤的世界达成?了-

    拍不完,根本拍不完。

    肖一妍和摄影老?师对着分镜表,越看越焦躁,她咬着笔,看着还未暗下去的天光,十分心虚——

    “知知,师弟,我们今晚要刷大夜了,还有两场内景夜戏,一场外景夜戏,镜头都很多……”

    “我没关?系。”

    “没关?系。”

    卧室里在重新布景,三人坐在客厅窄窄的沙发?上,进行通宵前的短暂休憩。

    淙也的消息就是这时候发?到季知涟手机上。

    是一个视频,她叼着袋苏打饼干,随手点开——

    画面中,淙也在酒店里的镜子前,柔和的暖光之下,他穿了件薄荷绿的丝质衬衣和黑色绸裤,带了条银制细链,胸口的扣子解开三颗,露出伶仃的锁骨,他双颊酡红,笑眼迷离——

    常年?练舞的柔韧肢体,胯部跟随节奏感?极强的配乐在扭动,细长的手指,顺着腰部缓缓蛇形向?上,轻轻喘息着掐上自己优美的脖颈,每个动作都别有深意,在镜头前大胆撩拨,倾身上前的那一刻,敞开的领口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

    他太会跳了,也太会撩了。

    肖一妍看的心惊肉跳,小?脸腾地红了,默默别开视线,想看,又不好意思再看。

    她在季知涟身边见过淙也几次,隐隐猜到了他们的关?系。

    那是个长得比女孩子还秀气的漂亮男人,比她还懂穿衣打扮。有次她没憋住,反复问?了他几遍他真的不是gay吗,淙也翻了个白眼,嘲讽她真是乡下丫头没见过世面,自己明明是个直男好不好。

    直,美,但小?众。肖一妍心想,他倒是很符合最近饭圈刮起的一阵雌雄莫辩的审美风潮,也很符合季知涟的审美,只是不符合喜欢猛男的她的审美。

    季知涟泰然自若地欣赏。

    这几天的拍摄,与江入年?耳鬓厮磨,紧密相拥,鼻尖全?是少年?干净的气息,那种甜丝丝的清香,又痒又麻,欲望被挑起胃口,一直被理智狠狠压制。

    她归咎为自己太久没饱食过,憋了太久,如今身体的干渴已到临界点,一点火星即可燎原。

    江入年?将她的眼神?变化尽收眼底,他企图平淡那种烦躁不安的情绪,但没用。妒忌就像淬了毒的针,钻进他的血脉,刺入他的骨骼,沿着全?身上下的脉络游走。

    他冷静地、看向?她优美利落的轮廓——

    他不能再等了。

    【周淙也】:来吗?

    【周淙也】:等你哟。

    消息接连弹出。

    季知涟没回复,关?掉了手机屏幕,闭眼靠在沙发?上,揉了揉眼睛。

    肖一妍的手机屏幕亮起,她看了一眼江入年?,又看了一眼季知涟,小?声道:“淙也问?我,你什么时候拍完,我要怎么回?”

    季知涟淡淡道:“按照现在的进度,估计明天早上七点前都拍不完。”

    “……”-

    “action!”

    女人倚在床头,眉目微阖,看向?窗外点燃一支烟。

    烟雾袅袅升起,床边的少年?被烟呛醒,正低低轻咳。

    她拿起手机,下床走到阳台,打开窗通风。

    手机一直在嗡嗡震动。

    她看了眼卧室内,少年?背对着自己似是睡熟了,内心在天人交战,指甲在窗台上折了一下,还是点了接听:“我答应了他好好过日?子的……我们别再见面了。”又愣了愣,“你现在就要回美国,这么快?”

    镜头推到特写——

    她的眼神?慢慢变得坚定:“我现在去机场。”

    动作又轻又急,拿上东西、证件,最后轻轻掩上了门。

    她一脚踏进了外面的天寒地冻中。

    女人走了几步,忽然有所感?应的站住,下意识回头——

    却被人从背后紧紧抱了个满怀。

    少年?就在她的身后,呵气成?雾,声音冰冷狂热,如苍茫雪地里的炙热碳火,呼吸间?也是沉重而?哀伤,带着浓雾般的绝望:“别去好不好?”

    “——姐姐,你看看我吧,你看看我吧。”

    那一刻,人戏不分。

    季知涟心里那根崩的很紧的、名?为理智的弦,在这一刻。

    ——终于轻轻的、“啪嗒”一声断裂了-

    外面太冷了。

    寒风呼啸,树叶都掉光了,光秃秃的枝干像无?数双向?上乞讨的手,地上融化的脏雪混着泥水,颓靡又萧索。

    季知涟靠在楼道斑驳的墙面上,熬了几天大夜,又连轴转了一个通宵,她脸色如纸,神?色恹恹,在抽烟提神?,手机一直在震动。

    江入年?推开厚重的门,隔着烟雾与她眼神?交汇。

    楼道空间?狭小?,少年?在她面前站定。

    他刚洗过脸,眉目清新凛冽,似是下了什么决心:“可以给我一支吗?”

    季知涟扯了扯唇,别过头吐出烟雾,懒懒道:“这是最后一支。”

    江入年?望着她,声音低了几分,软软央求:“那就把这支给我,好不好?”

    她静静看着他,眼神?带着深究、探索和不解。

    江入年?于是大着胆子,拿过她叼着的那根烟,在她默不作声的注视下,对着烟嘴濡湿处,将那支抽了一半的烟轻轻压在自己唇上。

    季知涟冷眼看少年?不甚熟练的抽烟,他明明呛的咳嗽,一脸狼狈,却依然坚持着将它抽完。

    简直是不识好歹的倔强。

    她的手机反复在昏暗处亮起,上面显示着七个未接来电,皆来自于淙也。

    江入年?身体紧绷,嘴唇紧闭。

    她看到他看到了,也丝毫不介意被他看到,勾唇道:“我说过啊,我是个很烂的人。”

    这是他听她第二次这么说,语气平静又坦诚,客观地像是在说“今天天气真好啊。”

    “你不是。”于是,江入年?也平静地、客观地回答她。

    “为什么突然要烟?”她扬了扬眉。

    “因为那是你抽过的。”他回答的不假思索。

    季知涟目不转睛看着他,视线在他明亮干净的眸子上打了个转,又落到那形状饱满的唇上,心里的烦躁愈加剧烈,快要跳出腔子:“这话我只问?一次——江入年?,你接近我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少年?笑了,仿佛猜到她会这么问?。那双内勾外翘的眼睛泛上点点狡黠,坦然与她对视: “因为我听说,师姐很大方。”

    见她挑眉,他又真诚补充道:“……而?我很缺钱。”

    季知涟压根不信,冷笑一声耐心告罄:“你觉得我会信?”

    少年?固执道:“师姐为什么不信?”

    “我只相信我的直觉。”季知涟冷然道,目光锐利如刀:“你接近我,到底为了什么?”

    她步步紧逼,将他逼至墙角,现在他背后的衣服一定也蹭的满是白色墙灰:“你有什么目的?还是说……我以前认识你?”

    她太聪明了。

    不拿出点什么证据,她根本不会相信他拙劣的谎言。

    江入年?在她犀利的目光下,像被剥光衣服般无?所遁形。

    他想了想,孤注一掷般从衣服最里侧,拉出脖子上的一根红绳,上面挂着一枚古法镶钻的纯金戒指——

    季知涟的视线在戒指上落定,然后愣住。

    他抚摸着那枚戒指,笑的苦涩又卑微:

    “……那一夜,你给了我三千块现金,外加这个戒指,我查过它的价格,九千八。你一个晚上就给了我一万两千八。我从没……赚过这么多钱。”

    “所以那天晚上的人,是你?”她向?他确认,神?色晦暗难明。

    江入年?轻轻点了点头:“开学?报到后第二周,刘泠师姐主动邀请我去参加她的party,我跟她说,参加就不用了,我也没有合适的衣服。但是如果有我能做的活计,请一定告诉我。”

    “——她笑的上气不接下气,然后说,那就去给她当适应生吧,一晚上两千,只需要端端盘子倒倒酒就可以了。”

    没想到误打误撞遇到了喝断片的她,被安利了赚钱的新大陆。

    季知涟沉思片刻,心里已相信了一半,再次确认:“所以这就是你接近我的秘密?”

    她的眼睛太锐利,太清明,他情不自禁眨了下眼睛,点头道:“是。”

    季知涟如释重负。

    这世上没有那么多真心,她心里清楚。眼前的少年?从一开始就在蓄意接近自己,他自以为隐藏的很好,殊不知澄澈心思早被她一览无?余。

    季知涟不是什么好人,但她知道真心不易。

    真心不应该被嘲讽,更不应该被辜负。

    如果他不是真心的,那么倒是简单省事很多。

    ——却不知为何,在心底最深处的地方,居然会有一丝隐隐的失落。

    “别骗我。”她凝思片刻,捏起他细白的下巴细细端详,不放过他的任何表情:“……如果我发?现你还有什么秘密,或者骗了我,我一定会……”

    她忽地顿住。

    会怎样呢,会让他很惨很惨吗?

    江入年?自嘲地想,如果真到了那一天,也是他贪心作祟、自作自受。

    却听她淡淡说完:

    “——不会再理你,江入年?。”

    他猝然抬头。

    手心骤然握紧,指甲深深扎入掌心。

    第15章 年年

    南城。第二实验小学。

    小学时,身边总会有这样一类同龄人,他们是班级的楷模、老师的骄傲。为人一板一眼,认真?好学,在?课堂上面对老师提问会首当其冲举手,作业本永远干干净净,随便哪一页拿出来都是模范典例。

    老师会偏爱这种规矩的好孩子,并暗戳戳将?其树立成班上楷模,班上其他孩子也会无形中高看他一眼。

    ——这是江河。

    小学时,身边也会有这样一类同龄人。她们说不出哪里不好,但古怪孤僻不合群,永远坐在?教室里最角落的位置,离垃圾桶不过半米距离。沉默寡言,身上也总是脏兮兮的,在?班上不知不觉就会被边缘化?。又因为边缘,反而引人注意。

    孩子们会暗中打量她?,观察老师的态度,判断自己要如?何对待她?。

    ——这是季知涟。

    开学一个半月,两人的处境就有了截然不同的变化?。

    江河留了刘海,软软额发遮住了额头那处自小备受奚落的胎记。他成绩优异,又写?的一手好字,清清爽爽的小男孩,乖巧又懂礼貌,一直很受各科老师喜爱。

    而季知涟,自那次在?小卖部见义勇为后,班主任的孩子就因此在?周一被全校通报。兔牙男孩颜面尽失,他躲在?家中哭了整整两天,慌称自己只是帮忙捡起了掉落在?地的橡皮,就被那凶神恶煞的丫头砌词捏控。

    班主任爱子心?切,私下也恼怒自己在?同事面前丢了面子。她?虽面上不显,还有模有样在?班上肯定了季知涟的正义行为,但私下对这个小女孩深感?厌恶。

    那时,班级上的墙壁会有专门一块纸板,上面写?着全班每个人的姓名,所有人的小红花都清晰可见,班上风头最盛的几个人,皆是老师的宠儿,他们的小红花数量一骑绝尘,碾压所有人的平均值。

