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小姑娘不记仇,他替她记……
纷纷细雪下至深夜,静思阁的主人仍未归。
馥梨在窗台下作画,案台摆着小陶炉烧水,每每墨汁快冻结,就在墨堂底下的空腔注入一点温水。她呵出一口气来,搓了搓手,听见有人敲门。
还未应,听见木樨的声音:“馥梨姑娘不必开门,我来转达几句话。一是世子爷今夜歇在衙门,不回静思阁,叫你不必等。二是爷让姑娘早些熄灯。”
“好,我知道了。”
馥梨埋首,把纸面上女童细幼柔顺的小辫子勾勒完,再去画下一张,蓦地听见木樨打喷嚏的声音。
她纳闷抬眼,盯着隔扇门:“木樨小哥?”
木樨“哎”了一声。
“你怎么还不去歇息?”
“馥梨姑娘何时熄灯,我何时歇息,世子爷交代的第三件事。”木樨声音闷闷,似乎在强忍着呵欠。
馥梨连忙搁下了画笔,吹灭了窗台的灯。
她自己能熬,见不得旁人跟她一起熬。木樨声音渐渐远了,自言自语带了点笑:“爷料得真准。”
她阖上窗扉,踩着流淌的月光,钻入了床帏。
软枕厚实,褥子暖和,扎实棉被的缎面却温凉,要躺一会儿才会染上人的体温。少女在昏暗里眨眼,好半晌,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眼尾,把脸埋到被子里。
翠枝凝酥白,空阶积寒玉,是雪后的静思阁。
清晨,馥梨进了陆执方寝屋打扫,最先检查那扇常开的琉璃窗有没有飘雪积水。她手掌细细拂过窗棂这一侧的内墙,听到有好几人的脚步声传来。
“审了一夜,可算撬开了这几张嘴。”
“老樊徒弟做了画像,杨柳村往东西南北各向的驿站都贴了海捕文书,出入城的卫兵也得了通知。”
“这一次,绝对不能叫老柴逃了。”
“诸位辛苦,议事完了,请留在府里早膳。”
这些人有穿官服的,有便服的,馥梨见过的那位程大人就在里头,几人正在议论昨夜抓捕的那伙人。
陆执方最先迈进来,一眼看到了馥梨。
她今日难得画了妆,他眸光转了一圈,在她饱满的额头和眼底稍稍停顿,“去泡壶茶来。”
馥梨应声去了,泡了一壶寿州黄芽,再端着托盘来,先奉客人,再将银兔毫釉茶盏放到陆执方手边。
“一旁听差。”
“好。”
她回到博古架那头收拾,几人议事到尾声,她也案情听了个七七八八。缪世鸣只承认这一次以收仙童为借口贩卖幼儿,拒不承认以往的作案经过,官府正依据目前汇总的消息,抓捕老柴这个人。
程宝川是最后一个汇报的,“昨日下官已传令叫各县的相关证人来指认,最远的三日可到。眼下只差那三个孩童的画像,配合巡捕们寻人。”
“画像好了会有人给你,但程司直的三天如何算?”陆执方语气闲淡,“我怕跟我想的不一样。”
上峰该来的责问,始终躲不过。
程宝川心里叹了口气,老老实实承认:“下官的三天就是小陆大人的三天。之前我是看岳守信可怜,叫城防兵马司的人送进狱里,自作主张让少关了两天。是真没想到,他会跑到杨柳村的集会上捣乱。”
他起身,长揖到底,借着这个机会说出憋了一路的话:“给各位同僚添麻烦了。”
“不是有句俗话,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年轻人多历练历练就好。”有年长官员打圆场,想起陆执方还在,又乐呵呵地补,“哪似陆少卿天纵英才。”
陆执方不应付场面话,牵起嘴角,略笑了笑,对程宝川道:“你先回大理寺。馥梨送送程大人。”
“程大人请随婢子来。”
两人走出陆执方那屋。
馥梨朝垂头丧气的程宝川露出了笑:“我还未谢程大人呢,大人给的小布包,派上了好大用场。”
“真的?”程宝川振作了几分:“还好姑娘无事,不然程某更加愧疚。”他跟着馥梨的脚步,不是预想的院门,而是往西屋的游廊,“这里是……?”
“程大人在此稍等婢子片刻。”
馥梨一福身,小跑着进了自己的屋,抱出来三卷画像,“这些是世子爷让转交的。”
不许她熬鹰通宵画,还可以今晨起个大早。
虽然是赶出来的,自问画得尽心尽力。
程宝川展开看过后,精神一振,“这个好,小陆大人真是寻得了丹青妙手。我这就送去衙门。”说罢也等不及她引路,自己朝着静思阁院门就匆匆跑了。
馥梨看着程宝川的背影笑了。
回到世子寝屋,却见一人背影魁梧笔挺,正朝着寝屋大门跪下,是一身褐色短打的荆芥。
地面上还积了一层残雪未消。
那头木樨也在带路,带其余几位官员去厅堂早膳,目光掠过荆芥,又摇头收回去,似毫不惊讶。
馥梨脚步快了些,进到世子屋内,外间空荡荡,只余残香的茶盏,里间的雕花隔断后,人影影绰绰。
“世子爷。”
“何事?”
“荆芥他跪在了屋外头。”
“是吗?”
陆执方声音寻常,伴随着衣物摩挲的细响。
馥梨没进去,想了想还是劝道:“荆芥没戴护膝,地上还有冰雪。跪得久了,膝盖怕要落下病的。”
“他自愿要跪,我还能拦着不成?”
陆执方从那隔断后转出,冬日宽大的外袍直裰都褪了,只着细细一层素绢中衣,贴出他宽阔的肩线,交领被扯开了一半,露出左边的锁骨来。
馥梨没料到他这模样,低头去盯地砖砌的花纹。
身后响起来木樨的脚步声,还有一股浓重的药油味,香、辛、苦涩混杂,“爷,要不要让小厨房煮个鸡蛋,待会儿涂了药再滚一圈,保准两三日能好。”
馥梨立刻抬起了眼:“世子受伤了?”在院墙下他护着她的时候,她还记得那铁铲砸下的闷响。
“受伤了又如何?不关心荆芥的膝盖了?”
陆执方看她一眼,转回了里间。
寝屋里有微妙寂静。
木樨拿着瓶药酒,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半晌,一双白莹莹的手朝他摊开:“木樨小哥,药酒瓶给我吧,我来替世子涂药。”
木樨迟疑,世子肩背是淤青损伤,要双掌用力揉开了才好,馥梨显然力道是不够他大的。可是里间,里间静悄悄的,世子爷一句话都没有。
懂了,他麻溜地松手,退出去掩上了门。
馥梨踏入了里间。
她进过里间,金丝楠六柱棂格床的枕被是她亲手铺的,木施上陆执方每日换下的贴身衣衫是她收起来交给洛嬷嬷洗的。她做这些时,世子早已去上衙了。
而现在,陆执方披着中衣,两条长腿抻直了,泰然自若地坐在床沿,看着她一步步走过来。
“知道怎么涂吗?”
“知道的。”
小时候调皮,她和阿兄都没少磕磕碰碰。
馥梨把药酒倒出一点在掌心,搓热了,“世子爷躺着吧?躺着比较好。”
陆执方看了一眼她的掌心,没说什么,脱了中衣,整个人俯卧到枕面上,修长的双臂展开来。
馥梨垂眸去看,不是她经历过的那种小打小闹,陆执方的左肩后部一片紫红淤血,没弄伤骨头已是万幸。她侧坐在床沿,双掌再搓热,摁下去。
“会痛吗?”
“你若不敢用力,还不如叫木樨来。”
馥梨抿唇,手上默默加了劲。
陆执方呼吸沉了些,声调还很稳:“说点话。”
“世子爷想听什么?”
“听点有意思的,别闷不吭声。”
“有意思的……”馥梨一边给他涂药一边想,“婢子在杨柳村集会看了很多鬼把戏,想听吗?”
“讲讲。”
“那庙里,有一个好高好阔的炼丹炉,里头能藏人,他们叫这个点石成金,把铜钱丢进去,有时能出金银,但有时,又只能丢出砸人脑壳的小石子。”
她一回忆,就接二连三说了起来,语气慢慢变得轻快,若不是手上有药油,还想给他比划两下。
“还有一个符纸,不知道涂了什么,大骗子手指一点,就能冒出绿幽幽的鬼火来,呼啦一下。”
手上药油搓干了,浸润到青年郎君的光洁皮肤里,馥梨又倒了一点在掌心,重新涂第二遍。
“婢子最想不通的,是那个观音娘娘的塑像。为何有的纸莲花能悬空飞起来,有的又不能呢……”
陆执方只是听,并不插话。
馥梨说着说着顿住,想到他熬夜审了犯人,这些把戏定然都知道了。她这么想,涂药动作放轻,不自知变成抚摸,陆执方结实流畅的后背肌理绷紧了。
“怎么不讲了?”
“世子爷不是都知道。”
“知道,和听你讲,是两回事。”
“本也说得差不多了。”
馥梨底下头去,认真涂药。
陆执方闭目,等她安安静静涂过了第三遍。
“好受了?”
“什么好受了?”
“你心里。”
馥梨默了默,慢慢点头,想起他背对着自己看不到,又“嗯”了一声,“好受了许多。”
人有愧疚时,能做点什么补偿,心里才舒服。
世子问她受伤了又如何?
她不能如何。众星捧月的郎君不缺买跌打药酒的钱,不缺关心,就连涂药的人都不缺。
馥梨将瓶塞盖好:“世子爷,药涂完了。”
陆执方慢慢坐起来,右手给自己套上衣袖:“你去杨柳村集会,我让荆芥保护你,他没护好,还让当主子的冒险受伤。他和你一样,想补偿。”
陆执方定定看她。
“可他心思粗,觉得自己做不了什么。”
所以他跪在了屋外头。
馥梨攥着那瓶药酒,有些受不住陆执方的眼神。陆执方生了一双冷清的眼,此刻认真解释时,很容易叫人生出一种被他放在心上的错觉。
“再有半刻钟,叫他起来,就说跪坏了膝盖,爷不介意再换个贴身护卫。”养尊处优的郎君,衣裳下皮肤白净似冷玉,那张嘴冷言冷语更像淬过冰。
不过有时淬的,是糖霜壳子。
馥梨伸手过去,拉起了半边他因为左肩不灵活,死活都套不上的衣袖。衣襟拢好,遮住了比她想象中更精壮结实的胸膛,她低头帮他打了个结,指背隔着薄薄衣衫,触到陆执方腰际的温热,燎得她想躲。
世子低磁的声线在她耳边淡声提醒:
“打错了,两条系带没对上。”
“……”她幽怨地抬眸。
彼此视线触到一处,某些无限贴近过的隐秘氛围涌上来,陆执方率先移开眼,不甚利索地重新绑结。
“三个孩童的画像,已经给程司直了?”
“给了。”
馥梨站到了另一边,距离拉开,又忍不住好奇。
“世子爷如何猜到?”
陆执方给自己套上外袍,恢复了衣冠楚楚的齐整模样,两步慢慢踱到她跟前,“你问我,不若问问镜子,这两层粉都盖不住的。”话依旧不好听,拇指的温热指腹极轻柔地在她眼底抹了一下,又一下。
馥梨来不及反应,青年郎君撤手,出了里间。
这日里,整个静思阁的仆役都莫名其妙得了休沐,所有人都可以猫在屋里赏雪躲懒,除了一日三餐不歇的小厨房,得的是实惠的银子奖赏。
大理寺的人却忙得脚后跟快擦出火星子。
程宝川歇了晌午,再回公务案头,向同样休整了半日,就赶回衙门的上峰递交审讯证词,厚厚一擂。
陆执方翻了翻,“哪个是躲在炼丹炉里的?”
程宝川两指夹出一张,“这个。”
“小陆大人,这是重要的人犯吗?”
“不是,重要的我已夤夜亲审了。”
陆执方抽出那证词,起了身,“这人我再审一遍,去帮我捡颗小石头来。”
“小石头……是多小?”
“砸不死人就行。”
小姑娘不记仇,他替她记。
第22章 生了妄念的人是他。……
陆执方一连好几日早出晚归。
馥梨跟着席灵在静思阁做事,眼见除夕将至,席灵就要得自由身出府了,很是羡慕。
席灵面上不是单纯的喜悦之色,伸手轻轻掐了她脸颊一下:“外头自在但也有难处,哪像静思阁里,好吃好喝,把你养得脸蛋都比来时鼓起来不少。”
相处一阵,她已知晓,眼前的就是个心思单纯的小姑娘,就是世子明里暗里偏爱,也不懂恃宠生娇。
这几日偶有落雪,馥梨手里拢着把伞。
席灵见了问:“这是要去哪儿?”
“静思阁的腊梅快枯了,我瞧着前院的开得还挺好,再剪一些回来。”
馥梨笑,露出袖底的剪子,那袖边阔,还缝了一层白乎乎的细绒,遮住了被虚攥在她手里的纸蜻蜓。
就像席灵说的,静思阁日子好过。
她已很久不曾去畅和堂的树洞丢纸蜻蜓。明日是除夕,她还是想去一趟,穿着这身新年衣裳去一趟。
畅和堂距静思阁不远,都在镇国公府的前院。
一来一回,静思阁里来了客人。
是好些日子没见的戚姑娘戚幼晴和她的婢女香梨。主仆二人就坐在堂屋的厅里。
“世子爷还未到寻常下衙的时辰,戚姑娘恐怕还有一会儿好等。”席灵给她上了茶和点心,又添了炭炉。
这位表姑娘是二房太太邀来长住的客,若非如此,世子爷不在,南雁守着院门,连堂屋都不会叫人进来等。
戚幼晴没在意席灵不冷不热的态度。
“我不是来找二公子的,我来找她。”她目光一转,落到了捧着花枝刚踏进屋的馥梨身上。
馥梨意外,戚幼晴却示意席灵先离去,“我有话想私下里同馥梨姑娘说说。”席灵福身,出了堂屋,却没走远,就在外头候着。
戚幼晴也知道她没走。
她看向了馥梨,那日画技惊艳的小婢女又变了些模样,发髻衣裙更精致了,这还是其次,关键是眉眼又长开些,顾盼间有了楚楚动人的情态。
她原来还猜不透大太太叫个漂亮小婢女来奉茶的用意,后来得知馥梨被调到了静思阁,再联系那日里陆执方的言行,心中就有了某种猜测。
“上次画作,得姑娘指点,我回去再改了,还想请姑娘再过目,要是画得还可以,我就请人装裱,待新年送给老夫人作为迟来的寿礼。”这个老夫人,就是陆执方的祖母,戚幼晴朝馥梨招手,请她靠近些。
香梨随她的话,展开了带来的卷轴。
馥梨走近了,低头细细看,橘衣小童的面孔经过修改,俏皮灵动许多,不止橘衣小童,整个画面结构都变得更疏松有致,有透气流动的感觉。
她当即弯了弯眼:“婢子并非名家大师,指点谈不上,但觉得戚姑娘的这幅画比上一幅更自然动人了。”
戚幼晴看着馥梨,好一会儿没回答。
她上回在独幽亭说,《烫练图》是给家中长辈做寿的,眼下挑明了是给老夫人,其实既不妥帖,又言辞暧昧。毕竟她同陆执方的事情,八字还没一撇。
眼前少女夸赞得真心实意,面上未见异色,丝毫没有嫉妒、黯然、不悦等神情。
是猜错了吗?
戚幼晴对上那双清凌凌的眼,“此处无外人,我说话直接,如果有冒犯的地方,我先给馥梨姑娘赔罪。”
“戚姑娘要问我什么?”
“我想问,馥梨姑娘是世子房里人吗?”
她话落,堂屋变得寂静,馥梨满脸错愕,继而从脸颊红到了耳根,头快摇成拨浪鼓,“不不是啊。”
“不是房里人,抑或是,眼下还未成?”
