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故人

    芸香没想过自己这辈子还能再见着容家的人,可世事就是这么奇妙,她离了容家五年,居然在安平县再碰见容家。

    一个月前,她听说东街那院子搬来了一户姓容的人家,心里就犯嘀咕,“容”这个姓并不常见。可她想着,容家在润州,家大业大,不可能搬来安平县这个小地方。

    她虽这么想,可这事儿还是在心里转了一个来月,今日见了腊梅姐,才算是落了地,果真是容家。有一瞬间她想,或许腊梅姐也离了容府,嫁人来了这安平县,不过也只一瞬间的事,她知道以腊梅姐的心性,纵是一辈子不嫁人,也不会离开容家。

    芸香拈了一小捏绿茶放到茶壶里,倒上水,盖上盖子焖了一会儿,将壶里的水倒了,复又将壶倒满水。

    她自己很少喝茶,纵是喝,也没那么多讲究,可她记得容家人是很讲究的。虽然今日能在这里碰见腊梅姐,说明容家大抵是出了什么事不如从前的排场了,但故人重逢她总不能怠慢。

    芸香端茶回屋的时候,看见腊梅还是刚刚乍见她时的那副错愕神情,这会见她端茶进来,又像刚刚才见她似的,上上下下对她好一番打量。

    芸香很能理解腊梅现在的心情,她若不是早听了有姓容的人家搬来,心里嘀咕了一个月,这会儿见了腊梅,必然比她还要惊诧失态。

    好半晌,腊梅方回过神,啧啧叹道:“妹妹啊,姐姐原想这辈子再见不到你了。”言语凄凄,却透着欣喜。

    芸香自进容府,一直得腊梅姐的照顾提点,她是她在容府里最亲近的人,听得她这话也是动情:“是啊,我也没想到今生能再见着姐姐,这是老天爷可怜咱们的姐妹情。”

    芸香不想这话竟招出腊梅的眼泪来,只见她眸中泪光点点,随着一声长叹,泪水便滚了下来。

    芸香觉得腊梅这泪不全然是故人相见的情分,或许是见了她这故人令腊梅想起了往事,这几年……不知容府发生了什么……

    芸香待腊梅拭去泪水,试探问道:“这几年……姐姐过得可好?”

    腊梅又是一声长叹,嘴角挂上一丝无奈的笑容:“唉,你看我这样子,怕也能猜出一二了,做下人的,好坏可不都随着主家。”说完摇了摇头。

    芸香想问容家发生了什么事,但又不愿让人觉得她还那么关心容家的事。

    腊梅未察芸香的心思,也不用芸香自问,便自顾自地开口道:“你走了没多久,容府就出事了,官府来人把老爷和大爷二爷都抓了,又把容府翻了个底儿朝天,真跟抄家一样,非说咱们容家贩售私盐。”

    芸香吃惊:“怎么可能,容家一向与官府交好,怎能招惹这么大的官司?”

    腊梅叹道:“你不知道,润州府早就不是从前的模样了,原和咱们容家交好的那些官老爷全都败落了,朝廷里的纷争,咱们小民百姓也不懂,总之是流放的流放,罢免的罢免,那些官老爷们自顾不暇,又哪顾得了容家……爷们全都被抓了,家里就剩了妇人家,全都慌了神,多亏了舅老爷多方奔走,又搭进去不少好处,官府才松了口,可又说贩售私盐不是小事,不论如何,已然上报了的案子,是断不能撤销的,容家终得出个人顶罪。舅老爷让老太太拿主意,可这手心手背都是肉,老太太又如何拿这主意?最后还是太太狠了心,让舅老爷托人使钱把老爷和大爷救了出来。”

    芸香蹙眉,如此便是让二爷顶罪了……

    腊梅接着道:“老爷和大爷是出来了,可……唉……老爷那脾气你知道,怎受得住这些,才出来就中了风,又激出了旧疾,就这么生生气死了……大爷在里面受了重刑,腿被打断了,养了半年才能离了拐,不过也落了病根儿,如今走路还是跛的。”

    芸香心里涌上一股酸涩,她虽说不想再和容家扯上关系,但到底在容家待了那么多年,感情还是有的,如今听闻容家遭了如此变故,心里到底不是滋味儿,她曾在大爷身边伺候了几年,大爷待她当真不薄,那么好的一个人却成了跛子……

    腊梅道:“老爷没了,家里便是大爷当家,容家元气大伤,家产被官府抄没了大半,为了救出老爷和大爷又变卖了些产业。新来的那些大老爷们都是趁火打劫的,直把容家当做一块肉,谁都想来咬上一口,恨不得把容家的血都吸干了才甘心,都说民不与官斗,况且二爷又在人家手里……经了这事儿,也没人敢与容家做生意,也就没往日那么多进项了,可这么一大家子人开销却是不少,虽说遣散了不少下人,到底还是入不敷出,又因怕二爷在牢里受苦,每年光上上下下打点官府刑狱的就要不少的银子,一来二去,几年下来容家就败落了……若不是大爷苦苦支撑着与他们周旋,容家哪又能一家老小安稳地离了润州呢,早就家破人亡了……”

    听完腊梅的述说,芸香心中也不免难过慨叹,又道:“那……如何又来了这儿了呢?”

    腊梅道:“外头的事咱们做下人的也不清楚,只是大爷跟老太太、太太念叨时听了两句,似是官府出了什么大事,趁机能把二爷给救出来,说这次若不把二爷救出来,二爷这牢不知要坐到什么时候。如此大爷便把所剩不多的家底儿全掏了出来,能卖的都卖了,最后连润州的祖宅都卖了换钱,官府这才把二爷放了出来。”

    “润州待不下去了,容家原在程川好像就有些生意,大爷就跟老太太商量搬来程川,现住这宅子是早年间老太爷在世时赏给老管家养老的,老管家知道容家祖宅卖了,便让周管家把咱们都接过来,老管家说老太爷对他有救命之恩,这宅子虽说是老太爷赏给他的,但他终不敢受着,这些年只当替主人家看宅。容家也是实在艰难,一时片刻实在无处落脚,大爷便带了咱们全家搬到这安平县了。”

    芸香听完心中堵得难受,她在容家虽有过不好的回忆,但真心不希望容家遭难,踌躇了片刻,问道:“那……老太太,太太……还有……还有……都好吗?”

    见芸香支支吾吾的模样,腊梅便知她的心思,便道:“经了这么多的变故,要说好是骗人的,不过老太太,太太的身子倒还硬朗……”说完滞了滞,望着芸香柔声道,“言少爷一直被老太太、太太带在身边精心照顾着,身子没病没痛的倒是好得很,只是这几年没爹没娘的……”腊梅说得心酸,湿了眼眶。

    芸香心口揪得难受,紧道:“二奶奶亏待他了?”

    腊梅叹道:“别提了,二爷和二奶奶本就不睦,当年又因为你的事儿,两人干了一仗,闹得府里鸡飞狗跳的,没多久家里不就出了事儿吗……二爷才定罪没多少日子,二奶奶就收拾东西回娘家了,后来说是让人给二爷往狱里捎了封信,二爷就签了和离的文书,那位没多久就改嫁了,容府早就没有二奶奶了。”

    芸香闻言又是一惊,腊梅道:“说句不该说的,那二奶奶走也就走了,就那么个脾气秉性的人,就是留在容家,未必不闹出别的事来,少不得真要让言少爷受委屈,当初若不是她使坏,你又怎能离了容府,以至这些年母子分离。”

    芸香沉了脸色,垂眸无言。

    腊梅犹豫了片刻,拉了芸香的手道:“芸香……我今儿见了你,现在还觉得跟做梦似的,只似冥冥中自有定数一般,我想着,我回去回了老太太,老太太原就中意你……”

    “别!”芸香不等腊梅说完,忙拉了她的手打断她的话。

    腊梅道:“当年的事,老太太和太太都知道是委屈冤枉了你,你可是心里还记恨着?”

    芸香道:“从前的事,我不想再提了,我现在过得挺好的……”

    腊梅蹙眉道:“怎么个不提法?就算你不念着和二爷旧日的情分,那言少爷呢?毕竟是你身上掉下的肉,你也不想提了?”

    芸香张了张嘴,心涩难言。

    “娘……”屋外忽然传来幼儿奶声奶气的声音,屋内两人同时一怔,不及反应说话,屋门便缓缓地推开了一个小缝,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儿笑嘻嘻地进了屋来,乍见了屋里有生人,似是有些怕,几步跑到芸香面前,扎进她怀里。

    腊梅怔了怔,一脸错愕地道:“这……这是?”

    “这是我儿子”芸香应道,“小名叫冬儿,今年三岁了。”说着,抚着冬儿的小脑袋,哄道,“冬儿,叫姨。”

    冬儿原只埋头趴在芸香腿上,听说让叫人,非但没抬头,反而愈发羞怯地往娘身上爬了爬要抱抱。

    芸香对腊梅笑了笑道:“孩子小,怕生。”

    腊梅仍没反应过来似的,怔了半晌方道:“你嫁人了?”

    芸香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正此时,屋门被推开。

    “哎呦,累死奶奶了,你这小猴儿怎么跑这么快!”一个老妇人一边气喘吁吁地说话,一边进了屋来。

    芸香起身唤了一声:“娘。”

    腊梅也忙站了起来。

    芸香为二人介绍:“娘,这是我旧时一起的姐姐,腊梅,我们有好几年没见了,才巧得在街上碰见,我就请回家来坐坐。腊梅姐,这是我娘。”

    腊梅心道这定是芸香的婆婆了,尴尬得连忙行礼。

    陈张氏追着冬儿进了屋,不想屋中有客,听完芸香介绍,满脸堆笑地道:“快坐快坐,多少年没见,能在街上遇见,可真真是缘分了。”

    一番客套寒暄,陈张氏一边从芸香怀里接了冬儿,一边对腊梅道:“你们姐妹许久没见,多说说话,我去做饭,一会儿就在这儿吃。”

    腊梅忙起身,有些局促:“您快别忙了,我出来久了,只见了芸香,欢喜得忘了时辰,也该回去了。”

    陈张氏又热络地留了一番,见腊梅执意要走,也不勉强,只说往后常来家里玩儿。

    送走了腊梅,芸香便让陈张氏歇着,自己去做饭,只她脑中却乱糟糟的全是过往旧事,一时出神,险把手放进滚水里,幸得被陈张氏唤了一声拦住。

    陈张氏走近:“放着我来吧,你心里有事,一会儿再把手伸进灶眼儿里去。”

    芸香也不推辞,叹了口气,在一旁的小凳上坐下。

    陈张氏接过芸香手里的活儿:“是想你那大儿子吧?”

    芸香点了点头。

    陈张氏也跟着叹了口气:“我才看那姑娘的气度,就知道是有钱人家里出来的,必是你原待的那家户人家。这就是命,偏生那家人竟搬来咱们这儿。我虽说这辈子无福,没生个一子半女的,但也知道做娘的心,这天底下哪有做娘的不惦记儿女的?要我说啊,这就是天意,给你们母子相认的机会,你若是想儿子,就去认去,不论孩子叫谁娘,终归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甭管是什么人家,没有拦着人家母子相认的道理。”

    芸香道:“我未想求什么母子相认的,只盼他过得好,不论他现叫谁娘,只要对他好就是了。只我才听腊梅姐说,容家头两年出了事,二爷坐了几年的冤狱,二奶奶跟二爷和离再嫁了,那孩子这几年却是没爹没娘的……”

    陈张氏蹙眉叹了一声:“哎……世道艰难……”顿了顿又道,“走了也好,我听着也不是什么好女人,纵是留了也未必能真心对孩子好。”

    芸香没言语,只管低头生火,不时抬头望望院子里蹦蹦跳跳的冬儿,痴痴地出神。

    第二章 缘起

    芸香幼年家贫,被父母卖与了人伢子,七八岁的时候辗转进了润州富贾容府为婢,因乖巧听话,模样又生得标致,被安排在容家大爷的院里伺候,时容家大爷也才十来岁,芸香这个名字,便是容家大爷为她取的。从一个粗使的小丫头,到近身伺候的大丫头,芸香在大爷院里一待就是七八年。

    容家大爷十七岁时娶了亲,大奶奶对大爷身边伺候的几个如花似玉的丫头很是提防,出于对妻子的体恤爱护,大爷便把大奶奶不喜的几个丫头都遣出了自己的院子。毕竟是身边伺候多年的人,感情还是有的,大爷问了她们每人的意愿,想走的,给了卖身契并与些钱,出府嫁人;想留的,便安排去老太太、太太身边伺候,也是好差事。

