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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章 用你的身体抵罪 “做一次,翻一篇,一……

    狗皇帝死得蹊跷, 搞不好现在入宫会惹上什么大麻烦。

    顾棉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想到自己手中还有一支暗卫可用,那是他这么多年来悄悄培养的。

    不能在问青天用他们, 但凡他有一丝异动,苏月息她们恐怕会立刻找机会告诉周卜易。

    顾棉也不知道自己在别扭什么,他脚步有些沉重,下楼的动静有些大。

    苏月息就在二楼, 倚栏挥帕,“三爷~奴家等您再来呀~”

    顾棉一想到这女人是他小姑, 就不由一阵恶寒,后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脚底抹油似的一溜烟就消失了。

    ——宫里不能去,还是回家找某个混蛋算账。

    顾棉走到一条偏僻小巷, 从前往后数了第七棵槐树, 折下一根枝条,枝稍系上黄丝带,然后插进了土里。

    做完这一切, 他没再停留,转身就走。

    在他身后,一个咬着手指头脏兮兮的小乞丐左顾右盼了一阵, 解下丝带进了一家药铺。

    药铺里坐诊的老先生头也不抬,接过丝带,递了一个扎好的药包过去。

    那小乞丐一边啃指甲,一边蹦蹦跳跳出了巷子,不知去往何方。

    顾棉去马庄牵了一匹马,身姿矫健翻身上去,纵马狂奔。

    一路撞翻不少摊子, 索性没伤到人。

    再乱一点,再乱一点吧!

    顾棉心一横,调转马头,往宫门前跑去。

    越乱越好,只有够乱,才能争取到更多时间。

    地上到处散落着包子,有的被踩踏,有的被饥肠辘辘的贫民抢进怀里。

    包子铺的老板望着顾棉的背影,嘴里的咒骂没有一刻停息。

    茶楼上,顾承年听到钟声不由紧皱眉头——父皇怎么忽然就驾崩了?

    是太子动的手

    顾承年转身,对着一个一身黑衣头带黑色斗笠的人说了什么。

    那人沉思片刻,食指沾了沾茶水,在桌上化了一个圈,然后打了一个箭头。

    “真要如此?”顾承年无奈轻笑,叹息出声,然后道,“你先回去吧,本王去看看我那傻弟弟。”

    黑衣人从正门出去了,顾承年坐了一会儿,向着木墙边走去。

    他往窗外看了一眼,然后伸手推了推木墙,那墙竟是打开一条缝,他走了进去。

    隔了不久,顾承年从隔壁房间大门出来。

    他脸上有着若有若无的愁容,路过包子铺时,伸手递了几两银子过去,歉意笑笑,“抱歉…父皇走了,本王三弟也是心情不好……”

    “不要见怪”,顾承年解开腰间荷包,“一应损失,本王会赔。”

    他将荷包递给包子铺主人,强颜欢笑,“本王急着入宫,麻烦你给大家分一下好吗?”

    护卫牵来一匹白马,顾承年上马追顾棉去了。

    宫门前,顾承年拦下顾棉,神态焦急,眉心下陷,带着数不尽的担忧,“阿棉…听话……这事不是你能掺和的,皇兄会处理好,你回去吧……”

    “太子很可能弑父篡位,父皇已死,他的刀下一个斩的就是……你我。”

    顾承年忧郁的眸子望着顾棉,像极了一个为弟弟着想的仁厚兄长,“外面的风雨有皇兄扛着,阿棉回家去吧,家里安全。”

    家里安不安全不知道,一旦今日他回头,将永远失去夺嫡资格。

    但……这正是他想要的。

    顾棉故作犹豫,然后道,“皇兄……我想看父皇一眼……我……”

    “皇兄知道父皇宠你,你也最喜欢父皇了,不过阿棉,你要知道,宫里危险”,顾承年叹了口气,伸手摸摸顾棉脑袋,语气宠溺,“乖,先回去,皇兄会派人保护你的。”

    顾棉在心底冷哼一声,顾承年说得好听,其实就是想软禁他,少一个竞争对手。

    但他面上不显,只是点点头,懵懵懂懂道,“容王府很大,皇兄可能要多派一点……”

    说到这,他情绪有些低落,垂下头颅,“我没有培养过亲信,帮不了皇兄什么……”

    “没事的”,顾承年笑容越发温和起来,“人各有志,阿棉喜欢玩乐就放开去玩,大不了皇兄养你一辈子。”

    顾承年又塞了几张银票过去,“不够了再跟皇兄说,记住,皇兄是你最亲的人。”

    “皇兄……”顾棉忽然拽住顾承年袖子,“可以再给我五万两吗?”

    ——既然要走,临走前能多薅一笔是一笔。

    这样路上也能舒服点,后续要招兵买马的话……

    顾棉脸色薄红,“之前的玩腻了,我想买下问青天的新头牌……”

    ——既然问青天是周卜易的,那他往问青天花银子,就能不动声色转移财富。

    反正周卜易是他的。

    顾棉忽然想起自己之前拿着顾承年的钱在问青天跟人斗富……

    那些钱都进了周卜易的腰包吧?

    顾承年脸色微变,顾棉都要以为他不同意了。

    顾承年沉吟片刻,招手叫来一个护卫,“你去一趟家里的钱庄,取五百万现银。”

    顾承年不怕顾棉找他要银子,他就怕顾棉不要。

    顾棉若是不要,那就说明此人有心机,绝不能留。

    但既然顾棉好色又愿意找他开口,那就好拿捏多了。

    一切能用银子解决的事那都不叫事儿。

    顾承年温柔笑笑,拍拍顾棉肩膀,“你先回家去,皇兄一会叫人给你送过去。”

    顾承年还有别的考量,之所以给现银不给银票,正是因为现银重,不知道要抬多少箱。

    他也不是防着顾棉,只是这个时候不宜让他这傻弟弟出来捣乱。

    先拖一会儿再说吧,等事情解决,顾棉爱怎么玩怎么玩,左右他富可敌国,也不怕顾棉把他给玩虚了。

    顾棉目送顾承年进宫,然后转身回府。

    身后两长队顾承年的人护送。

    他们送顾棉进府后,就把容王府围了个水泄不通。

    容王府是他的家,他自成年以后,就一直住在这里。

    可他从前几天才感到这里有一丝家的味道。

    他这王府里杂七杂八什么人都有,有皇室的人,有诸国的细作,有不相干的普通人。

    就是没有一个人在等他回家。

    现在有了,不管周卜易出于什么理由,至少现在有人会为他牵挂。

    ——如果你对我有情……

    别想了……周卜易不会有。

    顾棉闭上眼睛,他不想让外人看见他内里的脆弱。

    这么些年来,习惯了伪装,习惯了密不透风,习惯了在身上裹个坚硬的壳。

    只有周卜易见过他的柔软。

    他像是一个自己打开壳的蚌,邀请周卜易把玩他柔软无骨的腹腔。

    然后换来的呢?

    是周卜易往里面倒了一桶沙子,然后嘲笑他是个看不破的傻子!

    华云舒踏出殿门的时候,愣了一下,然后道,“王爷,针已取出,大人还没醒,您要进去看看吗?”

    顾棉点点头,华云舒很快退到一边。

    顾棉目光稍加偏移,看见窗格上有一片红叶。

    嗯?这树的叶子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树只在王府前栽了两棵!

    华云舒也看到了这红叶,他心头一跳,咳嗽两声,“快到晚膳时间了,王爷快进去吧。”

    顾棉心里存了疑,目光微沉,但没说什么,进去了。

    华云舒借着帮他关门的机会,不动声色用袖子卷走了那片红叶。

    ——长兴来过不是叫他好好看着门,防着点……

    所以……一定是外面出大事了!

    华云舒回到客房,仔细搜寻了一番,果然在花瓶里找到一张纸条。

    ——初一溶金,初二……

    华云舒很快解读出它的意思,“朝歌国君已经死了?怎么会这么快……按公主走的时间,怎么着也得再要几天才能发作……”

    “也是,顾君颐日夜吸食大烟,那东西……好人都能变成鬼。”

    “嗯……”华云舒思索了一阵,“还有这尚方剑怎么被放到了墓里?墨家是怎么想的,难不成要殿下去冒险闯阵不成”

    “不……他可能是想借此揪出我们之间的那个叛徒,并且引那边土夫子现身,但是……如果墨连城就是那个叛徒,殿下岂不是很危险……”

    之前在华府,那几个医家的杂碎已经被他和肖珩做掉了,其中就包括山下野鸡。

    至于那个采仙姑,虽然经常招摇撞骗作恶多端,但大人不知为何要保她,便让他们放走了。

    剩下无关的人醒来后估计也不敢乱说什么。

    这一次是要对付倒斗之人,难道胡家那个人要出手了吗?

    那可是正儿八经摸金传人,同样也是上谱的人。

    胡一窦这个人,可是性情古怪得很,希望不要起什么不必要的冲突……

    周卜易睡颜很安静,又或许是被麻得动不了了吧。

    顾棉坐到床边,掀开被子看了一下。

    美人全身包满了白布,斑斑点点的血印在布上。

    浓郁的药苦似乎要将这人腌入味儿。

    “周卜易,你不会一觉睡着不醒了吧?”顾棉有一搭没一搭说着,“你必须醒,然后给本王一个合理的交代。”

    明明进门的时候还火冒三丈,为什么一见周卜易紧闭双眼,就好似瞬间被冷却

    脑子都被冻坏了一般,他酝酿了半天,只能酝酿出一个心疼的情绪。

    “周卜易,本王告诉你,本王这次真的很生气”,顾棉垂眸认真整理美人粘在脸上的碎发,“等你好了,拿你的肉/体来请罪。”

    “本王记仇,你从前使的坏,本王心里有本明账。

    “做一次,翻一篇,然后既往不咎。”

    顾棉低头,在美人额头印下一个吻,“一次一整夜。你可以继续使坏,只要你身体受得住。”

    第24章 一张小板凳 “他远远看过太多顾棉曾经……

    入夜, 已近秋日,白日温度散去后,殿内逐渐下凉。

    顾棉坐在小凳上, 趴在床边睡着了。

    他与还在昏迷的美人共枕,距离极近,几缕发丝甚至都能相触在一起。

    周卜易到了后半夜,身上开始大颗大颗冒冷汗, 血液渐渐晕开在白布上,很快就尽数染红。

    顾棉惊醒了, 他的眼睛印着飘摇的残烛,印着美人痛苦煎熬的脸庞。

    ——他的脸……好红。

    可是也好白。

    顾棉不知道怎样形容,周卜易这个样子就像是一个涂了腮红的纸人,除了脸侧不正常的潮红, 便只剩下苍白。

    顾棉伸手, 手背搭在美人额头。

    又发烧了吗?

