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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1章

    慕广寒并没有最后与燕王分别的记忆。

    亦并不记得自己最后是如何上到塔顶。

    只知再度睁开眼时,整个人已浸在祭坛那汪冰潭之中。刺骨的冷冽反而冻结了周身痛楚,眼前是半掩苍穹之下繁星如织的夜空,浩瀚无垠,灿烂夺目。

    ……他确实来过这里。

    躺过这冰冷的祭坛,也看到过这举目的星汉灿烂。

    可是,是什么时候?

    身体冷如冰,心脏却晃晃不安——他好像还是忘记了一些至关重要之事,应该……快点想起来才好。

    可一切已经太迟了。

    当——

    当——当——

    午夜钟声响起,那轮悬挂天际的血红之月赫然就在祭塔之上。

    硕大无朋,触手可及。

    那一刻,所有经年梦中反复出现的恐惧终于化为现实。雷声轰鸣,天际仿若被利刃撕开,狰狞裂缝之中,天火如流星般倾泻而下,每一道都锐如霜刀,衣衫在烈焰的舔舐下瞬间化灰,天火则于血肉中肆意穿梭,烈焰焚心,剥皮食骨。

    鲜血迅速染红了整个池子。

    疼痛锥心蚀骨,似要将灵魂寸寸灼烧殆尽。

    好疼……太疼了。

    慕广寒恍惚间,只能尽力以残存的意识,去勾勒一些美好的东西,他拼命去想萤火微光,想月酿醇香,想着簌城扎着吱呀秋千的小院,想着香喷喷的奶汤小黄鱼。

    他想着这些,默默数着数,一,二,三……

    天火究竟有多少重?记不清了,反正再多,无非就是千刀万剐,终有尽头。

    然后就能彻底结束所有痛楚。

    魂识模糊,无数画面在脑海里过来过去,却莫名停在了最后同燕王分别时。

    那时,燕止为什么用一种他不明白的、略微古怪眼神看着他?

    又是数道天火落下,他却在和一刻恍然突然反应过来原因。灵魂痛苦嘶嚎,心情却是复杂,哭笑不得。

    这实在是……

    太荒谬了,他苦笑,总觉得此刻即便是死,也难以瞑目。

    更荒谬的是,世上人人说西凉王桀骜,可其实燕止也就是个傻子。

    纵使误会了,却好像也并没有要责怪他的样子。

    ……

    献祭台上,天火如龙,无情肆虐。

    慕广寒意识涣散,浑浑噩噩又跌回很久以前那个雪夜。齿轮与机杼沉沉转动,顾冕旒身影立于下方,沉默无言。

    然后呢?

    他能想起的,只有黑暗的地牢,锈蚀的铁链如噬人毒蛇,层层缠绕着他的身体,穿过肋骨、刺透肩胛。他不能躺,不能站,腰似乎快要折断。身下是恶毒法阵、烈烈黑火,血腥味刺鼻催人作呕。

    那时他和此刻一般无二,被折磨得死去活来。

    几乎胆汁都吐光了,全身残破不堪,没有一点好地方。

    就那样不知过了三日,五日,还是七日。

    姜郁时用各种刑具,无数利刃鬼爪滚过他的身体。他残忍地剥他的骨肉,五指逐渐变成白骨,触目惊心。

    再后来,又发生什么呢?

    好像有一场大雨滂沱。

    顾冕旒黑羽斗篷将他紧紧裹住,似是要带着远离尘世纷争,逃去什么无比遥远的地方。

    “阿寒,我送你回月华城。”

    “……”

    记忆里只有缠绵黏腻的雨,和昏昏沉沉的疼痛。

    “我不……”

    “不回……不回去……”

    他挣扎着,声音几乎微不可闻:“冕旒,你带我去,一个地方……”

    随即,又是昏沉。

    直到再度醒来,他看到了古祭塔沧然矗立。

    雨也停了。

    幽幽兰草香中,夜风温柔,仿佛回到他们新婚之时芦苇荡里那个萤火纷飞的夜。

    顾冕旒紧紧抱着他,温暖的脉息源源不断地注入他的身体。良久,慕广寒渐渐缓过来一点,望向祭塔。

    “阿寒,”顾冕旒声音温和得能够融化寒冰,低声哄他,“你喜欢那座塔?你若喜欢,我就带你上去看看,好不好?”

    大司祭本该知道他在做什么。

    然而数百年间,神殿古籍被篡改、传说亦湮灭。天雍神殿只知天命大司祭,不知有月华城主。

    所以,那时的顾冕旒,是被他骗上去的。

    千年万年,从没有这样先例——月华城主骗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大司祭,将他送上祭塔!

    ……

    是顾冕旒先骗了他。

    原本,一切可以简单很多。大司祭想要月华,直接跟他说就好了。反正城主本来就是要献祭以救众生。

    何况,他又本来就是心上人想要什么都肯给的那种人。早说的话,早什么都给他了。

    又何必骗他?

    谁被骗都会伤心难过。

    而那时候的他,又正是一无所有,什么都抓不住的年纪,满心皆是阴暗的想法。

    所以。

    他就想着,是不是能让顾冕旒从这场欺骗之中,也稍稍得到一丝良心的惩罚。

    但这种做法,其实异常荒谬可笑。

    毕竟,短短二十年时光,月华城主经历的背叛伤害也不止一次两次。而明明过去每一次,他都很大度地选择“算了”。

    为什么唯独这次不能算了?

    为什么唯独对顾冕旒,他过不去?

    为什么。

    他不明白。

    天火如龙持续狂啸,疼痛如同破土而出的疯草,肆意啃噬着每一寸心神。可越是痛得神形俱灭,这个问题却越发执念深重。

    为什么。

    他痛得嘶吼,血泪滑落,狼狈不堪,却还是在想。

    为什么他,此生就只对顾冕旒一人苛责?

    为什么只有同他一起时,反而时常感受到难以忍受的孤独和折磨?

    为什么,为什么……

    突然间,一双有力的臂膀将他紧紧拥入怀中。

    那一刻世界安静。炙热怀抱有如冬日暖阳,破晓曙光,于万千苦海之中稳稳接住了他僵冷的心。

    幽兰香如梦似幻,将他包裹。

    滚烫的手覆上他的面颊,掌中薄茧,他再熟悉不过。

    心脏狠狠震颤。

    “……”

    但是,不可能。

    这里古祭塔塔顶,即便是天命大司祭也无法踏足。何况他……他早已让他离开!

    燕王他,绝不是那种会飞蛾扑火的人。

    更不会为一己私情,弃天下于不顾。

    燕王知轻重,行事也一向最谨慎——万一他也被天火波及,遭遇不测,南越、西凉怎么办?被留下来的人群龙无首,又该何去何从?

    可肌肤相接的触感,又分明是他无疑。

    慕广寒心急如焚,皮箧想要确认,却发不出声音,努力微微睁开眼睛,视线又被血水模糊。

    滚烫的指尖替他拭去脸上血污。

    触感,细微的动作,都是燕止。

    可当慕广寒真正睁开眼时,看到的却是一双清澈如水的明眸,以及月白色的祭司华服。

    冕旒……

    一时,时光交错,煌煌鸣音。

    二十九岁的月华城主慕广寒无比清楚,眼前所见一切不可能为真。可被埋藏已久的另一部分灵魂,却如同被唤醒的野兽,汹涌情绪如溺毙人的潮水,陈旧的喜悲一片片地分崩离析、千疮百孔。

    他忽然不受控制落下泪来。

    积压已久的情感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他狠狠推开眼前人,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放手!”

    声音喑哑变调,根本不像慕广寒自己的声音。推开对方的力气,亦不知是哪来的。

    这一刻,他明明还是自己,却又完全不是自己。二十九岁的城主云淡风轻,可二十一岁的慕广寒却还想要质问,想要发疯,想要追根究底。

    人在执念之中,总是不自觉就会磨灭所有善意,任由生腾恶意滋生、肆意蔓延。

    而他,终于得不得承认一点——

    小阿寒曾经是个特别好的孩子。

    纯真无邪,开朗光明,天生就懂爱。

    即便遭遇磨难、孤单无依,但至少在十岁那年初见小未婚夫时,他还能毫无保留地付出全部的爱,满心满眼全都是那一个人。

    可后来,他变了。

    随着长大,逐渐一遍一遍领会这个世上的残酷无情、人心善变、誓言成空、重重恶意。同时,也清晰照见了自己的丑陋、怯懦、贪心、无能。

    他学会了爱以外的东西。

    比如无情,比如猜疑,比如麻木,比如低劣的一报还一报。他渐渐熟悉这些东西,懂得这些东西,擅长这些东西。

    比爱……更懂得。

    口中漫延开咸中带涩、锈迹斑斑的血腥味。

    在这错综复杂的新仇旧恨里,过去的他挣不开、逃不掉,绝望之中,竟狠狠一口咬住了大司祭的肩头!

    “……”

    万千道法,最忌“着相”。

    此刻的慕广寒,其实比谁都清楚过去的自己正深陷于执迷虚妄里无法自拔。可他却阻止不了,缓缓自顾冕旒肩上抬起头来时,只能呆呆透过血泪他望着他。

    那被他咬破的伤口红得刺目。往上看,是他略显苍白的唇,挺拔如峰的鼻,水墨勾画眉眼……多可笑,阴魂不散的怨灵一边发疯说着恨,一边眼神贪婪勾勒着眼前人的轮廓,一遍又一遍!

    他看得是那么认真,甚至在对方圣洁深邃的瞳里,清楚看到了狰狞可怖、人不人鬼不鬼的自己。

    多可笑啊……

    一只温暖的手掌轻轻覆盖在他的眼睛上。

    顾冕旒什么也没有说,只缓缓俯身而下,以吻封缄。

    身体里血液沸腾,又骤然回落。

    只是一个吻。

    仅仅只是一个吻而已。那些汹涌如江水澎湃的疯狂、刺心、酸涩……种种铺天盖地的情绪,骤然消退。

    唯余柔软和不舍。

    原来,纵然是疯了,满心扭曲恶念,想要报复,想要诅咒。可到头来他要的不过是一点点安慰。这样就满足了,就还觉得大司祭高雅圣洁,全天下最好。

    是啊。

    他不就是一直一直,都觉得冕旒最好。

    轰——

    又是一道震耳欲聋的巨响,熊熊业火将周遭空气都烧得变形,热浪扑面,令人窒息。

    可是没有疼痛。

    唯有耳边低低一声闷哼。

    抱着他的身躯晃了晃。滚烫的血,如熔岩般染红指尖。

    嘀嗒,鲜艳又刺眼。

    嘀嗒,嘀嗒。温热的血水透过衣服,浸湿了他的胸膛。

    那温度太熟悉,仿佛要将他的心也一同灼烧。

    嘀嗒。

    慕广寒悚然惊醒,却恍惚发现自己好像只是落入了更深的梦魇。

    雷声渐渐淡去,仍有少数天火仍在缓缓坠落。

    迷雾褪去,他低下头,目光所及之处,皆是触目惊心的暗红。他有点不明白,为何顾冕旒的黑色长发,变成了柔软的银白。月纹绣样的祭司白衣,也不知何时变成了黑色的劲装。

    他僵硬着,向怀里看去。

    燕止靠在他身上,闭着眼睛。无声无息,像是睡着了一样。

    “……”

    刻骨寒意从心底升起。他哑失无声,手背经络根根暴突,胸腔剧烈起伏,剧烈地喘息。

    “……”

    浑身血液上涌,冲击着理智。他拼命回忆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然而身体和嗓子都像是坏掉了一样,完全不听使唤。半晌,他终于逼自己想起来,这里是古祭塔,是他进行献祭的地方。

    深潭之中,满是寂灭之月黑红色的余烬。

    天火燃尽,月被净化了,可他却没有死。

    他没有死,那,谁死了?

    献祭总要死人,总得有人承受无尽天火业力。

    是谁……

    是谁在烈火灼身中不顾一切抱住了他,用血肉之躯整个护住他?是谁甘愿替他承受那无穷无尽的因果业力,遍体鳞伤,却温柔得连一丝一毫的声响都不曾发出?

    他手指颤抖,抚上怀中人的背脊。

    黑衣之下,是皮开肉绽、遍体鳞伤的躯体,洇出道道焦污血水,没有一处好地方。

    燕止的身子仍有余温。

    可指尖搭在手腕之上,良久,却没有摸到脉搏。

    “啊……”

    那一刻心神俱裂,是谁的噩梦?冰棺之中,孤零零的尸体静静地躺着。此刻彼时,仿若轮回。

    他痛不欲生,发不出一丝声音,眼眶滚烫,却落不下泪。心脏骤然被掏空,冷得浑身颤抖,他只能用伤痕累累的手徒劳紧抱那伤痕累累的身躯,将他微凉的手贴上自己脸颊。

    仿佛这样就能让怀中身体暖起来,摆脱这场令人窒息的噩梦。

    ……

    不知过了多久。

    慕广寒紧紧抱着怀里人,怔怔地发呆,好像只是片刻恍惚,好像又是时光漫长没有尽头。

    他摇摇头,还是想不明白。

    他明明,明明,已让他先走……他缓缓抬起发红疲惫的眼,一轮明月遥挂天际,暗淡高悬。天地安静。

    怀中,燕王还是很安静,睡着了一般。

    这张脸,平日里如骄阳炽烈,睡着时却又如月般沉静。他望着他,手指贴在他脸上细小的擦伤,轻轻蹭着。那是他新婚夫君的脸,亦是当年小未婚夫的脸。

    他总是受伤。

    从小到大。

    小阿菟那时才多大啊。就历经坎坷,饱尝辛酸。

    可只是平平淡淡,没有丝毫埋怨,就这么对付过去了。而后来,岁月流转。大司祭也总是谦和有礼、处事淡然。

    燕止就更是,总一副洒脱的样子。数次分别,乌城江边,簌城渡口,雪域北幽,他亦无怨尤,只是微笑目送。

    一幕幕往事,如刀刺心。

    慕广寒骤然痛得不能呼吸,终是把头埋在怀中人的肩窝,泪水悄然而下。

    他还没有……

    还什么都没能告诉他。

    他还没来得及告诉他,他心里所想所念,从来就没有别人。

    从儿时惊鸿一瞥,长大后再度相遇。数度分别重逢,最终他还是他。多奇怪啊,在这充满背叛、算计、替换、疯狂、罪孽交错的纷乱命运里,却偏偏生长出了秩序井然的缘分——

    规矩地、赤诚地、坚定地,经历千头万绪辗转崎岖,还是一次一次,一步一步,只将他引向那唯一既定的结局。

    宿命中,他无数次重新与他相遇。

    除了他,再无旁人能入他的眼、入他的心。

    还有……

    顾冕旒没有错。

    大司祭肩负天下苍生责任,本就无从选择。试问无从选择怎么能算有错?试想易地而处,他又能有什么别的路走?

    若要归咎,也该只怪命运。可是那个时候,他怪他了……

    手指再度抚上那血肉模糊的背脊。是因为他怪他了,所以后来的一切,都是惩罚,是吗?

    因为人就是注定没有办法守住不该得的、过于美好的东西。所以纵然他耗尽此生全部幸运,得以再次相遇,还是会自己不够好、太笨拙,而注定留不住他,是吗?

    慕广寒闭上眼睛,紧紧抱着他。

    这一刻,只愿什么也再都不想。万事皆空,就这么于天地间、同他一起,化作你中有我的骨血尘埃。

    若是这样,就能从此长伴他左右。

    把这久久以来这世间欠他的偏心、宠爱,一点点的,全弥补给他。

    小顾菟看着聪明坚强,其实多傻啊,他不会哭、也不会索求。燕王就更是。该有的,想要的,他明明都有本事直接抢了,却也还是傻傻的不知道要!

    这样的人,就该好好宠着他的啊。

    无尽溺爱,不必他说,什么都想着他,什么都给他。可自己做到了么?他闭目,无尽悔意涩然。脸颊蹭着冰冷的手指,泪水和着血水落在那掌心。

    嘀嗒。

    嘀嗒。

    突然,怀中之人似是轻轻一动,一声咬牙呻吟。

    慕广寒愕然,他泪水落得看不清楚,一时僵住不敢妄动。直到一只手替他拭去泪水。

    “阿寒。”

    “好了,不哭。”

    熟悉的声音,像是让人不敢相信的梦。

    偏生此刻,一道最后的灰烬余火从房梁摇摇坠下。虽不致命,却还是烫得本就浑身是伤的燕王当场骂了一句西凉脏话。

    “……”

    梦是真的。

    随即,他看到燕王缓缓抬起一张染血污脏的兔子脸,略显狰狞,不复平日优雅俊美。然而散乱发丝之下,那脸上的神情嚣张明亮,却是比慕广寒以往见过的任何时候都耀眼、骄傲、得意!

    明明他深受重伤,都已虚弱得摇摇晃晃,话都断续了。

    却仍是抬着眼,咬着牙,勾起唇角,目光炽烈又明亮。

    “放心,我可,没那么……容易死。”

    “……”

    都什么样了,还争强好胜。

    尽管泪水止不住,但慕广寒那一瞬间还是又被他给逗笑了。

    ……

    天火彻底燃尽,献祭落幕。

    祭坛冰冷潭水褪去,余留潭底柔软的青色水草。

    慕广寒身体渐渐脱力,晃了晃。燕止倒是没有嫌弃,就顺势跟他倒在那一片水草之中,仿佛躺在辽阔西凉草原上相拥而眠。

    一片碎裂婚牌从袖中滑落。

    玉牌背面,雕刻着玉玦与兰芷。那是燕止在之前东泽风祭塔中婚房中拿到,又鬼使神差放进袖中的。

    其实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何拿它。西凉军虽是出了名的喜欢四处抢掠搜刮,但他身为王上,倒是从不干那缺德事……

    这玉婚牌意外地似乎有什么不凡力量。

    之前姜郁时持黑火邪剑劈向他时,就连纪散宜的守护咒都应声碎裂。千钧一发之际,正是怀里的这个婚牌升起一股强大念力,化作屏障护了他一时。

    拓跋玦,顾辛芷。

    一个是上任东泽之主,一个是南越女王。作为西凉王,这两个名字对燕止来说倒也是常识。但为什么这二人的婚牌会愿意保护他?

    但,既然那么能护,他当然要赌上一把。

    ……

    燕止当然也知,此番倘若赌输了还赔上自己,他到九泉之下必被阿寒骂死。

    但毕竟,人生赌局,胜负未定。

    何况燕王此生又豪赌无数,几乎未尝败绩。

    甚至就连对手是月华城主的那几回,他也自认为一直都是小输大赢。打仗确实是输了,但最后情场赢了个彻底,人都拐成自己的了,怎么不算小输大赢呢?

    而鉴于他又太有赢的经验……

    直接艺高人胆大,就这么带着莫名其妙的婚牌,以及纪散宜最后丢给他的不知何用的法宝,果断上场就跟老天爷赌了。

    然后,他就又又又赢了。

    ……

    所以他当然得意啊。

    燕止就那么浑身是伤心情愉悦,自顾自得意了好一会儿。

    直到慕广寒的手用尽力气勾住他的指尖,直到淡淡月华之光开始修复他浑身无数伤口。有些人自己也是一身的伤、疲惫至极,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还要逞强替他修复。

    “……阿寒。”

    脖子一侧被修复处,传来一阵细细密密的痒。

    “是你刚才,把我认成别人,咬的。”

    “……”

    “你看清楚了,我到底是谁?”

    没有听到回答,燕止不是太满意。他用着最后的力气,皱眉把人往怀里狠狠摁了摁。摁完没忍住,又凑过去亲了亲头顶。

    亲完,还是莫名有些焦躁:“我是不是,比谁都好?”

    “……”

    他在等,等一个简短的嗯。手指习惯性轻轻抚着慕广寒后颈,能感觉到怀里人似乎努力想说什么。结果到最后,也就只是气若游丝地勉强发出了一点声音。

    居然不是嗯,燕止仔细听。

    “……傻子。”

    燕止被骂得莫名挑眉,可下一刻,怀里人突然泣不成声。他又慌了,然而无奈他也伤得厉害,双手沉重如铅,想要给他擦泪都难。

    唉。

    片刻后,慕广寒已经带着泪痕沉沉昏睡。

    即便天火被抗下一半,但城主毕竟为封印恶月散尽月华,自然虚弱不堪。

    好在,终归还活着。

    至于亏空的身体,以后他会替他慢慢治、慢慢补起来。

    怀里人睡着了也总是不安,手指紧紧抓着他的衣襟,指节发白。燕止无奈,轻声哄了哄:“好了,安心睡一会儿。”

    睡一会儿吧,等醒来后,还有许多事等着他们做。

    就算邪神不会复苏,但姜郁时毕竟未除。异族大军还在南越兴风作浪……此刻他也只能寄希望于战友的坚守。好在纪散宜给的引路石还能用几次,待醒来,他就立刻回到南越支援。

    他也太累了,要睡一会儿。

    “……”

    水草之上,玉佩婚牌缓缓化作尘土零落。耳上的法宝坠子,却再度散发幽幽紫光。

    紫光环绕二人周围,缓缓修复起伤口。

    第132章

    南越。

    本该桃红柳绿、春意渐浓的江南,突然倒春寒,连绵下了七天的纷飞大雪。

    银装素裹,山河皆白。山腰上临时搭建的营寨之中,何常祺递给邵霄凌一块烤肉。趁他默默啃肉之时掀开披风,看了一眼他腰侧的伤。

    “伤的不算轻,少主吃完务必去休憩,”何常祺道,“若有事,我叫醒你就是。”

    说罢不给他任何反驳机会,起身便强硬拖人回屋。

    “就算急着想回去救南栀都督,也得先确保自身无恙,方能成事。”

    “少主,听话。”

    “……”

    总算把洛州少主摁回房中,何常祺又披上厚重披风,率领轻骑巡哨茫茫雪原。

    七日以前,月华城主与燕王分别离开洛州,留下李钩铃驻守乌恒、路老将军等人驻守陌阡与周遭城镇,他与钱奎驻守洛州州府安沐。洛南栀与邵霄凌则负责镇守至关重要的火祭塔。

    起初几日,风平浪静。

    直到三日前,何常祺照例带城外附近林子巡防。本是晴空万里,无风无浪,却突然一阵狂风大作,几乎将身边树木连根拔起。

    天空骤变,乌鸦盘旋。一队黑衣银盔的军队骑着从未见过的天马异兽,就这么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出现。

    何常祺根本来不及回城,就在护城河边与这些人短兵相接。对方寥寥数人,却个个身怀异术,伸手便能引雷唤电,甚至将身边树木石草短暂变为活物同他们一起攻击!