戚幼晴盯着她,还在轻声追问。
馥梨在想如何解释她才能相信……蓦地,有人冷声接过了话,“戚姑娘个性直率,何不直接来问我?”
陆执方施施然踏进堂屋,满身清寒气,披风上还沾了几粒刚飘下的细雪,一双眼先看馥梨,“毕竟问的是我房里的事,整个静思阁无人比我清楚了。”
他身后敞开的屋门处,席灵已经退避了。
陆执方不知听了多久。
满脸通红地尴尬的人成了戚幼晴。
“我……”她咬唇,深吸了口气,还是定定地直视陆执方的眼睛道,“我只想问个清楚明白,有何错处?”
她同陆执方接触是大太太和姨母促成的,对弈是陆执方主动邀请的,她是有意争取,可也不想被蒙在鼓里,成为别人郎情妾意的陪衬。
陆执方缓了声,看的是馥梨:“你先出去。”
馥梨点头,越过陆执方的时候,被他塞了一卷纸在手中,轻飘飘的,被细雪打湿了一些。她出了堂屋展开看,是大理寺还未贴出来的公文,老柴抓到了!三个孩子都找回来了!之前散落各地的孩子正在根据口供来追查。
细雪转大,变得细密急促起来。
簇簇落雪声,衬得堂屋更寂静。
陆执方看着屋外那道捧着公文低头看的身影走远了,才回过头,看向戚幼晴,“戚姑娘。”
戚幼晴还想辩解,陆执方折身而下,对她一躬,是个再标准不过的赔罪礼,“陆某邀戚姑娘对弈,确实另有原因,并非真心相交,在此赔罪。”
“皇都有崇文楼,来年春闱揭榜,新科进士们会登楼谈诗文,论篇章,是以文会友的好去处。”
“城北有稀音阁,常驻礼乐官,以曲论道。”
“戚姑娘才名远播宝陵,料想在皇都亦能脱颖而出,寻得两相契合的知音人。”
陆执方罕见一次性对她说那么多话,再听不懂的就是傻子了,戚幼晴不傻,不过感到几分气恼,攥着茶盏的手紧了起来。
“我是自幼钻研琴棋书画,想博得才名,而且把这些视为婚姻嫁娶的又一筹码。但我从未觉得自己做错了,未曾想倒叫二公子生厌,将我视为汲汲营营……”
“我未曾想过。”
陆执方打断她,“我同戚姑娘三次对弈,两次都拿出全力,未有过轻慢之心。”
戚幼晴一愣,感觉隐隐寻到了与陆执方说话的门道,这人不喜迂回曲折,以真求真才是最快的捷径。
她试着提议:“陆二公子,幼晴来皇都的确是为寻亲事,一求夫郎身家清白、前程锦绣,二求人品端方、婆母和善。二公子人中龙凤,样样符合我所想,何不与我合作?”
她不待陆执方拒绝,径自把提议说了:“二公子若娶了门第高、脾气大的旁家闺女,就不怕日后正妻会磋磨你真正放在心尖上的人?容不得你偏爱?若是我就不同了,我只求一个体面尊荣的正妻名分,旁的一概不管。”
戚幼晴的指头点点画卷,“二公子连问都不叫我问,急匆匆赶来维护,可别假惺惺否认。”
陆执方默然片刻,拂袖起身:“我送戚姑娘。”
竟是连考虑都不考虑,就下了逐客令。
戚幼晴起身,任由婢女香梨替她披上斗篷,看见陆执方已走到堂屋门槛处。她经过他时一顿,“二公子或许觉得我曲线救国,另有企图,但我的提议是发自真心的。”
“我亦真心祝戚姑娘姻缘顺遂。”
暮云乱雪下,陆执方口吻很轻,“人生百岁说长也短,无论是嫁是娶,若非两情相悦,无甚意思,还不若一人自在逍遥。”
“我竟看不出,二公子竟还有几分天真。”
戚幼晴怔然,摇头轻笑一声离去。
除夕夜,镇国公府按惯例在翡翠堂办团圆宴。
戚幼晴露面给老夫人敬了茶,就称病先离去了,把团圆宴留给他们真正的一家人。一顿宴散,陆执方往静思阁走,听见苗斐在他身后重重地咳了好几声。
他顿步,“母亲得风寒了?”
苗斐揣着暖手炉,冷冷睨他:“许是被气的吧。”
陆执方拢袖在她身侧站好,规规矩矩摆出听训的模样,倒是叫苗斐不好开口了。也不知这臭小子到底同戚家表姑娘说了什么,人家不愿意再接触了。
“我看你啊,是想娶个仙女!”
“娘亲,我也想娶个仙女~”
小儿子稚声稚气地打岔,拽了拽她的衣袖。
苗斐“噗嗤”一声,拉下来的脸没绷住。
陆执方暗暗勾了唇,看向幼弟,幼弟黑葡萄似的眼睛滴溜溜转了下,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苗斐连忙给他拢了拢衣襟,“明日请安我再说你。”说罢赶紧同嬷嬷带着小儿子回清夏堂了。
静思阁里,欢声笑语,杯盏交错。
小厨房外搭起了暖毡帐,仆役们正在吃暖锅。
馥梨被围在中间,左边是洛嬷嬷,右边是坚持要守完最后一天的席灵。
暖锅是陶瓷做的尖嘴汽锅,仿了五熟釜的样式,外圈分了五格,放猪、羊、牛、鸡和素菜,每一个调的汤汁都略有差别,咸香辛鲜口味不一。
她涮了两片切得薄薄的羊肉,沾了香料,吃得快要摇头晃脑,“这个是不是小羊羔肉,太嫩了。”
“是咧,得提早一日让肉铺送,今日晚些肯定都买不到了。”厨娘笑眯眯,把肉盘子推到她面前。
馥梨回以一笑,忽而对上了廊下的一双眼。
世子不知何时从翡翠堂回来了,满院的人都忙着吃吃喝喝,连提早吃了饭守院门的南雁都没通传。
她正要说话,陆执方一指抵唇。
馥梨没吭声了,洛嬷嬷给她盛了一碗牛肉汤,她捧着小口小口喝起来,喝得浑身暖热,出了点汗。
待众人吃饱喝足,才觉出世子屋里亮了灯。
静思阁的习俗,饭后就能跟世子拜年讨红封。
陆执方坐在堂屋的太师椅上等,手边托盘摆得满满的,红封堆得鼓鼓囊囊,摇一摇,还稀里哗啦响,拿过的人都知道,里头有铜板、银叶、金瓜子。
仆役们一个个排队,说着喜庆的话。
荆芥身高体壮,一站到眼前就完全挡住了后头的人,朝他一拱拳,“世子爷新年吉祥!属下祝世子爷仕途顺利,步步高升!”
陆执方递去红封,“好好当差,少跪跪拜拜。”
荆芥身影一挪开,身后露出个穿妆花云锦对襟袄配百迭裙的少女,一双杏眸乌润含笑。她脸颊飞霞,红唇润泽,鼻尖还盈着吃暖锅吃出来的一抹清汗。
陆执方失笑,明明在翡翠堂胃口不畅,看她吃暖锅,却看得自己有几分饿起来。
“世子爷身体康健,万事胜意。”
她吉祥话一样的中规中矩,说得还慢吞吞。
陆执方挑出那只画了林间小鹿的红封,递给她,没说什么,示意下一位来。
下一位是席灵,席灵难得有些鼻酸,好话念了一半有些哽咽,到底在静思阁那么多年,对大家都有感情了。陆执方没给红封,看了木樨一眼。
木樨掏出张银票递过去,笑道:“爷给的,往后几十年的红封都在这里了。静思阁是你半个娘家,要碰上了麻烦事解决不了,回头来找你木樨哥。”
席灵啐他:“世子爷面前,装什么豪横!”
陆执方放松地靠着椅背,“我准的,是半个娘家,都歇会儿吧,迟点来庭院看热闹。”
馥梨正在房间里研究她的红封。
纸面画了一只幼鹿,正低头喝水,耳朵、脑袋和躯干四肢都是寥寥几笔湿而重的墨,水迹晕出浑然天成的毛绒质感,鹿眼一圈枯笔,四两拨千斤地点睛。很巧妙又老练的画法。
她小心翼翼地拆开,倒出里头的三色钱,把红封理平整了压在灯台下,手指头在上面摸了摸。
好像真的能摸到那软而细的毛皮。
静思阁只有她的红封有画儿,很可爱。
馥梨还未欣赏够,屋外席灵在唤她:“小梨妹妹出来看热闹!快快快!”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兴奋。
屋外的静思阁满庭华灯,松枝高高低低间,冷冷暖暖的荧光错落。暖的是烛火,冷的却似翡翠幽绿。
她惊奇地睁大双眼,眼见陆执方从一个小陶罐里,盛出一点青绿色的粉末,倾注到了有缠枝外壳的琉璃灯盏里,暖色火苗眨眼间,变成了幽幽青绿。
这焰色,好像她在杨柳村集会看的那个。
陆执方把琉璃灯的提柄递给她,“去逛一圈?”
席灵已在另一头提着灯,朝她欢喜地招手。
馥梨接了灯去,冷翠流光轻轻摆荡,拂过修剪到膝盖高的矮树丛。平整的细叶面上,一枚枚精巧剪纸铺开,都是五彩缤纷,活灵活现的小动物。
她一路走过,有的剪纸如附灵光,倏尔轻盈地,慢慢地飘飞,飞到了琉璃灯的缠枝外壳上,在庭院的地面映出忙乱得手舞足蹈的小动物剪影。
呀!这就是她在杨柳村看过的神奇戏法。
馥梨陪席灵完完整整逛过了静思阁,送别了她。
蓦然回首,陆执方就立在屋檐下等她,檐边一轮孤霜月,雾雾融融,勾勒他长身清影薄如玉。
馥梨提着裙裾小跑过去,“世子爷!”
“嗯,”陆执方不用她问,“过年了,给你变点鬼把戏看看。绿焰是混了一种叫曾青的冶铁之物,纸片飞起来,是磁石和铁粉的相互配合。”
“很好看,不是鬼把戏,是神仙把戏。”
馥梨语气轻轻,眼眸清莹,盛了满园异彩。
陆执方注视那双杏眸,视线慢慢移到她眼尾,是左边,他亲过的地方,在左边。
他凝眸到那小片细腻肌肤上,心里想到戚幼晴的提议,那个只要一想,就觉得对眼前人冒犯的提议。
少女的心思纯粹,如春日山溪。
不够光风霁月,生了妄念的人是他。
树洞有了新愿望,而纸蜻蜓徐徐展开,没有哪个愿望是为她自己许的。
簪花小楷的字迹娟秀——
一愿世间孩童有家可归,双亲常伴。
二愿世子身体康健,肩伤痊愈。
第23章 “就剩一间房了。”……
新年伊始,朝会连休。
陆执方得了休沐,但各州县驿站与衙门还是有人轮值,程宝川像一个攒粮食过冬的松鼠,每每攒下几个新消息,就眼巴巴送到静思阁来,只想在上峰眼里挽回办事牢靠的印象。
“温县、吕阳县、定南县都各找到了之前被拐卖的孩童,有一些被转了两三手,查起来还需要费功夫。”
“嗯。”
陆执方看完他递的公文,问起另一茬。
“岳守信如何了?”
“下官走访时去云水村看过,魂都丢了,村民们说岳守信老娘天天在家门口哀嚎,儿子要跟自己恩断义绝,后来找里正来调解了才算安生。”
根据供词,香琴就是在柴房,被谬世鸣那伙人致残时,流血过多,没熬住丢了性命。
尸体被丢到后山腰草率地埋了。后来官府带人挖掘,还找到另外两具尸体,通知家属来认领了回去。
这个新年,有人团圆,有人骨肉分离。
程宝川愤慨:“这些人,锉尸枭首都不为过。”
陆执方听罢,静了一会儿,“不会轻判的,斩首令不用等到秋后,两个月就能下来。”
这是陛下都关注的案子,死刑批复得很快。
他目光从厅堂敞开的门,望到寝屋外,有道娇小玲珑的身影正端着茶盘蜜饯,往他屋里走。
“程司直还有别的事吗?我还有客。”
陆执方指了指屋那头,程宝川连忙告退了。
东屋外间,馥梨在给游介然倒茶。
一身黛蓝杭绸大袖衣的青年同陆执方年纪相仿。
他生得俊美,含情目神采奕奕,看谁都似带了笑意,如三月春湖,涟漪荡漾。
此刻,游介然正懒散支着下颔,定定看她,“我没听清楚,劳姑娘再说一遍,叫馥什么来着?”
“馥梨,梨子的梨。”馥梨回视。
少女眼里澄明,无羞无怯,看似还未开窍。
“几时来的静思阁,我竟未见过?”
游介然语气熟稔,敲着二郎腿的姿势随意,仿佛把静思阁当成自己的家一般。
“来了小半月。”馥梨任他打量。
席灵走之前把常来的访客都给她说过,这位毅勇侯府的游公子就是来得最勤的。两家是世交,游介然同陆执方是自小认识,熟得能穿一条裤子的关系。
游介然的目光里是好奇,而非轻佻。
陆执方来时,还是不着痕迹挡在人身前。
“往常不是初八才来。”
“今年有正事。”
“说说。”
游介然收回了视线,下巴努努香几上的硬壳图册,“这图册拿去给你妹妹看,叫她看上什么圈起来,我回头叫掌柜的送,当新年礼物。”
陆执方翻开来,第一页是目录,按簪、钗、步摇、花钿等分了类目,一眼看去全是女儿家的珠宝首饰,右下角落了臻巧楼的双月商徽。
臻巧楼在各地都有分号,按惯例就是贵客订货,都是伙计来送的,能劳动掌柜,只有东家。
“臻巧楼何时成了游家的?”
“今年。”
游介然伸了个懒腰。
“给我妹送珠宝首饰,也能算是你的正事。”
陆执方摇头,想阖上册子,察觉身后有道安静的视线,修长手指又落回纸面,慢慢翻过几页,“嘉月少出门,首饰每季打新的都戴不了几回。我这个当兄长的想送都没法送,你还先送上了。”
“她戴不戴是一回事,我送不送是另一回事。”
游介然笑意淡了,“我是真的有正事。我得到了消息,那位擅施金针的闻大夫游历回来了,这几日就在淄州吉阳城,你问问她,还要不要去看诊?我游家送她去,保证平平安安送去,平平安安回来。”
陆执方直接替陆嘉月应了。
“看,就不能叫闻大夫来皇都?”
“陆九陵,这世间有本事的人多像你,脾气臭,不是求上门的还不看。我打听过了,闻人语治愈过像嘉月这样的,不过那病人得哑疾的时间没有嘉月长。”
“淄州路远,等我禀了父母亲。”
“自是应当。”
游介然没再说什么,手指一下下敲着扶手。
陆执方将图册递给馥梨,“给大姑娘送过去,游公子怎么说,你怎么复述。”
馥梨小心接过了图册,欲言又止。
陆执方看出来:“怎么?”
馥梨想问他,转念一想,游介然才是图册的主人,“婢子路上能看看吗?不会翻坏的。”
游介然本有些郁郁,闻言笑了出来,没好气挥挥衣袖撵她:“你爱看就看,别耽误太久。”
待人走了,他稀奇地睨陆执方,“你这婢女是怎么做到又懂规矩又冒冒失失的?躲个无人角落去看也没人知道啊,可真有意思。”
陆执方朝他推了一碟茶酥,不接话。
两人只当是小姑娘直率心性,喜爱漂亮首饰。
馥梨把图册仔细看完,送到了陆嘉月的院子里,转达了游介然的话,但还没说求医的事情。
陆嘉月手上捧着一卷快翻皱了的话本子,闻言神色怔忪,目光落到那册子上,盯了片刻,却又收回了目光,似乎是欢喜没片刻又变成低落的模样。
蓝雪笑着收起了图册,“我们姑娘有空会看看的,感谢游公子好意了。”
静思阁里,游介然已经走了。
陆执方还坐在那里,馥梨走过去,收拾游介然用过的杯盏,忽而听见他轻声问:“有喜欢的吗?”
