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甜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问道天外天 > 120-130
    第121章 百草谷 一

    大幽都城的上空笼罩着一层薄雾, 一连好几天都不见太阳,让人感觉很压抑。庆熙帝高坐在龙椅上,看着大殿外伸手不见五指的情形,道:“这是什么意思?”

    大臣们都说这是祥瑞之兆, 天佑大幽, 因此降临异相。但究竟有什么根据, 又都说不上来,只会乱拍马屁。

    皇帝想让钦天监看看是什么征兆, 这才想起来, 钦天监的司正步云邪已经失踪一个月了。一起消失的还有他那个师兄段星河, 两个人走的毫无征兆,一点消息都没留下。

    事情一发生, 皇帝就让人把整个都城搜了一遍,连个人影都没发现。他怀疑自己又被步云邪甩了, 这样的事发生了不止一次,那小子已经是惯犯了。庆熙帝气得七窍生烟,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根筋出了问题,居然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他欺骗自己的机会。

    太监见他背着手在养心殿转来转去, 轻声道:“陛下, 喝点茶吧, 消消火。”

    皇帝转头看着他,道:“消什么火,朕看起来很生气么?”

    他的脸色铁青, 嘴角像个覆船似的,脸上的皱纹堆在一起, 岂止是生气,简直是大动肝火。皇帝记得那两个臭小子在巴蜀落了户, 日子过得有声有色的。他恨得牙痒痒的,打算让人再去白云观看看,如果找到了那两个人,不必听他们狡辩,直接就地杀了提头来见。也让人知道,皇家威严不是能随意践踏的。

    他正打算叫人去巴蜀,侍卫副统领周绛在外求见。皇帝沉声道:“让他进来。”

    周绛进殿跪拜,神色显得很不安。皇帝站在台阶上,垂眼看着他道:“有什么事?”

    周绛道:“陛下,之前您让臣追踪步大人的行踪,有眉目了。”

    皇帝的心思微微一动,道:“他在什么地方?”

    周绛道:“他……他在钦天监附近的一个小巷子里。昨天夜里那边发生了一场火灾,没烧毁什么东西。但有人在火场里发现了两具尸体,看起来……很像步云邪和段星河。”

    皇帝一诧,不知为何感到一阵眩晕。他踉跄了一步,身旁的太监和侍卫连忙涌上去扶住了他。庆熙帝坐在龙椅上,喃喃道:“他死了,被火烧死的?”

    周绛道:“是,他身上有被符咒击伤的痕迹……可能是跟仇家斗法失败,被烧死了。”

    皇帝眼前浮现起他笑意盈盈的模样,那小子那么聪明狡猾,怎么会就这么死了?他用力地捶了一下扶手,怒道:“朕还没亲自杀他,他怎么能死?”

    他虽然恨不能杀了步云邪,却又不愿意让他死在别人手上,那种感情既矛盾又复杂,连他自己都说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其他人不敢说话,却都知道步云邪这一辈子活的任性至极,从来没把荣华和权势看在眼里,可也就是这份洒脱让皇帝对他念念不忘。杀也好,恨也好,他终归成了让皇帝记得最深的人。

    庆熙帝哑声道:“尸体呢?”

    周绛怕吓着这老人,道:“在外面,已经烧的很难看了……还是莫要冲撞了陛下。”

    皇帝的手攥着龙椅,雪白的胡子微微颤抖,毕竟不忍心看他那副样子。他道:“验明正身,找个地方埋了吧。”

    太监道:“陛下慈悲,还容他下葬。”

    又有人道:“陛下莫要难过,年轻才俊有的是,再拔擢新人就是了。”

    皇帝也听不清别人说什么了,只觉得这几年的等待都化作了泡影,什么千秋万代,长生不老,都随着步云邪的死灰飞烟灭了。自己已经垂垂老矣,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再没有更多的三年五载可等了。

    他凄然笑了两声,站起身来,喃喃道:“没时间了……朕没时间了……”

    他说着,忽然向前栽了过去,失去了意识。太监和侍卫们顿时慌了,一拥而上,纷纷唤道:“陛下、陛下!”

    他一动不动,身上的玉佩碎了一地,华贵的锦袍裹着腐朽的身体,如同一座山轰然倒塌。

    巴蜀连着出了几天太阳,平日里缭绕的云雾都散去了,伏顺把被子拿到院子里晒。小对眼蹲在旁边看他忙活,有些好奇。伏顺拍了拍被子,发出嘭嘭的声音,道:“晒被子,天冷之前把被子晒蓬松,冬天盖着暖和。”

    小对眼:“嗷。”

    伏顺悠然道:“你有被子吗,拿出来晒一晒。”

    小对眼歪了歪头,李玉真从外头过来,显得有些慌。他快步往段星河屋里走去,伏顺道:“李兄,怎么啦?”

    李玉真道:“纵横派的兄弟送信来了,不得了,是大事!”

    伏顺道:“什么大事,他们又开分店了?”

    李玉真没空跟他贫,进屋道:“阿云,在不在,纵横派送情报来了!”

    步云邪放下了书,从里间走出来道:“什么事?”

    李玉真坐在段星河床边,把信递给了他,直接道:“大幽皇帝驾崩了。”

    伏顺探头进来,听见这消息很是意外。那老头儿虽然年纪大了一点,但看起来还挺精神的,应该能再活几年,没想到这就驾鹤西去了。

    李玉真道:“老皇帝死了,太子忙着登基,朝廷里大换血,没人关心咱们的事了。”

    段星河打开了信,见于百川写了情报回来:“大幽皇帝驾崩,太子继位。有人在钦天监附近发现了你二人的尸身,已被火烧焦,面目难辨。前尘已了,此后海阔天空,两位尽可自由了。”

    步云邪松了口气,起码以后没有人再追杀自己了。他想起从前的事又有些唏嘘,毕竟老皇帝也救过自己几次。

    段星河把信收了起来,了却了一桩心事,道:“总算跟那边断干净了。”

    李玉真点了点头,似乎还有别的话要说。他道:“步兄,我身体不太舒服,你过来帮我看看。”

    步云邪看他没什么大问题,还是跟他去了隔壁。李玉真低声道:“段兄的情况怎么样?”

    步云邪轻轻摇头,道:“这是邪神的诅咒,一般人根本拿它没办法。”

    李玉真道:“他不是在修炼太一心经么,有效果么?”

    步云邪叹了口气,道:“进展太慢了,远比不上煞气侵蚀的速度,现在我只能用血给他压制。但他自尊心强得很,不让我这样做……可除此之外,我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他的神色憔悴,已经很疲惫了。李玉真这段时间也一直在想法子,道:“你先别着急,我听说百草谷的谷主的医术极其高明,他们的总舵就在巴蜀,咱们要不去试试吧?”

    李玉真是这个世界土生土长的人,对各大宗门了解的多些,想的也更周全。步云邪的心思一动,传自己千金医典的师父李慈心也曾经是百草谷的弟子,那里是天下丹修聚集的圣地,医术也是顶尖的,说不定真的有解除诅咒的法子。

    他心中生出了希望,道:“好,我去跟他说。”

    段星河身上的外伤养得差不多了,在家里躺了半个多月,每天吃了药就睡觉。步云邪过来坐在他旁边,段星河身上披着件蓝色的外袍,里头穿着白色的中衣,静静地坐在床头。步云邪递给他一杯水,在他身边坐下了。段星河抬眼看他,道:“你有话说?”

    步云邪道:“星哥,我这段时间查了很多书,一直没找到解决的法子。我想……百草谷就在这附近,里头的医者甚多,说不定有人会有法子,咱们去试试好不好?”

    段星河在家里待得发闷,能出去走走也好。步云邪一门心思为他着想,他也不想让他失望,道:“就咱们两个去么?”

    步云邪道:“李兄应该也去。”

    李玉真在门外猫着腰,听里头说话,他感觉段星河最近心情不太好,担心他不答应。宋胡缨和司空玉从月洞门外过来,见他鬼鬼祟祟地蹲在窗户下面,有点奇怪。宋胡缨来到他身后,道:“干嘛呢,有什么事不能直接进去。”

    李玉真怕里头听见,连忙道:“嘘——不方便。”

    司空玉好奇心起,觉得能让李玉真偷听的必然是顶要紧的事,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蹲在墙根边竖起了耳朵。宋胡缨见他俩都蹲下了,自己站着太明显,于是也蹲了下去。

    天色将近黄昏,伏顺过来收白天晒的被子,见大新的三人组蹲在窗户下面。他过来道:“你们在干什么?”

    李玉真道:“别出声,听不见里头说什么了。”

    伏顺一脸诧异,以为里头有什么不能听的内容,这种好事自己岂能错过。他连忙蹲下来,把耳朵贴在了墙上。

    六幺找不到司空玉了,从外头经过,一边东张西望,道:“县主——县主——”

    司空玉挥了挥手,压低声音道:“别吵,在这儿呢。”

    六幺的反应敏捷,像一头猎豹一样蹑手蹑脚地过来了,轻声道:“你们在干什么?”

    司空玉道:“你也一起蹲着就是了,问这么多干什么。”

    六幺便闭了嘴,蹲在司空玉身边。蹲了一会儿,他觉得有点无聊,而且屋里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动静。段星河早就瞥见窗外一会儿来一个人影,不知道他们窸窸窣窣地在干什么。步云邪也当做没看见,泡了一壶茶的功夫,偷听的人从一个变成了五个。段星河道:“我看他们有点太闲了。”

    “那就都带上吧,”步云邪道,“出去消耗消耗,免得没事听墙角。”

    啪嗒一声,小对眼从屋顶上轻盈地跳下来,见屋廊下蹲着一堆人。它悄悄地潜过来,一跃窜到伏顺的背上,长长的爪子抓着他的背,抠到了肉里去。伏顺疼得扭曲着身体,像个丧尸似的把胳膊扭到身后,连声道:“下来,快下来!”

    李玉真赶紧把小对眼从他背上扒拉下来,道:“老实点,就你闹腾。”

    小对眼嗷地叫了一声,一点也没有要帮他们遮掩的意思。段星河一把推开窗户,一群人跟他大眼瞪小眼,有些尴尬。段星河道:“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伏顺嘿嘿一笑,道:“大师兄,我来收被子的。你们忙,我先走了。”

    他背上被猫抓的地方还在疼,捂着背扯下了被子,逃也似地走了。

    六幺一脸茫然,道:“别看我,我来找县主的。”

    司空玉想起了刚才听见的只言片语,道:“那什么……我就是路过,你们要去哪儿?”

    李玉真道:“去百草谷治病,商量好了吗?”

    司空玉十分失望,仿佛觉得这点事不值得蹲墙角偷听,道:“就这啊,咦……百草谷离这儿不远吧,带我一起啊。”

    六幺道:“县主,天这么冷,别出去折腾了。”

    司空玉道:“我想写游记,巴蜀东边我还没去过呢。”

    六幺便沉默下来,宋胡缨道:“你们要是去,那我也一起。”

    段星河回头看了一眼,步云邪没什么所谓,道:“留几个人在家看孩子,其他人一起去也行。”

    李玉真想起了从前坐着大车跟他们到处游历的情形,有些怀念。他搓了搓手,道:“那咱们什么时候出发?”

    段星河道:“明天一早吧。”

    吃饭的时候,众人围着桌子,讨论着去百草谷的事。结香想了想,道:“要是都去的话,那我留下来给孩子做饭吧。”

    伏顺一听结香要留下,自告奋勇道:“家里得有个男人,我也留下吧。”

    赵大海看了他一眼,低声森*晚*整*道:“你可别打什么鬼主意啊,这妹子是我罩的。”

    伏顺十分委屈,道:“我能干什么坏事,你怀疑我高尚的人格!”

    赵大海嘿地一声笑了,就他一天到晚偷鸡摸狗的,还说要成为修真界第一贼王,有什么拿得出手的高贵品格?

    伏顺道:“你笑什么,不信我?”

    赵大海端起了碗,喝了一大口玉米粥,道:“信,那你好生在家看孩子吧,我们去去就回。”

    次日上午,众人收拾了行李往百草谷走去。那边离四灵山不太远,驾车的话一天就到了。李玉真坐在大车里,跟司空玉相对坐着,角落里堆着他们的帐篷、粮食和锅碗瓢盆。他感叹道:“啊……还是这种熟悉的感觉。”

    他们本来想让段星河一起坐车,但他死要面子非得骑马。车里很宽敞,就是空气有些沉闷,透着一股陈旧的麻袋和粮食味儿。司空玉也不挑剔,掏出小本子,翻开新的一页,写下了百草谷三个字。

    李玉真不放心家里的事,道:“顺子行不行啊,我怎么觉得那小子有点靠不住呢?”

    赵大海甩了一下鞭子,道:“他就是嘴上喊得响,其实怂得很,除了偷鸡摸狗什么都不敢干。”

    李玉真靠着车壁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司空玉脸上盖着一只白绢扇,不知什么时候也睡着了。李玉真趴在车窗上向外望去,夕阳染红了天边,前头的山谷郁郁葱葱的,生着不少常青的植物。

    他道:“到了吗?”

    宋胡缨道:“就在前头了。”

    她抬手一指,前方的谷口有几个穿着绿色衣袍的弟子守卫着。他们之前跟百草谷的人买过几次草药,感觉他们对外人没有这么防备。最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一行人来到山谷门前,那几个弟子提起了长矛,拦道:“干什么的。”

    跟正道宗门打交道,还是蜀山的身份好用一些。段星河下马道:“在下段星河,是蜀山弟子。前阵子受了点伤,想请贵派的宗主救治。”

    他出示了腰牌,那几个人互相看了一眼,没有先前那么紧张了。一人检查了大车,看没有危险的东西,摆了摆手。一人道:“既然是蜀山的朋友,跟我们来吧。”

    那个知客弟子走在前面,众人牵着马跟他往山谷里走去。山谷里颇为宽广,一眼望不到尽头。山间生着些桃树和松柏,一条玉带般的溪流从远处穿过,岸边有个六角的小亭子,是乘凉看花的好去处。林间点缀着些小房子,是各部弟子修行的所在。远处一座高大的建筑笼罩在薄雾中,便是百草谷的总堂了。路边有一块大石头,上头刻着一行字,华胥幽境。

    古代有华胥国如世外桃源,美丽祥和,人人安居乐业。这里以华胥自比,看得出此处的宗主性情恬然,有出世之心。

    司空玉看着周围,感觉又有东西可写了,感叹道:“真漂亮啊。”

    段星河道:“百闻不如一见,确实像世外桃源。”

    那弟子微微一笑,道:“段公子便是前阵子天玺真人收的关门弟子吧,你的事已经传开了,没想到今日有幸能见到你,果然是一派英雄气概。”

    段星河有些意外,道:“兄台过奖了,敢问阁下是?”

    那人道:“我叫徐松,是耕部的一名弟子,前阵子刚从外面回来。”

    步云邪听李慈心说过,百草谷分为医、药、针、巫、耕、工六部,每一部都有大约二百名弟子。医部负责给人治病,药部掌管研究药方,针部管针灸和开刀。巫部掌管祝由和典籍,工部管修缮房屋、营造各种东西。他既然是耕部的,应该负责种灵植、培养新品种,一般十来个人管一个山头,却不知道他怎么干起了迎客的活计。

    徐松道:“段公子莫怪,我们本来对外客没有这么严格,只是前阵子啸山宗来挑衅了好几次,宗主不胜其烦,这才让我们严加防备的。”

    啸山宗就在巴蜀东南方,离百草谷也就有半天的路程。那帮人跟土匪似的,又偏居一隅,除了打劫之外没什么别的本事。他们眼红百草谷靠药草挣钱,隔三差五过来借粮那可太正常不过了。

    徐松道:“唉,我们都是些读书人,至多动动锄头干点农活。打起架来比不过人家,只能严加防范,让你们见笑了。”

    瀚海大师之前从啸山宗附近经过,就因为修行佛法,被他们抓去关了好一阵子。他同情道:“阿弥陀佛,那些人蛮不讲,跟他们挨得这么近,可苦了你们了。”

    徐松愤然道:“可不是,啸山宗一直挑事,又要抢地又要抢钱。百草谷附近方圆百里的山,自古就是我们的地头。三个月前他们的人抢了我们两个山头,把山上的灵植也一起据为己有了。其中一座山就是我管的,都是我忙活了好几年的心血啊。那些土匪,简直一点道也不讲!”

    他气得攥紧了拳头,要在山上种灵植,开荒养护都要花不少功夫。啸山宗的人说抢就抢了,难怪他一个耕部的弟子改行做了知客。

    李玉真道:“抢过去有什么用,他们又不会种。”

    徐松道:“山上有不少珍贵的草药,光今年收一茬就够他们赚的。还有些木本的植物,女贞、杜仲什么的,下点雨就能长,他们怎么都不亏。”

    宋胡缨冷冷道:“那你们就该放火把山烧掉。自己拿不到收成,也不能让他们占便宜。”

    徐松叹了口气,眼前又浮现起那漫山遍野的灵植,绿油油的、生机勃勃的。他道:“忙活了一年,从一点小苗苗养起来的,跟自己的孩子似的,哪舍得烧了啊。那帮王八蛋自己不干活,就知道抢别人的!”

    他越说越气,恨不能老天降下雷来劈死那些强盗,咬牙切齿道:“啸山宗的畜生,我咒他祖宗十八代在地底下睡不安稳。往后数十八代,代代种地没收成!”

    段星河想起了啸山宗那个干什么都不成,只会拈花惹草的大少爷。谁跟他们打交道,谁要被气得骂人,可见有些东西跟恶疾一样,真的会传染的。

    六幺双手抱着臂,揣着剑道:“还是太好心了,这种人往后还能有十八代?你该咒他们断子绝孙才是。”

    徐松道:“啊对,啸山宗就一个二世祖,还是个花花公子,这些年一儿半女也没有,肯定不能生了。要不了三年五年,他们就要一起完蛋!”

    几人说着话,来到了总堂跟前。徐松进去通报,片刻出来道:“师父在里面,请进吧。”

    几人进了待客的花厅,一位头发胡子都花白了的老道人坐在堂上,应该就是百草谷的宗主灵犀道人了。他穿着一身白色的衣袍,眼下带着浅浅的皱纹,身形如仙鹤一般清癯,实际应该有将近二百岁了。段星河躬身行礼道:“蜀山弟子段星河,拜见谷主。”

    百草谷在巴蜀,一直受蜀山庇护,双方的关系很是亲厚。灵犀道人微微一笑,道:“段公子,我听说过你的事。最近不曾拜会,你师父一向可好?”

    堂堂谷主这样亲切,让段星河有些受宠若惊。他道:“家师好得很,他常跟我说百草谷的谷主医术了得,是天底下医术最高明的宗门。”

    步云邪看了他一眼,有点揶揄的意思。段星河只当没看见,既然有求于人,当然要说两句好听的。灵犀道人果然很高兴,捋着胡须哈哈地笑起来,道:“好、好,承蒙天玺真人这么瞧得起老夫,你们蜀山的剑法也是天下第一!”

    其他人都乖觉地站着,灵犀道人道:“小段啊,我当你是自家子侄,客套话就不说了,今日来有什么事?”

    段星河道:“晚辈体内有一股煞气,一发作起来就丧失神智,痛苦得很,想求前辈帮我诊治。”

    灵犀道人的表情严肃起来,道:“你坐下,我给你看看。”

    有弟子搬了个圆凳放在旁边,段星河坐下了,把手搭在一个小枕头上。灵犀道人把了脉,感觉他体内有一正一邪两股气息,有过激烈的交锋,一般人根本承受不住这么强烈的冲击,他居然还能勉强维持着平衡。他神色大变,道:“这煞气怎么这么重?”

    段星河道:“晚辈身上有虺神的诅咒,家师也解除不了。”

    他拉开了衣襟,露出了心口的诅咒。一个拳头大的红斑,枝枝叉叉地向周围蔓延出红色的血丝,光是看一眼就让人感觉很不舒服。

    灵犀道人的心思一动,明白为何天玺真人要收他做关门弟子了。不止因为他救了蜀山众人,更是因为他身上的诅咒是邪神种下的。他就像个不知道何时会炸的火药桶,一举一动必须有正道宗门的监视。所幸这孩子的本性不坏,愿意接受蜀山的教化。

    这诅咒发展到最后,恐怕会吞噬他的神志,令其堕入魔道。到时候世间难免又要多一尊邪神,老仙师心怀慈悲,有意度化他,希望能够避免走到最坏的结果,也有保护世人之意。

    这些事,他们这些老头儿心里都明白。但天玺真人不说,灵犀道人也不好说破。他看段星河的神色有些怜悯,这孩子年纪轻轻的,却被邪神盯上了,也是可怜。他瞧不出段星河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也不知道那老妖怪为何偏偏选中了他下咒。

    步云邪道:“前辈,有办法么?”

    灵犀道人沉思了片刻,道:“有一个药方,叫做宁息安魄丹,能暂时延缓诅咒的侵蚀。不过可惜,你们来的迟了半步,这药是炼不成了。”

    步云邪道:“为何炼不成?”

    灵犀道人道:“其他的药还好说,唯独缺一味九叶天仙子,生在白浮山上。那种植物对平惊悸、解痉挛有奇效,一花九叶,比其他地方生的天仙子药效强得多。那白浮山本来是我们的种植园,前阵子被啸山宗的人抢走了,还打伤了我的弟子……唉,老夫无能,除了给人治病炼丹也没什么大本事,只能忍下了这口恶气。”

    众人互相看了一眼,徐松低声道:“就是我管的那个山头。那帮人横的很,我师弟胳膊被他们打断了,挂了三个月夹板,前天刚拆呢。”

    既然有一线希望,试一试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强。段星河道:“无妨,我们去想想办法吧。”

    徐松连忙道:“去不得,他们现在把白浮山占了,改名叫白虎山。一帮人把他们供奉的白虎养在那里,天天守着山上的一草一木,盯得紧着呢。”

    步云邪道:“你怎么知道?”

    徐松有点委屈,道:“我不甘心嘛,前阵子偷偷回去看了一眼。那头白虎就在山脚下打盹,脑袋有脸盆那么大,牙齿有人手腕那么粗,旁边还有好几个人伺候它,已经把那边当成他们自己家了。”

    啸山宗的人这么嚣张,简直不把别人放在眼里。步云邪看了段星河一眼,道:“怎么样?”

    先前他们路过夷州时就跟那头白虎打过交道了。当时他们不是那头老虎的对手,只能披着隐身斗篷耍一耍那些人,把那二世祖吓得屁滚尿流的,以为大白天见了鬼。如今他们的实力早就超过了从前,就算正面去跟它碰一碰也未必会吃亏。段星河道:“去试试吧。”

    这回来的都是能打的,不管怎么样气势上都不能输。六幺掰了掰手指道:“一只老虎而已,三拳两脚就解决了,不用考虑那么多!”

    瀚海大师也缓缓道:“我佛慈悲,贫僧愿用佛法度化它。”

    灵犀道人点了点头,赞许道:“不愧是少年英雄,果然有胆色。徐松,准备一份地图,包括山上的地形,还有九叶天仙子的图鉴,都画好了给几位小友。”

    徐松道:“是。”

    他还是有点担忧,小声道:“你们可千万小心啊。”

    段星河道:“放心,我们一定把药拿回来。”

    第122章 百草谷 二

    众人在百草谷歇了一宿, 次日一早便出发了。白浮山离这里不太远,驾车一个时辰就到了。正午时分,众人悄悄来到了山下。这边的灵力确实比别处更充沛,都快进腊月了, 山上的草木还没完全凋零。

    啸山宗的人三个月前霸占了此处, 早早地收割了一波药材。山上种的灵植都很珍贵, 他们挑好的留下自己用,剩下的卖出去大赚了一笔。过了这么久百草谷的人也没回来抢山头, 显然是怕了他们。啸山宗的人很是得意了一阵子, 觉得拳头硬就是好说话, 越发不把其他宗门放在眼里了。

    段星河心里清楚百草谷有借他们之手报复啸山宗的意思,但自己也有求于灵犀道人。正道宗门同气连枝, 自己既然有能力,帮他们修几个小喽啰也不在话下。不过若是能不惊动任何人, 悄悄地把药草拿到手就更好了。

    来到山脚下,众人把车马藏在了附近的树林里。段星河安排道:“兄弟们,尽量低调行事,别让他们发现。兵分两路, 一路搜向阳那边, 一路搜背阴那边, 找到药草就到山脚下汇合,最晚酉时正刻回来。”

    段星河、步云邪和李玉真一队;宋胡缨、六幺、司空玉和瀚海大师一队。段星河一挥手,众人分两路悄然上了山。

    山间的小路布满碎石, 蜿蜿蜒蜒地通向山下的小湖。这条路应该是百草谷的弟子多年浇水种地踩出来的,一想他们在这里花了多少心血, 段星河都觉得啸山宗的人简直造孽。然而他们造孽的事又岂止这一桩?

    前头就是半山腰了,一直没发现啸山宗的人。他们正有些松懈, 李玉真忽然道:“嘘——”

    远处传来一阵闷雷似的声音,循声望去,一头白虎正窝在草丛里打呼噜。前面是一片开阔地,本来应该是种草药的,此时已经被收割干净了。啸山宗的人不会种草药,又不想浪费了灵力,于是在地里随便撒了点人参、三七的种子,一切随缘。

    一又高又瘦的人猫着腰在地里看了片刻,道:“上个月撒的种子,怎么还没长出来?”

    另一人胖点的人道:“再等等呗,可能得到春天才发芽吧?”

    “算了吧,”瘦子道,“我看是要冻死在地里了。这么多人,连个会种地的都没有,白白浪费了这么好的地方。”

    那胖子道:“要不然去百草谷抓两个会种药的人过来……啧,我就说不能都撵走了,得留几个干活儿,你们偏不听。”

    瘦子道:“撵都撵了,你在这里马后炮。想抓人你自己去抓,少爷正好过来巡查,一会儿你去问他的意思吧。”

    那人一缩脖子,不想惹麻烦。段星河的心思一动,心想:“他们的大少爷在这儿,真是冤家路窄。”

    天这么冷,那二世祖还出来看地盘,倒是比从前更懂事了,知道给他爹分忧了。

    田地旁边有个木屋,周围有一道竹篱笆,圈起了一个小院子,应该是百草谷弟子住过的地方。一个小童坐在屋门前,远远地守着那头白虎。他身上盖着个大棉袄,脚边放着个炭盆,头一点一点地正在打瞌睡。

    在这座院子后面,还有个小村落,大大小小的总有十来间屋子。那些屋子外头晒着衣裳、养着鸡,还有的厨房里冒着炊烟,看来这里住着不少人。

    三人互相看了一眼,没想到这些家伙在这里过得还挺惬意的。外头活动的人看似不多,但这几个人叫嚷起来,援兵就要蜂拥而至了。段星河不想惊动他们,打了个手势示意绕道。三个人便猫着腰潜进树丛里,悄然往山上去了。

    背阴一边,六幺带头走在前面。他们远远地望见有一道炊烟升起来,意识到有啸山宗的人驻扎在这里。六幺连忙一弯腰,躲在了旁边的树丛里。司空玉小声道:“绕路、绕路!”