    有句话说的好,别人远超于你,你会佩服;与?你不相上下但比你强一点,你会被激起竞争心?理?;而差你十万八千里的,你会蔑视不屑。

    ——季知涟就成为了那个垫底的、位于鄙视链最末端的人。

    班主任虽没有指名道姓,但每周班课都话里话外的意有所指,她?对季知涟的不喜,连屁大点孩子都能?感?觉出来,而那女孩只是低垂着头,脊背微弓,像一堵沉默的墙壁。

    导火索是在?一节数学课上。

    季知涟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但是她?的课本不见了。

    其实不止是课本,她?一直都在?陆陆续续丢东西,大到最新?发下来的考试试卷和?习题册,小到钢笔、墨水、涂改带,这些东西就像进了莫名其妙的怪兽肚子,总在?最需要的时候无影无踪,等不需要了,又偶尔冒出了头。

    而她?紧抿着唇,不发一言的态度终于惹恼了数学老师。

    数学老师正逢更年期,是那种资历很老、很古板的中年妇女,带过一届又一届学生,评选过市优秀教师。

    面对她?的疾言厉色,女孩接二连三?的沉默无疑被理?解为不知悔改的挑衅。

    她?厉声叫女孩上前,指着黑板上的习题,将?粉笔硬塞到她?手里,勒令她?当场做题给她?看。

    没有比这更屈辱的了。

    暗处的排挤、冷眼、鄙夷,一下次全都明晃晃摆到了台面上。全班六十多双幸灾乐祸的眼睛,窃窃私语地盯着讲台上的她?,时间?都静止了,一分一秒俱是煎熬。

    她?做不出来。

    事实上,她?的手指软弱无力,不听使唤,写?出的每个数字都歪歪扭扭,而那阴沉的目光一直在?紧盯着她?的每个动作。她?一个用力,粉笔就从中断折,崩到了地上。

    数学老师面上瞬间?乌云密布。

    季知涟脑中“嗡”了一声。

    那双满是白?灰的手,就这么拿起教学的直尺,命令她?伸平双臂、转身面向所有看好戏的同学,然后重重击打在?她?掌心?,一共二十下,火辣辣的疼。

    八岁的小女孩,死?死?咬着牙关,强烈的羞耻心?让她?面红耳赤,眼底泛出泪意。而背后是墙,旁边是人,面前是黑压压的同学,她?根本无处遁形。

    她?只能?迈动着僵硬的腿,机械地回到了座位上,刚一坐下——

    就坐了个空。

    屁股重重的摔在?了地上。

    季知涟终于忍无可忍地爆发了。

    愤怒、委屈、耻辱,让她?在?那一刻将?季馨的耳提面命抛之脑后。她?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恶狠狠地一把将?那背后多次搞小动作、当她?是傻子的兔牙男孩扑到地上,然后在?他刺耳的惨嚎声中,抓住他的头发,一下一下将?他的脑袋往地上撞!

    ……

    她?再一次成为了众矢之的。

    语文老师兼班主任气歪了鼻子,任谁一走进教室,就看见自己儿子被揍的鼻青脸肿、哇哇大哭,心?情都不会太愉悦。她?强压火气,用一整节班课的时间?,着重强调了这件事情的恶劣程度和?影响之大,她?讲的口干舌燥,唾沫星子都快喷到第一排同学的文具盒上了,一回头,竟看到那在?墙角罚站的女孩正低垂着头,用手扣着剥落的墙壁,毫无羞愧之色。

    那天,季知涟下午没有再上课。

    她?被赶出了教室,班主任勒令她?站到操场的升旗台上罚站,在?红旗之下严肃地反思错误。

    全校师生你来我往,众目睽睽之下,目光大都是疑惑的、不解的、幸灾乐祸的……

    只有一束目光是担忧的。

    那是江河的目光。

    季知涟感?到有人在?台阶上轻轻扯了扯自己的衣摆,她?低头,看到男孩稚幼的一截细颈,他高高捧着一个蓝色的、热气腾腾的水壶,小心?翼翼问她?:“……姐姐,你渴不渴?”

    她?摇摇头,低声道:“别离我太近,别人看到不好。”

    他以为她?是担心?自己会害她?二次被罚,立即乖乖溜到离她?不远处的灌木丛里,蹲在?那里警惕的替她?把风。过了一会儿,见没有人过来,又从书?包里掏出一袋苏打饼干,小心?翼翼跑过来塞进她?手里:“……姐姐,那你饿不饿?”

    季知涟摇摇头,她?什么都吃不下。

    江河飞快地四下望了一眼,突然剥了个什么东西喂到她?嘴里,然后立即飞奔回原处。

    她?嘴里猝不及防被塞进一颗大白?兔奶糖,他应该在?手心?里攥了很久,奶糖是温热的,裹在?糖衣上的那层糯米纸入口即化?,浓郁的奶香味在?唇齿间?爆炸,迅速蔓延开来 。

    这是她?今天唯一感?受到的、仅有的甜-

    放学后,江河固执地等她?一同回家。他用学校门卫处的座机给萧婧打了电话,撒谎说今天要去姐姐家吃晚饭。

    班主任给季馨打了十多个电话,季馨都表示自己在?给学生上课,抽不开身过来。

    她?无可奈何地将?季知涟留到最后一刻,声明今天的事情并没有结束后,才勉强放她?回去。

    两个孩子,一路相伴着走回了家。

    他们没回家,而是去了南水公园,爬了坡,下了堤,一同来到宽阔的南河边上。

    季知涟沉默着,一次次重复着捡起岸边的石头,用力掷于河面,石头扑通一声荡起水花,然后便无声的沉入河底。

    江河在?一旁掘沙陪伴她?,等她?发泄完了,他将?满是细小砂砾的小手塞进她?冰凉的掌心?,轻轻摇了摇:“姐姐,你看我挖到了什么?”

    语气中有点兴奋,又有点得意。

    他伸开掌心?,里面躺着两个一大一小的桃红色套娃,颜色醒目,但漆描斑驳。

    “哪来的?”季知涟被成功转移了注意力,江河骄傲地指了指地上掘出的深坑。

    ——他挖出了深埋在?沙地里的宝藏。

    童话故事里,独眼海盗团会埋下宝藏留下地图,而英武的勇士则历经磨难找到标记点,谁挖出来就是谁的。

    情绪是相互影响的,他的快乐无意感?染了她?。

    季知涟于是蹲下,烦恼被短暂抛之脑后,她?兴致勃勃和?他头对头一起研究:“真?好玩,一个只有食指长,另一个只有小拇指那么大!它俩是不是还能?套在?一起?”

    “可以的,就是被埋在?地上太久了,漆都掉了,大套娃眼睛眉毛都没了……”江河惋惜的摩挲着新?宝贝。

    “我们可以自己画呀!你包里不是有碳素笔吗?”她?拎过他的书?包,冲他努努嘴。

    “额……”

    那绝对是非常失败的一次描画。

    江河画的是大套娃,他脑海里第一个蹦出来的居然是蜡笔小新?的形象,这真?的太不妙了。等他猛然回过神,已经欲哭无泪,套娃被赋予了蝌蚪一样歪歪扭扭的两道眉毛,充满喜感?的斜睨小眼神,歪鼻子,樱桃小口……

    他委屈道:“姐姐……”

    然后话音戛然而止。

    因为女孩已经洋洋得意举起拇指套娃展示成果,只不过画的更一言难尽。

    横七竖八的眉毛绿豆小眼,小熊一样大的鼻子,正冲他咬牙切齿发威。

    江河:“……”

    “你要哪个?”她?对自己的画工十分满意,沾沾自喜地拍拍手,冲他扬了扬下巴。

    江河内心?天人交战,眼一闭、心?一横:“姐姐,我要你画的吧。”

    “嗯嗯。”季知涟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对于他的认可也表示认可,恋恋不舍地与?他互换了套娃:“我也觉得我画的不错!”

    江河默默地看向河面。

    一只白?鹭正高昂着头,舞步翩翩,猛地一个低头,将?跃出水面的小鱼吞吃入腹-

    季知涟回到家时,饭桌上只剩了两个硬邦邦的冷包子。

    一天不见,季馨就换了新?发色,头发染成了偏红的深棕,烫了摩登大卷。她?正在?家里的沙发上跷着脚涂抹红色甲油,手里拿着一个“不求人”,正有一下、没一下的敲打酸痛的腰背。

    桌上有烟灰缸,里面堆着小山高一样的烟头,是男士香烟。

    看到她?回来,季馨眼皮都没抬,讥讽道:“哟,这不是我们女金吾吗?那么能?打架,怎么不打遍天下无敌手呢?”

    女孩低着头,沉默着换鞋,摘下书?包,刚一转头——

    那烟灰缸就扑面砸来。

    冷硬的玻璃制品砸到她?的左边眉骨,在?那里留下一道永久的、锋利伤口。再往下两厘米,这眼睛得瞎。

    玻璃铿锵有力地碎裂在?脚边,化?为无数晶莹碎屑。

    女孩在?那“不求人”铺天盖地落下前,已经迅速蹲下抱住头,将?自己努力蜷缩在?墙角,这是肢体习惯挨打的本能?反应。

    “打!我叫你打架!我叫你天天不学好!我刚安定下来,你还想再转学是不是?你还嫌妈妈不够忙是不是?你就不能?跟别人家孩子一样,稍微懂事点吗?”

    ……

    季馨打累了,把木质的痒靶子一扔,往沙发上一瘫。

    “行了,把饭吃了,去阳台上背古诗吧,不背完不许坐下。明天再好好跟你的班主任道个歉。”

    闻言,女孩攥紧书?包的袋子,指尖用力到苍白?。

    阳台上很冷。

    一侧密密麻麻堆满了深黑色煤球,现在?还没到烧煤的寒冷冬季。窗户下面,养着几盆吊篮和?芦苇。还有一个很大的仙人球。

    淡黄色的窗户,把目之所及的世界都笼罩上一层昏黄。

    最高处的窗角,有个烟囱,曾经有鸟儿在?那里筑巢,后来被季馨赶走了,她?神经敏感?,听不得那一大早叽叽喳喳的鸟叫声。

    整个家里,冰冷、压抑、没有一点儿活气。

    季知涟好累,也好饿,那两个冷包子根本吃不饱,在?胃里黏腻着。她?怀念起那颗被捂得暖烘烘的大白?兔奶糖的味道。

    江河不在?,这里就没有奶糖。

    她?无精打采地单手攥着语文课本,小手指的指甲在?书?页上报复般的戳出一个个月牙似的小洞,密密麻麻,完全是无意识的行为。

    而另一只手,则紧紧攥着裤兜里的那个桃红色套娃。

    仿佛能?从它身上,汲取到某种小小的力量和?慰藉-

    转眼到了十一月。

    南城下了第一场薄薄的初雪。

    教室里那排暖气边上,永远是风水宝地。冬天能?量消耗的快,宠爱孩子的家长一般会偷偷给他们带点小零食上学,无非是两块红薯、一根玉米、三?两包子,孩子们喜欢把冰冷的食物放在?暖气上烘烤一会儿,这样能?吃口热乎的。