    芸香无依无靠,自然不愿走,和腊梅一起去了容老夫人身边伺候。容家大爷沉稳内敛,调教出的丫头也都稳重大方,容老夫人也喜欢。芸香在容老夫人身边又伺候了两年,到了十八岁的时候,开始为自己打算了。她幼时颠沛流离,过得凄惨,进了容府才得了安稳,是以并不愿出府嫁人,可又怕老来无所依傍,思来想去,还是在容府的下人中寻个忠厚可靠的最好。

    芸香先后伺候过大爷和老太太,深得主子喜欢,模样在丫头中又算出挑俏丽的,想在府中下人里寻个好归宿并不难,是以自己也不着急,只想着在老太太身边多伺候两年,多存些钱才好。

    然世事难料,偏生让她遇见一奇事,就是她十九岁这年,偶然被柜上掉下的盒子砸中了头,当场晕了过去,再一醒来的时候,竟然世事变迁,自己不知何时成了二爷的屋里人,甚至怀有七八个月的身孕了。待搞清楚状况,芸香才知距自己昏厥之日竟已过了一年有余。而她成了二爷的屋里人,甚至怀孕之事,就是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发生的。

    芸香惊魂甫定,心想自己必是在昏厥之际被人借尸还魂了。

    容家二爷比大爷小四岁,算来比芸香还小一岁。兄弟二人并非同母所出,容家大爷的生母当年难产而死,容老爷娶了亡妻的亲妹妹做续弦,后有了容家二爷。虽非同母所出,但因两人母亲是亲姐妹,是以与一个娘的亲兄弟也是无异,容夫人对容家大爷真真是视如己处,甚比亲生的儿子还要疼爱些。

    虽说是一起长大的亲兄弟,但二人的性情却大为不同。容家大爷自小稳重多思,少年老成,早早就跟在容老爷身边办事,为人处世稳妥周全,深得老爷太太之心;相比之下,二爷却自幼顽劣,没少让老爷太太操心,待渐渐长大了,非但不跟着父兄谋事业,反而终日恣意挥霍玩乐,容老爷每每气急了,都要指着鼻子骂他混账东西。

    有一次上元节,为给受灾的灾民筹银,润州当地官宦富贾家的小姐自制了花灯筹卖,各家公子出钱来买。原也不过是个筹钱的由头,都是各家的爷们出钱买回自家姊妹的花灯,结果容家二爷却大出风头,花了一百五十两白银买同知家小姐做的纸灯回来。

    容老夫人和容夫人当他是如何钟情人家小姐,说他是订了亲的人,纵然是为赈济灾民筹款,他这般做法也不合适。谁知容家二爷只随手把那花灯揉搓扔了,说他买下这花灯不为那家小姐,也不为什么赈灾,全是因为当日有人跟他竞价,他气不过才出了高价。为此,容老爷又气了一场,若非容老夫人拦着,容家二爷这顿板子怕是躲不过的。

    芸香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和这位二爷扯上关系。

    她被人借尸还魂的这一年多,二爷已经把二奶奶娶进了门。闻得那借了她身子的“假芸香”颇得二爷宠爱,搞得二爷和二奶奶夫妻不睦,二奶奶甚不容她,那“假芸香”走了,二奶奶的嫉恨便全落在她身上,她百口莫辩。

    她惶恐之下也与周围人说了自己的遭遇,只除了二爷信了她这有些荒唐的奇遇,其他人全都不信她,只连与她最好的腊梅姐都说她是糊涂了,让她别胡思乱想,纵然二奶奶凌厉些,可你有了二爷的骨肉,老太太、太太总不会亏待你。

    芸香惶惶不可终日,浑浑噩噩地生下了一个男孩儿。因容家大奶奶过门之后一直未有生养,这孩子是容家长孙,全家上下甚是欢喜。为安抚二奶奶,缓和二奶奶和二爷的关系,孩子并未让芸香养着,而是直接抱到了二奶奶屋里,芸香虽凭容老夫人做主,给了一个妾氏的名分,但觉自己不过是一根浮木,前进后退全不由自己,只被人拨弄来去罢了。

    没多久,容二爷跟着容老爷和容大爷出去跑商,二奶奶终于对芸香出了手,买通了府里的一个下人,设局构陷芸香与人通奸。容老夫人和容夫人虽然都觉以芸香的人品不能做出这种事来,但眼瞅着“人赃并获”,也断没有偏帮她而指疑正室嫡妻的道理,况且,她也确实有“不守本分、勾搭二爷”的“前科”,坏了容家规矩,闹得二房夫妻不睦,家无宁日。

    芸香被二奶奶卖出了容府,及后一两年又历了些凄苦,辗转来了安平县,生下冬儿之后,被陈氏夫妇收留。陈氏夫妇是做纸扎的手艺人,闲时还会去官道旁摆小摊子卖面食,生活无忧,只年过半百,膝下无儿无女。感念夫妇俩对她们孤儿寡母的照顾,芸香认了陈氏夫妇为干爹娘,让冬儿随了陈姓,将来为他二老养老送终,也是这一二年才安稳下来。

    没想到容家败落,从润州搬来程川,偏生还在这安平县落脚。芸香不由得想是不是真如腊梅姐说的“冥冥中自有定数”,命中注定她与容家的纠葛还没有完。

    容家给过她安稳的日子,大爷也好,老太太也好,真心待她好过,虽然后来被容家卖了,但她并未记恨过容家,只是觉得命运弄人罢了。她如今对容家之人不念不怨,唯一难舍的记挂,就只有她生下的那个孩子。

    她当年糊里糊涂地替人生了孩子,自己未带过一日,孩子尚在襁褓中她便离了容府,老实说,与那孩子原也没什么太多的感情,只她后来有了冬儿,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真真正正做了娘了,才愈发惦记起那个孩子来。虽也说不好能不能算是她的孩子,但毕竟是她身上掉下的骨肉,算来如今也有五岁了,不知是什么模样,怎样的性情,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芸香思量了两日,觉得既然在这安平县遇到了,也终归躲不过会有见面的一日,与其假装不认识或畏首畏尾地躲着,倒不如大大方方地去见。

    她把心思与陈氏夫妇说了,两人也都支持,陈张氏更道:“是了,大大方方去见就对了,你没做什么对不住他们家的事,问心无愧。若真是论起来,倒是他们对不住你,咱们何必要躲躲藏藏,你这次去了,或是能见着你儿子。”

    芸香道:“我此番去也不为认亲,只说来到底是旧主,终归还是去拜一拜的好,倘若容家现在还若从前那般排场,我去与不去的倒在其次,只容家如今落了难,我若佯作不识,倒让人觉得人情冷暖,寒了人家的心了。当年若不是容家收留,我险就被那人伢子卖进烟花柳巷,我在容家那些年,容家上下也待我不薄,纵是后来被遣出府,也只是那位二奶奶的算计,并不怨容老太太和太太,甚至再深说下去,又有哪个女人是真心愿与旁人共侍一夫的,那二奶奶怨恨我也能理解……”

    陈张氏啧了一声:“你啊,就是心太实,太善,总是记着旁人对你的好,不记恨人家对你的恶,怨不得总让人家欺负……”

    眼见着陈张氏这话要带出旧事来,陈伯打断道:“你这话说得不对,人心向善是正理,芸香若不是这样知恩图报的实心眼儿孩子,又哪能和你这么投缘,哪来的你们这母女的缘分?你又哪儿来冬儿这么个大孙子?”

    芸香笑笑,陈张氏也叹笑一声,轻轻拍了拍搂在怀里睡得正香的冬儿。

    芸香的目光也随之落在冬儿脸上,有些忐忑地道:“我只不知这样去了对那孩子好不好,之前和腊梅姐聊天时也没深问,不知他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世,知不知道有我这么一个人,我是想见着,又不敢见着他,怕他过得好好的,我贸然扰了他的安宁,反而不好。”

    陈张氏道:“有什么不好的,你是他亲娘,天下哪个孩子不盼娘的?”

    芸香并未把自己当年被借尸还魂的事告诉陈氏夫妇,是以自己与这孩子的微妙关系也难以言说,只道:“话虽如此,只心中难免惴惴不安。”

    陈张氏又安慰了芸香几句,陈伯道:“你们娘儿俩这都是后话了,这回去了未必就是认亲,人家家里的态度咱们也不清楚,想也不会让你轻易见着孩子,咱们现只管走一步看一步吧。”

    芸香道:“爹说得是,见不见得着的……我只盼着容家好,那孩子也就好了……”

    第三章 重逢

    芸香并未直接登门,而是先找了腊梅,让她给容老夫人递个话,看容老夫人愿不愿见她。腊梅回她:“不怕你怨我,我头先已把见着你的事儿跟老太太念叨了。老太太愕了半晌,叹说这就是缘分,合该你跟咱们容家的缘没断。”

    芸香道:“你没跟老太太说我现在的境况吗?”

    “也说了些……”腊梅道,“只上次匆匆见了,尽顾着我说容家这边过得怎么样,也没顾得上问你的事。我那日只以为那老夫人是你婆婆,后来一打听才知原来那位夫人并没儿女。你又怎的叫她娘呢?我记得你是从小被家人卖了出来,也并不是程川人士吧?”

    芸香回道:“陈氏夫妇在我走投无路之时帮过我,如同再造父母了,是以认了他们做干爹娘。”

    “原来如此……那……冬儿爹呢?你婆家呢?”

    芸香垂眸:“命短,死了,他家也没人了。”

    腊梅了然,不便再多问,只叹了一声:“我的好妹妹,你也是够苦命的。”

    次日,腊梅来寻芸香,说已经回禀了,容老夫人请她过去坐坐:“我跟老太太回禀时,老太太还跟太太念叨,说你是个实心的好孩子,离了这几年也没忘了素日的情分,又说当日听人谗言,冤枉了你,总也觉得对你不住。”

    芸香知道这话是老太太借腊梅的口特意说给她听的,难免又想起在容家时容老夫人和容夫人对她的好,心中添了些感伤。

    次日,芸香带了些自制的糕点登门去拜容老夫人。

    容府这几年遣散了不少下人,能从润州府一路跟着来这儿的,多是在府中伺候多年的老人儿,是以芸香从入容府大门,这一路上,全是旧相识。芸香当年一直在主子身边近身伺候,素日里又与人为善,是以在容府下人中颇有些人缘,即便后来因“勾搭”二爷的事落人话柄,但一去经年,故人相见,难免亲切感怀,只因她要进去见老太太,也不好与她多说,只念说今后都在安平县,改日必要多聊一聊。

    这是一座三进三出的宅院,比寻常人家要豁亮许多,但在安平县城还算不上顶好的,与容家原在润州的府邸更是天渊之别。芸香一路行至内堂,由腊梅引进屋,见屋中只容老夫人与容夫人二人。

    容老夫人还是她印象中慈眉善目的模样;容夫人却是大有变化,她离开时,容夫人还是满头乌发,如今五年的光景,竟全花白了,原就不甚丰韵的身形,更清瘦了些,直让眉间额角的皱纹愈发显得清晰,整个人透着一股子苍老憔悴。

    芸香上前几步,对着二人跪下行礼。座上两个女人见她行此大礼似都有些错愕,容老夫人开口道:“快起来吧,今时不同往日,用不得行这般大礼。”

    芸香并未立时起身,只道:“芸香虽离了容府,但老太太、太太当年疼我的恩情是不能忘的,不论到了何时何处,这礼都是应当应分的。”

    容老夫人和容夫人相视一眼,眸中都流露出一些感慨。容老夫人让人给芸香让座上茶,问她这些年过得可好。芸香只把与腊梅说过的,又说了一遍。闻得芸香再嫁的男人命短过世,容老夫人直道:“你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唉……怨我,当初若能拦着,也不至于你受了这些年的苦,我是老糊涂了……”

    芸香忙道:“您千万别这么说,倒让芸香无地自容了,各人有各人的命,芸香命该如此罢了。况我如今过得很好,我自幼享不得父母疼爱,如今却也是有爹有娘的人了,干爹干娘待我如同亲生女儿一般,我并不觉得自己命苦,是有福之人才是。”

    容老夫人叹道:“你这是善人有善报。”

    芸香陪着容老夫人说话时,容夫人在一旁并没太多言语,多半是容老夫人看向她时,她才挂着淡淡的笑容应上几句。芸香知道容夫人也非不喜而怠慢她,只看她憔悴的形容便知,这几年容府变故太大,容夫人没老夫人经的风霜多,难免心郁不振。

    三个女人闲话家常,谁也没提容家二爷,或是芸香生下的那个孩子。

    芸香在容老夫人身边贴身伺候过,做下人的,最紧要的便是了解主子的性情,洞察主子的心思,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知主子在想什么。她看得出容老夫人有两次话到嘴边的欲言又止,多半与容二爷或是那个孩子有关,但老夫人不提,她也佯做未察,差不多一盏茶的功夫,便起身告辞。容老夫人也未多留她,但也再三嘱她日后再来陪她解闷说话。