“什么?”
“那本图册上的。”
馥梨摇头,臻巧楼最便宜的素银簪都要五两银子,她从前喜欢,现在的荷包喜欢不起来了。
她收了杯盏,回到属于自己的小屋,回忆着方才看到的图册样式,用裁纸刀把宣纸裁成一块块,又问洛嬷嬷借了浆糊、针线等杂物,好一阵忙碌起来。
陆嘉月去淄州看诊的事,两日后定了下来。
游介然护送,陆执方这个当兄长也陪同。
馥梨没想到,世子叫她也跟着去,“去淄州的路上会路过云水村,你顺便陪我去一趟岳守信家里。”
“去岳守信家里做什么?”
陆执方顿了顿:“你再给他画个画像吧,给香琴,不是寻人启事那种,画她在家里的模样。”
馥梨愣了片刻,“嗯”了一声。
她这两日做的东西,刚好能派上用场了。
出发那日是个阴天,阵雨初歇。
两拨人在官道上分了方向,陆嘉月和游介然带着两家护卫和仆役先往二十里外的官驿去,陆执方带她往云水村,做完了画像再雇车去驿站汇合。
荆芥脚程快,比所有人都先出发去了淄州,确保闻人语不会在他们抵达时,又悄无声息去云游。
岳守信家里,比馥梨想象的更简陋。
院子似乎因为香琴的事情,久无人打理,各处都乱糟糟的,脏污随处可见。岳守信无精打采地带他们进门,听了陆执方说明来意,眼里才亮出了些神采,连忙擦干净堂屋的板凳和方桌。
“香琴每日最喜欢站在这鸡圈前头看,要摸鸡蛋。”
他伸手指了指,又翻出来一条洗得干净的花袄和发饰,“这是她最喜欢的衣服,还有头绳。”
馥梨在方桌上铺开了笔墨纸砚,却没有马上按照那快翻烂的寻人启事作画,而是从随身包袱皮子里,掏出一本小图册,翻开同岳守信慢慢确认。
“岳大哥看这里,香琴是圆眼、杏眼还是……”
第一页是目录,眉、眼、耳、口、鼻,底下细分杏眼、圆眼、三角眼……悬胆鼻、宽鼻、蒜头鼻……就是光杏眼这一类,再往后翻,都有好几种瞳仁大小和眼角高低。
岳守信看愣了,心头涌来说不出的滋味。
“这个,香琴的眼睛像这样。”
“耳朵是这种,小的,耳廓绵绵的懒耳朵。”
……
大半个时辰后,画纸上出现个娇憨的小女娃娃,花袄,双辫,胖乎乎的手扒着栅栏,踮脚看鸡窝几个鸡蛋,身后就是这院子里种的柿子树,硕果正丰。
岳守信鼻子发酸,想再细看,画面却看不清了。
他用衣袖胡乱地抹脸,一下又一下。馥梨待墨干透后,把画纸递给他,又捏紧了不松手,“岳大哥。”
岳守信紧张道,“不是说给我的吗?”
“这画儿是个念想,你想香琴时,看一看,心里头不觉得空荡。你要是日日夜夜看,把魂丢进去,”馥梨看了一圈潦草维持现状的屋子,“我就成了罪人了。”
她看着岳守信的眼睛:“我不是为了这样画的。”
小姑娘轻轻的声音,却似窗外此刻响起的惊雷,劈进了岳守信浑浑噩噩的心头。他郑重接过那画,点点头,又哽声保证:“不会的,岳大哥答应你,不会。”
雷声滚过,屋外风雨又起,渐渐成暴雨之势。
馥梨同陆执方被困在了岳守信家里,等到了暴雨停歇,再雇车去驿站,已经很晚了。
“来不及到二十里外的官驿,就在五里驿站歇。”
陆执方叫车夫停了车。
“大姑娘他们等不到我们,会不会担心?”
“他们在路上也会被暴雨拖慢,能料到我们迟来的缘故,明日一早赶上去无妨。”
两人走进小驿站,放眼都是被暴雨滞留的商客,大堂里吵吵嚷嚷的。
“要两间房。”
“就剩一间了。”
陆执方掏出了一锭银子。
“您就是给金子,也变不出两间。”
剩下一间房是驿站里最狭小逼仄的。
人进到屋内,一床,一桌两凳,连打地铺的位置都寻不出来。床榻上,枕头被褥看起来还皱巴巴。
驿丞带他们看了房间,转着手里钥匙。
“两位住不住?不住后头还有镖师想住。”
“住的!”
馥梨摘了他指间的钥匙,一把将眉头拧得死紧,看起来还想挑三拣四的世子推进屋内。
第24章 世子将她抱了起来。
小驿站的房间豆腐块大,先后挤进来两人后,更无从下脚了。馥梨觉得两人好似转个身,走两步,只要没事先商量好,前后脚都能打一架。
她拉开凳子,叫陆执方坐下去,自己兢兢业业履行本分,将那皱巴巴的枕头被褥铺好,还嗅了嗅被角,有皂荚的味道。
“是洗过了的,不过晾晒时没扯平,就显得皱,世子爷将就一夜吧。”
陆执方静了好半晌,问:“那你睡哪儿?”
馥梨指指他面前的桌凳,“我缩这里眯几个时辰就好,同大姑娘她们汇合了能再补觉。”
她在清夏堂时候就听方嬷嬷说,贴身婢女都要轮着守夜,有的就在外间矮榻或小板凳上睡,同眼下情形也差不多了。静思阁不用她守夜,出行守一次半次不打紧。
“世子爷,我再同驿丞要一盆炭火,加一张棉被,你等等我。”小姑娘第一次在路途当差,分外周到,小心翼翼绕开挡路的凳子,脚步轻快地去了,回来时手里却只得一个炭盆。
店小二已经送来热水,陆执方刚净过了手脸,正在解身上大氅,睨她一眼:“棉被呢?”
“住店人多,驿丞说也没有了。”
馥梨低叹,环顾一圈,将炭盆放到桌子上,窗户掩一半,留出一道缝来通风。
陆执方将大氅丢到床尾,“你睡那儿吧。”
他没等她回答,低头解了腰封,外衫松松叠好搁在凳子上,厚实夹袍还齐整套在身上,语气带了寻常吩咐差事时的淡淡催促:“还不去?”
馥梨下意识就应了一声。
反应过来,她看看陆执方,确认自己没听错,世子爷叫自己同他睡一张床上去。她硬着头皮脱了绣鞋,爬到床尾去,抱膝蜷缩起来。
屋子小,床尾正正嵌入了墙角。
陆执方眼神看那鹤氅,“披着。”
那是条蓬松厚实的大氅,染着陆执方的余温,馥梨把自己裹一圈还有余,人一下子就暖和了起来,缩在床角,是比缩在凳子上舒服。
陆执方吹灭了灯。
屋内陷入昏暗,但还有月光。
床板一沉,馥梨感到青年躺了下来,身旁的棉被隆起来,是陆执方两条长腿。她这个角度,能在朦胧昏暗里看到陆执方仰躺的脸,鼻梁挺拔得像一截玉骨削成,点漆眼眸蕴着微微暗光。
这样分两端睡,应该只算同床,不算共枕。
馥梨念头跑偏了一些,又拉回来,轻声问:“世子爷,我红封上的小鹿,是你画的吗?”
“嗯。”陆执方默了默,没等到下文。
“不喜欢?”
“画得很好看,”她真心夸赞,“我是在想,即便今日不用我去云水村,世子也能替岳守信画好香琴的画像。”
“不一样。”
“有何不同?”
“一,我不擅画孩童,二,”陆执方声音淡了些,“二来于心有愧,影响落笔。”
馥梨做的那本五官图册,大理寺和刑部其实也有类似的雏形,但多数用于追踪穷凶极恶的犯人,五官图谱以成年男子为主,少有顾及妇孺婴孩的。很多事情,能力到了,心力不及。
“待嘉月求医的事完了,我带你同大理寺的画师老樊见一见,你做的图册能派上更大用场,别浪费了。”
馥梨眼睛一亮,应了声好,又道:“世子爷,其实我走的时候都看见了。”
“看见什么?”
“在云水村,你偷偷往岳守信家的米缸里塞了银子。”
陆执方没接这话。
这世间,银钱能办到很多事,唯独生死,是滔天富贵都挽回不了的例外。
他定定去看床脚缩成小小一团的姑娘,白净的鹅蛋脸裹在他鹤氅的黑羽里,乖巧又伶俐。
“画画是谁教的?”
“是野路子。”
“自学的?”
“也不算。是跟这个先生偷学一些,从那个画册临摹一点。我爹娘都是小商贾,街上派给顾客的飞页,店里墙面贴的彩绘,都靠我画的。”
提到了家里,少女语气雀跃了几分。
“后来怎……”
陆执方想问怎么卖身为婢,猛地止了话。
馥梨静了静,“做生意的事情,就是起起落落,哪日周转不开就欠债了,滚雪球一样越欠越多,欠得快要把自己卖掉都还不起了。我先把自己卖进镇国公府,就不会被卖到别处了。”
“还有谁要卖……”
“世子爷。”
两人话音打了岔,馥梨先转了话题。
“游公子为何对大姑娘的病情那般上心?”
“很上心吗?”
“一般世交情分,帮忙留意名医的消息,及时来通知已经算殷勤了。游公子还说游家负责接送,我觉得像是把这当成责任往肩上揽。”
小姑娘很敏锐,猜得没错。
陆执方在黑暗中回忆道:
“小的时候有一回,游介然来陆府找我,我正在被父亲罚跪祠堂,他便去找了嘉月,怂恿她钻狗洞溜出了镇国公府。两人本身去和街上孩子玩蹴鞠,不知怎地,跑到了溪阳巷去。”
“是城西那个吗?”
“对。”
溪阳巷不是一条巷子,是城西十三巷的总称,聚集了很多贫民和偷盗,官府的养病坊和救济堂也都有一半设置在此处。
“他们遇了歹人,险些被绑架,府里再找回来时,嘉月病了一场,落下口不能言的毛病。”
陆执方说得很平静。
馥梨却听得愣怔,“这听起来,像心病。”
“有大夫这般说,也有大夫觉得是惊吓损了心头一滴血,要行针用药把那滴血滋养回来。嘉月刚病的那两年,太医署的太医几乎都来过陆家一趟,有成效者少之又少。嘉月自己都放弃了,游家还在寻医问药,总觉得高手在民间。”
馥梨忽然懂了陆执方之前说荆芥的事。
“游公子太愧疚了,总想做点什么,心里才好受。”
“若是愧疚到要娶进门呢?”
陆执方话音一转,“你要是嘉月,会答应吗?游家富庶,他应当算是你说的——长得好,脾气好,前程好,家境也好的四好夫君。”
“我那是应付杨柳村那些信众的说辞。”
馥梨没想到他连这个都知道,悄悄将鹤氅的毛毛边又拉起来,遮住了半张脸,声音含含糊糊地传出来:“我要是大姑娘,不会愿意嫁的。”
“为何?”
陆执方疑问,这提议,嘉月还不知道,游家已同陆家暗示过,父母亲的意思是赞同的。
“要只是因为愧疚,岂非把两个人的好姻缘都浪费了?大姑娘善良温柔,肯定会找到与她心意相通的人。游公子也是。”
馥梨声音愈发低下去,小小声打了呵欠。
陆执方看了看她:“睡吧,明日赶早。”
“嗯。”
馥梨抵着墙,觉得凉,又把鹤氅扯起来裹住了耳朵,挪到了最舒服的姿势闭上眼。
世子的鹤氅看着又大又重,威风凛凛,披上却轻软如棉,还有她觉得好闻的香味。
她困意袭来,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间,感觉有人隔着鹤氅,抱住了自己,陆执方清冽舒心的气息慢慢缠绕了过来。
她眼皮动了动,想睁开又觉得困倦,觉得他呼吸时喷薄的暖热气息,像秋季卷起地上落叶的最小旋风,轻轻地拂过她眼皮。
陆执方将她抱得更紧,手臂牢牢箍住。
她的眼皮颤了颤,在黑暗里莫名不敢睁开。
蓦然间,听见陆执方低低笑了一声,低缓而温柔的气声一字一字:“你最好是没醒。”
世子将她抱了起来,放到了更宽敞温暖的地方。
鹤氅松开,带着同样清洌气息和温度的包裹覆盖过来,她蜷缩的四肢渐渐放松,伸展,所触之处,都是一样的厚实温暖。
最后一丝束手束脚的不适消散了。
那怀抱松开。她的心像是泡在温水里,飘飘浮浮,等了一会儿,把自己等睡着了。
晨光透过窗缝,唤醒了一夜好眠的人。
馥梨睁眼望见陌生的屋顶,拢着陌生的棉被,想起是她和世子住的小驿站。
她成了舒舒服服躺在床上睡的人。床尾,高挑的青年郎君无法把自己缩成一团,勉强曲着腿,两臂压在膝头,正盖着鹤氅闭目养神,呼吸平静而清浅。
馥梨掀开棉被,慢慢靠近去看。
“世子爷。”
她开口的第一个字,陆执方就睁了眼,不等她有机会问出口,伸手摁摁眼眶,“替我打盆热水来。”
馥梨穿好绣鞋,小跑着出了屋。
屋门阖上,陆执方深吸了口气,摇头暗叹。
他动作缓慢,一点一点扯开鹤氅,一点一点挪下床,手脚麻得像被一千根针扎过似的。从前出公差,看荆芥寻个墙根就能呼呼大睡,像是轻松无比,践行起来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两人没多耽搁,吃完了朝食就雇车赶路。
官驿里很顺利地找到了游、陆两家的人,同游介然、陆嘉月会合了。只是官驿宽敞的大堂,两人各占南北一张桌在喝茶,离得远远的,仿佛互不相识,两家仆役也泾渭分明。
“世子爷,他们是不是吵架了?”
馥梨悄声问他。
陆执方见怪不怪:“不用管。”
再启程时,馥梨坐进了陆嘉月的马车,看见游介然单独一车,陆执方和荆芥始终骑马。
一行人旅途辗转,抵达了淄州吉阳城。
事先约定好的客栈里,荆芥等得火烧火燎。
游介然一看他神色,暗道糟糕,急忙迎上去问:“闻神医莫非又去云游四海了?你没看住?”
“没去云游,”荆芥飞快地道:“闻神医给一大户人家的公子治病,把人治死了,家属闹到公堂去,眼下闻神医被关进大牢里去了。”
第25章 “给了我,就是我的了。……
郎中治病救人,人死了,并不新鲜。
哪怕是太医署两鬓斑白的署正孙太医,行医生涯定然都有没能从阎王爷手中抢过的人。
但这种事情,随着经验累积,渐渐就少了。有经验的郎中一眼瞧出救不了的,接手是自砸招牌。
从一开始,就不会接诊。
陆执方记得游介然说,“闻大夫年纪大了?”
“比我祖父岁数都大。”
游介然和他想到了一块去,入鬓长眉高高挑起,挥手先让长随将客栈顶层的厢房都包了,“这事蹊跷,入屋里再说。”
荆芥性子急,在楼梯口就给这事盖棺定论:“属下瞅着,闻神医就是被冤枉的。”
顶层最宽敞的上房还有个小厅。
就是把两家所有仆役护院召进来,都勉强塞得下,陆嘉月跟在最后头,却没有入屋内,蓝雪朝两位公子福身,转达她的意思:“姑娘觉得人多气闷,加上旅途劳顿有些疲乏了,就先回房间休息。看诊的事情看起来也能不急于一时。”
真看病的不急,请郎中的急上火。
陆执方睨了一眼满脸焦灼的游介然,略一颔首,看馥梨习惯性地要跟她们走,手指点了点圆桌,“茶。”
她脚步顿住,旋身把案上那套茶盅茶杯端走了。
馥梨泡好热茶回来,又问店小二要了些方便拿取的吃食,一样样摆到桌上。
荆芥的话已经讲了个开头:“闻大夫一听就不太乐意,说大姑娘这情况不好治,耽搁时间,他还要继续去云游,蓬莱山云海错过了季节就没了。属下正想把人强行绑了……”
馥梨微微惊诧,给他倒了杯茶。
荆芥赧然咳了一声,“反正,那时就有闻大夫一个药童跑来说,闻大夫的亲传弟子被严家人绑了,想要徒弟活命,只能乖乖去严家把严二老爷的公子救活。闻大夫又急又气,骂骂咧咧好一顿。”
游介然皱眉:“他说了什么?”