    凡人谁又见过这些?在这等令人眼花缭乱、难以理解的法术和光芒攻击中,便是西凉精锐也瞬间显得脆弱渺小、不堪一击。

    小队很快被冲散,何常祺孤身一人陷入了重重包围。长刀舞动抵不过瞬息法术,他无比清楚自己这样下去只能坐以待毙。

    必须找到机会,突围才行……

    无论如何,唯有先活下去与战友们会合,才好弄清这些魔兵都是怎么回事!然而在招招无法抵挡的法术攻击下,有那么一瞬,他几乎找不到任何逃出生天的可能,心中涌起前所未有的慌乱。

    而他上一回如此恐惧,还是仪州战场上。

    是燕王认真考虑要不要杀他那回!

    ……

    何常祺万万没想到,他最后竟是被邵霄凌给给救了。

    邵霄凌从火祭塔来。

    大半日前,一众乌鸦魔兵突然从被烧毁的封印中振翅而出。见状不妙,洛南栀当机立断封锁道口,自己死守祭塔通路,而命邵霄凌带数名精锐火速分赴陌阡、洛州、乌恒、宁皖各地,通知李钩铃、路将军、钱奎等人撤走百姓,增派支援。

    洛州少主虽不善战,却也凭借对洛州地形的熟悉,巧妙地抄近道一路躲开了几个乌鸦魔军的追击。就这样及时赶到何常祺被包围的安沐外,刚好把他从尸山血海里拖了出来!

    随后,两人且战且退。

    乌鸦魔兵比曾经尸将威力更甚,根本不是寻常人等可以抵抗。好在邵霄凌对火祭塔附近古墓群也极为熟悉,利用那群魔兵根本没见过的古墓地宫迷阵的劣势,再度将其困于其中,争取到了回城疏散百姓的宝贵时间!

    而做完这一切,他就急着速回火祭塔,解救孤军奋战的洛南栀。

    然而行程半路,又遇到魔兵增援!

    这可……不是个好征兆。

    众人只能尽力安慰自己,也许这几个名魔兵只是突破了洛南栀的封锁闯了出来,而不是整个火祭塔已经全然沦陷。可私底下,每个人心里又难掩不安——火塔之中不过方寸天地,而魔兵实力远胜凡人。洛南栀凡人之躯究竟要如何抵挡?

    会不会,他已经死了。

    会不会火祭塔已经失陷,魔兵已然四散各处。而若真如此,乌恒的阿铃,宁皖的百姓们……又会如何?

    不知道,谁也不敢往最坏的地方想。

    大敌当前,生死一线。谁也不愿军心涣散。

    那几日,曾经的洛州二世祖邵霄凌反而比谁都沉静坚韧。

    或许因为他本来就比较没心没肺。又或许,几经历练风雨之后,他本该蜕变成这样。

    那日火祭塔上,乌鸦魔兵盘旋而下,洛南栀清浅的瞳仁映着末日景象,却仍旧故作平静:“霄凌,你先走。莫怕,去找阿铃、或者去找何常祺,疏散百姓为先,这里有我撑着。”

    “……”

    “霄凌!”

    “你要,小心啊。别受伤了。”

    “……”

    南栀这人,从小到大就不是很会演戏。

    嘴上说着等他回来救他,可看着他的眼神,分明是诀别一般。

    邵霄凌看懂了,但他一如既往装作不懂,没有同他争辩。没有任性地叫着我要同生共死,他听他的话逃出来了。

    天昌之战,他的家没有了,只剩洛南栀相依为命。他其实一直没有认真没想过,万一有一天再失去了洛南栀,他又该何去何从。

    但战场之上刀剑无眼,踏上征途便是生死未卜。甚至即便不是乱世,没有纷争,也不会有什么是花团锦簇会一直美好,总有一些人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先行离开。

    只可惜,这些道理都已是他弱冠之年以后,才突然领悟的事情。而在那之前,他都沉浸在亲人挚友环绕、岁月静好、眠花逗狗、肆意逍遥的幻梦之中。

    人们说“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他曾经就是那自在恣意的画中仙。

    爹娘不老,岁月不变,江南安沐城,永恒温柔乡。

    然而一转眼,父母兄弟不在,挚友生死未卜,战场之上杀戮之声不绝于耳。

    天光渺远,兵器相交震得他虎口生疼。喘息,重击,疼痛……邵霄凌已想不起这是第几日,第几次相似的场景。敌军所施展法术犹如狂风暴雨,每一道光芒、每一声轰鸣都有毁天灭地之力。

    身边战友拼死抵抗,身影在法术洪流中摇曳不定,宛如风雨浮萍。大地焦黑,冰雪刺骨,他的战斧越来越重,每一次格挡都与死神擦肩而过。每一次挥砍都越发力不从心。

    体力在一点点流逝,呼吸都变得异常沉重,一轮又一轮徒劳的反击。

    砰——

    何常祺长刀划过静夜,如银龙破晓,帮他挡下一击。可转瞬黑尘翻滚,又有利刃如影随形,直指他的心脏。

    他下意识要挡,然而,战斧断了……

    那一刻,短暂又漫长。

    没有预想中的疼痛,只有一道红色火焰如龙如蛟龙出海,席卷狂风,将那利刃轻易这段。又有一道水墙晶莹剔透阻挡法术,将他紧紧护在身后。

    他恍然间,只见一把闪着银光、燃着火焰的弯刀在眼前。

    另一侧是宣萝蕤的寒冰铁索,熠熠寒光。

    “是援军!援军到了!”

    谁也不知道,为什么本该远赴西凉的人会在这里。

    但那手持弯刀、风尘仆仆的的,确实是赵红药无疑。只见她手中跳动的火焰翩然起舞,顷刻点燃整片战场。战局瞬间逆转,脚下大地震动,那是师远廖当场用土筑起防护战壕。而对面法术洪流,则被宣萝蕤的冰冷水屏障格挡在外。

    剩下的西凉军,更个个如神仙下凡,借着神武之力无所畏惧地冲向敌军。

    黑夜战场之上几近通明,全是炫目的、不该属于这个尘世的光彩。

    “……”

    邵霄凌恍恍惚惚,不禁迷惑。

    他以前怎么没听说过,西凉兵个个能飞天遁地、神通广大?

    而在他身边,何常祺表情更是从劫后余生的喜悦,到天崩地裂的妒火中烧——西凉四大将军,素来是他以最强之姿傲视群雄。可几日不见,剩下三个怎么突然都会法术了???

    西凉军一波清理了区区十几个魔兵后,又马不停蹄回洛州州府安沐城掏家。

    安沐数百年来在邵氏门阀治理之下,一直是南越最富庶的一个州。加之自打城主与燕王大婚,西凉名门何家、宣家,乌恒李家纷纷迁居洛州,各自带来大批世代传承的家族珍藏,其中古董神兵收藏多不胜数,那可是一点不比王都少!

    何常祺很快就从海量兵器库里寻到了一把趁手、通体黑凉的上古长刀,仿佛为他量身定做一般。

    “教我。”

    师远廖:“啊?”

    何常祺咬牙,字字铿锵:“教我怎么像你们那样用。”

    “……”

    “你教不教?!”

    他何常祺这一辈子铮铮傲骨,没有向剩下三人求教过。能如此凶猛开口已是勉为其难。

    ……

    很快,不止何常祺,余下精锐也都对神武基本上手。之前在西凉的群魔乱舞当场又来了一遭——

    “哇哈哈,我会法术了!”

    “赵将军,咱们这以后就算是成仙了么?”

    赵红药无奈,学着之前城主的样子:“不能!成不了仙。切莫贪玩,学会了就干正事去!”

    尽管只是短暂体验,但战场上初次尝试神武之人仍一个个奋勇当先,乐此不疲。

    之前那些乌鸦魔兵不是以法术欺凌他们?如今他们亦掌握了法术,反倒是那些乌鸦兵远没有他们十余年战场经验,顷刻溃不成军!

    “嘿,会法术又怎样?不是照样打!这人生,可真他奶奶的精彩!”

    ……

    沿途,何常祺长刀发烫,热浪滚滚,砍杀魔兵无数。

    那些乌鸦魔兵有些能控土风水火,有的则还可施展万物幻化之术。他们这一路所遇……该如何形容?藤蔓缠绕的巨兽,岩石堆砌的怪物,更有诸多不知名的诡异之物,全见着了!

    真正遭遇之时,也不过奋力一战罢了。

    然而,每当停歇之时,何常祺仍会觉得一切如梦似幻,很不真实——从小,人人皆说他跟他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说西凉第一老美男生了西凉第一小美男,才学武艺都不输给父亲,前程似锦。

    而他爹从小教他的,也只是需循规蹈矩不要惹是生非,好好长大,到时机成熟,自然顺风顺水登临绝顶,一览众山小。

    可是,可是啊。

    想想何大人一生,不过是侍奉昏庸刚愎的老西凉王,与一些心怀叵测的家族周旋罢了。而他遇见的都是什么?

    初出茅庐就遇见了强得不像人的燕王,随后在战场上比燕王更恐怖的月华城主。仪州之战他铩羽而归,他爹还安慰他,说什么乱世之中英雄辈出,还有多少能人籍籍无名葬身草莽。好歹他在西凉四大家族,还有机会建功立业,还有机会看到世间气象万千,已是无上大幸。

    世间气象万千……

    他爹也够一语成谶的。这不?他后来确实看到了气象万千。比如尸将,比如尸鬼。比如乌鸦魔兵,还有这一堆妖怪一样的鬼东西!

    唉。

    越是靠近南越火祭塔,妖魔鬼怪越是形态猖獗。好在众人一路拼杀,总算到了塔下,邵霄凌眼尖,一眼便看到了那熟悉的身影:“南栀!!!”

    祭塔向外,唯一蜿蜒而出的通路之上,尸山血海,有如炼狱。

    而就在这那片被邪法与猩红浸染的雪地上,洛南栀的身影如冬日寒梅,傲然不屈。他一头长发肆意散乱,宛如风中乱舞的墨云,原本闪耀着冷冽银光的铠甲,短短数日已被烈焰和风霜磨砺得划痕遍布、斑驳陆离。

    手中疏离剑染血斑斑,却仍旧锋芒未减。

    只是每一下挥动已然沉重。连日的鏖战,也让他的身形摇摇欲坠。

    “南栀!”

    一缕阳光穿透厚重烟云,照耀在他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上。

    洛南栀没有丝毫反应,疲惫与伤痛早已将他推向了极限的深渊,他此刻不过是凭着本能仍在守着、挥剑。

    对面魔兵叫嚣嘶吼着,重重黑火漫天袭来。

    千钧一发,一道金色光墙有如神兵天降,亮晶晶挡在他面前。有人把他拽到背后,身影顶天立地般。

    他恍惚,嗡嗡耳鸣,有些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一直以来,那么多年……从小到大,那个总跟着他的小豆丁,无数次灿然笑着露出牙“谢谢你呀南栀,总有一天,换我来保护你!”

    雪停了,阳光万丈。

    确实是邵霄凌挡在他面前。

    洛州少主此刻精神大振,透明的光墙在他心志坚定下亦变得极为强盛,甚至散射开来,将洛南栀周遭所有将士都笼罩其中。

    之前邵霄凌听赵红药说过,本人实力越强,神武加持后法力就越强。可惜他从小习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实力平平。但好在,其他人拿到的都是进攻法术,而他的却是守护法术!

    只要心志坚定,站在这里不动就可以庇护众人。

    他想着,回过头来,眼明亮看着洛南栀。

    他新学的本事那么厉害,也成功安顿了百姓、搬来了救兵。他觉得他应该能够得到一个表扬。

    可入眼的,只有洛南栀几日恶战下来浑身的伤,盔甲划损掉了一半,连同下面的衣服都破破烂烂,手上一直偷偷缠着白绫也早就松开,露出早已腐烂的手臂,触目惊心。

    “南栀……”

    “你不该回来,太危险。”洛南栀垂着眸,还在轻声喃喃。

    几日鏖战让他全然虚脱,直至此刻依旧什么也看不清、听不见,更不知此刻战场已经翻天覆地。

    “你在说什么胡话!我不回来,难道让你这白痴一个人死在这里?我告诉你洛南栀,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时让我寻救兵是想支走我。你想保护我,我好心没跟你争,我也没说要同生共死。但只要你还活着,我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都会回来救你!这次这样,下次还是这样。每一次都是这样!”

    “还有,下一次,换我殿后。”

    “一人一次才公平。”

    “还有!!”

    “以后不管咱们谁保护谁,别弄得像是要生离死别了一样!”

    他咬牙:“你听见没有?”

    此时二人身侧,两边精锐手持神武,加上西凉四大将军亲自上阵,此等阵仗乌鸦魔兵哪里还是对手?只顽抗了片刻,被一一斩杀,剩下的四散逃窜。

    “能让你们逃了??”

    何常祺提着他的黑曜长刀,杀得畅快淋漓宛如地狱修罗,先是追着连劈十几个魔兵,继而捉住最后一个就要当头砍下。

    忽然,天空突然一阵震耳欲聋的轰鸣。

    何常祺猛然回过头,只见那座破败不堪的西凉火祭塔之上,道道符文纹路骤现,随即整座高塔轰然崩碎,乱石滚落,天地间响起了一连串沉而悠远的回向,裂缝之中,法阵光芒滚滚、刺目光亮,仿佛深渊之门缓缓开启,无尽混沌。

    紧接着,滚滚的地狱熔岩沿着残垣断壁翻沸流出,周遭草木瞬间焦黑。阴风从法阵中呼啸而出,带着硫磺与腐朽的恶臭,以及无数亡魂般凄厉的嘶鸣。

    硝烟之中,一个巨大笨重的身影缓缓跨出,每一步都踏得大地颤抖。

    这是怎样诡谲的情形?一只巨大无比的炎石巨兽,双眼如同燃烧的幽冥之火,身躯覆盖赤红的熔岩外壳,上面印着未知的符文。巨兽肩头坐着红衣的白惊羽,她赤足踏空,居高临下斜睨了一眼下方,满是珊瑚珠坠饰的手指,定定往邵霄凌方向一指。

    轰隆。

    瞬间,炎石巨兽扫尾。邵霄凌的光墙在巨兽之力下瞬间支离破碎、化为虚无。毁灭性的火焰风暴肆虐开来,瞬间将整片森林化为灰烬,所过之处滚滚熔岩,草木枯焦,寸草不生唯余灰烬!

    还好千钧一发时,有宣萝蕤以水凝冰将邵霄凌同洛南栀从火海拖出。然而凝水之术也不过片刻,就被熔岩消融。

    邵霄凌则被光墙反噬之力伤得极重,头发和半个身子都烧焦了,只是他呆愣在凝冰之下还有点没反应过来,也不觉痛,还在喃喃:

    “一点点。”

    “一点点伤而已,没关系的。”

    “墙碎了没关系,我马上再结个更结实的,我可以的……”

    他这一生不学无术,好不容易终于能保护大家。

    邵霄凌没看到其他人此刻的神色。

    直到他被推进何常祺怀里,愕然抬眸,就只看到洛南栀那双清浅如水,柔和望着他的眼眸。

    自从天昌以后,南栀变了很多。

    似乎藏着很多心思,总有些让人不可触及的清冷,也不怎么爱笑了。

    可这一刻,他竟又再次看到了洛南栀的微笑。

    冬雪之中,暖阳晴灿。

    落在身上,暖意融融。洛南栀口型微动,无声道:“霄凌,照顾好自己。保重。”

    “……”

    随即他转过身去,周身柔和而耀眼的光芒倏然刺目,那光芒节节攀升,如初生之日刺破苍穹,瞬间汇聚成一股强大的力量汹涌而出,化作一棵参天巨木,根系深深扎入大地,枝繁叶茂直冲云霄。

    那巨木蓬勃无尽生机,瞬间将又要喷火的炎石巨兽和白惊羽及其法阵尽数笼罩包裹,枝叶泛着莹莹翠绿,缠绕着破碎的祭塔,以四象之势紧紧包裹,瞬间构筑一道坚不可摧的无形封印,将一切熔岩灾难封印残塔之中。

    “南栀?”

    邵霄凌睁大眼睛,洛南栀的身影也在那点点光芒变得模糊,像是消失一样。

    “洛南栀!!!”猎猎风声,淹没了他的呼喊。

    南栀从很小时就修清心道,他一早就知道。但大夏之土无论何种道法,除了神殿中人,又有谁曾以凡人之躯升起如此强大结界?

    良久,风沙沉寂,天地安然。

    再不见洛南栀身影,只有那参天巨木与晴空之下,盘绕巨塔。

    邵霄凌有些茫然地走过去,掌心蹭着那巨木粗糙的枝蔓。脑子里始终还是一片空白。

    从小到大,所有人都对他有所出息不抱希望。唯有南栀,一直相信他。

    他其实,倒也没有什么大的愿望。只是那么久以来,每次都是他给南栀添麻烦,每次都是南栀来救他。

    他本以为,至少终有一次……

    可最后。

    还是只能是南栀保护他。

    第133章

    那天之后,江南又簌簌继续下起了鹅毛大雪。

    整整两日后,南越全境军队集结完毕,装备好神武,亦肃清了所有流落在外的魔兵,浩浩荡荡返回火祭塔。

    封印大门的神木颜色褪去不少,绿叶也不负两日前的莹润。倒是神木封印之下,原本火祭塔剥落的墙与断壁残垣焕然一新,就连门前那锈蚀千年模糊形状的朱雀,都已恢复了千年前的华丽形态。

    赵红药一行人毕竟已看过西凉水祭塔焕新,忙跟众人解释原委。

    “只是这祭塔一旦恢复原貌,就唯有皇族血脉或者南越王室继承人,方能将之重新开启。”

    然而环顾四周,在场既无皇族血脉,亦没有南越继承人。

    “……”

    邵霄凌:“没有就直接杀进去!”

    他已足足让南栀被封印在这祭塔里、生死未卜两日了!

    这两日里,他看似率众清扫障碍,实则更像紧急练兵,如今南越全员精锐皆已神武加身、初习法术,这浩浩荡荡的队伍已个个与魔兵一较高下之力。

    他倾尽全力,只为赶紧重开祭塔。

    若众人修炼如此却仍无法与被封其中的炎石巨兽抗衡,救不回南栀的话!

    不,不会。

    邵霄凌咬牙,怎么可能救不回?

    没有时间再犹豫了,他想着,目光坚定上前。手指轻抚神木小声说了些什么,那些紧紧封锁的藤蔓反抗片刻,不情不愿地缓缓撤去,火祭塔朱红的大门缓缓露了出来。

    “……”

    随即,邵霄凌刺破指尖,鲜血顺着祭塔大门的凹槽流淌而下。

    然而他又不是南越血脉,半晌之后,没有半分动静。

    “喂。”

    朗朗乾坤,邵霄凌战斧扬起,对着守护石像的凤头大不敬地敲了敲:“开门。”

    “开门,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言罢,他竟真的挥斧斩去。

    神武战斧赫赫青光,破铁斩石如切菜砍瓜。一击之下,竟真将两只朱雀雕像双双一分为二。两只护兽东倒西歪,睁着四只大眼,看傻子一样看着他。

    所有人沉默。

    邵霄凌收了斧头,继续淡定与那残石絮叨:“看,被砍了吧。”

    “……”

    “你们身为守塔神兽,也得懂得变通。你们要皇家血脉,可如今小皇帝都被人夺舍去了,南越顾氏更是连旁支都死绝,上哪给你们找人去?”

    “不过么,我虽不是南越王室血脉,却是先王夫邵染乔唯一的亲侄儿。”

    “按照南越律法,王室凋零无人,姻亲谱系便是第一继承顺位。也就是说,按律我也是唯一名正言顺的下任南越王!怎么就不算南越王室血脉了?”

    “……”

    多日的战斗下来,面对此等胡搅蛮缠,众人无语凝噎。

    石像继续纹丝不动,邵霄凌抬手又敲一下。

    啪叽。

    石头再出裂痕。

    啪叽,啪叽。

    一瞬间阴风吹过,南越众人皆吓了一跳,西凉一行倒是比较淡定,只个个默然扶额——毕竟他们在水祭塔已见过狮虎兽了,人家神兽确实是活的吖!

    “愚蠢凡人……”

    幽幽之声响起,随着守护兽的苏醒,大门凹槽缓缓转动。

    “非南越血脉,还妄想……开启祭塔……还对护塔圣兽……大不敬……定要……惩罚……”

    “等等……”

    “等等,他的血……他怎么,他竟是……”

    “仙法凋零……往后新朝……天命人皇……不再出于羽民之后……原来……原来如此……天道回归……这个寰宇……要靠自己……以后都……要靠自己了……”

    门锁缓缓转动,咔,开了。

    邵霄凌并未听清刚才神兽到底说什么,但既然对方这么给面子,他一时倒有点后悔自己适才暴行。只能讪讪把碎石勉强拼了一下,并狠狠摸了摸朱雀鸟头:

    “不愧是上古神兽,早点讲道理不就好了嘛!”

    神像无声,仿佛一切不曾发生。

    唯有千年尘埃,从祭塔大门簌簌而落。

    ……

    火祭塔内,亭台楼宇错落,灯火辉煌如昼。

    西凉众人对戏台、上香、守卫与献殿的布局已是了如指掌,迅速向众人说明道理。

    赵红药:“综上,尤其戏台之中幻影,往往直击人心最深的幽暗与执念之处,大家千万当心!”