    芸香拜别了容老夫人和容夫人,依旧是腊梅引着往外走,两人边走边聊,是以并未听得有脚步声靠近,以至在廊子尽头才转过去,迎面便撞上一个人。

    芸香闪身后退了一步,见得来人模样,不由得一愕,抱歉的话哽在喉间,未能出声。

    来人不是旁人,正是容家二爷,容少卿。

    瞬间的错愕过后,一阵浓浓的酒气扑面而来,芸香这才注意到容少卿一脸的醉态,甚至身子都有些踉跄,这才险些与她撞上。

    容少卿显然醉得不轻,因躲闪芸香和腊梅,身子晃了晃,一只手扶在了廊柱上才勉强支撑着没栽倒在地上,待他抬眸看清了眼前之人,神色也是一滞,微蹙的眉头带出些惊异与迷茫。他怔怔地看着芸香的脸,似是在思量眼前之人是不是自己醉酒出现的幻觉,及又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晃着身子把脸凑上来,迷瞪瞪、醉醺醺地开口:“是你……还是她……”

    来容府前,芸香是做好了见着容家各人的准备,包括容少卿和那个孩子,只适才坐这许久没看到,这会儿突然走了才猛然碰见,一时有些反应不及,他这一问,更让她不知如何应答。一旁的腊梅自然不明白容少卿话中之意,只当是他的醉话,当是这对“苦命鸳鸯”久别重逢的窝心感伤。

    容少卿醉眼朦胧地凑到芸香面前,慢悠悠地向她抬起手。芸香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避开,容少卿的手抓了个空,身子一晃整个人歪了下去,即便芸香和腊梅手快去扶,怎奈醉酒之人身子沉,容少卿还是重重地栽在了地上。

    “二爷,二爷……”腊梅一边搀扶唤着死沉的容少卿,一边四下张望寻人来帮忙,片刻功夫,便有近边的下人拥上来搀扶容少卿。

    芸香这会儿才反应过来,容少卿刚刚向她伸手,或并不是想摸她的脸,大抵只是醉酒之中站立不稳,想找人扶他一把,她这一躲,倒让他失了平衡狠狠栽了这一下,眼瞅着有下人拥上来将他搀扶起来,容少卿也只是眯着眼醉晕过去,不似摔伤的模样,她才松了口气。

    容少卿倒下去便醉醺醺地再没睁眼了。下人们也未见如何着急,喊了个力气大的小厮把容少卿背到背上往里走,除了一个老嬷嬷跟着,其他各人各干各的事儿去,显然是司空见惯了。

    待人都散了,腊梅才叹了一口气,对芸香低语道:“二爷现在就是这样,三五天就要这么醉上一场,有时甚会不省人事地醉上一天一夜……”

    芸香望着容少卿摊在小厮背上远去的背影,蹙眉道:“这般模样,老太太,太太,还有大爷都不管吗?”

    腊梅叹道:“哪能不管呢,劝也劝了,说也说了,全都没用,头先和大爷两兄弟甚至险些为此动起手来……唉……也怪不得二爷,他这是心里苦……不光老太太,太太心疼,咱们府里上下都知道二爷的委屈,好好的年华,平白在大狱里误了好几年,更别提在里面受的苦……当年跟二爷一起被关起来的香宁街上孙家的大爷,就是受不得里面的苦,在里面的头一年就自己上吊了,孙家大奶奶受不住,也跟着在自家园子里吊死了,留了一对儿女,唉……二爷能在里面熬了这几年,全须全尾地出来,已经是不容易了……如今这样,老太太、太太也是心疼又难受,也只盼着过个一二年,二爷能振作起来……”

    腊梅滞了滞,话未出口却是转做一叹,似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只犹豫了片刻,终归还是说了出来,“不瞒你说,我之前见着你的时候,心里还想着,或许是老天爷可怜咱们容家,可怜二爷,让你能再回来二爷身边,即便老太太、太太再心疼,可二爷身边到底没有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

    腊梅看了看芸香的脸色,“我知这话不该说,你这几年又嫁人有了孩子,早往前迈了步了……只是二爷心里可还是有你的,且不说当年因二奶奶趁着他不在的时候把你打发走这事儿,他和二奶奶闹的那天翻地覆的一仗,连老太太、太太都落了埋怨,只说如今二爷这萎靡消沉,也未必不是因为惦记着你。你看适才二爷醉得不省人事了,见着你还是那般模样……”腊梅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咱们姊妹俩只说句背人私话,老太太和太太也未必没有接你回来的心思,老太太……”

    芸香挽了腊梅的手腕,拦说:“姐姐别说了,容家对我有恩,我自是该报,后来我出府的事,我也没一日记恨过老太太或太太的不是,一切都是各人命数罢了。只如姐姐说的,我如今已往前走了,不管好坏都不想再回头……至于二爷,我在二爷心里真的没你们想的那么紧要,他这番光景,姐姐也说了,任谁有了那一番遭遇都难不萎靡,等过个一年半载的或许就好了……”

    腊梅知不好再多说,也未再劝,只叹说:“但愿吧,咱们容家这几年真是受了太多的苦,老天爷可怜咱们,这苦也该到头了……”

    话别腊梅,芸香离了容府,回家这一路上也是心中感慨。容家当年是润州府首屈一指的富贾,府尹大人都要卖面子的座上宾,容老夫人大寿,容老爷重金从京城请了曾给皇家唱过戏的班子在容府花园里摆台唱了三天大戏,不论商贾还是官宦,各家女眷都携厚礼来贺,那时的容家是何等的风光,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

    如今,才不过几年,竟没落成这般模样,容老爷过世,容大爷脚跛,容夫人形似枯木的憔悴,容二爷烂醉如泥的消沉,唯容老夫人看上去还是旧日模样,但她在老夫人身边伺候那么久,又怎能看不出老太太的笑容中不见了曾经的抒怀安乐,思及此,又难免想起自己这几年的遭遇,不禁叹这世道艰难。

    又想适才堂中容老夫人欲言又止的话,大抵便是腊梅刚才与她说的。其实容老夫人即便真有想要她回去的心思,也不过是病急乱投医,甚至也不在乎她是不是带着个孩子的寡妇,只是盼着哪怕能有一丝一毫的可能让容二爷早些振作。只是她们不知道,她和容少卿之间不过是阴差阳错,造物弄人罢了,即便容少卿真有舍不下、忘不掉的旧情,也只是对另一个不知飘散到何处去的魂魄罢了。

    第四章 偶遇

    芸香知道和容家的纠葛还没完,但想不到再见容少卿也不过是三四天之后的事。

    安平县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但做纸扎生意的,却只有陈氏夫妇这一家。早年间还有一家姓高的同行,那家老人和陈伯是师兄弟,两家关系一直不错,生意上从来不争不抢,相互关照帮衬。后来那家老人过世,也没传授过徒弟,只把铺子给了两个女儿。高家大女儿嫁了衙门里的捕头,二女儿嫁了个秀才,两个女儿虽然承了手艺,但都一心相夫教子,无心经营,便把铺子关了,换置了城外的田产。如此安平县便只剩陈伯这一个做纸扎的手艺人,他早年也收过两个徒弟,却都吃不得苦半路走了。

    因无他家竞争,陈伯的纸扎生意倒是好做,只若赶上县城里有接连办白事的,夫妻俩也忙不过来,多会请高家两姐妹来帮手。都是多年的交情,高氏姐妹过来帮忙执意不收钱,是以过后,陈氏夫妇都会自制些糕点吃食,或是给人家的孩子扯两块做新衣的布料送过去,也算有来有往。

    芸香这日便是晚饭前拎了两盒蜜饯给高氏姐妹送去,因串了两家,都多坐了会儿,回来时天色已经暗了。

    拐上主街时,街两边的铺子都在陆续打烊,芸香远远望着鸿运酒馆的两个伙计从店里架出一个人来,到了店外街上,两人才一松手,被架着的人便往地上出溜,亏得那两个伙计捞了一把,那人才没重重栽下去,两个伙计也没再扶他,只把人撂在了地上。

    芸香觉得那躺下去的人影似极了容少卿,她走得急,还不容多思量,已经到了近旁,果真就是容少卿。

    芸香忙抢上两步,蹲在容少卿身旁,见容少卿醉得昏昏沉沉,嘴里呢喃着含糊的醉话,不免抬头对那两个伙计气道:“你们怎么这么待客,人喝醉了,只往街上这么一扔就不管了,哪能这么不近人情!纵是劳烦不得你们把人送家去,只差人去人家家里唤人来抬回去也劳累不得?哪有这么做酒馆生意的!”

    那两个伙计被芸香呵斥了也不恼,只问:“这位大姐可是他家里人吗?”

    “不是,不相干的就不许不忍心管一管吗!”芸香仰着下巴顶回去,低头看了一眼醉得不省人事的容少卿,自己显然是弄不动他,到底还是要劳烦这店里的人把他送回去,是以也不好把人家得罪惹恼了,便又缓了缓语气,“知道你们做生意忙,不容易,不过这会儿也打烊没客了,这是东街容府的容二爷,你们只管把人送回去,必少不得你们的赏钱。”

    壮一点儿的伙计回道:“我们也知道这位是容二爷,自打容家搬来这两个月,这容二爷隔三差五就来咱们这儿买酒,哪能不认得呢。您才说的,我们可是冤枉,别说是常客,就是头回来的客人,也不会说把人扔在街上不理,这也是实在没办法了……自从被家里赶出来,这容二爷就认准了我们这儿似的,白天黑日只赖在我们店里不走,适才还把店里两坛子好酒给砸了,这损失算一算,我们几天生意都白做……”

    “你说什么被赶出来?”芸香打断他。

    那伙计也很吃惊:“我看您倒像是和容二爷认识的,怎的还不知道?容二爷被家里赶出来了。”

    “啊?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会?你们弄错了吧?”芸香大为惊愕,她去容府也不过是三四天的事。

    “人家家里的事我们也不好多打听……”伙计道,“头先容二爷每次喝多了,都是我们给送回去,只前儿个把人送过去,容家却是大门不开,我们在门口站了好久,才知容二爷被家里轰出来了。那天晚上人就是在我们店里过的,昨儿晚上也是,我们好心说送二爷去朋友家或是客栈,可二爷说是既没朋友容留,也没钱投店,就赖在我们这儿了。要说我们容留了他两个晚上,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尤是这位爷喝多了还撒酒疯……我们也是要做生意的,又不是客栈……”

    芸香听得对方言之凿凿,也不似信口开河,心想或是容家想要逼二爷振作的破釜沉舟?

    那伙计道叉着腰无奈叹了一声:“这么着,我们还把人给抬回容府门口去,拍了门我们就走,让不让进也不是我们的事儿了。话说回来,就是家里打了架,这两三天也该气消了,总也不能真的让人大夜里在外头躺一宿吧。”

    那伙计说完让同伴回后院去推运酒坛子的推车来,两人一前一后把容少卿抬到车上,往容府去。芸香从旁看着帮不上手,见两人推着容少卿远去,也未跟上,直到眼瞅着两个伙计推着容少卿消失在街尾,方回神往家的方向走去。

    她边走边思量,这般逼二爷振作的法子,必然不是老太太和太太的主意,定然是大爷做的主。若是大爷定了心思,那可不是轻易能改的,即便二爷这么醉着被抬到门口,老太太和太太再不忍心,大爷也断不会让给开门,若是店家不收留,二爷少不得要在门外冻上一宿……

    芸香有些犹豫地放慢了脚步,虽然还未入秋,傍晚却早已比不得盛夏了,若是冻上一整夜……只是……她又能做什么呢,难道跟上去帮着拍门吗?见了容家人说什么?是问前因后果?还是帮着容少卿说情?哪一样都不是她一个外人可做的。

    柏西巷,陈宅。

    天色渐暗,桌上留的饭菜都凉了,还不见芸香回来,陈氏夫妇不免担心起来。虽说这安平县素来太平,但芸香从未如此晚归过,陈张氏便让相公出门去迎一迎,别遇着什么事儿。

    陈伯提了油灯才出门,迎面便见了芸香,却见她非独自一人,后面跟着两个汉子推车的汉子,车上还跟着一个人,他忙迎上去,提灯照了照芸香身后的三个人。

    “爹,这是东街容府的容二爷,喝醉了无处去……”当着酒馆的伙计,芸香也不好多说。

    不过只她这半句话,陈伯便也会意,未再多问,忙把院门敞开,请酒馆的两个伙计帮着把不省人事的容少卿背进院去。

    陈宅是一进的院子,西厢房边有一个小门,进去是个不大的小跨院。陈伯夫妇住正院,院里东西厢房都放满了做纸扎的材料工具,芸香带着儿子单住在跨院,院里也有个朝街开的小门,但终年落锁,并不走人,芸香引着酒馆伙计走西厢边的小门进了跨院,直接让人把容少卿背进了自己房里。

    屋内陈张氏听了动静,出门来看,正撞见两个酒馆伙计从跨院出来,迎面向她打了声招呼,匆匆走了。陈张氏往跨院芸香房里寻去,一进屋便见一个男子躺在芸香母子的炕上,没容她开口问,陈伯便与她说了一句:“容家二爷,喝多了。”

    容家二爷是谁,陈张氏自然知道,凑到炕边看了看,黑灯瞎火的也看不清模样,只是通身的酒气,着实难闻。

    芸香把适才回家路上撞见容少卿及听闻他被容府赶出来的的事对陈氏夫妇说了一遍,带了些歉意地解释:“我原也不想理,本来都已经走了,可想想又折了回去。我是想着依容家大爷的脾气,今晚断不会给他开门,果然我回去的时候见他躺在容府大门口没人理,我还拍了拍门,但没人应,肯定是大爷吩咐了……其实也是我多事,只是这大冷天的……”

    “怎么叫多事?”陈张氏打断芸香的话,“你说这话可是觉得你把人带回来,打扰了我们?这都多久了,你是还不当这儿是自己家?还不把我们当爹娘?”

