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第131章
大约是太过倦惫,青鸾睡了很沉的一觉。
沉到城外兵戈血染,烽火鸣金都没扰得了她的安枕。
更加奇异的是,素来侵袭她的梦魇也未曾入梦。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白茫茫的空洞,仿佛是被剜掉一块的某处,空落落的摆在那里,不知所起,不知所终。
她睡得十分平静,就像一只被人用双手小心呵护,安静燃烧的火苗,直到满城欢呼扬起一阵大风,将城上旌旗卷动,那火苗才终于颤动了一下。
青鸾睁开了双眼。
头痛,嗓子痛,脖颈痛,全身都痛。
她茫然地看着头顶的承尘,很快,窗外胜利的欢呼就将她拉回现实,记忆紧随其后,蜂拥而至。
心脏猛地抽痛一下,她攥住胸口的衣襟,痛苦地将身体整个蜷缩起来,才得以舒缓。
青鸾保持着这个姿势,许久未动。
可还是很闷,心口很闷,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知道房中还有一个人,因为身后隐约有女子低低哽咽的声音。
那哽咽声极小,青鸾听得出缙云已在竭力抑制,但那哽咽声对比满城的欢呼,实在过于清晰,青鸾素来耳力过人,纵是刻意忽略,也听得无比真切。
可是缙云为何要哭呢。
他们明明胜了啊。
夷城守住了,她们和城中百姓都活下来了,不是吗?
青鸾不愿去想,因为实在太痛了。
有一个名字,只要稍微碰触,便足以让她疼得窒息。
她蜷缩在被褥中,尽管用尽力气,还是控制不住地颤抖。
软枕湿透了一次又一次,外面的欢呼不知是何时散去的。青鸾睁着双眼,看着床帐的轻纱,良久,或是更久,听到有人对她说话。
那人声音微哑,带着风尘仆仆的血腥气,撂下兵刃和甲胄,在她身后沉默了许久才开口。
青鸾听出那是陆衡。
他带着所有人的希望,如期而至,让这座城得以新生。
唯独……
唯独。
青鸾合上眼,静静地听他说着。
陆衡从未如此低沉,他缓缓说了许多,但实际上,他说的话,青鸾大多都没能听懂。
比如,他带兵从云都赶来时,在城东恰好遇到了奄奄一息的童让,以及仅剩的,虽然受了重伤但还活着的三名将士;
比如,他已派人在附近山坳日夜搜寻其他人的尸体;
比如,他沙哑地自责,若能再早回援半日,该有多好。
青鸾嘴唇动了动,想试图说些什么安慰他,可张开嘴,喉咙里却只发出了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呜咽。
她不曾想过,那名字竟有朝一日,会成为让自己锥心刺骨的伤痕。
上天的安排似乎从来都在意料之外,如同精心设计的迷局,让他二人屡屡交错。她奔赴夷城,本以为是失而复得,却怎料只在一夜之间,竟已阴阳相隔。
指尖陷入掌心,硌出深深的血印。
泪干之时,青鸾昏沉地睡了过去。
梦中的身影一次一次在她声嘶力竭地挽留中离去,青鸾感觉自己醒不过来了。
这一回,再无人把她于黑暗中唤醒,她将被永远困束于玉棺之中,在生死交际处,茫然迷途,不知归路。
白日与黑夜交迭,时间宛若静止。
房门被不时打开,有人进来,有人出去,有人叹息,有人沉默,但都默契地仿佛约好一般,没人提起那个名字。
青鸾如行尸走肉般混沌数日,直到霍远山带大军赶至夷城,下马后连气都没缓一口,老泪纵横地瘫坐在榻边,她才恍然乍醒,张了张嘴,发出微不可闻的嘶哑声:“伯父……可寻到他了?”
霍远山痛心地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无力的摇头。
城东山岭陡峻,陆衡一直在带人搜寻,但进展并不顺利。
当日前去诱敌的将士尸骨分散各处,死状凄惨,有些坠崖的几乎已难分辨,且山中多走兽,甚至还有的已被豺狼虎豹叼食剩了一副骨架。
青鸾扯动嘴角,呓语般道:“寻不见是好事……如此或许……或许他还在某处活着。”
“孩子……”霍远山抹了把泪,担心地看着她:“你如此下去,叫我如何向你九泉下的父母交代啊……”
“伯父放心。”青鸾看着霍远山愈渐斑白的两鬓,露出一个安慰的笑,艰涩道:“阿鸾没忘……自己是霍家的女儿。”
至此之后,青鸾似乎恢复如常。
她开始配合地服药、养伤。
那些苦不堪言的汤药,青鸾饮得极其轻快。她左手伤得太重,腕骨几乎变形,医官诊治时都有些下不去手,她却连眉头都不皱一下,拿过木板固定,自己咬着纱布一端,平静地一圈一圈缠好。
青鸾从醒来一直住在夷城太守腾出的一处私人宅院,除了有缙云和几名影卫,陆衡来后又给她添置许多人手,霍远山等人还不时到小院探望,人来人往,进进出出,也算不得冷清。
青鸾按时用膳,定时起居,看着这些人不时露出一个微笑,表现得十分平静。
她不再流泪,也不再消沉,同时,也不再说话。
战火初平,城中许多地方挂起了白幡。
百姓自发帮忙安葬守城将士们的遗骨,城郊很快竖起了一块块木碑,有辨认不出名姓的无字碑,亦有未寻得尸首的衣冠冢,远远望去,就像一片肃穆的石林,在夕阳下默然坚守。
微风袭来,仍隐约夹杂着血腥和烧焦味,吹动青鸾的裙摆。
“女史,快日落了,回去吧。”缙云轻声提醒道。
这两日午后,青鸾都要到城郊待上许久,依旧不说什么,只是安静地站着,望向那片碑林。
她闻言颔首,*收回视线,转身走向马车。
几个孩童哄闹的声音传来,青鸾回头望去,见他们正奔跑着驱赶几只落在木碑上的乌鸦。
那些乌鸦极力扑簌翅膀飞走,有一支黑亮的鸦羽掉落,在空中旋转几圈,飘飘荡荡,最后落在了地上。
看着那支鸦羽,青鸾怔了怔。
缙云见她脚步停下,也随之望去,疑惑道:“女史,怎么了?”
“缙云。”青鸾突然开口,声音又低又哑。
这回换做缙云怔住,她虽然那么问了,但却并未想到青鸾会真的应声,不禁双目一红,激动道:“女史,你终于肯开口讲话了!”