    班级每周都会换一次座位,谁都有机会轮流到暖气边上那列座位,除了季知涟。

    打架事件过后,她?在?班上就像是被彻底遗忘了。

    全班的座位都在?流水般变动,只有她?是个铁打的钉子户,驻扎在?角落里毗邻垃圾桶的专属位置。

    下雪那天,恰好是放学后。

    上一节课是体育,整个班都在?室外跑圈,跑完了圈,就是自由活动时间?,而雪花也是那时开始打着旋儿飘下。

    天气的变化?总是能?影响心?情。

    冬天的第一场雪,对于孩子们而言,就像过年一样兴奋。

    他们在?操场上玩游戏,举着校门口小卖部刚流行起来的绿色水枪,互相大笑着射击着——

    那绿色水枪里面,原本是酸甜可口的饮料,可以对嘴喝,喝光之后,可以自己买饮料再灌进去,达到循环使用的效果。

    也可以灌上自来水,成为好玩的水枪,来一场孩子间?的对战。

    季知涟原本安静地闭眼坐在?花圃周围,在?等下课。

    后门人进人出,冷风飕飕灌入,她?应该是着凉发烧了,此时浑身无力,眼前一阵阵发黑。

    睁眼那一刻,发现自己已被包剿。

    兔牙男孩带头,一群同龄人悄无声息的包围了她?,七八支绿色水枪,但被黑黝黝的枪口瞄准时,人的皮肤会本能?地划过一阵战栗。

    冰冷的自来水,带着北方城市特有的铁锈味。

    四面八方的玩具枪口,射出七八道冰冷潮湿的激流,她?狼狈逃窜,水滴滴答答从头发上滑入脖颈,冷的牙齿打颤,猛然一个喷嚏。

    放学铃声已经打响。

    陆陆续续有人从教学楼背着书?包走出,走向校外,走向父母温暖关切的怀抱。

    偌大的操场,没有人注意这小小的校园一隅,即使注意了,也会不感?兴趣的咂咂嘴走开。

    季知涟被他们逼至角落,狼狈的像只不住哆嗦的落汤鸡——

    小小的水枪,一次次灌满。小小的童声,一次次大笑。

    他们忽地被人用力挤开。

    江河跑的急,整个小人都在?喘息,他用书?包当做盾牌,高高举起书?包,替她?阻挡那四面八方射来的水箭。

    他没有她?高,手臂也是细瘦的,却坚定地用一只手高高举着包,另一只手握住她?滚烫的手腕:“姐姐,我们快走!”

    俩人逃向后方的垃圾坡——

    高高的土坡,两人吃力的爬上去,下面是断裂的高台,距离地面起码三?米高。

    无处可退。

    而前方,敌人已经逼来,他们轰然大笑:“小屁孩,你又是哪根葱?”

    领头的兔牙男孩认出了这个一年级的好好学生,吸溜着青黄鼻涕道:“小孩,别瞎管闲事,你现在?走,我们就当没见过你!”

    “我不。”江河大声道,他觉得她?不对劲,她?的脸色虚白?全是冷汗,因此更着急,像被逼急了的小兽。

    “那就连着你一起教训!”他们扬起水枪。

    江河惊慌的后退,但他俩已退无可退,他的脚忽然踩到地上的一根水管,顺藤摸瓜一看,顿时福至心?灵。

    “姐姐,给!”他将?水管递给她?,然后飞速的跑到高台边上,拧开水龙头——

    一道真?正的水流从管口激射而出。

    猛烈冰冷的水流,让他们也领略到那冰冷刺骨的滋味。

    他们被射的吱哇乱叫,弃甲丢盔,慌不迭的抱头鼠窜——

    季知涟吃力地举着那根水管,江河在?后面拖着长长的管道,他坚定又无声地与?她?统一着战线。

    对抗欺负、对抗不公、对抗嘲弄。

    就像她?曾经站在?他身后一样。

    年幼的江河,在?还不理?解“与?全世界为敌”这句话的意义时,就已经做出了下意识的选择。

    他毫不犹豫地与?她?站在?一起。

    ——去对抗全世界。

    第16章 知知

    天空黑暗中透着蓝。

    最后一个镜头补完。

    杀青了?。

    所?有组员都疲乏到了?极致,制片按照肖一妍的嘱咐给大家点了?热气腾腾的广式早点,此时气氛彻底放松下来,吃东西的吃东西,搬设备的搬设备,场工在收起轨道和摇臂,一一装入金杯车内,器材是要还的。

    肖一妍逐一感谢,组员们基本上都是京电北戏两大院校的朋友,这次你跟我的组,下次你的组我也会去帮你,彼此之间都熟稔,有的赶着回学校,早早跟她道了别。

    她东张西望道:“咦,知?知?呢?还有年年师弟他俩人呢?”

    话音刚落,就看见?两人一齐走入屋内。

    季知?涟还是季知?涟,江入年还是江入年。但肖一妍就是感觉他俩哪里不一样了?,那是种很微妙的氛围,就像一滴墨水融入一缸水,很快那点黑色就消失不见?。

    但你知?道这缸水不再是纯粹的一缸水。

    肖一妍暗暗觉得自己的形容无比贴切,自己真是个文字小天才。

    “一起回学校吗?”她问好友。

    季知?涟拿起沙发上的东西:“不回。”

    肖一妍又望向?江入年:“那你呢?”

    江入年摇摇头,拿上背包,跟上了?季知?涟。

    肖一妍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嘴巴慢慢张成“O”型。

    她眨了?眨眼睛,咬唇一笑-

    冷风呼啸吹散了?霾,今天会是个蔚蓝的晴天。

    季知?涟和江入年站在街边。

    她凝视少年,最后一遍向?他确认:“我除了?有点钱,别的什么都没?有,也给不了?你什么。你想好。”

    江入年目光一直停在她敞开的黑色风衣上,他很想替她把衣服扣好,闻言温和一笑:“那就够了?,我很缺钱。”

    “行。”她点了?点头。

    两人达成一致,季知?涟拦了?辆出?租车,打?开后门,让他先进去。

    “奔哪儿?”开车的是个本地大爷,一口地道的京片子。

    季知?涟看了?眼时间,闭眼小憩:“去天安门广场。”

    “得嘞!”

    “去天安门做什么?”

    江入年问道,他看向?她,她正抱起双手,将头靠在车窗玻璃上,眼下是淡淡的疲乏青色,薄唇泛白。他觉得她需要休息。

    “看升旗。”季知?涟的回答理所?当然,仿佛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逻辑,既然离的近,又通宵到这个点,心血来潮看个升旗也没?什么毛病。

    “……”

    天蒙蒙亮。

    广场上人已经慢慢多起来,最前?面的人举着自拍杆记录整齐划一的升旗队伍,后面大都是打?卡的游客,挥舞着统一的小红旗在拍照。

    他们站的很远很靠外,重在参与,而?非人挤人。

    那是江入年第一次在天安门看升旗,旁边站着一个桀骜不驯的黑衣女子。她一脸冷漠,和周围人的热情洋溢格格不入。可他就站在她旁边,真真切切,这真像做梦一样。

    两人站在那里看升旗,看升旗的人们也在偷偷看他们。

    这绝对是一次非常神奇的经历——和她拍完戏又连刷两个通宵,第二?天直接跑来天安门看升旗。

    等红旗升上去的过程十分漫长,江入年仰着头,脖子都酸了?。

    一双冰凉的手,从背后卡住他命运的后脖颈,他登时寒毛直竖,睁大了?眼,又感受到她的手缓缓向?上,将他的视线固定在一个方向?:“看到了?吗?”

    “什、什么?”他呆愣住,控制不住瞟向?她。

    季知?涟无语:“我让你看那个方向?,你一个劲儿看我做什么?”

    她的手指加大了?力道,重重在他鬓边两侧按下,疼的少年“呜”了?一声,终于看向?她引导的远方东面——

    旭日东升,朝霞满天。

    鲜艳的旗子在杆头顶端舒展,热辣辣的红,热情又生?机勃勃,远处朝阳为大地披上淡淡金色,寒冷的冬日似乎都变得愉悦起来。

    这就是她想带他看的吗?

    江入年的眼神也不禁柔和起来。

    季知?涟冷哼一声,放开他的头。她的手不规矩的顺着他的肩膀一路向?下,无视他的闪避和骤然紧绷的大腿肌肉,强行插进他牛仔裤微鼓的兜中迅速掏出?一枚——

    “……糖?”

    季知?涟眯了?眯眼,瞅瞅手里憨态可掬的大白兔奶糖,又瞅了?瞅脸红的少年,没?好气道:“既然是糖,那你躲什么啊?”

    江入年脸上的红还未褪去,他又羞又恼地瞪了?她一眼。

    季知?涟弯起唇角,飞快地剥开糖纸,将奶糖塞进嘴里:“缴获了?,刚好我喜欢吃这个。”

    “嗯,我知?道。”江入年轻声道。

    奶糖很香,很甜,她慢慢嚼着,心情也变好了?:“老校区的那条巷子,有家专门卖大白兔的店,里面有比你脸还大的奶糖,下次我给你带两罐。”

    他温柔地看着她:“好啊。”

    好啊,姐姐-

    出?租车驶过宽阔的长安街。

    天空湛蓝无暇,道路两侧的树干笔直的肆意伸向?高空,天幕为宣纸,枝桠为墨水,是独一无二?的写意画儿。

    车子停在银泰中心的柏悦楼下。

    她先带他去六十六楼吃早饭。

    餐桌旁边的落地窗视野极佳,大裤衩清晰可见?。这里是很多网红喜欢打?卡的拍照点。

    时间依然很早。

    两人在桌子前?坐下,明明腹中饥饿,又什么都不想吃。

    季知?涟将之归类为连续通宵综合征,但最好还是吃点什么,蛋白质和维生?素有助于身体恢复。

    她拿了?盘子,去自助区夹了?新鲜芦笋和荷兰豆,主食则是煎蛋和培根,又拿了?杯橙汁,端着盘子落座,看江入年一动未动:“不吃吗?”

    “我吃不下。”他小声道。

    季知?涟看了?他一眼,再次起身,两分钟后便回来了?,将一个盘子和一杯脱脂牛奶放在他面前?。

    江入年望着盘子,盘中有数颗新鲜草莓,香煎虾仁和白水煮蛋。简简单单,毫不油腻,她投喂的每一样都正中他下怀。

    他抬起亮晶晶的眼睛望向?她——

    季知?涟眼皮都没?抬一下:“快吃,不吃身体受不了?。”

    “……”

    空气中诡异的安静下来。

    季知?涟莫名其妙地抬起头,看到少年乖乖地埋头干饭,只是耳朵怎么红成那样?

    她回忆了?一下自己上一句话。

    季知?涟:“……”

    也许,适时的不辩解,也是一种艺术-

    两人吃完早餐,换了?电梯下楼去到房间。

    房间靠北,视野很好,整体色调都让人舒适,酒店还特地送了?加湿器。只是别人都是上午退房,他们却是上午来开房……睡觉。

    江入年很困,但他强打?着精神,季知?涟其实也好不到哪儿去,她懒得废话,开门见?山道:“你先洗,我先洗?”

    “都行。”他垂下眼睛。

    “那我先。”

    木质大门缓缓合上,形成洗漱间的密闭空间。

    水流声传来。

    江入年坐在沙发上,他心里涌上一股难言的滋味。四?周明晃晃的,更是将他的那点茫然映照的无地自容。

    门滑动打?开。

    季知?涟洗完出?来,用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发,房间里的遮光帘都拉了?下来,房间里一片昏暗,很有睡觉的氛围。暖暖的落地灯下,少年踩着酒店的白色拖鞋,伸展着笔直修长的双腿,歪着头似是睡着了?。

    她的目光顺着他漆黑的眉、潮湿的唇,骤然一转,落在他裤脚下露出?的那截刀锋样的瘦削踝骨,白皙,骨感,隐隐看到青色脉络,很性感。

    她在床边坐下,毫无愧疚地将他推醒:“到你了?。”-

    江入年洗了?很久。

    水很大,很热,一次次冲刷过他的喉咙、脊背、胸膛,又缓缓流向?小腹。

    他洗的很认真,肌肤在一次次无意识的重复下都搓红了?,可不管多认真,这澡总有洗完的时候。

    但那点茫然却挥之不去。

    这难道不是他想要的吗?江入年冷静地想,任何事?情都要有开端,无论是以什么样的方式。

    他关掉水,光脚踩在地垫上,拿过架子上的浴巾将自己擦干,对镜擦头发时,一低头,被洗手台上的一袋东西吸引了?目光。

    那东西细长条、深紫色,摸起来像导管……这是什么?