    芸香露了些讪讪之色:“那倒不是……只不过……”

    “不是就别说什么了,听你头先说的,你出了容家原也不是他的意思,他坐那几年大狱又是遭人冤枉陷害,不是什么歹人。就说前事不提,如今桥归桥路归路了,他们家的家务事你不掺和,但终归是你儿子的爹,总也不能看他露宿街头不是。”陈张氏说完又转对自家相公道,“西厢房原小顺子那屋应该还能住,你去把东西收拾收拾,我回屋抱床被子过去。”

    芸香拦道:“别麻烦了,人醉成这样儿死沉死沉的,刚才两个壮小伙子弄他都费劲,还是用车推回来的。我想着就让他在这儿躺着吧,反正我这外屋也有躺椅歪着,我在外头凑合一宿,万一他半夜醒了,也免得扰了你们休息,就是今儿晚上得让冬儿跟您二老那屋睡。”

    虽说是旧日夫妻,但陈张氏仍觉芸香容留个男人在自己屋里,大夜里孤男寡女的不合适,但又想芸香既然都不介意,自己也不好多说什么,或是她心里有些不好说出口的心思,便也只婉转地说:“要不你带着冬儿跟我睡去,让你爹在这外屋凑合一宿,人醉成这样,夜里也醒不了,就是醒了,你爹也能跟他说得清。”

    芸香知道干娘是为自己好,但她擅自把人领家来已经觉得过意不去了,又怎能再劳干爹辛苦睡不得安稳觉,便忙推却说自己刚好有些针线活要做,本来也会做得晚。三人正说话的功夫,外屋房门被推开,却是冬儿一个人在奶奶房中见不得大人找了来,几个人连忙去了外屋。

    冬儿见了娘便缠上来要抱,芸香软语道:“冬儿今天跟爷爷奶奶睡吧。”

    冬儿不依,芸香又哄劝:“你不是想跟听爷爷给你讲他遇见耗子精的事吗?今儿晚上你可以躺在被窝里听爷爷讲故事。”

    小儿好哄,三言两语被说动了心,也不缠娘了,拉了爷爷奶奶便走。争不过孙儿,陈氏夫妇抱着冬儿离开,走前嘱咐芸香,若夜里有事要帮忙便来叫他们。

    芸香看得出干娘刚刚有些话没说出口,别说她和容少卿那段过往有着不为人道的隐情,就算真的曾是实打实的夫妻,时过境迁,她这么把人容留到自己家里过夜也不合适。

    只是,她适才折返回去,见他一个人瑟瑟地躺在门口,委实不忍。

    纵然没有男女夫妻之情,也有她少时在容家那许多年的情分。

    第五章 情分

    芸香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和容少卿说上话,是十二三岁的时候。那时她在容家大爷院里,刚刚能进屋侍奉,不过也轮不到她来伺候大爷的衣食住行,近身斟茶递水更是没资格,她只是趁着大爷和姐姐们不在时进屋收拾打扫,整理床铺,或者帮姐姐们做一些缝缝补补的粗使的针线活儿。

    那日大爷不在,她在书房里打扫,正小心翼翼地捧起一方砚台擦拭的时候,身后忽然有人说话:“我哥呢?”

    声音太近太突然,她吓得一哆嗦,手上的砚台就滑了出去,她慌乱地去抓,但砚台还是磕在桌角摔在地上,碎了。

    她吓得心要蹦出来的时候,身后那声音又阴阳怪气地道:“哎呀!你完了!这可是我哥的宝贝!”

    她这才见得来人是容家二爷,虽说不是头一回见,但这么近距离地说上话还是第一次。只她这会儿已然慌得没了主意,也顾不得给主子行礼问安,只连忙把碎了几块的砚台捡起来,脑袋瓜子都是木的,唯一的念头,就是她完了,真的完了,她才涨了工钱就闯下这大祸,少不得要被扣钱,再被打发回外院。

    “啧啧……”容少卿摇摇头,虽然比她还小一岁,但已然能拿捏好一幅爷的架势,这会儿两手往胸前一揣,一幅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模样,“这可是我们容家祖传的一块砚台,我太爷爷传给我爷爷,我爷爷传给我爹,我爹又传给了我大哥,我之前央了他好久想借回去用两天,他都不依……亲弟弟借来用用都不行的东西,你居然敢给摔了……唉,不知道你是胆儿太大,还是太倒霉……”

    如果不是这会儿已然吓得飞了魂儿,她一定会和他解释,是他走路太轻,进门都没有脚步声,就突然在她身后开口说话,才吓得她手上滑了一下。只是她才把大爷的宝贝摔坏了,哪敢再跟二爷分辨顶嘴,况且,不论是怎样的缘故,说到底,确实是她不经心摔了这砚台。

    她没应容少卿的话,只垂着头,把手里那几块碎片放在桌案上,往一起摆了又摆,好像碎块挨得近些,就能奇迹般地粘合在一起,裂纹消失不见,变得完好无损。

    她捂着砚台怯生生地绝望,容少卿则在旁说风凉话:“你在干嘛?粘不上的……还是说你在耍小聪明呢?以为这样摆好就神不知鬼不觉了?我可是人证,你想不认都不行……”

    她眼里已经汪上了泪,可听得容少卿这话,又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她不想又听冤枉奚落,说她是装可怜邀同情,她自己做错了事就自己担当。

    正此时,容家大爷归家,进了屋来,见着弟弟便闲聊了两句话。她站在一旁咬着嘴唇给自己壮胆,才要跪下去认错,却听容少卿先开了口:“哦,对了,对不住啊大哥,刚刚我把你的砚台给摔了。”

    她心下一愕,到了嘴边儿的话被堵了回去,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只慌乱地垂了头。

    “也不怪我,你这砚台也太滑了,我就拿起来颠了颠分量,哪知就掉了。”容少卿说得煞有介事,“你别告诉爹啊,我前儿个才惹了他生气,罚我抄书,我这手指头酸得都不会回弯儿了。”

    她心里扑通扑通直跳,明明刚刚还暗自倔强得说要敢作敢当,这会儿却又生了侥幸之心,可又做贼心虚地觉得一定马上就会被大爷识破了。她深深地低着头不敢抬眸,却莫名觉得大爷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会儿,或许只有一瞬,但她却觉得好久,久到她双腿有些打软,想要立时跪下坦白。

    “罢了。”就在她要承受不住的时候,容家大爷轻描淡写地开了口,“不过一方砚台,别惹爹不痛快了,若哪日爹问起来,我就说是我不小心碰地上便是……对了,你不好好在屋里罚抄写,又上我这儿溜达来做什么?”

    “有好事儿找你,带你去看个东西。”容少卿拉着哥哥往外走。

    容家大爷被弟弟拽走前,对她淡淡地吩咐了一句:“把那砚台先收抽屉里,别让人看见。”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主子的吩咐,甚至没能出个声应话,只是不住地点头。

    兄弟俩才出门,容少卿又折返进了屋来,在门口的小桌上拿了件落下的东西,又忙追出去。出门时回头看了她一眼,笑着冲她眨了下眼。

    她怔怔地站在原地,一直憋着的眼泪忽就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说不好是喜悦于不必受罚,还是感动于他帮她担了罪名,甚或是气他刚刚故意吓她逗她的委屈,也许都有一些。又或者,只因适才太害怕太紧张,似是一块大石头被高高举起,眼看就要向她砸下来,结果又被轻轻放下,张弛之间落差太大,转得太快,让她有些承受不住。

    这件事就那么过去了,她后来才知道,二爷当日并不是故意胡说来吓她,那砚台当真是从老太爷那辈传下来的,到底有多贵重她不知道,但传了两三辈的,肯定是个好东西。

    她想,大爷当日也一定是看穿了二爷的谎言,只不过没与她计较,两兄弟一起帮她把那块悬在她头顶的大石头轻轻放下。或许对他们来说,只是一件无足挂齿的小事,算不得什么,但对当时的她来说,却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了。

    因着这事,她更加确信自己是进了一户好人家,做事愈发谨慎小心,倾心尽力,慢慢得了主子的青眼。

    也因着这事,容少卿记得了她,后来再见,偶尔还会和她逗趣,说她欠了他一个好大的人情,旁人听了问是怎么回事,他便故作神秘地笑说这是我和芸香的秘密。

    她初时还有些惶恐,知道在大户人家做事,很忌讳和爷们有什么不合宜的亲近,即便主子不恼,单是下人间的说嘴便让人受不得。只后来跟着主子近身伺候得时候久了,渐渐熟悉了这位二爷的性情,才彻底放开没那么多顾忌,每每也会回他两句打趣。

    那时的容少卿,青春年少,意气风发,脸上总是带着笑,哪怕才被容老爷罚抄罚跪,甚至送到深山里吃苦修行,也从没见他露过一丝愁容,才挨了一顿板子,转回身便能笑嘻嘻地说笑话哄容老夫人开心,甚或和她逗趣。下人们私下里常说,咱们家这位二爷是从娘胎里自带了艳阳天出来的,天大的事儿都愁不了他,甚至旁人只从他身边多待一会儿,都似借了他的艳阳一般,暖和。

    夜色渐沉,芸香送走家人,回了里屋,容少卿还是刚刚那个姿势,睡得很沉,衣服因着那一番折腾,又脏又皱地在身上扭着。她帮他来回翻了翻身,把衣服扯平让他更舒服些,又拿了条被子帮他盖上,及后便回了外屋,借着油灯做针线活。

    四更天的时候,容少卿从梦中惊醒,脑袋昏昏沉沉的,待冷汗下去,定了心神,才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脑袋还是木的,完全记不得自己睡下前的事,似乎是在他家大门外躺过,又或许只是做梦,容少卿记不得了,看了看陌生的房间,全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又按了按自己身下这个占了小半间屋子的石床,和曾经那张床有些像,可又差得远,一时间又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梦中。

    他愣了愣,仔细回想,或许这是酒馆后院儿?

    探身撩了下窗帘,摸黑没找到窗栓,索性起身下了地,掀了帘子去了外屋,待眼睛适应了屋内的光线,看清不远处桌边的躺椅上,歪躺着一个女人。

    他疑惑着走近,不用凑上去细细辨认,也一眼认出这是芸香。

    脑中闪过些片段,他被酒馆伙计架出来摔倒地上的时候,似乎是听到过她的声音……

    所以……这是她家?是她把他带回来的?