谁料,青鸾却是望着那几只黑鸦飞远的方向,幽幽道:“你说,他或许还活着吧。”
缙云没想到青鸾好不容易开口,竟说出这样的话,恐她是伤心成疾,不觉哽咽:“女史如此下去,大人不会安心的……”
“可他不是那么容易死的人……”青鸾目光拉远,仿佛望出尘世。
说着,便如同追寻着什么一般,木然迈了出去。
“女史!”缙云连忙跟上她。
二人险些被土路陷入的车辙绊倒,青鸾跌撞地仍向那些黑鸦飞离的方向走去,喃声道:“以他的手段,不该那么轻易死去的。”
缙云死死将她抱住,眼里缀满了泪:“女史,我们都不愿大人就这么去了……可莫说大人的伤本就撑不过一夜,便是童让也说,亲眼见大人身中数箭,坠下了崖……”
“不,不对……”青鸾执拗地想要挣开她:“或许我们都忽略了什么,他或许真的仍在某处活着……”
两人拉扯在一起,青鸾如入魔般不住念叨着,执着地挣扎着。
其他影卫都是男人,不好上手,缙云拼命揽住她的胳膊不干放开,生怕她伤心至极,出什么大事。
正待这时,几道打马声传来。正是陆衡带人从城东回来,得知青鸾到城郊散心,一时放心不下,便寻了出来。
“阿鸾!”陆衡急忙勒缰下马,匆匆迎至近前,一边将青鸾扶住,一边问向缙云:“怎么回事?”
未待缙云开口,青鸾已一把将他抓住:“陆衡,你可寻得他了?”
陆衡见她如此,只觉痛心疾首:“阿鸾……”
“没有是不是?”青鸾双眼竟绽放出一抹奇异的光芒:“寻了这么多日都没有,那他定还好好地活着!”
众人见状皆低头沉默,暗自湿红了眼眶。
青鸾看向他们,像是怔忪了一瞬,低声道:“你们为何都不信呢?”
之后,她如脱力般低垂下头,喃喃道:“从前他诈死骗过北魏淮南八十万大军,此番区区三十万魏军,怎么可能轻易地置他于死地……”
青鸾的话音落入众人耳中,旁人只当她是伤心过度,无人将此言当真,可陆衡闻言却是一愣:“阿鸾你——”
“陆将军!”
一骑快马飞驰而来将他打断,霍远山身边的副将面带急色,匆忙下马见礼:“我们安插在魏军中的探子传信回来了!”
陆衡眼中生出杀气:“眼下那拓跋小儿退驻于何处?”
副将回道:“据探子信中所言,魏帝率大军径自回魏都了。”
“什么?”陆衡听说魏帝跑了,不禁愤然:“这厮日前刚丢了云都,怎会甘心就此罢手?”
那副将犹豫片刻,似有吞吐。
“快说!”陆衡没了耐心。
那副将咬了咬牙,才道:“据说是他们寻得了侍中大人的尸骨……魏帝因此大悦,当即还朝,大犒三军。”
第132章 第132章
魏帝得宁晏礼尸骨,于军中大行封赏,更有为庆贺他的死大赦天下之意。
此消息很快在夷城传开,百姓皆愤慨不已,纷纷围在府衙门前,请太守上书朝廷,若魏帝拒将侍中大人尸骨归还,城中男丁将誓死与北魏拼杀至最后一人。
夷城太守虽也痛恨魏帝此举,但终究不敢冒然上表这等带有“威胁朝廷”意味的奏疏。
他在府衙急得乱转,思量半天,决定从后门溜出,去找霍远山请教。
谁知,霍远山军营这边也开了锅。
屠苏鹤觞等人跪在帐外请命,童让伤还未愈,便爬下病榻半死不活地操起剑,求他发兵。
魏帝此举摆明是在挑衅,霍远山固然气愤,但毕竟年龄阅历在那,知道两军若当真全面拉开架势硬碰硬,他们未必一定讨得到便宜,且眼下南梁正值皇位交替之时,朝中局势未稳,冒然开战,于国于民,都有风险。
他还算压得住火,却不想,这会儿陆衡已拨了一万精骑,就要直插魏都,取魏帝狗命。
冲动乃行军大忌,何况魏人并非草寇,直插一城容易,横跨数城冲入魏都岂不是送命?
霍远山怕他出事,紧忙派人去拦,怎奈陆衡和一众影卫皆不肯作罢,城中百姓亦是群情激奋,最后终于闹得沸沸扬扬,传入了还在出神的青鸾耳中。
谁也没想到,此事倒是叫她给拦下的。
青鸾策马出现在北城门下时,陆衡很是惊讶。
他勒住马,怔忪地看着她:“阿鸾,我还以为你是要与我同去的……”
“我原是这么打算的,可在来的路上,我想通了。”青鸾默了默,道:“他这人……心术太重,心胸又窄,早早就将所有事都算得精准,无论生死,都不会轻易让敌人多占半分便宜,又岂会容魏帝以他之名乱我军阵脚?”
陆衡不解,半晌,却见她唇边浮出一抹苦笑:“这两日我一直在反复思量他最后的话。他说这天下无他,无谢辞,百姓才得以休养生息,朝纲亦能稳固,大梁才有重新一统的可能。或许他如此设计,便是在为我们争取时间。”
陆衡怔住,定定地望着她。
屠苏等人对此也是将信将疑。
直到魏帝按捺不住,命人将一封国书送至李昭面前,要以宁晏礼尸骨换回谢辞遗骨,并承诺三年为期不再侵扰南梁边境,众人才惊觉,终究是青鸾将宁晏礼的心思看得明白。
两国交换棺椁那一日,夷城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全城百姓身披丧服出城相迎,陆衡褚冉等人亲自抬棺,一步步踏过风雪,穿过城门,走上曾经血染的长街。
满城除了呜咽哭泣,一时竟无人语。
漫天纸钱夹在雪中打旋儿,被风推上半空。目光穿过盈动的白幡,是一尊雕刻着精致莲花纹的金棺,青鸾身子晃了晃,视线顿时模糊。
可她还是不信。
即便京中为此特派专人校验,通过尸骨后脊的伤确认无误。即便她亲眼所见他彼时伤得多重,也早知他一去便难再回。
但她仍旧无法说服自己。
那个数次将她从死亡里拉出的人,以他的智慧,他的心机,他的谋算,他的手段……
怎可能被困束在那一方金棺之中呢?
风雪中,那道精致的莲花纹越来越近,青鸾手中的桐油伞缓缓滑落。
她仿佛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对她说道:
阿鸾,我回来了。
梨花委地,凄寒赛雪,那人风华竟在视线里逐渐明晰。
两行热泪滑落,青鸾微笑颔首,轻声应道:
“好,我们回家。”。
宁晏礼的死讯虽早已传回上京,但百官真见那雕刻着莲花纹的金棺出现在眼前时,还是不禁难以置信。
那位权势滔天,手段了得,甚至可凭一己之力撼动皇位的侍中大人,真的死了?
然而令他们更为震动的是,李昭竟会亲自出宫扶棺,同时诏告天下,为宁晏礼恢复了本名李衍,并追封为帝,谥号靖武,大藏于茫山皇陵。
此诏一出,京中传闻四起,文武百官不禁在私下里揣测。
当时虽有先帝遗诏,但以宁晏礼的手段,若想趁机夺位也并非难事,他竟放着到手的皇位不要,心甘情愿扶持才十几岁的李昭上位,再联想先帝对李昭淡漠如斯——
难道其实宁晏礼才是李昭的生父?