    众人放轻了脚步,往山上走了一阵子,回头望见半山腰有个小村,不时有人穿行其间。六幺道:“幸亏没贸然过去。”

    宋胡缨道:“怕什么,来一百个,姑娘也照打不误。”

    司空玉道:“找草药要紧嘛,哪有功夫跟这些小喽啰耽误。”

    她掏出两张羊皮纸,一张是白浮山的地图,上面画着山上的地形,徐松在九叶天仙子可能生长的位置画了好几个圈。这种植物跟人参一样,人工培育的总是差点意思,野生的效果最好。当初徐松把种子洒在悬崖边上,山顶的角落里,哪里能长出来全凭天意。司空玉看向了另外一张图,上面画着九叶天仙子的模样,花有五瓣,果实如小石榴,籽如粟米,茎叶有细白毛,叶片卵形,有二三指宽。

    这时节花已经凋谢了,要用的是成熟的种子部分。果实里有大量青白色的小种子,有一定的毒性,但这种灵植比一般的天仙子毒性要小,炮制过之后就没有问题了。

    瀚海大师看了一眼,道:“这不就是莨菪子么,在我们老家用来治癫痫的。”

    六幺扬起了嘴角,道:“浪荡子,这名字有点意思啊。”

    瀚海大师一本正经道:“阿弥陀佛,此莨菪非彼浪荡,施主莫要想歪了。”

    司空玉听说能治癫痫,那应该就没错了。毕竟段大哥犯病的时候,又是浑身疼痛,又是痉挛发狂,还六亲不认,是跟癫痫差不多。

    一群人上了山顶,分散开来寻找。宋胡缨拨开枯黄的草丛,低着头细细寻找。六幺钻进了树林深处,找了良久也一无所获。众人有些气馁,啸山宗那些人所过之处寸草不生,那灵植说不定早就被那帮土匪薅走了。

    司空玉蹲在山崖边向下看了片刻,忽然在峭壁上发现了一株小草,它生在石头缝里,正在寒风中轻轻摇曳。

    “咦?”

    她顿时被吸引住了,向悬崖边伸出了手。站着够不着,她也顾不得衣裳会弄脏,趴在了地上。山风这么大,把她的头发都吹得烈烈飞舞,她却毫不在乎。

    六幺吓了一跳,连忙道:“县主,危险,赶紧回来!”

    司空玉所在的位置石头有些松动,她伸着手,极力向下够去。硕大的石头微微摇晃了一下,她吓了一跳,差点一头栽下去:“啊——”

    六幺一个箭步冲过去,一把拽住了她。两个人趴在山崖上,都出了一头冷汗。瀚海大师和宋胡缨赶了过来,道:“没事吧?”

    六幺的手擦伤了,也顾不上自己,抬头看司空玉。

    “县主,你怎么样?”

    司空玉脸上蹭了一层灰,嘴角却扬着,眼睛亮闪闪的。她张开手,手心里霍然躺着两个小石榴状的果子。

    “是不是这个?是不是?”

    一群人围着那两颗果子,都激动起来。跟图上的一模一样,应该就是它了。

    六幺往山下看了一眼,见悬崖上一棵小草被司空玉薅断了半截,还有一颗果实挂在茎上摇摇欲坠。那帮人一毛不拔,若是发现了不可能放过它。幸亏这株植物长在了悬崖上,才没被啸山宗的人割干净。

    六幺趴在地上,费劲地摘了下来。他道:“以后这种危险的事让我来做,别自己动手了。”

    司空玉道:“我又不是没长手脚,为什么什么事都要你替我做?”

    六幺拿她没办法,司空玉勾了勾手,把他摘到的那只果子也收了过去,道:“这些够了吧?”

    瀚海大师道:“应该够了,趁着他们没发现,赶紧撤。”

    四个人悄然往山下走去,前头一条岔路上,两个人扛着大刀走了过来。一人哼道:“大王叫我来巡山……”

    六幺跟他们打了个照面,立刻反应过来,一把捂住了一人的嘴,道:“别出声。”

    另外一个人吓了一跳,拔腿就跑,一边喊道:“救命啊,有人入侵了——”

    六幺一记手刀把那人放倒了,无可奈何道:“赶紧下山,捅了马蜂窝了。”

    四个人拔腿往山下跑去,刚到半山腰就听见一声喊:“来了,动手!”

    一群啸山宗的人埋伏在树丛里,拉满了弓朝这边放箭。看来这帮人夺了山头,还是怕百草谷的人再回来报复,早就有所准备了。飞蝗一般的箭从四面八方飞过来,司空玉差一点被射中了,出了一头冷汗道:“怎么办?”

    六幺寻思着自己的轻身功夫好,不如拖延片刻时间,先让其他人撤退。反正这里到处都是树丛,自己怎么样都能脱身。

    他低声道:“大师,你掩护她们先走,我随后就来。”

    瀚海大师道:“好,你多加小心。”

    六幺扬声道:“别放箭别放箭,有话好好说。”

    他举起双手向前走了两步,那边的头领吩咐了一声,箭雨停了下来。六幺松了一口气,这些人倒也不至于连人话也听不懂。这时候就见一头硕大的白虎咆哮一声,冲过来拦住了他们的去路。一个身穿苍绿色锦衣的公子哥缓缓走了过来,他唇上生着一撮小胡子,眼神轻浮而又浑浊,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傲然道:“哪来的耗子,鬼鬼祟祟的,给我拿下!”

    一队喽啰手里提着兵刃,呼啦一下子把他们围住了。无论如何也得保护好县主,六幺握紧了长剑,打算跟他们干一架了。别人都好说,就是这头白虎不好对付,也不知道段星河他们在什么地方,怎么还不来支援?

    六幺正有些焦急,就见对面奔过来三个人,段星河他们总算听见动静赶过来了。

    “兄弟,没事吧?”

    六幺心中一轻,道:“来的还算及时,就不跟你计较了。”

    那锦衣公子跟段星河打了个照面,很是意外。他压下了眉毛,却扬起了嘴角,露出了一个狰狞的笑容,仿佛觉得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道:“好啊,原来是你小子,咱们又见面了!”

    先前这二世祖在大街上调戏卖花的小姑娘,被段星河按在路边好好修了一顿。他还一直窝着火,如今在白浮山相遇,简直是人在家中坐,仇人自己就送上门来了。

    段星河故意打压他的气焰,一副冷漠的模样,道:“阁下是?”

    张暮心怒道:“你少来,我跟你在金雨城打过一架,老子不信你能忘了!”

    段星河喔了一声,道:“好像是有那么点印象,啸山宗的张公子是吧,你怎么在这里?”

    他虽然被包围了,却一副反客为主的态度,对待讨厌的人相当倨傲。张暮心道:“这是老子的地盘,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是吗?”段星河道,“我听说这里是百草谷的地盘啊,什么时候归你们了?”

    张暮心感觉他在装傻耍自己,道:“你们来干什么?”

    段星河一副悠然的态度,道:“我们从这边经过,看风景甚好,就想登高看看。”

    旁边一人道:“什么路过,我看就是来偷东西的!”

    段星河勾起嘴角,嘲道:“有些强盗把别人辛辛苦苦开垦了好几年的山头一下子抢过去,还看别人像贼,也是够厚颜无耻的。”

    张暮心看出他是百草谷派来找场子的了,怒道:“我日你先人,阴阳怪气的骂谁呢?”

    段星河想起来了,面前这位才是骂人的祖师爷。看来今天是没法善了了,不如一会儿动手的时候多揍他两拳。他冷冷道:“谁心虚骂的就是谁呗。”

    张暮心气得不行,道:“给我上,搜一搜这帮小贼,看他们偷了咱们什么东西!”

    一群人围了上来,段星河喝了一声动手。宋胡缨早就按捺不住了,登时抡起了斩马/刀,火红的火焰在空中划了一道灼热的轨迹。那帮人被逼得向后退去,六幺提剑冲了过去,数招之间就解决了几个喽啰。宋胡缨手中的斩马/刀转的如风车一般,砍倒了一片。李玉真在后头护着司空玉,道:“咱俩观战吧,他们对付得了。”

    那些喽啰都不经打,眨眼间就被放倒了。张暮心本来对那红衣小姑娘还有些色心,见她把那么重的一把大刀抡得飕飕作响,简直是个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女大王。铮的一声,斩马/刀指了过去。宋胡缨看向了他,冷冰冰地道:“该你了。”

    张暮心顿时打了个寒战,退到了人群后面,连声道:“监兵神君,拦住他们!”

    那头白虎打了个呵欠,抬起铜铃般的大眼看着对面的几个少年人。

    “嗷——”

    它咆哮了一声,整个山林都跟着颤抖起来。一般人听到这声虎吼,魂魄都要被震得颤抖了。段星河提着幽冥剑,护在了其他人身前。瀚海大师道:“段兄弟,先让我试试吧。”

    他缓缓走到段星河身边,一身铜皮铁骨,纵使那白虎的力气惊人,他也未必会吃亏。段星河想他先去打个头阵,大家看看破绽,也能寻思个对策。

    段星河便退至一旁,道:“大师小心。”

    瀚海大师的身躯像一堵墙一样,肩膀上的肌肉都要把僧袍撑开了,一看就不好对付。张暮心皱眉道:“你这大和尚哪来的,多管什么闲事?”

    瀚海大师一掌立于胸前,面沉似水道:“阿弥陀佛。半年前,贫僧从啸山宗的地界上经过,被你们关了半个月。你们这就忘了么?”

    张暮心似乎有点印象,但他们迫害的人太多了,平日里不由分说见人就抓,光和尚道士就关了二三十个,哪里分得清楚谁是谁。他不耐烦道:“好你个小心眼儿的秃驴,老子关过你又怎么样?不服气是吧,那就再给你点厉害瞧瞧!”

    白虎弓起背,朝他们扑了过来。瀚海大师掠到了它侧面,白虎一扑不中,咆哮一声,转身又扑一记。瀚海大师虽然身体粗壮,却十分灵活,躲开了它的攻击。他一跃骑到了白虎的背上,揪住了它头顶的一撮白毛,抡起了硕大的拳头,重重一拳砸了下去。

    白虎疼的一声大吼,龇着牙想要吃了他,扭过头却够不着。瀚海大师还揪着它不放,对着它一拳、又一拳,每一拳都打得砰砰作响,直打得它鼻孔中流出了鲜血。

    周围那些小喽啰都惊呆了,他们一直对这头白虎敬若神明,好吃好喝地供奉它,从来没想过有一天有人敢把它打得头破血流。

    有人道:“了不得,要反天了,居然敢打监兵神君!”

    李玉真在一旁挥着拳头,仿佛要把自己的劲儿也借给他似的,大声喊道:“打得好,打得再重些!”

    瀚海大师如同伏虎罗汉,使出真力,把那头白虎打得浑身发抖。它弓起了脊背,身上一道碧光闪过,陡然变成了一头大象似的巨兽。它猛地一跃,把瀚海大师从背上甩了下来,发出了一声震天动地的怒吼。

    “嗷——”

    众人看着那小山似的阴影,陷入了沉默。六幺道:“不好,把它激怒了。”

    瀚海大师打了个滚,摔在地上。那头白虎巨大的爪子拍过去,把他击飞了。瀚海大师后背撞到了一块大石头上,疼的眼冒金星,一道鲜血从额角淌了下来。

    段星河连忙把他扶了起来,道:“怎么样?”

    瀚海大师的脸色苍白,道:“咳……没事,这家伙……确实有点难对付。”

    瀚海大师常年持诵佛法,练就了一身金刚不坏的功夫,防御能力是他们中最强的。连他都受不了这头白虎的一击,其他人就更不是它的对手了。段星河回头看了那巨兽一眼,它的气势逼人,眼神也跟刚才大不相同了。

    这家伙被啸山宗的人供奉久了,显得懒懒的。如果说刚才它是一只懒散的大猫,如今的它才是觉醒状态的白虎真身。这家伙毕竟是四圣兽之一,秉天地间灵力所生,自然有它的厉害之处。

    李玉真低声道:“变身了有什么了不起,鼻孔里还带着血呢。”

    白虎听见了,仿佛觉得大失威严,抬起爪子摸了鼻子一下,发现根本就没有血。李玉真噗嗤一声笑了,道:“个头长了,脑子没长,说什么信什么,真是个宝器。”

    白虎龇起了牙,原地森*晚*整*挠了挠爪子,长长的利爪把泥沙挠出了好几道又深又长的印子,恨不能把这个嘴最欠的撕成碎片。

    张暮心看着他们光贫嘴不动手,就知道白虎把他们镇住了。他得意道:“刚才不是挺狂的么,怎么不打了?”

    段星河冷冷道:“人和人之间的过节,四圣兽插什么手,有意思么?”

    张暮心扬起了嘴角,道:“有意思啊。看着你们被打的哭爹叫娘的,就是最有意思的事了。”

    段星河皱起了眉头,宋胡缨道:“你们派个人出来,我们跟他一对一,别牵扯这些老古董。”

    张暮心见漂亮姑娘发话了,露出了涎皮赖脸的笑容,道:“小姑娘,要是论一对一,那可就是你们占便宜了。本公子是个怜香惜玉的人,就再给你们一次机会。你们要是能说动监兵神君放你们走,我就不拦着。若是做不到,嘿嘿……你们就都留下来陪我吧。”

    这人一脸不怀好意,眼睛打量着她的脸蛋儿,又落在她的身体上,显然在打宋胡缨的主意。李玉真皱起了眉头,道:“诶,你看哪儿呢!”

    宋胡缨冷冷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可千万别反悔。”

    张暮心摸了摸下巴,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道:“放心,答应美人儿的话,本公子还从来没反悔过呢。”

    众人互相看了一眼,段星河低声道:“谁有办法?”

    步云邪方才一直在观察那头白虎,默默地寻思对付它的法子。那头白虎一开始身上没什么杀气,被瀚海大师揍了几拳之后,戾气暴涨。此时没人惹它,它似乎又平静下来了。

    它像一座山一样趴在地上,到底是被人伺候久了,习惯了舒舒服服的生活,能躺着就不站着。

    众人都束手无策,段星河道:“那就我上。”

    步云邪摇了摇头,道:“你身上煞气太重了,恐怕会把它身上的凶性激发出来,到时候咱们一个也走不了。”

    段星河皱起了眉头,道:“那怎么办?”

    步云邪的目光微动,低声道:“家族中供奉神兽的,性情一般会投射到主人身上。譬如供养狐狸的,就妩媚多情。张暮心这人贪吃好色,懒散易怒,应该就是投射了白虎的本性。”

    众人觉得有些道,李玉真道:“所以呢?”

    步云邪记得神州风物志上提到过,道:“这家伙掌管西方金气,遇到杀孽越重的人,它的凶性越强。若是找个没犯过杀孽的女子,乙庚合金,说不定能兵不血刃地通关。”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目光落向了仅有的两个姑娘。宋胡缨从小杀敌如捣蒜,肯定不行,那么剩下的就只有司空玉一个了。

    李玉真挠了挠头,道:“这……不太好吧,司空姑娘是县主,身份尊贵。还是我去吧,我没杀过人,长得也不难看,说不定它就好我这一口呢?”

    六幺也道:“县主不能去,就算我去也不能让她去冒险!”

    步云邪道:“你身上的杀气也挺重的,还是别去为妙。”

    李玉真整了整衣服,道:“那就我吧,那什么……要是我没了,你们记得把我的尸骨带回大新去。跟我爹说让他趁着年轻再生一个……还有,宋姑娘,我……我……”

    他要交代遗言似的,对着宋胡缨半天说不下去,眼睛有点红了。司空玉开口道:“还是我去吧,机会就一次,它不喜欢男的。”

    李玉真道:“你怎么知道?”

    司空玉无情道:“它要是喜欢男的,那也应该让步兄去才是,他长得比你好看。”

    李玉真都做好牺牲的准备了,他们居然还嫌弃自己。步云邪冷冷道:“我杀过人,不少。”

    司空玉双手一摊,道:“那没办法了,还是得我去。”

    她的神态轻松,仿佛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她一向都这么风淡云轻的,虽然明白将要面对的是多大的危险,却也没有悲悲戚戚的。

    她看向段星河,低声道:“段大哥,嗯……我要是能全身而退,你以后有空,能不能陪我回大新一趟?”

    段星河没想到她会这么说,目光微微一颤。司空玉垂下了眼,轻声道:“出来这么久了,我有点想我哥了。之前我跟他写信,说我在外面很好,认识了不少朋友。我跟他提过你,他好像也觉得你……你们很不错,说有机会请你们去大新做客。”

    她的声音有点颤抖,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微笑起来,道:“大新很繁华的,阿缨和李道长的家都在那里,去看看么?”

    她要拿生命作为赌注来救这些人,最后的愿望也只是让他陪自己回家一趟。段星河明白她的意思,实在不忍心拒绝她,点了点头道:“好。”

    司空玉的眼睛亮了起来,片刻又有些黯然。六幺上前一步,道:“县主——”

    她看了六幺一眼,道:“别拦着我,大家帮了我那么多,我也想为你们做一些事。”

    六幺摇了摇头,哑声道:“不行……太危险了。”

    司空玉嘱咐道:“我没写完的游记在白云观卧房的书桌上,新的一共三卷。记得帮我付梓印刷,还有好多人等着看呢。”

    张暮心在一旁等的烦躁,扬声道:“好了没,啰啰嗦嗦的,太阳都要下山了!”

    司空玉把碎发拢到耳后,跟宋胡缨拉了拉手,道:“阿缨,我去啦。”

    宋胡缨也十分担心,但除了这么做之外,也没有更好的法子。她暗中攥紧了斩马/刀,紧盯着那头白虎。如果它敢咬司空玉,自己无论如何也要把她救下来。

    其他人也是同样的心思,紧张地看着前方,若是那头白虎有异动,大家就跟它拼了。

    司空玉穿过树丛走出来,啸山宗的人很是意外,本来以为他们要选一个能打的,没想到他们却选了这么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出来。

    有人道:“什么意思,放弃抵抗了?”

    司空玉神色淡然,只当没听见。她穿着一身白色的绸缎衣裙,披着金色的云肩,一双眼睛清澈聪慧,美丽得如同画中的人一般。张暮心顿时睁大了眼。方才她站在后面,他一直盯着那火焰一般明艳的小姑娘,没想到还有这么一位轻灵高贵的美人儿。

    张暮心恨不能抽自己两耳光,居然没早注意到她,以至于把美人逼到了这种绝境。他一瞬间竟然替她担心起来,往前走了一步,提醒道:“喂,你干什么?那是白虎,要吃人的!”

    司空玉一副平静的模样,淡淡一笑道:“它是上古神君,不会乱吃人的。”

    张暮心看着她的笑容,整个人的灵魂仿佛都被她摄走了。她就像一朵水仙花一样,高雅洁白,散发着冰凉甜蜜的香气,眼神里带着解和包容,又有些小促狭,让人看一眼便难以忘怀。

    段星河身边居然还有这么美的姑娘,这小子的桃花运也太好了吧?张暮心嫉妒得心都要滴血了。司空玉盈盈向那头白虎走过去,仿佛全然不知道危险为何物。

    其他人都紧张地屏住了呼吸,生怕这美人儿就要这么香消玉殒。段星河攥紧了幽冥剑,浑身的肌肉紧绷起来,紧盯着那边。

    司空玉走到白虎面前,向它敛衽行了一礼,道:“晚辈大新紫衣侯之妹,清河县主司空玉,拜见监兵神君。”

    白虎眯起了眼,露出了牙齿,喉中发出了低低的吼声。六幺比她还紧张,往前走了半步,几乎要按捺不住了。步云邪按住了他的肩膀,示意他冷静。

    司空玉道:“晚辈和朋友们从此处经过,无意冒犯,还请神君放我们离去。”

    白虎低下头,硕大的脑袋凑近了她,野兽粗重的呼吸喷在她身上,带着一股血腥味儿。

    它凑得越来越近,司空玉的身体都僵硬起来,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命休矣……这玩意儿吃人怎么个吃法,是先把头咬掉吗?我不要……那样也太难看了!”

    第123章 百草谷 三

    白虎凑近了司空玉, 众人都屏住了呼吸,睁大了双眼,实在不忍心看这么漂亮的一个女子被活生生撕成碎片。

    老虎嗅了嗅她,感受着她身上的气息。那一瞬间, 不光司空玉感觉像是过了一辈子那么长, 就连其他人也觉得时间从来没走得这么慢过。白虎觉得她身上非但没有杀气, 还带着一股淡淡的香气,十分赏心悦目。它注视了司空玉片刻, 缓缓地站起来, 把路让了出来。

    司空玉都要石化了, 良久才意识到自己死里逃生了。六幺激动道:“成了,它让路了!”

    李玉真也露出了笑容, 道:“哎呀,猛虎嗅蔷薇, 美人计果然有用。”

    宋胡缨皱眉道:“什么美人计,不会说话就别说。”

    李玉真道:“不是吗,刚才我还想牺牲自己过去色/诱它呢。”

    六幺已经一个箭步冲过去,拉着司空玉往前奔了数步, 离那头白虎远远的才放心。段星河看向了张暮心, 道:“张公子, 咱们有约在先,我们就告辞了。”

    他说着一摆手,其他人跟着他往山下走去, 片刻也不想多留了。

    张暮心站在一旁,神色里带着震惊, 又有些玩味。那姑娘是有点能耐,居然连上古神兽都能打动。旁边一个喽啰道:“少爷, 要不要追?”

    张暮心望着她窈窕的背影,喃喃道:“真是个美人儿啊……胆子大,还讲义气。监兵神君也觉得那小姑娘不错吗?”

    白虎打了个呵欠,仿佛对人类的事没什么兴趣。旁边的人还有些不甘心,低声道:“少爷?”

    张暮心见了司空玉,姿态不觉间也抬起来了,道:“让他们走吧。咱们是有身份的人,说话得算数,别让美人儿失望。”

    那一行人很快消失在了目极处,张暮心回味着司空玉的一颦一笑,还有些舍不得。他招了招手,一人凑过来,道:“少爷,有何吩咐?”

    张暮心道:“帮我打听打听那白衣美人儿的事。”

    那喽啰心领神会,道:“是。”

    一行人回到了百草谷,到达时已经是后半夜了。次日一早,徐松来看他们,还以为药没拿到,道:“找不到药就算了,人没事就行。”

    司空玉从荷包里掏出了三枚干黄的小果子,道:“是这个吧?”

    徐松惊讶得睁大了眼,把果子接了过去,道:“从哪儿找到的?”

    司空玉道:“在悬崖边上,幸亏长在那里,要不然走就被他们摘走了。”

    她把摘取时的危险抛到了脑后,只为能找到它而高兴。她的眼神通透而又温柔,实在是很好的一个姑娘。段星河想起她为了救大家挺身而出的情形,心情有些复杂。他觉得自己不该让一个女子冒这么大危险的,但当时的情势又没有别的选择。

    徐松把九叶天仙子的果实收了起来,道:“好,我这就交给师父去,你们好好休息,”

    步云邪道:“我也一起去吧。我懂点医术,说不定能帮上忙。”

    众人住在客房里,这边环境清幽,很适合静养。虽然天冷了,山谷里还有青翠的松竹,仙鹤徜徉在山溪边,时而发出啼鸣声。每天早晨都有弟子在山谷里打五禽戏,吐纳灵气。段星河每天睡到辰时才醒,也没人喊他。他推开窗户,看着山谷里的薄雾,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他想在山谷里转一转,出了院落,往前走了一阵子。见小溪旁站着个穿白衣的少女,乌黑的头发垂在身后,挽了个垂云髻,头上插着一根翎羽状的金簪,却是司空玉。一只仙鹤在水边觅食,它头顶朱红,白色的羽翼中带了些黑色的羽毛,很是优雅。

    司空玉一直在岸边看着,好像很喜欢它。仙鹤扭头望了她片刻,迈着长腿朝少女走了过来。

    司空玉摸了摸它的头颈,仙鹤习惯了跟人打交道,性情很温顺,轻轻蹭了蹭少女的手心。司空玉笑了,道:“你真好看,是一直住在这里的吗?”

    仙鹤仰起头,鸣叫了一声,仿佛回答了她。司空玉能听懂似的,道:“我有朋友啊,我陪他们一起来的。段大哥生病了,我来帮他找药。”

    仙鹤:“咯咯——”

    司空玉道:“肯定能好的,他人那么好。我哥说我命格好,有上天保佑。如果好运气能分的话,我愿意分他一半。”

    仙鹤:“嘎——”

    司空玉道:“再多就不行了,我还想到处旅行呢。我得健健康康的,不给别人添麻烦。爱别人之前,得先爱自己啊。”

    她跟仙鹤聊的有来有往的,段星河觉得有趣,忍不住笑了。司空玉听见了声音,回过头来,见段星河站在不远处。她有些慌张,道:“段大哥,你怎么来了?”

    段星河道:“出来散散步。”

    司空玉很快镇定了下来,道:“喔,我也是。”

    两个人沿着小溪向前走去,路边的大石头上结了一层白霜,空气也凉冰冰的。仙鹤拍了拍翅膀,飞向远处去了。段星河道:“之前的事,多谢你了。”

    司空玉微微一笑,道:“应该的,大家平时保护我,我也想为你们做些事。”

    段星河爽快道:“我欠你个人情。你想要什么,我都会尽力帮你办到的。”

    司空玉的眼睛一转,神色有些慧黠,道:“真的?”

    段星河点了点头,想她也不会提特别难的要求。司空玉道:“我想想吧,这么难得的机会,不能随便浪费了。”

    段星河便笑了,道:“你慢慢想,什么时候想好了都作数。”

    司空玉的心情很好,仿佛只是跟他走在一起就很开心了。她有些贵女的矜持,平日里话不多,一双灵秀的眼睛骨碌碌地看着周围的情形,觉得什么有趣便记下来。段星河觉得自己是个野小子,怕举止粗鲁冒犯了她。她却不嫌他身份平庸,对他身边的人很好,也总是默默地给他帮忙。

    两人沿着小溪走了一阵,司空玉道:“最近感觉怎么样?”