    容少卿环顾了一下这间有些简陋的小屋子,目光又望向芸香。前两日撞见了一面,也听他们念叨在这儿遇见了她……只不知到底是哪一个……她腿上搭了件做了一半的棉衣,大约是做针线做得困了,稍微休息一下便睡了过去。

    应该是原来的那个真芸香。

    芸香其实并未睡实,她睡觉本来就很轻,稍微有点响动就能醒来,适才容少卿起身出屋,她便听到醒了,只是一时不知该怎么面对他,便索性继续闭眼假寐。她听到他的脚步声在她身前停下,约摸是在打量她,又或是打量自己所处的这间屋子,回忆思索现下是个什么状况。

    她正想装作听了动静醒来,便听得容少卿发出一声叹息,那叹息声很轻很低,甚至也未必算得上是叹息,只比普通的呼吸声更长更重那么一点点,但在这静谧的环境里,还是让那声音显得有些过分清晰。

    她想,他刚刚大概是在辨认她到底是“哪一个”,然后有些失望。她现在还是先不要“醒”,免得他尴尬,再等一会儿吧。

    芸香闭着眼耐心地等着,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醒过来”,未几,她感到容少卿又向她身边走了两步,搭在腿上的那件棉衣被一只手向上扯了扯,堪堪盖住了她的身子。

    这会儿也不是“醒来”的时机,再等一会儿。

    只是他并没有再给她机会,脚步声一直延至屋门口,屋门被推开又关上,紧接着,跨院常年落着的门闩也被抽开。

    芸香起身,听着院门被推开、关上,才推了屋门跟出去,只是走到院门却未再出去。

    他既然天没亮就走了,就是不想等她醒过来面对她的意思,毕竟她也不是他真的想见的那个“芸香”,两人的关系原就有些尴尬,他这样不声不响地走了也好。

    只她抬手想落门栓的时候又有些犹豫,万一,只是万一……他又回来了呢?他现在从容家出来,似乎也无处可去,万一回来,推门却见从里面锁了……

    芸香收了手,未落门闩,站在门口想了想,把院门又轻轻推开了一个小小的缝隙,方转身回了屋。

    第六章 复返

    是日傍晚,芸香带着冬儿在正院里和陈氏夫妇吃晚饭,忽听外面咣地一声,似是有人重重地推开院门,听声音不似正院,倒像是从小跨院传来的。

    芸香和陈氏夫妇有些错愕地相互看了看,都疑是自己听错了。陈伯撂了碗筷起身出屋去看。芸香想起自己清晨没落跨院的门栓,心想不会这么巧吧,那院门终日落锁也不见有人拍门,只今儿敞了这一日,便有人撞进来?想着也忙跟了出去。冬儿好奇,也要跑出去看,被陈张氏一把拉了回来,只怕是真有醉汉误闯了进来吓着孩子。

    芸香跟着陈伯到了自己住的小跨院,见得跨院的院门大敞着,院里却不见人,陈伯站在大门口向外看了看,也不见有人,正疑惑的时候,听得从芸香母子房中传来动静,再看房门果然是半开着,似是才有人进去。

    陈伯皱了眉头,四下看了看,抄了块堆在墙角的大石头谨慎地往屋里走。

    芸香只怕真有什么莽撞的醉汉甚或贼人,万一动起手来,干爹上了年纪怕要吃亏,便忙拉了陈伯,不让他进屋,故意冲着屋里做寻常口吻道:“许是野猫野狗的撞了门又跑了,不是程捕头,不过他说晚饭后过来,这时候也差不多了……”

    屋里静悄悄地没人吭声,芸香和陈伯相互看了看,也不敢贸然进去,未几,屋内传来几声男人的轻咳,陈伯闻声把手里的石头又握得紧了紧,芸香听了却是一怔。

    “好像是二爷……”芸香对陈伯低语,语气中带了疑惑,却也不是不确定那声音是不是容少卿的,只是没想到他竟真的会回来。

    芸香不及多想直接推门进屋。陈伯怕她听错,也忙跟了进去,石头仍在手里紧紧地握着,以防万一。

    外屋没人,芸香掀了里屋的门帘,只见歪靠在炕桌上的那个不是容少卿又是哪个。

    她尚错愕,便见容少卿懒懒地抬了眼皮看向她:“怎么这么半天才进来伺候,去端盆水来,爷要洗洗。”

    芸香怔怔地站在原地,动了动嘴唇未能出声,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甚至掀着帘子的手都一直扬着未及放下。

    容少卿拧了眉头,一脸不耐烦地吆喝:“耳朵聋了?没听见让你去端水吗!”

    陈伯活了一大把年纪,也见识过不少架子大,脾气差的,可这般不请自来地登门入室,还反客为主来当爷的,却是第一次见,是以站在芸香身后也有些懵,却是芸香先回过神来,放下里屋的帘子,转对陈伯低声道:“您先去吃饭吧。”

    陈伯没应声,抬手指了指里屋,脸上带着疑虑与担忧。

    芸香无声地摇了摇头,回给他一个“没事儿,我能应付”的眼神。

    容少卿听着外屋的两个人一起出了屋子,他也不客气,索性把炕桌推开,拽了被子摞在一起当靠枕,脱了鞋随便甩在地上,悠哉地躺了下去。

    不一会儿,芸香端了盆热水进了里屋,见了他这光景,并未做声,只把水盆放在一旁的桌子上,一边把被容少卿甩在地上的一双鞋捡起来摆正,一边稀松平常地开口:“爷今儿去哪儿了?”

    容少卿头枕着双手闭目养神,也不答话,一幅懒得理人的模样。

    芸香把手巾浸到水盆了,投了投,拧干,捧到容少卿面前:“爷试试水温合适不合适。”

    容少卿接过手巾,胡乱擦了擦脸和手后随手扔了回去,湿手巾直接打进芸香怀里,也未见她露半分愠色,反而关切地问道:“爷没吃饭呢吧?我给爷端些饭菜过来,只粗茶淡饭的,爷别嫌弃。”

    容少卿靠在炕上懒懒地“嗯”了一声,芸香便端了水盆出了屋,不多时,端了点儿饭菜回来。

    容少卿瞥了一眼,果然是粗茶淡饭,一个盘子里拼了两样小菜,未见一点儿荤腥,另一个大瓷碗里盛着两张粗饼。

    芸香把碗盘放在炕桌上摆到容少卿面前:“还有粥,不太热了,爷先吃着这些,我去热一热给爷盛一碗来。”

    容少卿坐起身,伸手捏了碗边儿看了看里面的干饼子,一脸嫌弃地往桌上一撂:“不用了,这还不如牢饭像样呢,爷可吃不下,端走。”

    芸香道:“这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大晚上的也吃不下什么,是清淡些……灶房里还有些中午剩下的咸肉干,要不我给爷切一下佐粥,好歹吃两口。”

    容少卿斥道:“你这是寒碜我还是恶心我?爷就是再落魄也没到吃你剩饭的地步,让你端走就端走,什么时候轮到你在我跟前儿多嘴多舌了!”

    芸香未再多劝:“那我先端走,爷饿了想吃再跟我说,我给爷煮面吃。”

    芸香收起碗碟端出了屋,容少卿又大爷似的躺下闭了眼。

    却说陈张氏从相公那儿知道容家二爷又回来了,原就一肚子的疑惑,见芸香拨些菜给送过去,便也跟了出来,想看看是什么情况,结果走到门口便听到容少卿在屋内嫌三嫌四斥责芸香的话,她心里来了火,只怕芸香为难才没进去,这会儿见芸香出来,便上前拉了她,直问道:“他这是赖上你了怎的?如今再不是从前了,这是在咱们自己家,有爹娘给你撑腰,甭管他从前高门深院里怎么当爷的,没有跑别人家吆五喝六的道理。”

    陈张氏说这话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屋里人若有心必能听见,她也自然是希望里面人能听到,若真是富贵人家的少爷,自然是要脸面的人。

    芸香也知道干娘护她的心,只挽了她的胳膊,拉她去前院说话。

    因着容少卿的去而复返,这晚冬儿便又跟着爷爷奶奶睡。老两口儿把正院原小徒弟住的一间小厢房收拾了一下,移走了堆放的杂物和纸扎,抱了床被子,勉强也能住人。

    陈氏夫妇收拾出来这床铺原是暂时安置容少卿的,可容少卿却堂而皇之地赖在芸香屋里鹊巢鸠占。芸香对陈张氏说自己睡那小屋便是,容少卿听了非但不谢,反而大言不惭地斥她:“你不在外屋伺候要去哪儿,爷夜里渴了连个斟茶递水的人都没有!”

    陈张氏听了生气,只没容她开口,便又被芸香拿话岔开拉了出去。

    入夜。

    陈氏夫妇哄了冬儿睡觉,老两口坐在炕上说话。

    陈张氏问相公:“你说那容二爷要在咱们这儿赖多久?头先听芸香说他白白蹲了几年大狱,我还挺可怜心疼他的,没想这人竟是个无赖。”

    “许就是有这样的经历,性情才变了吧,年纪轻轻的,白白在狱里过了那几年,搁谁谁也受不了……”陈伯道,“再说,芸香不也都说了吗……”

    “我不是不信芸香……”陈张氏打断道,“只不过她离了那家人有几年了,哪能保证这人都还是从前的性情?我是怕她心善,又惦记着儿子,反倒让人拿捏。就刚刚我去解手,听见跨院那屋又有动静,那个无赖又在嚷嚷水凉了热了的,咣啷啷的似是踹了水盆子,好像芸香就该伺候他……”

    陈张氏说着有些来气,“真是不把自己当外人,这帮人倒帮出不是来了……也就是芸香这脾气受得住,这要搁我,我管他那么多,直接给他踹大街上去……”

    见老伴儿不忿的模样,陈伯也只是笑笑钻进被窝儿里:“先看看再说吧,芸香也是吃过亏的人,没那么傻,等过两日真不行你再给撑腰去,我看你这老胳膊老腿儿的能怎么踹人家。”

    另一边,跨院里,容少卿醉醺醺的呵斥声一晚未断。

    “这是什么茶,树叶还是草根子?又苦又涩,这是人喝的吗!”

    “连床绸缎被褥都没有,让爷怎么睡!”

    “洗脚水不够热!嘶……又烫了!你是不是诚心消遣爷!”

    “你从前在容家当丫头的时候也惯会伺候人,如今是觉得自己出来了就敢怠慢了!一日是奴才!一辈子都是伺候人的奴才!”

    “爷还没睡,谁准你滚去睡觉的!给爷在外面候着!”

    “……”

    芸香在被容少卿如此呵斥了十几次后,终于听不见里屋的声音,但她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的睡下了,或许他只是在想下一个可以鸡蛋里挑骨头的话来斥责激怒她,是以并没有立时离开,仍是拿了做了一半的活计一针一线细细密密地缝着,直到深夜。

    第七章 本性

    次日清晨,芸香母子和陈氏夫妇用罢早饭,容少卿这边才刚刚睡醒,依旧是一睁眼便要芸香进来伺候,穿衣、洗漱、用餐用茶,即便没了昨晚的酒气,仍然是一句好话没有,一个好脸没给,嫌弃饭食难以下咽,发了几句牢骚便甩脸子走了。

    这次没到傍晚,才至午后,容少卿便喝醉酒晃悠悠地回来了,进屋照旧是没事儿找事儿地斥了芸香两句,堂而皇之地倒在她屋里睡觉。

    他这边睡下没一会儿,便有人找上门来,是福来饭馆的伙计来要帐,说是这位容二爷中午在他家点了一桌子好酒好菜没给钱,走前让他们去容府结算,容府若是没人应,便上这儿来找一个叫芸香的要钱。

    福来饭馆的掌柜原并不知这位容二爷被容家赶出来的事,想着不过是大户人家的爷出门忘了带钱,不能是故意赖账,甚至都没想找人特意去容府要,只想着这位爷下次再来总会补上。只容少卿走后,才有旁的客人提醒,说听闻这位容二爷被容家扫地出门了,欠了鸿运酒馆好几顿酒钱不说,甚至险些赖在他们那儿,鸿运酒馆好不容易才把人打发走,欠的酒钱也至今还没结算。

    福来饭馆的掌柜的这才让人去容府问,容府果真不认这位二爷的帐,掌柜的想着容少卿的话,试着来这儿问一问。

    这安平县城并不算很大,福来饭馆掌柜的也认识开纸扎铺的陈氏夫妇,原也不大信这一辈子没出过安平县的老两口儿能与这才搬来没多久的容府有什么关系,只是听容少卿连人家干闺女的名字都叫得出,才让人过来问。

    来的伙计也是客客气气:“掌柜的说了,若真是跟咱们家里认识的,这顿饭钱便免了,倒也没有多少钱。”

    芸香听完原委,没等陈张氏开口,连忙自掏了钱与了伙计,那伙计也不多问,客套地推辞了两句拿着钱走了。

    福来饭馆的伙计走后,陈张氏拉着芸香气不过地说:“我说什么来着?这是真赖上你了!你容他在这儿住两日已经是够仁义的了,还要自己往里搭钱?你没白日没黑夜地给人家做活,省吃俭用攒下的钱,他一顿饭就给吃没了!”

