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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威胁 殿下,这于礼不合

    “在各州府中将教育从刺史管辖权内单独出来, 直接由国子监统一……”

    “本宫要你说的不是这个。”顾九倾缓缓从位子上站起来,手里拿着一个扎子,“你的那些想法很好, 本宫很支持, 还帮你问过了很多人,他们提供了不少经验之谈, 都补充在上面了。”

    这一次见面, 顾九倾很平静。

    他平静地走到裴厌辞的身边, 冷肃、严厉地看着他。在秦雄请求他见一面、到这人从外面进来的这个狭小的时间空隙里, 他已经将全身包裹了一层坚不可摧的外壳。

    “多谢殿下。”裴厌辞伸手去接, “看来殿下也赞成此举……”

    顾九倾避开了他的手。

    裴厌辞不动声色地长呼出一口气, 好像这样能将心里的些许不耐烦释放出来。

    “本宫允诺给你妾位, 你开口答应的时候, 在想甚?”

    裴厌辞抬起眸子, 殿内很大,难免光线不足, 顾九倾一半身子沉浸在阴影中, 一半被光线勾勒出了轮廓。

    “我没有想任何不利于殿下的事情。”

    他不能解顾九倾故意卡着他的文书不放,在见到他之后, 为何又会问这么无聊的事情。

    他知道这人喜欢自己, 对自己有几分情意, 自己不过是稍稍利用了一下这人的喜欢成为了郑家人,难道觉得损了他的面子?

    顾九倾眼里的坚冰慢慢化成了水,稍纵即逝, 顷刻化为了更尖锐的冰箭。

    “当时本宫说出了这个想法后,你的心里是在嘲笑本宫?你能凭借别人摆脱奴籍,得到想要的一切, 在朝中大展才华,不屑困囿于本宫的后院之中。”

    “我没有此意。”说完之后,裴厌辞这才想起,在这人面前,他应该称臣。

    他对顾九倾已经开始敷衍了事了。这有点不太好,毕竟人家是太子。

    “当初你说的,能为本宫付出所有的话呢?会站在本宫身后,为本宫解忧的话呢?这些恐怕都是假的吧?”

    顾九倾讥讽地轻笑了一声,“那无落呢?”

    他盯着裴厌辞的眼,那里没有因为这个名字起一丝波澜。

    果然。

    这人是个纯粹的大骗子。

    “无落喜欢你,你便这般利用他。”

    上次郑家家宴之后,他寻了个时间去后院柴房看望无落,那个痨病鬼因为几服药吊着,至今半死不活,瘦得脱了相,两只眼睛在看到他站在门口时,迸发出难得的愉悦光芒。

    无需多言,顾九倾已经知道了。

    倘若裴厌辞对这人真有一分情意,也不会让心爱之人过得如此凄惨潦倒,眼睁睁看着他被折磨成这么一副不人不鬼的样子。

    裴厌辞骗了他,无落从来就不是他的软肋,只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罢了。

    而无落竟仍然相信裴厌辞是喜欢他的,只是因为他利用在先,才伤了他的心,没有将他赶出府,已经待他不薄。

    裴厌辞一副深情的样子,骗了无落,也骗了他。

    “殿下当时需要一个把柄控制住臣,才能大胆放心地信任臣。”裴厌辞道,“臣想为殿下做事,无落需要在太子府里安然过好最后的日子,殿下也因为臣取得了陛下的信任,在朝中权柄日益加重。我们都得到了想要的,算不上利用。”

    “那你为何又不想为本宫做事了?”

    顾九倾看着他,广袖之下,低垂的那只手攥得死紧。

    “你觉得羽翼丰满,自己能飞了?”

    生平头一回,他那么信任一个人,甚至相比于张怀汝,他对裴厌辞还多生出了些许莫名的情愫,所以在得他所救后想要报答时,第一时间想要帮人脱离奴籍。

    “臣原本也没想那么快从殿下身边离开。但是,”裴厌辞道,“臣从未想过当谁的妾,可能殿下只是将臣当成一个玩物,但臣从未因身份而自我贬低。”

    别以为所有人都跟你一样自卑自负到了极点。

    “这是臣不能忍受的。”他道,“臣不是谁的妻妾,也不是谁的附庸。”

    “所以,在本宫身边当谋士,还真是委屈你了。”顾九倾惨淡一笑,“委曲求全几个月,换来郑家义子的荣耀身份,也没见你有多开心,在郑家人面前,还不是低他们一等,成了他们的附庸。”

    “一切都是臣的选择,就不劳殿下费心了。”裴厌辞不想再纠结于这些没意义的情感,上前一步,接住他手里的文书,“既然殿下也同意这项举措,那臣便递交到御前。”

    他扯了一下,没能扯动。

    “本宫让你走了吗?”

    裴厌辞顿了一下,松开手,躬身行礼,“臣不敢。”

    弯腰时手臂被人扶住,等他起来时,一只手抓着手臂,一只手环住腰,将他搂进了怀里。

    清冷的竹叶与甜美的桃香弥漫在鼻尖,裴厌辞暗暗皱眉,正要推开他,耳畔边传来一句冷声。

    “你想以下犯上吗?”

    一句话将裴厌辞钉在原地。

    “眼下殿里可没旁人,外边也都是本宫的人。”顾九倾威严的声音染上三分笑意。

    他很少笑,总是面无表情,永远让人看不出喜怒,窥不见内心,老一辈的臣子已经开始夸他有帝王风范。

    眼下明显很愉悦。

    “殿下,这于礼不合。”裴厌辞手搭在他的手臂上,暗暗抗拒他的靠近,有些不舒服地将脸瞥到一边,躲开他喷洒在脸颈上的气息。

    这人方才拿着文书的手将将伸出,还以为这人要他接过文书离开。

    堂堂太子,也开始耍这种不入流的小手段。

    他的武艺比之前击鞠赛那会儿又精进了些,但在强权之下,强悍的身手意味着你只能更加屈辱地忍着。

    与棠溪追身体天然的冰凉低温不同,顾九倾看着人冷,身体却滚烫得让他难受。

    也许是天气的原因。

    窗外的蝉鸣聒噪的很,无端让人心烦。

    裴厌辞心底已经生出些许不悦。

    腰间的手更加缩紧,顾九倾搂着人,观察着他平和面色下泛起的细微波澜,心里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

    果然,这人的腰紧窄、纤细、柔韧,抱着很舒服,身上带着浅淡的体香,不是靠木石兰草熏出来的,而是天然的、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独属于他的温暖味道。

    很难形容,但彷徨不安的心在这一刻终于踏实了下来。

    他曾在脑海里想过抱着这人时的感觉,都不如此刻来得具体,满足。

    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加刻骨的空虚。

    他看到了这人骨子里对自己的违逆之意,从前的言笑晏晏,那些温顺低头,都是装出来的。一旦自己对他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他连想见这人一面都难。

    手里的文书猛地被扯动,好在他反应及时,两只手在文书两端僵持下来。

    “厌辞。”他鼻腔发出一声冷蔑的笑音,低下头,耳鬓贪恋地厮磨着他的额头,袖子下的手分毫不让。

    他嘴里的话寒凉至极,“得罪了本宫,你还能做成何事?”

    “臣从未想过得罪殿下,”裴厌辞平静道,“哪怕此时此刻,殿下对臣做着越界之事。”

    明明是这人跟发疯一样每次一上来就是咄咄逼人的质问。

    腰间的手向上抚走,激起了他全身一片鸡皮疙瘩,最终,那只手摊开手掌,停在了后背处。

    两人的胸膛更加紧密地贴合在一起,仿佛要将这人彻底融进自己的骨血之中。

    “臣只是想要国子监的事情殿下能点头,望殿下公私分明,别意气用事。”

    “想要本宫点头,本来可以很简单。”顾九倾的吻细密地落在他的额头和鬓边,“但你不想当妾,行,那就没名没分地与本宫在一起,本宫就同意你的事。”

    成为他豢养的禁/脔。

    食指抬起了他的下巴,顾九倾望进他的眼,“这是交易,不是附庸。”

    “殿下别说笑了。”

    裴厌辞猛地推开了人,力道之大,差点将他推倒在地。

    他脸上始终带着从容的面色,趁着他愣神的时候,不急不缓地上前一步,拽过了手里的文书。

    “臣告退。”他行了个礼,匆匆转身离开。

    “得罪本宫的,最终都没有好下场。”身后传来琅琅震怒之声,“此刻你反悔求本宫还来得及。”

    裴厌辞微微偏头,眼角撇了他一眼,没说话,径直走出大殿。

    顾九倾从那一眼中看到了他的不屑,自己的狼狈。

    他才是被彻底丢弃的那个。

    ————

    裴厌辞从殿里出来,与齐允升和秦雄打了声招呼,带着一身冷锐离开。

    秦雄有些咋舌,“这人是不是和殿下吵架了?”那眼神看得人莫名心慌,转向他的时候还以为自己要死了。

    “这人一向不敬殿下,早晚得死。”齐允升冷笑,“说来秦大人怎么和这种人搅和在一起了?”

    “这不是瞧他之前是殿下府里的总管,面子上抹不开。”秦雄道,“看来以后得注意了。”

    嘴上这么说,但他望着裴厌辞远去的目光露出一抹深思。

    有能耐将太子骂了一顿的人吗?

    ————

    裴厌辞沿着皇城甬道走到看不见东宫那些人了,拿出文书,一连看到好几个人的签字和意见,言辞恳切又犀利,直指要害,但最后也没瞧见顾九倾的字。

    “诶呦。”

    裴厌辞边走边看,没想到对面匆匆走来一个人也没注意看路,撞到了一起。

    “张大人?”裴厌辞见到来人,忙行礼赔罪。

    “无妨无妨。”张东勤脸上带笑,秒了眼他手里的散开的文书,道,“裴大人这是刚从东宫出来?”

    “是。”

    “看大人的面色,似乎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张东勤和蔼地笑了笑,“可否给我看看?”

    这不是甚机密文件,也无利益冲突,裴厌辞将文书递给他。

    张东勤略略看了一遍,道:“之前听过殿下说起此事,他对大人提议大加赞赏,怎么没签批呢。可能忘了,无妨,我正好要去见殿下,大人可否将这个给我,我帮大人代个劳。”

    裴厌辞有点怀疑地看着他。

    但看张东勤一脸和蔼,完全无害的样子,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甚药。

    他看不出这人的深浅。

    他犹豫了下,将文书再次给他。

    “那就多谢张大人了。”

    “小事一桩。”张东勤毫不介意道,“都是同僚,帮忙跑个腿而已。”

    顾九倾故意为难他,他应该不会不知道,这可不是跑腿的问题。

    大不了之后他暴露自己与棠溪追的关系,这事也能解决。

    将文书交给他,两人就此别过。

    没想到才到傍晚,他正准备回家时,一个小厮将文书交给他,说大人将事办妥了。

    裴厌辞有些惊讶,随着小厮的步伐朝不远处的一辆马车看去,张东勤慈祥地朝他点点头,随即放下帘子,马车往前方走了。

    这人,好奇怪。

    第92章 脸妆 小裴儿现在可是后悔了?想不我……

    庆宁五年夏七月末, 大宇颁布一项新的规定,各府、各州、各县将成立一个新的衙署,名唤学事司, 由各州府县衙官学中德才兼备之人抽调组建而成, 管所辖县、州、府官学,主持地方礼仪祭祀活动, 颁布管章程制度, 考核当地官学博士、助教职级升降、品行优劣。所有官学管都将由当地学事司负责, 博士只负责教书授课以及日常事务管。

    帝谕一出, 举国震动。

    有人评判说这是朝中人争权争疯了, 竟想出这等糊涂举措;有人一脸意味深长, 笑言不新设官署, 上面哪里有发财路, 那么多想当官的人怎么找名目塞下去;也有人在官学和州衙署里大闹, 说这是削了他们的权,他们自己没有自主管权, 师将不师, 失去威严。

    也有一小部分人察觉出了这事的微妙之处,暗忖这将会是科举之后的另一项重大改革, 察觉到风雨将至, 选择按兵不动, 静待京中消息。

    裴厌辞没时间搭外界的声音,从陛下批复同意以后,一个月以来, 他奔走在吏部户部和礼部之间,商量这项措施要落地的话需要同时匹配的各项人手经费,以及协调各方的利益纠葛。

    本来最让人担心的财政赤字反而成了最小的问题, 因为大部分都是从各地官学抽调人手,一所官学缺一两个人手影响不大,并未新增博士等员额。而州府的衙署主事官必得从吏部出来,这空出的几百个名额就成了香饽饽,一时间吏部和礼部官员府邸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

    往年每到夏季,地方官、下官对京官、上官都有冰敬,今年尤甚,帝谕还未颁布,就已经有人在去安京献冰敬时提前得了消息。都说七月流火,日子都开始凉了,冰敬的人还时常出没在各官员府邸。

    五年八月初,不论各州府的官员赞成还是反对,学事司该办还得办,至少得装模作样地响应一下。

    地方上的人大多都觉得这不过是朝廷那群中饱私囊的人巧立名目,看到分派来的主事官要么是吏部有人,要么是礼部有关系,更加确信了这一点。

    这就是一场礼吏衙门心照不宣的勾结。

    至于朝中冗员,机构臃肿,办事效率低下、生员质量变差等问题,不在上边的人考虑范围内,下边的人没资格考虑。

    但没过两天,衙署又派来了新的人,他们在署里无官无职,却手握整个衙署之人的生杀大权,他们都来自一个衙门——扼鹭监。

    一个新衙署的成立,看着像是个半成品的玩笑一样的东西,竟然让恶贯满盈的扼鹭监亲自监察。

    一时间,不单单是学事司的官员,方圆百里的官署和官学骂娘的语气都温柔了不少。

    他们哪里想到,这是裴厌辞用三天的时间换来的。

    直到第四天,他扶着腰从九千岁的屋里出来,两条腿还打着哆嗦,几乎站不稳。

    棠溪追从房里屁颠屁颠地跟着出来,贴心地提出要抱他上马车,送他回去。

    “滚蛋!”若非此刻没力气,他真想一脚把人踹飞出去。

    可惜现在他连骂人都像在撒娇,声音哑得不像话,嘴唇微肿,透着被人狠狠尝过的不正常的鲜红,两侧的脸颊还有布带勒出的浅淡红痕,在雪白盈透的皮肤上格外显眼。

    棠溪追眸光深邃地盯着他这副冷淡倔强模样,不动神色地舔舔嘴唇,再次殷勤地上前,“小裴儿,别逞强了,我瞧着心疼。”

    “两刻钟前你怎不说这话。”裴厌辞皱着眉,眸子湿漉漉的,眼尾仍带着余韵后的残红,比廊外成片的海棠花瓣还醉人三分。

    他扶着廊下的长柱,腿软虚喘,心里把身后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九千岁翻来覆去骂了千百遍,甩开伸过来的手,只顾自己一个劲儿地往前走。

    再待在督主府,他非得死在床上不可。

    “说好跟我三日的。”他细心地拿着帕子为他擦汗,被他侧头躲开。

    “你这个时间倒是算的准,还真是一刻不多,一刻不少。”

    “所以,现在就算抱着你,我也不会对你做甚的。”

    虽然他很想把人再拖回屋子里关着。

    棠溪追看他是真有几分恼意,不禁有些慌神,“小裴儿现在可是后悔了?想不我了?”