    江入年是个好学的人,他不想因为自己什么都不懂,闹出?啼笑皆非的笑话。

    他开始百度“TAMPAX”是什么,然后很快查到了?-

    季知?涟是在一片嗡嗡的温热风里醒来的。

    少年穿着浴袍,发尾湿漉漉的,还有几滴水珠挂在脖子上。他不吹自己,却弯着腰在给她吹头发,似乎是怕吵醒她,手都没?敢碰她一下,只是不断调整着吹风机的方向?。

    他长得好看,却一脸严肃,让人莫名想起德普主演的《剪刀手爱德华》。

    “别吹了?。”季知?涟开口,嗓音沙哑,伸手拿水,发现原本放在床头的冰矿泉水被换成了?一杯冒着热气的红茶。

    她喝了?几口,因为被吵醒而?一脸颓然,声音也带了?火气:“你好端端吹我做什么!”

    “湿着头发睡,醒来会头痛的,尤其是……”他顿了?一下,一本正经道:“这是常识。”

    季知?涟气极反笑:“你说我没?常识?”

    “没?有……”少年有点尴尬。

    “我告诉你什么是常识,”醒也醒了?,她拉起他腰上绑好的浴袍带子,在手上卷了?两圈,狠力一抽,他就狼狈地跌到了?床上。

    她欺身将他压制,唇暧暧贴上他白皙的耳垂:“常识就是……你和我的关系……”

    少年整个人都是温热的香气,她咬下他的浴袍,将脸埋在他颈窝,深吸了?一口,他身体的气息干净又好闻,像是某种安神药剂,她缓缓说完:“——你并?不需要对我有过多的示好和关心。”

    他脸色一白,沉默着从她桎梏中挣出?,爬到床的另一侧,背对着她。

    季知?涟关掉主控灯,房里完完全全变成了?适合睡觉的夜晚。

    她从背后抱住他。

    浴袍带子一勾就解开了?,她的手伸进去,摸到他温热坚实的胸膛,少年瘦而?不柴,身体十分匀称优美,皮肤细而?紧实。

    他的身体随着她指尖划过的每一处而?战栗。

    黑暗中,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因此欺负的心安理得。

    她感受他灼热的体温,声音也是低沉的:“那一晚我没?记忆了?,我都做了?什么?”

    他的喉结在滚动,声音带着软软的哑,任凭她的手在自己身上肆意妄为:“你喝醉了?,说眼睛痛,去洗手间摘了?隐形眼镜,我去扶你,然后你开始吐……”

    她的手在他胸口流连,抚弄:“然后呢?”

    少年闷闷道:“你看不清了?,应该是烤肉的时候被烟熏到了?,路也走不稳,我就把你送到客房休息……”

    她没?什么耐心地用力捏了?他一把:“讲重点!”

    少年顿了?顿:“然后你让我把衣服脱了?。”

    黑暗中,季知?涟停住,满脸匪夷所?思:“我让你脱,你就脱了??”

    江入年有点委屈:“反正都吐脏了?……我原本也是打?算换回自己衣服的。”

    她趁他不注意,将他身上的浴袍完整剥离:“然后呢?我对你做了?什么?”又一口咬上他肩头,但力度很轻:“我咬你了??”

    他“嗯”了?一声,见?她沉默,微微侧首,柔声道:“不疼的。”

    撒谎。

    季知?涟记得那天醒来,那少年惨不忍睹、青青紫紫的半边肩膀,让她一度对那个醉酒后的自己非常厌恶。

    “我还做了?什么?”她问,感受到他轻轻摇了?摇头。

    ——然后她就抱着他睡着了?。

    江入年心想。倒是自己一夜无眠,用目光描摹她的眉眼轮廓,默默看了?她一整晚。

    季知?涟感受怀中的少年体温越来越高,她的手慢慢往下,听见?他闷哼一声,背部瞬间弓了?起来。

    “还挺……”她含住他浑圆的耳垂,将那个字含糊地灌进他滚烫通红的耳廓。

    感谢她关了?灯。

    江入年想,他现在已经红的像只熟透的虾子了?。

    “睡了?。”

    季知?涟松开手,是真的累了?,她不再逗他了?。

    她重新换了?个姿势抱他,江入年抱起来真的太舒服了?,他身上的每一处弧度似乎都是为她精心设计的。他是她抱过的男孩里抱得最舒服的。

    她在那温热的香气里彻底松弛下来,堕入睡眠梦境。

    江入年安静地等了?很久,终于听见?她平稳的呼吸。

    她睡着了?。

    他于是侧过身,将手掌轻轻贴在她冰凉的小腹上-

    一觉睡到晚上八点。

    江入年先醒了?。

    他蹑手蹑脚下了?床,小心翼翼拉开一角厚重的窗帘。

    窗外,北城繁华夜景一览无余,霓虹灯火闪烁重叠,脚下的长安街车水马龙,城市区域被分割的清楚分明,造型各异的建筑物像一头头暗中蛰伏的巨兽。

    江入年看了?很久,他的手指无意识地一遍遍在玻璃窗上描画。

    玻璃上影影绰绰,映照出?床上她沉沉的睡颜。

    龙应该藏在云里。

    而?你,应该藏在心里。

    江入年卑劣地将真心藏于戏言之下,从而?得偿所?愿。

    ——开启了?他与她的第一年。

    第17章 知知

    寒假不声不响地悄悄来临,奏响春节的前奏。

    街道?两道树木挂上喜气洋洋的红灯笼和中国结,商场巨大?的LED屏也多是大?红色的阖家欢色彩,一片热气腾腾的年前气氛。

    那夜过后,江入年也随之进入季知涟的生活。

    从剧作角度上?分析,季知?涟觉得江入年这个人很矛盾,他绝不是什么单面镜,他更像个复杂的多棱镜。

    少年并不开朗,但也能在人?群中从容不迫的表达观点?,措辞优雅温和,因此?显得合群。他对谁都很有礼貌,但骨子里?并不热情,向外展示的乐群性,更像是一种外圆内方的自我保护色,她猜测他自小的生长环境应该十?分复杂,才会下意识去讨好、体恤别人?的情绪。

    他看上?去简单纯粹,性格里?却隐隐带着某种偏执的圆钝。但你跟他讲什么,他却都能懂得,而相比起合群,他更喜欢高质量的独处。

    这一点?与季知?涟不谋而合。

    她在给兼职的稿子做收尾工作,因此?最常泡的地方是离家不远的一家24小时书吧,只要带上?电脑,点?杯喝的,能从下午坐到晚上?。

    不知?从哪天开始,她从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字上?抬眼,发现江入年已从善如流地坐到了桌子对面。

    安静的少年,翻动书页的时候,眉目低垂,指尖也是轻而柔的。他在看芥川龙之介的《罗生门?》,里?面收录了包括罗生门?在内的十?多篇短篇小说。

    季知?涟看了眼他的书目选择,诧异的发现他的阅读喜好竟与自己高度重合。

    他看《当?下的力?量》这种心灵之书,也看《局外人?》和《人?间失格》这类丧批文学,看《全球通史》时会认真做读书笔记,拿起波伏娃的《第二性》时也一视同仁。

    他津津有味地看《教父》原著,看完又少年老成地背着手,去中华经典书目的架子上?翻翻找找,最后泰然自若拿了一本《庄子》回来。

    季知?涟:“……”

    他看书,是真的认认真真在看书,不是装装样子。

    所以季知?涟看他,也是真的面无表情地在看他,不是装装样子。

    他终于察觉,一脸无辜地放下手里?的书,似是还没从书中回神儿,眼神带着迷惘的咂摸:“怎么啦?你要给我推荐什么书吗?”

    “可以啊。”她似笑非笑的看着他,起身上?了楼。

    季知?涟回来时,将一本付了款的精装版《萨德侯爵夫人?》扔给他:“送你了。”

    江入年面不改色地翻了几页,他没什么表情,但轻轻挑起的眉却暴露了内心真实所想。

    “好好读啊,别辜负我。”季知?涟意味深长对他说道?。

    在书店暖黄色灯光的烘托下,少年白皙俊秀的容颜泛起淡淡的红,他抿了抿唇角,温和颔首道?:“……好。”-

    江入年果真悟性很高。

    彼时,他们正在电影院,看一部新上?映的口碑不错的悬疑片,季知?涟看电影一贯认真,带着不自觉的专业精神,全程抽皮剥骨般一丝不苟。

    但那次,她罕见的走?了神儿。

    那部电影的剧情,最后在她脑海里?回忆起来,竟断断续续的难以拼凑,而故事线也碎的七零八落。

    四周都是黑暗,只有大?屏幕是亮的。

    江入年坐在她身侧,颀长纤秀的身子陷落在宽大?的皮质座椅内,迷离光线下,他侧颜的轮廓深刻英隽,垂下的目光忽明忽暗。

    她用手指恶劣地抚弄他的唇瓣。

    他垂眸,察觉到她的意图后,微微启唇,她长驱直入,修长指节直直捣入他潮湿柔软的口腔,指尖放肆地、张狂地摩挲过每颗牙齿。

    他温顺的配合她。

    软嫩舌尖颤颤的,轻轻缠了上?来,又无师自通,慢慢吸吮舔舐她的指尖。

    她一直在侧首凝视他。

    少年黑色的碎发散落额前,看不太清神情,她只能看到他垂下的漆黑长睫在簌簌颤动,像夜晚的大?海,因映照月光而波光粼粼。

    她眼里?的暗色越来越深,在最浓郁的那刻抽回了手指。

    指尖带出他饱满唇角的一缕银丝,潮湿而淫靡。

    江入年面色平静,他展开一张纸巾,却没有擦自己,而是细细地包住她的手指,温柔地一遍又一遍将她湿润的手指擦干净。

    然后,轻轻用双手包住她冰凉的手背,放在自己腿上?。

    他的行?为是那么自然,自然到在她还没反应过来时,那股温热的暖意,就?透过手背手心,直达心尖-

    江入年和她相处过的所有男孩都不一样。

    他……就?像一个似曾相识的、舒适的故居。

    可他们在此?之前根本就?不认识彼此?。

    季知?涟心知?,自己并不是一个好相处的人?。她尖锐、好强,独断专行?,脾气又冷又硬。

    素日在与异性相处中,也是完全占据高位、掌控两人?关系走?向的强势一方,她可以随时叫停,这令她感到安全。她筛选接受自己规则的人?入局,也毫不吝啬付出力?所能及的金钱和时间,彼此?相伴走?一段,路到尽头,再一拍两散。