    众人踏入戏台,邵霄凌大概已做好了准备,深知自己将看到什么。毕竟他的人生除了那一事之外,再无任何幽暗和执念。

    果然,幻境之中,他来到了当年的天昌战场。

    时隔经年,他午夜梦回,其实也曾无数次想过那会是怎样惨烈的场景,如今终于在残酷幻境中亲眼目睹。看到了身中数箭英勇战死的父亲,看到爱笑、最疼他的大哥被万剑穿心,看到刚刚新婚的二哥被砍去头颅。

    他安静看着。

    从始至终,唯一从那场战役里回来的洛南栀,从未向他透露半句战场的惨状与绝望。但南栀背负的,其实他早就应该跟他一起承受。

    那一年,父兄皆亡。他匆忙顶上洛州侯的位置,万事不精、无能透顶,几番与可恶的仪州牧樱祖交涉,却最终连父兄将士们的遗骨都无法领回。

    洛州英灵回不了故乡,无法安歇,最终变成了游荡世间的鬼。

    此刻,厉鬼断手断脚,眼睛淌出血泪,将他团团围住。

    邵霄凌有些茫然。

    但没有害怕,只是伸出手去,想要安抚那些魂魄。

    他没有资格害怕。

    本就是他无能,才没法带他们回家。是他年少无知荒废了太多时光,在宠溺中长大什么都不懂,还一度以为世上谁人的家都该和他一样,有漂亮亭台楼阁、暖榭温香,有院子里撒欢的兔子和猫狗,有美味佳肴与锦衣华服。

    有以为世上每个人,都该有威严慈父,活泼严母。有和睦兄长,以及陪笑陪闹的小竹马。

    当时只道是寻常……

    直到后来长大了,才陡然发现,这世上几乎没有人拥有他的幸运。

    幻境中,厉鬼步步紧逼,却被他温柔抱住。

    厉鬼尖叫挣扎,拿他毫无办法。谁让有人打从心底里坚信,他的大哥二哥,爹爹娘亲,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叔叔伯伯,哥哥们军营里的年轻战友,就算变成了断手断脚的厉鬼,又怎么可能真的伤害他?

    有人年少被亲友滋养,灵魂干净无瑕,完整不见裂痕。

    所以后来,当他必须独自面对风雨残酷时,那些过去拥有的温情总能一次次包裹他、修复他。

    幻影如晨雾消散。

    他就这样很快从戏台火光烛影中醒来,不敢有丝毫耽搁,立刻叫醒众人,前往上香处。

    然后立即又被众人推去上香——据说神明喜欢“清澈灵魂”给他敬香。只是从西凉众人的表情里,邵霄凌很怀疑他们所谓的“清澈”是不是其实指的是“愚蠢”。

    结果这次,神明竟并未选择他。

    而是和水祭塔时一样,又一次选中了师远廖的香。

    师远廖:“……”

    宣萝蕤:“哈哈哈哈,倒也不意外。”

    何常祺同样前仰后合:“看来西凉笨蛋和南越笨蛋一比,还是我们更胜一筹啊。”

    赵红药则扶额摇头:“被水祭塔和火祭塔双重认定为傻,也算资质不俗?”

    师远廖:“喂,你们别太过分了,没有我过这一关你们能过吗?一个个心思不纯之人还好意思笑别人,我看谁还敢笑!”

    ……

    接下来的守卫殿,众人本以为应是最易之处。谁成想反而异常艰难。

    南越守卫殿里,火光炽烈。可偏偏西凉南越两地高手,竟只有宣萝蕤一人属水。李钩铃的未婚夫沈策还偏偏属风,一靠近就引火烧身,引得李钩铃恶向胆边生,一记凌厉的掌风拍在他后脑勺将他直接拍得昏厥过去:“真是碍事!”

    “罢了,反正都是火,咱们跟它互烧算了!”

    言罢,她便一马当先冲进守卫殿。众人紧随其后,何常祺以土锁火,邵霄凌开光墙,众人各种属性一通乱打,好在有神武加持实力非凡,竟就这么生生把守卫殿给囫囵打了下来!

    下了守卫殿,众人都是气喘吁吁。

    然而根本来不及歇息,眼前那本该再度用血水开启的献殿,竟然自己黑洞洞地敞开了一条缝。

    “……”

    怎么看都透着几分诡异。

    但既已走到这一步,还怕什么诡异!邵霄凌率先踏入门中,门后是一条幽深狭窄甬道,出来以后,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片广阔无垠的高台,举目望去,难以窥其边际,仿若一方超脱尘世、凌驾九霄的净土仙境。

    “……”

    “南栀?”

    月下,洛南栀幻影飘荡。邵霄凌一眼认出那是幻影,只因他实在太熟悉竹马——没有那股浓郁的栀子香,眼前这人绝对有形无实。

    洛南栀幻影对面,是红衣破烂,狼狈的女祭司。

    “你明明看到了前尘往事,何以不知国师所为才是正道?”她厉声道,“千岁万年,你们寰宇世人难道就不该向罪魁祸首讨回公道,而要一直忍受无尽的欺压利用?”

    “……”

    洛南栀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轻声道:“我不想因果前尘,只愿护佑身边之人朝夕浮生。”

    “冥顽不灵!”

    白惊羽冷笑变色,伸出纤纤玉手,一道白色阵法当空落下。随即幻影消散,却只剩四周寂静。高台之上一轮皓月当空,云影婆娑,空旷寂寥。

    “南栀?”

    邵霄凌满心迷惑。下意识就跟着幻影余下的一小团光点,追向前去。

    “洛南栀,你在哪?”

    高台尽头,竟与整个封印祭塔的神木相连。浅浅月色之下,邵霄凌睁大眼睛——他竟看到白惊羽半闭双目,身体被神木紧紧缠绕。之前所见那白色法阵光芒幽幽,不断回流于她和树木之间,明暗恍惚、阴晴不定,将她照得像是活人又像一具尸体。

    “这……”

    后面的人陆续跟来了,赵红药也是大惊失色:“这、这是什么东西啊??”

    没人知道眼前看见的这诡异场景是什么。何常祺皱眉意欲上前查看,却被宣萝蕤拦了一下。两人交换视线,无人认得她身下法阵之上的咒文幽光,贸然碰触确实后果难料。

    “……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先杀了她。”李钩铃紧了紧匕首,就要上前。

    忽然,淡淡铃声响起。

    邵霄凌一愣。接着,他的脚腕被绊了一下,一条木枝轻轻地绕着他的脚踝,拍打他,一下,又一下。

    叮,叮叮叮,叮。

    铃铛轻响。

    叮,叮叮叮,叮。

    那声音把他骤然带回年少时,那时他热衷冒险,时常拉着洛南栀一起探陵。他们在墓里有自己的暗号。叮,叮叮叮,叮的意思是……

    有危险。

    “破坏那个法阵!”

    邵霄凌喊着,当即风一般冲了出去,可就在他手中银斧斩向白惊羽脖颈的瞬间,女祭司脚下的阵法猛然间绽放出耀眼的光芒。铺天盖地的灵流如狂风骤雨,将他身躯狠狠弹飞出去。

    白惊羽的眼睛里空洞无物,斧刃落下之处,她身上与神木粘合处,不断地涌出浓烈法律的白色树液汩汩流淌。

    邵霄凌不顾摔得七荤八素,大喊:“破坏法阵!破坏掉它!千不能让它成型!”

    话音未落,何常祺和李钩铃已如离弦之箭,双双冲上去,直到此刻,两人才惊觉白惊羽身下白色的法阵其实并未彻底成型,而是在那白色树液的浇灌下,尚缺最后一笔即将圆满。

    何常祺:“怎能让你画完!”

    法阵闭合的前一瞬间,何常祺雷霆万钧的一刀,生生将其断绝。

    然而,明明应该已经阻止……

    却有远远一声闷响,似雷声滚滚,又如地狱嘶吼,由远及近。

    白惊羽之前一直失神的眼眸,突然泛起明亮的红色光华。

    她突然欣喜大笑起来,浑然不在意自己身躯残破,声音畅快癫狂:“姜大人……你做到了!你做到了是不是,真好,太好了。不枉我拖延这些时日,您终于做到了!”

    “来吧,大人,快来吧。”她喃喃自语。

    “天火末日,烈焰洪荒。将这些人烧干净,无人再能阻止你!”

    叮,叮叮叮,叮。

    叮,叮叮叮,叮。

    清脆铃铛疯狂作响,预示着死亡危机。

    而万方仙穹的另一侧,时空乱流之中,莫名呈现出一幅夕阳西下的凄美景象。但仔细看去,那其实不是夕阳,是一道巨大火球,携着金光璀璨的地平线火海,滚滚生腾。那是众人都从来没有见过的,真正末世一般的场景。

    “……所有人。”

    邵霄凌声音颤抖:“所有人到我身后!”

    几乎是话音刚落,一道如同万丈海啸般的天火巨浪就以吞噬天地之势猛扑而来。金光耀眼,几乎令人目不能视。

    邵霄凌根本不知道自己怎么撑住那一下的,火舌如蛇,疯狂滋滋燃烧着他用全力构筑的守护光墙。火花穿透灵力薄弱之处如箭矢般凌厉地喷射进来。所触之处,皮肉溶解,光墙的反噬更是让他感觉浑身几乎筋骨寸断。

    一口鲜血喷出。但是,不能倒下。

    死也得撑在这里。只有他的法力是防护,一旦他被突破,身后的所有人都将陷入万劫不复。

    叮,叮——

    枝叶拍打他的脚踝,一股淡淡栀子香。周身剧痛中,邵霄凌有一瞬心血来潮,忽然大喊:“所有人!”

    “大家将力量给南栀,给他!快!!!”

    何常祺,赵红药,宣萝蕤,阿铃,身侧,师远廖……身边的每一个人迅速反应,手掌纷纷搭上神木。凤凰卷羽般的火海再度袭来,火舌嘶嘶作响,时空乱流倾泻溃散,仿佛就要吞噬一切。

    就在邵霄凌拼尽全力,几近神形俱裂之时,神木带着众人灵力冲天而起,参天化作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硬生生接下了那波毁灭性的熔岩天火。

    可众人还来不及庆幸劫后余生,便个个脸色惨白,谁都清楚感觉到周身力量正在枯竭。

    李钩铃:“它、它,神木是要吸走我们全部的力量吗?可是……”

    “相信他。”

    邵霄凌大吼,声音不容质疑:“相信南栀!”

    神木继续吸走一切力量,疯长生腾,枝蔓极速长进乱流之中,绿叶闪烁最后的生机,分明正在倾尽所有试图封闭乱流之口,将烈烈火海挡在外面!

    然而,那火海力量深渊浩荡、无穷无尽,而神木却早已是强弩之末……

    咔。

    一声断裂脆响,神木之上出现了蜿蜒裂痕。

    所有的人脸色剧变。

    咔,倘若倾尽一切力量,仍旧无法阻止那天火……

    轰——

    未及想完,乱流之中天火铺天盖地吞噬一切。照映天空白茫茫一片,已是末世之景,仿佛一切走到了尽头。

    ……

    邵霄凌没有感觉到痛,只是好像坠入了一片白雾,周遭尽是朦胧。

    他在那雾中踽踽独行,忽见一株乔木矗立,叶片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斑驳陆离的光影洒落一地碎金,宛如流金泻玉。他莫名觉得一切很熟悉,忍不住靠过去。树叶温暖柔软,抚在脸上像是温暖的手。

    当他再次睁开眼睛,他的脸已被捧在一个人手中。

    眼前人有一双淡若秋水的眼睛,周身他最熟悉的栀子香。

    “南栀!”

    邵霄凌惊喜交加:“你,你没事就太好了。这是何处?刚才那天火……大家怎么样了!”

    “……”

    “……”

    “抱歉。”

    洛南栀垂眸道:“抱歉。我的力量……远远不够。”

    什么?

    什么不够。

    邵霄凌顺着洛南栀的视线往下看去。才发现自己此刻不知何故竟悬浮于白雾之上,下面是翻滚云层。云层之下是烈烈焦土,祭塔内外全是火海一片。

    他的脑子嗡了一下。

    “……他奶奶的,老子要被烧焦了。”

    突然,几藤焦黑的神木摔在地上。何常祺从后头爬起,灰头土脸狠狠咳了几声。在他身边李钩铃、师远廖等人也横七竖八躺地躺着,分明已经力竭,但所幸伤得不是太重!

    宣萝蕤则因为逞强护着大家一下,伤得较重,周身血污。而她身前还有个伤得更重的,整个人已然面颊炭黑,好在还成人形,正被沈策小心翼翼往回拖。

    邵霄凌正揪心不已,心想这倒霉鬼恐怕要破相,再仔细一看——

    那倒霉鬼竟是他自己!

    所以,什么情况,他怎么会在两个地方?难道他死了?他和南栀都死了?

    然而未及细想,又有阵阵木头碎裂的声音接踵而来。万方仙穹入口处,尽力堵着乱流入口的神木焦炭之处再度裂开缝隙,露出熊熊火光。

    轰——

    邵霄凌眼睁睁看着,一瞬间从头皮麻至脚底。

    所有人都已精疲力尽,无力抵挡。眼见着金色火光再度席卷眼前,所有人都得葬身于此!

    忽然,一道青碧色华光骤然亮起。

    那竟是一道风墙将众人包裹其中。按说大风助火势,但这究竟是何等厉害的风,竟是千钧之力将将这熊熊烈焰给席卷着推回了乱流之中!

    “!!!”

    邵霄凌睁大眼睛,只见一人黑色劲装衣袂飞扬。而这一刻远比邵霄凌激动的,是看清他脸的众人。

    “是燕王!!”

    燕止神色一如既往强悍嚣张,不知从哪里来,总之就这么振奋人心如神兵天降出现在献殿之中。异色瞳中映着火光,手中风火肆意挥洒、万钧之力,耳边坠子熠熠生辉。

    “太好了,有燕王在,大家一定有救了!”见绝处逢生,邵霄凌喜不自胜,转向洛南栀,却只看到他残破的双手与身躯渐渐透明,整个人浅淡得似乎就要消散一般。

    “……”

    “南栀,你、你……”

    洛南栀垂下眼眸:“抱歉,霄凌,以后我恐怕,不能再陪在你身边。”

    “别胡说!”邵霄凌急了,一把拽紧他的衣袖,幸而那衣袖不是虚空,他抓得结结实实。

    “能治好的!”他大声道。

    “……”

    “你以为我是真的傻吗?我早就发现你受伤了。你我从小一起长大,我怎么可能没有觉察!”

    “……”

    “你也真是!想必是觉得肌肤溃烂便是毒疮,药石无医了。但其实并非如此,我早已经派人去苗疆找到那边最厉害蛊师配制灵药了,最多三日,五日,就能送过来。”

    “……”

    “嗯。”

    洛南栀轻轻应了一声,拉过邵霄凌的手,贴在脸颊上:“多谢你。”

    他闭上眼,轻轻蹭了蹭。脚下神木枯枝渐渐化作无数金色萤火,缓缓将两人包裹,像是金色的蚕茧。

    “南栀,这些是……”

    萤火之光淡淡温暖,却让邵霄凌胸口莫名涌起一股难言的悲伤酸涩。

    “我没有太多时间了。”洛南栀道,“霄凌,有些东西,必须给你看。”

    第134章

    邵霄凌在萤火中闭上眼睛,眼前一片片雪花轻盈若蝶,缓缓飘落。

    那是一段尘封的记忆。彼时他还是个五岁幼童,那年冬天,洛州都督洛文泰的夫人携幼子洛南栀回仪州娘家探亲,不料突遭匪祸,整座城池在当夜化作修罗炼狱,火光冲天,哀嚎遍野。

    天寒地冻,待邵子坚与洛文泰闻讯疾驰仪州,眼前只有一座烧杀抢掠后满目疮痍、死寂无声的鬼城。

    半日后,他们找到了夫人遗体,却始终找不到幼子洛南栀。

    又过数日,众人皆已绝望。

    唯有邵霄凌还在不断哭闹:“呜,呜哇哇哇……我不信!”

    “南栀还活着,他一定还活着。没有找到就一定还活着!你们再找一次,再找一次呀!”

    他哭得撕心裂肺,父亲与大哥束手无策,只好又在城中各处废墟一遍一遍翻找。

    洛南栀的确还活着。

    那日匪徒半夜入侵,兵荒马乱之中,他被娘亲急中生智藏匿于柴堆之下。后来前屋被烧,火势蔓延弄断了梁柱,将他紧紧压在废墟之下动弹不得。

    就这样,他饿了多天,骨头也断了几根,奄奄一息几度濒死,连一丝微弱的呼救声都无法发出。

    大雪纷飞,更彻底将他掩盖。他昏昏沉沉,几次听见搜寻足迹近在咫尺,几度燃起希望,又一次次绝望。

    恍惚昏醒之间,唯一的安慰,就是邵霄凌不停的哭声。

    一日又一日,他始终不肯走,每天央求大人们不要放弃。后来洛南栀一直觉得,若不是邵霄凌的坚持,他或许早已化作这废墟中的一缕孤魂。

    在父兄答应邵霄凌寻找的“最后一天”,洛南栀手腕上拴着的一枚铜铃终于断线。

    叮,铃铛滚落,被哭唧唧的邵霄凌瞬间认出。

    “这是我送南栀的铃铛!”

    至此,邵家大哥总算从柴雪底下把瘦弱不堪失血过多的洛南栀解救出来。邵霄凌不顾他脏,不顾他丑,抱着他如同失而复得的珍宝,一张笑脸笑得像是开了花。

    岁月如梭,几经红梅开满洛州枝头,他们都渐渐长大了一些。

    邵霄凌学圣贤书,却总觉晦涩难懂。治国,治家,守一方天地,于他而言如同天书般难以领悟。夫子无奈,常让洛南栀多看着他背书,可每次夫子一走,他便委屈巴巴地耍赖:“呜呜,南栀,我好难过,我不开心。我想去放花灯、抓知了,这篇文章就不背了好不好?求求你了……”

    “……”

    一来而去,洛州侯府上人尽皆知,小少爷邵霄凌实在是个不折不扣的混世小魔王。

    自己不爱读书也就罢了,就连平日里温文尔雅循规蹈矩一个小南栀啊,每次见他的时候都会被他给带坏带歪。

    洛南栀对旁人明明都一本正经,可邵霄凌要做什么,他却总会偷偷跟他一起去做。甚至两个人更大些,更学会了偷偷收拾包袱翘家出游,一起逍遥江湖,逛了不知天下多少地方。

    那些年,他们去过古墓秘境,见过大漠孤烟,去过雪原林场,看过东海浩瀚。

    红尘好日子如流水逝去。

    直到天昌之战爆发,所有的鲜活岁月割裂,一切美好皆成过往烟云。

    有一件事,洛南栀迄今深埋心中,从未告诉任何人。

    那日,当他被那个温柔的声音从月色朦胧的湖底救起之后,那声音便时常如魔咒般在他脑海中回响,不断指引着他去南越边境一个叫做唐沙的小城。

    那声音告诉他,唐沙旧城古迹里,有一方“真实之泉”。

    里面藏着无尽秘密,他应当去看。

    ……

    后来,南越边境被敌军所扰,洛南栀与部下恰好被困于唐沙小城中。

    围城数月,他每个深夜都会悄然前往幽泉之畔。泉水照映下,他看到了诸多难以捉摸、无法连贯的场景与片段。有天火炽烈,有洪水肆虐,亦有不曾见过的翡翠高塔、穿着奇装异服施展仙法的人们。

    后来他离开唐沙,可那些画面依旧常常入梦。无论是在安沐城与月华城主酒醉而眠的静夜,还是被南越王劫持去北幽的颠沛路途,很多夜晚他都一次又一次,往复地看到真实之泉中的一切。

    然而,太过零碎的片段终究如散落一地的珠玑,难以拼凑出任何完整的“真实”。

    洛南栀始终无法参透那声音究竟想要他看懂什么。

    直到后来,他机缘巧合跟着阿寒去了一趟月华城。

    食梦林那场激战,慕广寒与楚丹樨都陷入了漫长梦境,只有他一人面对混沌战场。那是他第一次在战斗将身体化成了参天巨木,亦是那一次的纷扰乱流之中,他开始能够勉强拼凑起乱七八糟的梦境碎片。

    回南越后,他常独自去火祭塔问神。

    只是,探寻到越多的秘密,他却越发迷茫。

    直到前几日的舍身封印之中,白惊羽宁可肉身相融也要死死拖住他化作的巨木,在被迫纠缠相融时,一些属于她的记忆,终于将那些纷繁复杂的线索彻底串联。

    原来,她也来自荀青尾与纪散宜所在的那个寰宇。

    那是一个与大夏遥遥相应的双生寰宇,那里亦有名为东泽、西凉、南越和北幽。在那片寰宇中,普通百姓几乎人人掌握法术,四方王族血脉更是天生拥有更为强大的术法力量。

    白惊羽本就那个寰宇的东泽公主。

    而早在很小时,她就早在王室藏书中读到了关于她们这片寰宇的古早秘辛——

    原来,在她们所居的寰宇之中,寻常百姓皆是远古神族之后裔,血脉中流淌着神祇的遗泽,故而人人皆能施展法术。

    然而,数万年前神魔大战,魔族虽被肃清,却也在最后对他们神族种下了永世诅咒。从那以后,神族后裔施展攻击法术之时只要心存恶念,那些恶念都会凝结成形,化为“黑害之雾”飘散,腐蚀世间。

    每到千年,这些黑害之雾更会汇集成一个巨大的血红色寂灭之月。

    血月当空,诡异力量会更加勾起地上人贪婪之火、抢掠之念、征伐之欲。于是朝代从和平走向分裂,战乱四起,人们相互攻伐,而尸山血海中产生的大量黑害之雾更是如同养分一般继续滋养恶月,直到月相彻底异变崩坏,洪水滔天,天火肆虐,大地干涸,四方土地横七竖八裂开巨大的裂缝。

    每一次,在这洗一切的巨大灾难过后,人们都会痛定思痛,珍惜来之不易的和平。

    大家重建家园,禁去法术,在复兴与繁荣中度过一两百年的时光。

    然后随着时光流逝,禁令再次松懈,贪欲如野草滋生,法术再度横行于世,催生又一轮新的恶月。再度战乱,天灾,浩劫……

    历史的车轮在前进与倒退中轮回往复,几番沉浮。

    直到万年之前,在那个寰宇里出现了亘古烁今的一统帝王。他决心彻底吸取前人教训,从根源解决寂灭之月的祸患。

    然而这解决之道,朝中却泾渭分明分为了两派,各执一词,互不相让。

    “至纯”血脉世代专司治愈法术的月华一族,主张永世彻底封印法术。不是以曾经的“禁令”的方式,而是寰宇万众一心诚心抛却仙缘,彻底启动仙法凋零的大阵。

    从此,世间再无仙法,自然再无黑害之灾。

    月就只是天边高悬的月,静静照耀世间。人们也可以安居乐业,不再进入无尽的争端灾祸、荒唐循环。

    然而这提议,却遭到了众多至强血脉显赫家族的强烈反对。

    这些家族因仙法强盛处处高人一等,如何舍得回归平凡、从此被剥夺人上人的特权?他们很快联合起来,群狼围攻月华一族,并私下使用种种顶级阵法,研究起了古籍之中的双生寰宇。

    古书记载,三千世界阴阳形成之初,每一个寰宇本都天然存在另一个与他们一体双生、阴阳交叠的共业世界。这样的两个寰宇如镜像一般,冥冥之中共同承载愿力业力,但为了不在明面上互相融合共入混沌,两个寰宇本该永生永世互不相见。

    然而,阴夏寰宇诸多大能终究是突破屏障,在万千时空乱流之中,找到了那传说中的另一个寰宇。

    年迈的祭司长在帝王面前信誓旦旦,说那片寰宇是一处无人居住的荒芜净土,正好能够承载他们寰宇无尽业力。而他与众神殿众弟子甘愿自我牺牲,带着寂灭之月穿过时空乱流,将它送去那个遥远无人的共业寰宇。

    而他们寰宇则可以从此摆脱恶月,肆意享受仙法带来的无尽力量,不再受任何反噬束缚。

    ……

    但最后真正踏上送月征途的人中,却根本不见那位言之凿凿誓要肝脑涂地的老祭司。

    亦没有他那些位高权重的大能朋友,以及忠心耿耿的神殿弟子。

    这群人还要在原本的寰宇中继续享受他们高人一等的法术与荣耀,又如何真的肯踏上有去无回之路?替他们送月的,全是一些被他们欺骗、法术较低的底层平民,怀着对未来的憧憬,还以为完成任务后还能荣归故里,获得丰厚赏赐从此无忧。

    此外,月华族因反对送月计划,几乎全族遭陷害屠戮,剩下的一些遗孤,也被无情送入了送月的不归之队。

    这些人就这样被丢入了无尽的时空乱流。

    经历千难万险,终于来到新的寰宇,然后立刻发现这里根本并非祭司长口中的什么荒芜净土!