    “没有。”到底也是他来督主府,主动脱了衣裳,主动提出与他做交易,说不上后悔。

    喘匀了气息,感觉到身体力气恢复了些许,他道:“你下次能不能悠着点?”

    虽然很享受,但太刺激了,他身子骨受不住。

    “还能有下次?”九千岁的脸色立刻明媚起来,笑眯了眼。

    “……”裴厌辞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头,干嘛要承诺这种事情。

    “看你表现。”他淡淡地甩开他的手。

    真是给他脸了。

    下一刻,他整个人被打横抱起来。

    “棠!溪!追!”他气急败坏,有一瞬间慌了。

    九千岁任由他挣扎捶打,稳稳地将人一路抱出去。

    裴厌辞见这路是通往府外的,这才有些放心,渐渐松了手上力道。

    棠溪追见他平静下来,笑道:“都说送你出去了,非要逞强。”

    “这谁晓得。”也许是这三日给他留下的印象太深了,不管是硬气不搭还是软声求饶,棠溪追都乐此不疲,不见停手,除了吃睡就是在做。

    “答应你的事情,我何曾食言过。”九千岁眸子微垂,鸦睫震颤,故作伤神时,神仙也得落泪,“小裴儿,你这么不信任我,可让我太伤心了。”

    裴厌辞仔细一想,还真是。他总有种这人很危险的感觉,所以是他不信棠溪追会守诺。

    感觉怀里的人动了动,棠溪追低头一看,不禁莞尔。裴厌辞揪着自己的衣裳,欲盖弥彰地将脸埋进自己的怀里,不知是害羞还是愧疚,耳朵尖悄悄红了。

    也许,此刻他的脸上和眼底难以自抑地流露了些许真情,不想让人看到。

    他将人抱进马车,拿了不少垫子靠在他的身下和周身。

    “热。”

    “不垫着你难受,我多拿些冰进来。”九千岁哄着人将垫子重新铺放好,“这两日就别去国子监了,我都帮你盯着呢。”

    “现在直接去礼部,我得会会那个礼部尚书。”裴厌辞歪靠到一边,揉揉脸,有一点不错的是,除非他允许,棠溪追就算玩得再疯再过分,都不会在他身上留下难以一时消除的痕迹,更不敢弄伤他。

    “你说那个陈嗣宏?跟他打交道,你不被他扒层皮别想从他身上得到任何好处。”

    “可不是么,”裴厌辞冷笑,“仪制司同意了,他没同意,若非齐祥听了我的话,忍痛舍了科举协办权,他可一点不松口。”

    顾九倾同意了,棠溪追也同意了,陈嗣宏从别州办完差事回来,听说了这事之后,非要以国子监未曾知会他为名从中作梗,跟齐祥谈条件。

    “办科举可是个大活儿,这个可惜了。”他心不在焉地附和着。

    “还有三年呢,到时候科举谁把控还未可知,先将眼下的事办了要紧。”

    “那你今天去又是为了何事?”

    “学事司成立了,国子监自己不改革,岂不越管越乱,所有举措都得及时跟上……”

    棠溪追怜惜地将他额角的碎发撩到一边,见他说着说着突然直盯着自己的脸,正有些奇怪,就见他抿嘴一笑,道:“你脸上的妆样花了。”

    他脸色一僵,扭头往马车外面逃去。

    裴厌辞及时拽住他宽大的袖子一角,“走甚走,陪陪我。”

    九千岁面色僵冷,也有些犹豫。

    若是纹饰没花,他是很乐意这个提议的。

    寻常在外人面前,他都会戴个面具,与裴厌辞熟了之后,也时常能瞧到他脸上用脂粉勾勒出的纹样,素白面色的时候极少。哪怕是颠鸾倒凤的这三日,裴厌辞每次醒来,都没瞧过他脸上的妆样和头发糊花过半分。

    这回许是方才他的挣扎把人脸上的图案擦了。

    裴厌辞将他重新拉回身边坐下,吩咐外头的马车可以走了,手抓着人没松开,恶意地使劲擦他的脸。

    “唉呀呀,更花了。”他笑得肆意张扬,“像只小花猫。”

    今日他的右眼周围画着蓝色的浪纹与交缠在一起的双鱼,浪尖和鱼鳞撒着银粉,似在追逐眼中泛紫的瞳仁。

    鱼水之欢。

    裴厌辞脑海里突然蹦出了这个词,手指的动作不自觉慢了下来。

    呼吸相闻,咫尺交融,望着那双幽诡的眼,他心跳得有些快,眨眨眼,匆忙移开了视线。

    棠溪追眉眼恹恹,“真的那么丑吗?”

    “没有。”他似乎感觉到了这人心里所想,在他的右眼眼尾处落下一吻。

    “不管是素面朝天时还是现在,都好看。”想了想,他补了一句,“戴面具也好看。”

    靠在他的怀里,抱住了人,他不禁感慨,这人身子天热的时候正适合,比冰块都好使。

    棠溪追明显不信,扯了扯嘴角,将脸扭到另一侧,从怀里拿出一面金背嵌绿翡黄铜小圆镜仔仔细细地瞧。

    果然很丑,自己都受不了,恶心的很。

    他的手指按在右眼眼尾处,越来越用力,圆钝的指甲嵌进肉里,只要稍有偏差,就能将自己的眼睛剜出来。

    又丑又脏。

    自己就是一个丑陋、肮脏、下贱、受尽嘲笑、恶心至极的阉人!

    肩膀上方冒出了一颗脑袋。

    “你气了?”他锤了下他的背,“怎么一点表情都没有。”

    棠溪追将镜子转了下角度,刚好能看到后面的全脸。

    他脸上的红痕已经消了,雪白的面容嵌着红唇黑眸,温柔带笑地看着他。

    他不知道裴厌辞这副神态是真情还是假意,但他希望这一刻,这人是真的不嫌弃他。

    “没有。”他攥紧铜镜,语气僵硬,有些不自在。

    他现在就像是光/裸着身子在大街上走路,任何视线都在割他身上的肉,尤其是裴厌辞的目光。

    难以忍受。

    “本座要回去……”他的声音在颤抖。

    绝对不能忍受这么肮脏的自己出现在他面前。

    “回去甚,我还没到皇城。”裴厌辞越过他的身子将他手里的镜子夺来,看到脸上的印子消了,这才放下心。

    棠溪追头一回觉得平康坊到皇城会这么远,明明只隔一条大街。

    他拿镜子金铜边缘敲了敲他的手臂,道:“我在你身下求饶的话不知说了多少,都不觉如何,你在我面前失态一回,怎就跟要你命一样。”

    “总不能每回都是我丢脸吧,你也在我面前丢回面儿,咱俩才算扯平了。”

    棠溪追知道他在说甚,自己从始至终都穿着亵裤,从腰下到脚踝,遮掩得严严实实,连头发丝都没乱,这很难不让另一方觉得难堪。

    “委屈你了。”被一个阉人磋磨不说,还得受这份罪。

    他突然发现,除了之前的一次试探捉弄,裴厌辞从未要求要他脱下自己的亵裤,也从未提及他身下的那道口子,即使在床笫间骂得最狠的时候,都没拿这说事。

    他在尊重他的底线。

    而自己,就是个烂透了的人。

    裴厌辞将他眼边的手拽下来,把镜子塞到那只手里,见他眼角被按出了红印,但凡带点指甲,都能当场给自己戳出个血窟窿。

    叹了口气,他把人掰过来,卷了袖子拽在手心里,一点一点将他眼角糊花了的一团蓝色擦干净。

    “多大点事,你还美着,没丢脸呢。”

    “真的?你不介意吗?”

    “我能介意甚。”

    “督公大人,裴大人,到地方了。”隔着帘子,车夫恭敬地叫了一声。

    裴厌辞应了一声,把他的脸擦干净,往马车外走去。

    脸上离了指腹的温暖,被撩开的帘子涌进来的风一吹,棠溪追清醒过来,想起裴厌辞的话,一把拽住了他的袖子。

    “小裴儿,”他低声道,“若我没在床笫上失控,在你面前难堪丢脸,你会不会觉得不公平?”

    “你情我愿的事情,都是交易罢了。”裴厌辞温和一笑,浑不在意道,“方才不过玩笑而已,可能对你有些过火了,别放在心上。你我之间本就没多少相熟,恐怕连朋友都不算,你没必要对我这个外人坦诚相待。”

    一阵暖风掀开门帘,肆无忌惮的狂涌进来,吹散了残留在车厢里的体香,也将棠溪追从头到脚吹了个透心凉。

    他们……不熟……

    这是比糊花脸更加让他绝望的话。

    第93章 拉拢 经此一遭,我与大人之间的关系,……

    陈嗣宏侧着身子, 将自己肥胖的身体塞进桌子和椅子之间,好容易才坐下,擦了擦脑门上的汗, 却见门外有人进来禀报, 说:“大人,随大人和国子监的裴大人来了。”

    “一天天的, 就他们多事。”他烦躁地将擦汗的帕子丢在桌上, 不情不愿地站起身。

    肥硕的肚子正想法子从椅子里挺出来, 裴厌辞已经进来, 见到他动作笨拙不便, 几步上前扶着他又坐下来, “陈大人快坐, 天气炎热, 哪里能烦你起来。”

    陈嗣宏顺势坐下, 重新擦了擦汗,在脸上层叠的肥肉中裂开一抹笑, “有几日没见裴大人了, 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呐,今儿个怎么和随大人一起来了?”

    这位可是个财神爷啊, 从他提出学事司这事起, 他就觉得这人会搞关系, 会来事,跟他聊天总是能很愉快地将事情办成。

    “学事司能在七月底创立起来,这多亏了大人在上面奔走斡旋, 下官这些时日都在忙这事,都还没来得及向最大功臣道谢。”裴厌辞笑道,“随大人觉得我们国子监现在非同以往, 也该再上层楼,做个表率了。可惜齐大人近来受了风寒,正在家中养病,只能让下官跟着随大人来找大人商量这事。”

    说着,他将准备好的文书递上去。

    陈嗣宏肥胖的手按在上面,没有看,笑道:“这会不会着急了些,学事司恐怕都还没组建明白,事情一样一样来,这样才不会乱。”

    随路开口道:“国子监已经连着好些年没有出过新科状元了,想来他们也有些着急,想要改革国子监,放开招生门槛,让普通百姓也能进国子监。”

    大宇村镇私塾中好的生员能被先生推荐到县学,县学中好的学生会进州学和府学,这便是大多数普通百姓能接触到的最好的教育资源了,除非在算学和法学上极有天赋,他们才能被州府官学举荐到国子监。天下上百万学子,每年能进国子监的普通出身的生员不过三五十。

    陈嗣宏见裴厌辞一脸赞同地点头附和随路的话,他还能不晓得这人的心思。

    随路与齐祥斗了五年有余,再之前还有大大小小数不清的恩怨,这个提议明显是个坑,凡是对国子监不利的,他都乐见其成,不带一下阻拦的。

    “若是放开,那就是挤兑世家和朝中大员的名额,这提议一交上去,恐怕就会被那些老家伙们撕成碎片。”

    陈嗣宏难得好心提醒一下,世家权贵的利益不可动摇,这是他们安身立命的基本之道。

    “大人,国子监决定放出一定名额给资质略显逊色的学生。”随路道,“既然都放开了,扭扭捏捏不大气,不如直接放开了。”

    裴厌辞再次赞许地点点头。

    看来随路真的很想气死齐祥。

    听说齐祥抱恙在家,立刻直接联系了他,与他一同来陈嗣宏这里,争取将这措施尽快落地。

    “国子监的事情我不是很精通,但你们和仪制司都同意了,我也没甚好说的,只是吧,”陈嗣宏手指挠了挠下巴,嘴里的话停顿了一下,“这事牵连甚多,稍安勿躁,得多方面考虑衡量一二。”

    裴厌辞哪里不晓得他的衡量就是看拿甚条件换,“国子监广开大门,纳天下英才接受大宇最好的教育,若做得好,自然是几位大人决策英明,倘若国子监声誉因此而败落,管不住底下衙门,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到时候,还得麻烦礼部接管学事司。”