    因此?,她钟爱漂亮而浅薄的男人?。

    漂亮而肤浅的男人?,他们的注意力?通常在自己身上?,细腻自我,对自己的关注度永远大?于她,他们无法抵达她的内心世?界,两人?不亲密,自然相处不累。

    她接受他们的浅薄,因为那意味着简单和一目了然,交换起来也毫无愧疚感。

    而江入年哪种都不是。

    少年有一张美到清冽又令人?难忘的容颜,却丝毫不显女气,相反,他温和而有力?量。

    季知?涟见过他的待人?接物,礼貌圆融,像只披着铠甲的聪慧小狐狸。可唯独对她,会毫无防备地露出脆弱柔软的腹部。

    平心而论,季知?涟看不懂他的每一个行?为。

    她向来穿得少,这和北城室内暖气造成的欺骗性也有关联,即使是寒冬腊月,她出门?也是一件单衣,一个外套,秋裤则是闻所未闻的东西。他说过几次,她也只是置若罔闻。后来他就?不说了,只是再和她出来,会特意多带一件干净的厚衣服。

    她恶声恶气说自己不喜欢优衣库,他下次就?乖乖给她带了件迪卡侬的羽绒服。

    季知?涟对两个服装品牌都毫无偏见,她只是对他发自肺腑的关心感到别扭和抗拒。他甚至给她买了个崭新的保温杯,每次都顺手拿走?她面前的冷水,再将温热的水放在她手边。走?路的时候,会下意识让她走?在里?侧,哪怕她根本不会有被路人?忽略而撞到的风险。她无论说什么,哪怕话题再南辕北辙、讥逍之词再晦涩难懂,他也能迅速理解到她的真实意思并给出恰当?妥切的回应。

    人?与人?真正的交流是非常难的,哪怕是身边最亲密的朋友,很多时候,彼此?之间也不过是自说自话,亲人?间更是词不达意居多。

    ——而他居然能与她交流。

    少年真诚地热爱她热爱的所有,好奇她好奇的一切。

    他喜欢站在她的身侧,感受两人?在相同位置时,风一齐吹来的方向。

    她给他转钱,他也从来不收。

    她单刀直入问?他原因,他也是看着她,双目澄澈,老老实实答道?:因为他什么都没有为她做。相反,他很享受和她在一起共度的时光。

    他有高而流畅的眉骨,微微蹙眉时,那双漂亮狡黠的眼睛会变得圆而无辜,忐忑小声道?:这么说,是我赚了,师姐你可不可以不收我钱?

    季知?涟避开他的目光,让他别跟自己瞎扯淡。

    她冷着脸带他去商场,让他自己选,他看了一圈,最后开心的拿了只圆滚滚的柯尔鸭玩偶,价格七十?八元。

    她看着他一脸雀跃的欢呼,开心地眯着眼拿着那只蠢胖鸭子在脸上?猛蹭,内心那件理智织就?、条理清晰的毛线衣,终于被扯了一个开头。

    这太奇怪了。

    他看她的眼神,对她说出的每一句话,为她做的每一个下意识的举动,都出自于……他想这么做。

    意识到这一点?后,季知?涟的第一反应并不是开心。相反,她的第一反应是警惕,警惕下带着不易察觉的惶恐。

    就?像一个已经习惯寒冷的人?,突然怀里?被塞进一个暖炉,可你又怎么知?道?这暖炉何时会碎裂、会熄灭?

    季知?涟曾谈过一次恋爱,真正的恋爱。

    如果你问?她获得了什么,她大?概会告诉你。

    ——那就?像山崩地裂之时,两人?相互依偎,一同躲进山洞里?烤火。

    远方直逼而来的地动山摇,都可以被漠然置之,小小的一方封闭天地,极具欺骗性。

    但火终有熄灭之时。

    疮痍满目、断壁残垣、万箭穿心一个都不会少。

    就?像用舌尖去舔舐淬了蜜的刀锋,一次次,俱是带着快感的淋漓痛楚,最后,两人?满身是血,共同倒在荆棘丛之中彼此?啃噬撕咬。

    她绝不会再让自己陷入那般溃烂境地。

    因此?,季知?涟始终对江入年心存疑惑。

    出于某种潜意识里?的不稳定因素,她拒绝在床上?碰他。

    可她已经习惯了他的陪伴,他就?像一杯不温不火的水,润物细无声地出现在每一个恰如其分的时候。

    只是那种针刺一般、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感,会在某种情境之下,突然刺入她的心口,另她浑身一凛。

    就?比如此?刻。

    酒店里?,宽阔雪白的床上?。

    季知?涟满脸不耐,而他在垂眸给她腰上?涂药。

    那是一大?片陈年旧疤,伤口密而碎,边缘是锋利的切口,像是硬生生摔在一片碎玻璃上?。那片狰狞伤口横贯在她腰间,凸起道?道?蜿蜒,即使江入年已不是第一次看到,也依旧触目惊心。

    他目不转睛看着,情不自禁将手掌轻轻覆上?去,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她当?时的痛,声音也是沙的:“怎么弄的?”

    “摔的。”

    “什么时候的事情?”他抚过最严重的一处,那有缝了很多道?针的痕迹。

    “初三。”

    那次,她言简意赅,不愿多讲,拉上?衣服便睡了。

    江入年却记在心里?。

    后来他们每一晚出来住,他都会在洗完澡后给她涂祛疤药,她说没用,却拗不过他一再坚持。

    他的手指也是温柔有力?的,一次次在她腰上?专心涂抹按摩,甚至还轻轻的吹了吹——

    于是那种酸酸麻麻、针刺一样的感觉,再一次出现了。

    季知?涟蓦然回头,一把捉住他的手腕,用一种陌生地眼神在打量他,她似是在努力?地分辨什么。

    少年愕然,不解地望着她。

    她的目光于是落在他的手臂上?。

    白皙秀气的腕骨,手臂上?浮现青色蜿蜒脉络,是男性与生俱来的力?量优势。

    她凝视他,将他的手放在自己喉咙间,命令道?:“掐我。”

    他的手下意识后撤。

    她坚持,目光沉沉:“掐。”

    江入年坚定地摇了摇头。

    他抽回手,转而捧起她的手,缓缓置于自己喉间,目光温和而了悟:“不要这么对自己……如果你想,可以这么对我。”

    少年的目光太温柔了。

    那件毛线衣又在稀里?哗啦地开始往下扯。

    季知?涟猛地起身。

    不对,哪里?不对。她要做点?什么,把两人?关系拉回原位-

    次日中午。

    江入年没想到她会把自己单独留在餐厅,然后下楼去给自己买东西。

    最新款的苹果手机、电脑、iPad、耳机……

    她微微喘着气,将这些男孩子会喜欢的东西,一股脑通通放在他面前。

    江入年愕然地张着嘴,就?像一个突然收到礼物、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反应的小孩子。

    他确实懵了。

    “给你的。”季知?涟深感松了口气,她冲他扬扬下巴:“既然你不要钱,那就?收下这些。”

    他敛眸,神色稍沉。

    她在重新划分两人?之间的界限,让一切泾渭分明。

    江入年心里?,划过一阵钝刀子拉过般的痛楚。

    他重新抬眸静静看她,神情平静无波澜,礼貌道?谢:“好啊,谢谢师姐。”

    第18章 知知

    “黄昏是我一天?中视力最差的时候。”这是戏剧《恋爱的犀牛》的一句经典台词。

    而对季知涟而言,冬季是她一年中死意最强烈的季节,不疑有他,只因万物凋零,众生衰微颓靡,干燥的西伯利亚北风冷的刺骨,无孔不入追袭人群,像一头被?锁链束缚、凄厉嘶吼的巨兽。

    再加上春节,本就岌岌可危的精神状态愈发雪上加霜。

    那天?分别之后,江入年就安静了许多。

    季知涟也没有主动找过他。

    交完终稿后,工作暂告一段落。而她被?理智和?忙碌一直压制的精神世界,则再次开始蠢蠢欲动,在脑中大杀四方,身体开启了自动保护程序,她一天?之中的十五个?小时都贡献给了睡眠。

    昼夜颠倒、暗无天?日的昏睡,就这么过了一天?又一天?。

    诡影的爪牙混淆了现实与虚幻的边界。

    她梦见?了一片群山之后的村庄。

    那也许存在于扭曲时空里的任何一个?地方,或许是宇宙,或许是远古时期的地球。村庄坐落在四面环山的盆地上 ,一天?之中仅有一小时的光亮。

    ……黑暗让活着都变得奢侈和?漫长。

    可他们?依然努力地活着,脸上洋溢着一种生而为人、单纯的活着的喜悦。每一日,在太阳照射进来时,都会虔诚地跪地祈祷——

    让太阳留的时间长一点吧,让我们?的庄稼能再次生长,让我们?的双眼?能看到更多的光明。

    ……

    神说要尊崇他,于是匍匐的村民奉上牛羊奉上秋天?的丰收奉上自己模糊的血肉,神却只是摇头。

    茫然的他们?放下了手中的铁犁头,看到脚边黑色的泥土变为江河,那江河席卷着扑向岸边的村落,女?人和?小孩挣扎着沉入,刹那的祥和?被?苦难淹没。

    为什么?

    ——神要的祭品是世人的痛苦。

    季知涟在沉重粘稠的睡眠中挣扎着醒来。

    满头冷汗,坐起身大口大口的喘息,整个?人像一尾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濒死的鱼。

    她看了眼?手机,今天?是除夕夜。

    家里冷冷清清,除了冷锅冷灶和?一个?她,只有窗外?轰隆的冷风。

    只犹豫了一刹,她便起身穿衣,爽快利索地出了门-

    凌晨十二点。

    北汤水疗中心。

    季知涟窝在休息区宽大的沙发躺椅上,她刚用叉子插了块凤梨,就收到江入年的微信消息,他祝她除夕快乐。

    配图是窗外?楼下小孩放的烟花筒。

    玻璃有反光,她眯着眼?将照片放大,不禁挑起眉毛,也不跟他废话,直接一个?语音拨了过去——

    江入年接起时,声?音明显有几分意外?,却还是轻柔的好听:“师姐?”

    她慢慢咀嚼凤梨:“吃年夜饭了吗?”

    他在电话另一端笑了,为她的关心而开心:“嗯,吃了。”

    她懒懒道:“吃什么了?”

    江入年如数家珍:“烤鸭、红烧鱼、白灼虾、白菜饺子……”

    他一本正?经报菜名?,还详细的用语言描述了一遍每盘菜的色香味,说的绘声?绘色。

    装,接着装。

    她明明听见?了戏精咽口水的声?音。

    季知涟懒得跟他废话,她直接发了一张图片过去,是刚才?他发的那张照片放大N倍后的截图,玻璃倒影清晰可见?,映照出桌上一碗大红色的康师傅牛肉桶装面。

    谎言不攻自破,她全程在静静看他拙劣表演。

    “……”

    三秒后,电话另一端的温文少年终于没憋住,气急败坏地飙了一句国骂。

    季知涟弯起唇角,低低笑出了声?,她给他发了个?定位,言语简练:“来。”-

    江入年是在休憩区角落找到她的。

    他看着她严实浴袍下印着水疗中心logo的上下装,她难得没穿黑色,整个?人都柔软了不少,猫儿一样窝着,带着一种令人忍俊不禁的违和?感。

    他坐到她旁边:“你怎么来这里了?”