荆芥挠挠头:“我也没听太懂,是一些医理的东西,反正就是严家公子这病没救了,是声色犬马亏空得太多。但闻大夫还是提着医箱去了。”
“然后你就听到他医死人,被官府抓了?”
“你跟去了。”
后一道声音是陆执方插的话。
荆芥重重点头,爷真了解他啊。
“严家抓走他徒弟的事,我想着要是能帮上忙,他没准就乐意给大姑娘看诊了。于是悄悄跟着潜入严府想摸清楚情况,看到严家把闻大夫徒弟拉出来威胁,逼闻大夫施针,说闻大夫有一套绝学能起死回生。”
荆芥想起当时场景,眸光沉了沉。
“闻大夫坚持人治不活了,严家就当着闻大夫面,断了他徒弟左手手指,说再不治,断的就是右手。”
陆执方不禁挑眉,“这般猖狂?”
右手是大多数大夫把脉用的手。
手指废了,这辈子行医就没指望了,闻人语费尽心思栽培的亲传弟子也就废了。
荆芥点头:“闻神医被逼得没有办法,答应施针,跟着他们入屋里去。屋里头的属下就没打探清楚了,只知道没等一刻钟,里头哭天抢地的,人就死了。人吵起来,闻大夫大骂了一句活该,严家人当场就发作,叫来好几个护院把他送去了官府。”
他顿了顿:“我想劫走人,又不敢莽撞。”
游介然眯眼,抿了口茶:“严家什么底细?”
荆芥这些天等在这儿,已经打探过了,正想说,陆执方把他话接了:“钦天监的严家。”
荆芥点头,监正严宁的老家就在吉阳城。
此言一出,游介然脸色更难看了。
钦天监在历朝历代都是个可大可小的官署,帝王不看重,就只是个算算吉时吉日,看看宫殿风水,只管锦上添花地祈祷国祚永延的闲衙门。
要是帝王看重,大至战事出征日和皇嗣人选,小至官员调任升迁,都能掺合进一脚。本朝天子偏偏就是个对堪舆之术颇为尊崇的。
游介然静了一会儿:“九陵,能捞出来吗?”
陆执方思忖片刻:“难。”
“官大一级压死人,你不就是管邢名案件的吗?叫淄州知府放人,他难道还敢不放?”
“大理寺批复各地呈交的死刑案。卷宗没送来过明路,淄州知府他今日放了,明日御史参我越权办案的折子就能送到圣上御书房去。”
游介然一噎。
他不是读书的料,在工部挂了个闲职,可去可不去,对各衙门的政务流程远远没有陆执方敏感,“那你说怎么办?严家势力大,和官府打了招呼,在狱里就能够悄无声息地弄死他。”
陆执方也在思量。
“严家确实是想泄愤,不会等到案子正经走流程递上去,当务之急,先弄清楚闻人语在医治严家公子的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荆芥试探道:“我去把案件记录偷出来?”
“都说了是严家施压,那证词能信?”
在游介然眼里,已然是严家在报复,“要不这样,陆九陵,我登门去严家一趟,叫他卖我家个面子。再不行,把你家的名头也搬上。”
“我祖父从前因为出征日屡次要听钦天监的指示,闹过几回,陆家的面子在钦天监的人那儿不管用。”
陆执方把游介然那点希冀也打消了:“丧子之痛,游家的官场人情也未必顶用。”
他看向荆芥:“闻人语有没有亲属在吉阳?他那个徒弟在何处?去过监狱探望没有?”
荆芥把查到的都回答了:“有个侄女,已经出嫁了,嫁的是个吉阳药商。我打探到平日里往来很少,不然严家就该绑闻大夫的侄女,而非亲传弟子。至于那个徒弟,被严家打了一顿,还在昏迷中。”
陆执方默然,照此情形,若非游介然提出来要带嘉月看病,闻人语遭遇此事,是凶多吉少。
“我想办法去狱里见一见闻人语,”他唤了游介然的字,“修自还是去吊唁一趟,看看有无转圜余地。”
几人商议定了具体章程,准备各自回房休息。
馥梨等在一旁,收拾好桌面,也准备走了。
这一路住宿,她都跟大姑娘的女眷那头,房间也是同蓝雪在一块儿。
“哎,还有一事,小梨子,劳烦你过来。”
路途快十日,游介然同她熟悉起来,也嫌弃名字不太顺嘴,擅自给她添了个新的更接地气的名儿。
馥梨掸掸神,没觉得暧昧亲昵,每次听见总想到戏文里那些叫“小福子”“小桂子”的小太监,听完了都想给游介然“喳”一声表示收到。
她回头看游介然:“游公子有何吩咐?”
游介然拿起案上那碟没动过的酿青梅子,“车马劳顿,恶心想吐,含两粒缓一缓就好了。你给大姑娘送过去,说是她阿兄给的。”
馥梨拿着梅子,看看陆执方,陆执方没反对。
她就走出去,临到门槛处,听见陆执方漫不经心说了游介然,“尽捡我的人使唤,自己没长嘴。”
游介然愤然回骂:“陆九陵,你就是个小气鬼。”
翌日,吉阳城的严家府门大开,朱漆门下两盏大白灯笼高挂,前来吊唁的人和车马填街塞巷。
游介然等了大半日才轮到,一笔诚意十足的白事金送出去,连严家二老爷的面都没见着,光是提一提闻人语三个字,就被管事客客气气地请出严府大门。
“我等丧事结束了,再给严家发个正式帖子。”
游介然没抱多少希望,揣袖出了严家。
同一条街的拐角里,他面前的一男一女已作寻常打扮,换上了更朴素的衣裙装饰,是陆执方和馥梨。
游介然问:“狱卒那头都打点好了?”
“快到时辰了,问过之后到客栈细说。”
陆执方和馥梨扮成闻人语的侄女婿和侄女,即将去监狱探视。闻人语的侄女不敢惹上严家,不愿意去探视,反倒给了他们便宜行事的机会。
严家贿赂的是淄州知府,底下狱卒可没钱拿。
陆执方稍稍想办法,就买通了狱卒,对方只管收钱,不管核验身份,反正都是偷偷摸摸放进去的。
入夜了,馥梨和陆执方在府衙后门。
馥梨按着约定,敲了长短不一的暗号。
狱卒拉开门,左右看看,带他们绕了最能够避开视线的路线,入了地牢。长长阶梯往下,幽暗不见底,陆执方顿步,“怎么锁在了地牢?”
“上头说锁哪儿就锁哪儿,我哪知道。”
狱卒只管领路。
地牢下两壁点了火把,他带人七拐八绕,来到了巷道最尽头,忽而把钥匙插进了石壁的一个孔里。
钥匙转动,嵌入石壁的门框露出原型。
石门缓缓拉动,火把光线倾泻,映照出里头形销骨立的医者,他似乎受不住这强光,发出一声痛呼,把眼睛捂上了。
馥梨看清楚这斗室的三面墙,森然耸立。
“这里头……怎么连窗都没有……”
陆执方呼吸微滞。
馥梨不知,他对这种结构的屋舍很熟悉。
大理寺有同样构造和功能的暗室,专门用来关押特殊重案的犯人,就算是再嘴密的人,关到暗室不出三日,就能崩溃心神,把什么都交代了。
“有命在就不错了,还要窗呢?”
狱卒掂了掂手中钥匙,“就一刻钟功夫,赶紧的,被人瞧见了爷爷的差事都得丢。”
说罢将两人一推,入了暗室,连门都要阖上。
陆执方手挡着那门缝,神情藏在阴影里。
巷道另一头有人走过,脚步声渐近。
“大人!”狱卒露出个讨好的笑,手上使了大力气,暗室门再阖上。那扇厚重无比的石门,与门框严丝合缝,不仅隔绝了外头的声音,连光线都严密遮挡了。
馥梨眼前顿时伸手不见五指。
她茫然地伸手摸索,摸到一角衣料,“世子爷?”
陆执方没有回应。
她顺着那角衣料摸索过去,攥到陆执方的手臂,青年还是没动,连呼吸都仿佛屏住。
人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没有落点,无所依从,听不到声音,感受不到时间,浑身被死寂包裹,恍惚生出一种被遗忘、被抛弃的恐惧,无所遁形。
还好,她不是一个人进来。
馥梨掌心出了些汗,顺着他手臂往下慢慢捋,大着胆子扣到了他腕骨。
她想有个支撑点。
鲜活的,温热的,有脉搏跳动的支撑点。
陆执方很快就反手攥住了她,掌心潮湿的汗一时分不清是谁的。他的手好似比她更凉。
“世子爷?”
她忽而觉得陆执方的手在微不可察地震颤。馥梨用另一只手掌覆过去,陆执方连手背都是凉的。
“你怎么了?”
“无事。”
陆执方过了许久,深吸一口气回应她,按着之前一瞥看到闻人语的方位,拉着她往那个角落去。
“闻人语。”
馥梨也跟着唤了唤:“闻大夫,你还清醒吗?我们是闻飞沉找来想办法救你出去的。”
闻飞沉是闻人语徒弟的名字,两人进来前就商量好的,以防闻大夫对他们有防备,不肯说实话。
闻人语迟疑了片刻。
他声音听上去很虚弱,还有一丝警惕,“飞沉?飞沉为何不亲自来?”
馥梨道:“他被严家的人打伤了,行动不便。”
陆执方接话,“没时间细说,你先告诉我,你进到严家公子的寝屋内,发生了什么事?”
闻人语静默了一会儿,似乎是在判断要不要相信他们。馥梨着急,关在这里不知时间流逝,她光是摸到陆执方都用了很久,“闻大夫,狱卒只给一刻钟。”
“严家公子是被毒死的,跟我没关系。他死时唇色淤青发紫,经脉紊乱,我施针不过是加剧了他气血逆行。”闻人语声音透出些后悔,“我恼他们伤了沉飞,严家质问我是否故意而为时,我大骂了一句活该。”
“严公子身上的毒,是导致他缠绵病榻的原因?”
“不是,他身体亏空与毒无关,毒是新下的,甚至可能就在我施针当日下的。”
“当时屋内有几人?”
“严家二老爷,严家公子的妻子,还有侍奉汤药的婢女……”闻人语细细回忆,给他们讲述当时的经过,末了,疲惫地吐出一口气,“距离我被关入牢狱,眼下已经过去多久了?”
“三日了。”
“此事不能善了,蓬莱山的云海我是错过咯。”
“您老还有心思惦记云海。”
陆执方没好气地笑了一声,一字一句轻飘飘,在黑暗里透出些虚弱。馥梨没有听过他这样说话。
她握着他的手,想去看他的脸,偏又什么都看不见。陆执方再追问了细节,钥匙转动声响起,火把的光再涌动,馥梨忍不住眯了眯眼,暗室真的太暗了,就这么一会儿,她都觉得火把的光令人不适。
“时间到了,快走。”
狱卒沉着脸,“刚才差点就露馅了,还磨磨蹭蹭!”
陆执方一言不发牵着她,快步离开了地牢,两人从后门绕出了淄州府衙。
他们顿步在附近的一条暗巷里。
“闻大夫一个人待着那么黑漆漆的……”
馥梨心有余悸,后半句话止在陆执方倏尔靠过来的举动里。她侧了侧头,发现世子不是要靠着她,是伸手撑着墙,恰好把她揽了进去。
墙头弦月如金钩,照出他煞白的侧脸。
一半陷在阴影里,一半浸在月光中,明郎的额上润了一层模糊的水光,几缕额发凌乱贴着。
“世子爷?”
“无事,”陆执方力气溃散一般,“再缓一会儿。”
馥梨身上换的是蓝雪借来的衣衫,没带帕子,想用袖子给他擦,想到陆执惯常喜洁,便伸手在他腰间摸了摸,果真从衣袍里翻出一块叠好了的细布帕子。
她折出一个角,静静揩去他眼底的细汗。
陆执方半闭着眼,撑着墙的手放松,弓腰将半个身子倚在了她肩头,手臂隔在她后背与冰冷墙面间。
“站得住吗?”
“站得住的。”
少女挺直了腰杆,纤细羸弱的肩头撑起来,要给他做一个支撑。就像在暗室里紧紧攥着他那样。
陆执方闭目笑,放纵自己倚着她。
馥梨承载他半身重量,将那手帕又折出一个干净的角,细布触摸起来的质感很熟悉,像是她天天都在用的,“世子爷,这个手帕是……好像是我的?”
“谁说的,不是。”
陆执方不紧不慢地否认,胸腔说话时的微震传到她身上。
认错了吗?馥梨举它到月色下认真看,冷白月光映得手帕有点变色,像浅白,又像浅绿,模棱两可。
她还没琢磨出来,陆执方低磁声线带了点笑。
“给了我,就是我的了。”
第26章 “那就看你和他的情分到……
“给了我,就是我的了。”
陆执方理所当然。
馥梨想起来,是去杨柳村神月教集会那次,她走时给陆执方擦嘴角血迹的,“怎么还没有扔?”她对着月光仔细看,也没有擦过血留下难以洗净的痕迹。
“好好的,为何要扔?”
肩头一松,陆执方已恢复了力气,从她手中抽走那帕子,慢慢塞入袖中,“先回客栈。”
她快步跟上,两人拐出暗巷来到长街之上,吉阳城夜市繁华,商铺灯笼的暖光罩在陆执方眉梢,方才全然没有血色的脸已变得正常。
唯有几缕额发贴着,泄漏他方才的虚弱。
“回去要不要请个大夫来看看?”馥梨侧过头去端详,“世子还觉着哪里不舒服吗?”
“先把狱里的大夫捞出来比较要紧。”
游介然就在客栈上房抻长了脖子等,等着的时候嘴巴没闲着,面前的桌上堆了小山似的瓜子皮、桃酥碎、核桃壳。
“回来了?如何?闻神医还活着吗?”
“还活着,精神瞧着不太好,还是要赶紧救出来。”馥梨不想陆执方讲话耗气,给他倒了杯茶,将牢狱里所见所闻复述了一遍,生怕漏掉了一点细节,讲完对上陆执方微妙的眼神。
“婢子是有哪里说漏的吗?”
“没有。”
陆执方抿了一口温茶,想的却是她记忆力不错,竟讲得分毫不差,有详有略。
游介然听完了复述,“被毒死的啊,那好办啊,尸体应该有征兆,趁着还在停灵未下葬,叫官府仵作来解剖验尸,不就真相大白了?”
馥梨摇摇头,“闻大夫说,他被抓走时辩解过,说严家公子严学海嘴唇青紫,是被下毒身亡的,严家却说严学海久病无医,早面无人色,闻大夫是想逃避责任,随口胡诌的。眼下尸体已下了棺,严家人怕是不会同意仵作来验尸的。”
游介然郁闷地吸了一口气。
“那怎么着?我们先斩后奏?等严家把尸体下葬再掘坟出来验尸,真证明是中毒了他们也不能如何,不过听起来好像有点缺德……”
他对上馥梨微妙的神情,又去看陆执方。
陆执方面无表情给他复述《大晔律例》:“凡有无故破损他人坟茔、尸体者,轻则笞二十,重则杖五十,赔偿所有陪葬、坟茔修缮、家族宗族的损失。”
游介然蔫下去:“上门验尸不行,偷偷验尸也不行,难道等严家人脑子那根筋转过来,自己上官府去请求验尸?他家可忙着下葬仪程,连抬棺出城的时辰时刻都按吉凶算准了,要守城卫兵提前清场放行。”
游介然吊唁一趟,差点没被严家一道道繁文缛节累死,难怪光是排队都排了大半日,“我就从没见过严家这么迷信的,不愧是钦天监,神神叨叨的。”
“游公子,他家真的很迷信吗?”