流言一时间在坊间传得沸沸扬扬,可也有人很快反应过来,若按当年三皇子的年纪来算,宁晏礼是李昭生父,那岂不是十岁就当了爹?
众人百思不得其解,终究是想不明白,怎会有人甘心把眼看到手的皇位给推了?
东市街角的面铺,缙云闻得旁边一桌正悄声议论宁晏礼的事,气得一把握上了腰间的佩刀。
“尝尝吧,趁热。”青鸾将一碗汤面搁在她面前。
缙云连忙接过她手中的托案,将另一碗撂下,低声道:“女史若是听不得这些闲话,属下这就去让他们闭嘴。”
青鸾抽出木箸,取出帕子擦拭递给她,淡道:“有人念叨,总比被人遗忘的好。”
缙云微怔,双手接过木箸,抿了抿唇道:“……女史说得有理,是属下莽撞了。”
青鸾闻言一顿,拿起桌边的醋壶,默自倒了起来,温声道:“缙云,你不必对我如此。”
自南郡到夷城,又从夷城返京,缙云一直跟在她身边悉心照顾,青鸾几次想要开口,都不知从何说起,眼前倒算个时机。
缙云自是明白青鸾的意思。
她踌躇许久,终于低声道:“……属下奉命照顾女史周全,不敢有误。”
一股酸涩之意涌入鼻息,竟让心脏也跟着酸疼。
青鸾看着面汤被醋色染深,半晌才回过神,抽了抽鼻子道:“那是很久前的事了,如今既已回京,你也无需再将精力放在我身上了。”
宁府上下的事仍由鸦青在打理,凭缙云的细心与身手,继续做影卫,亦或是当个女官,都比守在她身边像个婢女要好上许多。
缙云撂下木箸沉默少顷,眼圈微微泛红:“……照顾好女史是大人最后的嘱咐,属下不敢违背。”
她顿了顿又道:“若女史觉得不便,属下往后可于暗中保护女史。”
心中痛意更甚,青鸾不觉将醋壶捏紧。
这时卖面的老叟佝偻着腰,端了两碟小菜过来,笑盈盈道:“女郎又来了。”
青鸾艰难地换了口气,迅速平复好情绪,微微点头寒暄道:“老丈这铺子眼见着生意越做越好了。”
老叟“哎”了一声,将两碟小菜撂在她和缙云中间,笑道:“多亏之前有位贵人赏了那片金叶子,再加上平日里攒得一些积蓄,便一咬牙盘下这间铺子。要不这入了冬,摊子没法支了,怕是连讨个生活都难喽!”
老叟说着往青鸾碗里一瞧,见醋色极深,不禁叹道:“我记得女郎早先来我那摊子吃面,还吃不得这么些酸哩!”
青鸾挑起面,淡淡笑了笑:“从前喜甜,近来确是更爱吃些酸的,反倒觉得甜多腻人。”
说话的功夫,旁边议论宁晏礼那桌客人已食毕起身。
“你说,当年那三皇子得何其狠心,才敢对自己下那般毒手,竟不惜做了宦官。”
青鸾闻声瞥去一眼,说话人是个瘦麻杆似的长衫书生,讲到“毒手”二字,还用手刀在下身比划了一下。
一旁的是个方头方脑的书生,听瘦麻杆说完,挤眉弄眼道:“什么宦官?都传是个假的,不过是顶个身份,还能自由出入后宫,这等美差换做是你,难道不去?”
“原是为了这个!”瘦麻杆恍然大悟似的,脸上露出一抹令人作呕的淫。笑:“若有此等艳福,确是给个王爷身份也换不来!”
青鸾眼梢一抬,手中木箸掷出,一支嗖地钻到方头方脑的脚下,一支从瘦麻杆脖颈飞过。
“哎呦!”两人同时大叫。
方头方脑正迈门槛,被那木箸滋溜一滑,来了个劈叉。
瘦麻杆更惨,伸手捂着脖子一抹,唰地变了脸色:“流血了!”
他低头一瞅木箸,登时来了精神,转身朝面铺内喊道:“谁干的——啊啊啊!”
青鸾刚要起身开口,就见那瘦麻杆被人腾空拎起,劈着嗓子惊叫起来。
“屠苏?”缙云讶然起身,又看见屠苏身后鸦青:“长史?你们怎么来了?”
屠苏一手拎着瘦麻杆,一手拖着方头方脑:“你们先谈要事,我去去就回!”
说着便抓鸡崽似的将两人带走了。
隔街传来哭唧唧的求饶声,面铺里的人伸头瞅了半晌,见缙云横眼瞪去,才一个个回到自己桌前嗦面。
青鸾又问老叟要了两碗面,转头对鸦青道:“长史特来此寻我,可是有事?”
“女史客气,面就不必了。”鸦青脸上带着明显的疲倦,但还是恭敬道:“日前一直不得分身来探望女史,今日一见,似乎比从前清减许多。还望女史念及大人,珍重自己的身子。”
青鸾垂眸,淡笑了笑,没有说话。
鸦青微叹了口气:“此番来见女史,确有要事。”
“长史请讲。”
鸦青将带来的木匣呈到青鸾面前,拉开抽盖。青鸾看去,里面是满满一大摞帛书,上面整齐密集记录着什么。
见青鸾面露疑惑,鸦青从中取出一部分,在她面前展开:“大人此前已将所有田产宅院都改记在了女史名下……这些日子我已整理出来,此间皆为名册,具体的田契地契尚在府中,只待女史得空,可随时前去查阅。”
“什么?”青鸾倏地抬眼。
第133章 第133章
宁府大门紧闭,匾额上仍蒙着白布。
自回京以来,青鸾其实来过数次,只是每次都不敢走近,只能远远望着这扇府门出神。
鸦青上前,将府门推开,迎她入内:“女史,请。”
看着那扇熟悉的门洞,青鸾轻出了口气,寒冷的空气呼出一团白雾,视线也随之模糊起来。
恍然间,她竟似又见那颀长挺拔的墨影撩起袍摆,端端迈出府门,在走到马车旁时,摆着一张冷脸,回头对她道:“今日破例,准你与我同乘。”
青鸾沉默片刻,提起裙摆,迈上门前石阶。
府中到处都是熟悉景象,青鸾不敢多看,更不敢多想,生怕稍停一步,便再没有继续走进去的勇气。
她随鸦青穿过游廊,来到海棠门后的院落,正是宁晏礼的书房。
架柜上的书籍摆设一切如旧,只是案上再不见常用的笔墨纸砚和整齐叠摞的公文,而是码了十几只上锁的木箱。
鸦青从柜架上拿了一串铜匙,将木箱依次打开:“所有的田契地契钱庄的票据都在这了。”
青鸾上前,从木箱中取出一张地契,其上行文是鸦青的字迹,还盖着官府验契的红印,视线稍移,“卖契人”处落着的,便是那个她许久都不敢提起的名字。
宁晏礼。
铁画银钩的三个字,笔力纵横恣意,带着一丝风流,筋骨却又最为端正工整。
青鸾又从另外一只木箱中拿出一张,同样是由鸦青行文,官府加印,宁晏礼亲笔落下的名姓。
第三张,第四张,第五张……青鸾不断翻看,十几大箱子,几乎每张皆是如此。
看到最后,青鸾只觉呼吸愈发困难,轻薄的纸页在手中攥皱,她看向鸦青,眼眶微红:“这些……他是从何时开始备下的?”