    段星河道:“一直歇着,感觉好多了。”

    司空玉道:“那就多休息嘛,老是东奔西跑的,太累了。”

    她跟着大家在外头奔走了一年,风餐露宿的,也从来没抱怨过。段星河道:“你觉得辛苦么?”

    司空玉摇了摇头,道:“我从大新出来,就是想游历的。在家太闷了……嗯,不过出来这么久,也有点想我哥了。”

    她看向段星河,道:“之前你答应过我,有时间就和我去大新一趟,还算数吗?”

    当时她也不知道能不能从虎口下全身而退,这话是当遗言说的。段星河寻思着去大新倒不是难事,只是见了她哥自己要怎么说?段星河不是木头人,自然明白她的心思。但两人的身份相差太悬殊了,段星河从来没想过要高攀县主,此时的处境有点尴尬。

    他道:“我答应过你,当然会去。不过……”

    司空玉看他有点犹豫,也不为难他,微微一笑道:“你先把病治好,其他的事慢慢来。”

    太阳升高了,白雾渐渐散去。两个人走了一阵子,一个穿铁灰色武袍和一个穿青色道袍的人从对面过来,却是六幺和李玉真。六幺快步走了过来,道:“县主,你怎么在这儿?”

    司空玉道:“心情好,出来走走,你呢?”

    六幺道:“刚去大厨房吃饭,遇到李兄,就一起回来了。”

    他呵出一口白气,道:“你冷么,我送你回去吧?”

    司空玉感觉还好,道:“我不冷啊。”

    六幺平时挺高冷的,一见到司空玉,就忍不住要操心这个操心那个的。他道:“你耳朵都冻红了,还是回去吧。”

    段星河寻思着自己还没吃饭,道:“厨房还有东西没?”

    李玉真揣着手道:“有啊,大包子管够,还有小米粥在锅里热着呢。”

    段星河一听就饿了,搓了搓手道:“那我先去吃饭,你们自便。”

    他快步走了,司空玉望着他的背影,有点无奈。她叹了口气,转头往回走。六幺道:“县主,等等我啊。”

    司空玉莫名有点不开心了,道:“你别老跟着我,我去找阿缨。”

    六幺道:“那正好,我吃饱了活动活动,跟她比划两手。”

    司空玉揉了揉太阳穴,快步走在前头。六幺亦步亦趋地跟着她,渐渐在山谷里走远了。

    灵犀道人制药的地方很宽敞,外头一间大殿里都是通天的药草柜。几个弟子在外头配药,有人拿着黄铜小秤称分量,有人在碾药,有人包药。步云邪炮制好了九叶天仙子,去掉了它的毒性,炒成了一把粟米一般的小种子。

    这里是灵犀道人的书房,靠墙的一排全是书架,摆的都是珍贵的书籍,又有一张大书桌,上头放着些簿册,记载了不少疑难杂症和治疗的经验。

    步云邪进了屋,灵犀道人正在桌前翻看书籍。他道:“前辈,天仙子炮制好了。”

    灵犀道人喔了一声,从书案后抬起眼。他戴着个单片眼镜,从鼻梁上摘下来,链子一端夹在领子上,看起来像是千机门做的老花镜。他笑了一下,道:“年纪大了,眼睛有点不好使了。”

    纵使修仙多年,身体也会自然老去。灵犀道人的头发花白,眼角生满了皱纹,这样的老医生反而会给人一种靠得住的感觉。

    其它的几味药都已经准备好了。他接过那包种子,称出了三钱分量,倒入配好的药里。步云邪在旁边站着,想要帮忙。灵犀道人道:“这药的火候我亲自来掌,你就不用担心了。”

    步云邪意识到这是人家门内的秘密,自己不方便看,道:“是。”

    他正要出去,灵犀道人瞥见了他腰上挂着的针包,深蓝色的布包上绣着云纹,角上绣着个慈字。灵犀道人几天前就注意到了,一直想问,此时道:“等一下,你认得李慈心?”

    步云邪道:“他是我师父。”

    灵犀道人没有太意外,道:“喔,他何时收你为徒的?”

    步云邪道:“晚辈在家时跟寨子里的巫医学过一些,出来游历之后,去年在夷州遇到了李先生,他传给了我一些中原的医术。”

    灵犀道人想起了从前的事,有些怀念,道:“你师父以前跟我学过医术,他是个很有天赋的人。不过百草谷重修行,不问世事。他想入世救更多人,便退出了百草谷……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他说着叹了口气,有点遗憾。步云邪没想到灵犀道人还记得他,道:“师父说过,您传给他很多知识,他很感谢您。”

    跟李慈心一起入门的师兄弟,此时也不过是中年人的模样。而李慈心才六十岁,外表已经跟一百多岁的灵犀道人差不多了。凡人食五谷,生五蕴,衰老的更快,但他并没有因为身入红尘而后悔。若是再来一次,他必然还是会选择治病救人,入世为医。

    灵犀道人道:“他还好么?”

    步云邪道:“他身体很好,也经常惦念百草谷的人。”

    灵犀道人笑了一下,道:“他从前也是很顽皮的,经常偷溜出谷去街上闲逛。他从小就喜欢往人堆里扎,看贩夫走卒、众生百态。当时我就觉得他跟别的弟子不一样,聪明的紧,又不听规训,怕是在山里闲不住,后来他果然离开了。”

    步云邪想象不出师父也有那么皮的时候。李慈心提起在百草谷求学的那段时光时,总是有些愤懑,很不愿被关在山里。可离开之后,他又有些愧疚,毕竟灵犀道人教了他许多年,他说走就走,实在有些对不住师父。

    灵犀道人好像没有生气,提起往事时神色平静。他沉吟道:“我听说之前长阳郡闹瘟疫,就是他研究出的除疫方子。”

    步云邪道:“是,晚辈当时就在长阳郡。因为帮李先生救人,他才把医术传给我的。”

    若是换成百草谷的其他弟子,未必有这样的决心,甘愿冒着生命危险去救百姓。灵犀道人对他生出了嘉许之心,道:“关于医者的入世与出世,你怎么看?”

    步云邪以前就曾经想过这个问题,道:“晚辈以为,医者的本分就是济世救人,不必将入世与出世分的那么清楚,修行是为了更好地救人,救人也是一种修行。”

    灵犀道人当年执着于修行,与弟子为此分道扬镳。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忽然觉得,或许李慈心的选择并没有错。

    面前的这孩子年纪轻轻,就有这样的觉悟,倒是比自己身边的许多徒弟强了。他看向步云邪,目光中多了几分慈祥,道:“以后有什么不懂的可以来问我,李慈心收的徒弟,资质错不了。”

    步云邪的目光一亮,意识到他认可了自己。百草谷毕竟是医术最高明的宗门,能得到宗主的指点,是许多人都求不来的福分。他道:“多谢前辈,晚辈正有许多不明之处,要打扰前辈了。”

    灵犀道人摆了摆手道:“哎,没什么打不打扰的。年纪大了,还是愿意跟聪明的孩子打交道。知识不同于金银器物,不流传于世,带到坟里去才是浪费。”

    “前辈别这么说,”步云邪道,“您修为深厚,福分还长着呢。”

    灵犀道人摇了摇头,道:“老喽,身体不跟趟了……你还管我叫前辈?”

    步云邪觉得有些唐突,但老先生含笑看着他,似乎跟他并不见外。步云邪试探道:“师公?”

    灵犀道人哈哈一笑,捋着胡须道:“这就对了,天底下那么多宗门,多傍几个靠山总是没错的。我要是你有这层关系,刚来那几天这声师公就叫上了。”

    他年纪虽然大,但性情豁达,爱开玩笑。听说他早年的时候性情也很严格,累死了不少徒弟。每逢一年一度的大考,都有在书阁里彻夜背书的,也有背不过在山谷里徘徊大哭的。一群人穿着白色睡衣,头不梳脸不洗,深更半夜在山谷里晃来晃去,口中念念有词。在别处必然要吓死几个胆小的,但放在百草谷,那是再正常不过的情形了。

    考完了一放榜,更是有不少人闹着要自挂东南枝,举身赴清池。灵犀道人也铁石心肠不管,只要不合格,当年就要开除,打发人回家种地去。

    如今他年纪大了,变得宽容了许多,每年大考完,还给一次补考的机会,从前的弟子都说新入门的人赶上好时候了。不过从前的学生都是灵犀道人亲自带的,医术学的更扎实。如今的新弟子却是由上一代的弟子传授医术,只能说各有利弊。

    灵犀道人道:“我先炼药,你有什么问题明白了再来。长明阁里的书你都可以看,弟子们用的器具模型也都能拆开来研究,想听课随时去。”

    步云邪很是感激,躬身行礼道:“多谢师公。”

    灵犀道人微微一笑,道:“不必客气,去吧。”

    客房里暖融融的,屋里烧着炭火。宋胡缨从外头进来,道:“在吗?”

    司空玉抱着小对眼,嘴里含着它的半截耳朵,对着它的脑袋深吸了一口气,发出了满足的叹息。

    “啊——”

    小对眼的灵魂好像被吸走了,待在她怀里一动不动。宋胡缨诧异地看着她,道:“你在干什么?”

    司空玉吸猫被发现了,吓了一跳,保持抱着猫的姿势抬起了头。小对眼回过神来了,挣扎着从她的怀里钻出来,躲到了屋子的角落里。

    司空玉轻咳一声,恢复了正常的姿态,道:“吃饭了吗?”

    宋胡缨带了一包糖炒栗子过来,在床上坐下了,道:“刚吃了,来找你玩会儿。”

    司空玉旁边的小炕桌上放着一笸箩黄澄澄的橘子。她把橘子往前推了推,道:“刚买的,尝尝。”

    宋胡缨剥开一个吃了,橘子又酸又甜的,汁水饱满。她感叹道:“不错啊,这里的人真会种果子。”

    司空玉悠然道:“那可不,这地方的人真有点种地的天赋。昨天我到暖房里逛了一圈,里头的白菜老大一个,橘子是我搭着梯子现摘的,一大筐才一钱银子,是不是很合算?”

    宋胡缨有了点兴趣,道:“还有什么好吃的?”

    司空玉想了想道:“草莓快熟了,颜色还没红透。他们说要再等半个月,本来都是春天才有的,他们在暖房里引了温泉水,一进去里头暖乎乎的,跟春天一样。喔……花房里还有牡丹呢,又有些兰花、茉莉、栀子,整个屋里都香得很。他们这儿有专门给女弟子设的胭脂斋,香粉都是自己做的,外头买不到,有空要不要去看看?”

    灵犀道人虽然对弟子考核严格,但不禁止他们在学习之余搞点副业。大家手里都有闲钱,流通起来,日子过得才滋润。

    宋胡缨正好想买点香脂,冬天搽手用。她坐直了道:“好啊,等会儿就去吧。”

    司空玉嗯了一声,道:“你最近怎么不出去练功了?”

    宋胡缨一提起这事就头疼,道:“六幺老找我切磋,三天打两场,他是不是有点太闲了?”

    司空玉忍不住笑了,道:“他就是爱跟人比试,刚才我还见他跟瀚海大师在外头比划呢。大和尚拿着根铁棍,他拿着把剑,打的飞沙走石的。”

    宋胡缨叹了口气,道:“你若是肯他,他也不至于到处找人打架。”

    司空玉假装没听见,专心致志地剥开了一个板栗。宋胡缨靠得近了些,低声道:“诶,你觉得六幺怎么样?”

    司空玉道:“什么怎么样?”

    宋胡缨道:“我看他对你挺好的。一般的保镖就算舍得出生入死,也不至于对主子这么用心。他是真把你的事儿当成自己的事操心了,一会儿怕冻着一会儿怕饿着的。”

    司空玉淡淡道:“那是他自己个儿爱操心。我让他省点力气,他非不听,我能怎么办?”

    宋胡缨跟小姐妹在一起,难得推心置腹,道:“他人品模样都挺好的,就是出身一般了点。其实京城里不少王孙公子,反而没有他这份品貌,更何况他对你的真诚是独一份儿的。”

    司空玉自然也明白这些,只是对他的感觉总是淡淡的,跟喜欢不太一样,更多的是依赖。至于让她心动的人,却又只给她个背影,廖若星子又高又远。司空玉也不知道自己一直这样等下去有没有指望,道:“那你呢,你不考虑自己的事么?”

    宋胡缨靠在桌子上,陷入了沉思。良久她叹了口气,轻声道:“我现在这样就挺好的。”

    司空玉笑了,道:“你要是一辈子不回家,那肯定没事,不过你不能总是在外面飘着啊。说真的,有看顺眼的人没有?”

    宋胡缨脑中浮现起了个人影,那人的脾气温吞吞的,总是爱当和事佬,但灵修的天赋很高。她从小不喜欢儿女情长的事,觉得男人只会拖后腿,要不然就是啰啰嗦嗦地管着自己。但如果是他的话,倒也没有那么讨厌了。

    家里除了三寸大小的绣花鞋,就是搭着梯子才能下来的绣楼,又高又孤独,没什么值得怀念的。宋胡缨回过神来,淡淡道:“飘着就飘着,回家也没什么好的。”

    司空玉道:“我倒是有点想家了,我哥给我寄了好几封信,一直催我回去呢。”

    她剥开一个橘子,香气弥漫在屋里,有种冬天特有的安逸感。这时候有人敲了敲门,道:“司空姑娘在吗?”

    司空玉应声道:“这儿呢,什么事?”

    浅蓝的棉布帘子一动,一名百草谷的少年弟子走了进来。他行礼道:“司空姑娘,外头有人找你。”

    司空玉有些奇怪,道:“谁找我?”

    那弟子显得有些慌张,道:“是啸山宗的人,他们家大少爷带了一帮人堵在谷口,嚷嚷着要见你。”

    六幺打架也只是打发时间,时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见有人进了两个姑娘的闺房,把手一摆道:“大师,先不打了。”

    他把长剑一收,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了司空玉的屋前。他一掀门帘进来了,听见那弟子道:“张暮心说今天见不到司空县主,就不回去了。”

    司空玉皱起了眉头,道:“我又不认得他,他见我干什么?”

    那弟子为难道:“不知道,但是门口好几个人已经被他们打伤了。师兄让我来问问县主,能不能请你去打发他走?”

    瀚海大师跟了过来,听见了他们的话,神色凝重起来。那二世祖就是个色胚,一见他准没好事。宋胡缨冷冷道:“不去,凭什么他说见就见。让他滚!”

    六幺沉下脸道:“还是我去一趟吧,把他撵回去。”

    那弟子忧虑道:“怕是没那么容易。他们不光带了不森*晚*整*少人来,还有一头怪物跟着他们,浑身黑乎乎的,脑袋有这么大,头上的角有这么长,吓人得很。”

    他连说带比划的,很是夸张。宋胡缨奇怪道:“黑乎乎的?不是一头白虎吗?”

    那弟子摇头道:“不是白虎,是一个独角怪物,脑袋像个烧红的黑炭头,胡子上噼里啪啦的直冒火星,你们去看看就知道了。”

    众人互相看了一眼,都觉得莫名其妙。瀚海大师道:“段兄弟呢?”

    宋胡缨道:“这个点……他应该在谷主那里扎针呢。”

    现在去找他也来不及了,司空玉站了起来,道:“我去一趟吧,免得那讨厌鬼赖着不走。”

    六幺道:“给他脸做什么,我去揍他一顿就行了。”

    司空玉不想连累了百草谷的弟子,那个二世祖为了逼自己出去,打伤了不少这里的人,还损了自己的名誉。司空玉不骂他两句心中气愤难消,道:“我亲自去让他滚蛋!”

    第124章 百草谷 四

    百草谷的山谷前, 一队弟子拿着刀剑,对面前的人严阵以待。

    张暮心骑在马上,垂眼看着百草谷的人,一副悠然的姿态。他身后带着三十来个人, 每个人都佩着刀剑。那些喽啰倒还好说, 最骇人的是他身边跟着一头黑色的石头怪兽。那头怪物有一头牛那么大, 身体像一块炭一样,浑身漆黑, 关节处有些裂纹, 里头烧的通红甚至透明, 不住有火星子从身体里冒出来。

    它头上长着一个独角,有点像狮子, 脸上长了一圈毛炸炸的石头鬃毛。但严格来说,它没有肌肉也没有毛发, 只是一块烧红的黑炭构成的怪物。

    “嗷——”

    这家伙弓着背,龇着牙,虎视眈眈地看着对面的人。它往前走了一步,百草谷的人纷纷往后退了半步。它看起来脾气不怎么好, 似乎随时要暴怒起来的样子。众人摸不清它的底儿, 还是得小心为上。

    啸山宗是有些本事, 除了那头白虎之外,还养着其他怪物。再加上张暮心这个花钱如流水的二世祖,他们光靠自己的一点产业根本不够开销的。难怪这些人像土匪一样, 一天到晚就知道打劫。

    他们气势汹汹地找上门来,众人都十分紧张。今天徐松当值, 他一面叫人悄悄地去通报师父和客人,自己带着兄弟们在谷口拖延。他皱起了眉头道:“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张暮心摆了摆手, 自以为大度地道:“你们不必紧张。本公子说了,我今天来就是想见一见司空姑娘。你们只要把她请出来,我保证对你们秋毫无犯。”

    徐松道:“司空姑娘是大新的县主,身份高贵,岂是谁想见就能随便见的?”

    张暮心不以为忤,反而哈哈笑了起来,道:“你说得对,正是因为她身份高贵,本公子才特地前来见她。若是一般女子,又岂能入得了我的眼!”

    这人虽然是个草包,却又自视甚高,觉得没人配得上自己。百草谷的弟子都皱起了眉头,司空姑娘高贵美丽,跟他说一句话都辱没了她的身份。这些人虽然嘴上说的斯文客气,却连怪物都带来了,现在在谷口赖着不走,根本就是逼着司空玉出来。

    双方正对峙着,就见数人从山谷里走了出来。瀚海大师走在最前头,他虎背熊腰的,往谷口一站像一尊门神似的。六幺紧随其后,他眼神锐利如刀,腰间挎着长剑,扫视了来人一圈,透出了无声的威胁。

    宋胡缨陪在司空玉身边,手里提着一柄硕大的斩马/刀,铛地往地上一杵,强悍的气势扑面而来。

    司空玉站在他们中间,她穿着一身白色绣金色流云纹的衣裙,身上披着件石青色镶白狐毛的披风,乌黑的头发垂在身后,映得肌肤白的几乎透明。她盈盈立在那里,就像一株高洁的水仙花,让人只看一眼便难以忘却。

    啸山宗那些人本来还闹哄哄的,见司空玉来了,顿时鸦雀无声。喽啰们都暗自惊讶于她的美丽,不敢多看,生怕冒犯了她。她举手投足间自然流露出一派高雅的气质,难怪张暮心一直对她念念不忘。

    六幺道:“你们堵在这里干什么?”

    张暮心眼里只有司空玉,对别人的话根本没听进去。旁边一人低声道:“公子,公子!”

    张暮心这才回过神来,连忙翻身下马。他上前一步,双手抱拳,弯腰行了好大一个礼,殷勤道:“小生张暮心,见过县主。”

    他一向趾高气昂的,此时却自称小生,让人实在消受不起。司空玉冷冷道:“不敢当,张公子带了这么多人来,有何贵干?”

    张暮心道:“在下之前无意冒犯了司空姑娘,心中一直过意不去。听说姑娘在百草谷做客,小生特地带了些薄礼,前来跟姑娘赔礼道歉。”

    他说着拍了拍手,一个喽啰捧着个黄花梨镶螺钿的木箱过来。他掀开了盖子,露出了满满的明珠、金钗,翡翠,珠光宝气,光华甚是耀眼。

    那一箱子珠宝起码值五千两银子,一般人买个小院子过一辈子都够了。周围的人都倒抽了一口凉气,暗道这公子哥儿还真舍得下本钱。司空玉的神色却冷冷的,她是大新太后的外孙女,紫衣侯的妹妹,天底下什么好东西没见过?这种成色的明珠,她在家都拿弹弓打着玩。更别提瓜皮吃了一肚子古董,随便鉴定几件,都够她花用好几辈子的了。

    她根本没把这些东西放在眼里,道:“不必了,我跟你也不熟,这些东西你拿回去,别再来打扰百草谷的朋友们。”

    她有要求,张暮心听在耳中如同天籁。他立刻道:“县主吩咐,在下一定照做。今后绝不骚扰百草谷的人,谁敢不听话,门规处置!”

    他回头看了小弟们一眼,众人纷纷道:“是——”

    呼喊声颇有气势,张暮心很有面子,挺起了胸膛,觉得司空玉一定被自己的男子气概迷住了。司空玉默默地翻了个白眼,一眼都不想看他。

    张暮心道:“县主,这些礼物……”

    对于这种人越是客气,他越是自以为是。司空玉冷淡道:“这都是什么俗气货色,也敢拿来给本县主看。我说了不要,赶紧拿走。”

    那只炭头怪物发出了一声低吼,弓起了脊背,仿佛让她对自己的主人客气一点。张暮心反手拍了它脑袋一记,道:“闭嘴,谁让你出声了,不准对县主不敬!”

    黑炭头委屈地低下了头,脸上直冒火星子,却很听他的话,就像一只驯服的大狗。

    张暮心回头看了一眼珠宝匣子,觉得自己确实做的不够好。司空玉身为大新的县主,从小见惯了金银珠宝,自己拿这些来给她当见面礼,实在太小瞧了她,也显得自己太庸俗了。他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脑袋,道:“对不住,是我考虑不周。等我回去再用些心,定然能让县主满意!”

    他目光炯炯地盯着司空玉,看得她很不舒服。瀚海大师挡在了她身前,像一堵墙一样密不透风。张暮心下意识挪了一步,想越过他的肩膀看司空玉。瀚海大师却道:“阿弥陀佛,施主这样盯着一位女子,恐怕不合适。”

    张暮心觉得这大和尚碍事的很,不耐烦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一个出家人,不去敲你的木鱼,在这儿瞎掺和什么?”

    司空玉皱起了眉头,觉得越说越不成话了。其他围观的百草谷弟子也觉得这人脸皮太厚了,人家姑娘又不愿意搭他,他还到处嚷嚷什么要追求她,根本就没在乎过她的名誉。

    张暮心倒是觉得没什么不妥的,一副直气壮的模样。他踮起了脚,伸长了脖子望着她道:“司空姑娘,我就直说了吧,我对你一见钟情。之前让你去跟白虎打交道,是我的疏忽。如果知道你在的话,我绝对不让你冒这么大危险。你看这次我没带白虎来,就是不想让你害怕。”

    司空玉看了一眼那只炭头怪兽,它的胡子像钢针一样,随着呼吸不断往外冒火星子,一副狰狞暴躁的模样。他虽然没带白虎来,但这家伙也没好到哪里去。

    张暮心只是望着她,便觉得如饮醇醪,以前自己见过的那些莺莺燕燕哪个比得过她?一个个穷丫头只会哭哭啼啼的,徒有些身段脸蛋儿,一点用也没有。哪像这县主,身份高贵,又极其富有,简直让他垂涎三尺。

    他父亲不问外物,只顾着修炼。张暮心又不擅经营,家里那些产业不够他败坏的,总是出去抢也不是个办法。可若是能娶司空玉为妻,攀上大新皇族这门亲,他后半辈子就不用愁了。

    他道:“司空姑娘,我到现在还未娶妻,一定就是冥冥之中等着跟你相遇的那一天。你相信缘分吗,以前我是不信的,可自从认识你之后,我就信了。”

    司空玉神色冷冷的,对他的甜言蜜语不屑一顾。张暮心注视着司空玉,觉得这丫头什么都好,就是太聪明了一些。要是她笨一点,自己还不是略施小计就手到擒来?

    他只顾着打自己的如意算盘,却没想过人家看不看得上他。司空玉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要被他拉着在这里丢人现眼。她冷冷道:“你说完了吗,说完就赶紧走。天冷得很,我要回去了。”

    她抬起雪白的手拢着披风,转身要离开。张暮心还没跟她聊上几句,慌忙道:“不不不,你等一下,我家有不少产业,有钱。我今年才三十二,对女人很好,很会疼人的!”

    宋胡缨点了点头,道:“他是有不少女人,但换的也挺勤的。”

    张暮心感觉自己说错了话,道:“不是,我是说我很会做小伏低。你对我不了解,其实我是个很风雅的人。你稍等一下,我有一曲要献给你,拿我的伏羲琴来——”

    一名书生模样的人抱着一把琴过来,盘膝坐在了地上。又有两个小弟过来,一个手里捧着一炉檀香,一个拿着个长颈的青瓷花瓶,里头还插着一支梅花。两人把东西摆在琴旁,布置好了便退了下去。青烟袅袅,红梅经霜尤艳。那琴师一拂衣袖,试了试琴弦,发出了铮的一声。

    司空玉的哥哥爱收集古琴,还让她给蜀山长老送了一把九霄环佩琴,司空玉对此也有些兴趣。那琴声醇厚,穿透力极强,着实是一件宝物。她暗道:“琴倒是好琴,可惜明珠暗投,落在了这草包手里。”

    大家以为那人试完琴就要让开,没想到他就这么弹了起来,众人大失所望。张大公子要显示风雅,却连琴都不会弹,直接找了个人替他演奏,也真亏他想得出来。

    张暮心当着这么多人孔雀开屏,其实也有些慌。他本来想若是能跟司空玉单独散一散步,叫人在旁边的亭子里弹奏一曲,那气氛定然很美妙。只是司空玉对他如临大敌,离得他远远的。百草谷的弟子更是把他当成死对头,恨不能挑几担大粪把他撵出去。张暮心的脸皮就算再厚,也有点撑不住。

    他心中暗暗给自己鼓劲儿:“本公子是天上地下第一情种,风流潇洒无人能比。今日追求之举,乃是为我啸山宗前途考虑。更何况我与这美人儿本来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双,来日必然传为一段佳话!”

    那琴师弹着琴,琴声优美,是一首凤求凰。

    大家都看笑话似的,站着不说话。张暮心清了清嗓子,开始吟诵起了诗歌。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琴声悠悠,张暮心东张西望,一副寻觅的模样,深情道:“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司空玉面无表情地站在人群中,看着他自我陶醉。

    张暮心按着自己的胸口,做出撕心裂肺的模样道:“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旁徨。”

    他的表情过于痛苦,周围的人忍不住发出一阵窃笑。张暮心却根本不在乎其他人的反应,激昂而又沉重道:“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他的诗念完了,曲子才弹到了一半,配合的很没默契。张暮心有点尴尬,回头看了一眼琴师,低声道:“收!”