    陈张氏气得够呛,芸香却并未显得如何蕴恼,反而挽着干娘的胳膊劝了好一会儿。

    陈张氏怕她是因为顾念着旧日的情分或留在容家的那个儿子而被“前夫”拿捏。她让干娘不用担心,说他不会过分到哪儿去,这次来闹,最多也不过三五日。

    干娘并不十分相信,她也理解,但凡见识过容少卿的荒唐的人,也难信他的本性。

    就像当年容老爷因怕老太太在家纵了他,把他送进管吃住的私塾。他为了归家,明明三五岁便能倒背如流的诗文,却偏装个愚笨的糊涂虫胡说一气,还大夜里不睡觉,拉着旁人上房顶上喝酒,最后被私塾先生退了回来。人家先生也是被气坏了,一点儿不留情面地对容老爷说:“您家这位爷老夫教不了,天下怕也没有先生教得了,品行顽劣不说,脑子也不灵光,趁早断了进学的心思。”

    后来,容老爷因听同知大人家体弱的幼子因随着道士进山修行,非但练就了一身武艺,归家不久就中了举,便又多番苦求请人家收留,祈望着容少卿一番苦修也能脱胎换骨。不想不到一个月,这位小爷又被人家道爷送了回来,说贵公子没有习武的根骨,且荒唐得没了边,竟然招了风尘女子来清修之地寻欢作乐,这样的品格还是贵府自行教导吧。

    容老爷气得险要背过气去,自然少不了容少卿一顿好打。容少卿一脸无辜地辩说:“那对姐妹孤苦无依,我只让他们唱了半日曲,便给了她们三十两银子,这可是与人为善啊,爹娘不是常这么教儿子吗,怎么又错了?”

    容老爷气得推开家丁,自己拿了板子边打边骂:“一派胡言,你当我不知你那点儿鬼心思!与人行善,你直接在酒馆里赏了钱也未尝不可,非要带去道观?明明就是故意捣乱,逼着人家把你送回来!今日我便把你打死,省得你到处给我散德行,坏了我们家的名声!”

    容少卿也不再诡辩,只呼天喊地哎呦呦喊疼,像是下一刻就要断了气死过去,惹得容老夫人心疼得忙让四五个家仆把容老爷抱住拦了下来。

    虽然所谓的风尘女子不过是山下酒馆卖艺唱曲的一对姐妹,所谓寻欢,也只是容少卿故意关着门让姐妹俩唱了半日小曲,但此事在润州府传开来,还是说容家二爷荒淫无度,居然在慈云山道观里叫了七八个妓女白日宣淫。

    也是经此一事,二奶奶嫁进门和容少卿一直夫妻不睦,一则是气自己才进门丈夫就有了“她”这个妾,另一则也是早早听闻了容少卿的“劣迹”,对他带了些成见。

    那次容少卿挨了打,事后容老夫人和容夫人去他房里,看他趴在床上养伤,容老夫人心疼又生气地数落:“这次祖母也不帮你,你真真是闹过了头。想回来,给祖母写信便是,祖母好生跟你父亲说说,总能接你回来,何苦闹出这些事来。不说别的,你只听听外面怎么传的,可与你脸上好看怎的?你这才定了亲,王家那边听了直说要退亲,还要你舅父舅母去跟人家解释,舍了脸说了许多好话,这才算罢了。”

    容少卿无所谓地回道:“退亲就退亲,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谁要求着娶他家女儿似的,我巴不得赶紧退了。”

    “胡说。”容老夫人道,“王家姑娘是凌厉些,可也必要这样的媳妇儿才能管得住你。再说,已然闹出这么大的风波来,若再要被退了亲,还有哪个正经人家的女儿愿嫁给你?你要真是个混账败家子,我和你爹娘倒也清净了,横竖锁在家里别到处祸害人便是,又不是外面那些那种终日吃喝嫖赌的公子哥儿,明明是心善正直的好孩子,偏生自己坏了自己的名声。也不怨人家王家想退亲,我若是个不相干的人,只听着你在外那些事迹,也不把自家的女孩儿许给你。”

    一旁的容夫人接过话,接着教训他:“祖母还是向着你心疼你,要我说,这话还是说轻了,咱们总说你本性淳厚,可回回被你做的这些荒唐事打了脸!还别说不认识的人不愿把闺女嫁给你,纵是认识,从小看你长大的,谁又想把闺女嫁给你的?”

    容夫人越说越气,抬眼瞅见在容老夫人身旁伺候的她,冲口便道:“别人家的不说,芸香,你是从小在咱们府里长起来的,就咱们家这位爷,你摸着心口说,你可愿嫁给他吗!”

    她忽然被问了话,也是一怔,心知容夫人这是被气糊涂了,才对她一个丫头说这种话。她的身份,自然是怎么答都不对,便忙赔笑劝道:“夫人消消气,外面那些流言蜚语总有散了的一日,王家那边不知道二爷的秉性才闹了误会,等将来二奶奶进了门,夫唱妇随,自然便知二爷的性情,到时二爷成了亲,有了家室,也就稳重了。”

    她说完这话,非但容夫人摇头叹了叹,一幅“不指望”的神情,连容少卿自己也歪头向她看过来,给了她一个“你在说什么鬼话”的眼神。

    她也和干娘说了些容少卿的性情,说他不过是看上去荒唐顽劣,实则并非混账无赖之人。干娘说无论容少卿过去如何,过了这几年,中间又出了这么多事,性情难免会变,而且甭管多好的人,只要填了嗜酒的毛病,这人就算是废了,好的指不上,坏毛病、坏脾气全都来了。

    芸香知道干娘的话在理,但她终不信容少卿会变得多坏,不仅仅是因少时在容家相处多年的熟悉,更因那日凌晨他悄然离开前随手为她盖了下棉衣。

    只这一个小动作,她就知道他还是从前那个容二爷。

    只说容少卿酒足饭饱,在屋里躺了一下午,这觉一直连了夜,晚饭也没吃,到夜里旁人正经该睡了,他又来了精神,吆喝芸香干这干那,直折腾了半宿。

    第三日,容少卿未如前两日那般吃了早饭便离开,而是一上午都在房里躺着,也没像前两日那般使唤芸香,或是为了丁点儿小事儿便斥她一番,甚至午饭时候,芸香给他端了饭菜进屋,他也没多嫌弃,好歹吃了些。

    听跨院没了动静,陈伯私下宽慰妻子,说或是真如芸香说的,他闹了这三两日便要自嫌没趣地走了。陈张氏回相公:“最好是这样,再敢闹什么幺蛾子,就是芸香不恼,我也不容了。”

    芸香虽知容少卿未必会折腾多久,但也知他这会儿忽然安静下来,肯定不是就此作罢,定是见她这两日没如他的愿,又转了别的主意。

    果不其然,午饭过后,她去屋里给容少卿收拾碗筷,容少卿脸上没了前两日正眼都懒得给她的不耐烦,一双眼睛毫不顾忌地在她身上打量。

    芸香假做未察,只才要端了东西出去,便被容少卿叫住:“你先把东西放外屋,进来我与你说句话。”

    芸香应声把东西放在外屋桌子上,转身回了里屋,端端地站在门口看着容少卿,等他吩咐。

    容少卿歪靠在炕上睨着她:“你离我那么远干嘛?”

    芸香大抵猜到容少卿要做什么,不动声色地往前走了两步:“爷不歇个晌觉吗?”

    容少卿懒懒地抻了抻筋骨:“歇,当然歇,只一个人歇着怪没劲的,你陪爷一块儿吧……”说完伸手抓了芸香的胳膊就往自己怀里拉。

    芸香抬手挡了一下,做了个惊愕的神色。

    容少卿唇边勾起一抹弧度,一幅玩世不恭的模样:“怎么,你是什么冰清玉洁、守身如玉的大姑娘吗?爷都还没嫌你,你还不乐意了?”

    芸香手上用了下劲儿,推开容少卿。

    容少卿见芸香咬着嘴唇,觉得她终于要忍不下了,谁知她却忽地开口:“没不乐意。”

    呃?容少卿怔了一下,没明白。

    “甭管前事如何,反正我这身子早就是爷的了,左右孩子都给您生过了,也没什么扭捏的,只不过这大白天的不合适……”芸香边说边脱鞋上了抗,爬到里面去拉窗帘,“不过爷要这会儿有了兴致,又不嫌弃我,我自然也乐意伺候您。”

    容少卿没想到芸香会是这个反应,后面更多想好的轻佻话全被堵在了嘴里,嘴唇抖了抖,懵了。

    他犹疑地打量对方会不会在说气话,或是耍什么花样,却见芸香并非嘴上说说,竟然真的开始自顾自地脱衣裳,毫不耻惧地道:“爷一会儿动静别太大,我爹娘虽说都睡下了,但两人白日里都觉轻,有点儿动静就能听见,您要是想,我今儿晚上再好好伺候您一回……”

    容少卿半张着嘴,怔着,眼见芸香脱完自己的外衣,还要上前帮他宽衣,下意识地蹬腿后退,抬手拦她,“哎……别……你别……”

    他向后退得急,话没说完后脑勺便硬生生地撞到了炕柜上,吃痛之际,但见芸香停下动作,撂了手,歪头看着他,浅浅地笑了。

    容少卿反应过来,一脸讪讪地泄了气。

    第八章 嘉言

    对于这两日芸香对他的容忍,容少卿并不意外。他当然不会自作多情地以为芸香是对他存了什么“旧情”,大抵还是念着过去那些年在容家的情分,又或许还有几分对他的同情。

    他其实可以一直这么无赖下去,她能忍他一日两日,未必能任他日久天长,总有受不了的一天。可他不想再耗下去,虽说是认了干爹娘,但她到底也是寄人篱下,若是因他惹得那对老夫妻对她生了怨言就不好了。

    他得想一个立竿见影,一下子激怒她的法子。

    虽说两人旧日的身份,他也没什么机会见她恼怒,但努力回想,他甚至都没听说过她与人拌嘴,或者恼过谁,即便是匪夷所思地被人借尸还魂,阴错阳差地给他当了妾,不明就里地受那位二奶奶的欺负。

    不过,这天下总没有一点儿脾气没有的人,总归有什么是她忍不了的。他左思右想,才想了这么个法子,没想一下子就被她识破了。

    “爷这么费心思地折腾,无非是想让我去找老太太告状求救,逼得大爷没法子只能揪你回去……爷头两日在鸿运酒馆怕也是闹得这出吧?”

    芸香一边穿衣一边道,“爷从前若是醉酒,向来是倒头便睡,从没耍过酒疯,听闻前两日在人家酒馆里折腾得厉害,还把人家酒坛子砸了,该是想着让酒馆的人揪你去容家讨债,老太太和太太本就不忍你在外头受苦,听了这些就更不能由着你在外面胡闹,如此便能家去了。只闹了两日不见结果,大爷那边是铁了心不许你家去,人家掌柜的也是本分老实人,并不去家里一味纠缠,你便又来我这儿闹,是想着我不比酒馆那些陌生人,总不忍心把你仍大街上不管,可又禁不住你的折腾,最后只能去找老太太。”

    “至于大爷那边,他将你赶出来,实也是为了你好,想你早日振作重整家业,所以才有这番‘狠心决绝’,甚至都不管你在外面各处胡闹赖账会给才来这儿落脚的容家招来多少非议。不过你也知道大爷到底是心善慈悲之人,即便能忍得外人对容家的闲言闲语,定也不能放任你长久地来‘祸害’我这孤儿寡母,到时也只能作罢……爷打的可是这个主意吧?”

    容少卿看着芸香对他浅浅地笑着,一幅“早就知道”、“一切尽在掌握”的表情,好像是个温柔明理的姐姐,甚至母亲,娓娓道来地戳穿他的小把戏,而他就像是个不懂事的孩子,这让他泄气无趣之外,又有些恼羞成怒,不禁脱口怼道:“你这一口一个大爷的,倒是真了解你家大爷的好品性,也难为你到现在还能体恤你家大爷的‘一番苦心’,不枉你们主仆那么多年的情分,只可惜啊,你家大爷千般好万般好,最后你也没跟了他,反倒给了我这个胡闹的祸害。”

    芸香忽然听了容少卿的嘲讽,脸上的笑容僵了僵,不过也只是一瞬,随即又和缓了笑容:“爷不必再故意说这种话惹我恼,不论怎样,我是不会去找老太太和太太诉苦告状的,你断了这心思吧。”

    其实说完适才那话,容少卿比芸香还脸热尴尬,不过是被人拆穿后一时恼羞成怒的口不择言,说完自己也觉得这话有些过分尖酸了,没半点儿爷的风度,倒像是个刻薄的长舌妇。他看得出芸香有一瞬的不悦,但她的第一反应还是体谅照顾着他的脸面,给了他一个台阶下。

    容少卿松了一直佯端的架子,挪到炕沿垂下双腿,叹说:“怨不得老太太喜欢你。”

    滞了滞,又向炕上扬了扬下巴,“我适才若不喊停呢,不怕我真的占你便宜?”