    到了陈嗣宏这位子上,不同于随路,钱财那些已经不缺,收敛多了还遭上面的忌惮,他可还记得十几年前,当今陛下亲自执政时期,杀的贪官污吏能从朱雀大街的这头摆到城门口。

    他们更想要的,是权。

    就如学事司,他一直是想将这个新衙署拿到自己手里的,但一番讨价还价后,只是收回了科举协权。

    “你们国子监若打算给自己内部着手改革,哪里还能腾出手来办学事司?”夜长梦多的道谁不晓得,说的再好都是虚的,反正学事司已经在各州府开办出来了,陈嗣宏现在就想直接夺过来。

    “大人若想帮忙的话,那再好不过。学事司才刚建立,简直一堆事情。除了一堆规矩需要制定,还有户部,一直喊着说没钱,一路哭穷都哭到督主大人头上,实在头疼,下官稍后还得去户部一趟,大人可要一起去找督主大人?”裴厌辞笑道。

    反正只要他想见,棠溪追随时都有空。

    这话让陈嗣宏的心思顿时消减了不少,“你们近来也是辛苦。”

    随路忙道:“为黎民百姓多谋条出路,那是咱们的分内之事。这举措上头一确定,我们那会儿跟无头的苍蝇似的,从何下手都不晓得,也幸亏大人听说了之后日夜兼程,及时赶回来,为我们主持大局。”

    裴厌辞也笑道:“初出茅庐不懂事,全赖二位前辈大人在上头顶着半片天。谁也没想到这事一波三折,本来都成了,竟被人横插一脚,胡搅蛮缠,连陛下的朱批都敢置之不顾,也就咱们好说话,若是捅到上面去,让旁人知晓了,谁能有好果子吃。

    “还好最后峰回路转,得了眼下的好结果,哪怕那会儿脚底磨出血,嘴巴说破皮,受了天大的气,都是值得的。以后下官还得靠二位大人多多提点,多给机会,将学事司和国子监办得更好。”

    两位都是明白人,这时候哪里会傻傻地回他“不辛苦,都是应该的”,就算当初没出力,这时候也不能说这话,何况裴厌辞当初跑前跑后,忙活了好一阵子,反而差点被想要半路截胡的陈嗣宏抢走学事司,为这暗暗恼了好几日。

    会哭的孩子才有奶吃,该羞愧的是没出一分力还想得好处的陈嗣宏。

    随路听了裴厌辞的话,差点笑出了声,这人就差指名道姓说陈嗣宏了。

    这人的嘴,他之前给人吃过一回闭门羹时是领教过的,当时他觉得厉害,不是个会吃亏的主儿,想来和国子监那群穷酸腐儒一个样。后来因着办学事司一事慢慢与他相熟,脾气倒是与自己合得很。现在听他怼自己的上司,心里直觉畅快。

    官大一级压死人,在大宇的官场上,身为下属,想要好过点,就得奉承着上司,顺着上司。

    有时候,还得浑俗和光。

    陈嗣宏哪里听不出来,他想的比随路还更深一层。

    听裴厌辞如此说了,心里生出些许不快,将随路打发走,试探着问他的口风。

    “方才听裴大人这口气,该不会是想将一些事情捅到上面去吧?”他皮笑肉不笑地开口。

    他敢御批之后仍按着学事司不放,以此刁难国子监,逼他们交出科举协权,这种事自然不是第一次做,晓得其中门道。

    陛下御批同意,那是同意设立学事司,陈嗣宏又没有反对。但他都在其他杂事上处处卡着国子监,非得要国子监不痛快。若要捉毛病,又挑不出一点错处。

    而之前底下人就算有怨言,也不敢直接挑明了在他面前说一个“不”字。身为礼部尚书,管手下的这点能耐还是有的。

    裴厌辞不知天高地厚,敢在他面前说他的不是,还隐隐想要状告上去,就是在挑战他的权威。

    他有必要好好敲打敲打这人了。

    “裴大人最近倒是少有去郑府走动啊,郑相倒是时常与我小坐闲聊,说起裴大人,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想托我对你好好磨练一番。”

    郑清来可是暗中吩咐了的,别给这人一点世家的便利,而且,要多“磨练”他。

    “怎能劳烦陈大人亲自动手,说到底,我也是郑家人啊。”裴厌辞方才站了许久,有些累了,干脆坐到了他下首旁边的椅子上,“郑相不亲自来,大人难道还能越俎代庖?”

    “那我就不知,你这状告,走的是何门路了。”陈嗣宏道。

    天子岂是想见就能见的,权贵高官哪里是他一个六品小官能见到的。

    “这就不用陈大人操心了,大人应该多想想,陛下要是深究,说国子监为何会突然想要主动交出科举协一事,大人该如何解释,下官手里的证据,大人又该如何解释。”

    陈嗣宏脸上的表情缓缓地收敛,不见一丝波澜。

    “裴大人,你这做人未免有些不厚道了吧。”他道,“你觉得我会信你手上没个影儿的证据?”

    “相不相信,还是陈大人的事情。”

    陈嗣宏看他不动如山、成竹在胸的样子,心里跟着犯起了嘀咕。

    “你若有本事见到陛下,七月时怎么不将我状告上去,还会低头妥协?”

    “是啊,大人看来想明白了。”裴厌辞露出一个笑容,“倘若七月时我便状告上去,说大人违逆帝谕,处处刁难,从中作梗,陛下会将大人痛骂一番,之后事情照样推进。

    “现在大人明显违抗帝谕,以权谋私,国子监平白丢了科举协权也是摆在陛下面前的事实,那么,只要陛下问起,我的证据更加铁证如山了不是么。”

    陈嗣宏额角窜出细密的汗珠。

    他也是在这位子上待惯了,呼风唤雨,只手遮天,同僚下属之间全是客气谦让,没想到有一天被这只鹰给啄了眼。

    仔细一想又不是,这人凭何得罪他?除了郑家这层关系,他又还有何门路?

    太子?

    “你故意下套于我?”想到他真可能会状告上去,他慌了一瞬,紧接着又镇定下来。

    若真打算状告,也不会浪费口舌在这与他扯这些了,“你想要甚?”

    “大人急甚,安心在这位子上坐好。”裴厌辞微微一笑,“经此一遭,我与大人之间的关系,显然将会更亲密无间了,不是么?”

    第94章 承认 我郑家不养闲人

    在一朝为官, 关系亲密无间,那就是同党了。

    这是威胁,也是拉拢。

    “原来绕这么一大圈子, 裴大人是这个意思。”陈嗣宏道, “国子监制承礼部,我又与郑相关系不错, 不管对外还是对内, 咱们都能算得上一家人。”

    “从刚才大人的反应来看, 大人对下官与对郑相的态度, 可不像是一家人。”裴厌辞乜眼望着上方, “说到底, 陈大人也是区别对待啊。”

    “郑相也是为你好, 才对我多加嘱咐。你放心, 若是他同意, 你手里的那些提议,我第一个帮你交上去。”

    这话虽然还是和方才一样推诿, 但态度好上了不少。

    “其实下官觉得, 陈大人还是区别对待的好。”裴厌辞笑笑站起身,“文书下官已经呈递给大人了, 近来下官也会去郑府看望郑相, 到时候大人就晓得世家对国子监是何态度了。”

    陈嗣宏看着他离开的背影, 拿起从方才起就一直被手压着的文书,目光有些惊疑不定。

    他有些拿不定这人的意思。

    想要事后清算之前拿捏他的账,口口声声说有证据, 却又没有拿出来,他自然不吃这种威胁,但是看他那态度, 感觉后面有人撑腰,像是对付他,又像是要拉拢他,反正他被人盯上了。

    太子?

    裴厌辞之前的确是跟过太子很长一段时间。

    太子和郑相之间那微妙的关系,其实他也是知道的。

    如今郑相停职在家,太子不可能不借机打压郑派,拉拢壮大自己的势力。

    裴厌辞如此说,感觉就是一个信号。

    他们之间的平衡,似乎要被打破了。

    陈嗣宏左思右想,最终决定按兵不动。

    第二天小朝会过后,他与寻常一样离开,却听上首扼鹭监的督主叫了一句,“礼部陈尚书。”

    陈嗣宏后背寒毛瞬间直起,簌簌冒着冷汗。

    “督公请说。”

    待其他人慢慢离开大殿,他听见一道清越的声音从金纱后传出,“陈尚书日万机,本不该打扰,但月前大人去了翮州,述职文书上多有不详之处。”

    陈嗣宏忙道:“下官这就去改,明日交给督公过目。”

    “份内之事没做好,其他事情倒是积极。前头陛下还奇怪着呢,你让本座如何答话?想帮你说句话都无从说起。”

    “是,还得有劳督公大人多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下官不日便到府上道谢。”

    只是寥寥数语,就让陈嗣宏满头大汗地出来,琢磨了一路棠溪追嘴里的“其他事情”,如何也想不出个名目来。

    近来礼部也没让他承办甚大事,全都是日常事务。

    蓦地,他的脑海里豁出一道光。

    对啊,国子监的协权一事。

    他来之后,也就只为了这事与齐祥一同见了皇帝。

    皇帝这几年不问政务,大小事宜都是由棠溪追负责,凡是他们底下商量好的,扼鹭监那边也同意了,也没听皇帝时候追究甚。

    难道皇帝那边对办科举只由他们礼部来操持有了微词?

    陈嗣宏脸上的汗越发簌簌冒了出来,不再是热汗,而是冷汗。

    他咽了口唾沫,想起昨日裴厌辞才刚对他了这事,这事他不知何时留了首尾,把柄被这人给抓着,去御前告了一状。

    否则,都已经过去了的事情,陛下怎么又开始好奇了。

    本来想借开办学事司一事卡着国子监捞点好的,没想到竟被一个十几岁的少年给算计过去了。

    这事该如何是好?

    他琢磨了一晚,第二日悄摸着去了郑府。

    “老师,学生被太子盯上了。”他的说话声音有些急。

    大宇官场上素来有拜师的传统,特别是每三年一次的科举会试,进京的举子都会以各种名义拜访京中权贵,拜为恩师。受他们指点过后,立刻就开窍了,多少都能在会试上拿到名次,加官进爵。

    这也是无权无势之人想要上进的一种捷径。

    “起来说话,这么多年了,还是冒冒失失的,沉不住气。”郑清来悠哉地吹了口茶。

    陈嗣宏站起来,道:“太子派您的义子害我,明明当初可以去参我一本,非要等着学生犯了错,抓着了证据,再来攻讦,亏我当初还觉得这个太子是个好的。”

    “若是我那义子找人参你一本,你倒是开心了,觉得不用像如今这般为难?”

    “诶呀,您说的这是哪儿的话,当然不开心。你说,陛下会不会觉着学生揽权太甚呐?”

    他别的不怕,就怕这位皇帝,这几年疑心病甚重,喜怒无常,亲儿子都能说杀就杀,朝中何人不怕。

    “你怎晓得陛下的想法?”郑清来明知故问道。

    “扼鹭监那阉人不经意提起的。”陈嗣宏答道。

    这句过后,他等了半晌,都不见回话,不禁疑惑叫了一句,“老师?”

    郑清来此刻脑海里盘桓着的是前些日子裴厌辞的话。

    “你先回去,做好该做的,不该做的别做。”

    “是。”

    陈嗣宏忐忑地离开郑府。

    不到一个时辰,裴厌辞受邀来到了郑府。

    “郑相。”

    “你找过陈嗣宏了?”

    “近来国子监动作颇多,事事都需要陈尚书的首肯。”裴厌辞道,陈嗣宏这头懒驴,不被上头敲打一下,都不晓得来找主子。

    “别跟我绕圈子净扯那些没用的,这里没外人。”郑清来将茶杯重重放在桌上。

    朝中人都爱打哑谜,而且身份地位越高越爱这样说话,这是几百年来无数先人传下来的宝贵经验。他们从一开始的厌恶到后来的适应,最后灵活地运用,成为这套不成文规矩的守护者,也是必然。

    这极大地规避了自身风险,且给下位者传达出神秘莫测的形象同时,也有传递信息失真、信息量少的问题。

    裴厌辞是只小狐狸,他懒得去周旋,又不能掉以轻心。

    “咱们也不藏着掖着了,前几日你与我说,礼部有意投靠太子。”郑清来面白的脸上撷着一缕如沐春风的浅笑。

    这笑容太浅,浅到只要仔细看,就会知道这笑只是浮于表面,不入眼底。

    “是太子殿下有意拉拢礼部。”裴厌辞着重指出其中的细微之处。

    说好的敞开天窗说亮话,这人一上来就给他挖坑。

    “都是一个意思。”郑清来道,“反正你跟我说,他们俩暗中有往来。”

    “郑相,你这可有些不厚道了。”

    二者可是有很大不同的,若是稀里糊涂应下了他这一句,就被郑清来带进他的逻辑思维里了。

    “我冒着极大的风险给你通风报信,还显示不出足够的诚意?”

    郑清来没回答他的反问,“所以如你所说,太子本有意拉拢陈嗣宏,他不接受,所以他便想拿陈嗣宏剥夺国子监科举协权说事,直接状告到陛下那里?”

    “原来如此,郑相足不出户,了解得比我还多。”裴厌辞笑眯眯道。

    “所以我为何要接受你的投靠?”他道,“礼部对我忠心耿耿,有没有你的通风报信,都是一样的结果。”

    这个人对于他来说,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

    “郑相若不接受我的投靠,那我便只能顶着郑家之子的名义,继续全心全意地辅佐太子殿下了。”

    不是他投靠郑家能给他们带来多少好处,而是他若投靠对手,能给郑家带来多少坏处。

    “笑话,我郑家本就是辅佐太子的。”

    “郑相,咱们也不藏着掖着了,别欺负我年纪小,甚也不清楚,太子明显已经没有这个想法了。”裴厌辞淡然道,“太子现在倚重王家比郑家更甚,他日太子若荣登九鼎,两家总要争出个首功来吧?你觉得在太子心里哪个世家分量更重?现在还是一派的就这样背地里使阴招,他日的事情你能保证?”