    顾棉站起身,匆忙间踢掉了一只靴子,可他顾不上这许多, 踉跄着跑到外室。

    “去…去找云公子!快!”

    守夜的小婢女原本正在打瞌睡,见到王爷一头乱发面目狰狞的样子吓了一跳,连忙抬手捂住嘴止住了就要溢出来的尖叫, 点点头,提着裙子快步离开了。

    顾棉倚着门,慢慢往下滑落。

    他腿软,他真的腿软,整个人都不受控制地打起颤来。

    那双望着周卜易的眸子,渐渐就湿润了。

    他颤抖着手,去袖袋里摸糖。

    “先生……先生你不能太自私……”

    顾棉剥开糖纸, 脚底发飘,还没走到床边,膝盖一软就磕在了地砖上。

    “周卜易,你不能这么自私!”顾棉咬咬牙,挪起身,勉强提起一丝力气,凑到美人面前。

    这糖……会很甜的吧?

    他还一颗都没舍得尝过呢。

    顾棉将糖放入口中,然后低头吻住美人。

    ——好甜,原来它是这么甜。

    周卜易,吃了本王的糖,就要答应本王走出来。

    周卜易,你最厉害了,本王崇拜了你一辈子,你不能在这个时候当逃兵。

    那糖渐渐化开,顾棉恋恋不舍松开美人的唇。

    那么甜,那么使人留恋。

    好舍不得……

    “先生乖…别怕,容安在这里”,顾棉小心翼翼折起空了的糖纸,把它收进了靠近心窝的位置。

    “睡吧先生,容安就在这看着你。”

    顾棉伸手揉周卜易深陷的眉心,可揉了好久都不见它展平。

    “周卜易…你…”,顾棉眼眶不知何时已经染上点点红色,“你以为死了就能逃得了吗?”

    “本王狠狠心,连尸体都上又如何!”

    华云舒为什么还没来……他就不能再快一点吗?!

    身后是一阵匆忙的脚步声,顾棉猩红着双眸回头,却发现是一个端着碗的婢女。

    “云公子累了一天,我们叫不醒他……不过他之前说过,下半夜会出现这种情况是正常的……他晌午就嘱咐膳房熬了药。”

    婢女放下碗,施了一礼就离开了。

    顾棉一顿。

    ——自己怎么会反应这般大……更是连理智都无存,实在不应该……

    顾棉端起碗时,胳膊还有些细微颤抖。

    为什么他的担忧如此深入骨髓,已经到了一点点征兆就自己吓自己的地步

    顾棉抿了唇——他惊慌失措的样子看上去一定很没出息……

    周卜易啊周卜易,本王何时中毒竟这般深了呢?

    毒瘾难戒,食髓知味之后,只怕更不愿再放手。

    顾棉又一次俯身,喂完了退烧的药汤。

    夜还长,顾棉坐回小凳上,在昏暗的烛光中盯着周卜易长长的睫毛看了很久,然后把头埋进臂弯里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不算短的梦。

    奉源八年秋,南境全线崩溃,顾泽舟临危受命挂帅出征。

    那一年周卜易毅然决定跟随顾泽舟去边南关。

    深宫冷清,外臣本不可入内。

    可周卜易总是那么神出鬼没,他就在上阳宫偏殿喝茶,也没有任何人发现。

    顾棉那时候很小,温妃招手想让他坐到身侧来。

    顾棉抱着自己的小板凳,把它放到了周卜易身边。

    周卜易挑了下眉,捧杯欲饮,却感到一阵拉力。

    他低头,就看见顾棉拉着他的袖子,小脸皱起来,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顾棉也仰头看周卜易,他其实没什么想法,只是觉得边南关太危险,他不想让周卜易去。

    温妃一边添茶,一边问道,“大人何必亲身犯险”

    顾棉只记得那时候周卜易没说话,只是神色复杂看了他一眼。

    然后周卜易笑了,“公主何必自误,若此去便算得上险境,后面岂不是要九死一生?”

    温妃看着周卜易,轻轻,“此去是否可以带上……”

    周卜易拒绝的很干脆。

    “还不是时候。”

    于是在某一个秋风凛冽的清晨,周卜易跟着远征的大军走了。

    周卜易八月中旬出发,未至下旬就稳定了局势,一举夺回边南关。

    那些年周卜易就是公认的定国神针。

    出将入相,说的便是这般传奇人物吧?

    那时候周卜易才堪堪十几岁而已。

    天终是一点一点亮起来了,顾棉伏在床头,还未醒。

    药劲已经散去一些了,周卜易偏了头,动了动胳膊。

    很痛,但其实也没有什么,他在诏狱受的哪一样也不比这好。

    周卜易深邃的眼睛,凝望着顾棉的睡颜。

    ——这么大个人了,还坐这么小的凳子,也不嫌难受……

    那小板凳的木料已经有些霉黑了,看上去就有年头。

    曾有个小孩,踩着这小凳给他按头。

    顾棉曾无数次坐着这张小凳,小脑袋放在他腿上,陪着他懒洋洋晒太阳。

    午后阳光催人懒,那大概是周卜易一生都少有的惬意时分。

    这张小凳承载了太多回忆,他看过顾棉吃力地借助小凳爬上大椅子,也看过顾棉搬来小凳坐在树下,撑着脑袋沉思。

    他远远看过太多顾棉曾经的身影,看久了,就不由自主在心中贪念这一分安定。

    他心里打了退堂鼓,他不想再去饥餐露宿,沙场拼命。

    那是他身为护道人绝不该有的心思,于是他终于一走了之。

    十年不再入神都。

    十年无情冷血,还不够将你的心性磨炼强大吗?周卜易这样问自己。

    ——最多三天,你必须走出来。你当然可以害怕可以退缩,然后你的使命无法达成,你将死不瞑目。

    周卜易躺了很久,也想了很多。

    前路已经铺好,但难保不会有意外。

    顾棉醒来的时候,就看见美人一脸冷淡嫌弃望着他。

    顾棉一愣,随即握紧了拳头。

    怎么会有人不识好歹到这种地步!

    “本王……”

    “醒了就请您麻溜点先滚出去”,周卜易神色相当不悦,“省得再给奴下点春药什么的,奴招架不住。”

    他还没说什么呢,这混蛋倒先问起罪来了!

    不过听这声音,周卜易应是在好转了。

    顾棉还有事要做,嘱咐膳房熬粥后就准备出府了。

    他要将昨日抬来的银子都“花出去”。

    顾棉推开府门,跟外面围着的护卫统领说了声。

    那统领点点头,派人进府搬箱子,他自己则紧紧跟在顾棉身后。

    他的任务只是看紧顾棉,别让顾棉靠近皇宫,至于顾棉去哪里玩,干什么荒唐事,那都不是他该管的。

    周卜易唇角滑过血痕,刚才还中气十足的声音转头就变得虚弱至极。

    华云舒一边拿帕子给他擦了,一边给他换药。

    “大人…顾…顾君颐死了”,华云舒知道周卜易素来谨慎,来的时候就收起了身上所有尖锐之物,还特意叫周卜易仔细检查了一道,才敢靠近。

    醒着的大人太可怕了,他心里发怵。

    “另外,东鼎胡家已经出动,尚方剑也在那里。”

    “哪里?”周卜易轻拧了眉,说话间又溢了血出来。

    华云舒叹了一口气,拿起刚放下的帕子,又擦了擦,“不知道……”

    “应该…安排在我们回北离的路上”

    “回北离是谁的决策?”周卜易眉头越发紧锁,“又是黎阳春?”

    华云舒愣了一下,试探道,“我们……不回去吗?”

    “公主她…让您找个机会取代北离皇室……”

    周卜易冷笑了几声,斩钉截铁直接做了决定,“去边南关,先取南方诸国。”

    “北离让黎阳春自己回去吧!”

    周卜易如毒蛇般冷厉的目光吓得华云舒手狠狠一抖,那帕子就落了地。

    他弯腰去捡,掩饰自己眼里的恐慌。

    决策的人不止是黎阳春,也……有他。

    周卜易看到华云舒这个样子,就猜到了个八九不离十,但他并没有解释的打算。

    一群自以为是的蠢货!

    北离是现在能回的吗!这些人是巴不得把顾棉往火坑里推!没事都要整点事出来!

    周卜易眼神越发冰冷寒凉,沉得仿佛能滴出水,“通知胡一窦,将尚方剑转移至岭南大墓,然后放出消息,就说……”

    “就说……那里有九州鼎!”

    “什……什么!”华云舒大吃一惊,瞬间跪倒在地,“大人!大人万万不可!”