“吊唁那日有宾客穿了一身墨蓝的百兽暗纹袍,那严家管事说上头的蛇纹和他家公子生肖犯冲,为他准备了一身新素袍,叫他换了衣裳再进来灵堂。”
游介然绘声绘色地给她举例。
“你说,是不是很迷信?”
馥梨点头:“你说得对!”
陆执方对上馥梨亮晶晶,若有所思的神色,不禁勾唇一笑,正要接话,被游介然打岔:“陆九陵,你能不能认真些,我们在商量,要眉来眼去……”
游介然鞋尖被人重重碾了一下。
馥梨听见他痛哼一声:“游公子,你怎么了?”
游介然倒抽了口冷气:“无事,小梨子继续说你的想法,很迷信,然后怎么了?”
“戏台子上不都是这么演的吗?有冤屈的冤魂是要等到真凶被惩罚了,才能安息下葬的,不然……”
馥梨顿了顿,听到陆执方补全了她的话。
“不然就会有各种怪力乱神。”
陆执方稍一思忖,“严学海人不如其名,是沉醉声色犬马的膏梁纨袴,院里光小妾就三四个,在秦楼楚馆还有很多红颜知己。这是个好用的幌子。”
几人合计好细枝末节,转眼已是夜深。
陆执方起身离去,察觉大半日缀着的小尾巴没跟上来,小姑娘停在原地,指一指那堆游介然弄出来的零碎果皮壳子,“世子爷,婢子替游公子把桌面收拾干净了就走。”
“游家有仆人,用不着你。”
“对啊……”
游介然想附和,见馥梨背对着陆执方,冲他轻轻眨眼睛,遂改了口:“小梨子勤快些怎么了,我乐意让她收拾。收拾好了给赏钱,小爷不白白使唤人。”
等陆执方走远了,他努努下巴。
“说吧,特意留下来作甚?”
馥梨弯了弯眼:“婢子听闻,游公子同世子自小熟悉,对他最了解不过。有事想问问。”
“那你是找对人了,我连他小时候的糗事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你想听哪些?想打探他喜好吧?”
游介然心里有了猜测,不料馥梨摇了摇头。
“婢子今日同世子去府衙大牢看闻大夫,出来时见世子满额冷汗,唇色发白,缓了好一会儿才恢复。游公子可知道是什么缘故?”
游介然吊儿郎当的神情收了,唇边总是噙着的那抹笑也隐去,眸光锐利起来,紧紧盯着她看。
“小梨子,你是以什么立场来问我这个问题?”
馥梨没听懂,眼眸清凌凌的,满是困惑茫然。
游介然换了个问法:“你为何关心这个?”
“世子爷是静思阁主子,我在他身边当差,想来多了解一些他的禁忌喜好,日后好知道应对办法。”
馥梨眼前浮现月下那张清隽而虚弱的面容。
陆执方从进入地牢里就很不适了,是勉强忍着,从头到尾细细地询问闻大夫在严家的种种细节。
游介然神色缓了缓。
“闻大夫在的牢房,是怎么样的?”
“很昏暗,四面无窗,人在里面伸手不见五指。”馥梨描述了一番。
“九陵不喜欢那种地方。”
“可是……没有人会喜欢那种地方。”馥梨想了想认真道:“世子看起来像是……很恐惧。”
游介然静静看着时而单纯懵懂,时而如小兽敏锐的小婢女。他知道九陵有几分喜欢甚至是宠溺她,但这几分在哪里,他没有去探究。
人人都有弱点,而有些人的弱点,必须藏起来。
否则就会成为被攻讦的致命之处。
“小梨子,你老实说,九陵对你如何?”
“世子待婢子很好,”馥梨轻声道,却避开了他的目光,“待静思阁的人都很好,是个好主子。”
游介然点头:“九陵护短的,凡是被他认可的人跟着他,都不会吃亏。你要是觉得感恩,就倒过来,护一护他。今日之事,只当不见、不知、不问。”
馥梨踌躇着同他确认:“那往后再发生的时候,婢子该怎么办?也当作没看见吗?”
“那就看你和他的主仆情分到哪儿了。”
游介然语焉不详,指头真的点点桌上那堆鸡零狗碎,“好了,帮我收拾干净吧,往后还有得忙呢。”
严家白事办了三日。
严学海正妻秦菀玉就在灵堂跪了三日,膝头早已麻木僵硬。这日暮色渐起,幼子禁不住疲惫,歪头在她身边睡着了,她唤来奶娘,把人抱回屋子里去。
“已是最后一日了,吊唁宾客少了许多,述儿回去无妨。今夜我独自守灵就成。”
“夫人也当心身子。”奶娘抱着幼子走了。
秦菀玉木然地给稀稀落落来的宾客回礼磕头。
严家人信这些,连叩首的方位、角度都有规定,不过三日,她丰盈白净的脸上肉眼可见地瘦了一圈。
她送走了最后一拨人,料想这日就算结束了。
耳边忽而响起了一阵细碎脚步声,一群裹着披风的年轻女郎款款而来,按规矩绕过布阵,净手点香,本该留下白金与秦菀玉对拜,为首一人哀哀欲绝,忽而大声恫哭,扑向了灵堂安放的那座金丝楠木棺。
“严郎啊呜呜……严郎,你就这么去了,叫滢滢想得好苦啊!你还那么年轻呜呜呜……”
女郎一扑,她身后几人跟着嘤嘤哭泣起来。
“我得了严郎托梦,说他死得冤枉,真凶另有其人,还在逍遥法外……”
“我也是,严郎在梦中七窍流血,好不甘心。”
一众女郎如白鸽归巢,稀稀落落把棺材围拢起来。秦菀玉愣了半晌,辨认出这是严学海在秀春楼的相好陈滢滢,还有崔茜。严学海干过些往家里带勾栏女子的荒唐事,是以她都认得。
剩余几人里,有些眼熟,有些眼生。
倒真是好情谊,人都死了还顾念旧情,成群结队来登门吊唁。秦菀玉气得声音都发颤,看向灵堂原本预备散去的仆役:“愣着干嘛?还不将人请出去!”
仆役们回神去抓,女郎们的斗篷在拉扯中掀开,露出薄如纱的衣裙,若隐若现的玉臂,齐胸的襦裙,叫人无从下手。女郎们尖叫起来,“俗话说一夜夫妻百夜恩,严郎尸骨未寒,你们竟敢对他的女人动手动脚,成何体统!严郎,你在天有灵可要看看啊!”
好一群恬不知耻的女子!
秦菀玉沉着脸找来仆妇,要把人通通赶走。
陈滢滢眼神瞟向某处,忽而整理好了斗篷,示意一众女郎停下来。“夫人既不欢迎我们,我们便走。本也是见严郎托梦,心里不安才来送他最后一程。”
一群女郎脚下生风,逃也似地离开了灵堂。
秦菀玉冷冷看着那完好无损的金丝楠木棺,吐出一口浊气,这男人生前不给她安生,死后还能折腾。
陈滢滢领着众人往绣春楼走。
斗篷飘飘,白衣袅袅的队伍中,缀在最末的娇小身影在某个路口没跟上,转入了长街一角停驻的马车里。车内有个取暖的小熏炉,车帘挑开一半透气,还是将里头熏得暖烘烘的。
馥梨一坐进去,就觉得热,解了斗篷。
陆执方淡然询问的声音不期然响起来。
“事情都办好了?没有被发现?”
“……没有。”
车门极快地一开一合,他躬身进来,坐定了目光才同她的对上,被凝光似的雪肤晃得愣神了一瞬。
馥梨斗篷已褪下来,攥在手里,要立刻在他面前套上又觉得刻意,“严学海夫人在盯陈娘子看,应该没有留意我的小动作。曾青都撒在该撒的地方了。”
“怎么穿成这样?”
“陈娘子给的衣裳,说她们的都这样……”
身上忽而一暖,是陆执方解了自己大氅往她身上罩,“接下来的事,交给荆芥。”
“世子爷,荆芥要怎么点燃这些粉末?”
“用这个。”
陆执方从随身带的火折子里倒出一点黑灰在指尖搓捻,馥梨望见他指尖冒出一缕白烟,再大一点就能搓出火来。“用硫磺、木炭等易燃之物做成微小弹丸,他功夫好,自有办法通过弹射,摩擦出火来。”
少女好奇地去触火折子,手臂从鹤氅伸出,绉纱水袖如烟似雾,一截白润的皓腕就这么伸到他眼前。
陆执方一下将火折子挪远。
“回去,回去再给你看。”
长夜冷寂,半开的窗扉外是孤月稀星。
秦菀玉耐心地守着最后这一夜,明日下葬,一切就尘埃落定了。她转眼,去看放严学海灵牌的祭台,忽地一阵风吹来,那几盏烛火快要熄灭。
她淡声吩咐:“去给大爷护一护香烛。”
“是。”
一同守夜的仆役连忙去,还未摸到火折子,眼前什么雾雾蒙蒙的东西晃过,烛火骤然大亮起来。
有什么不对。
仆役们错愕地睁大眼,不敢置信地唤秦菀玉。
“夫人,夫人快看……”
“灵堂之上,不得大呼小叫。”
秦菀玉恹恹地训斥,抬眼惊恐地看见祭台的烛火燃起幽幽青绿,莹莹似冷翠,发出渗人的光。耳边有“刺啦”一声响起,棺木停放的铁架边缘也亮起同样的绿焰。她骇然大惊,命令道:“还不赶快灭火!”
仆役们迟疑,联想到花楼女郎们来吊唁说的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动。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一个意思:这可是鬼火啊,谁敢去灭。
秦菀玉咬牙,抄起一旁给宾客们净手的铜盆,将水哗啦泼到了架子上,仆役们见她带头,怕被责罚,三三两两跟着灭火,火很快熄灭了。
祭台烛火的绿光没亮多久,也灭了。
回想起来还头皮发麻,幽绿焰火一朵一朵,连不成火海,倒像是路边随处开的野花,阴界的路边。
灵堂陷入昏暗,只有稀薄月华。
秦菀玉深深吸了一口气,“明日是夫君入土为安的大日子,我不希望有任何事情搅扰,今夜灵堂之事,你们要是敢往外泄露一个字,我就……”
“就如何?”
一道老迈的声音接过了她的话。
秦菀玉仓惶回头,严家二老爷就站在灵堂之外,拄着拐杖,手背青筋攥得绷起,不知已看了多久。
第27章 “睡吧,爷给你守夜打老……
“令郎面色淤紫,十指灰青,用银针探过喉头、肠道,银针发黑,用皂角水揩洗不净,是中毒征兆。”
严宅里,仵作朝严家二老爷严瑞禀告验尸结果。
严瑞捏紧了椅子扶手:“何时中的毒?”
仵作微叹:“若能早些解剖验尸,小人定能给严二老爷更准确的推断,令郎仙去好几日,即便尸体竭力保存,也有轻微腐烂,只能推断是死前三至五日。”
三至五日。
严家二老爷的嫡子缠绵病榻好一阵,都待在府内,能接触到的只有府中人。可相距这些天,要回忆和追查起来又有困难,是个棘手活儿。
梁知府两只胖乎乎的手揣在官腰带上盘饶,心里小九九转了几圈,“严二老爷,您看这案子怎么处理?关在狱里头的闻大夫是不是放出来好?”
“谁说要放人?”
严瑞瞭他一眼,拄着拐杖站起,沉声吩咐管事:“严府自今日起,没有我手牌,任何人只进不出,日常采买供需交给庆平负责。”
知府和仵作面面相觑。
管事已摆出送客姿态:“两位辛苦,请随我来。”
几人走出去了。
惴惴不安等了一夜的秦菀玉进来:“公爹。”
严瑞苍老的眼神在她憔悴的面上扫过:“是中毒。”
“怎会?”
秦菀玉捂住唇边惊呼,眼眶转瞬就红了,抚着裙裾在他面前跪下,“儿媳有错,儿媳昨夜想阻止公爹请仵作验尸,差点就让夫君含冤入土了。”
“你也是为了海儿的体面,不怪你。操办丧事好几日辛苦了,先回去休息吧。”
严瑞淡声宽了两句,他儿子得的病不干净,哪个仵作看了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即便不验尸,外头早有捕风捉影的传闻了。
秦菀玉颔首离去。
严瑞待人走了,看向手边摆着的帖子。
近日蹊跷事多,先是鬼火,再是这个。皇都毅勇侯府的嫡子正儿八经发的拜帖,明明同严家八竿子打不上的关系,今日一早就有小厮登门递送来了,生怕晚了一时一刻似的。
“游公子,打听到了!”
客栈上房里,荆芥跑腿回来,先灌了一大口茶,“严家没出殡,那些筹备事宜都作罢了,还有,知府和仵作今日一早就从严府后门进去了,挨着晌午的时辰由严府管事送出来。”
“好!”游介然一拍大腿,“这下严二老爷知道自己儿子是被毒死的,总算没理由把闻大夫关着了吧。”
他看向陆执方,后者神色没有他想的轻松。
“放不放人,且看今日。”
馥梨就在屋里听差,也陪他们等着。
申时过半,没等到闻人语被释放的消息,却等来客栈小二通传:“客人,严家二老爷拿着您的帖子,说要上来拜会,正在一楼大堂等着呢。”
屋内几人都是一愣。
游介然发帖是想登门,留了歇脚客栈的地址,但没成想严家二老爷会找上门。他示意馥梨再上新茶,抬声应答了,“快快请人进来。”
严瑞着一身暗黑兔毫褂子,拄着拐杖踏入,目光在游介然与陆执方两人面上转,“哪位是毅勇侯府的公子?”眼前两人,一人面容平静,一人笑意吟吟,都是仪表堂堂,器宇轩昂的郎君。
“毅勇侯府不成器的那位,是在下,严二老爷唤我一声介然便好,”游介然转头,看陆执方顿了顿,“这位是……”“晚辈是游公子好友,姓宋,名良弼。”
陆执方面不改色报了个假名。
馥梨正给严瑞倒着茶,顿了顿,手稳住了。
“游公子,”严瑞并不坐,直奔主题:“犬子灵堂的那些鬼火,是不是游公子的手笔?”
游介然呛咳了一下:“什么鬼火?晚辈不知情。”
“你来吊唁时,为闻人语说过话。”
严瑞目光朝他看来,冷冷一笑,“你想我放了闻人语,你也有求于他?他可是个庸医。”
“严二老爷当真觉得,令郎是命丧闻人语之手?”
“老夫一把老骨头登门求证,是想听个答案,不是想来讨论犬子之死的。”严瑞沉着脸,拐杖一戳地面,咚一声闷响,看向突然插话的陆执方。
严家掌钦天监,玄妙神怪之事不是没碰过,还分得清哪些是怪力,哪些是人为。
陆执方分毫不惧他威势,平心静气道:“您老要是心里没有疑虑,不会叫仵作去剖验,鬼火是推波助澜,谁的手笔在严老心里,真的这般重要吗?”
这话戳中了严瑞的心思。
儿子身体虚毛病多,他是知道的,酒色伤身,可严家也没少给他补给他治,怎么就突然间一命呜呼?
闻人语当夜被迫施针可是说了,能保三天性命。儿子丧事办完,他的怒火也渐渐冷下来。
游介然附和:“是啊,既然您老都知道了,是有人下毒,就该叫官府把这人揪出来,把闻大夫放出来。”
严瑞不为所动:“他闻人语不是眼高于顶,隔三差五去云游,三催四请还不来,我儿至于拖到病入膏肓?他今日入狱是自作孽的苦果,凡是害我儿的,我都不能叫他好过。”
再者,严家已大张旗鼓把人扭送官府,眼下放出来不是等同于自打脸面,承认过失了吗?