    琴师心领神会,直接弹了最后一句,琴声袅袅回荡在山谷间,总算结束了这场让人脚趾抠地的表演。

    司空玉没有任何反应,宋胡缨打了个呵欠,觉得无聊。啸山宗的小弟们觉得这样太难堪了,一人率先拍马屁道:“妙哉、妙哉!”

    其他人如梦初醒,纷纷跟上喝彩:“好,我家公子文武双全!简直太棒了!”

    就算他们喊声如雷,其他人仍然不买账。六幺冷冷道:“表演完了,把东西收拾收拾。我们也快开饭了,就不留你们了。”

    他抄起了谷口的一把大扫帚,哗哗地朝张暮心扫了过去,琴师连忙抱着价值上万的名琴退到了后面。炭头怪兽还不服气,张嘴呲牙,作势要咬六幺的大笤帚。

    瀚海大师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他的金钵,迎风一招,法宝变得有半个脸盆那么大。降魔金钵厚重敦实,嗡地一声亮了起来,散发出一股神圣的气息。那只炭头怪物呜地叫了一声,往后退了半步,似乎有点怕这大和尚。

    六幺趁机把笤帚往地上重重一拍,把周围弄得尘土飞扬的,呛得人直咳嗽。啸山宗的人挥着手往后退去,纷纷道:“干什么,一点礼数都不懂!”

    六幺一脸漠然,使得就是一招扫地出门。张暮心还没吃过这样的瘪,搁在平时,他早就破口大骂了。然而司空玉还在这里,他要保持君子风度,只好忍下了。

    他拍去了身上的土,做出一副体贴的模样道:“司空姑娘,今日能一睹芳容,小生已经十分满足了。天冷地滑,你快回去暖一暖,改日我再来见你。”

    他说着行了一礼,翻身上马,带着众人浩浩荡荡地走了。六幺一手扶着大扫帚,看着他们走远了,冷冷道:“装他的大尾巴狼。”

    宋胡缨道:“这不是好人,你可千万别他。”

    “没下次了,”司空玉神色冷冷道,“再来就拿笤帚赶出去,谁说什么都不好使!”

    主殿内堂中,暖黄的灯火微微晃动,段星河正在扎针,见不得风,周围的帷幔都放了下来。他的衣袍扎在腰里,半截身体露出来,小麦色的肌肉绷在骨骼上,结实而又充满力量。步云邪在旁边看着,记下了针灸的穴位和手法,日后不在这里了,自己也能给他调。

    桌子上的沙漏淌完了,灵犀道人从隔间过来,道:“该起针了。”

    他把银针一枚枚拔出来,看了一眼他心口的红色痕迹。治疗了这段时间,他的诅咒似乎得到了控制,心脏周围的红色血丝没有那么明显了。灵犀道人道:“最近睡得怎么样?”

    段星河把外袍拢了起来,系上了衣带,道:“夜里睡得很踏实,多谢前辈。”

    “能睡着就行,一睡顶十补。”灵犀道人道,“最近快大考了,山谷里背书的人多,你们多担待吧。”

    段星河扎完了针,便睡得昏天黑地的,对外头的事一概不知道。步云邪昨天晚上从书阁回来,倒是见了个披头散发的人影。那人胳膊底下夹了个软趴趴的小人,在山谷里来回游荡,一边喃喃自语。

    “呜呜……呜……我不想回家相亲……”

    步云邪浑身的寒毛登时竖起来了,停步站在一棵大树后面。灯笼的光照下来,却是个女弟子,怀里搂着个认穴位的人偶,边背边哭。

    “膏肓,魂门,意舍……记不住……好难啊……”

    她哭了一阵子,前头一个路口上,又一个弟子拿着本书溜达过来。

    “水行润下脉来沉,筋骨之间软滑匀。女子寸兮男子尺,四时如此号为平……”

    那两人互相看了一眼,随即又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拿着书走远了。

    步云邪道:“师公,什么时候考试?”

    灵犀道人悠然道:“腊月初十考,还一个月呢,早考完让他们好好过个年。”

    听说百草谷的大考挺难的,每年不及格的人数都在三成左右。要是过不了,心里老惦记着补考的事,这个年也过不好了。

    步云邪想起以前自己背书的情形,都是这么过来的,哭完了还不是得继续背。医生这个行当跟别的职业不同,师父抓的严一点,不光是对病人负责,对弟子也有好处。

    灵犀道人从抽屉里拿了个小盒子过来,递给段星河道:“药炼好了,这一丸的药效能控制半年,你先吃了吧。”

    段星河打开了盒子,见里头放着一颗金丹。老前辈亲自炼的丹药不会有错,他吃了下去,感觉体内生出了一股淡淡的凉意,心口的燥热渐渐消退了。他的精神一振,眉头也舒展开来。

    灵犀道人观察着他的情况,道:“怎么样?”

    段星河道:“身上好受多了。”

    这药对于他也只是扬汤止沸,要根治还得想别的法子。灵犀道人道:“先靠这药控制着病情。我已经让巫部的人去研究了,一旦有解决的办法,我就通知你。”

    段星河知道老前辈尽力了,点了点头。步云邪不甘心道:“若是到时候找不到办法呢?”

    灵犀道人也有些为难,道:“别这么消极,总会有办法的。”

    他手中的药材也只够炼这一颗丹药的,半年之后会怎么样,只能听天由命。步云邪寻思着若是不行,只能靠自己用血给他压着。过一天算一天吧,刚来这边的时候,日子比现在还难过,这不是也好好地过来了么。

    灵犀道人收拾起了东西,道:“过年在这儿住吧,除夕这里放烟火。工部那帮孩子们最近做了什么水母烟花,一窜一窜的,还挺有趣的。大食堂提供年夜饭,一钱银子随便吃,有饺子、鸡鸭鱼肉,还酿了醪糟。蔬菜都是自己种的,家禽也是自己养的,比外头的好的多了。”

    段星河有点感兴趣,不过家里还有几个小徒弟等着他们。步云邪道:“再多住几天吧,师公最近讲炼丹术呢,我想听听。”

    灵犀道人很久都没亲自讲课了,错过就太可惜了。他含笑看着两个年轻人,很希望他们多留一段时间。段星河便道:“好,等你听完再说。”

    步云邪每天去学堂听课,要不然就是去书阁看书。灵犀道人的经验丰富,讲的课对高阶的丹修很有帮助,步云邪学到了不少东西,从前积累的经验得到了系统的梳,比从前更上了一层楼。

    这天上午,步云邪坐在摇椅上看笔记,屋里烧着炭火,暖融融的。他不知不觉间睡着了,段星河从隔壁过来,见步云邪躺在椅背上,头发垂在脸旁。他修长的脖颈露出来,喉结微微凸起,雪白的皮肤下能看得到青色的血管,显得有些脆弱。在外头东奔西走了这么久,他也越发清瘦了。

    段星河拿了张毯子盖在他身上,自个儿坐在旁边的罗汉床上,随手拿了本书看。

    屋里静悄悄的,桌上的自鸣钟走到了未时,发出了铛的一声响。步云邪睁开眼,看了一眼钟,登时慌了。

    未时二刻要上课,去晚了就没座了。他道:“你怎么不叫我。”

    段星河道:“你下午有课?”

    步云邪跳起来裹上了一件披风,胳膊底下夹着书就往外跑。段星河探出头来道:“外头结冰了,慢点!”

    步云邪摆了摆手,示意没事,眨眼的功夫就没影了。段星河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走到屋檐下,李玉真慌慌张张地从隔壁冲出来,脑袋上翘着一撮头发,一边喊着:“啊啊啊迟到了迟到了——”

    段星河有些意外,想起李玉真也学过一些医术,对这里的课感兴趣也很正常。段星河是剑修,对那些繁冗的东西不怎么感兴趣,就打算把剑练好。

    他下午没什么事,打算在山谷里转转。天有些冷,外面的人不多了,都在屋里猫着。绕过一座山头,段星河逛到了山谷后面。工部的弟子在这里建了个工坊,这边荒地多,他们每天敲敲打打的,也不会打扰到别人。

    前方咻的一声,几道焰火嗤嗤地亮了起来。段星河停住了脚步,就见几团水母状的烟火往天上飞去。一团团水母下面还带着须子,一窜一窜的,仿佛活物自己游上了天。难怪灵犀道人说他们肯定会喜欢,果然有趣。

    “喔——!!”

    一群工部弟子穿着土黄色的大棉袄,望着天空很是兴奋。

    “成了,这回须子比以前长了,是不是很像活的?”

    另一人摸着下巴道:“就是滞空感差了点,能不能游得慢点,飞到最高的地方还能停一会儿就好了。”

    周围硝烟弥漫,段星河走了过来。工部前的空地上,堆着些乱七八糟的材料。有木头,毛竹,还有些铁矿石。远处有个盖了一半的水车,建在一条小河边,估计明年春天就完成了。

    小河的另外一边,有一块新开出来的田地,到时候种点油菜花之类的,又香又漂亮,还能收点菜籽油,简直完美。

    一名弟子道:“兄弟,你看我们做的烟火怎么样?”

    段星河道:“挺好的,跟真的一样。”

    众人咧开了嘴,互相看了一眼,就想听到这样的评价。他们都已经毕业了,没有考试的压力,过年也格外悠闲。有人盘着腿坐在地上,有的人坐在石头上,手里拿着图纸在翻看。一个弟子送了他一把小焰火棒,道:“拿着玩吧。”

    段星河看着手里的烟火棒,觉得这么好的东西,光做成玩物太可惜了。千机门的人跟西方大陆的人学会了制作机关兽,便能在修真界横着走,百草门的弟子却还停留在制作木牛流马搬运粮食的阶段。他们不是不够聪明,只是把重心放在治病救人上,没想过用这些东西来对付别人。

    段星河道:“我看这东西做成火器挺好的,听说千机门的人做了不少火铳,还有炸药。外人都怕他们,轻易不敢进犯。你们有没有考虑过弄这些?”

    那些弟子抬头看着他,都有些诧异。他们的首座是个三十出头的男子,戴着个黑色的大棉帽,耳朵后面插着根碳条,腰里别着个榔头。他寻思了片刻,道:“有道啊……啸山宗的人仗着拳头硬,整天来找麻烦,抢咱们山头。兄弟们要是多弄些火药,起码能保护自己嘛。”

    另一名弟子道:“不知道师父同不同意?”

    工部首座大手一挥,霸气道:“我去问就是了。你们去搜集制作火铳的资料,三天之内,我要相关东西的全部信息。”

    若是真用上火药,炸得人血肉横飞的,那场面一想都让人觉得血腥。一名弟子犹豫道:“师父不喜欢咱们打打杀杀的。救一条命那么难,杀人就是瞬息间的事。”

    段星河觉得他们多少有点读书读傻了,道:“菩萨亦有金刚之怒,不保护自己,怎么救世人?”

    首座一拍大腿道:“说得好,忍了他们那么久了,早该给他们点颜色瞧瞧。我看千机门的大炮也不错,要不就弄它一个试试!”

    他盘着腿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开始沉思起来。其他人寻思着要做火器,都摩拳擦掌的,十分兴奋。一人道:“咱们可是学医的啊,要是真把人炸的缺胳膊断腿的,祖师爷不会怪咱们吧?”

    又一人道:“那就给他们接起来,养好了不服就再炸,炸完再接。”

    众人觉得有些炸裂,但好像也没什么毛病,反正来捣乱的都不是什么好人,对他们狠一点就对了。段星河见没什么有趣的东西了,便揣着烟火棒走了。

    回来的路上,段星河经过一间点心铺子。架子上摆着各种糖和点心,散发着淡淡的香气。店铺里有好几个来买果脯的弟子,有说有笑的。竹帘子后头支着一个大锅,伙计把一大笸箩葡萄干撒进去,正在熬奶块。香甜的气息随着搅拌弥漫出来,这哪里是点心铺子,简直是贩卖世间美好的地方。

    段星河买了一包茉莉花窨的牛乳糖,一包桂花黑糖。糖纸是白色的,上面印着金色的图案,是一只在桂花树下捣药的兔子。以前去看步云邪的时候,段星河总是给他带这种糖,他最喜欢这个了。

    门口放着一沓晒着鱼干的笸箩,摆的满满的。出门的时候,老板叫住了他,道:“不买点小鱼干么,水煮的,刚晒好。”

    段星河对鱼干不感兴趣,道:“没盐味不好吃吧?”

    老板笑呵呵地道:“这你就不懂啦,有的是主顾喜欢呢。你第一次来,送你一条吧。”

    段星河不明所以,接了过来,随手揣到了腰包里。他穿过卖小吃的街道,来到了学堂外。里头传来了先生讲课的声音,隔着窗户往里一望,里头满满的都是人。

    看来课还要上一会儿,段星河抹去了扶手上的白霜,在走廊边坐着。今天不冷,太阳暖暖的,晒得人很舒服。一只三花猫从对面走来,扬着尾巴看了他一会儿,一点也不怕生。

    “喵呜——”

    段星河伸出手指让它闻了闻,轻轻地摸了摸它的脑袋。三花猫眯起了眼,发出了呼噜呼噜的声音。它的毛很干净,长得也很壮实,看来有不少弟子投喂它,日子过得很滋润。

    山谷里有不少猫,跟人撒起娇来,没人能抵抗得了。段星河想起了老板的话,道:“你是不是闻到小鱼干的味道了?”

    猫咪蹭了蹭他的脚,段星河笑了,从腰包里掏出了小鱼干,喂给了它。

    猫咪吃完了鱼干,见他只有一个人,便跳到旁边跟他一起坐着。他靠着廊柱小憩了一会儿,几乎要睡着了。百草谷就像个世外桃源,日子的节奏慢悠悠的,让他有种前所未有的宁静感。

    下课了,一群弟子走了出来,低声讨论着课上的内容。一只温暖的手贴在了他的脸上,带着一点药香味。段星河睁开了眼,见步云邪站在自己面前,笑吟吟地看着他。

    “冷不冷啊,脸都冻红了。”

    段星河道:“不冷啊,有太阳。”

    这段时间他一直在休养身体,睡够了觉就出来溜达一圈,顺便接步云邪下课。三花猫跳下了栏杆,钻到树丛里消失了。段星河从腰包里掏出两包糖,递给他道:“给你买的。”

    步云邪隔着糖纸嗅了嗅,闻到了清甜的桂花味,眼睛弯了起来。他把糖放进书包里,道:“回去吃。”

    段星河道:“现在吃就行,藏着干什么?”

    步云邪抿着笑,没说话。李玉真从屋里出来了,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来,道:“等着我呢,去吃饭吗兄弟们?”

    段星河差点把他忘了,难怪步云邪要把糖藏起来。他平时挺大方的,有时候却有些小心思。段星河不讨厌他这样,反而觉得有人这么重视自己的感觉很不错。

    三个人随着人流一起往大厨房那边走去。这时候远处有个高大的身影朝这边跑了过来,却是赵大海。

    “大师兄,二师兄——”

    他从人群中一眼就望见了他们,挥了挥大手,显得有些焦急。他奔到近前,道:“好歹找到你们了,出事啦!”

    段星河道:“怎么了?”

    赵大海回头望了一眼谷口,道:“啸山宗的那个二世祖死皮赖脸的又来啦,吵着嚷着要见司空姑娘,怎么办啊?”

    第125章 暴怒 一

    “他又来?”

    段星河沉下了脸, 感觉像被苍蝇盯上了似的,嗡嗡嗡嗡没完没了。上次那二世祖带人来捣乱,自己没赶上亲自撵他。听说六幺直接拿笤帚把他扫地出门的,没想到这家伙没脸没皮的还敢来。

    段星河道:“司空姑娘去了么?”

    “没去, ”赵大海道, “她气得不行, 说什么都不见了。”

    “不见就对了,”段星河掰了掰手指, 一副摩拳擦掌的模样, “走, 咱们去会会他!”

    几人来到谷口,见张暮心骑着一匹高头大马站在那里, 旁边跟着二十来个喽啰,身边还带着那个炭头怪物。百草谷的弟子已经习惯了他们来闹事, 只是守着谷口,不让他们进去。

    段星河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道:“你来干什么?”

    张暮心等了半天,没想到来了个自己最不想见的人。他翻身下了马, 皱眉道:“怎么又是你, 我要见司空姑娘。”

    段星河道:“人家跟你不熟, 你老来骚扰她干什么?”

    张暮心最讨厌他这副所当然的态度,好像他跟司空玉多熟似的。他道:“你跟她什么关系,凭什么不让我见她?”

    段星河道:“她是金尊玉贵的县主, 雇我保护她,我就不能让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来骚扰她。”

    一开始司空玉加入队伍的时候, 是说过要请他保护自己。后来大家成了朋友,这件事反而不怎么提了。张暮心听他这么说, 忽然高森*晚*整*兴起来,道:“你只是她的保镖,你们俩没别的事?”

    段星河沉默地看着他,不知道他乐个什么劲儿。张暮心本来还以为司空玉喜欢段星河,要是他俩之间没关系自己就有机会了。

    步云邪冷淡地看着他,提醒道:“张公子,你不是有对象吗。浩荡盟的女弟子,也是个端庄文雅的好姑娘,她怎么样了?”

    周围人都看着,一副吃到大瓜的表情。有人窃窃私语道:“他有家室了?有家室还来骚扰县主,胆子不小啊!”

    张暮心一直小心翼翼地掩盖着这事,没想到这人说抖搂就给自己抖出来了,顿时尴尬起来。偏偏步云邪的声音还不小,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似的。张暮心被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只好道:“她挺好的,我对她不错。你们没事惦记我的人干什么?”

    步云邪道:“县主不可能做小,你有家室了还来找她?”

    张暮心一咬牙,狠了狠心道:“她要是愿意跟我,我就把其他小妾都送回家。”

    李玉真在旁边道:“喔,还有不止一个小妾啊?”

    张暮心简直要被他们气死,道:“像我这样身份的人,娶正妻之前有几个女人有什么了?你们这帮没见识的穷光蛋连女人的手都没碰过,懂什么!”

    段星河冷冷道:“你今天能为了县主抛弃孙姑娘,来日就能为了别的女人抛弃县主。像你这样的人就别再祸害女孩子了。”

    步云邪也道:“你当初为了得到孙姑娘,也曾经专程去浩荡盟,当着她师父说要娶她。当时说的那么好听,到现在不是还没给人家个正经名分么?”

    这帮人一个鼻孔出气,轮番上阵骂他。张暮心脸上挂不住了,恼羞成怒道:“你们有完没完,老子是来见司空姑娘的,没空跟你们啰嗦!”

    段星河一副冷淡的态度,道:“她说了不见,请你回去,以后也别再来了。”

    张暮心气得不行,那炭头怪物感受到了主人的愤怒,弓起了背发出了低吼。

    “呜——”

    火星子从它的鬃毛和嘴角喷出来,显得气势汹汹的。没人跟它过过招,不知道被这玩意儿咬上一口会不会死。百草谷的弟子们都握紧了刀剑,紧张地看着它。

    段星河冷冷道:“你动手啊,打起来你的好名声就传出去了。为了逼司空姑娘出来,你不惜打伤无辜之人。大新的皇族都是体面人,能接纳你这种粗鄙的武夫?”

    张暮心不耐烦道:“你这山沟里的穷小子见过几个达官贵人,就在这里给老子装体面人!”

    司空玉不在,他也不装了,张口闭口老子长老子短的,十分粗野。李玉真扬声道:“我爹是大新的国师,从小见的都是宫里的人,我说话够不够格了?”

    张暮心听说过这小道士的身份,知道他虽然看起来是个老好人,其实很不好惹。李玉真道:“你今天敢在这里伤一个人,回去我就告诉我爹啸山宗的大少爷是个什么货色。保证从此之后,整个大新没有一个姑娘肯嫁给你。”

    他朗声说罢,对面静了下来。段星河在心中为他叫了一声好,没想到李玉真也有这么硬气的时候。张暮心真被他镇住了,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旁边的军师荀越劝道:“公子,既然司空姑娘不在,咱们就改天再来吧。”

    张暮心的眼睛转了几圈,觉得当着这么多人用强不是明智之举。而且段星河这小子的修为不弱,要是动起手来,自己带来的怪物也未必能赢他。

    他道:“我对司空姑娘一片赤诚,今日没能见到,必然是上天在考验我,改日再来也无妨。”

    他说着翻身上马,喝了一声走,喽啰们便跟着他稀里哗啦地走了。段星河看着他们的身影,本来还寻思着实在不行就只能动手了,没想到他们还挺识趣。

    李玉真歪着头,道:“咦,这小子这就走了,这么听话?”

    步云邪道:“留下来也打不过,不走还能怎么样。”

    天色将近黄昏,百草谷里看热闹的弟子纷纷散了。段星河摸了摸肚子,道:“走吧,吃饭去。”

    啸山宗的人接连两次来都讨了个没趣,此时跟着张暮心往回走,显得灰头土脸的。张暮心越想越气,上次就被他们羞辱了一番,这回更是连司空玉的面都没见到。他堂堂啸山宗的大少爷,为了一个女子三番五次受气,都要成为修真界的笑话了。他勒住了缰绳道:“停停停,别走了!”

    荀越停在了他身边,道:“你又怎么了?”

    张暮心道:“那帮人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对他们这么客气,他们居然对老子这么无礼。”

    荀越跟着他来来回回的把脸也丢尽了,积压了不少怒气,道:“那你想怎么样?监兵神君已经闭关休息了,没有半年不会出来。现在没人陪着你胡闹,你就不能消停点?”

    张暮心从小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还没受过这样的挫折。他委屈的像个三十多岁的孩子,道:“我不管,我就看上她了!得不到司空玉,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荀越虽然觉得他的人生除了吃喝玩乐也没有什么别的意义,但毕竟是自己的少东家,只能好生劝。他道:“她哥是紫衣侯,咱们不过是一介草莽,配不上人家,你清醒一点好不好?”

    张暮心管不了那么多,他心里全是司空玉,晚上一闭眼也都是她的模样。这丫头越看不上自己,他就非得把这朵花儿折下来,让人都知道自己的厉害。

    他扬起了嘴角,道:“谁说老子配不上她,只要生米煮成熟饭,她哥哥还不得乖乖地把妹子嫁给我。”

    荀越皱起了眉头,道:“你想干什么?”

    张暮心已经打定了主意,转头吩咐道:“探子呢。你去找咱们在百草谷里的卧底,想办法把司空玉给我偷出来。”

    那人有些迟疑,道:“公子,这恐怕……太过了吧?”

    张暮心的脸一沉:“我养你们干什么用的,就知道吃白饭不干活,敢不听我的?”

    不听话的人都被喂了他豢养的各种怪物。那炭头怪物感受到了张暮心的愤怒,身上喷着火星子,兴奋地弓起了背,期待在正餐之前先吃几口人肉垫垫肚子。那人害怕起来,道:“不敢……小人都听公子吩咐。”

    张暮心满意道:“赶紧去,偷出来送到啸山宗来,我等你们。”

    荀越欲言又止,张暮心道:“军师,你别拦着我。啸山宗就指望这门亲事飞黄腾达了,若是耽误了我的好事,我可饶不了你。”

    荀越叹了口气,知道这小子想干什么没人能拦得住。若是说得多了,说不定自己要先被他喂了这黑炭头,只能由得他去作了。

    夜深人静,到了后半夜,在山谷中徘徊背书的弟子也都回去睡了。两个黑衣人猫着腰来到了客房外,东张西望了一阵子,见周围没人。一人从怀里掏出了一根竹管,捅开了窗户纸,朝里头喷了一口烟。

    那人等了一阵子,把匕首插进门缝里,小心翼翼地撬开了门栓。百草谷的弟子淳朴善良,大家也没什么防备心,没想到却让这两个小贼钻了空子。

    一人推开了门,低声道:“睡着了吗?”

    另一人道:“那必须的,这是门里最厉害的迷药,连头牛都放的倒。”

    两人来到床前,见司空玉一点反应也没有,果然被迷昏过去了。一人拿绳子把她的手脚捆了起来,拿手绢塞住了她的嘴。另一人从怀里掏出一个麻袋,抖开来从头套下去。

    他把麻袋扛在了肩膀上,道:“搭把手。”

    另外一人扶着麻袋,一起悄悄出了门。

    “咕——咕咕——咕——”

    猫头鹰张开翅膀从树上飞起来,那两人做贼心虚,被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差点把麻袋扔在地上。远处有一队人提着红色的灯笼朝这边走了过来。一人道:“快快,别让巡逻的看见。”

    两个人钻进了树丛,从小路离开了山谷,骑着马消失在了夜色中。

    司空玉迷迷糊糊中感到一阵颠簸,头疼的厉害,却又醒不了。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感觉自己被人扛了起来。她试图动了动,发现自己的手脚被捆起来了。粗糙的麻绳摩擦得她手腕生疼,不是做梦——司空玉登时出了一身冷汗,自己好端端的,怎么会被人捆了起来?

    她想喊人,嘴被堵着,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一人低声道:“她醒了。”

    另一人道:“都到地方了,醒了也不用怕。”

    那两人扛着司空玉进了一间客房,把她放在了床上。已经有人去通报张暮心了,那两个喽啰就在一旁看着,也不敢解开绳索。

    “呜——呜呜!”

    司空玉扭着身体,使劲儿挣扎。一人道:“姑娘,省点力气吧,我们少爷马上就来。”

    司空玉的脑子转得飞快,意识到能干得出这种事的除了张暮心就没有别人了。白天她还听说那二世祖没脸没皮地又来百草谷找自己,被段星河他们撵出去了。没想到他贼心不死,居然让人来绑架自己。

    这时候就听有人道:“人呢?”

    张暮心走进了屋,见床上放着个麻袋。他眼前一亮,快步上前解开了麻绳,把麻袋从她头上掀了下来。司空玉怒视着他,头发散下来挡着半边脸。张暮心还从来没跟她这么靠近过,心中一阵大喜。他拔出匕首,割开了捆着她手脚的麻绳,又抽出了她嘴里的手绢,道:“司空姑娘,你受委屈了。”

    司空玉环顾着周围,是一间陌生的屋子,看天色大约是午时。她道:“这是什么地方?”

    张暮心自豪道:“这里是啸山宗。县主,欢迎你来我家做客。”

    司空玉气得眼都红了,怒道:“你敢抓我,你信不信我哥带人把这里踏平了!”

    张暮心翻脸比翻书还快,抬手就是一记耳光,把身边一名喽啰打得摔倒在地。他厉声道:“我让你好好地把司空姑娘请过来,谁让你绑过来的!”

    那喽啰出了力还得背黑锅,他趴在地上,连磕了几个头道:“小人知错,是小人考虑不周。县主金尊玉贵,是小人太粗鲁了!”