    “你慌什么”,周卜易瞥了他一眼,“回头叫墨连城做个假的放里面就是了。”

    “另外,墨家如果想在墓里加料,所有改动之处必须绘制图纸,然后不着痕迹送到顾棉手上。”

    至于是拍卖还是别的什么戏码,那就不是他该操心的事了。

    第25章 不至于哭吧 “别说臣不给您机会”……

    顾棉走在进宫的路上, 入眼的是家家户户门前挂起的白布条。

    有钱的挂白帆,没钱的系白布条。

    天下缟素,容王府自然也不能例外, 许永元连夜安排人在府门牌匾上垂了丧幔。

    王府里面一片盐白,纸钱飘得到处都是,堆积在阶下、树根,像下了一场夏末的大雪。

    顾棉低头, 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老妇跪在路边,手里是一串开裂的佛珠。

    她闭着眼睛, 虔诚祈祷。

    “我佛保佑……”

    保佑谁呢?顾棉往那座被红墙圈起的宫殿看了一眼。

    顾棉继续往前走,那老妇睁开眼睛,看见他的背影,冲他走过的地面啐了一口浓痰。

    她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 可顾棉还是顿住了脚。

    老妇连忙用袖子抹去了痰, 然后低头跪拜。

    顾棉感到莫大的悲哀。

    这些被蒙住了眼睛的百姓,看不清谁才是众生的苦厄。

    他们只知道吾皇万岁。

    这条路他走过很多遍了,什么地方有道坎, 什么地方砖碎了一半,他都烂熟于心。

    可当他抬起头时,却又觉得这长街如此陌生。

    东头那家当铺变成了烟馆, 里面汗臭味儿冲天,烟雾缭绕好似在作法。

    西头胭脂水粉卖不出去,改卖“美人盂”,数不尽的达官贵人来来往往。

    顾棉加快了脚步,那里面的丑态着实令人作呕。

    顾棉路过的时候,里面的人脸上堆着笑,恭恭敬敬行礼。

    顾棉走远后, 一口口唾液喷在地上,似乎是在洗刷他走过的路面。

    他们讨论着他的荒诞——“这圣上都仙去啦,三爷居然还跑到青楼耍!”

    “哎哟,那大把大把银子流水似的往问青天后院搬呐!那鸨婆,嘴都笑歪啦!”

    “这不是大不敬吗?举国同丧,这帮娘们还享乐呢?真没一个好东西!不过那老鸨的腰是真的细,脸蛋儿也润呐!”

    “老子穷得要吃土,那狗日的顾棉怎么就这么阔!老子要是阔了,定要提枪杀得那问青天的小妖精们片甲不留!”

    “你婆娘不要啦!”

    “早卖了!五两银!够老子逍遥半个月了!”

    “哪里卖的?就你家那黄脸老太婆能给这么多?”

    “还不是问青天!说是做杂役去了!”

    烟馆里面的“大爷”们,一边扣着脚丫子,一边掏着门牙上粘的菜叶子,一边吞云吐雾,一边不停往四周喷口水。

    好像他们再多说几句,就能比那狗日的顾棉高一等。

    顾棉没有放在心上,只是脚步越发快了。

    今日是娴贵妃入皇陵的日子,顾承年再怎样,也不会拦他去见自己母妃最后一面。

    顾承年站在宫门口,抬手摘下顾棉头发上的一片菜叶。

    “走吧”,顾承年自然而然牵起顾棉的手,“皇兄陪你。”

    说着就要拉顾棉进去,只是用了力,却没能拉动。

    “怎么了?”顾承年温和的眸子看向顾棉,“先前你去……”

    顾承年停顿了一下,“就已误了时辰……”

    顾承年脸上浮现一丝为难,不过很快变成温润,“没事,阿棉不必自责,皇兄已另选吉时。”

    顾承年会来接他是意料之中,他现在要尽量拖延时间。

    之前他留下了暗号,让他在宫里的人挟持黎阳春去看他母妃真正的死因。

    顾棉不知道黎阳春是护龙一脉的人,他只觉得此人谨慎,不会乱嚼舌根。

    “皇兄,如果你想整一个人,你会怎么做?”顾棉一脸愤恨。

    顾承年想到顾棉过来时头上顶着的菜叶子,叹了口气,“怎么了阿棉,这是让人欺负了?”

    顾棉点点头,“是几个刁民……”

    顾承年思量片刻,“还是边走边说吧……”

    “这折磨人的法子多的是,就看阿棉会喜欢哪样了”,顾承年紧紧握着顾棉的手,“阿棉明儿要跟皇兄去诏狱看看吗?”

    “那里面有些吓人,阿棉进去的话,不可以乱跑”,顾承年半开玩笑吓唬道,“乱跑的话啊,搞不好会遇到枉死鬼呢。”

    顾承年看着顾棉后颈的鸡皮疙瘩,满意笑笑。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吓一吓他,他会更加依赖自己的吧?

    顾承年越发温柔似水起来,“子时就要封陵,现在已经巳时了,快走吧,再耽搁不得了。”

    “我看这天像是又要下雨”,顾承年接过护卫手里的薄披风,盖在顾棉肩上,低头为他认真系着肩带,“你啊,又贪凉,打小就这样,幸好为兄也备了你的。”

    是有点转凉了,顾棉紧了紧披风,身上是暖的,心里却越发寒起来。

    顾承年这是知道自己争不过太子,所以暂避锋芒拿他和母妃当挡箭牌吗?

    顾棉目光晦暗下去,他认认真真送了母妃最后一程。

    这位异国的公主,终是葬在了他乡。

    顾棉紧赶慢赶,回府的时候也已经弦月高升了。

    寝殿灯火阑珊,孤寂的烛光映着死气沉沉的夜。

    美人卧榻,指尖顺着往下滴滴答答。

    是血,抹了药的白布散开了几条,隔远了看不见什么,走近才发觉那皮上是密密麻麻针孔大小的血洞。

    周卜易侧躺着,嘴唇发紫起了白皮。

    枕边血迹斑驳——怎么又吐了血呢?

    不是已经在好转了吗?

    为什么……为什么……

    ——好啊,周卜易,你又骗本王。

    顾棉抬袖抹了抹眼角,凑近。

    周卜易低声说着什么,一边说着一边呛血。

    “徐川……”

    徐川又是谁?顾棉贴近了一点,想要听清楚些。

    “徐…归山……你…你先…跟我走……”

    美人眼尾红了,“十八年了……那件事不全怪你……先跟我…出去……”

    梦里那唤作徐川的人似乎说了什么,美人眼睛里盈着的泪瞬间就掉落下来。

    “混账!我入诏狱救你,你就给我看这副丧样!”

    “徐归山!十八年前你是个懦夫!十八年后你还是个懦夫!”

    周卜易忽然闭嘴,他安静了很久,然后脸上露出绝望的神情。

    “归山……”周卜易努力抬起胳膊,在空气里胡乱划了一阵,“你…你让我杀了你……你……”

    更多的泪水流下来,“如你……所愿……”

    顾棉轻轻握住了那只手。

    你曾经经历过什么?

    亲手送走自己的战友,是什么感觉

    原来你从来都不是怕痛,你是接受不了自己的无能为力。

    可是啊,周卜易,圣人能无过吗?

    你做不到完美无缺,你做不到的。

    顾棉想起那个叫徐川的是谁了,他本是当朝宰相,十八年前他被查出是北离皇室细作,待捕快至他家中时,只发现一杯满满的毒酒。

    他本是要饮鸠自尽的,可最后关头,他贪生怕死了。

    徐川跑了,还没跑多远,就被追回。

    徐川入了狱,整整十八年。

    “那么多年了”,顾棉就着烛光,用湿毛巾给美人擦手,“那一年本王两岁,你也才十一吧?”

    一个人入狱十八年,是生是死外人很难知晓。

    所以周卜易为什么……

    周卜易一定还有别的理由,他最了解周卜易这个人了……

    大局当前,周卜易绝不会自误。

    周卜易这个人,从来冷静得叫人生畏。

    周卜易太清醒了。

    就好像那一年的冬日,顾棉浑身湿透,一边被小公公手忙脚乱擦水,一边不甘心地看着周卜易绝情的背影。

    那时候顾棉就想着,就算这里有很多外人,就算要伪装,也不至于这般狠心吧?

    顾棉被带回宫,换了套干爽衣裳。

    出来就看见周卜易背对着他站在窗下。

    窗外是皑皑大雪,簌簌的风声将周卜易的发丝向后扬起。

    顾棉打了个喷嚏,小脸酡红。

    周卜易凝视着纷飞的雪花,然后转身。

    “想去边南关吗?”

    顾棉用力点头,然后便感到有点晕乎乎的。

    周卜易扶了他一把,“你觉得那里是什么地方?”

    顾棉眼睛闪着向往的光芒,“那里是出英雄的地方,葡萄美酒夜光杯……”

    周卜易冷笑一声,嘲道,“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

    “我告诉你什么是真相”,周卜易忽然就收敛了所有神情,脸上只剩下死寂。

    “八百里尸横遍野!

    “五十弦翻新丧声!

    “没有葡萄美酒夜光杯,只有醉卧沙场无人回。那里不是英雄的出处,那里只是将士的坟墓。”

    顾棉只觉一桶冷水从头泼到脚。

    “可是……”顾棉声音越来越小,“先生誓师的时候,说得很动人心魄,很……我说不上来,但是听完后我觉得身上的血在燃烧。”

    周卜易冷冷瞥了他一眼,声音很淡,没什么感情,“我骗他们的。”

    什么建功立业,只有青山埋骨。

    什么光宗耀祖,只有家破人亡。

    “你觉得那河水冷吗?”周卜易轻蔑的目光仿佛要将顾棉钉穿。

    “在边南关的冬日,潜伏的将士彻夜彻夜泡在结了薄冰的水渠里,连头都埋在水里,只用芦苇管维持呼吸。

    “这样的冷,他们要受一整夜,多少人永远冻死在了湖底。

    “恕臣直言,就您这娇气样,难道要让臣行兵打仗时还专门用张轿子抬您吗?”