    “我与王家的关系也不错,这你应该早就知道了,他家的嫡长子还在我那里住着。”抿了口茶,他继续道,“我早就为自己谋好了退路,若非外头人在我名字前沾个‘郑’字,我也不想管郑家的死活。”

    郑清来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似是讥讽一般,道:“还是头一回听人说,我郑家基业与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息息相关,不知该说你眼高于顶,还是吹牛太甚。”

    “以后的事情谁说得准呢,三个月前我还是府里最下贱的官奴,干着最粗鄙的活儿,现在能和当朝丞相平起平坐,以父子相称。”裴厌辞偃月眸子弯起,盛了一溪星璀,“说来何尝不是一种幸运呢。”

    郑清来扯扯嘴角,这人说自己“幸运”,可真一点不谈那些算计。

    “罢了,府里不过多你一双筷子的事情。”

    比起当敌人,还是当自己人比较好。

    “多谢郑相。”裴厌辞起身客气行礼,“既然是一家人,咱们在外就别说两家话了。太子殿下对我放出了话,说要让我无路可走。这外头还没发起置我们于死地,自己人倒是先起内讧了,若被别人晓得,难免遭人笑话。”

    “行了,这事我记住了,太子我会看着,”郑清来道,“另外,我会让陈嗣宏平日里多加照拂你。但也记住,我郑家不养闲人。”

    这一次,郑清来才算是勉强承认了他郑家人的身份。

    “郑相晓得我的出身,起点比别人低,自当奋力奔跑,哪里敢闲下来。”裴厌辞笑眯眯地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文书递给他。

    郑清来暗嗤了一声,到底还是接过,看了个大概,道:“你想我同意?以何由和立场?”

    “为人父母,自当为儿女多考虑。小弟不过九岁,目前读的是崇文馆,已有未来状元风范。国子监这几年外人不知,咱们哪里会不知晓内里情况,义父真的放心过几年让小弟去那里读书?”

    “你有办法?”

    “我能为小弟拿到青城书院的引荐信,”裴厌辞道,“四大书院之首义父若看不上,还能让退隐的方鸿春方大儒收为关门弟子,如何都比几十年没出过一次状元的国子监要好的多。”

    郑清来神色微微一凝,“条件。”

    “望义父在与外人道此事时,说得委婉些,本来打算考虑国子监,在听说国子监有暗中收费一事之后,才决定换为私立书院。”

    “我有点好奇你要搞出甚名堂来。”

    “不过是下面争权夺利的一些小事罢了,就不劳烦义父操心了。”裴厌辞笑道。

    上面流露出的一丁点口风,从来都是下面的风向标,何况是煊赫的郑家。

    有了世家的舆论,国子监内部的改革,也就没有阻力了。

    第95章 争辩 权力和利益的互换

    裴厌辞不单单托了郑清来, 回家之后还用一串玛瑙手串去贿赂了王灵澈。

    王灵澈憨憨笑着,又奇怪地挠挠头,“为甚是红色的, 我一个大男人, 怎么戴得出去?”

    “红色正衬你气色好,瞧瞧, 多好看。”见他想要把串脱下来, 裴厌辞急忙拉住他的手, “这些都是小事。照晦哥啊, 你族中尚在念书的子弟很多吧?”

    王灵澈乖巧地点点头, “学而优则仕, 谁不想当官。但我除外。”

    他看着腕上红得发艳的手串, 右手被另外两只手捂得燥热, 不禁脸皮微红, “你想托我族里长辈办事情?那没办法,我现在已经决定跟他们断绝往来了, 他们哪里还能卖我面子。”

    “没事, 你不也是王家人么。”跟这书呆子讲话,不必绕一点话, “近来在大寺里, 他们没为难你吧?”

    他摇摇头, “都是一起做事的同僚,他们哪里会为难我。”

    “他们就没问问,你族中子弟在哪上的学?”裴厌辞道, “你现在是跟一个国子监司业一起住啊。”

    “很了不起吗?”王灵澈怀疑地上下打量着他。

    “不是了不了不起的事儿。你平日里与他们闲聊时,可以跟他们说说,你族中长辈准备将孩子都送到名山书院里, 暂时不考虑国子监。”

    “为甚,国子监不是最好的吗?”王灵澈想了想,“你是不是想避嫌,担心他日我族中子弟进了那里,会有编排我们两家的闲言碎语?若是如此,你放心,我跟那些同僚说清楚便是了,你是公正之人,我也没拿这事找过你。”

    “不是,你就按照我说的就行,你族中子弟日后进不进国子监看他学问如何,这段时日你先这样说。”

    “我不知道他们的想法,你这是叫我撒谎,我不说。”王灵澈板起了脸。

    “怎么能叫撒谎?你既然不知道,那就是有这种可能嘛,对不对?”

    王灵澈严肃着一张脸,将他的手拿开,“我不同意,君子养心,莫善于诚。你能说出这个提议来,已然德行有亏,我得帮你纠正……”

    “别君子了,你现在就是居士,以后要当和尚的。”

    “佛经也有言,谗谤败德……”

    “我真是服了你了。”裴厌辞崩溃地拍拍额头,二话不说逃窜回房。

    王灵澈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离开,低头摸摸自己手腕上的红玛瑙珠串,无声地笑了笑。

    ————

    说是这么说,王灵澈还是帮他在同僚间传了些话。

    很快,陈嗣宏找到了裴厌辞,脸上的热情都真挚了不少,拍着他的肩膀说文书已经递交上去了,不日就会发正式谕告下来。

    郑相的一句话,直接让裴厌辞少了很多麻烦事。

    出了礼部,无疏小声地奇怪道:“大哥,你何时抓着那胖子的证据了?”

    国子监的博士官员身边都带着小厮侍童,裴厌辞就让无疏跟着来了,平日里跟着监里监生听课,他要出门了就跟着出来,这段时日跟着他跑了不少地方。

    “哪来的把柄,都是千年的王八,滑不留手,上哪儿找证据去。”裴厌辞道,“棠溪追和郑相的一句话,比咱们跑断腿都好使。

    “郑清来接纳我为郑家人,帮我在朝中说话;陈嗣宏态度大转,虽然这是看在郑相的面子上,但以后做事会顺畅许多;他不知道我手里到底有没有证据,但知道我的能耐不是他能拿捏的,动不动就能上去参他一本,国子监的协权,早晚得琢磨着找借口吐回来。”

    “那你这不就是扯大旗骗他了么。”无疏捂着嘴吃吃笑道。

    “官场上的事哪能算骗呢,不做亏心事,何来鬼敲门。”裴厌辞悠哉道。

    过了几日,朝中正式下了谕告,同意了国子监新的招生标准。

    一石激起千层浪。

    前有国子监创建各州府学事司,让全国官学统一步调听他的,现有国子监内部改革,入学监生不再看是否出自官身,全天下良籍百姓家的孩子都一视同仁,只比学问。

    许多京中权贵想到王郑两家之前传出的些许风声,有的人说他们消息灵敏,有的人这才恍然,原来之前世家传出的风声都是为国子监的这次改革做铺垫。

    从前只有官身家族的子弟才能上的国子监,若是放开标准,权贵世家怎么会同意。但王郑两大家族都不吱声,而且放话说有意将孩子往名山书院送,完全就是不想阻止国子监这事,其他权贵自然也就只是抱怨一两句,晓得这背后很可能是世家的意思。

    而且,就算放开标准,对世家权贵和普通平民来说,进国子监的难易程度一点没变。

    谕告发下来后,监里的博士和监生吵作一团,总没个结果。最后还是齐祥抓了几个闹事的监生,叫道:“你们想和简择谦一样被退学吗”,他们这才偃旗息鼓。

    简择谦,这三个字已经成为了国子监的笑话,同时,裴厌辞成了国子监里人人不敢惹的存在,连监里最大的小霸王徐度,见面了都热情地和他勾肩搭背,老老实实唤一声“裴哥”。

    裴厌辞拿着《周易》从讲堂回来,与几个博士打了声招呼,坐了下来,给自己泡一壶茶。

    自从上次与王博士攀谈之后,他和监里不少博士助教的关系都好了起来,方清都跑到礼部回来后察觉到这一变化,脸都要黑了。

    此刻他正坐在裴厌辞对面的书桌边,见他来了,将谕告和文书砸在他桌上。

    周围几个博士见了,挤眉弄眼退让到后面去。

    “这个改革,我办不了。”

    “这事你应该跟齐大人说。”裴厌辞道。

    国子监内部改革本就是由方清都负责,他现在主管学事司。

    “我的事情谁让你插手了!显得你很能耐吗?”方清都道,抬头看了眼在场的几位博士,后者纷纷有眼色地离开。

    格物堂里只剩下两人,“随路怎么答应帮你把这份议案交上去的?就如之前在宏图酒楼说的那样,你靠鼓动他卖官鬻爵通过了学事司,又靠国子监每年给他好处费,将这事办下来的?”

    “你就说这两件事办没办下来,国子监的财政问题有没有缓和?”

    裴厌辞觉得方清都身上带着那种可笑的文人的天真烂漫。

    与他一同去宏图酒楼与随路吃饭,天真地觉得这就是单纯地吃饭,认为只要他劝随路接受自己的提议就行。

    在酒楼里听到了自己和随路商量的话,又自欺欺人地现在又问一遍,仿佛这样就能得到不一样的结果。

    “靠卖监生名额得来的钱,国子监不会要。还有,你放开入学门槛这事,我也不会同意,宦官子弟也不会同意。”

    “我不知道你反对的由,外人觉得这样会将国子监变得更糟糕,你在这个位子上好几年了,变好还是变坏,你心里没数吗?难道跟他们一样外行?”

    他没说话,裴厌辞看他沉凝下来的面色,心里有些了然。

    国子监只收高官子弟,这在有些人看来,是一种荣耀。平民低贱的身份只会辱没了这块牌匾。

    “我记得你也是普通人家出身,你不想看到更多这样的人有机会得到大儒的指点吗?”

    “那你想过没有,普通人家出身的人,从一开始就输了。那些家境也许还不错的富农,举一家之力供一个孩子读十几年书。而权贵世家的子弟一出生就能接触汗牛充栋的书籍,三岁写字,六岁成诗。你给了普通百姓渺茫的希望,结果呢,权贵子弟该进国子监的照样能进,而普通家庭的孩子可能十年后面临科举不中,家境返贫的情况。”

    方清都面目狰狞,眼中含泪,“这是何等的绝望境地,你让他们怎么过活,怎么面对日渐衰老的父母和被给予厚望的自己。”

    “咱们说的是国子监门槛的事,你别扯科举,这完全就是两码事。”裴厌辞始终保持冷静的思绪,道,“凡事有好有坏,一件事情的产生必然带来其他一连串问题,但我们不能因为担心会带来其他问题就否认现在的决策。”

    “带来的问题就是你与仪制司勾结,卖官鬻爵,光明正大地行使贿赂!”方清都道,“我明日就去御史台告发你去。御史台若是怕你郑家,我就去扼鹭监,早晚让你们得到应有的惩罚。”

    裴厌辞听到他这话,不由感到好笑,笑意却不及眼底。

    “难道我不与随路说这事,他们就不会干了?你一脸正气地去仪制司,告诉他们这提议有多好,那章程有多利于天下学子,他们给你通过了吗?只要没能落地,再好的设想都是一张废纸!

    “方司业,你一人心中装着读书人的前途,胸口揣着千万人的仕途梦,不代表其他人也一样。我与随路都是俗人,我要功绩,他要钱财,我们都没你高尚,但是我让国子监活了下来,不说别的,至少还能再挺几年,随路也帮我们跑腿,将这些措施实打实地落地。

    “还有,你说这些举措祸国害民,给人百姓希望,又依旧被世家堵死。方司业,你是不是太极端了,把你自己和身边的几个例子当成所有人,这举措都还没正式开始,就提前害怕起了以后可能发生的事情。何况你想的这些,难道我就没有考虑到吗?你在将别人当傻子。随路肯同意这个举措,难道是因为他揽的钱不够多吗?谁不知道国子监的博士都是臭脾气,他从卖入学名额这里赚到的所有钱还不够他卖给学事司一个职位的多。还不是想看国子监彻底败落下去,以解他心头之恨,不得咱们自己趁早玩完。”

    “你既然知道,还大力推动此事,到底是何居心!”