    这里分明人烟稠密,生机勃勃。人们虽不会法术却是淳朴和善,过着农耕狩猎与世无争的部落生活。祭司院和那些权贵们分明明知如此,竟还睁着眼睛说这里荒无人烟,将恶月送了过来!

    然而,双生寰宇之间,就只有从高阶寰宇到低阶世界的单向通路,已然处于低阶红尘的众人,就连声音都无法传回原先寰宇。

    队伍只能带着愤慨怨恨、无奈茫然,在新的寰宇里暂且安下了家。

    他们因会法术而被这里百姓奉若神明,称为“羽民”,献上琳琅满目的祭品。

    渐渐,羽民与部落混居通婚,彼此交融。而为了抵御那悬于天际、日益膨胀的寂灭之月,羽民们也着手修建了东西南北四座祭塔,并自愿牺牲了大部分族人后裔的血脉觉醒之力,凝聚塔中吸收天地清冽之气,试图延缓寂灭之月的膨胀。

    但很快,他们发现那点清气之于阴夏寰宇的贪婪之心,就如沧海一粟、杯水车薪。

    送月成功后,阴夏寰宇的人使用法术更加肆无忌惮,原本应该历经千年才能被黑害之雾染红的月,竟然短短百年就在阳夏寰宇上猩红可怖、濒临溃破。

    羽民们悲伤又愤怒。

    他们本就是被欺骗流放陌生寰宇,如今好容易在新寰宇刚刚建立起来的一切,又要因为同一群权贵的贪婪而面临灭顶之灾。

    这谁能忍受?

    彼时尚是千万年前,那时阳夏寰宇仙法尚未彻底凋零。于是,羽民们苦思破解之道,其中有些先是努力修成了仙体,欲以仙人神明形态穿越乱流重返故土,揭露真相、讨回公道。

    然而即便修成仙人,那些羽民也无法穿过乱流。而竭尽全力将微弱声音传递回去原先寰宇,亦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终于,寂灭之月的浩劫还是如期而至。

    那是数万年间,整个寰宇最大的一场天火。

    羽民只能依托祭塔,以塔中清气尽量庇护者些许百姓。幸存者寥寥无几,然而这一切仍非终结。

    人的贪婪如深渊无限。

    有双生世界承担业力后,阴夏世人更是肆无忌惮挥霍滥用法术、互相倾轧,种种荒唐很快又催生出大量黑害之雾,孕育出了一轮全新的寂灭之月!

    新的恶月再度被无情地抛向了这个寰宇。

    时隔五百年,阳夏又迎来一场前所未有的滔天洪水。这次,不仅羽民竭尽所能以祭塔之力庇佑众生,凡人亦齐心协力共治水患。然而人们拼尽全力,终究还是难逃九成人口丧生浩劫。

    又过五百年前,地裂之祸再起。

    一次又一次。

    在这无尽的轮回中,羽民从未放弃寻找、护佑、尝试反抗。

    终于在北幽极北之地,他们发现了一处连接乱流的世外桃源。那里的清气虽无法助益其他羽民,却能独独滋养月华一族的纯血,让他们的治愈净化之力大盛。

    从此,月华一族在此地长久清修,不少人白日飞升、成就仙途。

    其中就有一位天赋异禀的少女,飞升之后仍以一颗慈悲之心回望大地,最终成为了真正心软的神明。再一次天劫落下,神女毅然以自身为祭净化了恶月,从灾难深渊中拯救了天下苍生。

    ……

    从那以后,每一回寂灭轮回,月华城都会再孕育出一位献祭自身、守护天地的城主。

    而其他遗落的羽民,则成了寰宇的守护者。他们遵循旧制,将广袤的疆域也划分为东泽、西凉、南越与北幽。自己成了王族皇族,以羽民清气、百姓香火供养四方祭塔,一起守护着寰宇和平。

    很快千百年又过去,这方阳夏净土最终,也难免陷入了天下分崩离析、战火纷飞,又涅槃重生的循环往复。

    时光幽幽而逝,种种是非恩怨让羽民后裔们也渐生嫌隙,不再同心协力。四方王族各自割据,彼此权谋征伐不休。

    而那些早已修炼飞升的羽民们,更是大多早已忘却初心,不仅不再管双生寰宇之事,反而常常在三界动乱、人间界浩劫之时大肆抢掠下界天材地宝,只顾自己修为提升,不管人间界死活。

    于是,人间界又在天灾与战火的漫长黑暗中苦苦挣扎了千年,古籍散佚,信仰迷失,羽民的故事渐渐不再被提起。

    直到五百年前,人皇天子不堪仙魔所扰,设计寰宇仙法彻底凋零。人间界从此迎来了数百年无神,无仙,无妖,无魔,平民安居的清净世界。

    ……

    这本也算好事。

    只是仙法彻底凋零,也意味着在这片寰宇之上,死而复生变得永不可能。

    而关于这一切背后复杂因果,姜郁时最初都一无所知。

    刚刚失去楚郁的第一百年,他虽痛,虽恨,但尚未绝望。直到漂泊百年,弄明白了一切,才开始恨。

    恨人皇所为,害楚郁无法复活。

    可即使如此,他仍在努力寻找楚郁的转世。他走过千山万水,努力寻找,却只看见众多被楚郁所救之人,如今低劣庸碌,苟且偷生,过着好吃懒做的生活。

    凭什么?

    凭什么楚郁死了,他也从此陷入不幸无法自拔,而让这些虫豸一般的无用废物过得逍遥自在?

    他更恨了,满心滔天厌恶。

    很快又是百年的光阴流逝,仍旧无论哪里都找不到楚郁的转世,他开始发疯。

    他心里跟楚郁有个了约定。

    给你十年。

    楚郁哥哥,你轮回转世,回到我身边。

    好不好?

    你既拯救世人,必定不会愿意我恨这世上所有人,亲手毁了他们。

    可十年之后,仍旧没有楚郁的音信。姜郁时又默默续了十年,再一个十年……愈加疯狂的执念让他开始不择手段,可他以无辜之人献祭没用,创设清心道想要修仙去上三界寻他亦没用,入了神殿想要用星盘找寻他的去处,还是找不到!

    三界之中,他上天入地,始终不得如愿。

    绝望之中,姜郁时又开始探寻比羽民更古老的,属于这片寰宇自己的上古神明。他想要找寻月神与邪神的神冢,问问他们有没有让楚郁重生的办法。

    可他没有找到神冢,却找到了唐沙小城的遗迹之中。

    那是在数万年前最早的的一批羽民留下的占卜泉水,在泉水的映照下,姜郁时第一次窥见了双生寰宇的渊源。

    在这之前,他一直以为,寂灭之月是天灾。

    他一直以为,楚郁是命运逼迫,不得不为不可抗的天灾献祭而亡。

    却原来,那恶月竟是被源源不断制造出来的!而那个罪魁祸首、丧心病狂的寰宇,正是他逃离的故乡!

    在那片土地,他度过最痛苦的童年,见过人们最为丑陋的一面。后来他穿越乱流,曾短暂地遇到了幸福。却没想到原来毁掉他全部幸福的始作俑者,还是他最初、最憎恨的那个世界!!!

    哈……

    真肮脏啊。

    他透过泉水,一会儿看着阴夏寰宇之中的众生相。无数人醉生梦死,肆意挥霍仙法,时刻滋生着新的黑害之雾。一会儿又看到初代羽民带领百姓,血肉之躯筑起家园,可每隔几百年便被摧毁,重建,再摧毁,再重建。周而复始的蝼蚁,只知苟延残喘,用着楚郁命换来的日子却不思反抗!

    何其低劣,何其荒谬?

    所以,他们当然都该死。

    所有人都该为这混沌寰宇走到今日而付出代价,甚至……连神明都该。

    神明也一样该死。

    他们更该死!难道不是因为漫天神明不仁,才纵容阴夏寰宇千年妄念踩着无辜生灵的尸山血海,逍遥至今不受任何反噬之苦?

    哈哈,听说那万千百姓供奉的月神,它沉睡了!

    高高在上受着着千年万年香火,却去睡了,就这么对天道不公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好哇,神明睡了,那便由他肃清这扭曲天道。

    他要彻底涤荡脚下这片被玷污土地,让一切在烈焰中化为虚无。他要还把这结果给楚郁看,给当年的人皇看,让他们知道自己费尽心机保护的一切不过徒劳。

    他更要穿越时空枷锁,杀回曾经那个寰宇。

    他要屠戮殆尽那整个寰宇肮脏血脉。让满天神佛、妖魔鬼怪都看到天道昭昭,因果不爽,报应循环。那才是真正天道该有的样子!

    第135章

    后来的数百载光景,姜郁时创立道派成为教主,广纳信徒编织势力。又改换身份混入神殿,篡改典籍抹消传承。还同时操控皇商富甲天下,卖官鬻爵成为帝师。加之云游四海,所到之处巧言令色,将四方王室玩弄股掌之中。

    那几百年,他既是清心道道主,又是下一任道主。既是拓跋族崇敬的先知,又是先知弟子。既是神殿天赋异禀的小祭司,亦是小祭司的皇商兄长。

    皇家神殿、祭塔禁地……众多不同身份,让他可以随意出入大夏的任何地方。

    终于一百年前,他以神殿高层祭司的身份,主持重修了“中央古祭塔”。

    同样的古祭塔,遥远的阴夏寰宇的王都也有一座。

    那可是一座不折不扣的恶塔。万年前,阴夏之人正是通过改造那座祭塔,引发了强大的定向乱流,成功将寂灭之月送到这方寰宇。

    而如今,在姜郁时主持的改修下,阳夏寰宇古祭塔也变成了恶塔。乱流灵脉不再吸收香火清气,反而开始吞噬天下所有贪欲恶念。

    姜郁时的计划其实并不复杂——

    既然他们所处的低阶寰宇仙法凋零,无法逆转乱流将寂灭之月送回阴夏。那他便索性利用双生世界既有的共业,将这方寰宇也搅得乌烟瘴气。

    这样一来,两方互为阴阳的双生寰宇皆满是罪孽恶欲,两座祭塔皆吸纳无尽恶欲、遥相呼应,镜像共鸣下,成倍业力会变成无形锁链,拉扯着两边寰宇在乱流之中彼此侵染、无限靠近。

    直到最终,必有一瞬几近重合。

    到时,他就释放早该崩溃的恶月,一举毁灭两个寰宇!

    只有他知道,此刻悬挂头顶的恶月,其实早就该在五十年前崩解了。

    是他用了种种诡谲邪法禁锢恶月至今,并在五十年内持续灌入恶念,让恶月膨胀到了至极。

    待到寰宇真正重合那日,这颗经过压抑寂灭之月会爆发出有一场空前绝后、毁天灭地的盛大崩坏,到时候山呼海啸、天崩地裂,彻底清灭两个寰宇!

    ……

    当然,为了保证计划顺利实施,就不能让月华城主有机会献祭,净化恶月。

    于是三十年前,身为姜蚀的他在月华城设计害死了上一任城主姬晟,又换掉了本该继承城主的楚丹樨。

    至于被他换上去的慕广寒么。

    本就是个残缺城主,想要他无法献祭只需剥去他周身的月华。于是他哄南越女王修建了深红地宫,专门攫取城主的月华。

    但月华是可再生的,想要城主不再新生月华,还要毁了他的心——他后来也做到了,逼疯这种傻子一点都不难。

    一切本已天衣无缝,胜券在握。

    ……

    姜郁时万万没想到,最终的节外生枝,生在了那个顾菟身上。

    从头到尾,他都不曾将这个人放在眼里。

    那不过是他玩弄的种种恶因,而被意外扯进来了恶果的普通人罢了。就算他后来成了假的大司祭,主持了什么“天幕计划”,又和月华城主纠缠不清,姜郁时也始终把他看做一个“不幸的意外”,而非一个“变数”。

    可七年前,偏是他看不上的这个人,亲手弄停了古穆神枢,让他只差一步的全盘计划功败垂成!

    区区蝼蚁,竟敢毁他大计,还让他因重伤而蹉跎数年。

    数年以后,姜郁时卷土重来,再度着手搭建神枢、寻找天玺,却不想又被那人连蝼蚁都不如的弟弟再度破坏计划。

    时隔几年,南越的没用小世子顾苏枋站在他的面前,竟变得和他那个死了的哥哥活脱脱一模一样!

    ……

    可是,一个资质平平的小世子,哪里又真能轻易在短短数载之间脱胎换骨?

    现实残酷,顾苏枋并非天赋异禀之人。因此,为了短短数年成长到与国师抗衡,他只能选择不择手段。

    “那些年,顾苏枋研究邪术,献祭了众多无辜之人。他的堂姐紫述郡主,东泽拓跋族,还有其他很多沾染过城主月华的人……都成了他复仇之路上的牺牲品。”

    “甚至包括……”

    洛南栀垂眸,指尖微微颤抖:“包括你我的,家人。”

    当年天昌之战,亦是南越王顾苏枋一纸调令,洛州邵子坚、洛文泰被迫北上。他们戎马一生,却是王命难违,最终成了顾苏枋献祭的棋子。

    也是因此,前几日火祭塔里,与神木融合的白惊羽才会那样力劝他。

    “洛南栀,其实我们的命运,何其相似……我比谁都清楚你的不甘与迷茫。”

    东泽小公主白惊羽,在原先的寰宇曾有着乌木般的头发和鸽血一样绚丽的红眸。她亦曾经有着和邵霄凌、洛南栀一样幸福的家,是父母兄姐的掌上明珠。

    可后来,她也因为卷入别人的报复,而被连累得国破家亡。只有她一个人活了下来,掉进时空乱流,被冲落陌生的寰宇。

    “洛南栀,你其实也和我一样恨吧?”

    “我们的父亲,家人,他们何其无辜。这一切明明都是别人的错。凭什么是我们承受痛苦?凭什么那些人可以躲在后面一直逍遥快乐?”

    “难道那一整个寰宇的加害者,不该受到惩罚?”

    “我与姜大人所求的,不过是一个公平罢了。你难道就不想要公平吗?”

    白色阵法流光闪动,宛如银河缓缓流淌。天幕之上一幅幅画面交织,那是另一个寰宇的翡翠宫殿,是鲜花盛放的属于小公主的小花园。转瞬间,又变成了洛州侯府红彤彤的柿子树,雪夜邵子坚和夫人带着一群子女,在雪地看烟花。

    “你明明比谁都清楚,始作俑者最该死。”

    “所以跟我们一起吧!放弃这无可救药的寰宇,放弃苟活的庸碌众生,一起重新创造一个干净无瑕的新世界,不好么?”

    神木相融交缠,她心里的恨意疯狂与无尽苍凉传到他这里。

    可是。

    他们毕竟不同。

    她已一无所有,心如死灰。而他,不是。

    是,他也想要公平。可即便天道不公,他也无法……选择抗争、玉石俱焚。

    因为洛南栀从来,都不是像人们说的那般清澈端方、心怀天下。他私心颇重,一生所愿不过是守好一方小小天地,护好最重要的亲友、竹马。

    洛州长大的洛南栀,深爱江南的一草一木。他也很护短,若是为了方寸世界、挚爱之人,他愿一叶障目,忽视天道的癫狂不公。

    白惊羽愤怒了,愤怒他的冥顽不灵。

    而洛南栀也不再与她争辩,只尽全力用神木之力困住她。他深知,白惊羽这般同他纠缠融合,只是为了替姜郁拖延时间。

    但他也正需要这些时间,趁着融合偷偷将一点点枝蔓伸进她的心灵深处,窥探他们的最终计划。

    ……

    在被顾苏枋又一次毁坏全盘计划后,姜郁时已再不愿耗时等神枢重建、天玺复生。

    他选了另外一条路。

    两个寰宇的古祭塔,经过多年的共业羁绊,虽然尚未重合却也足够接近。近到另一方寰宇的某些人,已经可以透过乱流,与姜郁时产生联系。

    阴夏寰宇里也不是完全没有“好人”。

    有少数的“好人”,倒也对阳夏寰宇的遭遇心生同情。他们在民间集结,建立了揭露权贵累累罪行的罪月教派,逐渐发展壮大,教众如今已数以百万计。

    与姜郁时联系的,就是这一代罪月教派的教主封恒。

    而数日前那些集结在乱流之中黑衣覆面的乌鸦魔兵,正是封恒与他的兵马。

    “是那人主动提出,为姜郁时扫荡寰宇,肃清敌人。不止如此,他还给姜郁时带来了……”

    洛南栀有些不知该如何用言语向邵霄凌解释接下来的事情。

    五百年前,那时的姜郁时还是阴夏寰宇命运悲惨、年少早夭的王世子怀曦。

    怀曦离世后,人们怜悯他的悲惨遭遇,为他修建了祠堂,长供香火。后来又有心善之人为他向上界请了个神号,以作安慰。

    封恒这次过来,就是将当年的封神之书亲手交予了姜郁时。

    而白惊羽一直拖延,也是在等姜郁时蜕下人身,换就神体。

    虽然怀曦被封的神位,不过是那阴夏寰宇里漫天神明里普普通通的一个小神罢了。可偏偏,这其中出现了一个可怕的错漏——

    怀曦获封神格时,人已经来了阳夏寰宇。在这方寰宇中,月神与邪神都已沉睡。以至于这一个普通的小小神格,竟让他成了这方寰宇里唯一的神祗!

    唯一神祗如今手握邪剑,轻易就冒充了邪神,撬动了毁天灭地的滔天业火。

    “唯一不幸中的万幸,他太过急躁,先来了南越。”

    姜郁时一夕成神,实在太过心急也太过得意忘形了。他该先去土祭塔的。

    “唯一能够压制邪剑的月剑,就在北幽土祭塔!霄凌,你务必告诉阿寒,我已尽力锁住了北幽土塔,姜郁时便是神明,一时之间也难以踏入塔内半步。”

    “可我的力量,恐怕也只能维持七至十日,你让阿寒务必要快。”

    洛南栀能锁土塔,因为他曾与北幽土玺融为一体。

    而此刻,体内土玺力量早尽,所生神木也几近凋零,身体的腐化更是从双手爬到了脸上。

    他已用尽了所有护佑众人的手段,还好他力竭的之时,燕王及时赶到。他想阿寒应该也不远,这样,他就放心了。

    虽然,他也不知阿寒和燕王能想到什么办法能够对抗“神明”。但他愿意相信这世上万事只要尚存一线生机,便总有机会就能迎来转机。毕竟他当年,不也是在绝望之际遇到了月神、遇到了阿寒。

    他虽苟延残喘,但也亲眼看着洛州一步一步,从疲敝凋零走到了今日一片盛景的气象。

    他是愿意相信奇迹的。

    只是……如果可以,原本他并不想把这一切真相告诉邵霄凌。

    或许是魂飞魄散之前的回光返照,他麻木已久的心,终于有了一丝久违的、细细密密的疼。若是能选,他最不愿见的,就是自小守护的灿烂自由之人,从此身负枷锁。

    云雾渐渐散去,塔内神木枯亡。他下意识抬起衣袖,想要最后碰触小竹马,却又怕自己伤口腐烂沾染了他。

    “无妨的,南栀。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邵霄凌一把抓住洛南栀双手,完全不管他的手中已然满是血污腐烂。

    洛南栀缓缓闭目,磨蹭着他的掌心,一行泪水顺着脸颊滑落:“……其实,霄凌,还有一件事。我一直不敢告诉阿寒。”

    世间万物存续,都有代价。

    那一年在天昌,他用全部情感为代价,换了境界突破,又与土玺融合活下来。但其实在这之外,还有别的代价。

    他是被月神施舍复活的。

    因而每一次靠近月华城主候,这破败的身体都会自行汲取月华替。

    然而那时慕广寒自身也是虚弱不堪,又被他偷走月华,因此月圆之夜会更加痛苦不堪。他明知道是自己害他受苦,却只能沉默以对。

    ……

    后来,被顾苏枋劫掠北上,对抗国师时,他迎来了第二次“死亡”。

    漂浮在虚空中,他又听见了朦胧而遥远的声音,月神告诉他,只要他续汲取城主的月华,就还能存续于世间。

    这一次,他断然拒绝。

    他不愿再利用朋友,不想再害阿寒再痛苦。可他还想换取一些凡尘时光。

    已经一无所有,再拿什么代价去换呢?