    张暮心把责任都推到了小弟身上,一脚把他踢开了,道:“滚出去。”

    那几个人便识趣地出去了,屋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司空玉本来十分愤怒,见他对下人连打带踢的,知道是给自己下马威。她现在独身一人在他的地盘上,还是不要激怒他为妙。段星河他们应该很快就会发现自己不见了,只要拖一拖,他们肯定会来找自己的。

    司空玉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道:“你想干什么”

    张暮心注视着她,她的身段纤细,裸着的一双脚小巧可爱。这美人儿就像花中的凌波仙子一样,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美。司空玉把脚往后挪了挪,想藏在裤管里,却只能藏住一半。她又羞又怒,恨不能把他的一双贼眼挖下来。从前六幺他们都对她敬若神明,谁敢这么对她?

    张暮心伸出手,把司空玉脸边的头发拨开,露出了她白玉般的脸。司空玉对他极其厌恶,向后躲去,道:“别碰我!”

    张暮心微微一笑,道:“县主别怕,我是个正人君子,不会对你无礼的。我去找了你几次,你一直避而不见。没办法,我只好让人把你请过来了。”

    司空玉直视着他,眼里藏着两团怒火,道:“你这是绑架。”

    张暮心道:“诶,话可不能这么说。咱们都是体面人,来都来了,还是先把感情培养一下吧。”

    司空玉皱眉道:“不需要。”

    张暮心一副深沉的表情,道:“得赶紧培养,因为时间不多了。”

    司空玉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疯话,张暮心缓缓道:“后天是个成亲的好日子,我东西都准备好了。咱们只有一天的时间熟悉,后天就圆房。”

    司空玉没想到他这么癫,怒道:“婚姻大事怎么能儿戏,你问过我的意思没有?问过我家人的意思没有?”

    张暮心竖起手指比了个嘘的手势,道:“你放心,等咱们成了亲,我就陪你去大新,见你的哥哥,聘礼肯定少不了。”

    他这是要先斩后奏,觉得大新的贵族都要脸面,到时候紫衣侯有苦说不出,只能认下他这个便宜妹夫。

    司空玉怒道:“你休想,我哥绝对不跟你妥协,他一定让人砍了你的脑袋!”

    张暮心微微一笑,自信道:“好妹子,我的手段多得很,保管把你伺候的舒舒服服的。只要咱们做了夫妻,你就舍不得让人砍我了。”

    他抬手摸了司空玉的脸蛋一下,道:“我看在你是县主的份上,专门给你准备婚礼。你安稳一点,别给我找麻烦。”

    司空玉用力擦了擦自己的脸,被他碰一下都要恶心半天。张暮心哈哈一笑,转身出了门。外面站着几个守卫,张暮心吩咐道:“给我看好了她,磕了碰了惟你们是问。”

    一众侍卫道:“是!”

    司空玉眼看他走远了,松了口气。她光着脚下了地,屋里没有能穿的鞋子,凉的她缩起了脚趾。她在屋里转了一圈,透过窗户见外头站着好几个侍卫,每个都佩着刀剑。司空玉推门出去,立刻有人抬起了带鞘的刀,拦道:“姑娘去哪儿?”

    司空玉道:“屋里憋得慌,我出去走走。”

    一名侍卫道:“外头有些游走的猛兽,危险的很,少爷请姑娘在屋里待着。”

    他们的话虽然客气,态度却很坚决。司空玉看自己是没法蒙混出去了,只好回到了屋里。她坐在床边,手中浮起一点金色的光芒,微弱的光点飘浮了一阵子,渐渐熄灭了。她才修炼到筑基前期,比一般人强一些,硬闯出去就做不到了。她寻思着还是得想办法拖延时间,等到夜里再看看有没有机会偷偷溜出去。

    她在屋里找了片刻,没发现什么能用的东西。他们把利刃都收走了,也没留下绳索之类的东西。司空玉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段星河他们有没有意识到自己不见了。阿缨常常会来找自己玩,就算那些男人粗心大意,她也一定会发现的。

    司空玉心里稍微缓和了一些,闭上了眼,想积攒一点体力。这时候就听外头敲了几下门,司空玉紧张起来,不知道是不是那个臭流氓又回来了。她连忙坐了起来,想把头发好。她大半夜睡得好好的,被人掳到这里来,只穿着贴身的一套白色袄子和长裤,头发也散着,连鞋子都没穿。但张暮心就是要羞辱她,不给她外衣,也不给她梳子,非要让她这样披头散发的像个犯人一样被软禁在这里。

    那个人虽然嘴上说的好听,其实心狠手辣,根本不是个值得托付的人。门轻轻一动,一人提着个食盒进来了,是个跟她年纪差不多大的女子。她穿着一身藕荷色的衣裙,头上挽着妇人的发髻,脸上施着淡淡的粉黛,眉目间却带着一点愁容。

    那女子把食盒放在桌上,从里头拿出了一碗冰糖炖的燕窝,几碟小菜,一碗米饭。饭菜都做的十分精致,司空玉没什么胃口,而且也不知道里头有没有下药,根本不敢吃。

    那女子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道:“汤勺都是银的,姑娘不用担心不干净。”

    银汤匙也验不出所有的毒,司空玉对那些饭无动于衷,只是静静地看着面前的人。

    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浩荡盟的女弟子孙清韵。她自从离开了师门,就一直跟着张暮心。可看她如今的情况,似乎也过得并不好。她站在一旁,仿佛要看着司空玉把饭吃完再走。

    司空玉对吃的不感兴趣,只是一门心思想要逃走。她见这女子容貌秀丽,气质斯文,跟这里的人很不一样。她低声道:“姐姐,你放我出去吧。”

    孙清韵的神色复杂,有点悲悯,又有点心如死灰。她沉默着没说话,司空玉抓住了她的衣袖,恳切道:“姐姐,我是被他们抓过来的。咱们都是女人,你帮帮我好不好?”

    孙清韵轻轻地摇了摇头,这姑娘是张暮心的心头肉,若是放她走了,自己必然也活不成了。她有种无力感,推开了司空玉的手道:“我没办法,我什么都做不到。”

    司空玉道:“你不是这儿的人么,你跟张暮心什么关系?”

    孙清韵迟疑了一下,道:“我是他的女人。”

    司空玉想也知道,这人身边必然少不了女人,但这样他还能几次三番地去骚扰自己,也是脸皮够厚的。她道:“他说他没娶过亲的。”

    孙清韵垂下了眼,仿佛有些难堪,道:“他是没娶我,我只是他的侍妾而已。”

    她不知怎的,竟有点羡慕司空玉。她身上有一股子自己没有的鲜活劲儿,而那种无畏的性子,以前自己也曾经有过的。

    孙清韵轻轻攥紧了手帕,一向只闻新人笑,谁曾听得旧人哭。张暮心或许是对这位县主娘娘动了真心,对她与其他的女子都不一样。一把她接回来,他就开始张罗婚事,整个啸山宗上下都忙得热火朝天。他还怕她饿着了,让自己来给她送吃的。可天下之大,也没有人来问问自己难不难过。

    自从离开了师门,她就再也没有亲人了。有人关心自己的情形,只会在梦里出现。

    司空玉一点也不稀罕这种待遇,那草包给自己提鞋她都嫌恶心,她只想从这个魔窟中逃出去。孙清韵早就已经被打磨的没了脾气,轻声道:“吃点东西吧,别为难自己。”

    司空玉看着她黯淡的眼神,忍不住有些生气。她明明也像个知书达的人,却自甘堕落,情愿服侍那个二世祖,看来骨子里跟他也是一类人。司空玉不再信任她了,冷冷道:“你拿走吧,我不会吃的。”

    孙清韵倒了杯水,放在一旁道:“你就算不吃饭,也总得喝水,闹脾气也没用的。”

    司空玉的嘴唇确实干裂了,她下意识看了一眼杯子里的水,又把眼睛挪开了。孙清韵的神色淡淡的,没再说什么,转身出了门。

    孙清韵出了院门,张暮心背着手,在一棵松树下转来转去。他见她出来了,连忙道:“她怎么样?”

    孙清韵道:“她不肯吃。”

    自从跟了他,她就总是一副暮气沉沉的模样,已经很久都没有笑过了。张暮心烦躁起来,露出了一脸凶相。孙清韵的眼皮一跳,知道他又要动手了。

    她没有躲,身上的感觉早就都迟钝了。这样的日子像行尸走肉一样,活着与死了没什么区别,疼与不疼也没什么关系。

    张暮心果然抡起了胳膊,给了她重重的一记耳光,道:“她不吃,你难道不会劝劝她。我让你来是干什么的?儿子给我生不出来,什么也做不好,没用的废物!”

    孙清韵的头发被打的散落下来,脸上顿时肿起了一片鲜红的巴掌印。她还是能感到疼痛的,要是完全麻木了就好了,可她偏偏还活着。孙清韵低下了头,捂着脸什么也没说。

    张暮心习惯了对她动辄打骂,根本就没想收敛,声音传到了院子里。司空玉贴着窗户,透过缝隙正往外张望。却见月洞门外,那女子好端端的就挨了一巴掌。张暮心粗暴的声音传了过来,对她破口大骂。

    司空玉皱起了眉头,靠着墙定了定神,心想:“张暮心果然是个豺狼虎豹,必须得想办法逃跑,要不然以后我也会落到那样的下场。”

    她叹了口气,又觉得那女子也是个可怜人。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是自愿的,还是被抓来的、被骗来的?他身边的女子虽然饱受他的欺凌,却也很难说她们是否还保留着一点良知。

    司空玉知道自己不能太信任她,但如果有机会的话,还是想从她这里试一试,看看能不能打开一道缺口。

    第126章 暴怒 二

    啸山宗处在万钧山之上, 山下十里地处就有他们的界碑了。这些人专横霸道,没事也要找点事来跟人打架,包括百草谷在内的大小宗门都被他们折腾惨了。

    啸山宗还时常派喽啰出去,专门抓路过的修道者, 逼他们放弃原来的信仰, 改投啸山宗。据说这馊主意还是张暮心出的, 他也知道那些大和尚、老道士都修了几十年了,不可能改弦更张。他就偏要折磨他们, 凡事不愿意加入啸山宗的人, 立刻抓起来关在地牢里, 一天只给一顿馒头咸菜,直到把他们关到服软为止。

    他爹成日忙着修炼, 也不管这宝贝儿子又闹了什么幺蛾子,偌大一个宗门都由着他一个二世祖胡闹。

    瀚海大师之前经过此处, 就被他们的人拦路要求蓄发还俗。他以为对方在说笑,正准备露出身上的肌肉跟他们讲一讲道。突然就被那帮小人用天罗地网罩了起来,抓到地牢里关了大半个月。他对这件事还记忆犹新,一靠近这座山就攥紧了拳头。

    “是这里吗?”

    段星河从树丛里冒出头来, 看着前方的关卡, 有几个喽啰在附近巡逻。瀚海大师就算下辈子也忘不了这鬼地方, 笃定道:“就是这里。”

    六幺一手按着刀,咬牙切齿道:“敢在我眼皮子底下把县主劫走,老子非把他们的牙打下来不可!”

    昨天张暮心刚去百草谷骚扰了一趟, 段星河以为以为把他赶走了就没事了。结果今天一大早,就见宋胡缨跑了过来, 万年毫无表情的脸上露出了慌张的神色。

    “不好了!”

    段星河道:“怎么了?”

    宋胡缨道:“玉儿不见了。”

    段星河心里咯噔一下,穿上外袍跟她去了司空玉的房间, 发现里头空空如也。床上的被子没叠,外衣和鞋子也没穿,太不合常了。他道:“去外头找了吗?”

    六幺大步从外头回来,道:“我在山谷里转了一圈,没找到她,也没人看见她。”

    大家互相看了一眼,心中大约都猜到是怎么回事了。段星河的面色凝重,道:“八成是被啸山宗的人劫走了,赶紧去看看!”

    众人兵分两路,步云邪和李玉真、宋胡缨去了白浮山,段星河和瀚海大师、六幺去了啸山宗。段星河申时左右赶到了万钧山的山脚下,埋伏在树丛里。这时候就见面前浮现出一道浅碧色的半透明符咒,是李玉真送来的消息。

    “不在白浮山,他们的大少爷也不在。人应该在你们那里,我们这就去找你们。”

    光芒熄灭了,众人互相看了一眼。瀚海大师道:“怎么办,等他们来?”

    多等一刻,县主就多一刻的风险。六幺实在放不下心,道:“我先去抓个人来问问。”

    他猫着腰钻进树丛,想抓个落单的,等了好一阵子也没人从这里经过。这时候就见一个人吹着口哨过来了,他来到一棵大树边,解开了裤子。

    六幺等着他尿完,过去一把勒住了他的脖子,低声道:“别出声,不然就掐死你!”

    那喽啰吓坏了,连连点头。六幺把他拖到众人身边,手放在他喉咙上道:“县主在不在你们这里?”

    喽啰道:“我不知道,什么县主?”

    六幺用力一紧手指,道:“你再好好想想?”

    那人被掐的脸都白了,连忙道:“啊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刚才有人从外面扛了个麻袋回来,他们说是大新的县主娘娘,带回来给我们公子当媳妇的。”

    众人的脸色都沉了下来,六幺更是十分愤怒,道:“人关在什么地方?”

    喽啰苦着脸道:“这个我真不知道,我就是个巡山的。我就是见好多人忙活,听说是在准备婚礼。”

    那癞蛤蟆还真想吃天鹅肉,连婚礼都准备上了。六幺皱眉道:“他什么时候成亲?”

    喽啰道:“好像是后天晚上。”

    六幺气不打一处来,看来那二世祖是把家里的钱花完了,盯上县主的家底了。只要跟司空家结了亲,啸山宗就好往司空家伸手了。紫衣侯绝对不是会跟人妥协的人,如果他敢强娶司空玉,紫衣侯绝不会对他心慈手软。

    “什么狗东西,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德行!”

    他心中恼火,手上一用力,把那人的颈骨捏断了。瀚海大师闭上了眼,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这里的喽啰没一个好人,杀就杀了。六幺把他拖到了树林深处,回来时,就见前头的路上有一辆大车缓缓驶了过来。

    大车来到山门前,一名守卫上前掀起了车上盖着的布,露出了满满一车红色的绸布,应该是结花球用的,看来张暮心真的在准备婚礼了。

    六幺半蹲在树丛里,有点沉不住气,道:“怎么办?”

    现在进进出出的人太多,很容易被发现。段星河看了一眼天色,道:“等一等,天一黑咱们就进去找人。”

    天色渐晚,孙清韵带着几名仆人捧着盒子来到了客房外。她敲了敲门,道:“司空姑娘,打扰了。”

    她把东西拿进屋里,是几套女子的衣裳,还有一双便鞋和一双粉色的绣花鞋。司空玉虽然不想吃东西,但见她拿了外衣和鞋子来,还是松了口气。一会儿她打算逃跑,还是有鞋子才能跑的更顺利。

    冬天黑的早,司空玉点起了灯,火光照亮了室内。孙清韵出去打了水,兑的温温的放在脸盆架上。两人面面相觑,她好像没有要走的意思。孙清韵道:“姑娘,洗脸吧。”

    她身为张暮心的侍妾,还要来伺候自己,心里必然很不是滋味。司空玉道:“不必了,我自己可以……”

    她说着,看见投在了窗户上的人影,想起自己出不了门,顿时气馁起来。孙清韵温声道:“你进出不方便,还是我来吧。”

    司空玉洗了一把脸,转头就见孙清韵把隔间里的床收拾出来了。她坐在床上,神色静静的,好像打算在这里过夜了。司空玉还想半夜逃跑,没想到张暮心棋高一着,特地让他的小老婆来盯着自己。

    司空玉心中有些抓狂,强撑着没表现出来,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孙清韵道:“姑娘人生地不熟的,公子怕你一个人睡觉害怕,让我来陪着你。”

    “不用了,”司空玉道,“有人跟我在一起,我不习惯。”

    孙清韵没说什么,但也没打算走。司空玉感觉她温吞吞的,自己跟她说话就像对着棉花使劲儿似的。她想起了白天的情形,张暮心对她动不动就又打又骂的,自己若是让她出去了,那二世祖恐怕又要打她。

    司空玉看着外头的人影,四面的窗户外头都有人守着,晚上恐怕也不会有松懈的时候。司空玉叹了口气,意识到趁半夜逃跑也不成了。她坐到了梳妆台前,想梳一梳头发。孙清韵走了过来,把梳子接过去道:“我来吧。”

    司空玉的头发又黑又密实,垂下来就像缎子一样。孙清韵帮她慢慢地梳着头,动作很温柔。司空玉看着镜子里的她,道:“你叫什么名字?”

    她道:“孙清韵。”

    司空玉道:“我是大新的,你家是哪儿的?”

    孙清韵的梳头的动作停了片刻,仿佛想起了家乡。她道:“我老家是大幽望海郡的,我从前在浩荡盟修道。”

    她提起浩荡盟三个字时,有些自豪,又有些难过。司空玉想起了那个不苟言笑的盟主,道:“啊,那你认识刘正锋么?”

    孙清韵道:“他是我师父。”

    司空玉十分诧异,扭头看着她,道:“你是刘正锋的徒弟,怎么会看得上张暮心的?”

    她觉得浩荡盟的人虽然一板一眼的,有些不近人情,但毕竟是正道宗门,肯定不屑于跟这种纨绔子弟为伍。孙清韵垂下了眼,道:“都是命,我在外历练的时候遇见了他,后来阴差阳错的就这样了。后来我怀了他的孩子,便离开了师门,跟他来到了这里。”

    司空玉道:“你后悔了吗?”

    孙清韵静了良久,轻声道:“我不配后悔。很多次我都有机会选择,但是我都相信了他。”

    司空玉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沉默了下来森*晚*整*。

    孙清韵下意识按住了自己的小腹,有些恍惚,道:“我以为给他生个儿子,他就会好好待我。可是他脾气暴躁,怀到五个月的时候他喝了酒,把我打得流了产。医生说我落胎的时候伤了身子,不能生育了。他就更生气了,说我没用。”

    她垂下了眼,被骂得久了,一时间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司空玉的目光微动,终于明白她为什么这么逆来顺受了。她有些心疼孙清韵,她原本也是个好姑娘,不该遭受这些的。

    司空玉道:“你别听他的。你还这么年轻,离开他还可以过新的生活啊,你有亲人吗?”

    孙清韵摇了摇头,道:“我爹娘都不在了,只有叔叔和婶子。他们不愿意管我,才把我送去修道的。”

    司空玉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轻轻地碰了碰她的手,道:“抱歉……”

    孙清韵的神色淡淡的,道:“没关系,大师兄对我很好,他就像我的亲人一样。以前他还给我买了一条鱼符。”

    就算生活一塌糊涂,她也有一点值得安慰的东西。司空玉道:“能给我看看吗?”

    孙清韵指了指腰上的挂坠,道:“喏,就是这个。”

    司空玉转过身,看着那枚鱼形的玉佩,黄色的小石头雕刻得很精致。一条鲤鱼抬头摆尾,旁边包围着白色的浪花,下面坠着青色的穗子。寿山石不贵,但她很珍惜,鱼符一直保存的很好。

    司空玉微微一笑,道:“很漂亮。”

    孙清韵的神色也温柔起来,一想起大师兄,就想起了她人生中少有的温暖。司空玉道:“以后有机会离开这里的话,再去见见他吧,他一定很想你的。”

    孙清韵又沉默下来,她放下了梳子,去旁边烧了一壶水。等水烧开的时候,她静静地坐着,仿佛在想以前的事。司空玉想自己也出不去,便回了里屋,打算先睡一觉,把精神养足了再说。

    夜深了,四周一片寂静。三个人白天在树丛里休息了一会儿,此时攒足了力气。段星河一招手,道:“行动。”

    六幺和瀚海大师跟他上了山,绕过巡视的守卫,悄然来到了半山腰。众人走了一阵子,段星河忽然一头撞到了什么东西上,身体被弹了一下。六幺道:“怎么了?”

    段星河伸手摸了摸,一道暗紫色的光芒微微动荡,道:“有结界,这帮兔崽子防的还挺严实的。”

    六幺只擅长用刀剑,对于符咒结界之类的东西不精通。他道:“怎么弄开它?”

    瀚海大师看左右无人,道:“我来。”

    他口中念诵六字大明咒,一个圆形的金色咒文从他掌心生出,向前推去。嗡地一声,空气墙被打出了一道裂口,中间暗紫色的光芒要断不断的,仿佛随时要愈合起来。看来这结界是大能设下的,瀚海大师的法力高强,也很难完全打破它。

    这山上有这等修为的,应该就是宗主张豪翼了。他那个儿子虽然是草包,但张豪翼不好惹。一会儿摸上了山,一定要小心提防他。

    “赶紧的,快点过去!”

    瀚海大师走在前头,三个人钻过了那道缝隙,正准备往前走,前头山路上传来一声咆哮。一只黑炭头般的妖兽从天而降,它感受到了结界破裂,赶了过来。

    “嗷——”

    它咆哮了一声,火星子从身上的裂纹处、鼻孔和鬃毛里喷了出来,它的尾巴上也拖着一把火,在黑夜里显得格外亮。它弓着背,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脾气好像特别暴躁。

    六幺锵地一声把刀拔了出来,道:“我拖住它,你们上山。”

    那家伙有一头猛虎那么大,六幺一个人恐怕不是它的对手。若是在这里打起来,很快就会有人发现。到时候敌人倾巢而出,他们马上就会被抓起来了。

    瀚海大师也没想到打破结界会惊动妖兽,道:“兄弟,硬闯不行,再想别的办法吧。”

    敌众我寡,硬刚不是明智之举,何况山上还有张豪翼坐镇。听说那老头儿沉迷于修炼,已经到了将近化神的地步,不是他们轻易能对付得了的。

    六幺有些迟疑,段星河看还没惊动敌人,果断道:“撤。”

    三个人趁着结界还没弥合,退了出去,钻进了树丛中。那黑炭头眼看着三个入侵者的身影一现,随即消失在了夜色中。它愤怒地刨了刨爪子,喷出了一口火焰,原地卧下了,想要来个守株待兔,那三个人却早就已经走远了。

    段星河听着身后没有追踪的动静,停了下来。三个人上不了山,都有些焦急。这时候就见面前浮动起了一点碧光,一道符咒随着流水展开,是李玉真的信号来了。

    “我们到了,在山脚下呢,你们在哪儿?”

    段星河道:“我们在半山腰,一会儿下去找你们。”

    李玉真有些诧异,道:“上山了?那我们去找你。”

    “退回来了,”段星河道,“那个黑炭头拦路,我们过不去。”

    李玉真想起了那头凶悍的妖兽,倒抽了一口气,觉得是有点为难。他道:“那我们等你。”

    片刻众人在山下碰了头,李玉真道:“白浮山没人,就几个喽啰守着荒地,我们就赶紧过来了。”

    段星河道:“县主已经被他们抓过来了,他们的人说后天晚上成婚,怎么办?”

    “成婚?”李玉真睁大了眼道,“他们好大的狗胆,就不怕紫衣侯找他们算账?”

    步云邪道:“他们是想先斩后奏,讹上司空家了。”

    “那帮臭不要脸的东西!”宋胡缨攥紧了拳头,想把张暮心狠狠揍一顿。

    可他们现在连山都上不去,能有什么办法?众人互相看了一眼,都一筹莫展。

    山上人多,啸山宗的宗主也在这儿,他们几个硬闯恐怕讨不到好。李玉真寻思道:“实在不行就从大新搬救兵吧。那边的边境离这里不远,快的话一天就能赶个来回。”

    六幺也是这么想的,立刻道:“我去,我有侯爷府的令牌,能叫得动人。”

    段星河道:“那你速去速回,我们等你。”

    次日一早,张暮心醒了过来。他把司空玉劫到山上,心里又紧张又兴奋,一晚上没怎么睡好。他换了一身绿色的锦袍,头上戴了一顶金冠,收拾得干净利索,甚至还在脸上敷了一点粉,遮住了眼下的黑眼圈。

    他对着镜子左照右照,感觉自己好像年轻了不少。他比司空玉大十岁还多,虽然嘴上说男人的年龄不重要,其实心里还是有点虚的。

    他年纪比她大,家世也比不上她,啸山宗从外面看起来好像烈火烹油,其实已经没什么钱了,光养活这一大家子人都成问题,要不然也不至于去打劫别人。

    巴蜀的各大宗门见他们如见瘟神,都对他恨之入骨,啸山宗的日子是越过越四面楚歌。张暮心自己也清楚,但根本不在乎。现在对他来说最大的困境是缺钱,他只会吃喝玩乐,没有半点生财的本事,不出去欺负人就只能指望着娶司空玉补家里的亏空了。

    明天就是成亲的大日子了,张暮心今天打算跟司空玉好好相处一下,让她适应自己。免得行礼当天她又给自己闹什么妖蛾子。

    他推开了门,发现守山的大妖蹲在门廊上。硕大的黑炭头像一条狗一样驯服,好像专门在这里等他的。

    这是父亲豢养的妖兽暴怒,白虎沉睡的时候,就由这家伙守卫啸山宗。

    白虎是四圣兽之一,是近神的存在,需要极多的供奉。啸山宗每次召唤它,都要花费大量的贡品和灵力,一来二去有些承受不住了。白虎便常日在山洞里睡觉,不会他们。

    相比之下这暴怒大妖就好养活的多了,每天给鲜肉吃就行。它是愤怒的化身,只要收集足够多愤怒的力量,它就能受到供养。这也是张暮心为何时常去挑衅周边宗门的缘故,只要有人恨他们,啸山宗就有足够强大的力量,能够维持下去。

    “嗷——呜呜——”

    暴怒抬起头,呜呜地冲张暮心叫着,身上的火星子从嘴里冒出来,差一点烧到了张暮心的新衣裳。它努力地想跟张暮心说什么,很是迫切。但张暮心没心情听,也听不懂,只觉得这家伙碍事。他一手按住了衣摆,拍掉了上面的火星,嫌弃道:“干什么,一大早堵着门,晦气。”

    他踢了暴怒一脚,道:“蠢东西,一边去。”

    暴怒想跟他说夜里有人来偷袭的事,张暮心非但听不懂,还给了自己一脚。它憋了一肚子气,慢吞吞地挪开了。张暮心大步出了院门,暴怒越想越气,张开大嘴喷出了一个火球,轰地把院子里的一块太湖石烧的滚烫。石头在火焰中不住战栗着,片刻被烧的焦黑,咔嚓一声裂开了。

    暴怒发完了脾气,心情舒畅了许多。它抖了抖身上的火星子,趴在院子的一角,晒着太阳打起了盹。

    孙清韵一早去打了水,服侍司空玉洗了脸,帮她把头发梳起来。她梳头的动作很温柔,司空玉觉得她心地不坏,但身陷在这里,她也身不由己,自己也没法苛求她什么。

    司空玉穿上了一身白色的衣裙,衣摆上绣着些金色的花纹。张暮心觉得她像水仙花化的仙子,专门让人给她送了一身玉台金盏般的衣裙。他倒是知道自己的喜好,衣裳的大小也合身,就连鞋子也大小不差。

    司空玉忽然想起昨天他盯着自己赤脚看的情形,觉得有些恶心。想来这一身衣裳这么合适,都是他偷看的结果。若不是没有外衣穿,她死也不想穿他给的衣裳。

    孙清韵简单了一下自己,道:“姑娘,我带你去用饭。”

    司空玉忽然能出去了,有些意外。她已经有一天没吃饭了,此时饿得前胸贴后背,实在撑不住了。她道:“不拿过来吃么?”