莫说这成摞的契书需要书写多久,便是将名姓一遍一遍写尽,恐怕也需些时日。
“大人早担心事有不测……先帝病重之时,便已陆续在做准备了。”鸦青低声道。
所以……
青鸾闭上双眼。
宁晏礼竟早就想好,要将他最后的一切,都交付给她。
这个冬日,天总是灰雾蒙蒙。
青鸾不知鸦青是何时退下的,也不知自己是如何从书房走出的,再抬头时,眼前便已是宁晏礼从前居住的院落。
除了那刺眼的白幡,一切如旧。
青鸾慢行过庭院,轻轻推开殿门。
屏风帷幔,案几坐具,每处陈设都是往昔模样,鸦青大概派人日日打扫,殿内整洁依旧,但却似比从前愈加清冷。
内殿里,燃香的铜炉早已冷寂,案上还摆着一副未完的棋局。
竟是她与宁晏礼先前没下完的那局。
一阵尖锐的疼痛刺入心脏,青鸾缓缓伏下身体,在榻边蜷缩靠下。
无数回忆涌现,此间发生的一幕一幕穿越生死,蒙着灰暗的色调在眼前重演。青鸾伸出手,想要触碰那熟悉的面庞,然而刹那间,画面却一碰即破,如泡沫般瞬间崩碎,化作虚无。
她徒劳地挥了个空,手臂停滞着,呆呆地望着眼前,心中被赫然剜下一块空洞。
鲜血淋漓。
流泪似乎是一个极其消耗体力的事,倦意在混沌中很快将青鸾吞噬,她就那样在榻边倚靠着睡去。
回京已有月余,她再没做过有关前世的梦,反而每晚禁锢于宁晏礼离开那日,一次次看他离开,一遍遍听到他的声音:
阿鸾,别忘了我。
宁晏礼终是做到了。
他用自己的死,取代了她前世的噩梦。
以这般暴烈的方式,让她今生今世永远铭记。
李昭下令重新修缮棠梨宫,钱福盯得也紧,宫匠自然夜以继日,不敢怠慢。前后历时两月,荒废的殿宇焕然一新,红墙绿瓦,在雪景下重现了昔日光彩。
“女史请。”
引路的小内侍立于朱漆宫门一侧,恭敬道:“这会儿司将军也在。前些日子从云都送来了些适宜冬日管观赏的花草,司将军奉陛下之命,得空时来教奴婢们照料呢。”
青鸾如今不常入宫,也未在御前任职,但宫中人人皆知她曾是东宫随侍,李昭对她又明显格外信赖,遂无人敢有怠慢。
青鸾点了点头,拢氅迈入,见司白正与宫婢说话,就在一旁稍候了片刻。
司白乃是青鸾母族唯一的亲人,二人相认后很快便亲近起来。司白于淮南王谋反当日护驾有功,被李昭封为领军将军,御黑甲,统羽林,全权负责宫中守卫,平日忙碌,一晃二人也有半月未见。
“将军。”一个宫婢眼尖,先看到了门口的青鸾,低声提醒道。
“奴婢见过女史。”宫人们纷纷礼道。
司白闻声回头,颇为惊讶:“阿鸾?你今日何时进宫的?”
言罢,便把花铲递到宫婢手里,擦了擦手迎了上去。
“表兄。”青鸾欠身一礼,微微笑道:“陛下刚刚召见,说棠梨宫修缮好了,便差人带我前来看看。有些日子未见,表兄的剑伤如何了?”
司白被稚奴那晚刺中一剑,虽未伤及要害,但也足足养到一个月前才能行动自如。
“阿鸾不必挂怀,现已大好了。”二人步入正殿,司白让几个侍弄花卉的婢子退了下去。
“日前我听说大人曾给陛下留有一封书信。”他道:“今日陛下召见,可是为了这个?”
青鸾默了默,微微颔首。
正如宁晏礼死前所言,他曾在南郡时亲笔书了一封密信给李昭。
信中交代了诸多国事,而对于私事,宁晏礼未对自己的身后有任何交代,唯嘱托李昭一句,便是准她余生无拘,不受任何所限,真正自由的活。
“你未来打算如何?”司白问:“仍要回云都吗?”
青鸾轻出了口气,摇头道:“我打算留下,于宫中辅佐陛下。”
司白有些意外:“大人既为你求了皇命,还给你留了大笔田产,纵是没有霍家,你也尽可恣意随性,何必留在宫中,让自己活得那般辛苦?”
“表兄说得不错。”青鸾微微勾唇,似是一笑,淡道:“可我此生如何还能自由?”
她可以实现曾经的一切构想,去到任何地方,选择任何生活。但被打上烙印的心,却早已无法逃脱。
青鸾望向殿外被雪压满枝头的梨树,捏紧了腰间的香囊:“何况旧都未复,江山未统,他仍有未竟之事,不是吗?”
司白看着青鸾仍显憔悴的面孔,眼底划过一抹不忍,他嘴唇动了动,终于还是沉默未语。
这晚,青鸾捧了一坛梨花醉,爬上屋顶大醉了一场。
好在有缙云陪在身边,把烂醉如泥的她背回房中,才没叫她在这隆冬深夜于屋顶冻成一座冰雕。
火盆里炭烧得正旺,一支蘸满墨的笔被丢在地上,青鸾裹着被,趴在案几上沉沉睡着,不时抽嗒鼻涕。
缙云撂下醒酒汤,拾起笔,才见自己出去端碗汤的功夫,不知青鸾从哪摸出了一只红木抽盒,像是生怕让谁夺去了似的,紧紧搂在怀里。
缙云扶起她,轻声道:“女史,先将醒酒汤喝下再睡吧,免得明早起了头痛。”
青鸾迷迷糊糊嗯了一声,起身凑近碗边,谁料缙云怕她风寒还特在汤里煮了姜片,她刚一凑近,浓郁刺鼻的姜辣味便随着热气扑了上来,顶得她当即一呕。
“呕——”吐了几次的胃早已空空荡荡,一阵阵剧烈痉挛,却是什么也吐不出来了。
青鸾恶心得厉害,下意识去扶案几,一时也忘了手里的抽盒。缙云和府中侍婢七手八脚地撑着她,一边拍背,一边将醒酒汤给她灌了下去。
热汤入腹,终是让干瘪灼烧的胃舒服了些,青鸾堆坐在软席上,倚着凭几,醉醺醺地发愣。
侍婢拿着空碗退了下去,缙云刚要将被子帮她围严实些,就见那红木抽盒不知何时已掉在了地上,绘着莲花纹的盒盖摔开一半,露出其间一抹澄黄。
她怔了怔,当即认出那抽盒里放的,竟是一道诏书。
“女史……这诏书……”缙云将抽盒拾起。
青鸾垂落红通通的眼眸,缓缓抬手接过,抽了几下,才将盒盖抽开。
她手中不稳,诏书当即从盒中滚落,倏地铺展开来,缙云连忙低头不敢窥视。
“……我曾以为,我与他二人今生,今生最好便是天各一方,各不相干地活……”青鸾指腹从诏书上拂过,落在那思念至极的名姓上,轻轻摩挲着。
“若早知连这一点都做不到……我倒宁被过往折磨……哪怕到年华老去,也该,也该同他纠缠下去的……”
“如果……如果葬入皇陵的只是李衍……而非是他,会有多好……”
酒气和安神香交织在一起,青鸾带着鼻音喃喃醉语。她囫囵地说着,声音越来越轻,直到房中归于安静,良久,缙云抬头看向她,才发现她已再度睡去。
将青鸾在榻上安置妥当,缙云收拾起满地狼藉,目光从案上一晃而过,瞥见“赐婚”二字先是一愣,旋即又在其上看见两个并列而书的名姓。
一侧端方工整,是为宁晏礼三字。
而另一侧“狂放不羁”,歪歪扭扭中透露着一丝隽秀的,正是榻上熟睡那女子的名姓。
翌日醒后,青鸾难受得紧,刚咽两口清粥,就一股脑又吐了出去。
这阵子她本就消瘦得厉害,缙云担心,又叫人做了几道平素她爱吃的菜,却不想竟是吃什么吐什么,倒最后还是干瘪着肚子。
“胃里烧得厉害,实在咽不下了。”青鸾一边擦嘴,一边摆手道。
缙云绞尽脑汁,忽然想起她从前喜食金乳酥,遂道:“要不属下去趟芙蓉记?”