    ……他还有灵魂。

    好在神明愿意接受他那卑微平庸的灵魂。只是等他死后,他将不会进轮回,亦不会有来生。会就此消散世间,再无踪影。

    “霄凌,我拿走了阿寒非常重要的东西。我实在不敢,奢求他的原谅。”

    “我这一生,受他照顾良多,亦亏欠他良多。你再见他,还请务必替我转告,我真的,非常抱歉。”

    “希望他莫要,太生我的气……”

    “你别犯傻了,”邵霄凌吼道:“你拿了什么东西,有多贵重?我洛州侯府替你还就是了!而且阿寒也肯定会原谅你的,你相信我,他的东西你再拿去用十倍百倍用,他也愿意给的!”

    洛南栀泪水落下,微笑无奈地摇了摇头。

    哪有人……张口就替别人原谅的。

    ……

    云层之下,烈烈狂风骤火如怒龙狂舞,神木被尽数拔起,一片混沌。

    燕王身姿矫健,如战神降临护着众人,狂风打退一波又一波冲天火海。可火势依旧绵延不绝,仿佛永无尽头。

    蓦地,一道金光乍现,异常刺眼夺目。燕止回首,只见那万丈仙穹之中,涌出的不再是熊熊天火,而是如怒涛巨浪一般翻腾的地狱之火熔岩,顷刻之间,众人已再无立足之地。

    何常祺情急之下攀上一棵摇摇欲坠的腐朽神木,心中悲愤交加。这还不如被打死烧死,好歹说出去还像个英雄。可若是掉落熔岩尸骨无存,岂不是要沦为天下人的笑柄!

    然而,此刻攀上的枝蔓却开始嘎吱作响,仿佛随时将断裂,而他近处举目无高台,燕王和众人都在很远处根本没法来救他!

    “啊——!”

    人生尽头,岩浆几乎烧到后心。

    却有新的金色树木疯张,稳稳接住了他。

    他摔得七荤八素,恍惚闻到金色树木散发浓郁栀子香。洛南栀魂魄消散,最后一缕意识却如同流光,散落到祭塔每一个角落。

    参天巨木,盘根错节。

    金色神木虽无力抗拒熔岩,却能在最后一刻,再一次将众人托举!

    等到木枝把仍旧昏睡着的邵霄凌放回众人身边,洛南栀已变成了很轻盈的东西,没有人再能看见他。

    “霄凌,那我走了。”

    “你要好好的。”

    “我很舍不得你。望你一生富足开怀、平安顺遂。”

    “……”

    一切都已消散。

    好在这样的离别,在过去的岁月里,其实已经预演了很多次。

    五岁那年,他差点死在仪州的柴房雪下。十几岁时,他又为了保护邵霄凌被山贼绑走。两年前,他也几乎没能天昌回来。一年前,他被困唐沙同样,生死难卜。最近的一次,被顾苏枋绑去北幽,也分开了很久。

    犹记那次北上时,顾苏枋不屑道:“你的小竹马,哭起来样子又蠢又可怜,还一直求着我把你还给他你。”

    是啊,邵霄凌从小就很爱哭。

    可是你看今日,他始终都没有哭呢。

    “……”

    其实,仔细想想,他早已经不是以前那样的爱哭鬼了。

    天昌那次没有哭,后来上战场也没有哭。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他才看到邵霄凌腰侧有一道长长疤痕,那么深的伤口,他竟也再不像小时候一样撒娇喊疼了。

    洛南栀消散前,把最后一点自己看见的画面传到了邵霄凌脑内。

    成了神的姜郁时,在月神殿里用邪剑画下了乱流大阵。大阵会再次拓宽寰宇乱流,到时封恒的百万乌鸦魔兵,都可以再次在这个寰宇的上空集结。

    多半会有惨烈的战斗。他只能默默祝愿他的战友们能攻克千难万阻。

    再抬眼,他意外地看到了邵子坚和邵家大哥二哥,原来这么些年……他们的英魂都还在默默保护最疼爱的幼弟。随即,他还又稍窥见了看到了邵霄凌的将来,他早知道邵霄凌的命灯很好,但那时所有人以为他只是个命好的富贵闲人,不知道他会走得那么远、那么高。

    他一直看着,终是安心消散。

    他自小修道,常有人问他,缘何修道?

    很多人以为他是看破红尘,天生清冷,但其实答案恰恰正相反——

    “是因为世间太美好,所以我想要更长久地留住这一切。”

    世间万物是万物都会改变,他那时还小,只是觉得也许修了道,能护着自己喜欢的人与事,更加长长久久地存于世间。而将来,就算消失,就算魂飞魄散,道法天然,也会帮他在时间记得那些画面,曾经的言笑燕燕。

    那时他无论在那里,无论是否抹除感情或是记忆,都在这世间无法磨灭的痕迹。

    ……

    ……

    火祭塔轰然倾颓,烟尘如墨,遮天蔽日。

    邵霄凌被树枝环抱簇拥,身下塌一个出巨大黑洞,熔岩落入漩涡,吞噬于混沌。他有一瞬间目光恍如隔世,又很快清明。

    “南栀……”

    金色树枝亦渐渐不支,逐渐碎裂,化作虚无。

    这么多年。他垂眸苦笑,终于落了两滴泪。难道他真的会傻到看不出来,南栀与以前大不相同了吗?变了那么多,白痴才会不知道。他不过是一直在装傻,等着洛南栀把一切亲口告诉他。

    可是,直到最后。

    也没有等到。

    熔岩侵蚀,大地震颤。深渊边缘,一只手紧紧钳住他的手腕,何常祺一把将他拽了上去:“太好了,你终于醒了啊!看着一时半会不会死了。”

    好容易爬上高台,一行人个个灰头土脸,伤的伤,累的累,残的残。

    就连燕王也消耗过大,神色不妙。

    烈烈熔岩从高台之下蜿蜒淌过。邵霄凌闭了闭眼睛,努力吞下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挣扎着站起:“燕王。城主也来了吗?我有话要……”

    话音未落,万方仙穹碎了。

    已是神格的姜郁时,或者应该说是怀曦——因为他此刻的样子,已经变回了曾经年轻时俊美的怀曦模样。

    怀曦一袭仙姿白衣,飘逸出尘,却是白衣之上浑身燃烧着红黑色的魔气。他穿越熊熊火海,手提黑火缭绕的邪剑,就这么走了过来。

    神格已在,随着步伐,周围的空气同万古寒冰封冻令人窒息。就连空气中烈烈燃烧的火焰都仿佛瞬间失去了温度,沉寂而黯淡。

    那是一股难以言喻的威压,只是站在那里就让人遍体生寒、魂魄冻结。

    邵霄凌浑身汗毛倒竖,燕止亦是强撑起身。

    然而,眼前的局势已近乎绝望。那边是新生的神明,这边是疲敝的凡人,已是个个伤痕累累、无力再战。

    第136章

    怀曦缓缓抬手,黑火剑涌动沸腾,妖异暗色淬至深渊。

    燕王手中法杖亦横于胸前,耳边坠子紫光闪耀,熊熊火焰于周身燃烧,炽热无比。怀曦眯起眼望着他,一时仿若时光倒流梦回七年前——眼前人面容冷峻,目光坚定,一切与此刻重叠。

    果然不愧是惊世之才。

    怀曦心里感慨,怪不得前世能够顶替了真正的天命大司祭。这么快,竟都已经把以前的本事研究透了,甚至青出于蓝。

    不过么。

    纵他有两方王族血脉传承,火风之力强悍无匹,终究只是肉体凡胎,又如何与神明抗衡?

    他当年能杀他第一次,今日就能杀他第二次,且更加轻而易举。

    顷刻,两道身影同时跃上苍穹,邪剑与顾菟杖在半空猛烈碰撞,火光炽烈、金鸣交击。澎湃灵流如怒海狂涛汹涌而出,又如星辰陨落,巨大的力量苍龙猛虎撕咬肆虐,霎时淌落一地的熔岩都被激荡而起,喷涌数丈,化作一片翻滚火海。

    何常祺咬牙爬起,挣扎抓过长刀。

    他自认天下第二强悍,又怎能眼睁睁看着燕王孤军奋战?可刚欲要跳过去助其一臂之力,一道如龙般的黑火便猛然袭来。

    若非宣萝蕤眼疾手快,以锁链狠狠将他拉回,只怕他瞬间就要被这黑火吞噬得骨头不剩。而就那短短一瞬,黑火余威也已将他衣襟灼烧得顷刻化灰,就连宣萝蕤的万年寒冰锁链也竟隐隐有了融化的迹象。

    再抬眼,黑火凶猛足以让天地变色,那两人空中的身形却依旧有来有回、难解难分。剑杖金鸣,火风交缠。

    但只瞬息之间,邪剑黑火便如同贪婪毒蛇缠住燕王身子。燕止面色不改,法杖啸叫声响彻云霄。剑与杖再度相碰,溅起的熊熊火光,映照两人双眼皆熠熠燃烧。

    忽然,何常祺瞳孔猛然一缩。

    他惊恐地看到,燕止的右手被黑火吞噬,正在一点点融化。

    “燕王!!!!”

    燕止却似是感受不到一般,周身烽火疯狂涌动,法杖光华明亮。狂风与黑火继续互相扑咬厮杀,只听得“轰”的一声巨响——

    燕王胸口一侧洞开,鲜血如泉涌般喷出,瞬间染红了半边身子。

    他眼神暗了一瞬,下一刻,顾兔杖如同审判之剑,亦洞穿了姜郁时的身躯。

    轰隆天雷阵阵,神明何时被凡人这般亵渎?那一刻神明陷入癫狂,可怖雾气如深渊之门顷刻将两人包裹。

    何常祺:“燕止,当心啊!”

    黑雾之中,魑魅魍魉嘶吼,狂风暴雨穿破重云,鲲鹏破水掀起滔天巨澜。所有黑火汇成一条黑龙,将燕王整个洞穿。天地共鸣,震颤不已。光华迸发,晨曦初照,璀璨寰宇共沐在一片刺眼的光芒之中。

    “燕王——!!!!”

    罡风如刀割面。邵霄凌拼尽全力升起光墙,护住身边众人。

    黑火同洪流般来,千钧之力全部打在光墙上。饶是墙后所有人将所有力量汇聚,那屏障亦是瞬间摇摇欲坠,随时都会崩塌。

    天地间的邪风已汇集一处,凌迟着所有人的骨骼肌肤。何常祺咬牙,血腥味在口中弥漫。身边的赵红药、李钩铃等人,皆是脸色惨白如纸。

    似乎一切希望断绝。

    众人在熔岩与狂风烈火中,如身在一叶孤舟,随时被神怒余火轻易吞噬。

    ……

    终于,万籁俱寂,天地间只剩死寂。

    人生第一次,宣萝蕤把头埋在赵红药肩头,闭上眼睛不敢去看。

    硝烟逐渐褪去,时间仿若凝滞。

    忽然她叫起来:“你们看!”

    金色神木之上,燕止左手几乎燃烧殆尽,右手却铁钳一般死死掐着姜郁时的咽喉。

    他头发凌乱不堪,双目模糊,每一次呼吸都沉重带血。烈烈灼痛让他略有些恍惚,分不清真实虚幻,额角、眼角也都流出血来。可他晃了晃身子,却缓缓地勾起唇,露出一抹恶劣至极的笑容。

    神明的邪剑静静掉落在了不远的地方。

    尽管烈火焚身,千难万险。但这天地之间,万千术法流转,到头来天上的神明最终却败给了凡间的战神,他怎能不笑?

    “咳……”

    胸口似乎哪里骨头碎裂了,血水涌上喉咙,呛得难以呼吸。

    堪堪倒下时,似乎很多人扶住了他。他被小心翼翼交到一人怀里,那人仅仅抱着他,一股温暖而熟悉的力量源源不断地涌入身体,温暖着四肢百骸。

    他这一生受过很多伤,在遇到那个人前,每次都是草草包扎,匆匆了事。后来遇到了他,才被小心翼翼地治疗,就这样被温柔地治愈过很多、很多次。

    阿寒……

    他想出声,却只换来一阵剧烈的咳嗽。

    眼前,数个寰宇乱流交织,无尽的时空光与影。斑斓陆离。他实在无法支撑沉重的身体,却不忘用最后的力气顺手一捞,将邪剑紧紧握在了手中。

    继而他放松身体,安心地靠在了慕广寒怀中。

    安心……

    安心对于燕王来说,实在不是一件必需品。

    但很奇怪,这个人却总是能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他疲惫脱力,就这么软软枕在他怀中,恍惚想起那年细雨蒙蒙,他拖着被猎兽毒折磨得奄奄一息的身体躺在马车中,于湿润的细雨之中等他。

    重逢时,他气息奄奄,却是双手快于意识,迫不及待将人搂入怀中。

    那究竟是怎样一种心情?

    说不清。

    明知伤口溃烂、不该碰水,但那时候抱着湿透的人,却像是所有生死都抛诸脑后。只想把他捉紧怀里。

    他也不知道那算什么心情。

    很多前所未有的感情,遇到他时,统统说不清。西凉王坐拥天下,其实要什么有什么,平日也并不觉得空落,但每次抱着他时,还是感觉整颗心被填得满满的。

    有人正在努力压抑着呼吸。

    抱着他的那双手,此刻也颤抖得厉害。

    他想,能让阿寒抖成这样,那他此刻的样子多半是狼狈到了极点。

    确实,身体被黑火吞噬,疼痛让他已然失去对大半知觉,他其实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左手了,也感觉不到左腿和左眼。

    但好像,也无妨。

    记忆回溯至上一幕,还是他们一起扛过献祭天火,相拥竭倒在古祭塔的池水中。

    后来不知过了多久,他先醒了过来。

    一切尚未结束,他抱起阿寒回到南越战场。可那时火祭塔已经被神木牢牢封印,幸而他也算运气好,在乱流中被一盏不知道哪里来的灯火牵引,指引他去了南越女王在陌阡城下新修的地宫。

    从陌阡城出来后,他将仍在昏睡的慕广寒交给守城的路霆云老将军照顾,自己先一步赶来了火祭塔。

    还好,他来得及时。

    想着这些,燕止缓缓抬起染血的指尖,将手中邪剑递给慕广寒。

    那可是他从神明手里缴获的战利品,何其荣耀。

    剑被接过,他心满意足,终于再度脱力倒下。手被紧紧握住,有滚烫的水汽落在掌心。无尽的月华还在源源不断灌注他的体内,却如泥牛入海,激不起半点波澜。

    直到这一瞬,燕止依旧没有怀疑过自己是不是快不行了。

    只道是阿寒太过虚弱,月华不足。

    我没事,不要勉强。

    他想这么说,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不是没有力气,而是整个喉咙像是被割断了,一开口全是血。

    “……”

    罢了。

    反正他们早有共识,这场战役必惨烈无比,付出代价在所难免。便是残了,瞎了,哑了,只要能活着……

    能一起活着,就算赢。

    当然,虽这么想着,燕止这些日子也终于被教得乖了一些——世道总是残酷,常是得非所愿、愿非所得。记得当年他是西凉王所向披靡时,什么都不感兴趣,反而是什么都轻易到手。

    直到后来,他也有了妄念,开始举步维艰。才清楚自己也不过寻凡之人。和世人一般无二,也会执念落空、愿非所得。

    并不容易。

    在这世上,谁都不容易。看似简单的愿念,都未必可以实现。

    ……

    火祭塔片刻璀璨已逝,只留一片废墟荒凉。

    天际乌云密布,月隐星藏,一片阴沉。

    众人虽皆受伤狼狈,却是个个眼中火光不灭、精神抖擞。火把与灯笼将四周照得通明如昼。宣萝蕤浑身是血,寒冰铁索紧锁着新生神明。何常祺气喘吁吁,青光长刀也搁在怀曦脖子上。

    李钩铃刀尖对准他。师远廖弓弦亦然。

    这个寰宇从他们出生起,就从来没有怪力乱神。亵渎神明?那就亵渎了又如何。

    慕广寒紧紧抱着燕止,源源月华持续输送,却只见他胸口、四肢黑红色的血水越流越多。半晌依旧徒劳,他手指颤抖,几次才拨开了燕止的前襟。

    燕王的胸口,一个鲜血淋漓的黑洞赫然在目,里面黑火缭绕,幽冥可怖。

    慕广寒脑海中轰然一声,赶紧用尽全身力气再度输入月华。然而纵然竭心尽力,冷汗涔涔而下,那黑火却愈发嚣张烧得更旺。

    “别白费功夫了。”

    怀曦沉沉低笑,意有所指:“你给他月华,才是想更早害死他。”

    慕广寒闻言一僵。

    一时间,一种可能性在脑中一闪而过,他仔细看看灼烧燕止的黑火,似曾相识。心中涌起一阵寒意,他颤抖着手尝试着不再注入力量,而是将那燃烧的黑火缓缓吸入自己体内。

    黑火被他吸纳了,怀曦脸庞扭曲成讥讽的笑容。

    “……”

    慕广寒有一瞬间被冰冷和绝望吞没。

    但也只有一瞬。

    他再度紧紧抱住燕止,开始用尽全力将他周身黑火全部吸到自己身上。眼眶发涩,他蹭着他的发丝,咬牙耳鬓厮磨,轻声道:“会没事的。”

    “会没事的。我会治好你,不怕。”

    ……

    黑火被他缓缓地、一丝一缕地吸纳进体内,燕止胸口终于不再黑气缭绕。

    可断肢之处,却汩汩又流出一摊黑血。

    慕广寒的在这一刻被万箭穿透,痛得几近窒息。他指尖颤抖,如同触碰世间最珍贵的瓷器般异常小心地抚上那断口血污处,生怕看到他一点点痛楚的神色。

    这次出征前,其实他们曾在某个深夜玩笑似地约好过,便是回来少了一只手一条腿,也谁都不许嫌弃谁。

    可是。

    可是那时的他,心里想的其实只有自己缺了胳膊或腿,燕止能对自己不离不弃。

    他根本就没想过……

    从没想过燕止会少了些什么。

    因为,他不该。

    燕王不该少了什么。因为他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得以一切重头来过。

    好不容易,才挣脱了过往的枷锁,抛却了前尘不幸。好不容易,才得到真正地自由肆意、洒脱不羁。

    燕止不该再缺了什么。

    因为顾菟已经什么都失去过了。一无所有,身不由己,连模样都不是自己的。

    所以重头来过,他当然应当一辈子完美、潇洒、骄傲、自信。慕广寒宁可自己再失了一双眼,再断了一只手,变得更加人不人鬼不鬼,也不希望燕止少了任何一点什么!

    他的爱人,不该再受一丝一毫的苦。

    当年的顾菟,后来重逢,他并未认出他来。

    他深爱过顾菟,但燕止并不是太像顾菟。哪怕事到如今,他也常常会这么觉得。

    明明其实是像的。

    从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到一些古怪的习性,再到刻石头的小习惯,甚至喜好品位和手上戴戒指的位置,都没有变过。

    之所以不像,大概不过因为,他见过的那个完美的顾菟,优雅端方的大司祭,其实早就是千疮百孔、支离破碎。只是他那个时候太年轻愚蠢,到最后都不曾发觉。

    但燕止不同。

    燕王完完整整,他是没有被毁掉的顾小菟,是小未婚夫长大本来该有的样子。世上第一绝美,世上第一厉害,想要的都能得到,做什么都成功!

    这样的燕止,他本该无微不至地好好呵护,让他一直都那么完整,什么都不会失去。

    可为什么,他最终没有做到?

    ……

    怀中的燕王似乎已疲惫至极,双眸紧闭,呼吸平缓。

    这样也好,至少不会疼……

    慕广寒额头轻轻贴上燕王额头,感受着怀里人的体温和脉搏,他其实还很多话想跟他说。

    随即他起身,将燕止交给了面色苍白的邵霄凌,又深深看了一眼怀曦。随即,几乎没有耽搁片刻,他提起燃烧黑火的邪剑,突然一跃而入碎裂的万方仙穹,投身进那片无尽的乱流深渊。

    “城主!”

    “阿寒!”

    乱流激荡,狂风肆虐,众人惊愕不解、无法靠近。

    唯有被绑着的姜郁时忽然放声大笑。笑声狰狞,回荡在残垣断壁的祭塔,让人毛骨悚然。

    第137章

    滔滔乱流,慕广寒如无根浮萍,任由汹涌风潮将自己卷向深渊更深处。

    怀中邪剑黑火缭绕。

    他修长手指轻轻抚过冰冷剑身。果然,与先前燕止身上的黑火无异,这邪剑之上缭绕的黑火同样可以被他吸纳。

    “……”慕广寒苦笑出声。

    接着,他又伸出右手,掌心月华盈盈升起。然而他稍稍一用力,那萤火光点竟也瞬间化为黑火燃烧,炽烈燃烧。

    果然,他猜得没有错。

    火祭塔中,怀曦笑声如癫如狂回荡不绝。

    刺耳的狂笑声中,燕王再度睁开眼。虽已止血,但他的左手已经不在,左腿亦是血肉模糊。一只眼睛也已空洞无光,胸口那触目惊心的血洞虽不再流血,看着仍旧触目惊心。

    人倒是时一如既往神色平静,那双狭长的眼眸一动不动,静静注视着怀曦。

    那眼神让怀曦想起曾经。

    曾经这个人在他面前死去,也都一直是这般平静如常的表情。

    ……

    七年时光,怀曦并不介意当年一切再度重演。

    甚至可以说,他此番本来就期待着,当年一切重新上演。

    重头来过,他很好奇当两难抉择的命运再次摆在燕王面前,他这次又会如何选择?是终于肯以一己之私放任寂灭之月,让整个寰宇陷入永夜无明,还是会再次选择天下苍生,亲手再一次将心爱之人推向死亡深渊?