    他们?好多天?没见?面了

    他一在她身边坐下,她就闻到了那股独属于他的干净暖香,因为刚刚沐浴过,那味道清新?又潮湿,让她情不自禁放松下来:“因为这里有人。”

    江入年环顾四周,他从没来过这种地方。技师在给躺椅上的顾客按摩,来来往往的人带活了空间的能量流动。

    这里所有人都是一个?人,因此所有人都不是一个?人。

    他望着季知涟,他一直以为她对人群心生厌倦,因此习惯独来独往——却忘了,她其实是害怕孤独的。

    “吃点什么?那边有夜宵,是自助餐。”她冲他指了个?方向,还记得他那顿可怜巴巴的年夜饭呢。

    江入年不想离开她,于是去前?面自助区拿了些水果?和?两杯热茶,放在她手边:“我吃水果?就好了。”

    季知涟显然会错了意,瞟了他一眼?道:“学表演真可怜,要控制饮食。”

    “我倒也,”他对她微笑,小狐狸洋洋得意翘起了尾巴:“吃不胖。”

    她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招手呼唤营销员:“嗨这里,给吃不胖的人安排个?理疗吧……”

    江入年整个?人都不好了,他惊恐地把?头摇的像拨浪鼓。

    季知涟微笑着,不容置疑叮嘱:“……要你们?这儿手劲儿最大的老师傅。”

    营销员很懂的一笑,表示马上安排。

    他怀疑她在整他。

    少年在实力不容小觑的老师傅手中像抻面团一样被?搓扁揉圆,他尽力克制表情,不让自己表现的太扭曲。

    但还是在好几个?瞬间没绷住,发出呜呜痛呼。

    一抬头,看到她一脸揶揄,拿着手机拍了好几张照片,还不忘礼貌性问询:“我可以做成表情包吗?”

    江入年:“……”

    她满脸无辜地又问了一遍,

    “可、以,”这师傅手劲儿太大了,拳拳到肉,江入年感觉自己被?拍的都快陷进沙发了,他咬牙切齿:“你、开、心、就、好。”

    她点点头,一边欣赏他,一边甚是愉悦地吹了声?口哨-

    晚上,他们?在夜宵时间结束前?半小时,去了餐厅。

    江入年惊讶地发现,居然有一家三口一起来这里过除夕的,餐厅的投影幕布上是春节晚会,两个?主持人一脸喜庆,金童玉女?似的你一言我一语炒热气氛,节目还是往年那些不怎么好笑的小品。

    两人简单吃了些东西,又喝了一盅汤,整个?身子都从里到外?的暖了起来。

    洗漱后,她带他去睡眠虫洞睡觉。

    在前?台登记后,两人各自抱着一套干净的枕头被?褥,去了里面最安静的区域,选了个?虫洞一起钻了进去。

    季知涟铺的随意,少年却认真地跪在地上,抚平床榻的褶皱,将两个?铺盖都铺的平展又舒适。

    这么宜室宜家的少年,却一个?人孤零零的在除夕夜吃泡面。

    她终于问出口:“你家人呢?”又觉得探听别人的家事不妥,补充道:“不想讲可以不讲。”

    黑暗中,她感到他顿了一下,接着轻轻地握了下她的手。

    “我父母去世的早。”少年开口,音色低沉悦耳:“我从很小的时候就住在舅舅家里,舅舅和?我妈妈是同父异母的兄妹,他能收留我,是看在我外?公的面子,已经很不错了。”

    他的呼吸痒痒地与她交织在一起,两人挨得近,清晰地感受到彼此的体温:“他们?过年要全家回老家呢,不是很方便带着我。”

    季知涟皱了下眉,他讲的温和?而客观,但她脑海里却想到哈利波特,那个?在姨妈家饱受虐待住在碗柜里的凄惨少年:“他们?对你不好?”

    “……没有。”他不假思索,“已经很好了。”

    在外?公死去之后,依旧给了他栖身之所,真的很好了。

    季知涟心里仿佛有个?小虫子,不声?不响地钻了进去,朝最嫩的地方叮了一口。

    她胡乱的摸摸他柔顺的黑发,在黑暗里把?少年抓的乱七八糟:“小可怜,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她真的很直。

    江入年在心里无奈地叹了口气,她心疼他了,表现方式就是简单粗暴地又想给自己买东西。

    “师姐,”他捉住她不安分的手,轻轻放在自己脸上,诚恳道:“你不需要给我买什么,真的,你的钱赚的也很不容易。”

    他见?过她写作时不眠不休的状态,也看到过她写不出东西时、一包接一包抽烟的烦躁焦虑,她一点儿都不在乎自己的身体,她在用健康换钱。

    季知涟安静了一下,面无表情道:“可是除了赚钱,我不知道自己还该做些什么。没有人需要我。”

    她翻了个?身,背对着他,平淡道:“况且,你一开始来到我身边,不也是因为钱吗?”

    江入年心里一紧,却不是因为她语气中对他的轻蔑,而是因为她不知不觉透露出的下意识想法。她努力赚钱,竟是因为赚钱这件高强度、高负荷的事情能让她维持自残般的忙碌状态,从而实现她个?人的正?常运转,可她真的热爱赚钱这件事吗?

    他想到她对辛辛苦苦赚来的金钱漫不经心的挥霍态度,总是无所顾忌的高消费,仿佛是在报复什么,又仿佛是借这样的方式,去填补内心一个?永远无法填补的黑洞。

    江入年微不可闻的在心底叹息一声?。

    他悄无声?息地、一点点贴近她,抱住她,就像他曾经无数次在做的那样-

    除夕夜后。

    两个?都没有家的人恢复了结伴而行。

    江入年发现季知涟具有某种嬉皮精神,她潜意识里确信人间不值得,因此坚持过把?瘾就死的人生信条,她开快车载着他坐在摩托车后座上,两侧景物飞驰而过,猎猎寒风刀子般割过,与货车擦肩而过,他一口气提到嗓子眼?儿:“慢点!”

    “什么?”她的声?音闷在头盔里,“我听不见?!”

    风驰电掣,疾如闪电。

    停好车的同时,江入年摇摇晃晃下了车,他摘下头盔,胸腔堵得厉害,眼?圈发红:“你开的太快了!出事了怎么办?”

    季知涟愣了一下,长腿还支在地上,她淡定地给自己点了根烟:“这条路我经常走,不会让你出事。”

    “是你,你出事了怎么办?”他望着她的目光湿润而脆弱,双唇在微微颤抖,呼吸急促。

    她看了他一眼?,愣住,没说话。

    过了会儿,又兴致盎然道:“你想不想去后海?”

    这是压根儿听不进去他的话-

    冬日凌晨的后海,还是很热闹。

    现代化的酒吧、餐厅一条街,和?具有传统文化特色的胡同、四合院建筑相结合,哪怕是深夜,依然热闹。

    他看着她一脚踩上什刹海的冰面,喉头动了动,没说话。

    季知涟凝视着脚下的厚冰,下面冻着枯枝败叶,冰面呈现漂亮裂纹,她兴致勃勃滑了几下,又呼唤他:“来呀!”

    江入年慢慢走了上去。

    第?一只脚踩在冰面上时,他听到轻轻的、咯吱声?响,一种深深的惧意从他眼?底浮现,他定了定神:“你别往前?走了。”

    “没事的。”季知涟的双颊上膨胀出两团莫名?的红,她整个?人是不正?常的亢奋,为了向他证明冰的厚度,还用力跺了跺脚:“你看,很安全。”

    他目光沉沉,一言不发地望着她。

    她自顾自滑了一会儿,累极了般,整个?人呈“大”字躺在冰面上,嘴角还带着笑意。

    那笑意莫名?让江入年心惊肉跳。

    他心里猛地涌上一阵钝痛,再顾不得内心恐惧,快步走到她身侧,蹲下身哄她:“太凉了,起来好不好?”

    季知涟闭上了眼?睛,声?音很轻:“你说,冰会不会碎?”

    他沉默了,眸光微动。

    她不愿意起来,他就陪她一齐躺在冰面上。

    冰很冷,带着洞穿岁月的寒凉,将她与他冻住、冰封。

    她听见?他牙齿打颤的声?音,睁眼?道:“拉我一把?。”

    江入年起身,将她一把?拉起来,冰面很滑,她一个?踉跄,重重撞上他的胸膛,少年顺势将她抱了个?满怀,冰是冷的,而他的胸口却很温热。

    江入年在她耳边,轻喃道:“不会。”

    他在回答她之前?的问题-

    整个?寒假,她带他秉烛夜游,到处溜达。

    她带他去三庆园听相声?,台上人身着长褂,一方场面桌,一块醒目,两个?话筒,台上人博古通今娓娓道来,各种典故段子信手拈来,她支着手臂,边嗑瓜子边看着,显然是享受热闹氛围。

    她带他去各种胡同深处的剧场看戏剧,沉浸式的、有互动的、经典剧目、先锋戏剧、原创戏剧,她什么都看,眼?光毒辣,基本选的都是好看的戏。

    也带他去听音乐会,虽然听到三分之一,她就在他身边沉沉睡去。

    江入年凝视她沉睡的侧颜,想要触碰,又担心会惊醒她,最后只是将衣服温柔地盖在她身上。

    她带他体验的,皆是他从未有过的经历。

    江入年在过往的岁月中,一直过着苦行僧般的生活,他目标清晰,做事、学习皆孜孜不倦,不知疲倦。生活对他而言,是一座又一座高山,他必须全神贯注,才?能一一跨越,得到命运偶然的垂怜。

    他是拧的很紧的发条,是攀登高山不容有失的登山客。

    因此,他的生活中没有玩乐,更没有享受。

    可在她身边,他身上的桎梏枷锁皆被?一一去除,他可以肆意展露最本真纯粹的自我,因为她亦是如此。

    尽管她总是恶形恶状,显得冷漠-

    她带他去鼓楼附近的酒吧听现场。

    舞台上,漂亮的女?乐手唱着令人脸红心跳的慵懒调子,她揽着他,酒酣耳热间,自然地使唤他去巷口便利店给她买烟。

    江入年出了酒吧,然后在巷子里见?到了淙也。

    淙也不及他身量高,但也有一米八五,他的头发染成了淡金色,整个?人靡丽又轻佻,没骨头似的倚在墙上,指间香烟垂落。

    他注意到那是和?她同一款牌子的烟。

    “你以为你是特别的吗?”淙也对他挑衅的笑:“如果?我告诉你,她带你去过的每一个?地方,在你身上做过的每一件事,也都对我做过,甚至带你去过的每一个?酒店,也都是带我去过的,你会怎么想?”

    江入年的心揪了一下,脸上却露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有什么关系吗?现在在她身边的人,是我。”

    淙也挺直背,把?烟往地上一摔,冷冷道:“你也只是一个?过客罢了,得意不了多久。我见?多了。”

    江入年浑不在意,继续往前?走。

    却听淙也冷笑一声?,在他背后冷不丁道:“你知道杨溯吗?”

    江入年转头,清冽而漂亮的眼?睛,冷淡的、不解的望着他。

    “原来你不知道。”淙也得意地笑了:“我和?她高中就认识,没有哪个?男人比我更了解她的情史。如果?你知道杨溯,如果?你对他们?之间发生过的事略闻一二,你就会知道——”

    淙也冲他莞尔一笑,脸上是胜券在握地自信:“她不会再爱上任何人了。”

    江入年不卑不亢,与他对视:“谢谢你的指教,看来这个?任何人里,其中也包括了你。”

    淙也笑容僵住脸上,骂了一声?“操”。

    “你得意什么?”他看着江入年,眼?里有火星子在冒,一声?嗤笑:“我倒要看看你最后能和?我有什么不一样。”

    “我们?走着瞧。”

    江入年看着他像只骄傲的孔雀,抬头挺胸走进对面的club,心里却并没有面上那么无动于衷。

    杨溯……是谁?