    “既然晓得,我为何就不能有后招。”裴厌辞摇头,叹道,“方司业,一口吃不成一个大胖子,事情要一步一步做。你将所有路都堵死了,别人从你这里捞不到半点好处,他们怎么会给你方便。”

    所以他说,萧与和他这群读书人一样,想法总是很完美,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就是不考虑实际。

    方清都脸色涨得通红,气得无以复加,他完全不敢苟同这小人的话,却又没办法反驳。

    “官场上的事情其实不难,虽说没你想的那么简单,却也没你想的那么黑暗不堪,大家都是人,都有私心。”

    裴厌辞给他到了一杯茶顺顺气,不然这人真可能被他气死在这,“说到底,就是权力和利益的互换。你给人方便,他便也能给你方便。你给了他体面,他便也还你体面。交易的多了,利益趋于相同,那就是同党。”

    这是最薄弱的利益关系链条,倘若哪天一人落难,他们会毫不犹豫地舍弃对方。

    但这对于随路和陈嗣宏来说,已经足够了。

    裴厌辞可没希望与这两人生死相依。

    “咳咳咳咳……”

    窗下传来一声止不住的咳嗽声,将两人的话打断。

    “齐大人。”方清都还未走到窗下,已然叫出了窗下的人的名字。

    显然他就早已经知道了。

    裴厌辞笑了下,没有说话。

    齐祥好容易捋顺了气息,与两人打了声招呼,从窗子绕到前门走了进来。

    “博士们说我的两位司业在吵架,我怎么好意思打扰。”齐祥轻咳两声,道。

    他走到近前,对裴厌辞作揖行了个礼。

    “大人这是做甚?”裴厌辞侧身避开,脸上闪过一丝受宠若惊。

    “今日听君一席话,有如开窍了一般,可惜,没有人在方司业这个年纪给我说过。”齐祥和蔼道。

    方清都一下子晓得他是来给裴厌辞撑场子的,而不是他。

    即使齐祥知道了这人行事不端。

    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起来。

    “方司业,谕告已经下来了,你就着手准备吧。”

    “是。”方清都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愤然离开。

    “他就这脾气。”齐祥道,“但你只要将事情交给他做,尽管放心,他做事像我一样,一根筋,轴,认死,心思还是好的。”

    “大人,下官晓得的。”裴厌辞道,“下官自己的事情都忙不过来,他若办不好,也得劳烦大人出面。”

    他与方清都同级,哪里有他教训人的份,肯定是让齐祥出马。

    “要想劳烦我,也就这一两个月了,咳咳咳……”齐祥又咳嗽了几声,显然病还没好全。

    “大人应该少喝点酒。”裴厌辞关切道。

    “近来好事连连,我怎舍得喝酒。”齐祥笑道,“世人浑浊,所以才想醉生梦死过去,不问世事。方才裴大人这一席话,却让我如梦初醒。身在世间,总避免不了浑浊,你想让自己一身清白,既不可能办到,也是逐本求末的。我为了这心中那一点光,一点梦,舍了这身皮肉名声,其实有又何妨。”

    门外,还未远走的方清都听到这话,不由想起了那晚,宏图酒楼门口,那个芝兰玉树的少年言笑晏晏地望着他。

    辉煌的灯火与影绰半昧的人影划过他的眼眸,也未能掩盖他眼中的光分毫。

    他的目光闪烁着顽强的野望与势在必得的决心。

    也有无限的包容和温柔。

    君子和而不同。

    那晚,他说了这样一句话。

    他连与朝中那些人连“和”都没有,守着自己的“不同”,不就只是在孤芳自赏吗?

    而裴厌辞,似乎对所有人都很包容。

    这种包容给他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似乎自己做的一切事情,都触怒不到他,也伤害不到他,更感化不了他。

    他就是他。

    他的不同,独立于他们这些人之外,像个看客一样,看着他们悲喜笑骂,而后在适当的时机,踩着他们,完成自己的目的。

    方清都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种想法,裴厌辞从来都没有利用过他。可能是那双温柔的眼睛背后,总是有一种让他莫名汗毛直竖的东西,在随时随地窥伺着周围的一切。

    正想着,他听见屋里的齐祥开了口。

    “你若想当这个国子监祭酒,就得收服方清都,否则这位子与你无缘。”

    第96章 前世旧人 他来投靠你,你有没有动过他……

    “方司业。”一位监生路过时朝偷听而人行了个礼, “司业怎么在这,不进去吗?”

    “刚出来,正要出去, 没想到日头这么大。”方清都做势擦汗歇息了下, 听到里面没了动静,往别地走去。

    等他找了下属将这国子监改革一事商讨个大概分配, 再回到格物堂时, 里头三三两两聚着几个博士, 正在打趣说谁会是下一个国子监祭酒。

    见到他还有两步站在门口, 大家纷纷都闭了嘴。

    “齐大人和裴司业呢?”

    “方才一同出去了。”一个助教小声道。

    方清都冷哼一声, 神色不是很好。

    “国子监就当是他俩开的算了。”成日混在一块, 有甚计划从来不与他说。

    周围寂静了一瞬。

    “方司业, 我们都觉得, 一个月后的国子监祭酒一职非你莫属。”一个博士上前小声道。

    “对啊, 你在国子监六年了,为监生鞠躬尽瘁, 那个姓裴才来将将一个月, 甚也不晓得,齐大人心里都晓得的。”

    这话得到在场所有人的点头赞同, 方清都的脸色却越来越黑。

    ————

    国子监一边忙着学事司的事务, 拟出对全国官学的统一标准和规定, 规范衙署职责,一边自己内部也要拟出新的入学和出师的章程,在这紧锣密鼓的气氛中, 齐祥也即将致仕。

    裴厌辞是有打算与方清都搞好关系的,但这人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从始至终都没给他一个好脸色,他也就只能想个别的办法了。

    忙碌的八月眼看就要过去,裴厌辞这才想起来,他已经将近一个月没瞧见棠溪追了。

    擦了擦汗,眼见学事司已经日渐步入正轨,下午也没甚事,他叫无疏待在监里帮他批改学生的小考默写,自己溜了出去,骑了匹马往平康坊慢悠悠走了过去。

    督主府还是透着一股阴森瘆人而气息,连门口两边的石狮子都带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他禀报了门房,头一回见到他露出为难的神色,说要等他通禀。

    裴厌辞感觉到棠溪追的态度似乎对他不一样了。

    在门口约莫等了一刻钟,门房这才恭敬地放他进去,将他引到大堂。

    堂内有旁人。

    因为棠溪追晓得他之前是顾九倾的人,现在是郑家的人,平日里他们往来时都会忌讳着外人,今日有旁人在场,竟未曾知会他,让他进来了。

    走近了才瞧见,坐在棠溪追身边的人是五皇子顾万崇。

    一时间,他有点拿不准这人的意思。

    心思电转间,他还是客气地躬身行礼,“拜见九千岁、骐王殿下。”

    “起来吧。”棠溪追歪靠在扶手和椅背之间,硕大的眸子半阖,神色恹懒,没有看他。

    宽大的紫色袍服下,全身紧绷得不像话。

    顾万崇见他弯腰,面色闪过一丝不自在,下意识想要起身,又想起了甚似的,坐了回去。

    棠溪追眼睛何其毒辣,一眼就看了出来,看了眼堂中间的人,突然道:“殿下,裴司业是我们的人。”

    顾万崇有些惊讶,看向淡然朝他笑笑的裴厌辞,喉结下意识动了一下。

    半晌,他抱拳道:“能得良臣,这是本王荣幸。”

    “能有机会为殿下效忠,应当是下官的荣幸才是。”裴厌辞笑道,暗暗朝棠溪追递了个眼色。

    这是何意?他何曾说过自己要辅佐顾万崇了?

    棠溪追避开他的眼,“本座与殿下还有要事要说,你先下去。霍存。”

    霍存忙从他身后站了出来,领裴厌辞离开。

    等人走后,棠溪追才问,“殿下与裴司业认识?”

    “不认识。”他下意识反驳,但说完之后,这才觉得刻意,道,“之前去太子府上的时候有见过,可能他忘了。”

    “他失忆了。”

    “这样。”顾万崇锐利的眸子深了深,手抓着椅子扶手上圆润的柄头,“裴司业与千岁的关系……”

    “不熟。”棠溪追堵着气吐出这两个字。

    “他一个郑家和太子那边的人,怎么找上了千岁?”

    “自然是被本座策反了。”棠溪追若有所指道,“如今他只效忠本座一人。”

    刻在骨子里的恐惧褪去,顾万崇沉稳的面庞闪过一丝狰狞恨意,又很快地隐没。

    “殿下若想请缨重回边关也无妨,陛下肯定会同意,避开这是非之地,也省得与阉人为伍,白白落得一身污名。”

    “本王记得,当初你愿意扶持本王,与郑家和太子抗衡,助本王夺位,条件是……”只是单单提起那事,顾万崇就一阵反胃,缓了缓,他暗暗攥紧了手,道,“他来投靠你,你有没有动过他?”

    “殿下怎还记着那事,不过说说而已。”棠溪追笑得花枝乱颤。

    他对很多人说过,要逼他们自愿躺在自己床上,供他肆意凌辱。

    但别人碰过的床,哪怕手指挨了个边儿他都嫌脏。

    这不过是对某些身份尊贵的世家权贵和皇族的臣服性考验。

    当那些人越过心里最不能承受的阉人之辱,开口答应他的时候,就是坠入他魔掌的时刻。

    再开口对他们提出其他要求时,对于他们而言,也就变得不痛不痒了,一般不会再反驳他的要求。

    除了提要求,他还用了很多手段,将朝中很多人规训成自己合意的模样,做这些他简直信手拈来。

    这些都不包括裴厌辞。

    一想到这人,他就要疯了。

    冷昳秾丽的眸子阴阴幽深地盯着眼前的人,似乎又在看另外一个人。

    顾万崇这次得胜归来后,不知怎么的,开始不听话了。

    “你动过他没有?”顾万崇执着于这个问题的答案。

    “殿下不是一向晓得,能成为本座入幕之宾的人,只有像殿下这般魁梧傲骨之人么?你觉得本座能瞧得上他?”

    顾万崇忍着慢慢抚上手臂的手,那冰冷滑腻的感觉几乎无异于在搓拧他的胃。

    压下心底的恶寒,他黑沉着脸色道:“若本王想让你瞧上他呢?”

    “怎么说?”棠溪追的手微顿,眉头稍挑。

    他有些惊讶于这个答案。

    他的小裴儿,竟然不是人见人爱又可口的么。

    “你若想将他逼上/床,很容易吧?”顾万崇冷硬道,“本王想亲眼看到,你用最折辱人的手段,去对付他。”

    “殿下不是要去边关对抗大熙吗?”棠溪追手背半掩着嘴,遮去了眼底的冷意,“短时间内本座恐怕没办法将他吃到手呢。”

    “此次若是前去,可能半辈子都只能在那里,定然与夺嫡无缘,本王怎么能舍得了千岁辛苦打下的半片江山。”顾万崇忍无可忍,将他越来越过分的手抓住,那手如无骨一般,又滑又嫩,冷彻透骨。

    一瞬间,他想起了刚从阴暗潮湿的腐地中蔓延出来的藤蔓,幸好智尚存,忍着反胃没有将那只手甩出去,只是忙不迭地松开,仿佛多沾一刻手骨都会被这种恶心玩意儿侵蚀腐烂。

    “只要你让他生不如死,本王可答应你,安安心心稳坐安京,不再想着去带兵,直至坐上那位子。”

    ————

    裴厌辞百无聊赖地坐在住院的院子里,见霍存在一旁殷勤伺候,忙前忙后地跑,把人招过来,问:“霍内侍,我似乎记得,你当初还抓过姜逸。”

    霍存脸色微变,胆战心惊道:“裴司业,这都是多久以前的事情啦。小的就是受义父的意,装模作样要打你,只是一时没收住手,伤着您了,义父之后可没把我打了个半死,您就饶了小的吧,小的给您磕头还不成么。”

    说着就要跪下来,两腿刚弯,膝盖就被脚尖抵住。

    “我不是翻旧账。”裴厌辞道,“姜逸是五殿下的人,五殿下和九千岁是同盟,当初你们怎么就不长眼地抓了姜逸?”

    “当时咱不晓得这事啊,姜逸也不懂朝堂上的规矩,没透露他在战场上和五殿下有了过命的交情。被您要了出去之后,咱们才从五殿下嘴里得知。”

    “当时五殿下怎么没要求千岁放人?”

    “害,他和义父的关系吧……只能说义父需要一个名头来对付郑家和太子。义父抓了谁,向来不会知会他,五殿下那时候还在边关处一些事情,耽搁了几个月,自然也没人告诉他。”

    “大军都班师回朝了,他留在边关做甚?”

    “说是查一些事情,其实就是借口,他很不想回朝,因为回朝就要面对义父,受人驱使的滋味哪里是金枝玉叶的皇子能忍的。”

    “他母族是哪家?”

    “一个小官小户,也就比太子的母族好些,但他自小神力,被陛下当成了祥瑞,颇受宠爱,比太子境遇好太多了。”

    “我之前几次见他都是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还以为他的日子不是很顺遂。”

    “可不么。还记得从前啊,宫里宫外谁不对他笑脸相迎,五殿下又是天生的带兵好手,只要他出征都能打胜仗,陛下喜爱的紧。那时候他连义父都不放在眼里,傲得跟甚似的。若非前段时日发生些事情,他也没有现在爱死不活的阴郁样子。”说到这里,霍存得意地笑了起来。

    “哦?何事?”

    霍存暗含一种隐秘的幸灾乐祸,兴奋道:“他的母族,两百三十五口人,一夜之间,都获罪入狱啦。”

    “嗯?”这人数,怎么和他前世下过的一道旨意一样。

    有点巧合。

    不过那次是本家亲族,而非母族。

    “这就是忤逆我们扼鹭监、忤逆义父的下场!”

    “没多没少的?”

    “都在案宗上明明白白记着,不会多冤枉一条人命。”

    “他们因何获罪?”

    “犯上,对帝王不敬之罪。”

    真的巧合。

    可惜,不是前世。

    那位大将军,也不叫顾万崇,更不长那个模样。

    “拿族人之命要挟,就算最后帮人家坐上那个位子,他也不会念及你们此刻的半点好。”裴厌辞道。

    霍存正要答话,门口处传来棠溪追的声音。

    “臭小子,趁着本座不在,你又跟小裴儿套甚近乎呢?”

    第97章 情窦 世上再也找不到第二个这样待他的……

    “义父, 儿子都在说您的好话呢。”霍存忙告饶道,求救的目光投向裴厌辞。

    裴厌辞消了,“看我做甚, 你义父与你说笑呢, 哪里能真对你如何不成。”

    这话一出,霍存感觉到落到自己身上若有似无的杀意霎时减轻不少, 暗暗松了口气, 心道这人救了自己一命, 赔笑道:“儿子日后干脆也认裴大人当义母, 只要大人肯收咱。”

    裴厌辞错愕了一瞬, 嘴角抽了抽, “义母?”