    不知道。宿命的悲剧无论重复几次,他想他也百看不厌。

    只可惜啊,怪他不小心,竟犯了一个要命的疏漏。

    他忘记了,慕广寒毕竟只是假城主。

    世上无人可以为真正的天命月华城主分担献祭的宿命。千万年来人皇不行,大司祭不行,没有人可以做到。

    可慕广寒毕竟不是天命之人。因而他与寂灭之月本该阴阳契合、密不可分的命运线,竟反而弱于了他与夙世姻缘之人的羁绊纠缠。

    以至于,他想看一场荒诞的悲剧,可最终看到的,却是一场至死不渝深情大戏——

    曾经什么都来不及挽救的大司祭,这一次终于成功上演了“不负天下亦不负你”的愚蠢戏码,那虚情假意又得意忘形的模样,实在恨得他牙痒痒。

    这实在是他毕生难见的重大失误。

    特意过来火祭塔,就是为了亲手收拾残局。

    却没想到,意外的失误,竟后续引出了个大乐子!

    也是啊,从古到今,献祭的城主无一生还,以至于谁也不知道散尽月华却活下来城主究竟会变成什么样。是会从此成为凡人,还是得道升仙?如今一切谜底揭晓。

    一个可笑至极,让人猝不及防又无比愉悦的结局。

    “哈哈哈……都说月华清气与黑害之雾阴阳同源,相生相克……哈哈,谁会想到,这两者也能在城主身上阴阳转化!”

    本来数千数万间,都是神裔后人的恶念、贪欲、征伐等等劣行催生出黑害之雾。而月华城主的善念、慈悲、爱意,孕育能够净化一切恶念的纯净月华。

    可如今,就连怀曦都没想到,献祭成功后本该陨落的城主没有死,体质却彻底阴阳逆转!

    “哈,哈哈哈……月华城主他,用全部月华净化了黑害之雾后,自己倒是变成了源源不断、无穷无尽的黑害之源!这难道不可笑么?”

    怀曦大笑,状若疯癫。

    天道昭昭,以身献祭,却没有好报。寰宇天道一向如此,真是没让他失望!

    城主失了月华,自然也没了治愈力。就这样,适才他还妄图治愈燕王,结果呢?黑害之雾凶猛灌注,只会令他伤的更重。

    不过倒也难得。当年的笨蛋小阿寒,竟在这次聪明了一回。理解就发现了真相,继而毫不犹豫就跳入了滚滚乱流,尽力远离身边所有人。

    毕竟,月华城主的月华总会时时刻刻不经意散逸到身边所爱之人身上,庇佑他们。而如今,月华变成了黑害之雾。同样会不受他控制散逸到所爱之人身上,给他们带来无尽的伤害。

    “真可惜啊……但凡他迟疑片刻。”

    但凡他迟疑片刻,这个寰宇如今唯一的神明可就要好好帮他一把,让他用那无法控制散逸的黑害之雾屠尽身边所有的人了!

    “可见小阿寒何等贴心,这么不愿连累你们。”

    “可惜啊,既要保护你们,他自己从此就要在乱流里孤零零地漂泊,永生永世,再无归期了。”

    “唉,记得那孩子年幼时一向最怕寂寞。”

    “不知他一个人在乱流里无声无息死掉,又会觉得多害怕呢?”

    ……

    周遭一片死寂,赵红药怒气冲冲,弯刀狠狠戳了怀曦几下。

    何常祺则紧接着将怀曦踹翻在地。

    只可惜,上古武器虽能对神明造成伤害,却永远不可能致命。凡人杀不死神明,至于怀曦咳了几口血,也不过是神明合时宜的表演罢了。

    “要不要,我最后带你去看看他。”

    他不顾身上的伤。眼里闪着光,声音沙哑有如鬼魅,向燕王伸出手。

    “像‘上次’一样,带你看一眼他最凄惨、最痛苦的模样。还是你舍得就这么让他一个人去死,连最后一面都不愿见。”

    “……”

    他的话颠三倒四,在场没人听得懂,唯有燕王眸光闪动。

    他忽然抬起手来,却被邵霄凌一把拽住,焦急道:“不行,你别被这种人蛊惑!”

    燕止没有挣开邵霄凌。

    他安静停了一下,那张原本俊美的脸被黑火灼伤,遍布血污,却反而有种凄艳的美。有一瞬邵霄凌觉得他明明是燕王,却又好像不完全是他。

    继而,异色眸子一动,燕止望向邵霄凌,发不出声音,只唇动了动。

    你,借我一点力量。

    “……”我?

    邵霄凌有一瞬的茫然,随即就被燕止紧紧握住了手。黏腻的血污之中,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体脉脉流淌出来。

    邵霄凌有点紧张,那力量他自己不知道是什么。但好像,确实那东西被火祭塔的朱雀神兽承认过,被南栀承认过。

    暖流入体。瞬息之间,燕王被烧毁的左手、左腿,骤然闪动黑金交叠的绚丽色彩。他就这样借着那金火之力猛然起身,一把掐住怀曦的脖子,带着他化作一道金光,就这么一跃而入那滚滚乱流之中。

    “燕王!”

    混沌之中,大音希声。只剩下众人呼喊。

    而高台之下,那曾经肆虐的滚滚岩浆终于缓缓沉寂,化作乱石嶙峋,碾作尘土。

    ……

    乱流之中,烈风漫天狂涌倒灌,刺入肌肤咽喉。

    慕广寒在不知被无形之力抛到了多少个遥远虚无的角落后,终是缓缓停了下来。喉咙有如火烧一般。他尽力定了定身子,稳住心神。

    手中邪剑依旧烈烈燃烧。

    他闭上双目,双手持剑,深吸了一口气。

    再度睁开眼时,双眼已坚定决绝。邪剑微微震颤,缓缓与天地间脉动共鸣。随即剑神之上黑火猛然如九天腾龙一般旋转,瞬间化成了一个黑色漩涡,幽幽宛如深渊之眼。

    而乱流中漫天遍地的黑害之雾,就在这旋涡的牵引下如百川归海,源源不断汇聚涌来。随着越来越多的黑害之雾汇聚,慕广寒身侧乱流也渐渐变成了一片混沌初开的雷云之海,幽暗天际,乌云翻滚。旋涡之中,黑害之雾终于汇聚成一只黑色的闪耀着紫色雷电的光球,散发着令人心悸的肮脏烈焰。

    慕广寒伸出手,那枚光球便落入了他的手中,炽烈的温度烫得手心发疼。

    那一刻心脏烈烈跳动,却又很是平静。

    他当然,还想活着。

    活着回到洛州的家,那个檐廊曲折、温馨如画的小院。他是好不容易,才在这世间拥有了最好的东西。要是能活下去,该是多么的幸福的事情。

    可是。

    有些时候,命运偏偏不容人选择。

    其实他早就猜到会有今日。毕竟,倘若怀曦只有以寂灭之月唤醒邪神这一条路,那他当然应该藏着掖着偷偷实行计划。为何还特意告诉燕王,让月华城主最终有机会阻止一切?

    唯一的原因,便是怀曦还有十拿九稳的后手,才能如此肆意耍着他玩。

    慕广寒已有大概猜测。

    他们寰宇的寂灭之月都被净化了,想要灭世的怀曦却一丝不见慌乱。因此,应该还存在另一个已经成型的恶月,至于存在地点,多半是在阴夏寰宇之中无疑。

    那个寰宇好像已经彻底疯了。

    之前千年万年,好歹都是上一个寂灭之月消弭,新的恶月才会生出。可如今那方寰宇的神裔已然无所顾忌陷入最后的狂欢,黑害之雾暴涨,新的恶月源源不断成型。

    所以怀曦根本不愁。

    可他或许是太不不愁了,以至于都已经肉身成神,还要特意倾力出场,逗弄嘲讽沦为了黑害之雾无尽源头的城主。

    是啊,能搞成这样,慕广寒也觉得自己命是不好,挺凄惨好笑的。

    却也轮不到怀曦嘲笑他。

    曾经的月华城主慕广寒,是个宽容的好人,但近几年变了,如今有仇必报。

    既然怀曦非要看他的笑话,那也要得付得起相应的价码。

    ……

    紫电黑球被黑害之力熔炼,如星辰般镶嵌在了邪剑之上。

    慕广寒随即提起邪剑,身形在乱流之中犹如破浪之舟,直直往另一个方向而去。

    按说,凡人之躯在乱流中,就如暴雨狂风之中飘零落叶,根本不能随意决定自己想要往任何地方。

    慕广寒本也不能。然而这乱流看似虚空无序,其实也暗藏玄机。就比如,此刻被黑害之雾充盈的城主,其实可以在乱流之中与同样由黑害之雾构成恶月共鸣,甚至互相吸引、彼此靠近。

    可笑吧?当他仅有月华清气之时,世上倒是没有清气能与他共鸣。

    如今却不仅能与恶月共鸣,还能同时在这乱流之中共鸣吸收了黑害之雾的邪神神冢,以及……怀曦藏匿的月神神殿里,那张他以黑害之雾画就的大阵。

    他甚至都不用看见,就能清晰地感知到法阵的布局与走向!

    呵。

    这可真是,因祸得福。

    怀曦还在嘲笑他的命运,殊不知从小到大,他悲惨的命运,倒是也常常给他意外的机会。

    而此刻,他就是刚在阴夏寰宇边缘狠狠吸了一波新恶月的黑害之雾,又在极速响应月神神殿黑雾大阵的召唤,被无形的力量牵引飞奔而去。

    如果注定难逃一死。

    那么死之前,他至少要把该做的事情做了。

    可不能再有耽搁,不然万一怀曦回过神来,用什么办法把自己拉回现世,那就万事皆休了。

    ……

    好在,有大阵牵引,他很快就到了月神神殿外围。

    眼前是一片虚空混沌——土祭塔还未开启,月神神殿尚不能现世。此刻慕广寒也只能通过黑害之雾的共鸣,隔空感知到大阵就在眼前。

    既然它就在这里,看不到也没关系。

    他高举邪剑,剑尖烈烈直指前方。光球一闪,烈烈黑火如脱缰野马腾龙而去,盘旋而上直冲云霄,继而又怒涛倾泻撕裂长空。眼前并没有轰然之声,也没有玉瓦碎片,唯有空中突然涌现大量法阵符文烈烈燃烧,光芒忽明忽暗,似乎在竭力抵抗黑害之雾的侵蚀,却只消片刻,符文就纷纷扭曲变形、化为虚无。

    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烈烈毁天灭地,而慕广寒就在中心。

    手中长剑发烫,而他的前心后背,却只感觉到刺骨的冷。他其实能清晰感觉到身体濒临崩溃,周身骨骼格格脆响亦不绝于耳,可是意外的……并不痛。

    他明明好像快要死了,竟然,不痛。

    完全不像之前献祭之时痛到几近崩溃,什么都想不了。

    这一刻他异常清醒。

    异常清醒地看到黑害之雾燃烧进虚无月殿,将那召唤魔兵的浮屠之阵彻底摧毁。月华城主此生征战无数,但眼前绝对是他此生最大的胜利——他不仅吸纳了新的恶月,又毁了阴邪法阵。这样一来,怀曦之后既无恶月威慑,又无法召唤阴夏魔兵。

    哪怕再弄出什么鬼伎俩来,他相信西凉军和南越军带上神武,就足够收拾他。

    那样……便也就,好了。

    他安心了。

    身体逐渐脱力。

    倒下的那一刻,慕广寒脸上带着一抹满足的微笑。

    他可能也是跟着燕止久了,也学会了一点他的得意——怎么能不得意呢?残缺的月华城主,本来就算散尽月华也不过能救六七成苍生。可如今,他却以背负黑害之雾恶力之身,彻底断送了怀曦的灭世阴谋。

    真的,怀曦还有脸嘲笑他,没想到吧?

    他仰面倒在一片虚无之中,唯独一只手还在尽力缓缓抬起。

    因为,还差一点……

    月殿法阵还差一点,就可以被他燃烧殆尽。他屏息凝神,努力想着一切喜欢的、令人眷恋的美好事物。月华城主以前靠爱意滋生月华,如今靠爱意滋生黑害之雾。听着总归哪里有些荒谬。

    或许是体力已至极限,他的喉咙干涸哑涩,如同荒漠。

    若是此刻手边能有罐月华酒就好了……

    让他最后饮上两口,沉醉其中忘却世间烦忧。

    不然,不得安心。

    毕竟,他这般倒是对得起天下苍生。唯一对不起的,却只有被他留下来的人。

    慕广寒在这一刻,似是更加明白了几分当年的顾菟,甚至当年的楚郁。越明白月觉得,他当年,真不该怪顾菟的。

    更是不该,当年怪他,如今又丢下他。

    喉咙涩得慕广寒不得不咽下一口血沫。若是从前,他死前或许尚可以安慰自己,就算他丢下燕止一个人,可燕王毕竟性子洒脱,还可以骑马、游历、红尘逍遥,过完很好的一生再来找他。

    可如今呢,燕止手和腿都坏了,眼睛也看不到了。以后谁来照顾他。他身上陈年的伤很多,以后雨天或许会痛,又是谁来呵护他。

    根本没有人护着当年的顾小菟,而如今的燕止也还是这般。

    明明那么厉害,明明那么好,明明也尽了一切努力,为什么最终却还是……要被人丢下。

    乱流无人,寰宇无声。

    慕广寒突然想要挣扎着爬起来,突然不甘心就这样安静地融化在烈烈黑火之中。明知不可为,他还是突然发疯、跌跌撞撞想要回家,明知道回不去了,也不能回去。

    可是,他还没有跟他道别……

    有一刻,慕广寒其实清楚地感觉到他这些年从骨子里好容易剔除的那股子疯劲儿,又有点回来了。他挣扎,一次又一次无果。口里大口的血涌出来,还是继续挣扎。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挣扎什么。

    回不去了。

    他知道的。

    一次又一次,他爬起来又栽倒。一次又一次,一次比一次发疯。

    就在他疯得自己都觉得好笑,再一次又向后栽倒之时,一只有力的手臂接住了他。

    为什么?

    那一瞬他的心是彻底乱的,被揪住,被撕裂,头脑也一片空白。

    他真的很可笑,矛盾又无可救药。

    明明上一刻还在发疯,满脑子都是想要去见他。甚至都连自己浑身黑害之雾都要不管不顾了。可为什么这一刻被他抱住,感觉到的却只有铺天盖地的悲伤和恐惧。

    他想告诉自己一切只是做梦,肯定只是幻觉。

    因为没有道理有人要为他牺牲第一次,还要再为他牺牲第二次。可是拥抱的触感无比真实,他缓缓抬起眼,映入眼帘的是那张狼狈得很、头发遮面的兔头西凉王脸,满身脏污和血。

    可眼睛半遮在乱发下,却在漫天阴森诡谲的月色之下显得格外明亮有神。他仅有一只手,却紧紧抱着他,贴的很紧。

    那一刻慕广寒浑身颤抖,既想要也立刻抱住他,就这么融入骨血永不分离。可真的开口,却是压着嗓子吼他,质问他为什么要来到这种危险的地方。

    他不明白,真的,一次就够了,真的他心满意足了。还来是要做什么,燕止到底把自己的命当什么不值钱的便宜东西?为什么又一次为了他来到这种不要命的地方!

    燕王静静瞧着他。

    歪了歪头。下一刻,没忍住,凑过来啄了一下他的脸颊。

    他当然能看出来阿寒明显发疯、明显失控,但他也觉得挺好。

    毕竟,他也是一直等到成了婚,才得以看到一向冷静理智的城主偶尔在他面前发发疯、发发颠,也挺天真可爱的另外一面。他从来不介意透过他的失控,多了解一些关于他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只是吧。

    偶尔,他也会真心觉得,阿寒的脑袋挺奇怪的,比如此刻。

    好像一直以来,他都是给别人的毫无保留、不计多少。而别人给他一点点东西,他就炸毛得厉害。刚才质问他为什么来的时候,那表情分明就是在说,他救了他一回,就不该有第二回 。

    可是,一般正常去想的话,救了第一次之后,当然会有第二次才啊。

    因为不想你死,所以不管多少次都到你身边。难道不是这样吗?

    他觉得他的想法应该没有问题。

    是城主太过异于常人了。

    第138章

    燕王自知不剩太多时间。

    暂时借来的金火之力也很快即将燃尽。时不我待,他猛地一把搂紧怀中人,额头贴了上去。

    温暖如春的脉流,源源涌入慕广寒那已然耗竭的身体。甫一进入,就被那濒临崩溃的饥饿躯壳如饥似渴地鲸吞殆净。

    贪婪而迫切的吞噬,逗得燕王不禁微微眯起眼睛——阿寒的身体,一如既往比他本人更加诚实。

    慕广寒却是双目圆睁,剧烈挣扎:“燕止!你做什么?快住手!”

    强硬被灌入的温暖脉流,修复着身体每一寸被黑害之雾侵染的肌肤,慕广寒却是整个人如坠冰窟。那种全然不要命灌注方式,分明就是要把他属于羽民后裔的火风之力全部换给他一般!

    燕止要干什么。

    他这次又打算要帮他承担什么???他手都没有了,引以为傲的容颜也烧坏了,他还有什么?打算再为他付出什么!

    然而顷刻之间,体内残存的黑害之雾已被换出,源源换入的,却是陌生又熟悉的、大司祭那那包裹着火焰的温暖的风。

    慕广寒急了,嘶吼他放手,却被一吻缠绵碾磨堵得死死的。

    不要……

    换给我了,你要怎么办?

    我不需要这些,不需要属于你的东西,住手!

    暖流如情人的手抚遍全身。那炙热的感觉,像是新婚之夜红帐被衾之下,那一遍一遍被拥抱的战栗。

    爱意交融,红烛摇动,云消雾散,慕广寒再次睁开眼睛,那把仅剩一丝黑火之光的神剑竟也已经被燕止握在了手中。

    黑害之雾缭绕,燕止提剑向另一人而去。

    直到这时慕广寒才发现,怀曦竟也在这混沌乱流之中。神明身上仍绑缚着寒冰铁索,燕止的邪剑则在他眼前高高举起。怀曦神目眦欲裂,却依旧是狂笑叫嚣:“你做不到!凡人弑神,何等妄想!”

    即便是上古邪神之剑,也最多伤他,而永远做不到将他彻底杀死。

    “除非杀我之人,是这邪剑主人!否则你便是肝脑涂地、血枯骨烂,也永生永世也伤不了我分毫!”

    燕止身躯在黑火燃烧之中,肉眼可见的持续消解。他黑色披风残破不堪,有一瞬看着都快要消融在这天地之间,脸上的神情却仍旧桀骜不驯。

    神剑高举起,残风烈烈。

    他点了点头,一抹冷笑:“但若我,就是这把剑的主人呢?”

    那一刻,怀曦的脸上,出现了他此生未见过的目眦欲裂的惊恐,那是燕止一生中见过的最可笑的表情。

    邪剑斩落,神明的身躯被洞穿,血色雾气喷涌而,染红了半边天际。

    流星陨落,撕裂苍穹。神格崩裂力量逸散的同时,周遭乱流亦扭曲得如同破碎的镜面,每一片碎片都反射出神明被凡人肆意蹂躏时那全然不可置信的疯狂。

    星辰黯淡,风云色变。巨大的声响轰动苍穹,乱流紊乱,割裂出巨大的裂痕,爆发出无与伦比的灿烂光芒。

    ……

    千万年前,东海之外大荒之中,满月之神月望扶木青树而出。

    与其共生、互为阴阳的,还有晦月之神怀朔。

    此后岁月悠长,月望司祭礼供奉,怀朔司战事征伐。二神如影随形,相辅相成共护寰宇众生。

    然而世事无常,后来的天地纷争中,战神怀朔竟堕入魔道,被月望封印,永沉幽暗梦境。

    自此月望独守月宫,成为寰宇间唯一的月神。怀朔之名则湮灭在漫长岁月,很少再有人提起。

    然而,二神本同源,终究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怀朔沉睡未几,月望亦步其后尘陷入长眠。自此这方寰宇早在仙法凋零之前很久很久,便早已失去了神明庇佑。

    只是人们不知,千年万年的人间香火,依旧绵延不绝。

    再后来,岁月流转。

    拓跋玦在一本古书残片里,再一次看到了关于邪神怀朔的记载。

    彼时他正在尝试种种办法,将自己的亲生儿子顾菟以“至纯血脉”的身份献祭苍生,可无尽次失败让他逐渐心念疯狂——千年万载,月神静观寂灭之月祸害苍生而无动于衷。那既然月神无道,何不干脆试试将顾菟献祭给邪神怀朔?

    顾菟毕竟是这一代东泽与南越结合的至高纯净、完美血脉,不仅躯壳可以供邪神使用,灵魂也能成为养料。邪神应当不会嫌弃。

    拓跋玦心意已决,立刻携小顾菟前往神冢。

    神冢之内,他又一次次施展狠戾邪法,想将小小幼子练就成神明的完美的神明容器。

    然而阵法太过凶险,他不仅又一次未能献祭幼子成功,反而求成心切终是将顾菟逼到极致,亲手杀死了他。

    小顾菟身体僵硬,气息全无。眼睛微微睁着,绝望而不甘地凝望天空。

    就这样货真价实地死了至少有三五天,却又奇迹般地起死回生,再度活了过来。

    重生后的小顾菟能跑能跳、异常活泼,拓跋玦一度以为那是邪神入体献祭已成。可日子久了,顾菟却不仅仍旧无法使用火风之力,言行举止也不见神明之姿。

    好像除了从行尸走肉变回正常孩子以外,再无其他变化。

    但拓跋玦毕竟亲手逼死了儿子一遭,之后的日子,终是不忍再下狠手。后来,他自己亦踏入未知大阵彻底消失于这个寰宇,邪剑也被姜郁时拿走。

    无人在意顾菟如何。

    直到今日,他提剑弑神,震惊寰宇。

    邪剑凌空而起,天音轰鸣犹如末日晚钟。寰宇初生的唯一新神本该傲立凌驾于万物之巅、以睥睨之姿俯瞰这浩瀚宇宙间,如今却被凡人蝼蚁捅穿。高傲的神格如脆瓷断裂,星辰织就的华服被撕扯成碎片,不甘与愤怒化作狂风骤雨与凄厉嘶鸣,肆意翻腾掀起滔天巨浪。

    邪剑之主,他竟说他是邪剑之主!

    怀曦陷入癫狂,眼中卷起千层火。

    原来他竟是邪剑之主,怪不得,否则区区凡人又如何能与他神明相抗衡!也难怪之前战斗之中,那把剑会不听使唤,一切全有解释了!!!