    他在她的人生里,是否真的像淙也所说,能占据那样大的意义?-

    季知涟发现江入年一下子变忙了。

    问他在哪,他说王校找他,让他给子艺机构考前?集训的表演生上突击小课。

    快开学了,少年又在为生计奔忙了。

    他有自己的倔强和?骨气,比如,坚持不要她的钱。甚至每次会在和?她吃饭后,借口去洗手间,提前?把?单买了。

    季知涟不懂他的坚持,却也耸耸肩表示尊重。

    只是那日,她恰好在晚上经过未星大厦,拎着一袋鲍师傅的海苔肉松小贝,打算突击投喂一下少年。

    却在表演教室门后看到给学生上小课的他——

    少年神采奕奕,认真讲学,亲身示范,整个?人因为专业的严谨,愈发光芒四射。

    面前?六个?学生中,有四个?女?学生,她们?身段苗条,容颜姣好,青春逼人,娇声?软语在他示范后,依旧表示不懂,让他手把?手教学。

    少年很礼貌,点到即止,始终维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但她们?显然觉得不够。年轻的女?孩子们?,笑声?像银铃,性格热情奔放,她们?缠着他,围着他,大胆地问东问西——

    她打开微信,挑了个?表情“嗨”发给他。

    裤兜一震,江入年掏出手机,看到消息后,眼?神一黯,他不动声?色将手机揣回兜里。

    他的神情被?她尽收眼?底。

    季知涟没有进去,她手一扬,那盒鲍师傅就精准无误的扔进了垃圾桶。

    她想,他应该不需要了。

    第19章 年年

    时?光荏苒,一晃三年多。

    江河上四年级了,他?依旧文弱,没?什么太大变化,个子虽然长高了些,但在同龄人中仍然矮小,是发育比较晚的那类孩子。而季知涟与他截然相反,女孩普遍发育的早,她的个头更是一路猛窜,宽大的校服套在瘦瘦的身子上,眉目间一片桀然。

    孩子的世界是无限趋近于成人的迷你世界。小学里流传着一首顺口溜:一年级是偷,二年级是贼,三年级的小妞没?人陪,四?年级的帅哥一大堆,五年级的情书满天飞,六年级的鸳鸯一对对。

    某种程度上,反应出他们迫切的彰显个性的需求。

    六年级,班上已经有活泼女生在谈恋爱,运动会?上惹得两个男孩争风吃醋,共同报了100米。季知涟捧着本书,坐在最后面不起眼的位置,她冷眼看着女孩们的激动与雀跃,在争论两个男生会?不会?为她打起来?,那是一个她不理?解的世界。

    季知涟不喜欢班上绝大多?数男孩,他?们模样愚昧、行为呆滞、头脑僵化,横冲直撞间混杂着汗臭味与浊气,满脑子自以为是。

    当时?班上最受女生欢迎的是班长,一个病恹恹的清秀男孩,据说是校长的亲戚,成绩优异但心脏不好,因此从来?不上体育课。

    季知涟也不上体育课,她通常等自由活动后,就?溜回教室看书,偌大的教室,两个人斜对角坐着,分别?是教室的最前排和最后排,井水不犯河水。

    记不得是哪天开始,她的书页被阴影覆盖,一抬头,看到班长站在她的座位面前,他?有张苍白泛青的窄脸,漆黑的眉毛像两把小匕首,他?好奇的要与她换书看,只因为她读的书他?都没?看过。

    她拒绝了,借给他?,那她看什么。

    班长的表情很惊讶,他?在女生中一向受宠,没?想到会?被一个默默无闻的女生如此冷漠直接地拒绝,印象里,这女生成绩不好,语文尤其烂,也没?什么朋友,她不应该受宠若惊吗?班长一时?间懵在原地。

    他?看着她高挺的鼻梁,和已显露山水的眉目,感觉口中像砸吧了个半生不熟的杏子,挺不一样的。

    那之后,班上女生们敏感的察觉到,班长似乎很关注季知涟,这是种微妙的认知就?像瘟疫一样迅速在班级上蔓延开来?,凡是有两人出现的场合,她们就?会?捂嘴偷笑,再互相暗示。

    夏日,体育课一节普通的体测后,季知涟回到教室,看到一群女生围在自己的桌子前,抽屉里的东西被通通翻在了桌子上,那个最活泼的女生举着一张字条像周围人展示,绘声绘色读道?:“XX,我喜欢你……”

    那是一封粉色的、香喷喷的信纸,上面根本不是她的字。

    季知涟只觉得全身的血一下子涌上头顶,她又惊又恼:“这不是我的东西!”

    没?有人相信,人们只愿意相信自己乐意相信的版本。

    她去抢,想看的更清楚一些,可那女孩举得高高的,冷眼睨她,她伸腿绊她,季知涟踉跄两步,后腰重重撞上桌角,疼的脸色苍白地弯下了腰。

    真是离谱,为什么总是牵扯到她。

    难道?与众不同,本身就?是种罪过?

    她喘着气,缓缓直起身,与女孩轻蔑的眼睛对视,她猛地抓上她的手?臂,听到她发出尖叫——

    那封情书被收缴上去,她被叫到了班主任办公室。

    一个班都聚集在外?面,他?们兴奋的围观,引来?了更多?好奇的人——

    办公室里,女孩抽抽噎噎,身旁站着的是体面的父母,拉着孩子被指甲挠出道?道?血痕的手?臂兴师问罪,班主任呐呐道?歉,带着不耐与厌恶看向她——

    “怎么又是你?小小年纪不学好,想早恋带坏好学生?被发现了,还抓伤人家的手?臂!你看看人家被你抓成了什么样子!”

    那唾沫星子有几粒喷到了她的脸上,腥湿的,带着上火的臭鸡蛋味。

    班主任还在骂着:“你妈又不来?是吗?你爸呢?忘了,你没?爸爸,难怪如此没?有教养,一粒老鼠屎坏了我们班一锅汤!”

    那些眼神,蔑视的、厌恶的、审视的、打量的……

    季知涟早已习惯,她的心冷漠坚硬的像块石头,可那女孩在父母庇护下,得意的对她扯了下嘴角,没?有人看到,除了她。

    为什么别?人都看不见?为什么她们总是看不见?

    班主任还在厉声斥责:“你还不跟人家道?歉!”

    “道?歉?”她骨子里的偏激暴戾被激发,拿起木桌上的美术刀,朝自己手?臂上划去,一下,又一下,冷冷道?:“这样够吗?”

    班主任退后一步,她们厌恶的望着这个无可救药的女孩,却畏惧她手?里的刀,没?有人敢上前阻止她。

    除了江河。

    江河拧开了门,跌跌撞撞地从后面紧紧抱住了她,声音嘶哑:“姐姐!放下!快放下!”

    他?的颤抖、气息、声音涌上来?,她终于在惊涛骇浪中找到一块浮木,从暴怒中回过神来?,看到手?臂上数道?伤口,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很痛,那痛冲破了精神上的麻木,让她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她的恋痛,始于这一刻。

    但她不会?在欺侮她的人面前留一滴眼泪。

    十二岁的少女,冷笑着将美术刀扔在她们脚下,然后牵起江河的手?离开。

    她手?上的血流进他?的指间,一片腥甜,一片滑腻的热。

    江河的手?指一颤,然后用力握了回去-

    季知涟不敢回家,如果说这世上有她唯一不敢起冲突的人,那么非她的母亲莫属。

    季馨就?像那种色彩绚烂但极度脆弱的蝴蝶,看着张扬,其实?内里纸一样脆,别?人只要轻轻一戳,她就?会?散沙一样全面崩溃。

    而她,害怕面对她的崩溃。

    于是,她跟着江河回了他?家。

    萧婧还没?回来?,家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江河打开医药箱,熟门熟路给她上药,秀气的眉头严肃地蹙着,心疼地吹了吹:“疼吗?”

    她摇摇头,只有对江河,才会?暂时?放下戒备:“不疼。当我这么做的时?候,心里好像没?有那么难过了。”

    江河用纱布帮她绑好,斜着剪刀小心剪断,低头打结:“姐姐,那你也不能这样伤害自己。”

    “我做不到。”

    “那如果……你答应我,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

    江河有她不知道?的秘密?季知涟好奇的看着男孩通红的小耳朵,这一刻,潮起潮落后恍然的思绪终于被拉回现实?,她摸了摸手?臂,眼睛骨碌碌转,鸡贼道?:“那你得先?告诉我。”

    江河果然上当。

    他?垂眸不语,轻轻拉了拉她的手?,让她随自己来?了次卧。

    他?在她的注视下,有些难堪地、缓缓脱掉脚上的袜子。

    他?的脚干净光洁,脚趾圆润,上面缠绕着一圈又一圈的皮筋,它们交错缠绕,仿佛某种自虐般的束缚。

    季知涟愣住。

    江河脸涨的通红,他?羞赧的穿上袜子,不敢看她。

    她却按住他?的手?,歪头道?:“这样能让你感觉好一点吗?”

    她看见了他?的怪癖,却不觉得他?奇怪,也不害怕,她只是认真问他?的感受。

    ——这样能让你感觉好一点吗?

    江河如释重负。

    他?小声道?:“嗯。”

    季知涟拨开他?长长的刘海,他?闭上眼,任由她的拇指擦过额上那道?青色胎记:“如果能让你感到好点,那就?没?关系。但你不能勒太久,血液会?不流通。”

    他?点点头:“那你也不能再伤害自己,好不好?”

    她不答。

    他?们一起躺到床上,像小时?候一样,她睁着眼睛直直看了天花板一会?儿:“你看着我,我就?不会?。”

    江河笑了,笑着又一个鲤鱼打挺起身:“小黄来?了,我听到她的脚步声了,我们去喂它。”

    小黄已经是大黄了,生了一窝崽后,被一楼的小姐姐带去做了绝育,如今一身轻松,高傲依旧。它跟季知涟也混熟了,在她手?里有食物?的情况下,也愿意屈尊纡贵被她撸几下,不过它明显更喜欢江河。

    小猫小狗都喜欢江河,季知涟有时?候觉得,同类相吸这句话也是很有道?理?的-

    她不敢回家,在江河家一直待到了萧婧回来?。

    萧婧像是季馨的反面。

    季馨喜欢安静内秀的江河,不喜欢自己桀骜不驯爱惹事?的女儿。萧婧则刚好相反,她不喜欢自己温柔规矩的儿子,却反而喜欢叛逆不羁的季知涟。

    比起儿子,她更喜欢和这个小兽一样倔强有想法的女孩交谈。

    她自是看到了她手?上激烈自残留下的伤痕,浅聊两句,便通晓事?情全貌。令萧婧惊讶的是,女孩言语中对人和事?情独到的见解和洞察力,这早慧令她厌世,却如此不可多?得。

    萧婧略一思索,然后回房间拿了件自己的外?套给她,又当着她的面,给好友打了电话。

    她看着对面女孩的眼睛亮起,带着蓬勃的、野生的灵气,内心一丝奇异的感受划过,她觉得她能走自己未完成的路。

    “学校的事?情,我会?教你妈妈怎么处理?。但我不是白帮你的,知知。”萧婧静谧的容颜上,浮现了一种横贯了岁月的雀跃之色:“从今天开始,你每周末来?我这里上课,我来?教你文学。”

    她弯下腰,与女孩对视,又仿佛透过她,看到幼时?的自己。

    “——我来?教你写作。”

    第20章 知知

    三月,北城的春天更像残冬,大风强劲凛冽,温度却上不?去,并没有将光秃秃的树木枝头催绿。

    新学期开?始,校园失踪人口逐一拖着大箱小包、浩浩荡荡回归。校园小河中央的别墅上,也多了一批新的幼鸭。

    学生们每年看到新的幼鸭,都会一阵腹诽,不?是说好的送去北欧过冬,来年春天再囫囵整个接回来吗,怎么每年都是一批新的顶上,旧的那批大鸭子,估计一转头就送进了冬天的食堂。

    所以,冬天固定有那么几天,食堂的鸭肉会格外肥美鲜嫩。

    开?学三周。

    女生宿舍。

    肖一妍烫了发尾,长长卷卷的头发用一根皮筋胡乱扎着,她此刻正眼冒精光,对着键盘一通操作在pr上剪片子,看到季知涟端着两杯土豆泥进来,忍不?住向她求助:“知知,快帮我?看看这一段戏剪的节奏对不?对!”