    顾棉咬唇,克制着即将掉下来的泪珠。

    “顾姑娘,臣不过说了两句实话,不至于惹您哭吧?”周卜易伸指头,戳顾棉眉心。

    “拿着桌上的剑,跟我走”,周卜易懒散下来,身子斜倚着窗台,“别说臣不给您机会。”

    第26章 本王没有害羞! “棉丫头啊,这般体弱……

    窗外秋风凉雨斜打进来, 落花铺满庭院,几度夜深。

    模糊可见烛光明灭,疏帘风透, 金兽香飘,兰烬垂落。

    再听那更漏声声,檐外青瓦滴泪似要到天明。

    于是顾棉低头,从回忆中走出, 一点一点将布条缠回美人身上。

    窗外大红的海棠落了,像在地上绽开的一朵朵血花。

    周卜易很安静, 没有前几夜那样的癫狂,他只是用一种极度落寞的目光凝视着床尾空气。

    那悲怮的双眸是如此……令人心碎。

    顾棉抿唇,不敢看周卜易的眼睛。

    可是他也不想看周卜易满身血布的样子。

    他索性闭了眼,可一闭眼, 那过往的音容笑貌又惹他平白与如今做了对比, 于是心里一口气便直直梗在胸口,闷得叫人生疼。

    顾棉一腿跪上床,然后弯腰将自己的脸蛋与周卜易贴在一起。

    “周卜易, 本王知道你听得见”,顾棉伸手抚摸美人碎发,“别陷太深了, 别叫本王看不起。”

    清风吹铃响,顾棉合着风铃,轻轻唱,“星儿闪,月儿忙。”

    “星河亮,放光芒。

    “先生别怕噩梦狂,

    “星星陪你入梦乡。”

    顾棉脸上爬过一抹薄红。

    他不愿承认自己那点可笑的羞涩, 只把一切归结于那钻进窗隙的可耻寒风。

    一阖眸,是从前。

    一回想,是曾经。

    顾棉小时候身体不好,有一年换季的时候不知道怎么生了一场重病。

    迎风就咳嗽,请了多少太医也治不好。

    往往咳得脸似火烧,肺似蚁咬。

    脑袋瓜子也不好使了,总是昏昏沉沉的。

    他揪着周卜易的袖子,拼命要往周卜易怀里钻。

    那是头一回,周卜易就这么任他钻了。

    周卜易半搂着他,给他剥着枇杷。

    黄澄澄的枇杷剥出来,放入口中酸不滋儿甜不溜儿的。

    周卜易剥完了一小盘,用湿毛巾擦擦手,捏起一颗喂给他吃。

    “风快走,雨别飘。

    “伤寒疫,莫打扰。”

    周卜易拍打着他的后背,声音轻柔得都不像是周卜易了。

    像是一场病重昏迷后的幻想。

    像是一场遥不可及的梦,触碰永远是奢望。

    可嘴里的酸甜告诉他,这都是真的。

    “殿下好好睡一觉,

    “臣将病痛都赶跑。”

    “棉丫头啊,这般体弱可怎么好”,恍惚间,他好像看见周卜易在笑。

    笑里藏着一丝掩不去的担忧。

    他伏在周卜易膝头,迷迷糊糊睡着了。

    他砸吧着小嘴,美滋滋地想着,先生变温柔了,等他先睡一觉养养静神,睡醒了一定要趁热打铁缠着先生带他走。

    他太困了,头也好痛。

    其实他还想要再跟先生亲昵一会的,可是他两眼皮子架打得厉害,到底是没能抗住困意。

    再醒来,他躺在床上,目光所及只有雪白的纱帘蚊帐。

    桌上放着个小瓷罐,里面是雪梨和枇杷打的膏,似乎熬了很久,香气扑鼻。

    可是周卜易又不见了。

    顾棉鼻头一酸,用额头抵着美人眉心,“先生乖乖睡一觉,容安在这,梦魇统统不敢扰。”

    是奇迹还是什么鬼神难说的力量呢?

    就像当年他吃完枇杷膏后就止了咳好了病。

    周卜易的神情竟渐渐放松下来,颇为复杂地看了顾棉一眼,便阖眸沉沉睡去。

    还有半个时辰才天亮呢。

    顾棉都有点喜极而泣,只是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眸光一沉,克制住了。

    得抓紧时间睡一会,还有好多事要做……

    顾棉把窗边软榻移过来,与床挨在一起。

    身上盖了张薄毯,同样也睡着了。

    辰时,两人一前一后几乎同时醒来。

    华云舒背着药箱进来,顾棉也不回避,就坐在一旁默默看着。

    华云舒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都是男子,谁比谁多什么不成怕啥,有啥好保守的

    华云舒在心里默念了三遍,刚要上手,就被周卜易瞪了一眼。

    “不必了,滚出去。”

    顾棉嗖一下站起来,影子打在美人身上,威压不自觉流露出来。

    华云舒抖了一下——他简直是左右为难。

    什么苦差事!下次叫黎阳春那家伙来好了!

    华云舒愤恨不平的想着,

    “这个……”华云舒把药箱伸到顾棉面前,“要不臣走?王爷来?”

    “那个……大人那个眼神太吓人了……臣恐手抖伤了大人,王爷……”

    见顾棉接了箱子,华云舒干脆连后面的借口都懒得编完了,直接跑路。

    顾棉轻挑了眉。

    ——刚刚什么东西呼一下窜出去了

    那是人能做到的速度吗……

    顾棉把药箱放到桌上,从里面找出膏药和布条。

    美人的眼神很凶,但显然这只病猫并没有什么威胁性。

    顾棉把被褥掀开,然后手迟疑了一下。

    只是一瞬,他带着不容置疑的态度,解开那些布条。

    已经开始结痂了吗,只是有几处崩开。

    没关系,能这样已经很好了,已经在好了。

    顾棉压抑着心痛,细致而尽量快的换完了药。

    他坐在床边,用手小心翼翼托着周卜易的脑袋,好让周卜易枕在他大腿上。

    热粥被端上来,顾棉确定吹凉了,才放到周卜易唇边。

    ——华云舒可是神医后人啊,吃了几天药,他应该不会再胃疼了吧?

    顾棉心下忐忑,扑通扑通直要跳出嗓子眼。

    ——算本王求你了周卜易,你赶紧好起来,正常吃饭吧……

    天天要他喂,跟个小奶娃一样。

    还是个漏嘴巴。

    顾棉有些心酸地笑了。

    周卜易看见他这笑,轻皱了眉,“怎的?不乐意喂就算了。”

    “左右奴不过是个卑贱之人,劳不得王爷纡尊降……”

    顾棉脸一沉,直接一勺粥堵了周卜易的嘴。

    他最讨厌周卜易的舌头了!不是一针见血戳人心窝就是各种冷嘲热讽!

    好好的美人,怎么就长了张嘴!

    “吃你的饭!”顾棉语气冰冷,“本王就该拿那漏斗再倒进去!”

    “本王还管你做什么!”

    顾棉一边吹粥,一边瞪着眼睛生闷气。

    怎么每次刚有那么点温情,刚有那么点……就要被这混蛋打断!

    他是对温馨过敏吗!

    不识好歹!

    顾棉气呼呼喂完了粥,然后怨气冲天走到外面,实在没忍住爆了粗口,“来个人给他擦嘴!本王真是欠了他的!草!”

    他走了两步,终究还是不放心,对那婢女嘱咐道,“轻点擦听见没擦疼了本王唯你是问!”

    华云舒本在檐下躺椅上躲懒,听见动静一个激灵就要爬起来开溜。

    可惜为时已晚,顾棉刚好偏头看见了他落荒而逃的背影。

    “站住!”顾棉皱起眉头,“你手轻,你进去给他擦!”

    华云舒一抖,随即无奈转身,脸上挂着生无可恋的神情,拖着沉重的脚步进去了。

    ——他真的不想独自面对大人啊喂!

    顾棉走出府门,高高的台阶下,有一辆马车似乎已经等了很久。

    顾承年撩开帘子,冲他笑。

    “这么贪床?用午膳了吗?”

    顾棉轻轻点头,道,“谁能知道问青天卖了本王一个病秧子,本王昨夜不大尽兴……”

    顾承年思索了一下,轻笑,“阿棉没出过神都吧?”

    “南方多水乡,那边的姑娘都很水灵,我想阿棉应该会喜欢。”

    顾承年轻咬下唇,似是有些难以启齿。

    “皇兄想说什么?”顾棉主动开口。

    “阿棉…可不可以帮帮为兄?”顾承年眼露无奈,“神都局势有些复杂,为兄走不开,阿棉过两日跟着商队下江南,帮为兄去那边坐镇好不好?”

    “阿棉什么都不用做,只要人到了就行”,顾承年轻轻揉了揉眉心,“你可能是唯一不会被太子针对的人了……太子想要清算为兄,为兄总得留点后路……”

    顾棉很快从这话里察觉出不对劲。

    顾君颐已死,他的两位皇兄没道理还这般惯着他,不对他出手。

    一定是有旁的什么缘由牵制着他们不能出手……

    顾棉不动声色点点头,“皇兄…我想去江南玩,可……那里只有姑娘好看吗?”

    顾承年一愣,随即轻笑,“倒是为兄忘了,那边也有很多漂亮小倌的,可能比之那衍仙儿也不遑多让。”

    “不过为兄没见过那衍仙儿,不知道是怎样一个人物”,顾承年眼带笑意望着顾棉,“只是水乡多养柔骨,那边的人与神都人有不一样的特色。”

    “阿棉,你要是舍不得那衍仙儿,皇兄想办法找些补药叫商队一并带上,这样你也不用怕他死路上了。”

    顾棉又点点头,道,“皇兄对我最好了,除了父皇,我最喜欢的就是皇兄。”

    “皇兄是我最亲的人,我会帮皇兄的。”

    顾承年眼中闪过一丝欣喜,“你真这样想吗?阿棉,你长大了许多,也不算为兄白疼你了。”

    “去了南方,不要委屈自己,拿着为兄的令牌,为兄的钱你随意花。”

    顾棉装傻充愣,嘿嘿傻笑了一声。

    顾承年见他如此,伸手摸摸他发顶。

    “皇兄有阿棉就够了,你我相依为命不比那孤家寡人好多了太子哥哥就是看不破,其实我根本不想与他争。”

    顾棉看着顾承年眼底藏着的不甘,心中冷笑——你不想争才有鬼。

    马车减速,很快停下,前面就是诏狱。

    第27章 你可知人间有炼狱 “是诏狱,还是人心……

    大门口处是两只庄严肃穆的石狮, 散着寒光的石眼睛令人望而生畏,那石头做的狮子,毛发却栩栩如生, 似真狮那般火红。

    顾承年轻轻屈起一指,刮了刮狮子鼻头。

    他的食指关节内侧便染上暗红。

    “阿棉,你知道这是怎么上的色吗?”