    芸香笑笑,“爷不是那种人。”

    容少卿哼了一声,“那你可真是高估了男人,我要不是那种人,容嘉言是哪儿来的。”

    “嘉……言?”芸香疑道。

    “大概是他两三岁的时候吧……”容少卿解释,“一个走街串巷的道士说他的生辰八字不太好,幼时受父母离散之苦,长大了也难免病痛缠身,多灾多难,把“慕言”二字给改了‘嘉言’,说如此便能破了命格,一生顺遂。”

    芸香闻言蹙了眉头,父母离散……可不正是如此吗……

    “招摇撞骗的罢了。”容少卿道,“那时候容家的案子闹得那么大,谁不知道他爹在坐牢,父母离散这话任谁都会说,只这话堪堪戳在老太太心窝子上,改也便改了,也不过是讨个吉利。”

    芸香点了点头,喃喃应着:“嘉言……也很中听……”

    她想再多问问那孩子的事,但又觉得没有立场,面对旁人或许还好,偏生对着的是容少卿。她自己都不肯定能不能算是那孩子的娘,跟何况是他。在他心里,那孩子的亲娘必是另有其人,也怕提了,惹容少卿念起那人来,心生伤感。又因容少卿提起他做牢的事,她也不知该不该多说,怕提了戳他痛楚,不提,又显得刻意避讳,是以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这边容少卿看着芸香,也想问她这几年的经历。听腊梅说她再嫁的丈夫过世,一个女人独自带着个孩子,不用问也知过得有多难。好在她本人平平安安,认了干爹娘,到底算是有人帮衬,从前之事不提也罢,提了她也未必愿答。

    两人心里都有话,又都各有顾忌不好开口,是以相近而坐,却是一时无话。

    是时,院外一阵敲门声,打破了这半晌沉默而生的尴尬。

    芸香起身出了屋子,没出跨院便听得正院里干娘急匆匆去开门的脚步声,是午觉时被敲门声唤醒,又或者还没睡下。

    未几,院外却是传来腊梅的声音。

    芸香闻声快步行至正院,正见得干娘站在门口对着门外疑惑发愣。她以为是干娘只见过腊梅一面,一时没想起来她是谁,只走到跟前看清院门外站着的人,自己也有些意外。

    门外站着两个人,一个正是腊梅,另一个却是个小男孩儿,五六岁的年纪,干干净净地站在腊梅身边,一双漂亮而清澈的眼睛向她望过来,撞上她的目光便垂了眸子。

    没待芸香开口,腊梅便扶了男孩儿的肩:“芸香,听得二爷在你这儿,我带言少爷来找二爷的。”

    芸香怔了怔,再次看向腊梅身侧。

    男孩儿抬眸看向她,似乎是要展个礼貌的笑容,却没有成功,贴在身侧的双手下意识地握了握,带出些局促。

    心似被人握在手里,用力揉了一把。

    一旁的陈张氏没听芸香提过她大儿子的名字,但听腊梅说是来找容二爷的,再见芸香的反应神色,便也能猜出眼前这个男孩儿是谁,瞬间的惊愕过后忙道:“快快!快进来!”

    芸香被陈张氏这话唤回神,也忙侧身请腊梅进院。她想要好好地把这个孩子看上一看,又怕自己过分的关注和热情会让他更加拘束,想看又不敢看,一时不知如何才好。

    陈伯这会儿也听了声音迎出来,只留冬儿在屋里热乎乎地睡午觉,老两口儿张罗着让腊梅带孩子赶紧进来的时候,忽听有人唤了一声。

    “言儿?”

    几个人齐齐转头望去,却是容少卿站在通往跨院的小门,也是一脸的错愕。

    芸香看着容嘉言从自己身侧快步走过,几步抢到容少卿身边,一瞬间似是要扑到他怀里,但许是意识到了是在人前,还是在容少卿面前停了下来,欢喜期待的笑容也带了几分矜持地唤了一声:“爹。”

    第九章 规劝

    “你怎么来了?”容少卿抚了抚了儿子的头,“祖母和太祖母知道你出来了吗?”

    容嘉言没提祖母或太祖母,只点点头,“大伯应了让我跟您一起。”

    容少卿疑惑地望向腊梅。

    腊梅道:“自二爷离家,言少爷一直跟老太太、太太念您,还说您若不归家,他就一起跟您出来住。老太太原是不允的,是大爷说言少爷自幼就离了您,如今好不容易父子团聚,再不能分开了,这便应了言少爷出来与您同住,让我送言少爷来找您。”

    “老太太也知道?”

    “老太太拗不过,言少爷离家时,亲手给收拾的东西,连着给二爷的一些衣物,一并让我给您带来了,就在巷子外的马车上。”

    容少卿蹙了眉,低头对容嘉言道:“你念着爹爹,爹爹很高兴,只现下还不能带你一起,你若想爹爹,今日可以跟爹爹多待一会儿,晚些时候还跟梅姑姑回去。”

    容嘉言回道:“我不回去,您放心,我能自己照顾自己。”

    “等过些日子,爹这边安顿好了再说。”

    “我不会给您添麻烦,我还能照顾您……”

    “那也不行。”容少卿略沉了脸色,“要么你与我待一会儿,晚些时候回去,要么现在就跟梅姑姑回去,你自己选。”

    见容嘉言不应,只垂眸紧紧抓着他的衣袖,容少卿转对腊梅吩咐:“带他回去。”

    “我不回去……爹,就让我跟您一起吧……”容嘉言扯着容少卿的衣袖小声央求,“大伯已经应我了……”

    “他应了你就来!我说让你回去你怎么不听!那么听他的,就回去找他!”

    突然的一声断呵,不仅让容嘉言吓得一颤,在场之人也都有些受惊,甚至连容少卿自己都仿佛未料到这呵声竟如此之高、如此严厉似的,微微侧头回避着儿子的目光。

    芸香站在容嘉言身后,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但也只这一个背影透出的委屈落寞,也让她万般心疼。她上前轻轻扶着孩子的肩膀,对容少卿道:“知道爷是为了孩子好,不过孩子这几天不见您,这会儿刚刚见着,自然不愿回去,咱们先进屋吧,不管是留是走,进屋再说。”

    容少卿不理芸香,垂眸看着容嘉言,“你回不回?”

    容嘉言的神情目光虽然委屈又惶恐,却依然坚定地摇了摇头。

    “你不走我走。”容少卿说完撇下容嘉言,三几步出了院子。

    众人反应过来,连忙追了出去。

    芸香快步追上容少卿,一把拉了他的胳膊,“爷要去哪儿!”

    “用不着你管!”容少卿甩开芸香。

    “爹……”容嘉言这会儿也追上,抓了他的衣裳。

    “你松开。”

    “爹……”

    “二爷!”

    芸香要劝,容少卿不理,对容嘉言呵道:“叫你松开!耳朵聋了?松开!”

    容嘉言从未见父亲发这么大的火,惶恐之下怯怯地松了手。

    “你若还叫我爹,就别跟着我,现在就跟腊梅回家去,否则你也别叫我爹了!再敢跟着,我就没你这个儿子!”

    撂下这句话,容少卿推开仍旧拉着他胳膊的芸香,头也不回地走了。

    容嘉言怔怔地站在原地,望着父亲远去的背影,半晌,抿着嘴睁了睁眼,把眼眶子里的委屈用力憋了回去。

    身后几个大人见他这般模样,都难免心疼。芸香想要上去安慰,又不知如何开口,该不该开口,想了想,只回头看向腊梅。

    腊梅会意,走到容嘉言身边劝道:“要不,咱们先回吧。二爷他也是为了你好,才他不是说了吗?不是不想接你一起住,是现在自己还没安顿好,等他安顿好了,定来接你的,咱们先回去等着。”

    容嘉言不应,依旧望着远处容少卿消失的方向。

    芸香跟着劝道:“要不,先回我家,二爷刚刚或是一时情急才走,一会儿许就回来了,咱们在屋里等着,实在等不到,再说回去的事。”

    容嘉言转身往回走,却并未如芸香所劝跟着进院,而是坐在了跨院外的门墩上。

    腊梅上去劝:“咱们要么进去等,要么回家,别坐这儿啊。”

    容嘉言抱着双膝,依旧望着那个方向,“爹他就是想让我回家,我若跟你回去了,他就更不会回来了。我就在这儿等他,不管多久我都等,他知道我一直在这儿等着,就会回来接我了。”

    芸香原怕孩子小,以为是爹执意不要他、撇下他,却原来竟也明白爹爹的心思,吼他骂他,不过是不忍他跟着自己在外面吃苦,逼得他回家去。只是见他小小年纪就这般懂事,反而更让她莫名窝心,附身蹲在他面前,柔声道:“如此,咱们便不回去,进院里等,一样的。”

    容嘉言无声地摇了摇头。

    及后,凭芸香、腊梅、并陈氏夫妇再怎么劝,容嘉言都再不吭声了,只抱膝坐在门墩上,执着地望着容少卿离开的方向。

    过了晌午,睡醒午觉的冬儿寻着大人的声音找出来,站在正院门口唤了一声“娘”。

    石雕一般的容嘉言听到这声音终于有了动静,转头看过去。

    陈张氏见状,忙附到冬儿耳边撺掇:“冬儿,咱们家来了个哥哥,你去叫哥哥到咱们家院里玩儿去吧。”

    冬儿贴在奶奶身上歪着头,好奇地看着这个陌生的小哥哥,才有些跃跃欲试,便见小哥哥瞥了自己一眼,毫无兴趣似的,又把头转了过去。

    小孩子也有小孩子的自尊心,如此,他也不干了,凭爷爷奶奶怎么劝,也不去和那个小哥哥搭讪,还使性子,用力把老两口往院里拉。

    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还不让我爷爷奶奶理你!

    芸香适才就劝干爹娘先回去歇着,是老两口不忍心看孩子一直在门口这么坐着,也想跟着劝劝,这才一并在门口站了这么许久。这会让冬儿这么一闹,芸香便顺势劝老两口带冬儿先回家,自己和腊梅留下来陪着劝劝。

    陈氏夫妇带着冬儿进了院,芸香和腊梅又上前劝了劝,自然还是无用。若是让赶车跟来的家仆直接用强把容嘉言抱走带回去也不是不可,只这两人谁都不忍心,舍不得,是以也只是时而劝慰,时而陪坐,或者交换一下心疼又无奈的眼神。

    腊梅又一次劝容嘉言没得应话,转对芸香道:“原老太太还总说‘言儿少言内向,和他爹一点儿也不像’,今日我才算看明白,这父子俩的脾气可是一样的。”她说这话虽然声小,但并不避着容嘉言,还故意看着他叹了一声,“不止这两父子,算上大爷,咱们家的爷都是倔脾气。”

    腊梅这话给芸香提了醒,给腊梅递了个眼神,两人起身踱到一旁私语。

    “你才这话到提醒了我。不如去回了大爷吧,他这样子咱们一时半会儿是劝不走的,二爷那边肯定也不会回来,现下怕也只有大爷的话能说得动他。”

    “是了,这一愁倒是忘了,大爷说是让言少爷出来,但二爷这么一走,也是没奈何,我这就回大爷去。”

    腊梅说完就要走,被芸香拦住,“还是我去吧,你留下陪着他,这会儿二爷走了,你是她最亲的人,若这一时片刻也不在,他心里肯定难受。”

    腊梅小声啧了一声,回头看了容嘉言一眼,把声音压得更低些,“何苦说这话,你才是他亲娘,是他最亲的人。先时听说二爷在你这儿,我心里还高兴,想着言少爷这回一并出来,好歹算是你们一家团聚了。不论你和二爷还能不能走到一处,终归母子骨肉是断不掉的。即便你那几年不在,往后日久天长地相处,到底母子连心,待他知道你是他亲娘,必然欢喜。到时候爹娘都在身边,他这几年没爹没娘的苦楚也总算是到头了……谁知二爷偏又闹这么一出……”

    芸香回了个无奈的苦笑:“二爷也是为了孩子,不想孩子跟他在外面受苦。”

    第十章 姑姑

    对于芸香的到来,容少谨似乎并不感到意外,只是在听到容少卿撇下容嘉言走了之后,还是皱了皱眉。

    “我原想他会回来找我闹,没想会这样一走了之。”容少谨给芸香让了坐,自己踱到她对面坐下。

    芸香留意他走路时些许的脚跛,但并不是她想象中那么严重,让她多少有些欣慰,应说:“二爷也是不想孩子跟他在外面吃苦。”

    待下人上了茶退下,容少谨才又开口:“嘉言与我说想出去和他爹同住时,我也有顾虑。少卿现在的样子你也见了,不求上进,自甘堕落,只等着哪日喝酒把自己喝死了一了百了。老太太、太太,这一大家子上上下下他全都不在乎,如今唯一能让他挂心的也只有嘉言。我允嘉言与他出去同住,无非是想他顾念着儿子能振作起来……”

    “不过我对他到底不能放心,只怕他混账起来,连嘉言都不顾。也曾想过派个人跟去,但若真的派人跟去,他又会有恃无恐,提不起做父亲的责任来。”

    容少谨顿了顿,“其实你今日不来,我也要让人请你过来。是有个不情之请,想请你容留他们父子在府上暂住,只算他父子二人是府上的租客。一来他们父子有个栖身之所,二来,也是为了嘉言。他爹怎样我不理会,只想嘉言身边能有人照应,思来想去,这世上再没比亲娘更好更贴心的了。”

    容少谨这话说到一半时,芸香便明白他的意思了。若说在未见到容嘉言之前,她还不确定自己算不算是她娘,不确定对这个孩子究竟抱着怎样的感情,那今日见到他的那一刻起,便明明白白,全是一颗为娘的心了。让她同容嘉言住在一处,日日相亲,她私心是一千个乐意。可说到底她和容少卿并非真有旧情,且时过境迁,物是人非,除了这个来得有些尴尬的孩子,再无瓜葛……况且嘉言那里,也不知能不能接受她这个突然出现的“亲娘”……

    她没立时答什么,只问:“您不担心因有我在旁照顾,二爷会撂开手,提不起做父亲的责任吗?”