    “啊义父, 还是义父好了。”

    “他若是义父, 那本座岂不是你义母了。”棠溪追阴测测的嗓音在他身旁响起, 表示自己的不满。

    霍存后背僵直,抱大腿不成还得罪了两个人, 真想抽自己几巴掌。

    裴厌辞见他一脸灰败死相, 道:“唤我义母便义母吧,但只能私底下叫, 有外人时我可是不应的。”

    “好嘞, 义母, 儿子这就告退。”霍存顿时欣喜若狂,不敢再多话,偷偷瞄了眼棠溪追, 后者带着莫名的喜悦,暗道自己这下奉承对了。不过也多亏裴厌辞赏脸,心里对他的感激不由多了几分。

    棠溪追把他打发走, 似笑非笑地看着裴厌辞,走到他身边,“我的义子都让你认下了,跟我却不熟?”

    裴厌辞嗔道:“你与霍存都认义父子了,这算不算熟?你刚露出点不顺意的意思,他就吓成那样,以为小命不保。我跟你熟不熟,跟你到头来取不取我命可没关系。倒不如不熟,日后动起手来也痛快。”

    棠溪追还正在琢磨着如何将人拘禁在府里,听到这话,心中犹豫了下。

    上次在裴厌辞面前出了好大一回丑,他郁郁寡欢了好些时日,脑海里之前本就存有的想法和念头更是疯狂滋长,恨不得立刻冲进小院里将裴厌辞撸到府里,用铁链锁着。

    永永远远,都属于他一人。

    即使裴厌辞厌恶他,嘲笑他,恶心他,贬低他,那也无处可逃了。

    直到他腻味了为止。

    今日见这人一脸如常地主动找他,待他与平日里完全无二别,心里莫名地又安心了点。

    “那你认霍存做了义子,这算不算越界?”棠溪追突然想到。

    “我不过是认下一句义母,就平白得他的感激涕零,为何不做?”

    “论收买人心,还得是你。”棠溪追平静了心,坐在他身边,将一身紫袍袖角好,也有心情调笑了,“怎么,想撺掇他对我图谋不轨?”

    裴厌辞笑了一声,朝他偏头,“我像是那么不智的人么?”

    棠溪追上身慢慢沿着石桌滑向他,在他耳边道:“谁晓得你对我是哪种心思。”

    裴厌辞心头一跳,身子往后仰了仰,视线与他平齐,“千岁大人在朝野只手遮天,下官怎么忍心失去这么大的助力。”

    “所以你今儿个找我又有何事?”

    “就不能想你了,来督主府走走?”裴厌辞笑若繁星,手抚上他的胸膛。

    隔着紫色的衣袍,他的指腹清晰地感受到那蓬勃的、呼之欲出的硬朗肌肉。

    他的喉结忍不住滚动了两下。

    在床上时,他简直要爱死这具身体了。

    此刻他只是将人轻轻往外推,棠溪追离他有些近,夏季午后的热气混着他的鼻息,肆无忌惮地侵略而来,水车带来的凉意都静不下他心头的躁意。

    “你还能再假点吗?”棠溪追轻嗤,抓住胸膛欲将他推离的手。

    “好吧。”裴厌辞笑得欢畅,“国子监眼看就要变天了,齐祥的态度暧昧不明。他与我交好,也对我的能力大家赞赏,但又要求必须与方清都搞好关系才行。方清都那人吧,油盐不进,我最烦这种认死的人了。”

    “齐祥这人我不熟,但扼鹭监有调查过,为人还算正派,不像有些官员,做事的是一批人,升迁的是另一批拍须遛马之人,你要想知道他的污点,以此拿捏他,回头你让你义子找找。”

    棠溪追抓着他的手就不打算放开,不轻不重地揉捏把玩着,眼里湿气慢慢蒸腾,泡软了眼底浓沉的阴暗。

    在故意恶心顾万崇之后,自己腐烂流脓的心又慢慢再次愈合。

    裴厌辞不嫌弃他。

    也唯有他了。

    心念一动,他脖颈弯曲,低下头,在手背上落下珍而重之的一吻。

    不舍得吃掉他了。

    因为他永远不会腻烦裴厌辞。

    世上再也找不到第二个这样待他的人了。

    蜻蜓点水般地吻了一口后,他见手心里细心捧着的指尖难以抑制地颤了颤,有些难为情地仰起脸。

    裴厌辞愣愣地盯着他,嘴里的话霎时间溜走,脑海里一片空白。

    两只耳朵尖慢慢涌起一股热意,在他的目光中变得熟红,白皙的脸庞悄然爬上一团红霞。

    再亲密的事情也做过几回了,但他此刻敏锐地察觉到,他们之间,似乎有了些许不同。

    他的心像是一卷被水泡得湿透的书,鼓胀,狼狈,黏腻,含含糊糊的,随着溪水拍打石岸而荡漾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又一瞬间在这炎炎烈日下被晒得发干,热得口干舌燥,头晕目眩。

    等深思再清明时,两人不约而同地局促笑了笑,默契地将目光从对方身上移开。

    但敏锐的耳鼻总能精准地捕捉到,院子里潮泥的腥气,水车吱呀的旋转,夏蝉的聒叫,还有身旁人急促粗重的喘息。

    头顶上,满树的绿叶与栾花在午后的阳光中闪闪发亮,投下摇曳的影绰,光影的流转摇荡倒映在地上,也在两人的脸上舞蹈,婉婉飘香。

    都怪这妖孽,生得太好看了。

    对,一定是的。

    手指还被冰凉的手攥着,一同搭在某人的大腿上。他抽搐般地动了动,立刻被禁锢地更紧了。

    “方才见你脸上有画着纹样,怎么这会儿又洗了。”裴厌辞低咳一声,清了清喉咙,没话找话。

    攥紧的手慢慢松开。

    棠溪追体内的勇气慢慢流失,“就是……再脏了……”

    裴厌辞反握住他的手,十指相扣。

    “说得好似你不沐浴一样,”他打趣道,“之前成日爱用那些腌臜玩意儿熏着,不会是为了遮掩自己的偷懒吧。”

    “不是。”棠溪追也跟着惨淡地笑了一下。

    为了遮掩他肮脏的欲/望。

    这样他就可以直气壮将体内的情/动归咎于催情香,而不是他这残破不堪的身体生出的。

    明明连男人都不是,为何他又要饱受情/欲的折磨。想要像野兽那样尽情地交、媾,却永远发泄不出来。

    他好难受。

    没有人解。

    一个宦官,不应该有这种欲望。

    宦官可以歹毒刻薄,可以心性扭曲,阴晴不定,但不应该有情/欲。

    一根刻玉玲珑的手指抚上他的眼尾,沾了他睫毛上坠着的一滴水,轻轻拭去。

    棠溪追眼眸闭了闭,又睁开看向他。

    “擦干净不就好了。”他无所谓道,“没甚大不了的。”

    棠溪追眼眨眼。

    他又避开了视线。

    “方才我说到哪了?”

    棠溪追艰涩的嗓子吐出两个字,“齐祥。”

    “啊对。”扶手之上,随意搭着的左手拇指搓了搓沾湿的食指指腹,裴厌辞望着水车,又不知该说甚。

    感觉自己要热糊涂了,闹了心跳的毛病。

    “可要我帮你在上面探探口风?”棠溪追问。

    “嗯,好。”裴厌辞道,“你常在御前行走,上边更属意谁,更喜欢哪种品行能力的人担任祭酒,你应该会更了解。”

    “依照我对陛下的了解,这几年他趋于中庸了。”

    裴厌辞沉凝了下,“所以其实齐祥摸到了陛下的意思,更喜欢方清都这样的,所以让我跟他打好关系,好让他之后主动放弃这位子?”

    “可能是。”桌下,两人的手十指相扣,棠溪追冰冷的手心难得开始冒汗,热得思绪一片混沌。

    相贴的掌心变得濡湿、黏腻起来,带着潮湿的热气,但谁都好像忘了这茬,没有人松开。

    “齐祥这是把我当甚手眼通天的人物了?一个四品的国子监祭酒,谁不想要?”

    在大宇朝廷中,五品的官职是个分水岭,只有在这品级纸上,才有资格参加平日里那些大小朝会,才算开始摸到中央核心权力的边儿了。

    “可要我帮忙?”棠溪追刚问完,顿时有些后悔了。

    裴厌辞才十七,若是已经当上了国子监祭酒,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简直前途不可限量。

    他不再是太子府里的顽石,不是国子监里被一群穷酸腐儒刁难受气的璞玉,而是谁都能瞧见的珠宝。

    那时候,谁都知道了。

    裴厌辞还会在意他吗?

    “不用你帮忙。”裴厌辞今日一行本来存了这个心思,但此刻又会想起上次他央这人出手时惨痛教训,脊背忍不住蹿起一串酥麻。

    不到最需要他的时候,他不会想和他做交易。

    九千岁一定没做过生意,不懂细水长流的道。

    “还没到最后的时刻,方清都若再拿不下,我便去找齐祥,他可好说话得多了。”裴厌辞一门心思扑在事务上,站起身时,才察觉到两人方才的手还没松开。

    他的身体被手的滞力带得稍顿一下,尴尬地松开手指。

    棠溪追只好不情不愿地放开。

    “那我先回去了。”

    “嗯。”棠溪追怏怏道,欲盖弥彰地低头呷了口冷透的茶,“霍存估计有查到一些方清都的事情,你去找他,还是我让他带着东西送到你那里?”

    “我正好去找找他。”

    裴厌辞两只手互相摩挲着,手心的汗被擦干,又生出新的汗。

    “我去找找他。”

    他又说了一遍,脚下快步走出了院子。

    那种黏腻的热意终于随之散去。

    但心里那卷泡过又晒干的书,看似还和从前一般,但纸页已经变得皱巴,如同水面荡漾开的波纹,再也恢复不了平静。

    第98章 救人 将人压倒在马车上,从背后撕开他……

    裴厌辞从后院一路闲逛着, 没有碰到霍存,心道可能在前院,不由又生出几分奇怪来。

    棠溪追一向讲求奢靡排场, 又好磋磨人, 连踏脚的脚垫都要人跪着用后背伺候着,府内伺候他的人相当之多, 可今日他从主院走出来, 晃悠了一大圈, 没见到霍存, 也没见到旁的内侍和扼鹭监侍卫。

    正纳闷着, 假山后传来一阵窸窣的脚步声, 有些沉重, 还有喘气, 不少于一个人。

    他脑海里最先想到的是堂堂督主府竟然进贼了。

    接着他被自己的荒谬想法逗乐了。

    上臂上隐藏的袖珍弩箭还戴着, 这些时日他每日早晨都有练一个时辰的功夫,此刻若真遇着歹人, 他自信至少能保证自己的安全。

    他收敛气息, 绕到假山之后,血腥味也开始弥散在鼻尖。

    假山后的两个人惊疑地停住脚步, 接着, 一股绝望的惊恐让他们的瞳孔骤缩起来。

    “万喜。”裴厌辞见到是熟人, 也愣了一下,接着笑了起来,“有段日子没见, 还以为你失宠了。”

    而被万喜搀扶着的人,就是之前棠溪在府里追玩狩猎时的猎物,也是曾天真地以为挟持他就能安然出府的那个男人。

    几个月前被刺穿的左肩看起来已经痊愈, 但是不可避免的,他的身上又添了不少新的伤口,最严重的还是他的左手,从肘弯处开始,他的袖管就空荡荡的。

    不止是身体,那人眼神闪躲不安,畏人,又显得麻木涣散,明显精神也受到了重创,完全没有了当初挟持他时的愤恨,不甘,以及身上的正气。

    棠溪追一向对这些事情很在行。

    万喜早已没了之前的谄媚模样,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间,神色冷锐而警惕地将伤者护在身后。

    两个人的脸色都很难看。

    莫名地,就这样僵持了下来。

    慢慢的,万喜眼里的焦急之色涌了上来,他支开了府里的人,但不需要多久,那些人又会回来,甚至霍存还可能提前察觉到异样。

    “裴大人,我听说你在国子监做的改革,是个好人……”

    “你高看我了,”裴厌辞道,“你见过哪个好人会和祸乱朝野、草菅人命的宦官搅和在一起的?”

    万喜脸色惨白起来,手往腰间探去,“既然如此,得罪了。”

    “你知道我师从九千岁吧。”裴厌辞道,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进退两难,这才开口,“我想知道九千岁抓你身后那位的由。”

    看万喜的犹豫和警惕,他笑了,“你觉得他被关进扼鹭监,我能猜不出是因为对扼鹭监不利的东西吗?你觉得我此刻问这个是因为甚?”

    “他没有供出一个字。”万喜抓住了受伤之人的手臂,显然他坚持不了太久,体力开始透支了。

    “我没有那种闲心为棠溪追套你话。”裴厌辞道,“我只想知道这个。”

    万喜想了想,说出扼鹭监都知道的事实,“扼鹭监当初抓他的罪名是,他在北疆边关贩卖私盐。但这事纯粹就是冤枉,做这事的明明是那个阉人!”

    棠溪追贩卖私盐?

    裴厌辞一点也不惊讶,作为国之蛀虫,一代奸佞,是会干出来的事情。

    “可有证据?”

    万喜眼神闪了下,恢复平常,“没有。”

    就在这时,三人听到霍存在数落人的声音,随着脚步声音量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万喜慌了,看向裴厌辞的目光充满了不信任和憎恨。

    “我没引人过来。”裴厌辞道,“你们可以走了。对了,出府之后,你们有接应的人马吗?”

    “你问这个做甚?”

    “府门口左边第三棵树下有匹马,是我的。”

    “大门太危险了,而且是骑马。”

    “总比用两条路走更快。”裴厌辞道,听到霍存的说话声,他立刻又改了主意。

    “等等,你们跟我来。”

    见万喜满目怀疑,他道:“霍存就要过来了,你带着伤员,没有我的帮助,你觉得依靠调走几个内侍就能顺利地逃出去?”