    可是。

    他又怎么可能是上古邪神!凭什么,为什么是他,为什么偏偏又是他!

    烈烈狂风,不甘的怒吼响彻云霄。

    燕止又是一剑,唇角浅笑,静静看眼前人惊恐万状地发大疯。

    其实,他骗他的。

    他当然不可能是邪剑之主,但这件事怀曦不用知道。

    燕止不止做过一次这个梦——

    暗夜之下的邪神神冢,阴森法阵之中躺着一具死不瞑目的小小尸体。

    其实燕止并不太想承认那么个死透了的玩意儿可能就是自己。但无奈,那孩子长着他的脸。这世上实在很难有别的小孩子小小年纪能长他那样,他不得不认。

    总之,长着他脸的孩子一开始确实死了,浑身是伤,怨气冲天。乌鸦盘旋,厉鬼缠绕。

    甚至丝丝黑色邪气也从神冢里面悄然爬出,试图钻入躯壳,侵占那具身体。

    可就在那黑气游走全身之时,那孩子竟突然暴起诈尸!

    燕止这辈子都没见过那般怨念深重的脸,像是铺天盖地的恨意、不甘、冤屈,疯狂都再也压抑不住一般,或许是太疯,他居然就这么抓起那些黑气,丧尸一样扑上去撕咬、发泄。

    然后,那黑气竟就这么被他那样给茹毛饮血、生嚼活吃了。那一整个画面之彪悍,远超燕王在西凉目睹边民生啖牦牛肉的震撼。

    ……

    应该就是那时,他沾染上了一些邪神气息。

    而沉寂千万年的邪剑太过思念主人,才会战场倒戈站在了他这一边。

    一切不过都是巧合。

    但他又何必把实话告诉怀曦呢?

    雷云如墨,翻腾着自天际尽头汇聚而来,将苍穹渲染成一幅沉重压抑、无光无亮的黯淡画卷。

    乱流之中,万物失色。燕止身上烈烈黑火也终于再无法控制,肆虐地燃烧起来,手中邪剑亦前所未有的沉重充盈。

    凡人弑神,终究违逆天道。

    他是可以欺骗怀曦说他是上古邪神,但对凡人弑神的天罚并不会轻易放过他。于是乱流狂涌化成一个个风洞,狠狠刮着脸庞。周身火光更是熊熊大盛,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吞噬。

    燕止不甚在意。

    却忽然有人竭力穿破狂风,从身后抱住他:“燕止!”

    烈烈风刃之中,慕广寒毫不犹豫护着他替他抵挡,脸颊瞬间数处被划伤。燕止回眸,突然发觉这一幕过于似曾相识,好像过去有很多次都是这样——

    无数次,在他自己并不太在乎身上的伤时,这个人却会心疼他、尽力替他遮挡。

    乱流混沌,燕止眼中泛起点点温和明光。再回眸看向脚边怀曦,他想起东泽幻境之中,就是他将阿寒束缚在棺椁之中,万刺穿心,痛不欲生。而阿寒一生命运的坎坷,从很小时被抱上月华宫祭坛的那一刻起,也都是这个人造成的。

    是这个人,改掉了阿寒本该平静安定的命数。亦是这个人,让整个寰宇遭受无数天灾人祸。

    这个人终于要死在他手上。

    燕止很庆幸,在自己燃尽之前,为民除害。

    他凭什么做神?手中邪剑向下一沉,与怀曦唇角喷涌黑血一起流出的,是燕止自己的心头血。

    天道反噬,残破胸口血污汹涌、触目惊心,他听到慕广寒颤抖的声音:“够了,燕止。够了!”

    他来抢他手中之剑,又想替他挡:“我来……你放手,让我来!”

    可根本不等他碰触邪剑。下一刻,淬满黑害之雾的剑便再度向下直直捅穿怀曦胸口。云雷骤响,燕止听见了谁的嘶吼,和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然后,一切都停了。

    风声,火光,都湮灭于乱流无尽的黑暗之中。

    “不……”

    血污散落,弥漫在乱流之中一片猩红,慕广寒突然不敢再看眼前的一切。他怕。他怕下一刻看到的,又是无尽噩梦里燕止四分五裂的冰冷尸体。而梦境以外,他身上多处碎裂,只更让人呼吸停滞、形神俱灭。

    一只温暖的手遮住了他的眼睛。

    他听到燕止温柔在他耳边说:“阿寒别怕,抱紧我。”

    魔剑熊熊烈焰,跟着陨落的神明一起缓缓坠向无尽的风洞深渊。身后,漫天诡异的光彩散射黑夜,轰鸣声隆隆远去。燕止黑衣裹住慕广寒,一直到了一处没有风的地方才缓缓落下。

    温暖的血水不断流下,无休无止。身体被炙得滚烫,周身却冷入肌骨,无尽湿冷一生也难以消除。

    很静,一片死寂。

    没有声音。

    慕广寒有一瞬似是还逡巡于那最深的噩梦。地宫深处没有光,只有以具毫无生气的冰棺,躺在里面的人脖子和四肢被重新缝好,面容恬静,像是沉沉睡着了。像是随时还会醒来,还会对他笑,还能跟他一起牵着手回家。

    他多希望,一切还能挽回。

    乱流从来没有那么寂静,天和地都没有颜色。唯余炽烈猩红满眼,慕广寒伏在燕止胸口浑身发抖,小心翼翼想要抚摸怀中人,却不敢用力,不敢问,不敢出声。

    他的袖子空了,到处是血,还有什么摸不到了?腰侧露出的,是不是白骨。

    “燕止……”

    他听到轻轻“嗯”的一声回应,抱着他的身躯总算支撑不住,整个压下来。慕广寒也终于在此刻溃不成形,他鼓足勇气,才终于颤抖抱紧那已然残破不堪的身躯。

    明明,也不是完全没有做过面对这些的准备,他也曾想过或许最终分离,他才是被留下来的那一个。他也曾想过,就算是他被留下来也没关系。终究,不会分别太久,燕王一直以为他无所不能,他总不至于真的区区一两年也挨不过去。

    虚空寂静一片。

    可他没想过,原来真的那么痛。口腔里弥漫着血腥味,心脏也在痉挛。像是被揉碾凌迟,直至血肉模糊、痛不欲生。

    原来他不能承受。

    原来他根本不能承受。

    怀中的身躯一点点焚尽。

    “别丢下我一个人……”

    他声音嘶哑,不成调子:“燕止,你答应过我的。”

    “你答应过我,让我先死。然后你去找我,你答应过我的。”

    这么久以来,他都习惯了,燕王答应他的事从未食言。

    从最初还试探性地去怀疑、去尝试,到渐渐的开始抛却那些真真假假。一直到婚后,燕止明明看似每一件事都是在骗他,可每一件事最后都没有骗他。最终在他这里的信用过于良好,他已经愿意盲目相信他承诺的一切。

    “嗯。”

    “我答应过。”

    身体风化破碎,声音却是一如既往温柔坚定。燕止露出白骨的手,轻轻捧起他的脸颊。

    慕广寒恍惚了一下,睁大眼睛在燕王那双好看的异色瞳里,清楚看到自己的模样。

    原来……

    天下无双的燕王,是真的坦坦荡荡、毫无掩饰。

    哪怕风化也罢,森森白骨也罢。燕止不在乎,也并不介意被看到残破狼狈的模样。

    而此刻慕广寒眼里的他,也仍是他。是新婚夜俊美端华的模样,是很久很久以前月华城的夜色流萤之下,那漆黑明眸如星辰闪耀温柔坚定望着他,他此生见过最美好的模样。

    “我答应过,”燕止望着他,“所以阿寒,你要等我。”

    “我答应过,无论我们彼此,去了多远的地方,无论身在何处。我都会回到你身边。”

    “我一定会来找你。”

    “……”

    “可以相信我,乖乖。”

    “相信我,别怕。”

    “……”

    狂风呼啸。

    那一刻慕广寒并没有哭得很难看。他知道燕止喜欢的月华城主,一直是他比实际上更坚强的模样。

    无尽永夜,他最后抚摸着燕止满是血污的脸,听见自己的声音:“好,我相信你。我等你回来,不管多久都等。”

    那已经是多久以前、什么时候的故事了?浑浑噩噩的记忆之中,也曾有人跟他说,等我回来。

    那一年,梧桐树下,一场又一场的雨。他始终没有等到他。

    可是,顾菟没有食言啊。

    他后来还是回来了。

    很多曲折,很多坎坷,但他回来了。

    他真的,从来没有骗过他。

    所以。

    “所以,你也放心。”

    我们历经险阻一起守护的尘世,余下的日子,我会好好看管。尽管可能会有漫长的寂寞,尽管我如今,已经是那么的不习惯一个人。

    可我会没事的。

    前路漫漫,我会守着那些繁花似锦走到尽头,再去见你,去陪伴你。

    哪怕千年万年,我们在另一个世界重逢。

    温热的身体拥着冰冷的灰烬,心脏揉碎,里面汩汩淌出的都是温柔不舍。慕广寒握着燕止破碎不堪的手,泪水最后一次湿透掌心。

    “我等你,一直等。”

    燕止狭长凤目浮光盈盈。他用几近不存在的身躯再度抱住了他,将纪散宜给他的那个在乱流中来去自由的咒念渡给了他。

    “乖乖,”他轻声道,“我能想起的事情不多。”

    “但少许,还是记起了一些。”

    最后一丝余火最终消散,乱流之中再次掀起澎湃汹涌。无尽虚空不见天地、不见晨昏,夙世沧海只剩下了最后一人。

    但是,没关系。

    我会等,无论多久。

    只是上一回,已经很久了。这一次,早点回来,别让我等那么久,好不好?

    魔神咒术泛起盈盈青光,带他穿透层层乱流。慕广寒咬紧牙关忍住汹涌的泪水,周身燕止给他的火与风开始温柔地护着他。而有什么脉脉的灵流,也开始在天地之间回向给他。

    他明明不再是月华城主,没有自愈能力。可伤口却渐渐恢复。

    有一刻,最后一丝遗忘的记忆翻涌而出。

    他记得……

    他记得这种感觉。

    七年前,他被姜郁时捉去地牢折磨,用邪法剥去皮肉,四肢露出森森白骨。月华城主确有治愈之力,也不可能白骨森然恢复如初,他记得他被救回时浑浑噩噩,一度十分绝望。

    可后来,他却奇迹般地恢复了,一直想不起怎么做到的。

    但其实,他本来是知道的。

    献心守魂咒,当年怀曦的娘亲用过。献祭魂灵,与仇人同归于尽,剩余的生命之火回向给爱人。

    顾冕旒说等他回来,然后去找了姜郁时。烧了他的古穆神枢,毁了他的天玺,破灭他的全盘计划。然后拉着他同归于尽,将最后的生命之火回向给了月华城主。

    他才得以重获血肉,得以新生。

    时光荏苒,多年以后。

    在乌恒边境城楼上,火光之中,他看着城楼下的西凉燕王。

    有人再不是不可触及的天边月。重新相遇,他变得嚣张、顽劣、野火一般,恢复了他未曾得见那些岁月的野蛮、凶悍、桀骜不驯。

    他成了燕止,却又还是顾菟。

    新婚大典之上,西凉王展现出了完美的优雅南越礼节,绝世江南风情。宣萝蕤指天发誓说燕王绝不曾在家练习过,惊讶于他的无师自通。

    还有。

    其实还有个小细节。

    当年他与顾冕旒成婚,毕竟有些匆忙。虽然也曾去东泽祭祖,也曾在芦苇丛里看萤火培养感情。但新婚之夜,顾冕旒歪歪头,还是想起百忙之中他始终忘了一件事。

    顾冕旒的遗憾,是欠了他一场模像样的定情之礼。

    他说南越习俗,定情要给心上人摘当季的花束。春天采樱、桃和牡丹。夏季采荷、葵与栀子。入秋采月见、菟与丹桂。冬天是蟹兰与梅花。

    顾冕旒最后也没能给他采花。

    后来,八月处秋的山坡上,燕止采给了他。

    他说他觉得“应该”采给他。

    他递给他那些花时,慕广寒仿佛又看到了当年月下的小未婚夫。微微对他笑着,小兔尾巴一荡一荡,在风中显得格外柔软好摸。转瞬经年,却是一切如旧。

    因为约定好了。

    到时候,萤火还会有,菟草也还会生,他们自然也还会相遇,就像从未分离。

    第139章

    慕广寒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梦里,他是平凡的月华城少年郎中,世外悠然、无波无澜。

    一直长到十八岁韶华正好,他按例出城,游历四方。就这么在东泽雨林里偶遇了正在追逐猎物的少主顾菟。

    平平无奇的相遇后,顾菟用团成小兔的发尾挠他的脸,问他要不要一起吃烤肉。

    烤肉滋滋作响、香气四溢。

    他大口吃着,对身边的人萌生了丝丝缕缕平凡的好感。

    他这种人年少率直,心生好感就立刻表达得非常明显。很快顾菟就从了他,于是他就像世上无数平凡但命好的芸芸众生一样,并没有尝过太多的艰辛不易,便水到渠成地就拥抱到了平凡又真挚的幸福。

    慕广寒醒了。

    月夜渐去,天空泛起已鱼肚白。

    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陌生的、像是驿馆的房间里。恍惚下床后推门走出去,看到长廊里是何常祺坐在尽头守夜。

    何常祺脸上不少处细小的伤,已涂了药,但应该是连日疲倦,竟就那样抱着武器睡着了,就连慕广寒从他身边走过也没能醒来。

    外面是小小檐廊。

    东方天际,旭日初升,洗尽黑色铅华。朝霞如同细腻粉彩,在天幕上轻轻晕染开。城墙上箭楼、角楼,亦在晨光映照下静静伫立。屋檐下微明的灯笼微风摇曳,慕广寒看到晨曦之中眼熟的街市,终于渐渐不再混乱。

    这里是陌阡城。

    距离火祭塔那役,才过去了仅仅一日光景。然而因为洛南栀给土祭塔的封印效力最多只能维持七到十日,他们必须在封印溃散之前抵达。

    队伍甚至来不及好好收拾火祭塔的残局,只是稍作休息就整装出发,并在昨夜暮色时分经过了王都。

    这一路,每个人都带着伤,每个人都是身心俱疲。但每个人也默默各司其职,不曾有分毫怨言。

    浮屠阵已毁,怀曦亦陨落乱流。但慕广寒并不敢就此放松,毕竟他的手下白惊羽等人应该还存活于世,更不要说那阴夏的罪月教主封恒,以及在他背后整个阴夏所有虎视眈眈、企图染指这方清净寰宇的其他涌动势力。

    那才是最叫人忌惮的。

    纪散宜虽暂时封了阴夏寰宇的出口,但毕竟阴夏寰宇神魔凡三界有别。纪散宜也曾坦言,天道在上,他既是魔尊,也不可太过插手凡间事。

    如今,两个寰宇既已过于接近。

    阴夏大军指不定很快就能破除封印,卷土重来。

    黎明已至,但城中隔夜灯火依旧通明未熄。

    城墙之上,慕广寒逆着晨光,竟看到邵霄凌正在点兵的身影。

    “……”

    那挺拔身影,让他心中的迷茫一点点被驱散。

    眼下城墙之下,军队肃穆严整。西凉铁骑、东泽军,南越精锐,全在他二人麾下。所有人的身家性命,亦系与他们一身,而这些人背后还有无数小家、无数普通百姓,都在期待着战乱终结,可以平和安居。

    燕止相信他一定能守护好一切,一如洛南栀无条件相信邵霄凌。

    如此重任在身。

    他总不该,还没有邵霄凌坚强。

    ……

    一个时辰后,天色亮起。

    队伍继续北上之前,先去掘开了埋在南越王宫之下的深空地宫。

    众人之前得到的南越神武兵器,多是洛州侯府与乌恒侯府的世代私藏。而更为浩瀚的宝库,则都在这南越王都的隐秘地宫中,因两年前陌阡城被毁而深埋地下。

    随着石阶步道被挖开,慕广寒终于第一次真身进入这座顾辛芷回忆里无数次勾勒的深红地宫。

    地宫内,祭坛斑驳的残骸,是昔日女王无数次跪摆祈愿的地方。

    宝库之中,各色珍宝琳琅,上古神兵更是堆砌如山、金光闪闪,众将士无不喜笑颜开。

    而在众多古意盎然、锈迹斑斑的刀匣之中,却赫然有一个明显较新的、很长很大的红色枫藤木盒。

    朱红色是南越的象征,也是顾辛芷最喜欢的颜色。木盒上南越王族印章赫然在目,落款一行娟秀而细腻的字迹。

    “吾儿广寒、顾菟,二十二岁生辰之礼。”

    “……”

    慕广寒有些恍惚。

    伴随着一阵轻微的吱呀声,木盒开启,仿佛打开了尘封的岁月。

    盒子里,一把剑与一把法杖并肩而卧。

    法杖和剑都是纯金打造,雕刻华丽繁复。杖底和剑柄之上,龙飞凤舞篆刻着“顾菟”与“广寒”字样。

    那字体出自前朝一位大书法家奚卿之手,慕广寒之所以认得,是因为后来燕止为他锻造的那把广寒剑,剑底也刻着同样龙飞凤舞的“广寒”二字,一模一样。

    女王与顾菟,其实私底下一直是有许多相似爱好的。

    顾菟钟爱的杏子糖、奚卿的字、西凉的萤石、亮闪闪的黄金、南越的桑蚕丝,其实也都是顾辛芷的心头好。

    慕广寒还知道很多其他顾菟喜欢、女王也喜欢的东西。只可惜,他们彼此却再也不会知道了。

    这无比精致的法杖,是她给他做的二十二岁生贺礼。可顾菟只活到了二十一岁。

    他活着时,顾辛芷不曾好好对他,从没给他过过生辰。

    可他死后,顾辛芷却在隔年春日给他做了礼物。后来在他不在的漫长岁月,他的娘亲与弟弟,都终于学会了如何爱他。

    可是所有的遗憾,所有的不舍与弥补,顾菟都永远不会知道了。

    武器之外,宝库角落还摆放着一些陈旧的箱子。打开后是满载厚厚的书信,宣萝蕤看了一眼,把信递给慕广寒。

    那是十岁的南越世子顾菟写给月华城主的信。

    彼时,顾菟还没有去天雍神殿,还没有忘记中原文字怎么写。那一封封信工笔华美,写的极为认真用心。

    “阿寒,见字如面。我在陌阡城中,心中想你。特腌渍了南越果子五十包,望你品尝。”

    “阿寒,见字如面。我在洛州游学,甚是想你。特压枫藤书签一枚聊表思念。洛州有两孩童很是可爱,以后介绍给你认识。”

    “阿寒,见字如面。我赴宁皖参加农桑礼,特赠送金蚕丝绦一束,聊表思念。”

    匣中金色的丝绦经历多年,依旧夺目如新。慕广寒将想起后来他巧合地给过燕止一条类似的,他常常系在手腕。只是后来那条丝绦在战时损毁不见,燕止还为此介怀了很久。

    他拿起那条丝绦,也学着燕止的样子,系在了手腕。

    ……

    离开南越,踏入北幽,天气突然雪雨交加。

    半夜慕广寒醒了。

    月华如水,照不透心中惘然。他坐起身来,胸口没来由一阵心悸,许是兼连日奔波劳碌,他这些日子辗转反侧,终是难以再眠。四肢百骸仿佛被抽空了力气,也只能无力地倚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目光空洞地发了会儿呆。

    白日漫长,黑夜无尽。他就这样一个人清醒感受时光流逝。

    直到有人悄悄抱着枕头凑到他身边,拓跋星雨也睡不着,他小声问他:“乖乖哥哥……燕王他就是司祭哥哥,是吗?”

    “……”

    “嗯,他是。”

    拓跋星雨的父亲是拓跋玦族中堂弟,当年慕广寒跟大司祭回家祭祖还曾救下过掉下山崖的小星雨。后来大司祭下落不明,拓跋星雨一直没有忘记他,一直到处寻访。

    后来他跟着慕广寒见到了南越王顾苏枋。

    那人明明就是司祭哥哥的模样,可拓跋星雨始终就是觉得他哪里不像。

    直到后来燕王与城主成亲,嫁来了南越生活。很多时候,拓跋星雨看他牵着慕广寒的样子,都会想起当年东泽。那时大司祭牵着乖乖哥哥时,得意的神色和唇角的弧度,与燕王一模一样。

    再后来,他看到燕王用司祭哥哥的法杖,看到他有一样的风火之力时,终于确定。

    慕广寒没有跟他解释一切前尘。

    太多旧事,漫长曲折,他也说不清。何况他连续几天吃不下也无法入眠,头痛得很,一时也没有精神去说这些千头万绪。

    他当然知道,不能这样下去。

    明明他都与燕止约定好了,等一切尘埃落定,就算燕止不来找他,他也会去寻燕止。他是月华城主,魂魄和凡人稍稍有些不同,按说死后执念去寻一个人,应该比凡人更简单一些。

    可如此宽慰自己,痛苦却始终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那种感觉就好像明明合上了书、读完了故事,也已心中释然,却有一部分永远地留在了那个故事里。

    以至于他清醒地去继续生活时,总有一部分灵魂,永远还在迷茫、徘徊、挣扎,痛不欲生。

    那些痛不欲生的部分,一直在争辩、叫嚣,尖声指责他曾经的每一个错误。

    责怪他的无知。

    责怪他的愚蠢。

    那时深红地宫的幻境中,他时隔多年,再一次亲眼回看当年的自己。

    他终于最真切地,看到了当年自己待在大司祭身边时的模样——偷偷收拾着不堪,带着卑微和小心翼翼的眼神,盲目而全心全意地仰望着温柔而无所不能的神明。

    可是为什么他看见的只有大司祭,只有神明。

    明明顾冕旒那时,一直都是以最真实的样子站在他的面前。所有的优雅、高贵、圣洁无瑕,矜持之中带着不可触及的疏离,不过是他对外的伪装。

    而对着他时,顾冕旒的衣服穿戴大多数时候并不规整,言语也时常不少古怪的笑话,也会犯迷糊,甚至会在南越王宫里走迷路,打猎也会不小心被林子里的猎兽陷阱给网住而骂骂咧咧。

    他却视而不见。

    ……

    那时候,是他拥有了明月,却因为自己的卑微和盲目,无视了明月的鲜活。

    他的眼里,只有南越王世子,只有万事顺遂、高悬天际的神殿最尊贵的大司祭,却从来没有真正触碰那个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

    犹记新婚夜前,芦苇丛中萤火飘荡,他靠在顾冕旒膝上,沉浸无尽的温柔乡。那时的他那么幸福,却又始终有一丝不安——他总觉得顾菟虽抚摸着他,眼里虽满是宠溺,爱惜,却又隐隐有些他看不懂的东西。

    “你当年,是不是,其实一直在等我。”

    时隔多年,他轻声对着虚空问道。

    “你当年,是不是一直,很寂寞,很孤单。”

    只可惜,他明白得太迟。

    顾冕旒很有耐心,他相信他的潜质,愿意在前面等他。他在等总有一天他能明白他的心,然后褪去青涩与卑微,一同并肩而行。

    可他太愚钝,明白得太迟太迟。

    甚至直到如今,都来不及把这份心意告诉他。

    慕广寒闭上眼,抱着被烤得滚烫的被衾,仿佛将心爱之人的温度抱在怀中。

    一切黑暗。唯有风雪之声不绝于耳。

    ……

    隔日,慕广寒太过虚弱头昏,不得不逼着自己吃饭。

    既放不下,他干脆开始逼着自己从另一侧想开——不如坦然面对。干脆就放任无尽苦涩潮水一般,将自己一点点吞没蚕食。

    又有什么不好呢?