    容少谨摇摇头,“不会,在少卿那儿,你与别人不一样。”

    芸香垂眸,猜得他也像腊梅那般,误会容少卿对她仍然有情。

    容少谨道:“当年得知你在他不在的时候被遣出了容家,少卿和先时那位二奶奶闹了好大一场,连休妻的话都说出来了。从小到大,你何时见他与老太太顶过嘴的?那次也说了不敬的话。后来也让人四处去找过你,只没多久家里就出了事,找你的事也便不了了之了……”

    芸香也听腊梅提过,因她出府的事,容少卿闹了一场,这会儿听容少谨再次提起当年之事,还是有些意外,原来他还曾找过她。

    “当年那案子挺大的,牵扯了些朝廷的派系之争,润州府的官员从上到下换了一批,连着咱们容家在内的不少润州商家也糟了牵连。欲加之罪,有的是冠冕堂皇的理由。官府那边定要每家出个人来坐牢,无非为了能有个人压在他们手里,好把各家拿捏在股掌之间,日久天长地盘剥敲竹杠。少卿那几年的牢,是替整个容家坐的。他刚刚在里面的时候还见人,问问何时能出去,后来见案子没起色,就谁都不见了,整整四年,谁去都不见。出来这些日子,终日嗜酒,萎靡堕落,也是发泄这么久积在心里的委屈愤懑。老太太、太太看着心疼,又拿他无法,不忍强逼他,也是都觉得亏欠了他,他自己心里也未尝不这么想……”

    “只有你,只有你在他心里是他亏欠的那个。只为了对你的这份歉疚,他也不会把孩子丢给你不理,再多拖累你……甚至,因着这份愧疚,便是你责他几句,他也会甘心听着,不会像在家时那样一味耍混。”

    芸香听懂了容少谨的言外之意,让容少卿父子住到她那儿,说是为能让她照看嘉言,另一则也是想借容少卿对她的这份愧疚,勉励他振作起来。

    照顾嘉言她责无旁贷,求之不得,但容少卿……或者他真的对她有愧,但她并不觉得自己有这个本事。

    芸香正不知如何回答,听得有人掀了帘子,抬头看去,是身怀六甲的容大奶奶在丫头的搀扶下进了厅中。

    芸香连忙起身,上前去扶,“奶奶怎么来了,闻得您前几日动了胎气,说是要好生卧床休息?”

    容大奶奶一只手覆在芸香搀着她的手上,“不妨事,前些日子不过是舟车赶路有些累,又有些水土不服,已经大好了。一别数载,还能再遇,这是天大的缘分。你上次来,我就因在床上躺着没能见,今日说什么再不能错过了,只怕你这一走,下次不定何时才能再来。”

    芸香扶着她坐下,“奶奶若是不嫌弃,什么时候想找人陪着说话解闷,差人去唤我便是了。”

    容大奶奶笑道:“有大爷给我作证,你这话我可是当真了,哪日想你便差人去请你,你可不许不来。”

    芸香笑笑:“自然,奶奶念着我,是我的福分。”

    二人落座后,难免扯两句闲话客套,芸香问容大奶奶这身子几个月了,看样子像是快生了。

    “还不到六个月,只是比较显怀。”容大奶奶抚了抚肚子,“还得三四个月,言儿便又能有个弟弟或妹妹了。”

    芸香露了个淡淡的笑容,容大奶奶又道:“咱们这儿没有外人,我有话也便直说。先时大爷说让言儿跟他爹出去,我不依,也不怕你笑话,还为此跟他拌了嘴。老太太、太太那边就更不用说了,才一提这话眼圈儿就红了。是后来听得少卿这两日在你那儿,我才多了别的心思,想你容留他们父子在家中暂住,是我向大爷提的主意。”

    容大奶奶并不急着问芸香的意愿,只触了心事似的,娓娓述道:“言儿这孩子自幼乖巧,自懂事起,对长辈便是一日三安,从未断过。生了病从不喊疼喊苦,还要反过来安慰长辈不要为他忧心。所有好吃的好用的,必要让遍了全家老小,但凡有一个人没有的,他便不要。他的这份乖巧懂事,让人欣慰,也让人心疼……明明是在自己家,明明被全家捧在手心里疼着,却偏生出寄人篱下的谨言慎行来……这是父母不在身边的苦楚,便是家人再疼,任谁也替不了爹娘……”

    容大奶奶说完叹了一声,芸香这边已然心酸得湿了眼眶。

    “想你容留他们父子,是我为言儿的私心,少卿能不能就此振作起来,且在其次,我只想着,让他能与亲娘近些,日后若能母子相认,也好还孩子一个骨肉团圆……”

    容大奶奶说完这话,尾音微颤地掉了泪,芸香的泪水更是难以抑制,只连立在容大奶奶身后的丫头也转过头去偷偷拭泪。

    坐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因念着仍执拗地坐在自家门外苦等的容嘉言,芸香不敢久留,说留容少卿父子暂住之事,还是要先回去争得爹娘的同意。

    辞了容少谨夫妇,芸香一路往外走,快要出了容家大门的时候,忽然有人从身后唤她,她站定回头,却是容大奶奶的丫头快步向她跑过来,请她留步,说大奶奶有话和她说。

    芸香诧异,想是大奶奶有什么要嘱咐的,未几,见容大奶奶自己从院中出来,也无人从旁搀扶,便忙又往回迎上去,“奶奶有什么要吩咐的,差人告诉我或是让我回去便是,怎得自己出来了。”

    容大奶奶没立时说话,退了丫鬟,把她拉到一边,“才大爷在,我不方便说,这才等你出来,让人叫住你。”

    芸香一时想不到大奶奶对她能有什么背人私话。

    容大奶奶握了她的手,“言儿他,知道你是他亲娘。”

    她这话只似在芸香心口上狠狠敲了一下。

    “自言儿懂事起,并没人向他提过你,只说他亲娘在他还小的时候就不在家中了。至于为什么不在,是走了还是死了,走了又去了哪儿,为什么走的,姓甚名谁,从未跟他说过,老太太也不让人说。初时,是孩子太小,怕提了,惹得他找娘。后来,他慢慢大了,懂事了,虽然算不得什么忌讳,但他从来不问,家里人也自然不提。”

    容大奶奶叹了一声,“也是心中有愧,不知该怎么跟孩子提,说她亲娘是被人陷害,家中没人替她做主,使得无辜冤走吗?”

    芸香这会儿心中一百个疑惑与震惊,也无心思说什么宽慰她的话,只反握住对方的手。

    容大奶奶接着道:“不过,言儿这孩子自小懂事敏思,不用旁人刻意细说,只偶尔听些话风,便能自己揣度。由是来了安平县,腊梅在街上撞见你之后,家里人难免提起,虽然每每避了他,可他到底还是能琢磨出些事来。我想着,他这回执意要跟着少卿出去,自然是心疼爹爹,但孩子的心思,也未必不是知道他爹在他亲娘那儿,自己也想去见见亲娘。”

    “他猜到你是她娘,以及想要出去找娘的这点儿心思,大爷不知,老太太和太太也不知。说句不怕你不爱听的话,我一直把言儿当儿子看待,知子莫若母,也只有我察觉了他的这点儿心思,所以才向大爷说了这主意,私心全了孩子念娘的一颗心。”

    容大奶奶这一番话似巨石撞进芸香心里,回家的一路,心里乱糟糟的,一会儿一个念头。

    想起今日嘉言在她家中的每一幕,看向她的每一个眼神,腼腆的,矜持的,拘谨的……想起他听到冬儿唤她那声娘后,蓦然望过来,又转回头去,那瞬间,心中该是藏着怎样的落寞……

    心口被人用锥子剜肉一般。

    她想快些回去见着嘉言,立时把他搂进怀里母子相认;又怕见了不知如何开口,该怎么和他说自己为什么离了他,为何又有了孩子能日日相亲照顾,却让他受这骨肉分别之苦,为何明明见了,却不相认,要装个初见的陌生人与他说话……他会不会怨她、怪她,甚至……他愿不愿意留下来……

    马车一路颠簸近了家,一颗心比车马颠簸还要七上八下。

    进了巷子,未待马车停稳,芸香便急着掀了帘子望去,容嘉言果然还坐在那儿,见了马车过来,身子正了正,似是有些不安。

    旁边干娘带着冬儿与腊梅坐着说话,望见马车,也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

    芸香下了车,腊梅先迎上来,“怎样?”

    芸香没顾得答她,满心满眼全是容嘉言,径直走到他面前,强压下立时把他搂紧怀里的冲动,柔声道:“才我去见了大爷,已和大爷说好了,从今往后,你们父子俩便暂住在我这儿。这会儿大爷已差人去寻你爹爹了,等找着人便叫他来这儿,咱们回去等他。”

    容嘉言闻言站了起来,怔怔地望着芸香,似是有些难以置信。捕捉到他眸中那瞬时一闪而过的喜悦,芸香心中的忐忑也跟着松了松。

    腊梅那边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便好。”

    说完和陈张氏相视一眼,后者也笑着应说:“住下来好,住下来好,这回可好安心进来了。”

    甚至这半天也没鼓足勇气与小哥哥搭讪的冬儿,也显得很开心,拉着奶奶的衣角又朝小哥哥望去,看看他这下会不会和他玩儿了。

    怕容嘉言不信,芸香让腊梅和车夫把马车上父子俩的行李衣物卸下来。

    陈张氏拍拍冬儿的屁股,“去进屋叫爷爷,就说小哥哥要在咱家住下了。”

    冬儿得话,颠颠儿地跑进院去。未几,陈伯便跟着孙子出院,和陈张氏一起热情地张罗着帮忙往院里拿行李。

    “先放西厢房吧,先都放在这儿就好……”

    “里面有点儿乱,收拾收拾就好,回把这些东西都收拾到别的屋里去,这屋里就宽敞了,床褥被子都是现成的……”

    “您这厢房原也住人吧,我看东西都挺全的。”

    “住人的,原有个小徒弟,后来走了,这一空就是好多年……年轻人吃不得苦……”

    “您这可是好手艺,学成了一辈子不愁吃穿,还是得找个徒弟,不传下去可惜了……”

    一扫这半日的郁郁,腊梅并车夫跟着陈氏夫妇一边进进出出地拿东西,一边说笑聊天,虽都招呼着让容嘉言赶紧进去,但谁也没过去拉他进屋,默契地把这个机会留给了一直在他身边,寸步未离的芸香。

    “进去吧。”芸香温柔地凝着容嘉言,“带你看看你和你爹住的地儿,你先帮你爹试试舒服不舒服。”

    容嘉言抬眸看向芸香,似是要说什么,又不好开口,只有些踌躇地错开眸子,看着其他人一件件把行李送进院。直到最后一件行李也被车夫拿进院去,四下再无旁人,容嘉言才终于鼓足勇气开了口,道了一句:“谢谢姑姑。”

    芸香一愕。

    容嘉言望着她,依旧带着腼腆,“听得您是梅姑姑的姐妹,我便也唤您一声姑姑,谢谢您留我们父子在府上暂住,您放心,我不会给您添麻烦,我能自己照顾自己,也能照顾我爹……”

    若是在听到大奶奶那番话之前,听得这声姑姑,芸香最多会心酸感伤,但此时此刻,却似有一把鞭子狠狠地抽在她心上。心口涌至喉咙的酸涩,让她根本不敢应声,开口便是哽咽。怕孩子看出端倪,只忙展了个笑容点点头,却也不知骗不骗得过那双同样藏满心事的眸子。

    叫出那声姑姑,容嘉言似是松了一口气,转身进了院子。

    芸香滞了滞,跟上去,见得陈张氏站在院门口等着她,望过来的眼神,显然是听到了刚刚的那声姑姑。

    芸香走到她身边时,她挂着慈祥的笑容,轻轻抚了抚她的胳膊,是无声的安慰:慢慢来。

    芸香也回她个笑容,挽着她的胳膊,一起进了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