    孙清韵温声道:“公子说在饭厅等您。”

    司空玉的脸色顿时沉下来,皱眉道:“我不去。”

    孙清韵知道她在想什么,道:“你若是不去,他也要过来的。”

    司空玉想了一下,觉得出去走走也好,至少能看一看周围的环境,逃跑的时候也方便。她叹了口气,站起来道:“那你带路吧。”

    孙清韵带着司空玉穿过回廊,经过两重院子,来到了花厅。司空玉一直在到处看,把布防和道路都记在了心里。张暮心在门前站着,一见她来了,连忙快步迎了上来。他满脸堆笑,道:“县主,你来了。快进来,饭刚摆上来。”

    司空玉一见他就觉得讨厌,神色冷冷的。孙清韵站在一旁,还想陪着她。张暮心瞪了她一眼,仿佛觉得她没眼力见儿,道:“还跟着干什么,忙你的去。”

    孙清韵只得福了一福,又深深地看了司空玉一眼,这才退了下去。唯一陪伴自己的人也没有了,司空玉感觉自己像掉进了狼窝里。张暮心一把拉住了她的手,也不管她愿不愿意,把她拽进了屋。一个气度端严的男人坐在上首,他穿着一件对襟的白色长衫,黑色长裤,手上戴着个硕大的虎头扳指,应该就是啸山宗的宗主了。

    他的胡子像钢针一样,黑白驳杂的头发挽成个道髻,别着一根乌木簪子。据说他已经一百来岁了,修炼到了金丹后期。到了这个程度的修道者已经能辟谷了,他此时出来,显然是为了见一见司空玉的。

    张暮心拉着司空玉进了屋,热情道:“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父亲,张豪翼。父亲,这就是我跟您说的清河县主,司空玉。”

    他从前满口脏话,脾气暴躁,如今有县主在身边,他连人都不骂了。之前张豪翼让军师教了这小子半年,张暮心仍然旧习不改,三个字离不开问候别人父母,此时说话居然这么客气,让听的人都忍不住替他捏一把冷汗。

    张豪翼知道自己儿子的德行,装不了半天就要露馅。这个小姑娘虽然不错,恐怕他过几日腻歪了,又要再找新欢。

    张豪翼看了司空玉片刻,见她神色郁郁不快,但容貌十分美丽,皮肤如雪一般白,目光清澈,通身带着一股知书达的气质,不愧是大新皇族的贵女。

    自己的儿子这次倒是走了运,遇到了个家世好又漂亮的姑娘。张暮心十分骄傲,道:“爹,你看怎么样?”

    张豪翼淡淡道:“不错,就是冷冰冰的,不会笑么?”

    张暮心低声道:“县主,给个面子,笑一笑。”

    司空玉在心里把他祖孙三代骂了一遍,自己是堂堂县主,岂是给他们卖笑的。她沉着脸,对他的话无动于衷。

    张暮心只好圆场道:“她怕生,一会儿我带她到处走一走,熟悉熟悉就好了。”

    张豪翼感觉这姑娘对他儿子又恨又怕,恐怕不是一天两天能焐热的。他摆了摆手道:“算了,司空姑娘身份尊贵,喜欢清静,去偏厅给她开饭吧。”

    两个丫鬟便上前来行了个礼,道:“姑娘,请跟我们来。”

    司空玉巴不得不见他们父子俩,立刻迈步走了出去。丫鬟在偏厅摆上饭,大碗小碗,点心小菜上了满满一桌子。司空玉一天都没吃东西了,此时饿得前胸贴后背,也顾不上有毒没毒,低头吃了起来。

    花厅里只剩下他们父子,隔着一堵墙,她听不见这里的话。张豪翼拨弄着手上的虎头扳指,道:“她家里什么情况。你要跟她成亲,她爹娘怎么说?”

    张暮心摸了摸下巴道:“她爹娘都没了,家里有个哥哥,是大新的紫衣侯,给皇帝出家当替身的。不过她外婆还在,就是大新的太后,好像挺疼她的,应该能给不少嫁妆。”

    他早就把司空玉的家世摸清楚了,盘算着她能给自己带多少钱来,一想嘴角都咧到耳根了。张豪翼屈起手指敲了敲桌子,提醒道:“你先别想好事,她哥能愿意么?”

    张暮心嘿嘿一笑,道:“女人嘛,名节最重要。只要生米煮成了熟饭,她哥还不得乖乖认下我这个好妹夫嘛。”

    张豪翼觉得他把人都想的太软弱了,万一紫衣侯是个硬气的,非要给他们点厉害瞧瞧,他儿子此举就是引火烧身。

    他道:“她是皇亲国戚,跟你以往抢来的那些穷丫头不一样,你还是客气一点的好。”

    张暮心知道这事能不能成,还是要看司空玉对自己的态度。若是她松了口,她哥再生气也不能把自己怎么样。他道:“儿子这就带她去散散步,哄她开心。”

    张豪翼想了想,又道:“你屋里的那个呢?”

    张暮心想起了孙清韵,顿时皱起了眉头,觉得她碍事。他道:“等成了亲,我就撵她去睡柴房。再不老实就打几顿,弄死完事。”

    张豪翼没什么反应,觉得区区一个小女子,又没有家人给她撑腰,弄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还要修炼,没心思管这些琐事,淡淡道:“你自己看着办吧。”

    第127章 暴怒 三

    吃完了饭, 侍女端了雀舌上来。司空玉看着外头的天色,大约是辰时。自己从绑架到现在已经有一天两夜了,段星河他们应该已经发现自己不见了。外头看着安静,其实到处都有人站岗, 侍女小厮来来回回的也是眼线。

    她拨了拨茶碗, 看着碧绿的茶汤, 有些想念家里了。张暮心走了进来,道:“司空姑娘喜欢这茶么, 我让人拿一些给你。”

    这茶还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抢来的, 司空玉冷冷道:“不用了, 这茶炒的火候过了,底子也不是什么好料。”

    张暮心要在她面前装阔, 司空玉就偏要践踏他的尊严,提醒他不过是个上不了台面的暴发户。癞蛤蟆就是癞蛤蟆, 底子摆在那里,让人看一眼就恶心。就算他把最昂贵的东西捧出来,司空玉也只会轻蔑地说一句,就这?

    张暮心听出了她在暗搓搓地骂自己, 抿了抿嘴, 果然被她刺伤了。他随即一笑, 想装作无所谓,大小姐总是有些骄矜的脾气的。司空玉本身不在乎钱财,从她手底下鉴定过的古董, 价值成千上万的不在少数。他打破了她的安宁,就得付出代价。

    张暮心道:“今天天气好, 咱们在园子里走一走吧。”

    司空玉没说话,站了起来。张暮心十分高兴, 顿时把先前的一点不愉快抛到了脑后。他拿起挂在一旁的狐腋裘要给她披上,司空玉从他身边经过,对他视若无睹。张暮心以前玩弄的都是一些浮萍一般的女孩子,头一次接触这么贵重的大小姐,感觉真不是一般的难伺候。司空玉已经走远了,他只好快步跟了上去,道:“司空姑娘,等等我。”

    两人来到花园里,司空玉一路看着周围的情形,几乎没有能逃跑的余地。啸山宗里到处都张灯结彩的,贴满了金色的双喜,让她觉得刺眼。司空玉微微蹙着眉,恨不能长出一双翅膀从这里飞出去。张暮心还是头一次跟她单独相处,有些局促不安,很想给她留个好印象。他殷勤道:“司空姑娘,你看这梅花快开了,你喜欢么?”

    司空玉的神色冷冷的,仿佛觉得冬天到处都光秃秃的,没什么好看的。张暮心意识到自己失策了,既然想要跟她约会,就应该提前弄点开放的鲜花。他道:“是我考虑不周,你喜欢花吗?等会儿我让人去买点温室里养的牡丹,明天咱们成亲大喜,我在喜堂和卧室里都摆满牡丹,保证花团锦簇的好不好?”

    司空玉冷冷道:“我没答应跟你成亲。”

    张暮心扬起嘴角一笑,再怎么不情愿,她毕竟还在自己的手心里。他得意道:“别闹情绪嘛,我是真心喜欢你的。我对你一见钟情,这世上只有你跟我是最相配的。”

    司空玉冷笑了一声,仿佛听了天大的笑话。张暮心道:“下午有人给你送嫁衣过来,还有凤冠和首饰,你试一试,要改什么地方跟裁缝说。”

    司空玉停下了脚步,冷冷道:“你若是真想跟我成婚,就去大新跟我哥哥商议此事。我堂堂县主,岂能与你无媒苟合?”

    她的态度端庄高贵,一副凛然不可犯的模样,越发衬得对方粗鄙猥琐。张暮心知道她哥必然看不上自己,若是去了,少不得被人拿棍子打出来。他厚着脸皮一笑,道:“咱们的缘分是上天注定的,先成婚再去见家人也是一样。”

    司空玉看他是要耍无赖了,也不想再跟他多说,转身往回走去。张暮心见她这样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心里也有些恼了。他大步追上去,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司空玉下意识把手往回拽去,道:“别碰我!”

    张暮心身高力气大,偏偏攥着不撒手,轻蔑地想:“身份再高你也不过是个女人,被我攥在手心里,你还能怎么样!”

    司空玉脸上的戾气一现,手上忽地生出一道金光,嗡地一声打开了他的手。张暮心感到一阵疼痛,好像被针扎了一般。他嘶地倒抽了口气,发现手心被她的灵光烧伤了。

    她毕竟也修到了筑基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张暮心有些意外,片刻扬起了嘴角道:“好啊,会挠人的猫儿,才更有意思。”

    司空玉皱着眉头,觉得被他碰到都恶心的要命。张暮心低头看着她,道:“不喜欢被我碰,那你喜欢谁?是不是整天跟着你的那个侍卫?”

    司空玉没说话,只想赶紧离开这里。张暮心想了一下,道:“那就是喜欢那个姓段的小子了?你整天跟他在一起,怎么就不考虑县主的名节了?”

    司空玉的神色微微一动,张暮心见她有了反应,知道自己猜对了。平心而论,段星河确实模样不错,年纪轻轻就修为深厚,又有一股向心力,让人总是愿意跟在他身边。

    张暮心知道很多东西是钱买不来的,比如说强大的实力,又比如年轻健壮的体格。他打心眼儿里嫉妒段星河,却又不愿意承认自己不如他。他道:“那臭小子有什么好的,又穷又没见识,根本配不上你。”

    司空玉冷冷道:“他什么都好,你没有一样比得过他。”

    张暮心被气得脸都白了,往前走了一步。司空玉手上凝结了灵光,一副玉石俱焚的态度。他敢再动手动脚,她非把他的脸打烂不可。

    明天就成亲了,张暮心寻思着自己若是挂了彩,拜堂的时候不好看。他深吸了一口气,话语中透出了威胁,道:“你再好好想一想。明天上花轿,别给我丧着脸,要不然有你好看的!”

    他一招手,远处的几个侍卫大步走了过来,道:“少爷,有何吩咐。”

    张暮心恨声道:“把县主送回去,没有我的吩咐,不准她出门半步!”

    屋里弥漫着一股烈酒的气息,地上滚着个酒坛子,残酒淌在长绒地毯上。张暮心趴在桌子上,醉得眼神迷离,想起刚才的事就恼火。

    “哐!”

    他用力一捶桌子,几颗花生米从盘子里蹦了起来,滚到了地上。暴怒蹲在桌子旁边,舔了舔地上的酒,舌头一卷,把那几颗花生米也吃下了肚。

    “啊……臭丫头,你不就仗着老子喜欢你……”

    他发着酒疯,身边的妖兽却不在乎,只眼巴巴地等着桌子上再掉点什么吃的下来。

    荀越坐在他对面,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慢慢地喝了下去。暴怒呜地一声叫,荀越低头看了它一眼,道:“最后一块了啊。”

    他夹了一筷子猪头肉扔下去,暴怒狼吞虎咽地吃了,满足地趴在了地上。

    张暮心本来想花点时间让司空玉接受自己,没想到越聊越糟。他在花丛中流连这么多年,还没踢过这样的铁板。司空玉是打心底里瞧不起他,那种轻蔑的态度让他感觉自尊被她踩在了脚底。

    他捶了捶自己的心口,苦闷道:“这里好疼啊……军师,我难受……”

    他以为女人都是玩物,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为了一个女子这么失态。他头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落落大方,眼神清澈温柔,他从来没见过那么美好的姑娘。

    可自从把她带到身边来之后,她却变得尖刻冷漠,跟自己想的一点都不一样。

    他道:“为什么……她对我不像对别人一样?”

    荀越怜悯地看着他,道:“她不喜欢你。”

    张暮心道:“可是我喜欢她啊。”

    荀越淡淡道:“那也是一阵儿,跟风寒似的,过去了就好了。”

    张暮心觉得自己的真心被质疑了,坐直了道:“不是一阵子,我想跟她……一辈子。”

    荀越笑了,发现他这回还挺上头,恐怕也是被钱勾的。他道:“那就是重一点的风寒,你以为会得一辈子,其实最多三个月就过去了。”

    张暮心苦恼道:“她怎么跟以前不一样了,以前的她,特别好……”

    荀越道:“橘生淮南则为橘,生淮北为枳。身处的地方不一样了,人自然会变。”

    张暮心抬眼看他,道:“什么意思,你是说错在我?”

    荀越不敢说他的不是,道:“错在这个环境不适合她。她是千金大小姐,金尊玉贵的,咱们都是粗人,本来就不该肖想人家的。”

    张暮心恼火起来,抬手猛地一挥,把桌上的盘子稀里哗啦地扫到了地上,道:“为什么都说我配不上她,那姓段的小子就配得上吗?他也没读过多少书,没有钱,我起码比他家世好吧?我还真诚,我给她准备了婚礼……我把她请过来两天了,都没舍得碰她。”

    荀越寻思着也不是没舍得,单纯就是不敢。成了婚他还能有个说辞,直接硬来怕是要被她哥削成人棍。

    天降一顿大餐,暴怒眼前一亮,几口就把凉拌猪头肉、花生米和卤牛肉吃了个一干二净。张暮心发完了脾气,又趴在桌子上哼了起来。荀彧啧了一声,觉得跟这个醉汉说什么都不好使,哄道:“你喝醉了,睡会儿吧。”

    他扶着张暮心躺在床上,出门叫了孙清韵过来,道:“少爷要睡了,把屋子收拾一下,地上撒了点酒。”

    暴怒跟在他身后,脸上蹭的油腻腻的,浑身的酒肉味儿。孙清韵想他多半是又发了酒疯,低头进了屋,看见满地的狼藉,叹了口气。

    “呼——”

    张暮心打着雷一般响的呼噜,喝醉了只管睡觉。她弯下腰,把碎了的盘子捡起来,又换掉了地毯,把地板慢慢擦干净了。张暮心歪在床上睡了一会儿,忽然被呼噜憋醒了。他睁开了眼,见孙清韵在打扫屋子,很不耐烦。他蹬了蹬腿,道:“给我把靴子脱下来。”

    孙清韵过去脱下他一只靴子,张暮心看着她低眉顺眼的样子就有气,好像自己亏待了她似的。这死丫头越看越碍事,他抬腿踢了她一脚,道:“脱鞋你不会啊,磨蹭什么,嫌老子脚臭?”

    孙清韵道:“不是。”

    张暮心坐了起来,道:“那你一天到晚做这一副死人样子给谁看?”

    孙清韵有些怕,垂眼道:“我没有。”

    她越是这样,张暮心越恼火。他在司空玉那里吃了瘪,索性在通房这里找回来。他从床上跳起来,光着脚拿起了挂在墙上的鞭子,啪地一声往她身上抽去。孙清韵躲不及,肩膀上被抽了一记,棉袄都破了,里头的棉花露了出来。

    张暮心还不解气,接二连三地往他身上抽过去。孙清韵被打的摔倒在地,抱着头不住打滚,连声道:“暮心,饶了我吧,好疼啊!”

    张暮心恨不能抽死她,接连打了她十来鞭,这才喘着气停了下来。他道:“老子打你,你服不服?”

    孙清韵的头发被打散了,脸上也带着两道红印子,身上更是隐隐见了血迹。她捂着脸不住痛哭,张暮心过去踢了她一脚,道:“说话!”

    孙清韵流着泪道:“你要娶新人,我也不怪你。可你也没必要非得打死我,就当我是一块石头,为什么非得这么折磨我?”

    张暮心一诧,觉得这些小女子都反天了,居然敢教训自己。他道:“你还敢顶嘴,我让你顶嘴!”

    他用力踢了孙清韵两脚,她的头撞到了床角,一线殷红的血淌了下来。张暮心还不肯饶她,道:“装什么,你故意讹老子是不是?”

    孙清韵疼的说不出话来,眼前一阵发黑,就这么失去了意识。

    梦里没人打她,恍惚间,她好像回到了从前。

    那时候她刚到浩荡盟不久,只有八岁。过年的时候,大师兄带她出去赶集,给她买了一身新衣裳。孙清韵还记得那是一身粉色的衣裙,上面绣着芙蓉花,料子很柔软,她以前在家只能穿堂姐剩下的旧衣,还是头一次穿那么好看的衣裳。

    到处都喜气洋洋的,空气中弥漫着鞭炮的气息。街上有人舞龙,金色的长龙在空中腾挪飞舞,锣鼓声咚咚锵锵的很热闹。大师兄走在前面,她抱着衣裳跟在后面,生怕跟不上。大师兄便停了下来,拉着她的手一起穿过人群,一边道:“过年了,开心么?”

    她用力点了点头,小圆脸仰起来,很是可爱。

    苏子乾笑了,道:“你长大以后想做什么?”

    孙清韵想报答师父和大师兄,让他们每天都开心,认真道:“我想当天下第一女剑修,保护浩荡盟的人!”

    苏子乾摇了摇头,觉得她一个小女娃娃,没必要把这么大的责任背在身上。他道:“想太大了,实现起来很难的。说个你自己真正想要的愿望吧。”

    孙清韵想了很久,道:“我不知道,我自己没什么想要的。”

    大师兄低头看着她道:“你一辈子平平安安的,师父和师兄就很高兴。”

    孙清韵若有所思,良久点了点头,跟着他穿过人群渐行渐远,舞龙的锣鼓声也消失了。她睁开了眼,看着空荡荡的屋子,意识到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自森*晚*整*从离开师门之后,她就很少做梦了。

    梦里的幸福短暂而遥远,自己已经回不去了。儿时的她看到自己现在这个样子,应该也会觉得讨厌吧。

    孙清韵微微一动,一名侍女听见声音,从隔间过来道:“姑娘,你的头摔跤跌破了。郎中刚给你上了药,叫你多休息一会儿。”

    明明是张暮心下毒手打的,却跟人说她是自己摔的。孙清韵伸手摸了一下,她额头上包着一层白色的纱布,伤口处还在隐隐作痛。

    这样的日子一天糟过一天,她不想再坐以待毙了。她扶着床,坐起来道:“没事,司空姑娘等会儿还要试嫁衣,我得去给她帮忙。”

    侍女知道现在少爷成亲的事最大,没敢拦着。孙清韵换了一身干净衣裳,了一下头发,又悄然从抽屉里拿了一个小瓶子,藏在了腰里。她披上了一件黑色的呢子大氅,顶着寒风往客房那边去了。

    司空玉上午把张暮心狠狠骂了一顿,一想起他气得要死又不敢还嘴的样子就觉得痛快。外头站着好几个守卫,她依旧出不去。她从梳妆台上拿起一根鎏金的簪子,里头是银的,感觉还挺硬的。她把簪子插在了发髻上,也能有个防身的东西。

    她靠在床头,打算小憩一会儿,忽然见孙清韵从外头进来了。

    上午分开的时候还好好的,这会儿她头上却包着一道白纱布。司空玉坐了起来,诧异地看着她,道:“孙姊姊,你怎么了?”

    孙清韵垂下了眼,轻声道:“外头地滑,不小心摔了一跤。”

    司空玉皱起了眉头,想起张暮心一天到晚蛮不讲的模样,怀疑就是他打的。

    她道:“是不是张暮心干的?”

    孙清韵没说话,神色却有些黯然。司空玉就知道自己猜对了,他现在这么对待孙清韵,以后也会这么对待新欢。司空玉心中越发厌恶他了,看了一眼窗外,心中无比盼着段星河他们能来。如果有机会逃跑,她想把孙清韵带上,一起离开这个火坑。

    孙清韵坐在隔间的小榻上,怔怔地出着神。司空玉走了过来,在她身边坐下了,道:“疼吗?”

    孙清韵回过神来,道:“没事。”

    外头的天色阴沉,整个屋子就像一个牢笼。司空玉陪在她身边,想给她一点安慰。孙清韵明白她的好意,静了片刻道:“给我说点你的事吧,你是怎么来巴蜀的?”

    司空玉道:“我娘是安阳公主,她和我爹已经不在了。我从小跟我哥哥一起长大,后来他替陛下修行,皇上嘉奖他做太平候,顺带封了我当清河县主。”

    孙清韵有些羡慕,道:“都是皇亲国戚,你小时候过得不错吧。”

    司空玉想了想,道:“小时候我跟着娘去宫里,太后喜欢我,让我留下来陪她。太后抄经的时候,我就在旁边看,心经还是她教我背的。我在宫里住了三年,见过不少珍奇东西,后来跟御前太监学了一些鉴定的学问,看古玩十有八九走不了眼。”

    孙清韵点了点头,感觉她的人生离自己十分遥远。司空玉又道:“后来哥哥去太清宫修行,我也找了个师父,跟着炼气,但资质一般,到现在才修到筑基初期。”

    孙清韵跟她差不多,道:“你还不到二十岁吧,这年龄修到这个程度,已经很快了。”

    司空玉笑了一下,想起了段星河他们,感觉自己跟他们差的太远了。反正她的心思也不在修炼上,至多想让自己心情更安宁,强身健体,能去看更多的地方。

    她道:“我小时候在家里闷得久了,就想出去多走一走,看看名山大川,写点游记。我哥给我选了个侍卫,叫六幺。他的修为很高,做事也很勤快,一直保护着我。后来我在夷州的时候,遇见了段大哥,他要去巴蜀,正好我也要去给蜀山的掌教送琴,就跟他们一起游历了。”

    孙清韵有些意外,道:“段大哥?是段星河吗?”

    司空玉道:“你也认识他?”

    孙清韵静了片刻,道:“见过几次,其实也不太熟悉……嗯,那位步公子跟你们在一起吗?”

    司空玉还以为她对段星河有好感,没想到她心里惦记的人是步云邪。她道:“步兄挺好的,前阵子我们去百草谷求医,老谷主认他做了徒孙,教了他不少东西。连带我们一起都沾了他的光,住宿都不要钱了。”

    孙清韵笑了一下,眼前浮现起步云邪的模样。他的脾气有些冷淡,其实心地很好,能体谅她一个弱女子的难处。他给她开了一张药方,让她想明白了从头开始。可孙清韵还是太软弱了,她狠不下心这么做,也对张暮心抱有一丝幻想。她以为自己给他生了孩子,他就会对自己好,结果却是一错再错。

    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再糟也得受着。孙清韵垂下了眼,她已经残破不堪了,不希望另一个鲜活的女孩子变的跟自己一样。

    一个仆妇带着两个丫鬟、一个裁缝从外头过来。婆子头上戴着一朵红花,捧着一个红酸枝的匣子,欢喜道:“姑娘,我们给你送嫁衣来了。”

    司空玉的脸色沉了下来,离明天越来越近了,成亲的期限就像一把悬在她头上的刀,让她坐立难安。

    孙清韵过去打开了匣子,从里头取出了一身红嫁衣。衣裙上绣着凤凰和流云,丝线泛着珍珠一般的光泽,极其华丽。凤冠上的明珠又大又圆,张暮心倒是下了本钱。

    司空玉从前也向往过穿嫁衣的情形,但她从来没想过这嫁衣会是一个登徒子给的。她皱着眉头,碰也不想碰一下。婆子抖开了衣裳,喜笑颜开地道:“姑娘,试一试,看看合不合身,裁缝马上就能给你改出来。”

    司空玉往后退了一步,孙清韵接了过来,道:“试试吧,一件衣裳而已。”

    她的声音有种抚慰的力量,司空玉渐渐镇定下来。就算自己想找机会跑路,也不能在这时候露出心思来,免得这些人一转身就去告状。司空玉伸上了袖子,穿上了大红嫁衣。婆子见她这么配合,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夸赞道:“哎呦,真好看,跟朵花儿似的。”

    司空玉照着镜子看了一眼,觉得确实挺漂亮。她悄然叹了口气,若是要嫁给自己喜欢的人,那该多幸福,可惜明天等着自己的却是一个火坑。

    衣裙大小合适,没有要改的地方。她道:“搁这儿吧。”

    婆子便行了一礼,带着其他人离开了。孙清韵把嫁衣挂在衣架上,轻轻用手摸了摸柔软光滑的料子,有些唏嘘。

    天渐渐黑了,丫鬟提着食盒进来,把饭摆在桌上,悄然退了出去。孙清韵点起了灯,道:“来吃点东西吧。”

    司空玉没什么胃口,但还是跟她坐在了一起。孙清韵盛了一碗鸡汤,放在了司空玉面前。又给她盛了一碗米饭,夹了一块肉放在她碗里,道:“多吃点。”

    司空玉把心一横,闷头吃饭,死也当个饱死鬼。孙清韵吃了一碗饭,又把盘子里的酱牛肉吃光了。司空玉奇怪地看着她,感觉她不像是胃口这么大的样子。

    孙清韵道:“晚上冷,多吃点好御寒。”

    她说着收起了盘盏,放在了食盒里。明天就要成亲了,司空玉坐在屋里,一筹莫展。她看着门外的守卫,恨不能拿起凳子把他们砸晕。她盯着面前的凳子,越看越眼热。天已经黑了,她的手蠢蠢欲动,想要铤而走险。

    孙清韵把空食盒提到了门口,道:“碗放这儿,明天等人来收。”

    侍卫道:“是。”

    那两人毫无防备,忽然见她袖中轻轻一扬,一道白烟飘了出来。门口的两人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一阵头昏脑涨,就这么倒了下去。司空玉也被她吓了一跳,站了起来。

    孙清韵用力把一个人拖进了屋,低声道:“来帮忙。”

    司空玉连忙把另外一个人也拖进来,还有些难以置信。她道:“孙姊姊,你这是……?”