    他又为何不能就像顾辛芷、顾苏枋一样,在失去他以后,才真正的学会如何爱他。他又为什么不可以像他们一样沉沦悔恨,在切肤之痛中一直想着,一生一世想尽办法弥补对他的亏欠。

    从前,有一只漂亮的小兔子,抱着一只小篮子。

    它比谁都努力,却始终找不到一颗小蘑菇。

    而他原本,明明可以给他很多的。可以在第一次相见时就抱紧他,无所保留地倾注所有爱意。把所有小蘑菇都给他,让他一辈子都吃不完。

    北幽的天空阴雨绵绵,歧路难行。

    他们路过的村子遭了水灾,邵霄凌凭着在南越治水的经验让士兵帮他们修了临时堤坝。然而军队重任在身,不能久留,无非也只尽片刻所能顺手帮一下罢了。

    当夜入了城,暴雨更是倾盆,所有出路泥泞难行。

    他们被迫又住进了陈旧客栈,灯火昏暗。邵霄凌来找他,他给慕广寒唤了粥,自己则拿了一壶梨花白:“我先干为敬,你喝粥,我们不醉不归。”

    他说着,自己先连饮了两杯。

    他说:“你这几日瘦了太多,这样不行。”

    他说:“我也知你难过,可身体重要。”

    他说:“你我毕竟重任在身。燕王的事,南栀的事,待到天下安定,寰宇清明……还有大把时光可以慢慢想。”

    “……”

    慕广寒安静看着他,思绪飘回初见之时。

    那时邵霄凌开着南越的战船来接他,战旗迎风招展,他站在下面,大咧咧毫无城府,像个二傻子。那个时候慕广寒觉得他百无一用,就连派他去给敌军放火,都要安排九岁的小小少主跟着他。

    他甚至觉得九岁的邵明月都比他靠得住。

    但后来,少主渐渐变得可以去敌营当人质而面不改色,也可以治水时独当一面。他已经成了洛州合格的少主,可以坚定地守护大家。

    雨连下不停,无穷无尽,拖慢了行程。

    慕广寒开始略微烦躁。

    长夜空荡荡,睡着又复醒。

    再睡吧。

    不要想了,雨会停的。邵霄凌说的没错,得先好好照顾好自己。将来战后的百废待兴,他们都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反正再如何懊心痛,也无法改变一切。好在燕止同洛南栀所愿,无非海清河晏。他想到那时,他应该有足够的时间来弥补曾一切,就像顾辛芷与顾苏枋一样,尽力将这世间建成他想要的那个人间。

    忽然有人敲了窗户,打开一看是赵红药。

    她嫌麻烦,前几天一头长发剪了。应该是才从大雨中回来,随便擦了擦水渍,英气飒爽:“城主,我们抓了个人。他要见你。”

    身后,一个憔悴沧桑的声音:“城主……”

    斗篷之下是一张中年男人的脸庞。他形销骨立,面容沟壑纵横。比当年苍老不少,但慕广寒立刻认出了那张脸。

    他是很多事情的始作俑者,亦是姜郁时多年以来的帮凶。同时他还是楚丹樨的父亲。

    楚晨。

    第140章

    月神殿内,一盏长明灯摇曳吐息。

    镜子上厚重遮布滑落,男人站在镜前,盯着里面自己那张陌生而熟悉的脸庞。

    “……”

    一阵低沉笑声自他身后响起,带着几分戏谑:“如何,怀曦大人?对这重塑的肉身可还满意?”

    阴夏罪月教主封恒眯着眼睛,露出狡黠笑意。

    怀曦面色不动,心里则暗暗腹诽。他素来不喜此人,总觉得他笑起来像个疯子。当然他自己一个疯子还嫌弃别人疯,倒也确实有些讽刺。

    阴夏寰宇仙法昌盛,因此逆天而为、起死回生之事虽不容易,却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可即便如此,能做到重塑肉身者,应也只有非常高阶的神魔。凡人纵有法术,但终究难逃生老病死轮回。这封恒不过凡人之躯体,何以却能给他重塑了肉身?

    “呵呵,大人您毕竟也是神明,又岂是凡胎俗骨,”封恒语调悠长,唇边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何况即便是凡人,也不是……完全没有空子可钻。”

    一旁白惊羽狠狠白了他一眼。

    他一直说有空子可钻,却又一直不肯说后面一半。这几日来,她早受够了这人半遮半掩、故弄玄虚的做派。

    只是眼下她也没空跟他计较了,正在整饬华丽长裙,准备出发。

    一只小黑猫喵喵叫着凑近,她蹲下来,指尖摸了摸猫脑袋。小黑猫欢快喵了几声,亲昵地舔了舔她的手指,转而又去找怀曦撒娇。

    “你看,多奇怪,”怀曦逗弄着猫叹道,“它竟至今都不恨我。”

    “……”

    “虽说残魂记忆不全,可但凡有一点记得,都不会不恨吧?不过这孩子,也确实……从小就不记仇。”

    小黑猫看似普通,但其实体内的一丝残魂,属于原来的小皇帝晏子夕。

    晏子夕的身体早被怀曦无情夺舍,可毕竟也是怀曦亲自养了许多年的孩子,多少有些于心不忍,便把小皇帝的魂魄注入了一只快死的流浪小黑猫身上。

    晏子夕变成小黑猫后依旧很乖,喜欢蹭蹭,一点不记仇。

    偶尔怀曦抚摸它的小脑袋,也会不由自主想着……如果,他能早些年遇到小皇帝。不是在他历经五百年的风霜雨雪以后,而是在更早的时光里。

    遇到这世上唯一一个愿意唤他师父,对他信任有加、言听计从,眼神清澈如水的孩子。

    这一生,太过漫长孤独。到头来,好像就只有晏子夕一个,全心全意地爱他、信他、喜欢他。

    可惜太迟了。

    世事如棋,一子之差便再也无法回头。他凝视神殿正中那剔透的水晶壁,里面映射出月华城主一行人正逼近北幽土祭塔。

    一切终于要迎来最终的落幕。

    ……

    楚晨告诉慕广寒,那漫天倾泻大雨并非天象,而是有人施展异术意图阻挠他们前行。

    介于前路实在是泥泞不可行,慕广寒也不得不勉强相信楚晨之言,遂由他带领去往密道,借由古姜国地下祖陵前往北幽祭塔。

    那是一方与世隔绝、被岁月遗忘的方圆天地。

    祖陵广阔无垠,高耸石壁将外界的喧嚣与纷扰尽数隔绝。唯余陵墓的穹顶高悬数不尽的夜明珠,幽蓝的光芒轻轻洒落,一座座巍峨的青黑坟茔于光影交错隐现。

    姜氏一族在大夏源远流长。

    一座座坟茔之上,早已失传的古老文字镌刻着模糊的纪年,甚至可以追溯到寰宇旧神明都还未沉睡之时。

    那时,姜氏一族就已是凡间大巫,沟通着神明与凡人的愿念。

    后来月神沉睡,将守护月剑与邪剑的托付于姜氏后人。再后来,羽民降临,姜氏后人又与羽民通婚,脉系融合成了北幽王室,就这么又过了千秋万代。

    直到百年之前,北幽王室因利益纷争而遭皇室驱逐,其中一支族人逃去了极北的月华城避难。从此姜氏一脉才又在月华城生根发芽,姜蚕与姜蚀这对姐弟也在月华城降生。

    姜蚀小时候天真烂漫,可随着年龄渐大,长姐姜蚕发觉亲弟弟越发处处不似从前。

    但毕竟“夺舍”一事太过匪夷所思,她也是经过了多年的自我怀疑与暗中的观察探寻,才最终确认了一切。

    但为时晚矣。

    假姜蚀早已通过姜氏血脉手握邪剑,身后势力更是遍布大夏。而她与楚晨不过寻常夫妻,又如何之抗衡?

    就连唯一可能庇护她们夫妻的月华城主姬晟,也已风烛残年、垂垂老矣。她实在不忍去扰他老人家清净,却不想姜蚀却先不放过老城主,竟设计将他残忍杀害!

    她无比自责,却又无计可施,唯有面上装作毫不知情,苟且偷生。

    可很快,姜蚀又拿她的幼子要挟,迫使楚晨调换了新任城主。她终于明白逃避也是徒劳。

    她选择了让楚晨亲手结束她的生命。

    一方面,姜氏一族曾是寰宇大巫,后又融合了羽民血脉,巫力举世无双。她死后魂魄归天,虽做不到全然修补天道,但也要尽她所能,将被姜氏恶改的天命扳回正轨。

    另一方面,她死后,守护月剑的血脉会自然传承给唯一的儿子楚丹樨。

    月神邪神一体双生,月剑邪剑亦同样阴阳平衡。姜氏每一代守护双剑者,也往往是一损俱损的双生血脉。

    如她与姜蚀姐弟俩,便是她守月剑,姜蚀守邪剑。

    而她死以后血脉归于楚丹樨,这是她作为娘亲,能够能保护儿子安全的唯一办法。若姜蚀真敢对楚丹樨下手,他自己也将面临同归于尽的结局。

    失去爱妻后,楚晨悲痛欲绝。后来岁月他更被姜蚀要挟,手中沾满鲜血苟且于世,只为能多陪伴儿子成长,同时也为潜伏在姜蚀身边寻找他的弱点。

    当然,姜蚀不傻,自然也清楚楚晨意图。

    这么多年来始终猫捉耗子般高高在上地玩弄却一直没有杀他,仅有一个原因。

    “他没有杀我,是因为……我是月华楚氏仅存的后人。”

    “……”

    五百年前,怀曦倾心所爱的那位月华城主楚郁,在月华城还有一位比他大了许多的族兄。只是后来兄族血脉也颇凋零,传到楚晨这一代,竟只剩了他一个。

    楚晨的样貌很像当年的楚郁,因而年少时的姜蚀常爱拉着姐姐去找他。

    可随着年岁渐大,姜蚀发现楚晨性子懦弱,胆小怕事,优柔寡断,除了脸根本没有任何一点再跟楚郁相像。

    从那以后,楚晨经常能在姜郁时脸上看到明显的厌恶与嘲讽。

    但他还以为那是弟弟不满意他这笨姐夫、觉得自己姐姐鲜花插在牛粪上在闹别扭。听闻很多弟弟都这样,他不介怀。

    再后来,楚丹樨十几岁,在食梦林目睹了生父杀母的“真相”后,楚晨便随着姜蚀离开了月华城。

    他宁可自己在儿子一生怨恨他,也不愿意他知道背后的曲折复杂。他希望楚丹樨永远置身事外,平平安安过完一生。

    就这么又过了数年,姜蚀被大司祭重伤,昏迷不醒。

    楚晨趁着这个机会,终于摆脱了姜蚀的控制,开始漂泊四方,循着姜蚕告诉他的古姜氏传说寻找月剑下落。

    ……

    北幽月恒山。

    这里正是当年燕王诱敌深入、背水一战的那片连绵山脉,亦是土祭塔所在之地。只是世人人不知,土祭塔之下还埋藏了北幽姜氏的族陵,以及守护了千年万年的月神之剑。

    山麓之上,白惊羽披着红狐裘锦袍,脸孔桃花娇艳,手中轻轻抚琴。

    “城主,您来了。”

    近几次,她再不是之前的清冷素白,而是一次打扮得更比一次华丽。今日更是五彩锦袍之外,还有大串珊瑚头饰,璀璨夺目。

    那是另一个寰宇公主的服饰。

    许是这个故事已走到了尽头,她也不愿继续违背本心、装模作样。

    琴声切槽,声声沾染灵流。

    每一指都有漫天花瓣飘过,芳华落地,化作片片白雪。

    身为阴夏寰宇的东泽公主,白惊羽自幼便拥有令人惊叹的术法天赋。只可惜在这方寰宇的天道压制之下,她始终施展不开。而她的身体也已在与洛南栀一战之中消耗太过,几近油尽灯枯。

    今日将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全力以赴。

    寂灭之月月核已被净化,姜郁时的神格也被剥夺。

    他们败了,可她还是想要帮怀曦最后一把,为他拖延足够的时间,让他能实现最后的心愿。

    其他的,不重要了。

    她盈盈抬眸,看着眼前的月华城主,又看着他身边斗篷下略微佝偻的楚晨。心里忽有一种奇怪的、恍如隔世的感觉。

    “其实我与城主,虽彼此神交已久,今日却还是初次相识。”

    “楚伯伯也是,久闻大名,这些年姜大人一直在找您。”

    明明,她与他们分生两个寰宇,本该终其一生没有任何交集。然而如今回首,错综复杂的命运之网,却让她与这些人冥冥之中,有太多交汇和纠缠。

    “城主,在一决生死之前,您愿意听我说一个故事吗?”

    “一个关于你我、关于月华城,关于两个寰宇的阴差阳错的因果,而至今不为人知的故事。”

    ……

    近四十年前,东泽雨林。

    皓月当空,银辉洒落林间,一曲悠扬笛音袅袅升起,缠绵婉转宛若天籁。

    乐声叫醒了挂在果树上小憩的青年,他歪头认真聆听。

    星月照进青年的眼眸,他眼角有一颗小痣,给本不算惊艳的样貌平添了几分不俗。他既醒了,便一边听曲,一边随手探向枝头又够下一枚晶莹剔透的水砂果,轻咬一口,甘甜如蜜,汁水四溢,满口生津好不惬意。

    “东泽可真是个桃源乡啊……”

    除了月华城,原来世上亦有别的神仙之处。

    姬晟如是想着,此地天气虽略比月华城潮湿一些,但也暖和的多。雨林之中又生了驱蚊草,使得此地几乎无虫蚁之扰。即便迷路于此也不必担忧饥饿,伸手便是挂满果实的树木,果实香甜。

    如此安逸闲适之境,难怪东泽人愿意与世隔绝,独享清净。

    就连这笛声也与北方常有的犀利苍凉曲调全然不同,而是如梦似幻、娓娓道来。

    姬晟吃完果子,翻了个身正想枕着这悠扬笛声再度入眠,却忽听得草声梭梭,鸟儿惊鸣,林中有人大声哭喊“救命”。

    姬晟一咕噜起身,借着那明亮月色,他清楚看到百米开外山中小径里群狼绿莹莹的眼睛。那是一家数口马车倾覆,正被狼群围追情势危急。

    见状他连忙抽出佩剑,翻身下树直冲狼群,长剑如龙,堪堪于狼口之下救出一名幼童。

    同时身后一道白光闪过,一个不知哪里来的矫健的长发少年身姿比他还快。姬晟斩杀另一头狼,少年劈开另一头。两人就这么初次相遇却默契十足,几头狼顷刻之间被斩杀,剩下的惊恐逃窜。

    事毕,姬晟气喘吁吁:“你们没事吧?”

    一家人虽惊魂未定,但好在没有受太重的伤。而那位与他并肩作战的少年更是好整以暇。

    只见他头插翠羽,面有纹视,腰间一枚玉笛,分明是东泽部族的服饰。月光勾勒得他脸庞俊美无双、器宇轩昂,有一双带笑的桃花凤眼。

    ……

    东泽拓跋族十五岁的小族长拓跋玦虽然年少,但丰神俊朗,整张脸找不到什么腼腆稚气,在姬晟看来,倒像是十八九岁的成熟恣意、风华绝代样子。

    “姬公子看着应该比我稍大几岁,我猜猜,大约二十岁上下,对不对?”

    “我……”

    面对拓跋玦笑盈盈的询问,姬晟抿了抿唇,脸一红。声音很轻。

    “我,二、二十九。”

    “啊?”

    拓跋玦惊讶地眯起眼睛,凑近姬晟转了个圈,仔细打量完不禁频频摇头:“不像,莫不是在骗我。”

    说着,他马上拉着姬晟在村中走了一圈。果然,整个拓跋族也没一个人相信他有二十九。

    “我看这位外族公子啊,眼神清澈,神态无邪。最多十九!不,十七!!”

    “就是就是,他哪里像二十九岁的人。你瞧瞧他自从来咱们村,看到什么都惊得眼睛圆滚滚的。跟他说一句,那个耳朵更红得好像煮熟的山蛇莓!”

    “听闻是北幽行商至此的。”

    “他行商?他哪里有外头商贾男子的油腻模样!他真行商早被人骗得倾家荡产,除非……我知道了,他必是什么北幽大富商家护得很好的小公子,温和善良,不曾见人间险恶!”

    “总之,不像二十九。不像。”

    姬晟哑然。

    都这样了,要他怎么能真的将实话说出口,他的真实年龄确实不是二十九。

    而是,四十九。

    是的,他都是个中老年人了。只因身为月华城主驻颜有术,让他在外面游历时常不得不谎称自己二十多岁。

    比如眼下。

    说二十九都快没人信了,说他其实四十九?不被人当疯子才怪。

    ……

    随后数日,姬晟在东泽拓跋族的款待下度过了一段难忘时光。

    许是因为拓跋族人难见外人,而他的反应在族人眼里实在好玩,大家都喜欢逗他,看他那又呆又窘脸色红红的样子。

    姬晟自知月华城人久在世外,确实相对心性单纯不懂外面奸诈。他这一路出来远游,也不免被骗了很多钱绕了很多路,好在他也算能打,才没遇到什么大麻烦。

    比起外面很多人,拓跋族虽喜欢逗他,却从来不真的欺负他。

    反而对他更像一种“宠爱无知稚童”的心态,更因为他略微口吃而怜爱他。就连十五岁的拓跋玦也总没大没小,常把他当成小猫小狗一般摸摸头。

    但除此之外,拓跋玦待他也极好,除了热情招待,还不吝带他去看了他一直好奇的、藏在东泽大雨林里的秘密祭坛。

    “那是我父亲闭关清修的地方,不过偷偷带你看一眼应该无妨,咱们不打扰他就好。”

    “嗯!”

    东泽祭坛的斑驳石阶上,姬晟看到了很多古怪的符文蚀刻。他觉得十分漂亮奇特,还特意拓印了好几处。

    只可惜,当时的他并未能认出那些符文,分明是一道道逆天邪法的阴刻。

    姬晟本该认得的。

    月华城的海量藏书之中,就许多关于这些阴刻的记载。怎奈他从小偷懒,不肯认真研读。后来姬晟一直为此事懊悔不已,但凡他曾认真学过其中一本!

    那他一定就能当场认出那些诡异符文,然后不解地问拓跋玦,怎么雕刻如此阴毒的邪法,这……不太好吧?

    而十五岁的拓跋玦,那时也还是个乐天逍遥的东泽少主,对族中秘密一无所知。

    他必也会当场大吃一惊,然后把自己父亲给请出来询问。老族长便会不得已告诉姬晟,他们一族是为了避免恶月灭世的灾难,而不得不修行这些邪法。

    若那时能有这番对话,该有多好……

    姬晟就可以告诉拓跋族长,净化恶月乃是他月华城主的天职,拓跋族完全可以不用担心。

    那么后来的诸多误会、阴错阳差,或许就都不会发生。

    可冥冥之中命运弄人,偏就缺了这一环。

    就差那么一点。

    就那么一点。

    等到多年以后,姬晟偶然翻出那些符文拓印,恍然大悟自己错过什么。那时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

    在东泽逗留了大半个月后,姬晟收到朋友来信。

    拓跋玦一边把吃着的梅子倒了一大半在他手里,一边凑过去同读:“你的朋友叫阿宴?这字可真好看。信纸也漂亮,金洒洒的。他是什么人?”

    “他啊,他、他是一个大……大财主。”姬晟笑道,“只是年、年纪轻轻就要管那么大一个家,很、很不容易。这种纸叫做澄心堂纸,是他家商铺的名品。他送了我很多,你若喜欢,我我我……之后寄你几箱。”

    “好啊!”拓跋玦开心拍手。

    姬晟差点就忍不住要告诉拓跋玦,这位大财主阿宴,其实就是当朝天子宴成祈。

    而这金洒洒的,当然是皇家专用的澄心堂纸。

    但他又不想要拓跋玦误会他是什么皇亲国戚,而若倘若坦诚自己因为是月华城主才和当朝天子认得,则又要解释一大堆复杂背景,实在太过麻烦。

    于是直到道别,他仍旧“二十九岁的北幽富商公子”姬晟。

    离开拓跋族后,姬晟又去了很多地方。

    也沿途给拓跋玦寄送了不少各地土特产,拓跋玦也给他寄来拓跋族新晒的干花,新编的藤篮,种种小物。

    可因为他总是迁徙,信件时断时续,有时收不到。

    三年之后,天灾频发。

    姬晟以为差不多到时候了,便回到月华城,准备迎接自己为苍生献祭的宿命。

    而此时拓跋玦也已成年,老族长也按照惯例,将拓跋族世代寻遍天下秘法、希望拯救苍生的使命告诉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