    顾棉伸手,紧紧攥着顾承年袖子。

    “乖, 不怕”,顾承年轻声笑笑, “不全是人血,也有牲畜的。”

    衣袖那头明显一抖,顾承年更笑,从衣襟里摸出手帕, 擦去指上那道暗红。

    “阿棉练练胆子也好……”顾承年一根一根掰开顾棉的手指, “没进去呢,不至于这么怕。”

    顾棉万分不舍松了手。

    顾承年慢条斯理将手帕叠好,放回内侧衣袋。

    然后闲庭信步一般, 率先跨上台阶。

    那台阶似是血迹未干,一踩就是一个印。顾承年似乎不大高兴,轻皱了眉, 然后温和道,“你们去给三爷垫脚,别脏了我们阿棉的靴子。”

    立时便有九人上前,依次趴在台阶上。

    顾棉抬头看阶上那人,那人仍挂着温和的笑,“上来啊?阿棉怎么不动呢?”

    面前人披着的羊皮似乎下一瞬就要裂开,从里面钻出的不知是恶狼还是厉鬼。

    顾棉没有再迟疑, 踩着守卫的脊背,踩着这张活人制成的地毯,走到顾承年身边。

    顾承年似乎很享受顾棉的仰视,这让他心情愉悦了不少。

    沉重的大门被缓缓拉动,好似一只慢慢张开血盆大口的深渊巨兽。

    门里是漆黑,是未知的恐惧。

    鼻尖的血腥味很淡,但不容忽略。

    顾承年的笑容很浅,他好像完全不在意这恐怖的氛围。

    “跟紧了”,顾承年的脚步有些空旷,与回声荡在一处,顾棉一时竟分不清究竟是有几人在身边。

    没有想象中惨烈的景象,顾承年带着他进了一个小房间,里面被点亮了数十支蜡烛,却依旧昏暗如初。

    顾承年往桌前一坐,再拿起毛笔,只一勾一划。

    就像极了那地府里的判官!

    可那判官却笑得温温和和,“稍等一会可以吗?”

    一顿,目光下移,放在顾棉轻颤着的双腿上,继续,“阿棉要是站不住,就去那椅子上坐一会。”

    再笑,依旧是温温和和,“这地方不是随便能进的,为兄先替你写份文书,免得太子哥哥降罪。”

    顾棉点点头,十分自觉地找了个角落坐了。

    顾承年满意他的听话,却仍做着满脸愁容,“从前进学的时候,太子哥哥就总欺压于我。”

    “昭仪之子,怎么比得上皇后嫡子”,顾承年幽幽叹息,“阿棉,你说人为什么生来就有贵贱嫡庶、三六九等呢?太子哥哥生来尊贵,哪里管天下黎庶死活,若我……”

    “不说这些了……”顾承年又笑起来,“太子势大,一旦清算皇兄,为兄便只有你了。”

    顾棉重重点头,心里却早把这该死的老狐狸骂了个从头到脚。

    ——你清高,你伟大,你心怀天下,唯愿众生平等。

    那刚刚本王踩的是什么?

    顾承年写完了文书,又拿起桌上一块特属诏狱和锦衣卫的牌子,走到顾棉身前,弯腰给他挂在了衣带上。

    “好了”,顾承年直起身子,将手递给顾棉,“走吧阿棉。”

    顾棉没握那只手,他低着头抓着衣服下摆,装出一副怯懦的样子。

    “阿棉”顾承年蹲下来,看见顾棉抿唇的样子,不由放轻声音,“没事的,隔着栏杆呢,为兄会保护阿棉的。”

    ——有时候养养小宠物还是挺有乐趣的。

    顾承年微眯了眼,眉毛弯出好看的弧度。

    “阿棉不是想整人吗,走,跟为兄出去看看。”

    顾棉没怎么抗拒,半推半就被顾承年挽了胳膊,一道走出去了。

    很暗,壁灯不怎么亮,顾棉不知道怎样形容,他只觉得四周皆是化不开的墨,那墨汁甚至还会吸光。

    不,更像是被包裹在血液里。这里的空气太潮湿太阴冷,若有人长住此地,怕是骨头都能渐渐烂掉。

    湿气化作雾,衣衫黏在身上,湿哒哒被风一吹,就是锥心刺骨的寒意。

    分不清,是湿气还是冷汗。

    廊上灯光闪烁忽明忽暗。

    其实这过道并不长,只是太压抑,太有存在感。

    走完过道,掠进眼底的,便是吊在空中那一具具完全赤裸的躯体。

    “小孩子的把戏罢了,没什么好看的”,顾承年笑容很浅,“这个啊,叫荡秋千。”

    顾承年一挥手,立时有锦衣卫上前,抓着拴在他们脚踝的大石块往对面荡去。

    “对付硬骨头有奇效,毕竟谁能忍受指头一点一点被吊到断的痛苦呢?”

    顾棉这才看见,他们头顶的绳索,竟只栓在了一根手指头上!

    “皇兄好厉害……”顾棉半阖了眸子,“父皇把锦衣卫和诏狱交给你,果然是正确的……”

    ——周卜易,你是否,也……

    奉源二十一年春,周卜易风尘仆仆纵马入神都。

    等着他的不是迎接英雄凯旋的百姓,是圣旨和锦衣卫。

    顾棉不在人群中,母妃将他锁在了偏殿。

    那时候有多崩溃呢?

    顾棉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找了一圈也没有趁手的工具,于是固执地用自己的拳头一下一下砸着窗棂。

    鲜血淋漓,伤可见骨。

    他不停,碎木扎进手背的时候,他一边哭一边笑。

    “周卜易……周卜易……”

    “快了……快了……”顾棉就专盯着那满是尖利木刺的缺口砸,“快了!本王…本王马上到!”

    “大不了造反……大不了我们远走高飞……找个地方藏起来…隐居。”

    “造反,远走高飞?”母妃站在门外,听着里面的动静,“那我呢?你不要母妃了是吗?”

    顾棉的拳头顿了一下。

    是啊,母妃怎么办?她会被赐死的吧?

    怎么办呢?

    顾棉抹了把泪,“一起走……”

    “娘哪也不去”,母妃的声音也带着哽咽,“娘的阿棉不要娘了,娘找条白绫吊死算了……”

    更深的绝望仿佛要将顾棉灭顶,而那之后,是深深的无力感。

    顾棉泪流满面,然后重复着之前的动作。

    咚——!

    咚——!

    “阿棉…阿棉!”母妃唤了他很多声,他一声也没有应。

    “我的儿啊你别砸了…算娘求你了……娘不逼你了……娘开门,你喝了这杯茶润润嗓子再去好不好……”

    许是太担忧以至于昏了头许是觉得母妃心软了?

    顾棉无比后悔喝了那杯加了料的水。

    再醒来的时候,门敞开着,而他只能望着那扇门,永远望着。

    母妃从小瓷瓶里倒出漆黑药丸,每天强行喂他一颗。

    他就瘫着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他神经好像被麻痹了,转转眼珠子都迟缓。

    每天有人喂他吃饭,喂他喝水,母妃断了他的念想却又不许他去死。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绝望呢?

    ——明明四肢健全,却只能躺在床上数着日子,等着心上人的死期。

    周卜易……你别死……你别死啊周卜易……

    你再等等……再等等好不好……求求你……求求你了……

    先生…你死了…我还怎么活……我要怎么才能说服自己有勇气继续活

    没事……没事……还有机会……还有机会的!

    狗皇帝说的是秋后问斩,现在还早,还有时间!

    顾棉与自己的无力做了长达两个半月的斗争。

    他尝试着动手指,然后是手腕,然后渐渐能抬起胳膊。

    他白天装作心如死灰,一动不动补觉。

    夜晚他一遍遍试着用手搬动腿。

    ——快成功了!就差一点!也许明夜就能……

    明夜就能逃出去……救你了……

    周卜易……你坚持住啊……

    一如从前的每一次失望,周卜易在让他失望这件事上从来不遗余力。

    比问斩先到来的,是周卜易在狱中自尽的消息。

    可是这次玩笑真的开大了啊,他受不住……他真的受不住。

    周卜易的死讯很快传遍神都大街小巷。

    没人惋惜一位英雄的逝去,在他们无比圣明的陛下的有意引导下,周卜易俨然已经成了十恶不赦的叛国贼。

    昔日景仰尽数变成了恐惧。

    “死得好!死得好啊!”

    “快哉!快哉!”

    “哈哈哈!天不亡我朝歌!若叫周卜易拿下南方,只怕朝歌弹指可灭!”

    “周卜易就是活该!千刀万剐的叛徒!君恩浩荡,皇上对他够好了!谁知道养了这么条白眼狼!”

    “死了太便宜他了!鞭尸!必须鞭尸!走,我们一同去请命!我们要鞭尸!”

    “欸~你们啊,不是我说,你们真是暴殄天物!”

    “怎么说?”

    “哎唷,那周卜易一张脸呐,据说很小的时候就长得倾国倾城啊!

    “他去边南关随军十年,只怕身段出落得越发可人儿了!

    “我看啊!这鞭尸老戏码了没什么意思,要不咱脱了裤腰带,把他给轮了吧!”

    人群的呼声瞬间高涨,妇女们羞红了脸,捂着眼睛背过身去,那些男人却不管那么多,当街便要白日宣淫。

    他们怀着龌龊的心思,却还是打着鞭尸泄愤的旗号,因为不敢去诏狱,就一同来到衙门前。

    群情激奋,似乎不交出周卜易的尸体,就不足以平民愤。

    可衙门又怎么交得出来,那尸体早不见了。

    许是被哪个愤怒的刁民先盗去,百般摧残后挫骨扬灰了吧。

    第28章 以后不吃苦了 “本王的糖,都留给先生……

    所有人都坚信不疑周卜易已死的时候, 只有顾棉在自欺欺人。

    醉生梦死吗?