    万喜还没说话,受伤的那个男人扯住了他的衣袖,万般不愿意,“他们就是一伙的。”

    裴厌辞眼见人越来越近,他干脆从假山背后走出来,迎了上去。

    “义……裴司业,”霍存一见到来人,脸上的厌嫌怒意立刻消散,笑成了花,“您怎么在这呀,和义父商量完事情了?”

    “嗯,你手上可有方清都的把柄?”

    “诶呦,这得让扼鹭监那群小崽子找找,大人会不会很急?”

    “比较急,你也晓得,齐祥从他那位子上退下来,也就这半个月的事了。”

    “交给我吧,就算方清都没污点,咱扼鹭监也能给他搞出点晦气来。”

    “不用,你现在去找找,就过往你们监视探察得知的那些,别平白生出事端。”

    “听您的,您的事情最要紧,我这就亲自去,交给那群崽子还真让人不放心。”霍存道,又招呼了跟着的几个人一起去帮忙。

    裴厌辞见周围没人了,转身回到假山后。万喜也从假山的缝隙中出来,半信半疑地看着他,这次裴厌辞说跟他走,他还是扶着人跟了上去。

    顾万崇在督主府里处完几样事务,立刻马不停蹄地就要离开,才刚上了马车,就听车夫一声闷哼,被拽了进来。

    裴厌辞刚进来,迎面而来的就是一柄锋利的短刀,差点戳到车夫的眼睛。

    顾万崇看到来人,手硬生生凝滞在半空。

    “殿下要是杀了他,咱们可就没人赶马车了。”裴厌辞将挡在自己身前的人放下了点,笑道。

    顾万崇慢慢地收了匕首,僵硬地吐出两个字,“何事?”

    “下官有两个朋友,想要搭借殿下的马车,同行一段路,怎么样?”

    顿了一下,顾万崇点点头。

    宽大的袖袍之下,他的手抑制不住地在颤抖。

    裴厌辞朝小窗外打了个手势,扭回头,对他笑了笑。

    顾万崇下意识避开他的眼睛,看向车夫,“去赶马车。”

    “得罪了,压压惊。”裴厌辞松开他的嘴,随手塞了二两银子过去,“可否先去姜府?”

    车夫看了眼顾万崇,得到他的点头后,这才出去。

    帘子撩开,万喜二人立刻跳上马车。

    随着一声鞭响,马车开始缓缓挪动,直到离开平康坊,二人终于松了口气。

    “多谢五殿下。”万喜二人拱手致谢道,“久仰殿下美名,今日之恩,来日我兄弟二人定当舍身相报。”

    “救你们的不是我。”顾万崇身子靠在最里面的车厢内壁上,手若有似无地按在腰侧的匕首上,“你们是军士?”

    “是。”

    “之前在哪参军?谁的部下?”

    “之前是封伯姜封将军,后来是季怀永季将军。”

    顾万崇点点头,“是在汶卉关吧,可惜本王与姜逸都在双峰关。”

    边境绵延数千里,大宇北境与大熙国土接壤线呈现出左低右高的形状,连接西域一带的国土早在之前的战争中被大熙夺走一大部分。

    “你们在军中担任何职务?”

    “属下陆放,曾任季将军麾下游骑将军,这是属下的胞弟,曾任振武校尉。”

    裴厌辞眉头微挑,他早就看出这两人有军长气质,没想到“万喜”的职务还是个五品的将军,竟与姜逸差不离。

    “裴司业,”陆放仍穿着督主府内侍的靛蓝袍服,不过脸上的易容已经撕下来,露出与陆烈一模一样的脸庞,“我们去的姜府是?”

    “姜逸那里。你放心,此人性格刚烈正直,也是位将军。你若有冤屈,可与说,他会想办法护你们周全的。”

    裴厌辞嘴上说道,拿了旁边食案上的茶水给两人润润喉,道:“陆校尉,上次在督主府不知身份,还以为是歹人,咱们也算不打不相识了。”

    陆烈神色躁动难安,显然不信他的话,也不信自己会被救出来,总是时不时撩开帘子偷窥外面。

    他更信这一切都是棠溪追玩他的消遣。

    裴厌辞将手臂上的弩箭拆下来,交给陆放,示意他们用这个防身。

    “这……多谢。”

    裴厌辞不在意地笑了笑。

    顾万崇盯着他,微垂的眼皮给眼底留下一片阴翳。

    等到了姜府,裴厌辞与他道过谢,带着两人进了府。

    与姜逸大致说了情况后,他将人拉到一旁,小声道:“他们手里有棠溪追倒卖私盐的证据,尤其着重关注哥哥陆放,很可能在他手上。”

    之前他还不解,看到陆放与陆烈长相相同时,猜出了个大概。陆放职位更高,更可能察觉并接触到那些证据,弟弟很可能是为兄受过。所以人都被折磨恍惚了,他也不知道证据。

    “你怎么晓得?”姜逸瞪大了眼珠子,“怎么,你想我帮你拿到证据?咱们对付阉党,是不是有点不自量力了?”

    “怕了?”裴厌辞抬眸看他。

    “我自己是不怕,但我娘刚给我说了个亲。”姜逸粗条条的一个人,开始怜香惜玉了,“咱总不能害了人家姑娘跟我丧命吧。”

    “你放心,到时候将证据交给我,你不会有事。”裴厌辞道,“你先取得他的信任再说。”

    姜逸点点头,再看向陆家兄弟时,神色有些不自然。

    “你到底怎么赢胜仗的。”裴厌辞无语道。

    “我还不如回边关呢。”姜逸苦哈哈道,“你们这些人,弯弯绕绕真多。”

    “走了。”裴厌辞招了招手出了府,却见顾万崇的马车还在门口。

    “裴大人,你家在哪,我家主人可捎带一程。”车夫沉声道。

    裴厌辞也不客气,再次上了马车,“多谢殿下。”

    “那两人是棠溪追让你放的,还是你自己擅作主张?”顾万崇道。

    “有甚分别么?”裴厌辞笑道,“下官只知道,殿下怜惜将才,愿意救人。”

    顾万崇的家人还被棠溪追关着,他肯定能感同身受。

    裴厌辞对这位皇子的了解并不多,正如霍存所言,这人有点阴郁,眉头紧锁,仿佛时刻笼罩在一团灰蒙的雾气中。

    明明五官锋朗明锐,若是笑起来的话,应当很好看。

    他想起第一次见面时,这人和姜逸激正酣,身姿潇洒利落,又飞鸿落影般地飞至他面前。

    武功很高,能力很强,比姜逸那个傻大个好上不少。

    裴厌辞起了点心思。

    蓦地,顾万崇趁他走神,突然一个飞扑,将人压倒在马车上,从背后撕开他的衣裳。

    第99章 旧事 你太让孤失望了

    裴厌辞压根不是常年习武之人的对手, 何况这人天生神力,只是惊叫一声,就被他压在马车地板上, 双手后剪。

    一只粗糙得过分的手探入他的后颈, 带着厚茧的骨节从腻滑的皮肤划过,激得他浑身颤抖, “放手!”

    这声怒喝带了强势不容拒绝的帝王威严, 顾万崇浑身打了个冷战, 手下一顿, 接着毫不犹豫地将他的领口扯得更开。

    在右侧靠后方的脖颈与肩膀之间, 一个“奴”字显露出来。

    那处的皮肤因为被烙过, 显得比其他地方更嫩, 带着淡淡的桃粉色疤痕。

    粗糙的指腹划过那个“奴”字, 一笔一划地细细描摹着, 微微的崎岖触感与周围光滑细腻的皮肤完全不同。

    在印象中,那里应该有一个四片竹叶形的红色胎记。

    可是这里被热铁烙过, 原本的皮肤应该是甚样的, 已经不得而知了。

    他沉思着,不经意间抬眸, 裴厌辞半束的头发有些乱, 左脸被他按在冰蚕丝簟上, 发丝遮掩间,挺翘圆润的鼻尖稍红,偃月眸子洇染出一团雾气, 润红了眼眶,即使愤怒非常却也只能委屈地隐忍着。

    不知想到了甚,他面皮红了红, 有些局促起来,“抱歉,失礼了。”

    手刚松了力道,身下的人一个扭身,抬手成拳往他的脸上砸去。

    “嘶——”下一刻,哀叫的人又成了裴厌辞。

    等顾万崇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又将人的手抓着,反扣在腰后,按回地板上。

    “放手!”

    夏衫单薄,裴厌辞领口被扯开,几番挣扎之下,一侧衣裳已经滑到上臂,露出了雪腻圆润的肩膀,半片胸膛和一弯锁骨,不屈不服地乜眼看他。

    “堂堂五皇子,就是这般欺辱臣子的?”

    裴厌辞心里直骂娘,看来还是功夫不够好,今日过后得加倍练!

    “本王、我、我不是这个意思。”那双熟悉的眼睛露出想将自己千刀万剐的眼神,顾万崇心神一荡,气势顿时消散,有些弱气。

    “你别动手,有话好好说。”他心平气和道。

    “你对我好好说话了吗!”

    一上马车就将他压在身下剥衣裳,这是正常人聊天的态度?

    “抱歉。”顾万崇气短,慢慢松开了手。

    裴厌辞毫不犹豫地往他胸口踹去了一脚,毫不留的地力道让他整个人往车厢后壁撞了一下又回弹,整辆马车晃了晃。

    车夫停了马车,听到里面的咳嗽声,忐忑地叫了一声:“殿下?”

    “继续走。”

    马车又动了起来。

    裴厌辞心里舒心了不少,坐了起来,将鬓前散乱黏着的碎发一股脑用手指梳到脑后,慢条斯地将敞开的领口好。

    指尖划过后颈时,顿了一下。

    方才这人似乎正盯着他这处看。

    这处除了官奴的烙印,还有甚呢。

    裴厌辞神色难辨地看着顾万崇。

    骐王殿下靠坐在里侧,低低咳嗽了好几声,这才捋顺了气,手揉着挨了一脚的胸口,目光却在他身上流连。

    是他,还是不是他?

    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他现在只是一个六品小官,奴籍出身,无依无靠,而自己是高高在上的皇子,杀他简直易如反掌。

    这个念头一产生,就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抬头,这才发现裴厌辞的目光残骇而迫人。

    那熟悉的、挥之不去的梦魇,开始作祟。

    裴厌辞手指将衣领捋直,看着他,缓缓露出一个微笑。

    “五殿下方才在找甚?”

    “没。”下意识地,顾万崇的声音染上了颤抖。

    “不是都摸到了吗,下官后颈处有一个官奴的烙印。”

    他没说话。

    “但在被烙印之前,那里还有胎记。这个胎记,伺候下官的内侍知道,当初将我寻回宫里的大臣知道,皇族人知道,除了他们之外,我就只给一人看过。”他跪坐在马车凉簟之上,上身慢慢前倾,欣赏着他的脸色慢慢变得惨白,更加验证了他的猜测。

    “常双崇,你太让孤失望了。”

    听到那个熟悉的名字,顾万崇的脸色彻底转为灰败。

    那个梦魇,成真了。

    “你在怕甚?”裴厌辞直了身子,玩味地看着他。

    这也是他上辈子一直困惑的问题。

    他已经给了这人最大的权力了,但还是怕他。

    顾万崇也不知为何,自己会这么怕他。

    尤其是那双眼睛。

    他害怕极了。

    那不是眼睛,是一双能随时窥探出他内心隐秘的镜子,是世上最锋锐无情的剑。

    这个人,是造成他前世今生所有苦痛的梦魇。

    说是梦魇,因为在今日之前,他还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真的。

    这次回安京,在姜逸府上,第一次见到这人的那一瞬间,他的脑海里涌现出一段不属于他的记忆。

    另一人一生沉浮的记忆。

    他分不清自己到底有没有亲生经历过,他的前世、那个叫常双崇男人,与他身高样貌年纪家世统统不一样,但他能深刻地体会到这个人的所有苦痛哀乐。

    那是他的前世,自己是他的今生。

    在遇到这个叫裴厌辞的男人后,他的本家,自己的母族,同样悉数入狱。

    而前世的他,最终在帝王驾崩之后紧接着的一场战役中战死沙场。

    前世,常双崇对这人又恨又惧,以至于那种强烈的感情还在支配着这辈子的他。

    “你以自己为饵,编造大不敬之名,陷害常双崇全族上下锒铛入狱,逼他去战死沙场,你现在问我在怕甚?你觉得能怕甚!”他目眦欲裂,几乎要当场杀了他,“亏他还这么相信你。”

    “相信孤?”裴厌辞笑得凉薄,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若真心相信,就不会意图造反,意图颠覆大陶皇室。”

    顾万崇神色微凝,仔细想了想,竟然真有这个记忆。

    常家在帝王的蛊惑和放任下野心愈发膨胀,试图举兵谋反,主谋却在计划的前一天被裴厌辞召进宫,有了那场醉酒。

    在两人相拥的那一刻,一句无意间的轻喃,常双崇敏锐地察觉到,自己和常家的谋划,悉数在这位年轻帝王的掌控之中。

    当你的对手从始至终无所不知,甚至连你的势力手段都是他暗中谋划、一手栽培起来的。那一刻,没有人心里还能滋生出一点勇气。

    皇帝知道他的谋反。

    事实也的确如此,裴厌辞在这一刻承认了。

    而常双崇,却对想要推翻的帝王一无所知。那一刻,他连自己身边人和属下到底是效忠他的还是效忠皇帝的都不知道。

    自以为智计无双,精心筹谋,赌上整个家族的前途性命,到头来却发现自己不过帝王无聊消遣时把玩的金丝雀,连笼子的边都没挨到。

    试问谁能不怕。

    “我……”顾万崇语塞。

    裴厌辞摇摇头,叹了口气,“看来你想起来了。双崇啊,你凭良心说句话,孤可曾亏待过你?你的家人,难道孤冤枉他们了吗?”