游介然给他一番颠倒黑白的迁怒噎住。
陆执方捕捉到了关键:“若是游公子帮严二老爷找到真凶呢?用真凶交换闻人语。”
严瑞冷哼一声,并不相信:“二位自比明察秋毫的狄公不成?还抢起了官府断案缉凶的差事。”
“晚辈宋良弼,本在塞州任推官掌邢狱,得了调令到大理寺任寺丞,在赴任路途上结识的游公子。严二老爷不相信,大可去信皇城打探。”
陆执方神色磊落地自报家门。
不用大老远寄信去皇城,五品以上官员调令会有邸报。这是严瑞一句话就能和梁知府确认的事情。
“口气不小。”严瑞终于正眼往陆执方看去,“好,你能在三日内找出真凶,我就放了闻人语。”
只进不出的严府宅邸,来了新客人。
前院东厢房特意腾出来两间,一间给游介然和他的小厮,一间给宋公子和他的婢女,荆芥同严家护卫住一个院子。
馥梨正蹲在地上,收拾带来的衣箱。
陆执方在一旁看:“只住三日,带这么多衣裳?”
“冬日衣裳厚,就显得多了。”馥梨仰起头,看左右无人,朝他小小声问道:“世子爷。”
在外人面前,她还得称呼他“宋公子”,很怕自己出纰漏,可陆执方说缺个打下手的,叫她跟过来帮忙。
陆执方拢袖,蹲到她旁边,学她的语气:“嗯?”
“宋良弼这个人,是假的吗?”
“真的。此人快调任大理寺,履历我已看过,塞州到皇城赴任也会经过此处。”
“那,你真的能在三日里找到真凶吗?”
“只管一试。”
“要是不成呢?”
“闻人语也能出来。严学海中毒一事确认,严家就理亏了一半。
“那便好了。”
馥梨想到那个暗室,微微叹了口气。
严府的厢房大,雕花隔断后是个小耳房,专门给婢女小厮用的,她铺好了一床一榻,在陆执方的床头月牙凳上放了温热的清茶、干净巾子和博山炉。
“婢子就在耳房里睡,世子爷有事唤一声。”
“好。”
陆执方翻过一页闲书,抬起眼,看她玲珑身影钻入了雕花隔断后,纱帘落下,窸窸窣窣地没了声息。
他吹灭了屋里的灯。
明日一早就要起来盘问严府众人,眼下不是夜话闲谈的时候,陆执方闭眼睡去,忽然听见她的一声惊呼,即便带着害怕的情绪,都勉强压低了声量。
“馥梨?”
“……”
“说话,发生何事了?”
“无事,婢子不熟悉这里的榻,翻身不小心把自己滚下去了,真的无事。”
她竭力镇定,声音还有几分慌乱。
陆执方眯眼回忆,方才有长榻嘎吱声,并无人的身体摔下去的动静,“要我过去看吗?”
“不不用,世子爷睡吧,不会再吵着你了。”
“好。”
陆执方盘腿坐起,等了片刻,耳房那头果真悄无声息,连人再躺下去的细微声响都没有。
他赤足踩上冰凉的地砖,摸上火折子和匕首,一步步,缓缓在昏暗里靠近耳房。
那几步里,生出来一丝后悔。
严家有人下毒,这里并不是绝对安全的地方,他不应该为了她默契得用,以及那一点自私的情愫,就把人带过来。
陆执方绕过了那堵雕花隔断,一手掀开纱帘。
莹莹月色下,少女乌发及腰,绮丽垂荡,正坐在长榻中,抱着被子,抬头同他讶然对视。
“世子爷?”
“到底怎么了?”
陆执方用火折子点亮了耳房的小灯。
“我以为有歹人潜进来了。”
“没有歹人。”
馥梨望见陆执方举着灯盏,青年身上是柔顺贴服的缎子衫裤,月白色在烛光下有些暖,裹着修长结实的躯体。她揪着被角有些赧然:“我刚睡着就听见吱吱老鼠声在耳边,一睁眼,看到有个小影子从床头蹿过去,三两下就跑得不见了。”
她吵醒了陆执方就知不妥。她既不敢自己打老鼠,也不能让世子爷帮她打。
“跑哪儿去了?”
“太害怕了没见着。”
“太晚了,明日叫人来放驱鼠药。”
“婢子知道,世子爷快去睡吧。”
陆执方把那盏小灯递给她,目光巡视了一遍耳房的边边角角,没发现老鼠踪影,“我回去了?”
馥梨点点头。
陆执方高挑身影走开了,她攥着灯盏还是不敢动,竭力平复跳得快失常的心。老鼠跑得太快,惊慌时四处乱蹿,她怕蹿到自己身上。
白纱帘挡着镂空雕花。
从陆执方床头的方向看过去,里头柔光漫漫,显露少女始终坐着,不敢躺下去的轮廓,他指头在床缘漫不经心地敲着,一下两下三下,人没动过。
四下五下六下,那颗小脑袋歪了歪,偏了一边,小鸡啄米,又猛然惊醒过来。
七下八下九下……陆执方敲不下去了。
白纱帘又被挑起来。
馥梨看到世子拧得死紧的眉头,静了静,猜想道:“是不是灯光太亮了?”
“你到我那儿去睡。”
陆执方大步迈进来,不容置疑地取过她手中小灯吹灭了,搁在凳上,旋即俯身贴近,连着被子一把捞起了她,稳稳当当绕出耳房,将她放到了床帏之内。
“世子爷睡哪?”
“我睡你那榻。”
他要走,衣袖一角又被拉住。
“要是老鼠跑过来了呢?”
陆执方默了默,“你还想我守夜给你打老鼠不成?”
馥梨连连摇头,还未答,枕边一沉,陆执方侧身坐在了床边,“也不是不成。”
她面上一热,坚持把话说完,“像上次那样守着床尾就好……不用同我换过来的,我缩着也能睡好的。”
眼前蓦然陷入了比夜色更浓稠的黑暗。
但黑暗带着温度,是暖热干燥的,陆执方用掌心盖住了她的眼睛,“你能睡好,我不能。”他躬身俯下去,说话时薄唇翕动,气息快拂到了她唇边。
“馥梨,我睡不好。”
看到她委委屈屈缩着,他睡不好,看到她怕老鼠怕得小鸡啄米也死撑,他睡不好。
陆执方成年之后,从不委屈自己。
无论是身体,还是心意。
掌心下,小娘子的眼皮微动,睫羽轻颤。
陆执方隔着自己的手背,低下去亲了亲他曾经吻过的地方,紧张得安静屏息的少女毫无察觉。
他无声笑了下,撤开来,捞起属于自己的被子退到了床尾,“睡吧,爷给你守夜打老鼠。”
第28章 还不如听世子的心跳。……
“睡吧,爷给你守夜打老鼠。”
陆执方的手掌移开了。
窗缝朦胧月色照亮了一角,青年郎君在距她不远不近的地方,姿态放松,盘腿而坐。馥梨攥着被角,无声看去,同他视线对上,陆执方神情温柔且认真。
她不该如此懈怠散漫,有什么不对。
但世子说可以,好似再放肆一些都可以。
馥梨慢慢地闭上了眼。
她醒来时,陆执方已起了,在翻阅昨夜看的那卷闲书。严府的仆妇端来了早膳,余光瞟见床帏里头,影影绰绰有个女子,当即不该再乱看。
馥梨待她走了,从软罗帐中探出脑袋。
“世子爷……”
“小老鼠跑了,起吧。”
陆执方从袖里掏出一个皮革小囊,抽出一枚银针,自然而然地戳进了一碗雪菜粳米粥里,没毒。
馥梨还躲在里头,“我的衣裳……”昨夜陆执方抱她来时,吹灭了灯,她裹在被子里只着了中衣。
忘了,陆执方揩拭干净银针,身影遁入耳房,折返时小臂上搭着她挂在长榻尾的阔袖袄子和长裙。
她接了衣裳,立刻钻回去。
陆执方慢条斯理,一样样地验毒。
馥梨抱着她的被子回耳房,经过身旁时听见他问:“你在恩孝寺帮我整理过证词,还记得吗?”
“记得的,”她顿住,“怎么了?”
“证词书写形式是怎么样的?”
“就是……只写有用的,只有骨架。”
馥梨回忆,上次陆执方叫她按姓氏的笔划从少到多整理一遍,她闲着无事,看了两眼上头笔录内容,省略了很多寻常问话的语气、确认、累赘重复。
“待会儿问话,你在一旁记录,就这么写,就像上次在客栈复述闻人语的话那样。”
“好。”馥梨停在原地,等他有没有旁的吩咐。
陆执方掠了一眼,少女穿了粉缎掐花对襟袄,配月色散花百褶裙,穿戴妥帖,无可挑剔,而雾髻云鬓懒未梳,一双小巧赤足踩地,俨然还是闺中慵态。
“快些去收拾。”他目光转回早膳上。
处理人命官司的衙门,有条不成文的默契。
夫妻双方任一死因蹊跷的,伴侣嫌疑最大。
陆执方找来在严学海身亡前五日接触过他衣食住行的人,将同一个问题插在每人不同的提问中:
“严公子与夫人关系如何?”
“夫人同大爷关系好的呀,一日三餐用心打点,以往大爷身子还好的时候,谈生意回得晚了,夫人都记着让厨房温好热汤,等大爷一回来就能喝上。”
“温的是什么汤?”
“什么滋补做什么,羊肉、山参、肉桂、山药……反正都是好东西,夫人翻医书找的食谱方子。
这是严府厨房的厨娘。
“我家大娘子和大爷是青梅竹马,两家自小就认识,大娘子一及笄,大爷就迫不及待找媒人来登门,扬言此生只愿守着我们大娘子一人呢。”
“这般情有独钟,纳了三房妾?”
“那是我家大娘子主动提出来给大爷纳的良妾,她怀着小主子时身子不爽利,没法子伺候大爷。”
这是秦菀玉的陪嫁丫鬟。
“相敬如宾,琴瑟和鸣。”
“不曾吵过一次嘴?”
“就是吵嘴了,哪是我们做下人能听见的?”
这是严府管家收养的义子严庆平。
陆执方瞥他一眼:“意思是吵过?”
严庆平二十出头,气质却比大多数同辈都沉稳,话说得面面俱圆:“宋公子这话可真是,寻常夫妻哪有不吵架的?床头打架床尾和罢了。大娘子给大爷纳了好几个良妾,院里从未闹过争风吃醋的腌臜事,尽心伺候公婆,生儿育女,就是关上门来吵几句,何错之有?值当被宋公子怀疑投毒?”
陆执方不置可否。
等问完了,馥梨搁下笔,将记录递去给陆执方。
“世子爷,有头绪了吗?”
“人死如灯灭,严学海很多痕迹都被清理,负责熬药的小厨房连药渣都找不到了,倒是剩一个半新不旧的熬药煲,没验出蹊跷。”
陆执方将先前几人的都看过了一遍,纵有相互矛盾的地方,也同各人立场有关,千头万绪暂理不清。
严庆平离去,再进来的是秦菀玉。
馥梨擦干净案台落的香灰,取出来一支新香,点燃了。秦菀玉坐到椅子上,无意识地摩挲暖手炉,“宋公子当真有把握,能找出毒害我夫君的人?”
“能,只要夫人如实回答。”
“好,你有何想问的,我都会说。”
“夫人恨严学海吗?”
秦菀玉一愣,没想到他会这般直接,“宋公子这是何意?难道你竟然怀疑我?”
“夫人只说恨与不恨。”
秦菀玉姣好的脸庞平静下来:“不恨。”
“严学海与你是青梅竹马,少年夫妻情意莫说到白头,不到三十岁就纳三个妾,还把勾栏女子带回家胡闹,夫人心里当真不恨吗?”
“世间三妻四妾男子何其多,我为正房夫人,掌严家中馈,嫡子将继承家业,已比大多数女子幸运,不该恨。”秦菀玉不像他预想那般,扮演夫妻情深,直接冷酷地道,“秦家和严家世代交好,我叔伯弟兄在官场与严家都有往来,家为秦家女,也不敢恨。”
陆执方盯着她:“可他背弃了娶你时的诺言。”
“山盟海誓说的时候,都是真心的,日后变心时也是真心的,人哪能一眼望到后头几十年的事呢?”秦菀玉一笑,眸光转向馥梨,“就像宋公子,今时今日放在心尖上的,你能保证三十年后人老色衰了,还如珠如宝,捧在掌心里千娇百宠吗?”
她话意有所指,馥梨埋头执笔记着,一顿,觉得这句话奇怪,同案情无甚关系,去看陆执方。
陆执方指头一点,示意她不必记。
他目光从馥梨清澈的眼眸,转到了似怨非怨的秦菀玉面上:“君子重诺,若做不到,我便不开口。”
这一日里,最后问的是厨房负责给严学海熬药的小婢女。馥梨给香炉换上新香,一支接一支,陆执方没有停下来问询,明明超过了时辰,还在问东一榔头西一锤的问题,昨日早膳吃了什么,生肖是什么,有没有读过书,再猝不及防地问一句同案情相关的。
香灰掉下来,馥梨再接一支,数了数,第四支了。直到小婢女口干舌燥,面白腿软地离去。
夜色更深,弦月高升。
晚膳过后,陆执方叫严府人送来棋盘,说要教她下棋,从围棋规则开始讲,讲到常见的死活棋类型。
馥梨听得认真,敲门声响起,“爷,有动静。”
“进。”
荆芥一身清寒进来,他被安排去蹲守那个熬药的小婢女。严学海身上无人为外伤,仵作推断毒多半从口入,厨房尤其是每日汤药,是最容易被下毒的地方。小婢女未必是凶手,可世子爷说,凶手会心虚。
荆芥确认屋外无人,严实地阖上了屋门。
“秦菀玉去接触那个小婢女了?”
“是管事的义子严庆平。他向那小婢女打探为何被留下问话这么久,都问了些什么,之后去了宅邸后头的那片林子,进了一间小木屋没多久就出来了。”
“小木屋是什么地方?”
“属下瞧着就是个值房兼柴房,严家护院说林子里头有个风水阵,不让外人进去破坏运势,我想去探,刚好碰到严家护院巡查,就先回来禀告了。”
陆执方捻起棋子,敲了敲棋盘,“护卫多吗?有没办法引开?我去看一眼。”
荆芥想了想,白日他闲得发慌同他们对招,身手也就那样了,他自信满满一拍胸脯:“肯定能。”
陆执方丢了棋子,一起身,对面皱着脸记棋形的小姑娘跟着“蹭”地站起来,对上他目光,蔫巴巴坐回去,低头摆弄那些直三、曲三、丁四的死活棋形,一双手白莹莹,心不在焉地摸着黑棋子。
“想跟去看?”
“能跟去看吗?”
她眼眸亮起来。
陆执方看向她那身若是夜行,便显累赘的衣裙,笑了下,“换一身轻便衣衫,快些,我也换。”
严府宅邸后的林子,比陆执方预想的还宽阔。
此刻恰好是严府护卫轮换的时辰,外头根本无人把守,荆芥领着他们到林子边缘,一指里头隐约透出光亮的灯笼,“就是那里,亮着灯的,他进去在屋门下挂了一盏灯,没片刻就出来了。”
“附近警戒,留意护卫靠近。”
“好。”
陆执方同馥梨一步步朝那木屋走去,里头无人,有简陋的床榻,斗室堆放着成捆成捆的枯枝干柴。
馥梨跟着他查看,“像是给捡拾柴火的人休憩的地方。”她摸了摸那床榻,“世子爷,有轻微的灰尘。严庆平为何要特意来这里挂一盏灯?”
“他要与人碰头。”
陆执方入内后,才确认了猜测,在林子外围就能看见屋内灯火,这个木屋理应是严庆平在打理,亮不亮灯是一种信号,同他常在此处见面的人会懂。
“灯笼不大,只够烧半宿,那人何时会来?”