谁料,青鸾一想到金乳酥,竟又是一呕,赶忙摆手:“不成不成……昨晚醉得实在厉害,那些甜腻的,这会儿便是听都听不得了。”
“可这般空着肚子也不是办法,要不属下去请霍大人回府,让他为女史瞧瞧吧。”
“……不必。”青鸾蕴了一口温水,沙哑道。
霍长玉今日当值,才出门不久,她不想为这点小事劳他折腾一趟。
她想了想,突然抬头看向缙云:“不过真论起来,我倒是有口想吃的。”
缙云看着青鸾仰头将倒满醋的面汤喝干,愣了许久才回过神来,吞了吞嗓子,递上一杯热水:“女史可好些了?”
青鸾抚着胃,心满意足地吁了口气,点头道:“身子都跟着暖起来了。”
听她这么一说,缙云也稍放心了些。
二人付过钱,刚迈出面铺门槛,就见不远处一个摊子呜呜泱泱围满了人。
青鸾扫过一眼,缙云察觉她的目光:“那边好生热闹,女史可要前去看看?”
东市常有手艺人摆摊叫卖,这情景倒也常见。
“罢了,晚些时候还要进宫,先回去早做准备吧。”青鸾道。
缙云颔首:“也好。”
青鸾收回视线,余光一晃而过,就见那摊子里挤出个女子,笑盈盈地撑开一把伞,对着阳光左右转了转,盯着伞面满眼的喜欢。
竟有人在冬日卖伞。
青鸾勾了勾唇,刚要转身离开,然而下一刻,脑中忽地闪过一道白光,脚下就似灌铅般定住不动了。
她缓缓回过头,重新望向那女子手中的桐油伞,面色倏而一白。
第134章 第134章
阳光照在伞面,圈出一层层光晕。
青鸾怔忪地望着,那女子手中的伞面树影横斜,梨花交错绽放,如雪般坠满枝头。
那画工与笔调,分明就是……
青鸾只觉心脏被一箭蓦地射穿了。
还未经反应,她便已朝那摊子疾步走去。
“女史!”缙云愣了愣,连忙追了上去。
青鸾死死盯在那摊位拥挤的人墙上,试图找寻一丝缝隙,想看清究竟是何人在卖伞。
她脚步不觉越来越快。
有结伴买到伞的女郎嬉笑交谈,经过时,青鸾听到她们在说那卖伞的郎君,清隽秀美,当真是生了一副极好的皮囊。
青鸾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她飞快地跑了起来,冲向人群——
是他吗?
会是他吗?
视线变得模糊,大约是宿醉的缘故,青鸾有些头重脚轻。
纵有缙云护着,争相买伞的人仍将她们从人堆里不断推搡到外围。
五脏的灼烧感愈发强烈,青鸾忍着难受,脚下却被什么突然一绊,猛地向前扑倒出去。
围聚的人群有所察觉,躲向两侧。缙云瞪大双眼,却奈何被挤得隔了两个人的距离,根本来不及去扶。
“!”青鸾狼狈地摔倒在地,吵嚷的人群霎时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唰然落在了她的身上,起初是惊奇,很快就变成了带着一丝掩饰的嘲笑。
青鸾却根本顾不得那些。她急忙撑起身子,抬头看去——
摊位后的人刚撂下画笔,撑开一把桐油伞,闻声似是一顿,把隔在二人中间的伞面缓缓抬起。
这一刹,青鸾的呼吸停窒了。
四目相对的瞬间,卖伞那人的眉眼间生出一抹疑问。
“女郎……可是来买伞的?”
透过模糊的泪眼,青鸾看清了对方的面容。
一位清逸俊秀的郎君。
但却不是宁晏礼。
是啊。
怎么会是他呢?
他明明已经……
地面渗出的寒意穿透氅衣,蚀入肤骨。
青鸾直觉眼前发黑,身体发抖,头也愈渐昏沉,胸口被漫无边际的疼痛覆盖,无法喘息。
一切仿佛都慢了下来,在彻底昏倒前,她听见了缙云的呼喊,听见了周遭的诧异,隐约间,竟还听到那熟悉的声音,轻唤了她一声:阿鸾。
青鸾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回到了霍府。
她先是看见霍长玉和缙云的脸,接着霍远山和府中其他人关切的面孔也凑了上来,挤在她的视线里,看得她头脑发晕。
青鸾不知为何自己这般虚弱,一开口竟像跑了许久似的,上气不接下气:“你……你们,看得我,看得我好生恶心……”
众人闻言一顿,下意识往后散了散。
“阿鸾,你眼下感觉如何?”霍远山一脸忧色,转头对霍长玉道:“快!别杵愣着了,再瞧瞧阿鸾可还需什么补药?”
青鸾见霍长玉沉着一张黑脸坐在榻沿上,为她掐脉,不禁哑声道:“兄长……今日不是当值,怎么,怎么也回来了?”
霍长玉蹙眉瞟了她一眼,少顷才道:“你当街晕倒,我如何还能安心当值?”
瞧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青鸾虚弱地扯了扯嘴角:“医者若是都以兄长眼前这副神情为病患诊脉……怕是没病的,也要先被吓出病了……”
没想到青鸾还有精力玩笑,霍长玉的俊脸又沉三分。
不多时,他借由把旁人都暂打发了出去。
青鸾察觉他神色不对,倚着凭几缓坐起身,轻声道:“兄长方才欲言又止……这会儿只有你我二人,便可直言了。”
霍长玉坐在榻边看她,嘴唇动了动,半晌却只叹了口气,还是没说什么。
看他这副反应,再联想这阵子自己身体状况频出,青鸾心头微微沉了沉。
“我……”她也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询问,只能试探道:“……我可是患了什么难医的疾症?”