    ——不觉得,只是不相信你这般容易就死去而已。

    更遑论死后声名狼藉。

    酒坛堆了满殿,为什么他总是喝不醉呢?

    “长教训啊小殿下。

    “要做一个清醒的醉客。”

    原来他早在那么多年以前就醉了, 原来他这么多年来,竟从未想过要醒。

    周卜易……

    “阿棉,你看,那边在做刺绣。”顾承年的声音让顾棉回过神来。

    他目光平视, 看见狱卒将一根针顺着犯人指甲盖一点点旋进去,直到针尾彻底消失不见。

    “这针有点特殊, 是为兄倭国的友人教的”,顾承年温声解释,“就不详细说了,阿棉可是要噩梦的, 走吧, 别在这里停太久。”

    原来是倭国吗?顾棉眼中寒光闪过,只一瞬,就换成了胆怯。

    顾承年不疑有它, 领着顾棉往前走。

    你可曾见过剥皮三日不死的活人

    顾棉瞳孔地震,看着狱卒将那张沾满血和污垢的人皮捡起来,用针线一点点缝回那奄奄一息的人身上。

    狰狞, 扭曲,诡异。

    顾承年浅浅笑着,与这气氛是如此格格不入。

    他笑着,像一位张开双臂的神,温和的光笼罩在他周身,然后他轻声说,“还不错吧?这个就叫做添衣。”

    “阿棉, 天气转凉了,你啊,记得添衣加食”,顾承年轻拍顾棉手背,“为兄要是不帮你备披风,你能傻乎乎给自己冻死。”

    没有多少责备的口吻,像极了最寻常自然不过的关心。

    “说起来,也快到开饭的时候了”,顾承年意味不明笑笑,“阿棉想看看诏狱是怎么加食的吗?”

    不等顾棉回应,顾承年轻轻拍手,一队队提着桶的狱卒从二人身后走出来。

    桶里是些稀稠的杂物,顾棉看到那些狱卒似乎并没有给犯人发碗的打算。

    下一瞬,顾棉便眼见着狱卒们用大瓢舀了一勺,贴着栏杆倒在了地上。

    想吃到那些“食物”,就必须趴在地上,像狗一样努力将舌头伸出栏杆外。

    根本就舔不了多少,而剩下的那些也不会有人清理,就任它发了馊,又与明日的泔水混在一起。

    这根本就不是人吃的东西!那桶里装的是喂猪的泔水!

    即便这样,栏杆里的人还是拼了老命去舔舐。

    “很有意思吧?”顾承年轻笑,“一会看着点路,当心别踩到了,怪脏的。”

    “哦,对了,为兄记得阿棉小时候,那高傲得不得了的周卜易没少欺负你呢”,顾承年语气带着丝丝宠溺,“为兄替你报仇了,这狱里的苦头,短时间不致命的他可是全受了个遍。”

    “刚进来这里的时候,他还闹绝食呢,他跟那些平民不同,伙食算好了,跟小皇叔一样每日都有一个馒头一碗粥,他居然一口都不肯动,还泼了本王一身。”

    顾承年看了顾棉一眼,顾棉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神情。

    “不过那有什么呢,你兄长我啊,最擅长的就是熬鹰。”

    “他桀骜不驯又如何呢?若当时早些察觉他存了死志,早些阻止……

    “为兄也许就可以顺利打破他的精神,把他彻底训成一条听话的狗。”

    穿过一个个炼狱般的刑堂和狱房,长长的隧道隔绝了一处与众不同的房间,即使离得很远很远,也能闻见里面比外面浓郁太多的血腥气。

    门口滑出一些红褐色的块状物,那是……大量血凝成的血豆腐。

    大门上挂着牌匾,书着二字,“佛堂”。

    影影绰绰,似乎看见里面供着一尊大佛,还有人在跪拜。

    越是走近,血腥味越是浓郁。

    顾承年叫人进去点了油灯。

    青灯燃起,古佛庄严。

    那些跪拜的信徒膝下,却不是什么蒲团软垫。

    是一块有着密密麻麻小指长短的针的木板!

    “那些人性子太浮躁了”,顾承年望着他们的目光,没有一丝感情,“多拜拜佛,能清清心静静神。”

    “我佛慈悲”,顾承年双掌合十,对那慈眉善目的佛像缓缓躬身。

    顾棉跟着躬身,顾承年忽然笑道,“阿棉听了定然欢喜。”

    “那周卜易打破了这佛堂自建立始的记录,他在里面跪了整整五十一日。到最后为兄都有点佩服他了。”

    “他太烈了,好不容易按着跪了,他还要硬生生从针板上拔出腿站起来咬人,为兄最后只能搬个石板压着他的小腿,叫他不得动弹,这罪是他自找的,本来不想太狠的。”

    “是他不肯服软,所以总是自讨苦吃。世人都说他聪明绝顶,为兄偏不这么看。

    “他太笨了,都已经跌落神坛滚进尘埃里了,也不知道低头让自己好受些。”

    “可惜”,顾承年叹了一口气,“为兄是真的欣赏他,想重用他的。”

    顾棉从刚才起就一直低着头,攥着拳,浑身颤抖。

    他不敢抬头,抬头必是满目血海翻涌!

    他不敢松手,松手必然控制不住要拔刀!

    他停不下这颤抖,心中绞痛一如得知周卜易死讯那刻剧烈!

    别说五十一天,就是五十一秒都如此难熬!

    那里面的人无疑不是刚跪下去就立刻求饶招供。

    那针有凹槽,血液会源源不断顺着木板汇集到地面。

    那一块块厚厚的血豆腐是积累了多少人的血啊?

    五十一天!

    顾承年,你是真该死,你真的该死啊!

    “怎么了阿棉?”顾承年发觉顾棉不太对劲,伸手揉了揉他的发,“没这么可怕吧?”

    还有好多地方没看呢……

    “罢了,阿棉毕竟少见这些,我们先出去吧……”

    一直走出诏狱大门,顾承年停下脚步,“皇兄派人送你回去,等你考量好了,随时找皇兄,不管那人是谁,皇兄一定叫我们阿棉满意。”

    ——那个人就是你啊,我亲爱的皇兄。

    你最好是真的能让本王满意啊,皇兄。

    不然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会怎么整死你啊。

    马车渐渐远去,踏上返程的路。

    夕阳西下,顾棉站在容王府门口,看着马车越走越远。

    他怀着沉重的心情,一步步走向内院。

    周卜易啊……

    都过去了,往后咱们再也不吃苦了,本王的糖都是你的。

    顾棉开门的动静有点大,周卜易诧异歪头,就看见顾棉眼睛红红的,鼻头也红红的。

    果然,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出门的时候还气得不行,回来就都抛诸脑后了。

    周卜易挑了眉头,“怎么了这是?爷让谁欺负了?”

    “跟奴哭不好使”,周卜易翻了个白眼,“托爷的福,奴还是躺着吧。”

    周卜易,你不知道,此时此刻,本王看着你的冷脸也高兴。

    顾棉在周卜易逐渐放大的瞳孔注视下爬上了床,他小心翼翼不敢碰到周卜易,却又想方设法离周卜易再近一些。

    他颤抖着手指,指腹贴在周卜易眼角。

    然后他阖了眸。

    周卜易,那时候,你有没有因为太痛落泪呢?

    周卜易,你别哭,哭了本王也拭不到你的泪……

    “爷怎么还哭了呢”,周卜易的叹息很轻,如一阵太微弱的风,“怎么又哭了呢?多大了棉姑娘?满三岁了吗?”

    顾棉的声音有些闷,“没有……”

    “没有满三岁?”

    “没有哭……”

    “那就请爷自己擦擦脸上糊的口水好吗,怪恶心人的。”

    顾棉正准备抹眼睛的手一顿,然后垂下来。

    ——不擦了!

    “周卜易!你的舌头真的好讨厌……”

    “谢谢夸奖,您谬赞了。”

    “可是本王不讨厌……”

    “……”

    顾棉等了很久,也没听见回声,他便去看周卜易的脸。

    周卜易也正在看他,且还是用一种特别奇怪的打量的眼神。

    “顾小棉,你姓什么叫什么字什么?”

    周卜易问得认真,顾棉愣了一下,照实答了。

    周卜易眸中疑惑更甚,“华云舒拿你试过新药?”

    “不能吧?脑子都喝坏了?”

    顾棉这才反应过来,瞬间黑了脸。

    “你……”

    一颗真心全错付给了这毒舌的鬼!

    可那是他自己愿意的不是吗?

    顾棉暗下神色,声音渐柔,“你有没有乖乖吃药华云舒跟本王说了,只要坚持换药上药,四五天左右这点外伤就能愈合。”

    周卜易眼神有些闪烁,看着像是心虚。

    顾棉声音略沉,却终究没舍得说重话。

    从那地狱出来后,他的耐心好像可以无底线扩大。

    “怎么回事?”