    屏幕上少年的脸清晰可见。

    季知涟顿了顿,她看着他?的脸,想起手指抚上去的温软触感,少年会在那一秒不?好意思地垂下?目光,然?后再抬起湿漉漉的眼睛对她笑。

    “挺好的。”她敷衍道,回了自己?的位置,拨开?桌前一沓潦草的稿纸,开?始对付那盒土豆泥,只是越吃越感觉不?对味。

    肖一妍一脸八卦地转向她:“上周末……我?跟完朋友的组,回到学校都两点了,看年年师弟很?疲惫的从出租车下?来,这才?刚开?学,他?到底在忙什么啊?”

    “不?知道。”

    “你和他?……”

    “——不?了解。”

    感受到她的声?音变冷,肖一妍识趣地闭上嘴,却还是忍不?住掏出手机,偷偷问江入年:你们?……怎么样了?

    江入年没有回复-

    开?学四周。

    理论楼,电影讲座。

    晚上六点二十,偌大的阶梯教室里,鱼贯而入整个电影系的学生,今天讲的是《末路狂花》,一部女性主义?电影。

    季知涟和肖一妍到的早,她们?一贯准时,挑中间偏后排的位置坐好,肖一妍瞅了瞅周围道:“今天戏文的人也来了不?少。”

    好的电影讲座,蹭到就是赚到。

    关灯的前一秒,有人在她身边落座,一身清淡皂香,气场和人一样令人舒适。她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江入年的到来,瞬间吸引了后排女生齐刷刷的一片目光。

    他?在桌下?拉了拉她的手,低声?道:“不?理我?了?”

    季知涟目不?斜视地观影,另一只手却把?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

    江入年想了想,温声?向她道歉:“我?最近有点忙,没有及时回你消息,对不?起,我?跟你道歉,你愿意理一理我?吗?”

    他?用的是“愿意”,而不?是“可以”,既表达了请求,又丝毫不?给到对方压力,心思细腻妥帖可见一斑。

    季知涟终于看了他?一眼:“你好吵。”

    江入年无?措地看了眼肖一妍,对方指了指电影,又表情夸张地冲他?做了个闭嘴的动作。

    听人劝,吃饱饭。

    他?果断闭嘴。

    电影讲座一直持续到十点半。

    肖一妍做了很?长的笔记,往旁边一瞟,瞬间心里不?平衡了:“知知,你的笔记好简略啊……”

    季知涟:“你记笔记的时候,是不?是会一心二用,老师讲的东西只能在脑子里吸收一半?”

    “这倒是……可我?不?记这么多很?快就会忘记了!”

    “理解更重要?,你如果理解了,下?次自己?再拉这部片子,对照关键词也会很?快理出来。”

    “可是可是……”肖一妍记性不?好,她挠了挠头思考了下?,还是眼一闭心一横,鼓着脸继续固执地做笔记了。

    她模样太可爱了,季知涟有些好笑的摸了摸她的头,一回头,看到江入年温和地望着自己?,遂敛了笑容,冷漠睨他?一眼:“你笑什么?”

    江入年收起唇角的弧度,可那笑意根本藏不?住,很?快又从眼里冒出来-

    讲座结束后,人群散去。

    肖一妍借口有事,先溜一步,开?玩笑,她才?不?当电灯泡。

    季知涟在理论楼门口碰到了两个同班男生,他?们?在抽烟,目光别有深意在她身上和江入年身上打转:“还得是季小姐啊,想泡什么样的男生都能泡到,男女通杀从不?忌口。”

    那目光轻佻又不?屑。

    季知涟不?甘示弱,微微一笑:“总好过你们?,想追什么样的女生都追不?到,不?是成备胎就是沦为男舔狗。”

    为首的男生被戳到痛处,瞬间色变。

    江入年一边走,一边回头诚恳道:“其实,你们?可能弄反了——是我?一直在追师姐。”

    那两个男生脸色更不?好看了。

    两人一前一后,在校园里走着。江入年送她到了宿舍楼下?,见她头也不?回往里走,忍不?住开?口叫住她:“师姐。”

    季知涟顿住脚步,她敲着栏杆,在台阶上淡淡望他?:“干嘛?”

    江入年走上三个台阶,现在他?与她高度一致,路灯下?,他?的眼神清澈而干净,映照出两个小小的她:“我?有东西给你,一个很?小的礼物,希望你不?要?嫌弃。”

    他?递给她一个不?起眼的纸袋。

    季知涟没有接,她凝视他?眼下?深深的青色,和憔悴了很?多的疲惫面色,轻声?开?口:“里面是什么?”

    江入年笑了,这一笑,又是一副飞扬的、得意的小狐狸模样,他?露出尖尖虎牙:“你回去再打开?嘛。”

    见她没吭声?,他?用一种温和但不?容拒绝的力度将纸袋塞进她手里,又拥抱了她一下?,将脑袋埋在她肩上,轻轻蹭了蹭,在她反应过来前,迅速蹦下?了台阶,开?心地朝她挥手:“晚安啦,师姐!”

    江入年心情大好,背着手朝对面宿舍楼走去,然?后看到了目睹这一幕后、惊的手中汉堡都掉到地上的徐畅。

    “……”-

    季知涟回到宿舍。

    她打开?纸袋,和朴素的外表不?同,里面居然?是一支限量版万宝龙墨水笔。

    和自己?曾经丢失的那支高度相似,但细微之处有差别。

    他?细心至此,还记得自己?醉酒后曾经为找那支笔,在表导楼教室睡了一夜。

    这支笔并不?便宜,季知涟摩挲着那支笔精致繁复的金色花纹,有一刹那的失神——他?从年后忙到现在,就是为了存钱给自己?买这支笔吗?

    笔盒夹着一张字条,和少年给人的温润印象不?同,他?的字遒劲有力,笔走龙蛇:——谢谢你愿意收下?它,它和我?都会很?开?心。

    她抚过他?的字,想到少年的黑眼圈,和因长期熬夜而干涩的肌肤,在还未察觉之前,内心已经有一片温热在缓缓流淌-

    男生宿舍里。

    徐畅捶胸顿足:“师弟,你是脑子被驴踢了吗?”

    江入年正在第三遍重读《萨德侯爵夫人》:“没有。”

    徐畅急的团团转,以拳击掌:“那是季知涟啊!你放着天蓝师妹这样好的女孩不?喜欢,反而去喜欢一个女海王?她的名声?、她的传言你没听到过吗?”

    江入年悠悠道:“不?重要?。”反正都不?是真的。

    徐畅深深吸了一口,腹部都涨大了三圈,悲痛欲绝道:“都说我?们?学校是建在坟场上,风水不?好,果然?如此——”他?哆哆嗦嗦打开?手机,单曲循环播放起大悲咒:“佛祖啊,请给这个误入歧途的年轻人驱驱邪吧!”

    徐畅是那种“世间事,非黑即白”的人,他?一派正义?,根正苗红,曾被老师戏称是班上最特别适合演红军的人选。

    所以,江入年懒得跟他?解释太多,解释太多,他?只会愈加凌乱。事实上,有关于她的事情,他?也只愿独享。

    于是,他?戴上静音耳塞,继续专心致志看手里的剧本。

    宿舍里,只剩大悲咒和念念有词的徐畅,在绕树三匝、余音缭绕-

    江入年是聪慧的,他?深谙温水煮青蛙的道理。

    青蛙一下?子接触热水,会迅速应激,下?意识跳出来,但如果你把?它放入冷水中,再一点点加温,她的警惕心会降低,等到回过神来时,发现已身处在一片暖洋洋的温水之中。

    季知涟就是那只被温水入侵的蛙,在她反应过来前,他?已经不?动声?色的、温柔的融进了她的日常生活。

    她的生活其实非常简单。

    校内,无?非是在宿舍、图书馆和咖啡厅三点一线。

    季知涟去图书馆时通常是晚饭后,十点半闭馆,他?那时也从表导楼排练完出来,和她相约夜宵。

    如果少年能早点结束排练,他?会去超市买一袋活虾,送到学校旁边的面馆,老板收十块钱加工费,换来一盘白灼大虾。

    她喜欢吃,而他?喜欢剥给她吃。

    白皙修长的手指,练就一手剥虾绝活儿?,剔除虾壳干净完整,虾线也尽数去除,虾身是全?须全?尾的嫩粉色,整整齐齐垒在小碗里,他?温柔地看着她吃。

    “你不?吃吗?”季知涟埋头吃了小半碗,碗里只多不?少,她发现只有自己?在吃。

    破旧但干净的小面馆,塑料帘子外是一场迟到多时的春雨,窸窸窣窣的下?,激起一股潮湿的土腥气。

    少年弯着眼睛,满目温柔,举起满手汤汁的双手,一脸无?辜:“我?手脏。”

    季知涟轻笑一声?,她拿起一只虾,探身过去,故作不?耐地用力塞进他?嘴里。

    江入年鼓着腮帮子,喉结微动:“好次。”

    他?舔舔唇角,望着她笑,颊边笑涡若隐若现,一语双关:“……我?好喜欢。”

    季知涟不?理他?,专注吃虾,这虾确实又新鲜又甜。

    和对面的少年一样-

    面馆外。

    苗淇和肖一妍撑着伞,看着里面唯一一桌的俩人,两人相视一笑。

    她们?很?默契的转头去了隔壁的黄焖鸡店。

    肖一妍点了最大份的黄焖鸡:“看来,我?没帮错年年师弟,他?是真的很?喜欢知知,你说,知知这次能正常恋爱吗?”

    凉菜先上,苗淇掰开?一次性筷子,吃了一大口腐竹,缓解了胃里火烧火燎的饥饿,才?开?口道:“不?一定。”

    “为啥?”肖一妍不?解。

    苗淇抢了一块她的黄焖鸡,撇撇嘴:“你觉得我?能正常恋爱吗?”

    肖一妍盯着她满头小卷,苗淇开?学前拆掉了那一头脏辫,此时像个金毛狮王,如果不?是漂亮的五官撑着,她看上去简直可以去演女版风云:“我?觉得你不?能,但是知知……”

    苗淇打断她:“她跟我?比,只会过犹不?及。等着看吧,师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见对面的小白兔面露不?忿,嗤笑一声?:“敢不?敢跟我?打赌?”

    肖一妍冷哼一声?:“赌就赌,赌什么?”

    “赌一套圣罗兰口红!我?赌——他?们?之间不?会有好结局。”

    肖一妍放下?筷子,坚定道:“那我?就赌,年年师弟会得偿所愿。”

    苗淇竖起两根筷子,对着肖一妍比了个大大的叉,自信满满:“——你输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