话音甫落,霍长玉却是一愣,狐疑地瞪向她:“你难道半分都未有察觉?”
青鸾闻言愈发迷糊。
察觉什么?
莫不是她真患了什么恶疾?
霍长玉看她茫然中带着一丝无措,登*时明白过来,无力道:“你可知自己近来频频恶心反胃,是因何缘故?”
青鸾怔了怔。
霍长玉道:“从脉象来看,你已有了近三个月的身孕。”
“……身孕?”青鸾仍愣愣地看着他:“怎么可能……兄长说的,可是真的?”
霍长玉皱眉道:“我虽不是妇科圣手,但断个喜脉还是不会错的。”
可青鸾仍觉不可置信,明明一个月前,自己还来过癸水,虽然极少……彼时她以为这段时间经历之事实在太多,自己身子亏空得很,因此癸水不调,也没太在意。
可若真如霍长玉所言,那根本就不是癸水……
事情未有定论,霍长玉只能背着霍远山和府中其他人,帮青鸾从外面找了位精于妇科的郎中。
隔着纱帐,青鸾见郎中收起搭脉的绢帕,连忙向缙云使了个眼色。
缙云旋即会意,取了一锭银塞给郎中:“我们女郎金尊玉贵,先生可万万断仔细了,莫要出错。”
那郎中喜笑颜开,连连称是,之后道:“女郎确实身怀有孕,且已近三月,腹中胎儿渐已成形。”
青鸾与缙云相视一眼,都颇为惊讶。
“女郎近来大约神思忧虑,气血不调,胎元不固,才导致有孕初期稍许见红。”那郎中又道:“不过眼前看来并无大碍,只要开些补气固胎的方子,女郎按时服用,不出月余便可保无虞。”
“……”青鸾怔然低下头,抚摸着自己和从前几乎没有什么分别,依旧平坦的小腹。
她根本没想到竟真会怀上这个孩子。
“那便多谢先生了。”她眼圈泛红,声音也有些发颤,对缙云道:“快,缙云,快赏。”
缙云连连点头,从袖中取了三片金叶子,激动道:“还请先生多多费心,务必保我们女郎和腹中孩子平安。”
那郎中千恩万谢,与霍长玉商量过方子后才被缙云带着离府。
青鸾坐着久久出神,直到霍长玉叩门,才拭了拭眼角,应了一声。
霍长玉进门后见她红着眼圈,不禁长出了口气:“这孩子……是怀谦的吧?”
推算起三个月前,正是青鸾随宁晏礼去夷城前后。
且以宁晏礼的性子,青鸾既被他盯上,旁人怕也是没命染指。
青鸾抿唇,点了点头。
未婚未嫁,无媒无聘,她虽不在乎,但既选择留在上京,此事早晚传出终是会叫霍家不大光彩。
谁想,霍长玉沉默片刻,却道:“你既有心留下和怀谦的孩子,便照顾好自己,安心将养,旁的事无需你来操心。”
“可此事终究会让伯父与兄长在外为难……”青鸾垂低眼帘:“莫不如这段时间,我先搬出霍府——”
话音未落,就听房门被哐地推开。
“这怎么成!”霍远山官服未换,火急火燎地冲了进来,吹胡瞪眼道:“我霍家的女儿谁敢置喙?老夫拿刀劈了他去!”
青鸾怔愣地看着自己年过半百的伯父。
霍长玉扶额轻叹。
霍远山登时意识到偷听墙角被自己冒然暴露,连忙解释起来:“阿鸾,伯父是看你兄妹二人这些日子背着我,终归让我放心不下……我这才……”
说着,他提起官袍踢了霍长玉一脚,斥道:“阿鸾昏倒那日老夫就瞧出来你有事藏着!这么大的事竟也敢瞒我!”
霍长玉简直受不了自己父亲这般重女轻男,忍不住念道:“我看我若不早些把画屏娶进门,怕是往后连在府中立足之处都没了!”
霍远山闻言又要抬脚,青鸾哭笑不得,忙拦在中间:“伯父,是阿鸾求兄长代为隐瞒,就莫要迁怒于他了。”
“这如何能怪你呢?”霍远山见她起身,脸上表情顿时像换了个人似的,小心翼翼扶她坐下:“伯父明白,你是担心伯父得知此事难以接受。”
“……”霍长玉瞠目结舌地看着霍远山的“变脸”。
霍远山瞪了他一眼,转而又对青鸾温声细语道:“阿鸾你且放心,我霍家的名声是靠战场上拼杀出来的,谁敢多言,我定不会让他好过,你只管养好自己的身子,和这孩子平平安安就好。”
一股暖流萦绕心头,青鸾抚着小腹,含泪轻轻颔首。
伯父与兄长说得没错,她应当照顾好自己,不该再像先前那般消耗下去。
她还有家人,如今又有了这个孩子,往后的路途漫长,她是时候重新站起来了。
青鸾底子不弱,经过半个月的大补,整个人终是丰腴了些,不再显得会被风吹散似的单薄,气色也更胜从前,愈发娇艳。
她是闲不住的性子,李昭更是等不及,早早下了手谕,以清剿逆党之功,将她拜为尚书,统管宫内事务并允其参政议政,辅佐他批阅奏章、文书。
前朝虽有女官参政的旧例,但在本朝,青鸾还是第一位女尚书。
好在大多朝臣都亲历了淮南王父子的宫变,看见过青鸾手起刀落,奋勇杀贼,比男儿更为飒爽的英姿,内心对她皆有几分钦佩。
故而,当青鸾一袭艳红官袍出现在朝堂上时,众人会客气端肃,与她互行士人之间的大礼;也会在散朝后,同她分析未来与北魏的攻守局势。
更有年轻的未婚官员,时常借由同僚问候名义,登门造访。
于是,霍远山便愈发忙碌起来了。
他不仅要一边在祠堂频频上香,感恩祖辈积德,让霍家出了这么一个优秀的女儿;还要一边在府门前,指挥霍长玉及一众下人,将怀着供自家玉白菜心思的年轻官员赶走。
但总有防不胜防的时候。
李昭继位后,按宁晏礼留书所言,开了一次恩科,以培养新兴的寒门势力,制衡世家。
新登科的状元郎倒也争气,一表人才,清正端方,很快便成为年轻一辈文官中的佼佼者。青鸾明白宁晏礼的用意,自然也在李昭面前对他多有提携。
一日,这位状元郎打着请教的名义,邀她煮茶小叙。
孕中虽不宜饮茶过多,但青鸾以水代茶,也与之聊了许久。
二人从朝中形势,谈到世家格局,期间状元郎对青鸾照顾有佳,又礼数周全,只是聊着聊着,话锋就从公事渐而聊到了私事上。
“下官早闻尚书大人斩杀逆贼的事迹,本就钦佩不已,”状元郎一身白衫,温润诚恳:“近日在朝中相处,内心对大人更是愈加仰慕。大人若不介意,私下里可唤下官的表字。”
青鸾搁在唇边的瓷盏一顿,少顷,露出一个从容疏远的微笑:“裴侍郎客气了,你我本为同僚,自当互敬互爱。”
随后,她望了眼窗外:“天色不早,我也该回府去了。”
说着青鸾便撂盏起身,告退离开。
谁料,那状元郎竟也紧跟着起身,拦在了她面前:“大人留步!下官还有话要说!”