    孙清韵面沉似水,已经下定了决心,低声道:“咱们一起逃出去。”

    第128章 暴怒 四

    这药叫散华迷神散, 是啸山宗的独门迷药,只要吸进去,就算是一头牛也挺不住。司空玉就是被这药吹中,昏睡了五个时辰才醒。这两个侍卫到明天之前都不会醒了。孙清韵一招手, 带着司空玉朝月洞门外走去。

    外头又有两个侍卫守着, 孙清韵躲在墙后面, 掏出一根小竹管,朝外喷出一口白烟。那两个侍卫也倒了下去, 算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那两人睡得像死猪一样, 打雷也醒不了。司空玉憋了好久的气, 终于有机会报复了。她用力踢了一人一脚,低声道:“让你们关我!”

    孙清韵拉了她一把, 道:“快走。”

    两人出了院门,四下黑漆漆的, 远处传来灯笼的光。还有人没睡,在准备明天婚礼的事。两人躲着灯光,来到了宅院的角落。孙清韵踩在一块石头上,爬上了墙头, 回头朝她伸出了手。司空玉从小练功, 拖不了后腿。她低声道:“不用, 我能行。”

    她双手一抓墙沿,脚下一蹬,随即翻过了墙。

    到处都是干枯的树木, 黑夜里看不出路来,司空玉的心有些慌。孙清韵在前头领路, 夜里也有巡逻的人,她不敢走大路, 只能穿过树林悄悄下山。

    司空玉跟在她身后,拨开树枝穿行在树丛中。寒风吹在身上,她的脸颊被树枝划伤了,有点疼,但她现在顾不上这些,只觉得心脏咚咚直跳。

    万一被抓回去就完了,司空玉攥紧了拳头,幸亏晚上多吃了点东西,要不然就没力气跑路了。

    两人来到了树林边缘,蹲在灌木丛里向外张望。孙清韵道:“山阴处有结界,我破解不了。前头的小路上没有,但是有人巡逻,赌一把么?”

    司空玉点了点头,反正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孙清韵从树丛中钻了出去,猫着腰从小路往下走去。

    一队人提着灯笼从前头经过,孙清韵连忙拉着司空玉躲在了一块大石头后面。那些人穿着棉袄,大半夜在寒风里巡逻,有些无精打采的,有人打了个呵欠。带头的道:“干什么,白天没睡够啊。”

    那喽啰立刻收敛起来,提着灯笼立正站好。队长道:“明天少主成亲,这两天都给我严防死守,免得有人来捣乱,听见没!”

    一众喽啰纷纷道:“是!”

    孙清韵和司空玉藏在远一点的地方,一动也不敢动。片刻等那些人提着灯笼走远了,才松了口气。两人往前走了一阵子,忽然见远处亮起了一片红光,有人举着火把往山下来了。

    有人在宅子里巡视,发现守卫都昏倒了,连忙去通报了少爷。张暮心还做着娶县主的春秋大梦,忽然得知小妾带着自己的未婚妻跑了,顿时气得七窍生烟。张豪翼还在闭关,他来不及告诉老爹,立刻带上了暴怒和一帮小弟,往山下追来。

    “汪,汪汪汪——”

    远处传来狗的吠叫声,巡山的队伍遇到了追兵。张暮心道:“县主跑了,看到人了没有?”

    队长有些慌张,道:“没。”

    张暮心怒道:“赶紧给我搜!”

    一群人顿时分散开来,牵着狗漫山遍野地寻找。两个人不敢停留,拼命往山下跑去。后头有一队人,牵着狗越来越近了。狗闻到了她们身上的气息,大声叫起来。有人看到了她们的身影,大声喊道:“在那边,快追!”

    司空玉有些慌了,道:“姊姊,怎么办?”

    人越来越近了,孙清韵的神色沉了下来,这样下去她们两个都要被抓回去。孙清韵道:“你快走,沿着小路一直往前跑就行了。出去以后别走大路,见了人就躲起来,谁的话也不要信!”

    司空玉有些焦急,道:“那你怎么办?”

    孙清韵道:“我服侍他那么久,他不会把我怎么样的。”

    她虽然这么说,却知道那个男人心狠手辣,自己坏了他的好事,他必然饶不了自己。她从腰上扯下了那枚鱼符,塞到了司空玉手里,哑声道:“我若是有什么万一,帮我把这个还给我大师兄,就说……清儿对不起师父的教导,也对不起他。”

    司空玉十分难过,舍不得扔下她。孙清韵推了她一把,道:“快走!”

    司空玉往后退了两步,眼看着火光越来越近,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她把心一横,道:“你多保重!”

    她转身往山下跑去,孙清韵看着她的身影,有些孤寂。前路还有不少凶险,能不能逃出去就看她的造化了。孙清韵能做的,就是帮她再拖一点时间。她故意露了个身影,往相反的方向跑去。有人大声道:“那边,快!”

    孙清韵往前跑了一阵子,忽然见一只妖兽横里杀出来,拦住了她的去路。暴怒龇出了獠牙,喷出了一口火星子。

    “嗷——”

    孙清韵往后退了一步,就听后头汪汪一阵狂吠,张暮心带着狗追过来了。

    两拨人把她围了起来,火光把山林照得像白天一样亮。张暮心大步上前,啪地一声扇了她一记耳光。孙清韵被打得跌倒在地,只觉得眼冒金星,半天站不起来。她左脸疼得厉害,却是嘴角被打破了,血顺着下巴淌了下来。张暮心怒道:“你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小蹄子,老子一会儿没看住,你就把人给我拐跑了?县主呢!”

    孙清韵没说话,张暮心越发恼怒,道:“你恨老子娶新人,就把她放走了是不是?我告诉你,就算没有她,老子也不会娶你!”

    孙清韵嘴唇动了动,张暮心以为她服了软,道:“什么?”

    他凑得近了些,孙清韵却把一口血吐在了他胸前:“谁要你娶——”

    她一字一句道:“我从来没喜欢过你,我瞧不起你!”

    这还是她认识他以来,头一次这么解气。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活路了,索性把心里的话都说了出来。

    “你配不上她。你就是个没用的废物,谁也配不上。没有你爹,你什么都不是!”

    张暮心被骂的七窍生烟,她一向逆来顺受,终于也硬气了一回。她做了自己想做的事,说了自己想说的话,就算死了也没什么遗憾了。

    她满心满眼里想着的,都是从前的自己,清清静静的,单纯美好。她一度把自己弄丢了,如今终于找了回来,觉得很安宁。她这样不怕死,张暮心一时间倒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他恨声道:“老子最后给你一次机会,你把她藏到哪里去了?”

    孙清韵淡淡道:“不知道。”

    暴怒龇着牙,喉咙里发出威胁的声音。她的神色平静,对那怪物视若无睹。

    张暮心点了点头,知道她是不肯说了。火光照着她的脸,明明那么炽热,却又极其冰冷。她的头发散落下来,脸上沾满了尘土,也有不少划伤的痕迹,有种楚楚可怜的感觉。

    他忽然想起了头一次遇见她的情形。她倒在路边,缓缓睁开眼看着他。她把他当成了救命恩人,对他充满了感激。那时候她目光干净的像一只小鹿,好像没见过世间的半点恶意。可如今,她的眼里只有恨意和决绝。

    他抬手摸了摸她的脸,仿佛觉得有点可惜,却也没什么好留恋的。背叛他的女人,没有留着的必要。

    他一摆手,道:“暴怒,赏你了。”

    妖兽的眼睛亮了起来,嘴角直往下淌口水,火星子接二连三地从身上冒了出来。它朝孙清韵走了过去,巨大的身影笼罩了她。孙清韵下意识往后退去,求生的本能让她竭力向前跑去。妖兽却猛地一个飞扑,把她按在了地上,张开大口撕咬起来。

    孙清韵惨叫了一声,挣扎的声音渐渐消失了。山林里只剩下妖兽撕咬的声音,血腥味弥漫在寒风中。周围的喽啰都极其畏惧,生怕自己做错了什么也被他喂了这大妖。

    张暮心看着那情形,长长吐出一口气,喃喃道:“可怜,一日夫妻百日恩呐……”

    他说着,大步往山下走去,挥手道:“再去搜,天亮之前必须找到县主!”

    众人齐声应和,稀里哗啦地往山下奔去,卖力地搜索起来。

    寒风吹着脸颊,到处都黑漆漆的。树丛里的枯枝像一只只要抓住她的手,从道路两旁伸出来。司空玉拼命往前跑,满脸都是泪水,从来没有这么怕过。

    她的喉咙里弥漫着铁锈的味道,快要喘不上气来了。她筋疲力尽地停了下来,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呼吸。一只手忽然从侧面伸了出来,一把抓住了她。司空玉吓了一跳,挣扎道:“放开我,放开!”

    她用力打了那人几下,对方也没有还手,却只是扶着她的肩膀道:“司空姑娘,别怕,是我。”

    司空玉定睛一看,抓着自己的人居然是段星河。她一时间难以相信他们来找自己了,眼泪涌了出来,一把抱住了他,就像一个走丢的孩子抱住了大人。

    “你们怎么才来……”

    段星河知道她害怕,没有推开她。他的胸膛结实温暖,让她惊恐的心情渐渐安定下来。静了片刻,他轻轻拍了拍她背心,温声道:“没事了,我们都来了。”

    宋胡缨等人跟了过来,见段星河找到了司空玉,都很激动。他们本来在山下等援兵,六幺走了一天一夜,到现在还没回来。段星河寻思着等到天亮就没有机会动手了,实在不行就趁天黑杀几个喽啰,找条小路摸上山去。他跟其他几个人商量了,众人还没想出结果,忽然见山上亮起了一大片火光,远处传来呼喊的声音,仿佛在追捕什么。

    段星河的心一沉,道:“八成是她自己逃出来了,快去接她!”

    众人立刻分散开来,到处寻找司空玉。段星河从一条小路往山上摸去,就见一个身影跌跌撞撞地朝这边奔过来。

    一群人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都聚了过来。司空玉见众人都来了,松了口气,放开了段星河。宋胡缨上前道:“没事吧?”

    司空玉摇了摇头,她浑身都是灰尘,脸上也被划伤了几处,但没什么大碍。她看了人群一眼,道:“六幺呢?”

    宋胡缨道:“他回大新摇人去了,快回来了。”

    司空玉有些生气,道:“等他回来,黄花菜都凉了。”

    “别气了嘛,”李玉真道,“这山上养了不少妖兽,又是张豪翼的地盘。我们在山下转悠了两天了,实在是没法子上去。刚才段兄还想着要强闯呢,欸,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司空玉想起了孙清韵,神色忽地一凝。她道:“孙姊姊有危险,快去救她!”

    段星河道:“什么孙姊姊?”

    司空玉急道:“有个姊姊是张暮心的侍妾,叫孙清韵。这几天她一直保护我,刚才也是她帮我逃出来的。张暮心带着狗追过来,孙姊姊说要引开他们,我们就分开了。”

    步云邪想起来了,道:“是浩荡盟的女弟子?”

    “就是她,”司空玉道,“她是个好人,不能不管她!”

    司空玉拉着宋胡缨往回走,道:“快,晚了就来不及了。”

    段星河想起了那个爱吃桂花糖的女孩子,心中一凛。上次在金雨城相见,她的际遇很让人同情,没想到再次相见却是在这里。他道:“走,去看看。”

    一行人往前走了一阵子,就见一片火光像流水一样涌了过来。张暮心带着一群喽啰追过来,双方在一片空旷地上相遇了。张暮心见了司空玉,眼睛顿时亮了起来,道:“司空姑娘,让我好找,你怎么在这里,快跟我回去!”

    司空玉站着没动,宋胡缨往她身前挡了一步,冷冷道:“你敢绑架县主,胆大包天!”

    张暮心嗤之以鼻,道:“什么叫绑架,我是她的未婚夫,接她过来是要成亲的。你看这山上到处都张灯结彩的,我可是下了本钱置办婚礼的。”

    他眯起眼来看着众人,道:“哎,我可没请你们观礼,你们这些人是怎么闯进来的?”

    段星河没工夫跟他兜圈子,冷冷道:“孙姑娘在什么地方?”

    “什么孙姑娘?”张暮心道,“你上山来劫走了我的新娘子,还问我要别的姑娘?”

    司空玉看着他装傻就冒火,她道:“孙清韵呢,你把她藏在哪里了?”

    张暮心半真半假地说:“她好好的呢,我让人把她送回山上去了。你要是想见她,跟我回去不就行了。”

    司空玉见他衣服上沾着些血迹,有种不好的预感。刚吃了一个人,暴怒感觉还不过瘾。它舔着舌头,朝他们发出了一声咆哮。

    “嗷——”

    张暮心看了它一眼,道:“还想吃肉?那你上吧,挑个自己喜欢的。”

    暴怒弓起了背,身上冒出了大量的火星,朝他们扑过来。宋胡缨早就憋了一肚子气,铮地一声抡起了烈焰龙脊刀,黑夜中火焰烧成了一道弧线。她翻身跃起,接二连三地把斩马/刀砍向暴怒。暴怒没想到对面一上来就放大招,被她接连几刀砍懵了,火星子和碎石头从它身上崩落下来。

    灼热的岩浆从它身上的缝隙里淌了下来,流到哪里,哪里的地上就被烧灼得冒出一道烟。

    李玉真喊道:“小心点,那玩意儿烫的很。”

    宋胡缨的身姿灵活,那家伙却很笨拙,根本烫不到她。暴怒一跃而起,想要扑她。宋胡缨反手又是一刀,火焰带着飓风,把它狠狠地掼在地上。

    “给我——跪下!”

    哐地一声,暴怒一头扎进了泥地里,半天挣扎不出来。它刚一冒头,忽然感觉身上一沉,却是宋胡缨重重一脚踏在了它后脑勺上,把它往地里又踩深了几分。

    锃亮的皮靴死死地踩在它的石头脑袋上,尖锐的后跟插进了它脑壳之间的裂缝里。宋胡缨红色的衣袖在寒风中猎猎飘荡,手上甩了个刀花,火焰这才轰然熄灭。对面的喽啰都看呆了,没想到这小姑娘看起来俏生生的,居然有这么大的力气,简直是修罗道的恶女降世。

    暴怒哀鸣了一声,奋力打了一个滚,这才挣脱了制约,从泥地里钻出来。暴怒身上被她砍出了好几道裂缝,疼的嗷嗷直叫,像一条败犬,忍不住低头舔起了自己的伤口。

    荀越在人群里皱起了眉头,觉得它也太丢人了,道:“这么多猪头肉都白吃了,反应这么迟钝,喝酒喝傻了吗?”

    张暮心也十分恼怒,喊道:“起来啊,谁让你趴下的,给老子涨点脸!”

    大妖跟主人的能力相通,它打架这么差劲,便意味着张暮心也是个酒囊饭袋。张暮心当然不肯承认它这么废物是随自己,大发起脾气来。暴怒与他的感觉相通,浑身不住震颤,整个身体都被愤怒烧红了。

    “吼——”

    它的眼睛变得通红,浑身都被怒火烧的滚烫,气势逼人,这回倒是有了点上古大妖的样子。

    锵地一声,段星河拔出了剑,道:“我来。”

    暴怒朝他扑了过来,段星河闪身到了它侧面,一剑斩过去,剑锋还未至,一股排山倒海的冲击力已经到了。哐地一声,强悍的力量倏然爆发出来,碎石四下崩落开来。

    “嗷——!!”

    暴怒疼的咆哮一声,张开大口要咬他。段星河已经跃到了它身后,幽紫的灵力带着银色的剑光狠狠地斩过来,暴怒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击飞了出去,身上的岩浆淌了一地。

    它弓着背还想爬起来,却已经很虚弱了。它吐出了一口岩浆,又咳嗽了两声,随着几个火星子冒出来,一颗小石子噼里啪啦地落在了地上。

    清冷的月光下,小石子放出金色的光芒,却是一颗碧玺。众人睁大了眼,没想到还有意外的收获。段星河捡了起来,在衣服上擦了擦,扬起了嘴角道:“又一颗,多谢了。”

    张暮心气得七窍生烟,感觉面子简直被他们按在地上摩擦。李玉真揣着袖子道:“就这啊?早知道这么水,兄弟们早该上山来了。”

    他虽然这么说,却也不敢真的捅马蜂窝。虽然暴怒被他养成了个废物,但他爹张豪翼可是大宗师级别的人物。要是那老头儿亲自来了,自己这些人恐怕要吃不了兜着走。

    张暮心在自己的地盘上被人打的落花流水,还不甘心,咬牙道:“还没完呢,老子有更厉害的,监兵神君——”

    他拔出剑来,要割破自己的手心召唤四圣兽。荀越吃了一惊,连忙拉住了他,低声道:“算了吧少主。上次你召唤神君,被老爷好一顿骂。叫它来一次要供奉好多活人血肉呢,咱们现在上哪儿找去啊。”

    张暮心还不服气,气得浑身发抖,就算不召唤白虎,也不想轻易放过他们。这时候就听前头的山路上传来一阵奔走的声音,一群官兵带着刀冲了过来,吼道:“不许动,兵器放下,手举起来!”

    司空玉睁大了眼睛,是六幺带人赶到了。

    六幺道:“找到了,就是他们!”

    官兵迅速把啸山宗的人包围起来,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带头的官兵吼道:“干什么,持械私斗,你们要造反不成?”

    张暮心没想到他们把官府的人摇来了,仿佛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周围黑压压的一片,到处都是官兵。他抬起双手,一副无辜的样子道:“不是吧官爷,你们是大新的吧,还能管到这里来?”

    万钧山处于巴蜀东头,大新西边界,夷州南边,属于三不管的地界。所以他们才这么嚣张,活得像土皇帝一样。但他们招惹到了县主,那大新就要铁拳出击了。

    捕头环顾道:“有人举报你们掳掠妇女,人呢?”

    司空玉大声道:“他们把我劫持到这里,幸亏段大哥来救我。你们来的正好,快把他们抓起来!”

    他们都是大新的人,自然一个鼻孔出气。若是让父亲知道了,怕是又要狠狠骂自己。张暮心不想跟大新的人结仇,免得被他们发兵来剿了自己的山头。他扬起嘴角笑了笑,道:“一场误会而已,我就是想请司空姑娘过来做客,她不愿意,直接走就是了,没必要这么兴师动众。”

    他说着摆了个请的姿势,道:“大半夜的,我就不留你们了,自便。”

    官兵们站着没动,张暮心也不打算跟他们僵持下去,拨开了一个官差,一招手,带着喽啰们上山去了。司空玉松了口气,这才有种过了一劫的感觉。

    捕头见那些人走远了,单膝下跪向司空玉行礼道:“小人救驾来迟,请县主恕罪。”

    今晚若不是他们赶到,张暮心恐怕没有这么容易放过自己。司空玉道:“快请起,各位专程赶来辛苦了。”

    官差纷纷道:“不辛苦。”

    司空玉看了六幺一眼,大冷天的,他骑马跑出了一身汗,伸手一摸,衣袖都是湿的。司空玉叹了口气,道:“多谢你了。”

    六幺的心悬了一天一夜,此时终于落回肚子里,道:“你没事就好。”

    众人打算回去了,司空玉忽然想起了孙清韵,道:“等一等,帮我找找孙姊姊,她还在这儿呢。”

    夜色茫茫,不知道该去哪里寻她。步云邪道:“有没有她身上的东西?”

    司空玉想起了她给自己的鲤鱼玉佩,连忙掏出来道:“这个。”

    步云邪握住了那枚玉佩,将灵力灌注在其中,蓝色的灵光星星点点地飞了起来,像萤火虫一样去找它的主人了。

    众人跟着灵光往前奔去,穿过树林,来到一片荒地上。青惨的月光照下来,地上弥漫着森*晚*整*一片未干透的血迹,还有些白森森的骨头。地上散落着几片藕荷色的碎布,正是她穿的衣裳。地上还留着半个被妖兽吃剩的手掌,断口处血肉模糊。

    那情形像地狱一样,司空玉眼前一黑,几乎要这么昏过去。六幺连忙上前,一把扶住了她。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好端端的一个人就没了。司空玉难以接受,不住摇着头。她救了自己,却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不应该这样的……她那么善良,为什么让她遭遇这一切!

    “孙姊姊……不会的,不是她……”

    她往前走了一步,六幺连忙拉住了她,道:“别过去了。”

    司空玉浑身不住发抖,爆发出一阵哭声。

    “不要……不!”

    六幺拦住了她,一手捂住了她的眼睛。他的手臂有力,把她紧紧地箍在怀里,道:“别看了,已经没办法挽回了。”

    其他人也十分不忍,一想到她临终前经历了什么,心中就一阵恻然。步云邪的神色黯淡,想起了那个爱吃桂花糖的少女。那糖不太甜,却弥漫着淡淡的花香气。脑海中她的笑容,还让他记忆犹新。

    “喏,你要吃吗?”

    她笑起来,单边有一个小酒窝,眼神清澈。大师兄回头望了一眼,呵斥她糖吃多了,牙要坏掉的。

    她便皱了皱鼻子,把掏出来的饴糖递给了刚交的朋友。仿佛大家一起吃,牙就不会疼了。

    ……

    步云邪心里堵得难受,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他脱下了外衫,上前把她的遗骨和衣裳捡起来,包在了一起。

    瀚海大师双手合十,道:“女施主,你这一生不幸,就当来人间消业。来世……还是莫有来世了,盼你早入无余涅槃,跳出六道之外,获得真正的自在。”

    寒风从林间呼啸而过,众人站在一旁,默默为她哀悼了许久。段星河轻声道:“咱们走吧,带她回去火化。”

    宋胡缨握紧了拳头,愤然道:“就这么饶了那小子?”

    段星河抬头看了一眼山顶的寨子,远处火光浮动,还有人在山上巡逻。

    这里是张豪翼的地盘,就凭他们几个后生晚辈还不是他的对手,冲动不得。他摇了摇头,道:“先把丧事办了,至于以后的事,自有亲人替她报仇。”

    第129章 混乱 一

    众人把孙清韵的遗骨带回了四灵山, 火化收了骨灰。段星河写了一封信,让人送到了凤来城。苏子乾得知了,很快赶了过来。

    孙清韵生前跟她大师兄的关系最好,临终前还嘱咐司空玉把他送自己的鱼符还给他。

    苏子乾的手微微颤抖, 捧起了骨灰坛, 实在想不到从前那个总是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女孩已经不在人世了。他把骨灰坛搂在了怀里, 道:“师父让我带她回去安葬,既然她心里一直有浩荡盟, 那她就还是师门的人。”

    司空玉把鱼符交给了他, 哑声道:“这是她让我给你的。”

    苏子乾攥着寿山石雕的鲤鱼, 霍然想起了从前自己把它递到小师妹手里的情形,偌大的一条汉子泪如雨下。他咬牙道:“我一定要为她报仇。啸山宗……张暮心, 我饶不了他们!”

    这世道恶人横行,善良的人被啃的渣都不剩。段星河心里很不是滋味, 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上空乌云密布,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遮挡着希望,可他不愿就这么放弃。

    不能把这个世界让给那些恶人——就为了这一个念头, 也得好好活下去。

    苏子乾带上了骨灰, 离开了四灵山。段星河好一阵子没回来了, 在家休息了几天。结香在屋前晒了一筐柿饼,红扑扑的柿子上结满了白霜。她拿竹筐收了起来,左手拿着一把黄油纸, 进屋就把纸铺在桌子上,稀里哗啦地倒出一大捧柿饼。

    “段师兄, 你尝尝。”

    段星河看着面前的小山,道:“这么多?”

    “后头架子上还晒着好多呢, ”结香道,“观里的树上结的,不做成柿饼就坏掉了。我和伏顺一起晒的。”

    段星河咬了一口柿饼,软软甜甜的,家里的孩子们应该很喜欢。段星河道:“最近过得怎么样,伏顺惹你了没有?”

    结香想了想道:“顺子哥挺好的,前阵子我过生日,他拿了三个咸鸭蛋来说是寿礼,在灶边上烤了一会儿火的功夫,他自己磕开吃了两个。”

    她说着自己都笑了。段星河有点无言以对,觉得伏顺真是烂泥扶不上墙,钱也没少分他,出息是一点都不涨。

    段星河看了一眼她的筐,里头还有好多柿饼,道:“给晓风他们送些去吧。”

    结香答应了,背着竹筐出了门。段星河在屋里躺了片刻,拿起一本关于巫祝的书,想查一查关于虺神的事。

    古旧的书页上画着一张图,一片混沌中,一只凤凰张开翅膀向下吐出灵力。一条大蛇盘踞在下方,抬头吐出灵力。阴阳两股力量交汇在一起,形成了白天和黑夜,继而分化出了四象五行,生出了世间万物。

    “虺神与凤神共同创造了世界,虺神以大蛇的形象示人,代表黑夜。信仰暗之力量的人,常膜拜虺神,在月圆之夜进行祭祀,以求获得它的赐福……”

    他满眼都是字,半天没看进去,片刻放弃地盖在脸上。他感觉最近做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来,孙清韵的事给他们的打击很大,大家虽然不说,心里都仿佛笼罩着一层阴云。

    屋里烧着炭火,暖融融的,他闭着眼,不知不觉睡着了。傍晚他去厨房领饭,路边堆着一些没化的白雪。他呵出了一口白气,摸了摸自己冰凉的鼻尖,天太冷了,出来吃饭都变成了一件麻烦事。

    厨房里冒出了白腾腾的热气,赵大海掀起了蒸笼盖,欢喜道:“素包子好喽!小和尚,食盒拿来。”

    莫嗔把食盒递给了他,老老实实地等在厨房外。他脑袋上戴着一个黑色的棉帽,挡着自己的小光头,穿着一件灰色的棉布僧袍,脚上穿着一双新棉鞋。结香闲来无事,从库房里翻出了不少布和棉花,给孩子们做了好几件棉衣和鞋子。

    赵大海把食盒塞得满满的,递了出来。莫嗔领了自己和师父的斋饭,道了一声多谢大海师父,转身回客房去了。晓风明月和朝露在后面排着队,冻的蹦蹦跳跳的,就像一群雪地里的小麻雀。

    明月道:“大海师父,我想吃肉包子。”

    晓风道:“你的脸就跟肉包子似的,还吃。”

    明月摸了摸自己腮上的肉,不服气道:“你懂什么,这叫福相,圆圆脸就是最好看的!”