    “喝不喝的,该好自己会好的,爷别瞎操心了,有这功夫不如……”

    “怕苦?”顾棉直接一语道破真相。

    “周卜易你是不是怕苦?”顾棉撑起脑袋,直勾勾盯着周卜易的眼睛。

    美人无奈垂眸,“不是,但确实也不喜欢就是了。”

    小时候吃的苦实在太多了,周卜易着实不愿意去回忆过去。

    周卜易再一抬眸,身边人风风火火爬起来,赤脚出去了。

    周卜易轻蹙眉,死孩子,都入秋了还光着脚丫子,也不怕以后得老寒腿。

    再进来的时候,顾棉一手端着一碗药,一手躺着一颗糖。

    “本王问过华云舒了,加些糖不影响药效”,顾棉把奶糖放在一边,拿起勺子,“这药是甜的,本王先尝了……”

    “奴都说了奴不喝爷口水……唔……”

    第29章 拜个师还别别扭扭 “好样的,拜师第一……

    吻下去前, 顾棉有些自暴自弃地想,被咬一口就被咬一口吧,就是混着血, 也先把药喂进去再说。

    他闭上了眼睛,等着这性烈的猫儿咬破他舌尖。

    等了很久都没有,事实上,周卜易连咬人的力气都快要没有了。

    他小心翼翼睁开眼, 美人厌恶的眼神是如此戳痛他的心。

    先生不爱他,也不认为他们之间该有情。

    先生护他, 不过是因为护龙一脉选择了他罢了。

    顾棉好难过,他如获至宝满心欢喜送进口中的那捧槐花,实际却只是雪原上的冰碴。

    既不甜,也不香, 寒心又碜牙。

    顾棉端起碗, 拿勺子舀了药。

    “本王没骗你……不苦。”

    周卜易凉凉笑了声,“尝不出来,只有爷口里的……”

    “本王漱口了……”顾棉打断道。

    周卜易缓缓移动眸子, 正好能完完整整看见顾棉的样子。

    顾棉低着脑袋,眼睛盯着那只碗和碗里的药。

    药汤泛起涟漪,是什么滴落碗中

    “别加料了”, 周卜易语气很淡,“已经足够难喝了,再加点泪咸,那是个什么味儿?”

    “本王管它什么味”,顾棉把勺子放到美人唇边,“要么你现在张嘴,要么一会本王来灌……”

    怎么灌顾棉没说, 周卜易与他僵持了一会儿,终是妥协。

    顾棉将空碗搁在桌上,拿起放在旁边的奶糖。

    指尖有点颤,剥开糖纸本是件再简单不过的小事,可顾棉低着头剥了很久。

    很久之后,顾棉把糖塞进美人口中。

    周卜易忽然感到眼皮上砸下一颗水珠。

    顾棉不想哭的,可他已经在周卜易这丢了这么多面子了,多这一次又能怎么样呢。

    周卜易动了动睫毛,顾棉的泪就顺着他的睫毛滑落,挂在他眼角。

    “水做的吗棉丫头?”周卜易含着糖,声音不自觉柔和了一点点,“小姑娘,你是不是要化了嗯?”

    顾棉又不说话了,他只是沉默又认真地叠着糖纸。

    那是他母妃的……遗物。

    那是他母妃故国送来的。

    要好好……收起来才行。

    顾棉叠完了糖纸,就开始收拾屋子。

    他没事找事把内屋所有东西都摆正,实在避无可避之后搬来了小凳,坐在床边发呆。

    周卜易不知道他在纠结什么,他像是有话要说,又扭捏着不知道怎么开口。

    又看了他一会,周卜易叹息,“爷发够疯没有?到底想做什么?”

    顾棉猛抬头,又很快垂了下去。

    是不想说,还是不敢

    顾棉在心里问自己。

    他应是很想说的,他想了快二十年了。

    可是每一次说出后都是冰冷的拒绝。

    他已是犹如风中残烛,再受不得一点寒气了。

    会灭的,真的会灭的。

    “周卜易…你……”顾棉深吸一口气。

    美人神情难得认真,可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下文。

    从小就这么个性子,说个心事比叫他去死还困难。

    周卜易轻呵一声,道,“爷还说不说了?不说以后都别说了。”

    非得叫人激一激他,他才肯开金口。

    美人微眯起双眸,“奴困了,就不候您了。”

    “你…本王……”顾棉无处安放的手揉搓起自己的衣袖来,揉出一道道褶皱。

    “本王……”

    周卜易眼见着顾棉脸色越来越红,还是三杆子打不出一个屁,不由有点好笑。

    小姑娘长大了,怎么还是个姑娘。

    “别绷”,周卜易微微叹息,“好了,放松,没那么羞,要干什么直说就是了……”

    顾棉反而愈发绷紧了身子,像极了个正被人调戏的小姐。

    顾棉的声音如蚊蚋一般,并且大有越来越小直接听不见的趋势,“你……你先前说……”

    顾棉吸了下鼻子,没忍住哭腔,“还算不算了……”

    “什么算不算?”周卜易挑眉,唇角勾起,似笑非笑,“奴身子不行,耳朵也不大好使,听不大清。”

    十年了,混蛋周卜易还是那个混蛋周卜易。

    他明明是听清了吧?

    顾棉咬住唇,不肯再说。

    只一瞬,周卜易的笑就敛了,取而代之的是冷淡。

    “心气儿高成这样,爷要奴怎么收?”周卜易微皱起眉,“说个话就羞死你了?”

    “我倒是收你,你肯跪吗?”

    周卜易的语气也冷,“爱拜不拜,不拜滚。”

    顾棉攥紧了手指。

    到底谁心气高啊?王八蛋周卜易还跟从前一样喜怒无常难伺候!

    “本…本王跪了,你是不是能用心养病……”

    是不是能,多个念想,多一个活的念想

    为什么本王总觉得,你好像并不介意死去呢?

    顾棉一想到这里,心脏就揪作一团,痛的不得了。

    先生……你可不可以为了本王好好活下去……

    本王……求你……

    顾棉掀起衣袍,顶着那道让他脸颊发烫的视线,就这么直直跪了。

    “咚——”的一声,听得周卜易牙酸。

    这傻孩子,那么大力做什么?!膝盖不要了?!

    “原来做的是这个打算”,周卜易皮笑肉不笑,“爷果然是好得很。”

    都叫了那么多回先生了,一个名分而已,有那么重要吗?

    “拜师第一天就算计你先生……”周卜易一顿,忽然低笑,“倒是对胃口。”

    顾棉慢慢站起身,拍拍灰,若无其事坐回小凳上。

    只是通红的耳尖和颤抖的声音出卖了他。

    “周卜易,本王希望你记住”,顾棉低头望着他的美人,“你先是本王私奴,后是本王先生。”

    “先论主奴,再论师生”,顾棉一字一句说道,“你永远不能忤逆本王。”

    “本王要你活着,你……”

    “知道了知道了,爷快点滚吧”,周卜易闭上眼睛,“啰里吧嗦的烦死人了。”

    顾棉纹丝不动,只自顾自说着,“本王今日去了诏狱。”

    看着美人忽然睁开的眼睛,顾棉顿了一下,继续,“去找了顾承年。”

    周卜易轻哦了一声,不咸不淡道,“怎么?”

    “后日出发,你要跟本王下江南……”

    周卜易悄悄松了一口气。

    还好不是发现徐归山曾在那里……

    回忆太久远,记不起那天的竹林里,透过来的究竟是初升还是黄昏的阳光。

    彼年他看着徐川的背影,徐归山整个人好像要完全溶进金红旭日里。

    “大人……”徐川听见动静,转过身来,略显沧桑的面容,胡茬又生了几根。

    周卜易正坐在台阶上,见他转身,便低头把视线挪回书里。

    “归山去了”,徐川单膝跪地,“归山走后,这里就只剩大人一个人了。”

    “大人晚上看书要点油灯,您还小,别早早就看坏了眼睛。”

    周卜易并不回答,他用他们,也防他们。

    有人没人,有什么区别吗。

    “大人……”徐川眼中的情绪他实在不懂。

    那是……怜悯吗?

    周卜易骤然冷了神色。

    “你在可怜我?”

    “不敢” ,徐川低下头,“只是觉得,您才六岁,不应该……”

    “徐川,你休沐太久,晚了恐朝歌国君生疑,你还不快走。”

    “是”,徐川站起来,然后一步步走出竹林。

    阳光越发明媚了,周卜易只觉得竹简上的字刺眼。

    他走进自己的小屋,掩上门。

    屋里几乎没有能落脚的地方,床头、桌案,甚至地面都堆满了竹简和古籍。

    早就比他人高了,他从那一堆堆书墙里走到榻前。

    那床没有铺任何东西,就只是几块硬竹板拼在一起,没有床单,也不垫茅草。

    他靠在床头,有一时失神。

    他以后要辅佐的人,会是什么样子呢?

    周卜易自幼就很聪慧,人还没选定,他就已经猜到了。

    所以温妃什么时候能怀上呢?

    想到这里,周卜易忽然有些烦躁——如果怀的是个娇气的丫头,可怎么办呢?

    罢了,大不了先替她铺好路,她只管照着走就是了。

    养丫头可麻烦了,以后她要是喜欢掉眼泪,那自己是温柔一点,还是凶一点呢……

    要不还是凶一点,吓得她不敢哭就好了。

    哄的话要哄好久呢,他时间真的很紧张啊。

    唉,烦死了,一帮老顽固巴巴的上赶着找人辅佐,为什么不能自取皇位……

    周卜易只想了一会,就又埋头读书。

    这十本今天是必须背的滚瓜烂熟的……

    看着看着,字就看不清了。

    原来天已经那么黑了吗?

    周卜易挑灯夜读,腹中空空如也,但这屋里是不可能有吃食的。

    他每日只能小憩一会,然后在天亮前准备上山,山路上会有无数机关陷阱等着他,稍有失误就能要他的命。

    山很高,但他速度必须要快,午时到不了山顶,那日他的冻粥就会被倒去喂狗。

    他早已习惯了不是吗。

    生存,读书,应付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出现的各种刺杀或者刁难,然后在遍体鳞伤与吃尽苦头后慢慢成长为一个合格的护道人。

    到了那时候,他便可以走出竹林,去外面统筹布局。

    他通过考核的那一年才十二岁,那一脉说,他是有史以来最有智谋的护道人。

    有史以来唯一一个还没成年就有资格走出竹林的护道人。

    也是心性最好的那一个。

    他似乎生下来就近乎无情,他聪明,戒备心高,他心狠,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这样的人,最能顾全大局。

    周卜易一度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直到他第一眼看见自己那个小主人。

    那时候顾棉还不记事呢,跟个小鹌鹑一样喜欢钻他袖子。

    周卜易拖他出来,他就哭着继续钻。

    看吧,果然他当年想的不错。

    养丫头是真麻烦啊。

    那个时候,周卜易问了自己一个问题。

    如果一统天下和保全顾棉只能选一个,他还会不会顾全大局。

    不会,周卜易无奈看着怀里的小鹌鹑。

    没有为什么,顾棉是他之主,顾棉才是他的大局。

    第30章 本王带你回家 “他是为本王入的诏狱………

    不知是从哪一刻起, 王府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府中家仆已经用过晚膳,各自回房歇息了。

    “别走神”,顾棉轻触美人发丝, “看着本王。”

    “什么都不要想,什么也不许看,除了本王的眼睛。”

    周卜易,别怕天会黑。

    本王的瞳仁正好对着烛火, 本王的眼睛里有光。

    看着我吧,一直到天亮。

    周卜易的发丝很柔顺, 跟他本人完全不一样。

    顾棉的手很轻,生怕弄断它们一般。

    在他指腹流连的,究竟是什么呢?