馥梨生出疑问,忽而听见一声不寻常的雀鸣。
陆执方脸色微变,将她推入了堆放柴枝的斗室,两人身形藏在小山高的柴枝堆后。
有人推门进来,透过柴枝缝隙看,是严庆平。
没过多久,屋内进来第二人,轻轻盈盈的脚步声,清瘦的轮廓,是秦菀玉。
严庆平看了一眼她身后,“无人跟来吧?”
秦菀玉不答反问:“是你下的毒,对吧?”
严庆平沉默,从喉头低处“嗯”了一声。
“啪”。
秦菀玉抬手打了严庆平一巴掌。
这巴掌打得突然,严庆平满脸错愕。
馥梨躲在柴枝后,跟着抖了一下,小小惊呼出了声,陆执方手掌及时地捂住了她的唇。
情绪激动中的秦菀玉没有察觉,两人无声对视,打人的先垮了肩膀,颤颤巍巍落下泪来:“你就不怕被查出来?仵作已经解剖了。”
“解剖了也没有证据,他汤药那么多人经手了,怎么断定是我下的毒?”
“毒从哪里来的?”
“四方药店是卖黑药的,知道了密钥就能买。”严庆平声音很冷静,“我有我的路子,找了三教九流的人代我去买,没人瞧见,查不到我身上。”
严庆平走近一步,“菀玉别气了,不会有事。”
秦菀玉甩开他的手:“他已病入膏肓了,你就不能等一等?我筹谋了这么久,你……”
“二老爷抓了闻人语的弟子。我不想等了。”
严庆平痛苦地闭了闭眼,“我不想他有任何起死回生,再来折磨你的机会。他染上了那种不干不净的病,他还想来磋磨你。”
严庆平不顾秦菀玉挣扎,将人拥入了怀里。
秦菀玉捶打他几下便泄了气,声音哽咽起来:“你要我如何?你要是被查出来了……”
话音堵在男人倏尔贴近的唇间。
“查出来,是我一人的罪过。”
严庆平亲下去,将她抱了起来,两人从柴枝缝隙能看见的位置,转到斗室朝向看不见的地方。
馥梨松了一口气。
她拉了拉陆执方的手掌,示意他松开,斗室无灯,严庆平和秦菀玉私下见面,也不需要点灯。
窗户漏下幽幽月色,她望见陆执方神情微妙,手从她唇上移开,对视了顷刻,忽而蹙起眉头,手掌挪到她脸颊,按着她侧脸将她整个人搂紧了怀里。
馥梨整个脸颊毫无缝隙贴到了他胸膛上。
左耳是他胸腔里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右耳是压实的宽大手掌,手掌骨血似有脉搏,像一阵隆隆热风,两相暖热烘得她头晕脑胀,她一想挣脱,陆执方的另一条胳膊就圈紧了她的腰肢。
青年郎君的气息铺天盖地,快把她淹没。
馥梨动弹不得,静默了片刻,忽而发现了陆执方捂着她的缘故。柴枝堆看不见的位置,长榻发出愈发激烈的嘎吱响,男人压抑低喘,女子如泣如诉。
馥梨脸上轰一热,就是想不到具体画面,也模模糊糊猜到了这就是话本子里写的那些鱼水交欢。
本在挣扎的手,不自觉攥上了他腰侧的衣料。
陆执方胸腔颤了一下,像是在笑,下颔在她头顶蹭了蹭。见她不再挣扎,左手捞起她手掌捏了捏,示意她留心,指头在她掌心写了个字:等。
一笔一画挠得她发痒。
馥梨泄了力气,软软地靠着他,甩开了他写完字还乱挠她掌心的手指,手臂揽在他精瘦的腰侧。
不想听这种墙角,还不如听世子的心跳。
这一等,漫长而短暂。
漫长得她听清楚了陆执方的每一声心跳,越来越急促,短暂得她不知道时间流逝,甚至不知道严庆平和秦菀玉什么时候离去的。
陆执方松开了捂着她耳朵的手。
馥梨抬起脸来,两颊染了薄醉似的酡红色,眸中若隐若现比寻常更润泽的水光,唇动了动,到底没有说话。陆执方手臂还揽着她,呼吸沉而短促。
官场多有应酬宴饮,醉后放浪形骸的荒唐场景,陆执方见过不少,不至于听得些暧昧动静就被撩拨。
若不是那日马车一瞥,撞见她莹莹雪肤。
若不是夜里同住,窥见她闺中旖丽情态。
若怀里的人不是她。
何至于此。
陆执方连桎梏着她腰肢的手臂都松开了。
人退半步,贴到了冰凉墙壁的阴影里,垂下眼眸哑声嘱咐:“你先出去找荆芥,叫他送你回去。”
念头腾然点起,落下还需要时间。
可余光里的女郎没走。
馥梨徐徐走近,同他一道融入了墙角的阴影里,凝眸去寻他的眼,“世子爷。”
她踮了踮脚,一双手臂揽上来。
陆执方本就激烈的心跳乱了一拍。
第29章 “跟我好不好?”……
馥梨对上陆执方幽暗的眼眸。
那种冷静克制的难耐,与他那日在地牢的虚弱和勉强镇定有些相似,又有些不同。她骗了游介然,她不是作为婢女去探听主子的喜好禁忌,她就是单纯地想知道,陆执方到底怎么了。
世子待静思阁的人好,待她尤其。
她不聋不瞎,没有哪个主子会愿意给婢女守着床尾打老鼠的。馥梨攀着他肩头,慢慢把额头贴在上面,“婢子腿站得发麻了,好像有一千只蚂蚁在爬来爬去的,我也缓一会儿再回去。”
陪陪他就好了,她想陪陪陆执方。
她没有办法像游介然说那样不见、不知、不问。
斗室逼仄,两人气息相缠。
陆执方垂眸看她发顶的小旋,觉得窝心,想笑又想气,“知道刚才那两人是怎么回事吗?”
“大概知道的。”
“那知道我怎么回事吗?”
肩头上的小脑袋迟疑着,极缓慢地摇了摇。
陆执方哼出一声轻笑,明知她依偎过来是火上浇油,却如何都舍不得推开。
“不知道还敢来,也不怕吃亏。”
“游公子说过的,跟着世子爷不会吃亏。”
少女声音含糊,语调放松,透着信任。
“那你怎么觉得?”
陆执方的话几番在舌尖绕过,于无人窥视的隐秘角落,还是低低地哑声出了口,“跟我好不好?”
他攥在袖里的拳头松开,手掌抚上她颈后,一点点摸到后脑勺的头发,爱怜地摩挲两下。
话套着一层话。
她想答应,就能听懂。
不想答应,就能假装听不懂。
没有十拿九稳的事,陆执方不开口承诺,可她待在他身边,她想要的,她没想过要的,他都能想方设法捧到她面前了。
小姑娘沉默得异乎寻常地久。
久到陆执方腾起的意念冷却止息,绮念渐散。
她抬眸认真端详他,似乎在确认他真的安好,尔后脚跟轻轻落下去,踩了踩地砖,活动活动腿脚,“婢子腿不麻了,先出去找荆芥。”
有时候忽略,就是一种拒绝。
荆芥就在屋子外潜伏。
他防备情况不对随时把人捞出来。没成想,听了好一阵面红耳赤的动静。野鸳鸯走了,过了许久,只有馥梨一个人出来,伶仃身影在月色下尤为单薄。
“世子爷呢?”
“他叫荆芥小哥先同我回去。”
馥梨声线偏轻软,此刻绵绵无力,就像生病了一般,荆芥当她被野鸳鸯吓着了没多问,领着她往最不容易被发觉的路线,回到东厢房那头。
她将入屋门,又回头神色认真地问他。
“荆芥小哥。”
“啥?”
“你往日要是惹世子爷生气了,他会怎样?”
“馥梨姑娘做事出错了?”
馥梨抿了抿唇,“没有……就是拒绝了世子爷的提议。想着世子爷没准会生气。”
荆芥瞪大了眼,世子爷惯常发号施令,还能提议,还能提议被拒绝?他低头看看自己的膝盖,露出一脸爱莫能助,“我只知道爷吃软不吃硬,馥梨姑娘想办法哄一哄吧。”
要哄,也要能见着面才能哄。
夜里,馥梨竖起耳朵,留意陆执方推门的声音,却一直没等到,只等到另一间厢房,游介然小厮进出忙碌的脚步声,还有游介然压着愠怒的骂骂咧咧:
“陆九陵你有病是不是?非要同我挤一张床?”
陆执方答了一句什么话,很轻,她听不清楚。
馥梨静静看那层白纱帘,用被子蒙住了头。
她进镇国公府,是知道这里年年有仆役放良,身契压在大太太手里,短则三年长则五年,小丫鬟等到年纪,得大太太点头就能领一笔银子出府,再加上她攒下的工钱,就能好好过活了。
她从没想过,会遇到陆执方这样的郎君。
翌日睡醒,严府仆妇端来早膳,只她一人份的。
馥梨吃完等了一会儿,隔壁屋没声息,昨夜离去突然,棋盘上死活棋形还是她走时那样。她坐过去,重新一颗颗摆弄陆执方教过的样式,心思沉下来。
“这里错了。”
修长的指头一点黑棋位置,拨开。
馥梨倏尔转头,陆执方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他视线落在棋盘上,没看她,拨正了位置,淡声道:“收拾行囊,明日最迟天黑前就能离开严府。”
“世子爷找到证据了?”
“我们昨夜听到的就是证据。”
陆执方提起昨夜,没错过她眸中闪过的不自然。
他敛下神色,通知完了,便拢袖走了出去。
严瑞本在院中等待,严家谁下的毒,他自是要查证,有大理寺的人为何不用。只是没想到第三日才过晌午,游介然等人就来找他了。
“诸位找到害我儿的真凶了?”
“真凶有一人,但凶手有三。”
陆执方示意荆芥,荆芥上前把一个包袱放到严瑞面前,严瑞翻开,里头是几块黑褐色的碎瓦片,混着一股泥土气息和酸腐药味。
“这是何物?”
“煲过药的瓦煲碎片,从地里翻出来的。”
“是毒害我儿的证物?!”
“是我让护卫埋下去地里的,无毒,”陆执方对上他不解的目光,“在下与严老有三日之约,没有时间寻找早已被销毁得差不多的证据了。请严二老爷以此物为证据,叫梁知府带官差来将秦娘子抓走,装出人赃并获,论罪当斩的模样,真凶自会现形。”
严瑞想到了什么,旋即眯了眯眼,“秦氏是帮凶?可她一向贤慧孝顺。”
“严二老爷只管一试,就凭严家在吉阳城只手遮天,我们几人要杀要剐,您老一句话的事。”
陆执方看了看刻漏时辰,不再多话。
严瑞示意管事拿走了那袋碎片。
游介然在厅里一圈一圈地着急踱步,昨夜他已经听了陆执方讲述来龙去脉,“你说,那人真的会来认罪吗?万一他是负心汉不来怎么办?”
“他不来,秦菀玉为了自保,会供出来。”
“她不供呢?”
陆执方沉默了片刻,想说秦菀玉不是那么傻的人,严庆平不来认罪,就相当于抛弃了她。可痴男怨女爱得蒙蔽了心眼时,谁说得准。
不过半个时辰,内院便传来闹哄哄的声音。
梁知府带着官差涌进来抓人,闹得鸡飞狗跳,就在秦菀玉白着一张脸,形容狼狈地被衙差抓走之际,严庆平不管不顾,闯到了严瑞的书房来。
他急切,说话声音大,隐隐约约透过来花厅这边,先是为秦菀玉求情,求情不成继而是认罪。
严瑞活了这么久,听完认罪就猜出来是怎么一回事了,暴怒斥骂:“好一对狗男女!给我捆起来!”
高门家事,还是这等见不得光的事,管事很快来请游介然等人挪到更远一些的偏厅等待。
严瑞再进来时,跨过门槛,险些一踉跄。
他气得脸色青白,直奔陆执方身前:“你说害死我儿的一共三人,除了那对狗男女,还有谁?”
陆执方掀眸看他:“第三人您老也认识,不久前还亲自为他阖过棺木,找人验过尸。”
他一字一顿,“就是令郎严学海。”
“胡闹!你、你有胆子再说一遍!”
严瑞手中拐杖挥起来,狠狠打向陆执方,荆芥守在一旁,大掌稳稳接住了。
严瑞半天拔不出来,“松开!”
陆执方一抬下颔,荆芥松了手。严瑞退后半步,站定了倒是没想再打人了,胸口剧烈起伏着喘气。
“三天约定,严二老爷该遵守约定放人了。”
“你污蔑我儿,还想我遵守约定!”
“在下没有污蔑。”
陆执方声音平静,看了他一眼:“令郎背弃少年夫妻诺言,见异思迁,致使秦菀玉心生愤恨,纵他沉溺声色而不加良言规劝。然而,秦菀玉为他纳妾进补在后,他不惜己身,与勾栏女子牵扯在先,染上花柳病或迟或早,怨不得旁人。他还有一错……”
话音至此,变为严肃冷沉:
“还有一错不尽在他。他生于吉阳城严家,严家为了救治儿孙,能叫闻大夫弟子断指,叫闻人语一把年纪还被关在昏不见日的地牢。您老信风水玄黄,却不信积阴德、消业力?书房一男一女如何处置,还请严二老爷想清楚,莫以孽生孽再纠缠。”
陆执方说得严瑞几乎一口血哽在喉头,他还不罢休:“对了,闻大夫还在狱中,严二老爷与在下说这会儿话的功夫,这一刻的孽已经造了。”
严瑞手攥得快把拐杖镶嵌的翡翠抠出来了,好半晌,咬紧了后槽牙:“你们想闻人语放出来,可以,此后他不能再踏入吉阳城半步。”
陆执方一哂:“您老记恨他见死不救?还是害怕严家那些非常的通天手段传到外头去?”
今日小嘴淬了毒么,怎么不懂见好就收呢!
游介然真怕严瑞咳血,赶忙来打圆场:“严二老爷息怒,息怒,只要能放出来,都好说,就是怕闻大夫在狱中虚弱,不能立刻就收拾家当。”
“小侯爷,老夫最多给他五日时间。”
严瑞拄不动拐杖了,勉力支撑坐在太师椅上。
“九陵,你今日讲话怎么格外……”被请出严府的路上,游介然嘀嘀咕咕,“格外地刻薄。”
陆执方否认:“我怕闻人语死在监狱里。”
游介然一噎,还说没有!
闻人语终于是从监狱里出来了。
接出来时面色苍白,两颊深深凹陷下去,腿脚也发软,不太走得动路。游介然安排了软轿,腾出客栈拐角最安静的一间厢房给他,隔壁那间小的住了他亲传弟子,将养几日已经醒了,能进食汤药,能行走。
“诸位救出师父,大恩大德,小生愧不敢忘。”
亲传弟子看势就要下床给他们磕个头,游介然连忙摁住他,“我们是有求于你师父,想他帮忙。”
他随即叹了口气,露出个惨兮兮的笑:“你要是还有精力能够开药方,我把闻神医抬过来给你看看?”老大夫在狱中吃了苦头,要治疑难杂症,得先把自己的身体养好,把精气神补足了,才能接诊。
亲传弟子自然连连点头。
陆执方无法留在吉阳城等闻人语养起来了。
他本是趁着新年休沐来的,赶路的日子加上把人从监狱里捞出来耽搁,已远超计划。
即便路上已去信大理寺再告假,也快用完了。
“荆芥留下看护大姑娘安全。待闻大夫养得能行走,你们就启程回皇都,皇都药材多,行事方便。”
陆执方鞋尖点了一下游介然,“看好嘉月。”
“行了,少一根头发,我拿脑袋给你抵。”
游介然挥挥手,巴不得他赶紧走。
陆执方想得仔细,一件件事事都交待了。
最后,目光落到馥梨身上,这是两日来,他真正打量她的第一眼。小姑娘清凌凌的杏眸立刻对上他,流露出之前没有的紧张情绪。
“你留在大姑娘这里,不必跟着我赶路。”
陆执方很快做了决定,起身要回自己的厢房,手触到门扉,衣袖忽而给人扯了一下。
她亦步亦趋跟着他,顾不得屋内还有游介然等人在看着,细声细气地问:“回到去之后呢?”