青鸾抬眸看向他。
状元郎稍适酝酿,刚要情真意切坦言自己的感情,甚至愿做青鸾腹中孩子的后爹,却不想正待此时,忽而有什么东西从二人之间嗖地飞过,下一刻,只听“哐当”一声,茶炉竟应声翻倒!
茶壶滚落在地,啪嚓摔碎,茶水稀里哗啦淌满桌,顷刻之间,狼藉一片。
青鸾与那状元郎同时一惊。
青鸾唰地将雅间的锦帘掀开,目光迅速扫过大厅。
茶楼不算嘈杂,各桌客人或是品茗闲谈,或是低声言笑,根本无人对她这边的异动有任何反应。
青鸾秀眉微蹙,狐疑地收回了视线。
这时,角落处的桌案旁,一个背对着她坐的客人,拿起了身边的外氅和木杖,向门外缓慢走去。
那人一袭青衫修长,裹着劲瘦的腰身,显得十分挺拔,可惜的是,他腿脚似乎不大便利。
他骨节分明的右手握着木杖,手背青筋微微凸起,仿佛半个身子的力量都撑在上面,在几位女郎惊艳却又惋惜的目光中行至门前,披上鹤羽外氅,由茶楼小厮扶着迈过门槛,步入风雪。
第135章 第135章
茶楼的事青鸾放心不下,好在经司白派黑甲军查探,排除了谢辞手下残党报复的可能。
然而蹊跷的是,那状元郎后来数日都未能上朝,据说是当晚走夜路不甚掉进了河沟,整个人摔得鼻青脸肿,吓得高烧不退,连说了三天三宿的胡话。
此事在朝中成了众人笑柄,但传到青鸾耳中,却让她莫名生出一股说不清的感觉。
加上之前在东市看到的卖伞摊子,即便宁晏礼的尸骨已葬于邙山,他死去的事实也已盖棺定论,甚至就连青鸾自己都无数次进行自我劝慰,可她心底的希冀,却仍有死灰复燃的迹象。
因此,她后来又去了一次茶楼,问了大厅的伙计,彼时可注意到有什么特别的客人进出。
伙计们面面相觑,都说不出个所以然,倒是门口招呼客的小厮急着讨赏,绞尽脑汁才想起确是有位与众不同的客人。
“那人与旁人有何不同?”青鸾摒退旁人,将那小厮叫到跟前回话。
“小的记得那日飘着小雪,那郎君只身前来,因他跛着脚,还是由小的搀扶才好跨过门槛,故而有些印象。”小厮躬身道。
“跛脚?”青鸾狐疑:“然后呢?”
小厮嗯了一声:“那郎君身量很高,有些清瘦……拄着木杖,手指长,肤色白……腕上还有道旧疤。”
青鸾闻言一窒,心脏怦怦加速:“还有吗?”
小厮挠头寻思片刻:“……没了。”
“就只记得这些?”青鸾急着追问。
“不瞒女郎。”小厮怯声道:“那郎君披的大氅看着十分贵重,腿脚又不大利落,小的怕冒犯了贵人,当时只顾着小心搀扶,注意脚下,根本没想着抬头多看……”
“……”
青鸾心中一时五味杂陈,良久,她垂落眼睫从袖子里取出银两给那小厮:“罢了……倘若你再见到那人,就到大将军府传话给我,届时还有重赏。”。
不知底细前来霍府拜访的年轻官员仍旧不少。毕竟,新帝心腹又是霍家嫡女,这样的金枝落到谁家都是天降的福气。
因此青鸾盼了多日,没等来那茶楼的小厮,倒是被这些人扰得不胜其烦。
不过这种情况在陆衡从京郊大营忙完回京后,便很快得以扭转。
某日,一个倒霉的文官又来霍府,刚好被陆衡撞上。
于是,那文官还未叩响府门,就感受到了来自骁骑将军的“热情关照”,被揪着衣领丢进了雪堆。
这事很快在京中传开,霍府门前才终于清净下来。
“日前我听褚将军说,陆二兄已向陛下请命,赴北郡任职。”青鸾将笔撂在砚台上,端详着自己在伞面上的画作,对陆衡道。
陆霍两家婚约虽解,但陆衡待青鸾一切如旧。回京后,仍是一得闲空,就往霍府里钻。
他明白青鸾的心在何处,便将自己的心思都压在了心底,相见时与她说说笑笑,反倒更似挚友。
他顺手接过侍婢端上来的茶点,应道:“父亲与大哥已回了金陵老家,他处理好了族中事务,便一日都不愿在京中多留了。”
陆彦与陆眺勾结淮南王府虽然论罪当诛,但李昭念其二人终究是自己的至亲,又考虑到陆婉,遂只罢黜官职,免了死罪。
如今局势已定,陆羡本就不喜朝堂争斗,父兄回了金陵,他便一刻也等不及,去北郡寻霍长翎躲清净了。
青鸾叹道:“以陆二兄之才不能留于朝中,当真可惜。”
“他素来志不在此,去了北郡或许还能更快活些。”陆衡道:“其实今日下朝后,我也去见了陛下。待年关过后,我打算率军启程,去往云都了。”
青鸾面露惊讶:“这么快?”
“北魏虽承诺三年之期,但我却不想再等三年。”陆衡道:“三月入春,淮水河道就要开化。今冬雪多,开春后粮草必然丰足,我要先带大军熟悉气候地形,以便再度北伐之日,行军顺畅。”
听着陆衡的话,青鸾盯着眼前半干的伞面,稍稍有些出神。
宁晏礼给李昭留下书信,留下了稳固前朝的策略;给陆衡留下兵符,留下了大梁重新一统的希望。
他当真是算好了一切,纵使不在,所有事的发展也都仍在他设计好的路径上行进。
这样的一个人。
一个不允许让任何事脱离掌控的人,当真会就这样撒手离开了吗?
艳阳晴好,一支支纸伞挂了满院,在阳光下随风齐动,如水面般波光粼粼。
伞面上青红白粉,花式各异,但大多还是梨花和海棠。
青鸾踮起脚,将新画好的那把系在廊檐下,她高高伸着胳膊,看得缙云和府中侍婢们胆战心惊。
陆衡从她手中拿过伞柄,轻松将伞面吊在廊檐上:“你一连几日画了这么多伞面,莫不是也要拿到东市去卖?”
青鸾眸光一动,抬头望向他:“你也知道东市那个卖伞的摊子?”