    是青丝,还是情丝

    顾棉看着周卜易, 好像要把这一眼望穿。

    凝视久了, 就发现周卜易的鬓角又添了雪发。

    顾棉微微抖着上移的手指,轻轻掀开最外层的黑色。

    原来不止是鬓边,那内里早生了华发。

    周卜易的头发里, 藏了好多花白。

    已经十多年了啊,周卜易已经二十九的岁数了。

    第一次发现周卜易的白发时,周卜易才十六岁呢。

    白发会滋生更多白发对吗?

    天已完全黑了。

    顾棉紧张起来, 他在油灯的光晕里,去观察周卜易的脸色。

    “看着我……看着我周卜易……”顾棉嘴唇轻颤,“周卜易,看着我!”

    是因为惊慌失措所以语无伦次了吗?

    周卜易笑了。

    小屁孩,怎么这般像一只受了惊的兔子,毛发耸立起来,长长的兔耳朵耷拉着, 眼睛红红的。

    有那么吓人吗?

    顾棉呆呆的盯着那笑容看了一会,然后也笑了。

    他笑着眯了眼睛,泪滑落一半。

    他是太高兴了,所以喜极而泣。

    “奴没事了,爷去睡吧。”

    棉姑娘,你有多久没有好好睡一晚了呢。

    顾棉轻轻点头,然后起身向外室走。

    “劳烦爷,灭了灯再出去,怪晃眼的。”

    灯一灭,屋里就伸手不见五指了。

    ——这样你便看不见我额上的冷汗了吧?

    就让月光代替你眸中火亮,而我未必惧怕这黑夜。

    顾棉站在月光照不到的角落,静静地看着床上那一点小小的隆起。

    周卜易,你打算骗谁,你还能骗得了谁。

    你这个王八蛋,事到如今还把本王当小孩骗。

    那点隆起很久没有动了。

    周卜易凝视着瓷杯上折射的月光。

    几道铁栅栏赫然出现在眼前。

    他看见徐川对着那一道铁窗,正仰头望着那一轮未满的月。

    徐川老了,他胸前衣襟敞开,那里……

    已经没有皮肤了。

    烂肉沾在骨头上,呼吸时,似乎可以看到跳动的心脏。

    “大人……”他对着月光,语气里满是疲惫 “对不起……”

    “归山有愧。”

    徐川不知道周卜易就站在他身后,他只是与以往一样自言自语。

    “是归山太糊涂了,自己掉进自己布的局里。”

    “我真的爱上了她”,徐川老泪纵横,“我变得贪生怕死,她何其无辜,我只想……”

    “我老糊涂了,连她是斩龙一脉的嫡系都顾不上了,我……”

    “有时候,我就想吧,一统江山真就那么重要吗?”徐川眼神迷茫,“千百年来,我们做了多少牺牲,最终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罢了……”

    “徐归山,你希望一个家四分五裂吗?”

    徐川浑身一震,是幻听吧,大人的声音怎么会出现在身后呢?

    一定是良心在质问自己,为什么要自私。

    徐川捂住脸,不知道是不是在哭,“大人……对不起……大人……”

    “对不起…归山太爱她了,她说的理念令我动摇了……”

    “她说,每一个人都应该如拥抱生命般拥抱自然与自由”,徐川闭上眼睛,两道浑浊的泪留在了脸上,“她是那南边海岸上最自由的风,经过我身边时,我没法不与曾经的大人做对比。”

    “我恐惧大人曾经的日子,恐惧一统后这天下终将似那竹林一样变成一潭不会流动的死水。”

    周卜易那时候在想什么呢?

    ——我在压抑中长大,不过是希望后来人能轻松一点。

    “北离、东鼎,十八年来共交战二十七次,东鼎半壁江山深陷战火,颜氏偏安一隅,终致汴京被屠城,死者不可计数,因为户籍被烧毁,他们甚至没能留下姓名。

    “朝歌、北离,交战八十九次,是朝歌国君逼得北离不得不入侵东鼎国界。”

    “东鼎不敢跟朝歌打,也不敢得罪北离,于是东南岛国趁乱上岸,倭人入主中原。”

    “徐归山,这就是你所谓不一统的代价!你自由逍遥的代价,是百姓在替你背负!”周卜易慢慢往前走,一步一个血脚印,“你是昏了头,还是怂了胆你究竟是向往自由,还是只想顾自己快活”

    徐归山浑身又是一震,慢慢贴墙跪倒在地。

    地上的月光被铁窗分割成一条一条。

    他低着头,捂着眼睛,哭得像个孩子,“还是完整的月光好看……”

    “大人……对不起……

    “您一定……要扶持一位明君。”

    周卜易终于走到徐川面前,徐川只看到一双血足赫然出现在眼前,他猛然抬头,只见周卜易浑身每一个毛孔都似乎在往外渗血。

    小腿上甚至……

    “先跟我走,不全怪你……”

    “大人…归山活不下去了……归山努力苟活了十八年,真的活不下去了……”

    他本是贪生之人,他是多么想活,可他在这地方煎熬了太多年,受不了了,于是终于决定去死了。

    “好……那便如你所愿……”周卜易抬手,手指摸索着徐川的颈侧,寻找那一击毙命的动脉。

    “在你死前,回答我一个问题。

    “苏寻雁究竟是不是北离国君的女儿”

    顾棉的北离皇室血统,十有八九不纯……

    “不是……”徐川眸中闪过一丝惊讶,然后恢复死气沉沉,“但温妃确实是皇室,只不过,她是镇北王的女儿。”

    这件事徐川曾发誓要一辈子烂在肚子里。

    颜妃娘娘与镇北王私通,诞下了苏寻雁。

    周卜易屈指发力,徐川倒在地上,脑袋最后望着铁窗的方向。

    徐川缓缓阖眸,来不及落泪。

    弥留之际,他想……

    ——可惜月未满,家不圆。

    周卜易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绪,去冷静思考。

    这件事绝不能让那些老家伙知道,那就是一群疯子,他们很有可能因此直接放弃顾棉,然后用几十年操纵三国公主继续和亲,直到出现下一位真龙血脉……

    于情,他不想看顾棉被抹杀。于理,这天下分裂够久了,他不愿再等。

    还有谁知道当年那件事呢……

    周卜易与华山泉汇合,离开诏狱前,他最后看了徐川一眼。

    没关系,慢慢来,大不了他灭了整个北离皇族,将秘密永远尘封在死人口中。

    北离皇室已经烂透顶了,该着手清理了。

    美人眼底乍现的寒光被顾棉尽数收入目中。

    美人张口,说着什么。

    “顾棉……”

    周卜易轻喃,“我来找你了……”

    “…你敌人太多,我不放心……”

    ——三国皇室的负隅顽抗……斩龙一脉的设计暗杀……还有……他这一脉随时可能到来的背刺。

    顾棉,你,举世皆敌……

    我怎好放心

    顾棉从昏暗中走出,他咬着唇,在哭。

    原来竟是如此简单的理由。

    周卜易啊周卜易,原来你入诏狱,就是为了问出一个答案。

    你怎么能是为了本王入的诏狱呢?你怎么能……

    顾棉好想抱一抱周卜易。

    好想抱一抱他先生。

    可是他先生身上都是伤,都是为了他受的刑伤。

    “你不是最厌恶本王了吗”,顾棉几乎泣不成声,“你的无情呢?你的清醒呢?”

    “为了本王干这种傻事……你还是那个冰雪聪明的周卜易吗?”

    “你来寻本王,本王便带你回家”,顾棉的眼睛仿佛泄了洪,“本王以后一定给你一个家。”

    “属于我们的家……”

    先生……

    有你在,本王便不怕那举世皆敌。

    “快点好起来好不好”,顾棉一边哭,一边小心翼翼触摸美人的脸,“先生乖,不疼,不疼了,我们好好养病,以后都不会疼了……”

    本王再也不叫你受伤了。

    顾棉一边说,一边越哭越凶了,“你坐镇帐中,本王去流血。”

    “周卜易,你就当个谋士动动脑子算了,其他的本王不准你染指。”

    “什么狗屁护道人,你是本王正儿八经从鸨婆手里买回来的,你唯一的必尽义务,只有给本王暖床侍寝。”

    美人睁着眼睛,却陷在梦里,皱起的眉头是那么……那么勾人心弦。

    顾棉渐渐止了哭,然后把自己丢进长久的缄默里。

    无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会想什么,他想了什么。

    咔嗒——

    窗边忽然传来细微的响动,似是小竹筒磕在窗棂上的声音。

    顾棉起身去查看,他一挥袖将竹筒收进手心。

    ——是他的线人传来的宫里消息。

    黎阳春说,他母妃和父皇是中了同一种慢性毒药而死。

    所以……

    顾棉缓缓阖眸,长长吁出一口气。

    不是周卜易动的手,是他母妃动的……

    是他母妃以身养毒,就为了拉着他那个多疑的父皇一块下地狱。

    宫里的每一道餐食都有人反复试毒,于是他母妃就将自己变成了一味毒。

    只要顾君颐与她同房,就会中毒。

    为什么每月给她把脉的太医从来报的是身体平安

    顾棉忽然低头自嘲笑笑。

    当然因为那个月月给他母妃把脉的姓黎的太医,也是她的同伙啊!

    黎阳春!也是那一脉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