陆执方忍着没回头:“静思阁的差事照常当。”他将袖子轻轻一抽,推门走出去了。
馥梨盯着他的背影看。
荆芥说,不知道陆执方生气什么模样。
她知道了。
什么模样都没有,笑脸没有,冷言冷语没有,训斥怒骂更加没有,像隔了个纯净的琉璃壳子,看起来没什么改变,偏偏什么都触碰不到了。
拂晓时分,寒意袭人。
陆执方带上轻便行囊,独自下了楼去牵马。
马厩还挂着夜里点的灯,一点暖色在冷淡晨曦中融融冶冶。有粉面桃腮、玉肌明净的少女穿着轻便的裙装,挎着个宝荷色的包袱皮子,等在灯下,手边还牵着一匹比她高大许多的漂亮红毛马。
她连人带马,小跑着到他跟前,“世子爷。”
陆执方扫了她身后一眼,眉间凝着的冷意未散,扯过她手中缰绳,要把红毛马塞回马厩里。
馥梨挡在马厩栅栏前,“我陪世子爷回去。”
“我不记得有过这吩咐。”
“是我自己想的。”
他扯缰绳过来,她收缰绳回去。
“吉阳城距皇城成百上千里。”
“婢子来时就知道了。”
他左一步去,她右一步挡。
“路上风霜雨雪,沙尘满面。”
“我带了斗篷和面衣。”
他拉栅栏,她扒栅栏。
陆执方到底是成年男子,力气比她大,缰绳拽过来,栅栏刷拉一下拉开,红毛马毫不迟疑塞回去,“哪买的马中看不中用,你骑我的马。”
第30章 “我喜欢的。”
陆执方用大理寺令牌,向吉阳城厢军购置了一匹能跑长途的黑马,同馥梨上路了。
白马温驯,不挑主人,不需馥梨刻意操纵,也能紧紧跟着黑马驰骋的方向和速度。
两人两马在官道上掠出飞影,一路往皇都去,每夜在最近官驿落脚,没再出现只得一间房的窘况。
馥梨越靠近皇城,越是觉得天气晴暖,跑得急了还能出一额热汗。中途路过了一片丰茂果林,红艳艳果子缀在树梢上,一茬茬压弯了枝头,随风摆荡而无人攀折。
恰好,两匹马都跑得累了。
陆执方放慢速度,由它们自己踱步,远眺前头有一条小溪,“我放马饮水,先休息两刻。”
馥梨看了看那果林:“婢子去摘些果子来解渴充饥,正好水囊里的水能剩得不多了。”
他们没有烧水器具,溪水再清澈都不敢多喝。
果林距离小溪不远,一眼就能看到。
陆执方道:“就在外围摘,不要深入林里。”
“婢子晓得。”馥梨翻身下马,拍了拍白马。
马蹄碎碎,白马跟着黑马悠悠走了。
馥梨回看马背上的陆执方,虽然答应让她跟着上路,但这一路赶路多,停歇少,两人之间的对话仅限于日常吃喝住行。
她走近那片果子林,翻出衣兜,一颗颗摘下饱满嫣红的果子,她家乡叫这种果子做莎儿果,外表跟山楂相似,比山楂甜许多,核更大些。
个头大的结在树梢高处,她拉下来一枝丫,踮着脚去攀,忽而,后腰被什么东西抵住了——“不要动,把你身上钱财都交出来。”
恶狠狠的,陌生男子的声音。
她心头一突,颤巍巍想往回看,那抵着她的东西更用力地陷进了腰间,激起隐隐疼痛。
馥梨把荷包抽出来,往后递。
“发簪和耳坠子摘下来。”
她松了衣兜,满兜莎儿果骨碌碌滚落下去,砸在脚背,好像她惊慌失措的心跳。馥梨双手去摸发髻和耳垂,往回递时,不经意同对方的眼神对上了,狠厉、贪婪,还有些肆意的失控。
她再往小溪处看,马还在,不见陆执方。
男人攥紧了得来的财物,打量她周身。
馥梨低声道:“身上已经没有钱财了。”
“老子搜了才知道。”男人似笑非笑,伸出脏兮兮的手就要往她身上摸索。
“我、我自己来。”
馥梨作势自己借解带,手里捏着最后一颗果子丢到他面上,男人一顿,她已朝着官道跑了,一边跑,一边喊陆执方,跑得急了却摔了一跤,钻心的痛从脚踝处传过来。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臭娘们敢使花招!”男人追上了正要下手。
树旁闪出了一道人影,抬脚一下子踹向了他心窝处,对方倒在地上半天起不来。
馥梨抬眸:“世子爷!”
陆执方挡在她身前没回头。
男人撑起手肘,看见陆执方,不害怕,反而露出了更渴望疯狂的目光。这人的衣衫料子花纹都是他没见过的,身上值钱物件定然更多。
他口中发出了一声急急的呼哨。
霎时间,果子林某个方向冒出来了三人。
这些人年纪不一,身量不一,唯一相同的是形容落魄憔悴,眼里有一种铤而走险的绝望和疲惫。
陆执方看了一眼,是流民。
此处是庆州和黄州的交界,“你们是从庆州过来的?庆州发生了什么?”
“瘟病,人一大片一大片地死。”
里面年纪最小的人接了话,提起来犹有余悸。
“你跟他啰嗦什么?”
最先抢馥梨的男人缓过来,拾起地上白刃,照着陆执方的方向划,陆执方一闪身退开。
“不想死,就把钱给老子交出来!”
敌众我寡,陆执方断了想周旋的心,身上值钱物件一样一样取下,放到一旁地上。
“外衫脱了,抖一抖。”
“女的也是。”
“我出外访友回家,身上没有带多少盘缠。此女是我婢女,银钱不会比我更多。”
陆执方松了腰带,照几人话,抖了抖空空如也的外衫,“好汉有四人,溪边有两马,一黑一白都是能跑长途的好马。你们正好带钱财进城去,到最近郓城集市就能出手。马背上面还有我们两人包袱盘缠。”
几人一听见有马,脸色都一喜。
饥寒交迫了这么些天,全靠一双腿走路,要是有马话就好办了,可以立刻到城里面去吃香喝辣,两匹马转手了,还能额外得一笔银钱。
年纪小的性子急,先跑去确认:“真的有马。”
拿刀的男人看看馥梨,还有犹豫,但被同伴催促,还是弃了他们去拿马,片刻后,马蹄声响起,官道上飞沙走石,几人往最近城镇奔去。
馥梨惊魂初定,手心和后背都是汗。
明明一路已选了最安全的官道,只在白日行路,再过两日就能到皇都,却想不到庆州有流民。
陆执方问她:“还能起来吗?”
“能。”
“走两步。”
她忍痛走了两步,步态并不自然。
陆执方拢好了外袍,指着道旁,“到那儿去坐下,有马车经过拦一拦。”
他身影转入果子林,但没有走远。
片刻后。
一捧莎儿果递到了自己眼前,还缀着晶莹的水珠,是去溪边洗净了的。馥梨接过了一个,捏在手里,垂下眼眸没吃,还有些愣神。
“你别是在想,不去摘果子就好了。”
“……世子爷怎么知道?”
“你怎不想,那四人要是没出生就好了,庆州要是没瘟病就好了。”陆执方轻嗤,“因果不是这么倒推的。”
他擦了擦果子上头的水珠,咬了一口,脆生生的果肉清甜微凉,是京城里没见过的。
“这是什么果?”
“莎儿果,我家乡拿它来做糖葫芦。”
“那太甜了。”
陆执方想到糖壳裹甜果的滋味,皱了皱眉。
他斯斯文文吃完手上这颗,用衣袖接了核,丢到地上一个小坑里,还漫不经心地用靴尖踢出土,把果核种进了土里。
馥梨被他这种慢悠悠的无谓感染了几分,心头重担卸下来,可伸着脑袋看半天,官道再无马车经过,连个人都没有。眼见天黑就要露宿荒野,最近的州城远不是能用脚走过去的。
“世子爷,一直等不到车马,怎么办?”
小姑娘好像没吸饱水就拿去暴晒的植物,在陆执方的眼底,一点点萎靡了下去。他回忆两人所在方位与曾经在地图的所见,蹲到了她面前,宽阔肩背与总是挺直的背脊微微躬下去:“上来。”
“去哪里?”
“找个地方过夜。”
馥梨动了动脚踝,还是痛,迟疑着要把手搭上,听见陆执方淡声道:“庆州瘟病有了流民,我们白日拦不到车马,待会儿要是再遇上了流民,没准还要被抢一次。别耽搁。”
馥梨立刻搂上了他的背。
陆执方双手找到她的腿,握紧了背起来。
往日看着优雅清薄的青年肩背,靠上去了,才觉厚实温暖,馥梨手攥着他肩头的衣料,想把下颔搁上去,又忍着,见陆执方走的不是州城方向,而是越发偏僻,且地势渐高的山坡。
慢慢地,她听见陆执方呼吸粗重了些,额头也渗出微汗来,走的步子却依旧很稳稳当当。
“世子爷,要不要停下来歇息一下?”
陆执方没停,偏了偏头,“帮我擦汗。”
她捏起袖子一角去擦,没遮挡他视线。
陆执方又背着她走了好一段,快要登顶了,真的是在往山上走,金色夕照被重重树影割成了一块一块斑驳,又幻化成瑰丽粉霞。
“已经走了好久了,歇一歇吧,我脚踝好像不怎么痛了。”往顶上的路枝枝蔓蔓,更难走了。
“不是你说的吗?”
“说什么?”
陆执方这几日疏离有礼的语气难得柔软了下来:“说我能追出五里地。”他掂了掂,将她背得更紧,“这还没到五里。”
馥梨想到恩孝寺那时,他们还不算熟悉,唇边浮现一点笑,挺了一路不敢挨过去的脸颊慢慢靠下,在他肩头挤出一块小小的脸蛋子肉来。
“世子爷。”
“嗯?”
“那匹白马是不是很珍贵?”
她还记得上头威风凛凛,锻造精致的流云银鞍,荆芥说这匹马跟世子爷很久了。要不是为了护着她,急着让流民离开,世子未必会交出去。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我中探花郎时,祖父送的马。”
“那一定很贵。”
“要论银钱多少,比交出去的通身财物都贵。”陆执方不见惋惜,“要论贵贱高低……已用它换了更珍贵的。”
他说话时胸腔微震,透过紧密相贴的姿势,传到馥梨身上。那话一字一字,也敲在她心头。
敲得她心尖发软,鼻子泛酸。
山坡最高处,竟烛火明亮,有望塔门防。
驻守石门的士兵拦下他们:“什么人?”
“大理寺少卿陆执方,”陆执方把她放下,取出最贴身携带的官府令牌和官印,“本官在庆州与黄州交界的官道遇劫,请哨所上峰行个方便。”
小兵拿着令牌去了,很快有校尉来迎,面上还带着激动:“小陆大人!”
这处哨所在两州交界,本质仍属庆州,庆州厢军多是老镇国公麾下的东临军改编。别的文官来,哨所未必会卖面子,老将军的亲孙子可不一样。
陆执方略一颔首,同校尉寒暄几句。
馥梨跟着他进去,听见他先要了热水和跌打酒,“被劫一官马一军马,编号取纸笔来我誊写,劫持者是庆州流民四人,最大的四十出头,最少不到二十,中等身材偏瘦,其中一人面色有疤痕,一人眉间有大颗黑痣。往郓城集市搜捕或可抓获。”
他回身看馥梨:“记得人的模样吗?”
馥梨点头:“记得最开始拿刀的那个。”
“去准备吧。”陆执方朝校尉点头。
校尉将他们领到一座小石头房子前,一应物品很快有小兵送过来。馥梨没见过这样的石头房子,也不知道山坡最顶还有这样的军防,眼睛好奇地打量。
陆执方一指行军榻:“坐下,鞋袜脱了。”
“婢子自己能擦药。”
“你不敢用力气。等下骨头坏了,关节错位了,也自己接?”
“没伤着骨头,应该没有。”
馥梨试着转了一下脚踝,当即倒抽冷气,觑一眼陆执方,青年郎君在石壁凹进去的烛火映照下,被镀上一层暖融融的光,神情还是清清冷冷,薄唇抿着。
馥梨慢慢将鞋袜脱了。
裤管拉起一点,纤细精巧的脚踝在灯下肿起来。
陆执方快气笑,就这样,刚在山坡还骗他说没那么痛了。他单膝蹲下,右手托着她脚掌,左手触着脚踝按了两圈,“没伤到骨头,药酒瓶拿来。”
馥梨攥着没动。
陆执方不看她,手掌摊开:“你不愿我来,我叫军医。这整个哨所都只有男子。”
馥梨不再纠结,把药瓶放到他掌心。
陆执方两掌拢过来,果真没怜惜力道,痛得她快飙出泪花来,涂完了转过身去,“你自己整理。”
药瓶落在托盘上,他在铜盆净了手,拢袖要走。会安慰她,会背着她,但不会再逾矩亲近她了。
陆执方快到门槛,听见了她单脚跳的声音。
“你是嫌弃还不够伤……”陆执方猛然转身,不料她跳得快,已扑到他身前,歪歪斜斜地倒在他怀里,陆执方一条手臂叫她扶着,馥梨站稳了,也没挪开,垂着眼眸。
陆执方唇边一讽:“你既无意,别来招我。”
“世子爷还记得严学海的妾吗?”她问得没头没尾。
陆执方蹙眉:“我记那些作甚?”
“我记得,我记录证词的时候,见过。”
小姑娘仰起臻首,杏眸澄澈,烛光流转。
“崔姨娘很喜欢严公子,为他的死很伤心,但她不得宠,严公子病后也没叫她去伺候汤药过几回。卢姨娘为钱财来,不在意严公子死活,只在意能不能被放出府改嫁。陈姨娘,陈姨娘与其说喜欢严公子,更像是要和卢姨娘较劲,争宠分个高低胜负。”
馥梨声音缓了缓,无比认真地看着他。
“这些证词上没记录,因为跟案情无关。世子不记得,因为不重要,也无意义。”
“可是在我看来,做妾的生活就差不多是这样,她们没得选,我还有得选,我不要变成那样。”
“世子爷,你也不要把我变成那样。”
陆执方唇动了动,蓦地,偏过头去,任她扶着的手在袖底攥了拳:“我以为你不喜欢。”
馥梨好一会儿没回答。
陆执方想撤开,眼前忽然被蒙上。少女的柔荑纤巧,要两只手交叠,才能像他蒙起她眼睛那样,蒙上他的双眸。感官陷入黑暗,只有她清清浅浅的气息。
“世子爷还带着我的手帕吗?”
还是避而不答他的问题。
陆执方下颔线紧绷了一下,哼出冷笑:
“我为何还要带着?”
“可我看见你拿出来擦莎儿果了。”
馥梨话落,在石头房子晕开的灯光里,看见陆执方难得有些泛红的耳廓。天之骄子般的青年郎君,只要愿意,能缔结良缘的选择数不胜数,可此刻别别扭扭地缩在个小石头房子里,追问她的喜欢与否。
她喜欢的。
她喜欢陆执方给她画的小鹿,变的鬼把戏,喜欢陆执方背着她攀山越岭找到的这个哨所,喜欢陆执方妥帖地收起的她随手给的芽绿色手帕。
她只是,不敢喜欢陆执方。
“没有不喜欢。”
“你手移开,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次。”
陆执方看不清她神情,手心洇出微汗。
一点喜欢就够了,一点。他不知道自己能做到什么地步,但他从未想过,叫她做妾。
少女柔软的手掌没有移开。
比手掌更柔软的,像花瓣一样纤柔美好的唇瓣,轻轻地印了上来,“我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