陆衡微微顿了顿:“前些日子路过瞧见的。”
青鸾似是没有察觉他的异样:“我是想试试画这东西是否真那么容易。”
陆衡看着伞面上秀丽的花瓣,含糊道:“你这不是画得很好么?”
“我的画功徒有其表。”青鸾顺势道:“只占了七分形似,神韵却不及他的三成。”
“他”是指谁,陆衡不问也知。
“我怎么看着倒觉你画的更胜一筹?”他顺口道。
青鸾眼睫微颤,却仍若无其事道:“你看过他的画?”
陆衡一愣,俊脸上迅速划闪过一抹不自然:“我只是……觉得你画的已经很好了。”
“是吗?”青鸾拨过一只刷好桐油的伞面,看着上面的梨花,思忖片刻:“我是临着他的伞面画的,只是远不及东市那位卖伞的郎君。这些日子,我一直惦记着去那摊子拜访,只是日前表兄同我说,京中可能仍有谢辞手下的残党,叮嘱我近日减少外出,遂才作罢。”
“京中藏有逆党?”陆衡当即严肃起来:“我怎未听闻此事?可曾向陛下秉明?”
“表兄得了些线索,但因尚未坐实,便没惊动昭阳殿。”青鸾道:“何况再过几日就是年关,冒然将这消息宣扬出去,怕是连年都过不消停了。”
“你此言也不无道理。”陆衡颔首:“可还是要再当心些,待此事尚无定论前,除了进宫,你便在府中好好待着,以免遇到危险。”
青鸾妥帖地应了。
陆衡走后,她身边的侍婢忍不住凑近,低声问道:“女郎可是记差了?那日司将军前来,不是说过茶楼的事并非逆党所为……为何女郎还与陆将军说……”
青鸾望着陆衡纵马远去的背影,淡道:“我有些猜测还需亲自证实,此事莫要声张,待会儿你帮我给表兄传个信,拿上阿母那支白玉簪。”
“白玉簪?”侍婢讶然道。
霍府的白玉簪何其贵重,自家女郎要传什么样的信,竟需要以此为证?
陆衡的身影消失于长街尽头,青鸾收回视线,转身迈回府门:“此事需得表兄念及司氏情谊诚心帮我,否则今日这番铺垫,便无意义了。”。
一连数日,青鸾除了进宫,当真做到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年关将至,她在府中也不闲着,早早给下人们发了银钱布匹,带着他们准备桃符,纸花,还提前张罗起了守岁的酒席。
热闹的气氛一扫昔日阴霾。
侍婢打帘,卷入一股寒气,缙云端着洗干净的柏树叶进来,对青鸾道:“女史,花椒和柏树叶都备好了。”
“你先暖暖手。”青鸾让婢子接过她手中的托案,把她拉到火盆边:“陛下已经下诏,岁末当晚将于宫中设宴,邀百官一同守岁。”
缙云伸手烤了一会儿,便到她身边一同帮忙泡元日要喝的椒柏酒:“那这些日子准备的酒席,岂不是白费了?”
既是百官一同守岁,便不只是青鸾,就连霍远山、霍长玉在除夕夜也要入宫。
“怎么就白费了?”青鸾抓了把柏树叶撒到酒坛里:“我已写好了请帖,届时你把宁府的人也一同叫来,带着他们一同在霍府守岁。”
缙云愣了愣:“可是他们……”
青鸾知道她要说什么:“我知道,这段日子大家都不好受,但活着的人还得好好活,不是吗?”
缙云眸光微动,抿着唇垂低了头,良久,默然颔首。
岁末当晚,青鸾随霍远山、霍长玉一同进宫。
因未出国丧,宫中依梁制,并未大行司乐,但在华光殿前仍按俗礼,由竹苇扎成堆,浸上火油点燃,架起了庞大的庭燎。
熊熊的火光将夜幕照如白昼。
方相氏玄衣赤裳,戴着狰狞的面具,披着厚重的熊皮,率领百数内侍在火堆旁傩舞。震天的念诵声里,方相氏将“击败恶鬼”的幡旗呈至李昭面前,再由李昭将之掷入火中。
霍远山和桓昱一左一右,跟随李昭立于百官之首,携群臣将酒盏举向天幕。
青鸾盏中换了甜酿,饮下时,向远处的司白看了一眼。
司白微微点了点头。
傩仪结束后,百官随李昭入殿。敬酒的喧嚣声渐起,青鸾笑着与人寒暄几句,便借由离席。
在司白安排下,她很快坐上马车出宫,并在车上换下了官服。
一出承明门,满街花灯如昼。
守岁之夜不设宵禁,整座上京城被喧杂的喜闹声浸透,东西两市更是整夜不休,处处张灯结彩。
人们执灯走上街头,逛市集,看杂耍,相互问安说笑。孩童们将竹竿丢入火堆,捂着耳朵钻到自家大人身后,欢快地看着竹竿噼里啪啦炸出纷燃的火星。
马车在拥挤人流中缓慢行驶,好不容易在朱雀大桥前寻得一处空地停下,顺喜“吁——”了一声,道:“阿姊,到了。”
青鸾掀开车帘,一阵冷风卷着雪片迎面吹来,她微微眯眼,搂着手炉将大氅拢紧:“这一会儿的功夫,竟又下雪了。”
顺喜转过头来扶她:“阿姊慢点。”
青鸾在喧杂的热闹声中钻出车厢,接过顺喜手中的伞:“半个时辰后,我若没回来寻你,你便独自先回宫去。”
顺喜应道:“今晚街上人杂,阿姊只身一人,定要多加小心。”
“放心吧。”青鸾颔首:“我早有安排,不会有事的。”
“下雪啦!下雪啦!”几个孩童带着傩舞面具,追着巨龙花灯从旁跑过。
青鸾抬起伞,望了眼漫天飘舞的素白,只身步入熙攘的人群。
街边两侧的叫卖不绝于耳。
以青鸾眼前的月份,着宽松衣裙身孕尚不明显,外面又披了氅衣,更与寻常女郎无异。
她闲适地逛着,不时在感兴趣的摊位前驻足。余光里,总有一个戴着兜帽、身披玄氅的身影不远不近地跟在身后,她装作不曾察觉,边逛边看,不出一会儿,便买了一支艳色的簪花,又选了两盒胭脂。
“女郎,看看面具吗?”街边卖面具的老叟道:“待会儿傩舞队伍就要来啦!买个面具也好跟着热闹热闹。”
“好。”青鸾微笑颔首。
面具架子上青头兽面,各式各样,青鸾挑了一只看起来没那么狰狞的狐首面具,刚要从袖中取出铜板,就见身边一人率先抬手,将一锭碎银交到卖面具的老叟手里。
“女郎若不嫌弃,这狐首面具便由在下相赠,聊表心意。”
青鸾视线微动,落在那人玄色大氅的衣袖上,再向上看,兜帽下,是一张被青鬼面具遮住的脸。
守岁之夜,男女互赠傩舞面具是为倾慕之意。
青鸾眸光略转,不易察觉地瞥了眼仍旧不远不近混在人群中的那道墨影,之后,对面前的郎君嫣然一笑,低声道:“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