    “那这辈子,我的家人,本王的母族,为何会被扼鹭监抓走?他是你的同谋!”顾万崇尖锐地崩溃叫道。

    “那你要问九千岁,与孤无关。”裴厌辞轻笑,“也许,是因为你重蹈覆辙,又开始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顾万崇的确起了想要摆脱棠溪追、反手对付他的心思。

    “谋逆大罪,孤只是将你的家人下狱,还等着你次次凯旋的好消息,再给一次饶恕你们的机会,宽容善待至此,你难道还不知足?”

    裴厌辞看他尤为像一只活生生的“白眼狼”。

    顾万崇被他的话堵得哑口无言。

    身为武将,他,亦或是常双崇,都不是擅于言辞之人。

    马车停了下来,“裴司业,具体该怎么走?”

    裴厌辞撩开门帘一角,见是自家小院附近的巷子口,地方偏僻,无人在此处经过。

    “劳烦,在这下车便好。”他笑了笑,声音清脆。

    “等等。”顾万崇见他下了马车,追了出来,才刚撩开门帘,车夫直挺挺地倒在了他的脚边,死不瞑目地瞪大双眼望着他,脖颈处还在喷血,溅了他衣袍,如血染梅花。

    他一时怔愣住了。

    “五殿下可能要雇辆马车回去了。”裴厌辞将匕首上的血渍擦干净,平静地塞回长靴中,“世上总有几个倒霉鬼,一不小心就听到了不该听的。殿下,给他家人一笔丰厚的安葬费吧,这是咱们欠他的。”

    倒下的尸体袖口处掉出了二两银子,在车辕上滚了滚,落到了地上,无人再问津。

    ————

    霍存连夜将方清都和齐祥之前的调查结果给裴厌辞送过去,裴厌辞没甚兴致地翻了翻,果然,连多收学生几两银子的事情他们都没干过,清白的很。

    第二天,他还是去找了齐祥,直接挑明了方清都至今仍不喜欢他。

    “大人,我觉得,一个衙署里最好还是有不同的声音存在比较好。”他试图从另一个角度说服他,“若是上下意见一致,容易形成一言堂的局面,很容易受到蒙蔽。方大人与下官意见不合,日后遇到事情就多辩一辩,解决之道就是这样辩出来的。”

    “是这个。”齐祥点点头,“你怎么不早跟我说这个呢,我昨日已经将举荐扎子交上去了。”

    这么快。

    “大人推荐的是谁?”

    “你。”

    这臭老头,还搞大喘气。

    齐祥被逗得哈哈大笑,带着捉弄成功的促狭道:“其实我若顺着陛下的心意来,应该举荐清都,他出身正,有资历,说实话,能力也不差,做事有原则,品行心性几十年来始终如一,国子监上下人人都服他——这也是我想让你跟他搞好关系的原因,日后办事不至于没人听。而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太守正,反而不适合。现在,需要一位手段更多端、更激进的人,去将已经开始走向末路的国子监重新开辟出一条新的道路。”

    “下官有愧。”裴厌辞行了个礼。

    齐祥温和地笑了笑,“厌辞啊,你有很强的野心,为此甚至不折手段,我和清都看得一清二楚。国子监可能只是你的一块踏板,但也希望你看在我的面子上,至少别辜负了它。”

    “记住,教育,是国之兴衰的根本。”

    第100章 撞柱 以后国子监,就靠你了

    国子监近来都在传裴厌辞会是下一任祭酒的事情, 闲暇时王博士揶揄地问他这事,说到时候可要准备请客了,被裴厌辞以还不清楚结果别乱传播谣言为由挡了回去。

    裴厌辞这几日又问了一次棠溪追, 他以为上头看了齐祥上交的扎子, 应该会对他的年纪以及之前的官奴身份有所质疑,这么重要的位子, 不可儿戏。

    棠溪追跟他促狭地眨眨眼, 说给他下的任职帝谕很快就会下来了。

    “陛下同意了?”

    “自然, 他对你还有印象。而且, 你要相信郑相在背后的能量。”

    裴厌辞点点头, 他也找郑清来谈过, 未来三年, 郑家将会越来越倚重于他在朝中的活动, 现在帮他拿到祭酒的位子, 是互惠互利的局面。

    转眼就是月底,下了几场秋雨, 裴厌辞冷不丁受了寒, 着急忙慌地拉着无疏和毋离去做秋裳,买秋被。还没两天, 太阳出来了, 天气又热了起来, 但到底没从前的酷热了。

    之前受的寒气让裴厌辞流了好几日鼻涕,又断断续续咳嗽到了九月,终于将将好了。

    可国子监祭酒任命的帝谕, 还是没来。

    不少人都开始嘀咕起来,私底下的流言传到裴厌辞耳朵里的就不少。

    阴沉闷热了几日,窗外又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

    齐祥撑着伞匆匆来到廊下, 并未收伞,而是招了方清都出去。

    王博士跟着其他几个博士凑到了裴厌辞跟前,小声道:“看起来最后花落方家。”

    “不管落谁家,你们不都干一样的活儿。”裴厌辞不在意道。

    另一个博士道:“说来他当祭酒也挺好,裴司业,你太年轻,镇不太住人。咱们那些监里的老油条们,方司业当初都花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让他们干活,为此还在背后骂他偏颇,实在气人。”

    “咱们就想国子监安安生生的,各自做好自己的事,别惹那些遭殃子的事儿。”

    “你还年轻,等方祭酒退了,你刚好上去,前途不可限量啊。”

    齐祥脚下聚起一个浅浅的水印子,他说了几句后,方清都进来,拿了几分文书,拎了自己的伞,跟着出去了。

    “方司业怎么一起去了,是进宫吗?”王博士道。

    “很有可能。”

    格物堂中,裴厌辞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望着外面的两人,眼尾耷拉着。

    他想了一通,自己的出身和年纪的确是硬伤,而且才进国子监几个月,齐祥敢举荐一个新人,恐怕大半个朝廷都在骂他老糊涂。

    齐祥望了过来,两相对视,蓦地朝他笑了一下。

    那是一个安抚的笑容,让他不要担心。

    裴厌辞却皱起了眉。

    不知怎的,他心中微跳,有点惴惴不安。

    “诶,不过,裴司业你有一个极好的优势。”

    王博士几个还在闲谈,学事司的事情初入正轨,课程也没到年末,他们的事务也就不多了。

    “我听说啊,你和仪制司,还有陈尚书关系都不错,三不五时地吃酒,这方面有优势。咱们国子监之前几任祭酒,都和仪制司关系不太好,尤其是咱们这位齐大人,别看他现在醉生梦死,完全不管事的样子,前两年年都还敢在陈尚书面前拍桌子,成日和随大人吵架,几乎到了要拿刀搏命的地步。”

    “方司业其实和齐大人性子差不离,执拗,顽固……嗐,咱们事务多点没甚,就是跟上头要搞好关系,否则想讨要几个新人进来干活都难。青黄不接的,日后等咱们都退了,那些刚来的能做得成事情?”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裴厌辞没搭他们的闲言碎语,卷了本《周易》,沿着长廊走到讲堂。

    徐度那些人早就在谈论到底谁才是新一任国子监祭酒,为此还私底下偷偷开了赌局。

    戚澜今日也到他的讲堂听课,不过裴厌辞一般不爱跟他们讲甚,今日和平常一般让他们自习功课,有问题到跟前找他。

    没多久,戚澜走了上去,坐在他书案对面的蒲团上。

    “喂,”他指节敲敲裴厌辞面前的桌子,懒趴趴地靠在书案边,“你的位子被人抢了?”

    “不知道。”

    “太子干的。”

    裴厌辞这才抬头,“我跟殿下关系你知道,不必再离间。”

    “就是因为关系不好,所以他见不得你好。”戚澜示意他凑近,小声道,“小道消息,这事我外祖原本是同意了的。眼看帝谕都签了,太子突然发难,当着皇帝的面说你各种不是,把你贬得可难听了,贿赂礼部帮你说话,甚至说你之前还伺候过那个姓棠溪的,怀疑你俩关系不正当,把那个宦官头子吓得都跪下了。因着这个,外祖难得把那阉人也骂了一顿,最近应该在禁足了。”

    裴厌辞皱眉,这次顾九倾倒是没有透露出风声,想要的不是为了逼他再次上门吗?

    还有棠溪追,原来因着这事被禁足了吗?

    他心中生起些许烦躁来,连带着戚澜一副看好戏的样子都觉得烦人无比。

    “太子这招下得狠呐,借你的事终于挫了一把阉党的锐气,还狠狠下了一把舅公的面子,但谁敢说甚呢,大宇未来都是他的。”少年还在放肆地笑着,懒散的目光再次滑向他的脸庞,“他这人,感觉六亲不认了。”

    突然,他凑得更近,“今晚你要不要来我府上坐坐?我母妃一直想请你去公主府吃个便饭。”

    “没空。”裴厌辞断然道。

    棠溪追被禁足,他心里有点堵。

    剩下的关系中还有谁可用呢?都太脆弱了。

    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他叹了口气,只要你弱小,所有人都可以轻易地掐死你。

    很久没体会这种憋屈的感觉了。

    前世他刚被带进皇宫的时候也是这样,他父皇没生几个孩子就伤了根,太子是从皇族中过继来的,当时视他为眼中钉。族中人人对他的身份表示质疑,看他体弱多病,又说他活不久,不能继承大统,流言蜚语加上暗中谋害,这样的憋屈日子他也过了许久。

    “你连课都不上,一天天的都在忙甚。”戚澜表示不满,干脆将话挑得更明白些,“我母妃瞧你能力不错,怕你被太子这事伤了心,生出嫌隙来,到底都是一家人。”

    “他在御前造谣污蔑、说我不是的时候可没讲是一家人。”裴厌辞干脆放下了毛笔,目光灼灼地盯着他,“我不是不知你和你母妃存了甚心思。你也说了,都是一家人,我既然已经是郑家人,去不去公主府拜访这一遭,也没甚要紧的。”

    戚澜脸色顿时拉了下来,视线锐利起来。

    还未说话,外面响起了一阵吵闹声。

    “不好,有人死了!”

    “门口看到尸体了!”

    “监生吗?在哪里?”裴厌辞站了起来,等出了讲堂,才记起方才自己没拿伞,索性这雨不大,一头扎进了雨幕中。

    徐度读书不用功,遇着这事倒是兴致勃勃,起哄着跟着一起去,他嗓门大,被他惊喜地一叫,周围监生博士们都晓得了这事,纷纷走了出来。

    裴厌辞随着那几个人慌乱的脚步声,一路从讲堂穿到国子监大门进来不远处,与方清都碰了个正着。

    方清都全身湿透,手里拿着一把伞,却是撑着旁边担架上的人。

    两个身着内侍衣裳的宦官一前一后抬着,担架上躺着一个人。

    裴厌辞抹去了脸上的雨水,在方清都愤恨敌意的目光中,慢慢走近。

    齐祥躺在担架上面,额头缠着纱布,额角还是晕染开了一团血,止都止不住。他睁着眼睛,见到他来了,手颤颤巍巍地举了起来。

    那些传话的人怎么回事,就爱夸大其实,吓了他一跳。

    “齐大人,你怎么受伤了?”裴厌辞见没人死亡,松了口气之余,皱起了眉。

    他上前一步,正要接住了齐祥举起来的手,与他相握。

    “谁弄的?”他语气有些冷。

    齐祥没说话,一双眼睛只是望着他,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两下,颤抖的嘴唇似乎要说甚。

    裴厌辞刚碰到他的手,正觉凉得可怕,那只手更先一步垂了下去。

    彻底断气了。

    天边闪过一道电光,隐隐的闷雷声响起。

    淅沥的雨丝模糊了脑海。

    “大人。”方清都闭上了眼睛,嚎啕大哭起来。

    裴厌辞呆站在那里,有些茫然。

    他探了探鼻息,雨天风大,手指有点冷,又搭了脉搏,估计自己手指僵了,也没能摸到。

    他重新抓住那只手,与他紧紧相握。

    两个内监将担架放了下来,道:“方司业节哀,祭酒大人的遗体,就劳烦你们送去府上了。”

    说着,两个内监匆匆离开。

    周围看热闹的监生越来越多,好在其他博士和官员及时赶到,将他们赶了回去。

    “今日宫里发生了何事?”茫然了片刻后,裴厌辞冷静地问道。

    “大人顶撞了陛下。”方清都跟了齐祥好几年,既是上司,也是朋友,此刻哀痛万分,但还是将事情经过说了出来。

    “大人带我入宫,要我放弃祭酒之位。”

    “方司业,你不必……”裴厌辞刚开口,被方清都打断。

    “齐大人已经劝过我了。”他道,“他与太子殿下据力争,大人之前的暴脾气又上来,激动地吵了起来,直接一头……”

    他哽咽了下,尽量保持镇定,“一头撞在了大殿的柱子上。”

    裴厌辞有点难以解。

    “他不用如此的,倘若你接替他的位子,我辅佐你,国子监未必差到哪里去。”

    “你不懂。”方清都摇头。

    裴厌辞是不懂。

    他不懂这群书生可笑的固执,就不会变通一下吗?

    而且还是因为一个才相识几个月的下属而丧命。

    这在他看来有点可笑。

    “他撑着最后一口气,从宫里回到国子监,本来想见你最后一面,可惜……”

    方清都脸上闪过悲痛,愤怒,不甘,最后又尽皆收敛,成了往常古板严肃的样子。

    “裴厌辞。”他从齐祥的遗容中抬眸,抬起手,重重地放在他的肩膀上。

    他知道齐祥方才想要说的。

    “以后国子监,就靠你了。”

    裴厌辞呼吸一滞。

    身后,祭祀的礼堂正上方挂着一块匾额,上书四个大字。

    万世师表。

    他没想过这么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