    赵大海掀起另一个蒸笼,道:“肉包子有,猪肉白菜的,谁要?”

    三个小孩儿同时嚷道:“我要!”

    赵大海咧嘴一笑,把食盒接了进去。朝露等着无聊,从旁边的磨盘上抓了一点积雪,悄悄塞进了明月的脖领子里。明月惨叫了一声,扭头道:“你干什么!”

    朝露哈哈直笑,道:“有那么凉吗?”

    明月把冰凉的手捂在朝露的脸上,道:“你说凉不凉!”

    朝露的脸顿时皱了起来,把他的手拍下去。两个人一边尖叫一边互相拍打,把前面的晓风拱的东倒西歪。

    晓风没心情跟他们闹腾,搓着手道:“大海师父,好了没有啊,我好饿啊。”

    赵大海把食盒递出来,道:“好了,拿稳了。”

    段星河走了过来,三个孩子顿时老实起来,站直了道:“大师父。”

    段星河嗯了一声,道:“快回去吧,饭凉了。”

    孩子们行了礼,提着饭跑开了,嘻嘻哈哈的声音从远处传过来。段星河拿了饭,出了院子往回走,忽然见前头的一棵松树下站着个小小的身影。

    朝露穿着一身粉色的袄裙,脖子上带着一圈白色的兔毛,也有点乖巧的意思了。段星河知道她本性是个疯丫头,但从小没有机会吃好的、穿好的,对漂亮的东西格外在意,也极力想在大人面前表现自己。

    她是专门在这里等着他的,见段星河过来了,上前一步道:“大师父。”

    段星河道:“怎么啦?”

    朝露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绢,递给他道:“这个送给你。”

    灯笼的红光照下来,段星河看着上面歪歪扭扭的小鸡,道:“这是什么?”

    朝露道:“是凤凰。”

    段星河点了点头,没点评像不像,道:“怎么绣这个?”

    朝露扬起小脸,可怜巴巴道:“他们说我没有女人味,是个疯婆子,不学女红将来没人要。”

    段星河沉默下来,一时间不确定她是来告状的,还是单纯来展示刺绣成果的。这么小的孩子应该没那么多心眼儿,不过朝露的话就不一定了。

    他沉下脸来道:“你是来修炼的,修行好了最重要,不要因为是女子就把自己放在给别人挑选的位置上。看看你宋师父,多厉害,谁敢说她不好?”

    朝露眨了眨眼,想起了李玉真屁颠屁颠跟在宋胡缨身后的情形,若有所思。她道:“明白了,我厉害了就能挑别人了。”

    段星河觉得有点偏差,但也无所谓了,反正他的徒弟不能吃别人的亏。他想起了孙清韵,若是自己辛苦养大的孩子被别人这么践踏,他绝对忍不下这口气,就算自己八九百岁了也得拄着龙头拐去拍对方的脑壳。

    不过朝露从小在街上流浪,野蛮生长,一般男孩子都不是她的对手,将来应该也没人敢惹她。那几个男孩子说她是疯婆子,肯定也是被打的气不过,就跟刚才她往明月脖子里塞雪似的。

    段星河道:“好好修炼,别搞这些没用的。”

    朝露点了点头,把小裙子一提,又恢复了野丫头的本性,连蹦带跳地跑远了。

    段星河低头看着手里的手绢,扬起嘴角一笑,喃喃道:“所以说还是来告状的,人小鬼大。”

    这天过了午,段星河在花厅跟朱雀喝茶,太阳把外面晒得暖洋洋的,晓风和明月、朝露、莫嗔在院子里踢沙包,一边玩一边大呼小叫。段星河道:“你不嫌吵?”

    朱雀喝了一口茶,悠然道:“你会觉得屋檐上的小鸟吵吗?”

    段星河想了想,觉得也是。朱雀活了上千年了,看人类的幼崽格外有趣,一看能看一天。朱雀道:“你们不在这儿的时候,我就让他们在这儿玩,免得一会儿没看住,掉沟里去了,或者受伤了。不过他们懂事得很,轻易不会给我找麻烦。”

    他的眼神慈祥,跟年轻的容貌形成极大的反差感。他往身后的背板上一靠,道:“有时候我就在这儿眯着,听见他们吵架,我就知道他们没事。什么时候要是没动静了,那恐怕就要给我捣鬼了。”

    孩子静悄悄,必然在作妖。果然一旦看起小孩来,大家很快就会达成这样的共识。

    段星河微微一笑,道:“有前辈疼爱,是他们的造化。”

    朱雀拢了拢头发,乌黑的发丝上缠着的金珠熠熠闪光。他往哪儿一坐,哪里就光彩夺目。段星河感觉有点晃眼,转身向外望去,就见步云邪和李玉真一起来了。孩子们纷纷道:“二师父,三师父!”

    步云邪点了点头,往屋里走了过来。段星河往旁边挪了个窝,道:“这儿。”

    步云邪在他身边坐下了,李玉真搬了个圆凳坐在旁边。结香烧了一壶热水,把茶换掉了,泡了一壶新的猴魁。几天没见,步云邪清减了一些,眼窝都陷下去了。段星河道:“怎么了,又没好好吃饭?”

    步云邪道:“忙着炼丹,没心情。”

    段星河有了点兴趣,道:“炼的什么?”

    步云邪道:“之前跟师公学了个养气培元的方子,叫三阳聚气丸,吃了能涨几个月功力。”

    他拍了拍腰上挂的葫芦,里头稀里哗啦的,好像装着不少。他道:“来一颗?”

    段星河道:“你炼的不容易,自己吃吧。”

    一颗能涨一个多月,十颗就能提升一年功力了。对于修真者来说,也是极其难得的好东西。李玉真本来眼巴巴地想蹭一颗,见段星河舍不得吃,自己也不好意思要了。

    段星河和步云邪都修到了元婴期,对于一般人来说已经是可望而不可即的速度了。但步云邪还想让自己变得更强一些,遇上事也能多帮一帮他。

    李玉真一手托腮,羡慕道:“啊……真好,你们都是元婴期的大能了,就我还是个金丹期。”

    “慢慢来嘛,”朱雀悠然道,“年纪轻轻的,急什么。”

    李玉真叹了口气道:“当初我走的时候就想着要修炼一身好本事,让我爹刮目相看,到现在感觉也没比原来强多少。家里那个左师兄,当初就处处压我一头,也不知道他修到什么程度了。万一追不上他,我才丢人呢……”

    他之前就是在门派大比中拿了个第二,被他爹唠叨的离家出走。一到门派大比的时候,他下意识就要紧张,仿佛又要参加比试似的。

    正说着话,伏顺从外头过来,道:“大师兄,外头有人来了,说是大新的。”

    段星河有些诧异,没想到正说着那边就来人了。李玉真站了起来,道:“是谁?”

    伏顺搔了搔头道:“一个是侯府的,还有一个说是太清宫的,要来接司空姑娘和李公子回去过年。”

    先前司空玉被啸山宗的人抓走,六幺去官府调人,消息很快就传到了侯府。

    紫衣侯知道了坐不住,果然没过几天就派人来接自家妹子了。一道来的还有太清宫的弟子,李玉真的二师兄周益扬。听说李玉真不但跟县主一起游历,同行的还有将军府的二丫头,没点男女大防。国师下了死命令,无论如何也要把那个臭小子带回家,不能让他在外头瞎跑了。

    段星河道:“请他们进来吧。”

    伏顺快步去门前迎人,李玉真想了想,自己出来两三年了,虽然嘴上不愿意承认,其实还是有点想家里人。他道:“我去喊司空姑娘。”

    他去了隔壁院子,屋里暖融融的。桌上点着檀香,一缕白烟袅袅升起。司空玉和宋胡缨正坐在罗汉床上下棋,六幺坐在一旁看着。司空玉穿着一身白裙子,套着一件浅黄色的坎肩,衣服上绣着几朵白梨花。宋胡缨梳着两条麻花辫,穿着一身红衣裙。两人相对而坐,娇艳的像两朵花儿一样。

    前阵子虽然受了些惊吓,休息了这几天,司空玉的状态也好多了。听说家里来人了,司空玉顿时睁大了眼,攥紧了手里的棋子道:“啊,我哥派人来了……他该不会要骂我吧?”

    “要骂也是骂我,”六幺寻思着消息传到都城这么久,紫衣侯也该发话了,认命地说,“我保护县主不利,该挨处分。伸头缩头都是一刀,去看看?”

    宋胡缨想了想,从榻上下来道:“那就去看看吧。”

    几人去了花厅,进屋就见一个穿青衣的道士坐在椅子上,一名侯府的侍卫坐在旁边。两人都是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李玉真连忙上前道:“二师兄,你来啦。”

    周益扬见了他,微微一笑道:“玉真,可让我找着你了。师父想你想的紧,让我接你回家过年。”

    他眉眼弯弯的,一副脾气很好的模样。国师专门找了个温和的人来接儿子,企图用爱来感化他,免得一见面说不了两句他又跑了。李玉真果然吃这一套,一把握住了周益扬的手,道:“先不说那些,你好生歇一歇,哎呀……这手凉的,手炉呢?”

    结香拿了两个手炉过来,垫着绒布套,李玉真给它俩一人塞了一个。侍卫道:“多谢李公子。县主,侯爷让我接你回去。宋姑娘,少将军也让我叫你回家过年。”

    宋家大公子跟紫衣侯是好友,经常见面。得知侯爷派人去接妹子,宋传捷便也搭了个顺风车。宋胡缨有点不高兴,道:“又不是专门喊我,我不回去也不打紧。”

    侍卫笑了,道:“少将军说你要是回去了,他亲自到城门口去接,刮风下雪也去,够诚意吧。”

    宋胡缨这才高兴了些,但一想起家里人又有点忧愁。她当初就是为了躲母亲和那些婆婆嬢嬢才跑出来的,如今回去,不知道她们又要说什么。

    司空玉知道她在想什么,轻轻拉了拉她的手,道:“没事,要是在家待得不开心,就来侯府,保证没人唠叨你半句。”

    宋胡缨便没说话,应该是答应了。司空玉看向段星河,道:“段大哥,我好久没回去了,想看看我哥。你也一起来吧,大新很繁华的,过年有很多焰火,很漂亮。”

    段星河想自己之前答应过她,李玉真他们也想回去了,他便点了点头。

    他转身看向朱雀,有点不好意思道:“前辈,我们还得再出去一阵子,家里这些孩子……”

    朱雀了然道:“知道了,我帮你们看着,保证摔不了。”

    段星河十分感激,连忙道:“多谢前辈。”

    朱雀怕他们都跑了,道:“之前的丫头很不错,留下来给我做饭扫院子,成不成?”

    他说的是结香,段星河寻思着那些孩子离了她也不行,便道:“好,让她陪您在这儿过年。伏顺要吗?”

    朱雀笑了,道:“算了吧,那臭小子天天偷懒,让他跟着你好了。”

    段星河看向瀚海大师,道:“大师,你也一起去大新么?”

    瀚海大师道:“我前阵子刚从大新回来,最近身体也休养的差不多了,打算去燕丘看一看,咱们暂时作别吧。”

    段星河有些遗憾,但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总会再见面的。他道:“那两位客人歇一晚,咱们明天出发。”

    司空玉高兴起来,跟宋胡缨对视了一眼,一想到就要回家了,都露出了笑容。

    大新位于巴蜀以东,大幽以南,北边还有一小块地跟燕丘接壤,位于整个大陆的南边。东南部有大部分边界临着大海,渔业发达,也盛产明珠,内陆的土壤也很肥沃,是一块得天独厚的宝地。整个大陆上除了大幽,便是这里最富裕。

    一行人驾车骑马,往东而行。走了十多天,终于来到了大新都城前。高大的城门出现在薄雾里,透着一股恢弘的气势。李玉真从马车里探出了头,望着前面的岔路口,想起了三年前自己离家出走时的情形。当时他觉得自己一腔孤勇,将要面对这个广大的世界,却也没什么好怕的。好男儿志在四方,自己非得混出点名堂来给所有人瞧瞧不可。

    他站在大路中间,抛起三枚铜钱占了一卦。卦象说往北有波折,但会遇到志同道合之人,成就一番功名。如今看来,大部分都应验了。

    当初的彷徨已经荡然无存,那时候的他恐怕也想不到,迈出北上那一步之后,自己会遇到那么多事。李玉真踌躇满志道:“三年之期已到,我雷霆战神回来了,今日便要夺回我的一切!”

    周师兄坐在对面打瞌睡,迷迷瞪瞪地道:“什么雷霆战神,你自封的?”

    伏顺了然道:“他又偷看县主写的书,什么战神去北边荒蛮之地打了三年仗,回来发现老婆孩子睡在狗洞里。战神一怒发兵把仇人全部杀光,拿回了家族的权利。市面上多了去了,你没看过这种?”

    周师兄道:“太清宫管得严,不让看这些传奇……不是,李师弟,你对你爹这么大意见?”

    李玉真心里是有点意见,但也没到这么大的程度。他哈哈一笑道:“说着玩的,别跟他说。”

    大车进了城门,前头的街道宽阔整齐,街边有挂着粜字的粮店,也有悬着葫芦的药铺,茶楼、酒肆,卖小吃的摊子挤挤挨挨,琳琅满目的十分繁华。街上人来人往,百姓们捂着大棉袄,戴着皮帽子,有的赶着驴车,有的挎着篮子,从路上匆匆走过。

    快过年了,大家都出来办年货。街上已经有鞭炮的硝烟味了,店铺的窗户上、门上贴着大红福字,热热闹闹的很是喜庆。

    前头的路边上,停着一辆华丽的马车。车厢是黄花梨制成的,车窗和车门上带着重瓣莲花的雕花装饰,里头垂着厚厚的帘子。拉车的马匹是从燕丘来的宝马玉狮子,通体雪白,没有半点杂色,肌肉饱满,眼神明亮。

    光是有钱可用不了这么高档次的车驾,马车的主人必然不是凡俗之辈。一群侍卫在路边站着,远远地见了他们,都激动起来。一人快步进了路边的茶楼,通报道:“主人,县主回来啦!”

    司空悬一连听了三日的评书,寻思着她今天也该到了。他严肃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不可查的喜悦,把一块银子留在桌上,起身道:“走吧,宋兄。”

    他对面坐着的青年男子正探头向外张望,已经看到自家妹子了。宋胡缨骑在一匹白马上,一身红色衣裙像烈火一样。他露出了笑容,拍去了手上的瓜子屑,道:“总算回来了。”

    众人来到茶楼跟前,就见一个衣着华贵的男子和一个年轻人走了出来。宋胡缨道:“玉儿,你哥来接你啦。”

    司空玉微微一笑,道:“你哥也来了。”

    六幺停下了车,去车厢外伸出手臂,扶着司空玉下了车。一群侍卫齐声道:“恭迎县主!”

    司空玉望着面前的人,露出了笑容道:“哥!”

    她扑过去,一把抱住了司空悬。司空悬一向一板一眼的,大家都有点怕他,但司空玉却敢跟他撒娇。众人都忍不住笑了,司空悬扶着她肩膀让她站好,道:“多大了,还跟个小女孩一样。”

    他想让自己严肃一点,但看到她,嘴角就不觉间扬了起来。长兄如父,他比司空玉大一轮,既把她当成妹妹,也把她当成半个女儿来看。分别了这么久,司空悬一直惦记着她,如今见她一切都好,他的心就放下来了。

    他注视着她道:“瘦了,没好好吃饭?”

    司空玉道:“吃的挺好的,每顿都有肉吃,大家也很照顾我。”

    司空悬叹了口气,很是心疼她。从前她在家里养的白白细细的,就像个吹弹可破的玉人儿。如今皮肤比从前粗糙了一些,眼神却比从前沉淀多了。历练了这么久,她不再是从前那个天真的小女孩儿,变得更会保护自己了。

    前阵子紫衣侯听说妹妹被啸山宗的人抢走了,又气又急,好几宿都没睡着觉。幸亏官府派人去的及时,把人救了回来。他脸色微微一沉,道:“啸山宗的小畜生不知道天高地厚,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我迟早要找他们算账!”

    司空玉点了点头,也不想放过那个恶人。她道:“我没事,多亏了段大哥保护我。”

    司空悬有自己的消息渠道,早就把他们一路上的事摸清楚了,知道妹子对这年轻人很有好感。此时他看着段星河,目光里带着几分审视的态度。

    段星河穿着一身深蓝色的衣袍,生的高大俊朗,神色聪敏坚毅,看起来倒是不错。不过他是白衣出身,跟司空家的家世差得太多了。段星河行礼道:“在下蜀山弟子段星河,拜见侯爷。”

    他能拜入蜀山门下,在修真界中也算有前途的了。紫衣侯稍微满意了一些,转念一想,又觉得妹子都是跟着他们才会遇到这么多危险,微微皱起了眉头。他冷淡道:“我妹妹有劳你照顾了。”

    段星河道:“都是朋友,我也没做什么。县主的事,都是六幺在忙活。”

    六幺本来想当个隐形人,没想到忽然被提到了,登时打了个寒战。他连忙道:“属下没能保护好县主,让她受了惊吓,还请侯爷降罪!”

    司空悬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当然要罚,回去再慢慢处置你。”

    旁边的侍卫们顿时都紧张起来,六幺也低下了头,很是惭愧。紫衣侯看着司空玉,觉得外面还是太危险了,原来乖乖的小女孩儿,心都玩野了。如今回来了,可得看好了她。

    他道:“先回去吧。”

    司空玉有些恋恋不舍,跟宋胡缨挥了挥手,道:“有时间来看我。”

    她这么说着,却又偷偷瞥了段星河一眼,其实是说给他听的。人这么多,她也不好单独跟他说话。司空悬翻身上马,骑着一匹玉狮子走在前头,其他侍卫跟在后面,浩浩荡荡地护卫着侯爷往回走去。六幺也上了马,回身抱拳道:“兄弟们,改日再见。”

    段星河微微一笑,道:“好,改天再会。”

    一名年轻男子站在一棵大榆树旁,笑吟吟地看着他们。他的眉眼跟宋胡缨有五分相似,脾气看起来可比她好多了,正是宋家的长子宋传捷。他受荫封了个轻骑校尉的闲职,京城里的子弟敬他父亲是护国大将军,都称呼他一声少将军。宋传捷从小跟父亲学武,是兵家一门中数得上的年轻子弟,只等着有机会统兵打仗,就能施展一番拳脚了。

    段星河记得他,先前在拍卖会,就是这少年将军跟紫衣侯一起去的。那两人好像关系不错,经常一起出来。

    宋胡缨走了过去,抬手给了他一拳。宋传捷笑呵呵地截下来了,道:“老妹,过得怎么样?嗯……晒黑了,也长高了。”

    宋胡缨面无表情地说:“哥,我都十九了,还天天长个。”

    她哥抬手比划了一下,道:“二十三还窜一窜呢,你走的时候才到我下眼皮这么高,现在已经到眉毛啦。”

    宋胡缨笑了,没想到他记得这么清楚。宋传捷道:“多晒太阳是管用啊……对了,一路舟车劳顿,各位都饿了吧,我请你们吃饭吧。”

    他一派热情好客的态度,比司空悬和气多了。宋胡缨跟一座冰封的火山似的,一年也笑不了两回,少将军的脸上却一直带着淡淡的笑容。路边站着不少将军府的侍卫,都是来接宋胡缨回家的。好几个仆妇在旁边等着,在寒风里冻得脸都白了。段星河客气道:“不了,改天吧。”

    宋传捷也不勉强,爽快道:“行,那我们先回去,有时间来将军府做客。”

    他说着一招手,翻身上了一匹黄骠马。几个嬷嬷向宋胡缨行了礼,打开车门道:“二小姐,请上车。”

    这辆马车比侯府的朴素一点,但也够引人瞩目的,帘子一掀起来,里头便散发出一股暖融融的沉香气息。里头铺着厚厚的地毯,椅子上放着软软的靠垫。桌子上还摆着鲜花和满满的水果和点心。宋胡缨不喜欢被这么娇养着,感觉身上的肉都要被养懒了。她皱起了眉头,道:“我不。”

    宋传捷低声道:“做做样子嘛。”

    到了都城,不少王公贵族的眼睛都看着他们。宋胡缨要是骑马回去,少不得要被人说是个野丫头,出去好几年了,回来还是一点也没变。她却不在乎他们说什么,就是要让那些人知道,那个摆下擂台把全城的公子哥暴打一顿的宋胡缨又回来了。

    她一伸手,道:“来。”

    小对眼从李玉真的怀里跳下来,跑到了她跟前。宋胡缨抬手一指,道:“你上去吧,马车里暖和。”

    小对眼挺听她的话,嗖地一下子跳了上去,找了个软垫窝了起来。仆妇见它毛茸茸的,爪子又尖又利,都有点害怕它。

    宋胡缨翻身上了自己的白马,道:“车有人坐了,走吧。”

    宋传捷有点无可奈何,叹了口气道:“好吧,走。”

    将军府的人也离开了,他们队伍里的女孩子都回家了。一群男人互相看着彼此,忽然感觉有点孤独。一阵寒风吹过,李玉森*晚*整*真拢起了袖子,左看右看,大街上除了他们,再没有半个道士。他有点不平衡,都到家门口了,父亲居然没来接自己。

    “是不是亲生的啊……儿子不如闺女值钱是不是?”李玉真叹了口气,沮丧道。

    周师兄笑了,安慰道:“国师事忙走不开,这不是让我专门去巴蜀接你了吗?”

    他这么一说,李玉真的心里稍微好受了一点,道:“行吧,兄弟们跟我来,咱们去太清宫。”

    第130章 混乱 二

    大新皇帝笃信道教, 建立之初就在皇城东临建立了太清宫,供奉三清道祖,祈求国运昌隆。太清宫的掌教亦是大新的国师,每逢大型祭祀, 国师都要亲自主持。

    太清宫的职能与大幽的钦天监相似, 又多了祭祀的职责, 历代的掌教都由德高望重之人担任。这一任的掌教便是李玉真的父亲,李默今。

    李默今五十多岁年纪, 对于一名修道者来说还很年轻。他的性情严格, 对待弟子的要求也很高, 大家都有些怕他。不过就算如此,太清宫毕竟是大新最顶尖的宗门, 有志修真的年轻人还是挤破头想要加入进来。

    太清宫鼎盛的时候,门下有三千弟子。李玉真离家出走的时候, 在门派大比里能获得第二,已经十分了得了。一别三年,李玉真看着门前的大松树,摸了摸它粗糙的树皮道:“我回来了, 想我了没?”

    大松树已经活了三百多岁了, 有眼睛的话看他得比太奶还慈祥。门口的师兄弟见了他十分激动, 道:“李师兄,你回来啦,我这就去通报!”

    一人冲进了道观, 喊了一嗓子:“李师兄回来了——!李玉真,回——来——啦——!”

    院子里的人十分惊讶, 登时都出来了。快过年了,大家正在大扫除。扫地的搂着笤帚, 擦香炉的拿着抹布,扫墙角的提着绿油油的鸡毛掸子,贴春联的手里还拿着一叠红纸,都来不及放下,里三层外三层地把他围了起来。

    众人七嘴八舌地道:“你回来啦,太好了!你去哪儿了,一声不吭就走了这么久!”

    又有人道:“外头好玩吗,有奇遇没有,认识漂亮妹子没有?”

    段星河等人被挤到了外圈去,连话都说不上一句,没想到李玉真在家这么受欢迎。李玉真心里知道为什么,自己不在家的时候,父亲看什么都不顺眼,净骂他们了。如今自己回来了,靶子竖起来了,师兄弟们也解脱了。

    他道:“好好好,你们也好。我爹在吗?”

    一人道:“在,师父在书房呢,有人去跟他说了。”

    李玉真的心情有些复杂,既想念父亲,又感觉有点沉重,不知道他会不会一见面就狠狠骂自己一顿。周师兄拍了拍他肩膀,道:“师父想你想的紧,不会说你的。”

    李玉真嗯了一声,当着这么多人还是做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道:“我怕他干什么,出去转这一圈,还能白历练了么?”

    周益扬道:“那就好,咱们去见师父吧。”

    众人向太清宫内走去,眼前的宫观庄严华丽,园子里种着松柏。大殿屋顶上金色的琉璃瓦映着雪,放出绚丽的光晕,整个宫观都如同沐浴在灵光中一般。一个黄铜香炉摆在正殿前,里头满是香灰,空气中缭绕着檀香的气息。大殿中的长明灯照亮了三清的神像,让人顿生虔诚之心。

    与龙华寺不同,这里只接待王公贵族,百姓不到这儿来上香,因此格外幽静,是个能安心修行的地方。

    一重重院落掩映在古树丛中,有殿宇,也有钟楼、练武场、观星台和丹房。又回到了这个熟悉的地方,李玉真深吸了一口气,暗暗祈祷父亲当着众多朋友给自己一点面子,迈步往书房走去。

    周益扬来到门前,扬声道:“师父,李师弟回来了。”

    里头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进来吧。”

    李玉真一听见父亲的声音,脸就绷起来了。他停下来整了整衣裳,见衣服上没有灰尘,也没有皱褶了,这才迈步走了进去。

    李默今坐在书房里,屋里摆着三面墙的书架子,上面堆满了各种古籍和卷宗。一张大书桌上摆着文房四宝,笔架上挂满了狼毫。墙上挂着一张前朝名家的泼墨山水,气势十足。墙边的花架子上养着一盆绿油油的兰花,只会长叶子的样子跟父亲乏味的性情简直一模一样。李玉真走之前就没见过这盆里的花开过,当然也不知道自己走了这么久,还是不是原来那盆了。

    李默今五十来岁年纪,鼻梁高挺,仔细看来还生了一双凤目。他的肤色黝黑,嘴边有两道浅浅的法令纹,唇上留着一撮胡须,穿着一件天青色的道袍,衣摆上绣着五行八卦的纹样,神色有点威严,但也没有李玉真说的那么吓人。

    周益扬行礼道:“拜见师父。”

    李玉真一见了他就像耗子见了猫,什么雷霆战神扬眉吐气都抛到脑后了,老实巴交地行了个礼,道:“孩儿回来了,拜见父亲。”

    李默今注视着儿子,三年没见,他长高了一大截,肩膀宽了,脸上的骨相也显出来了。原来还有点唯唯诺诺的气质,现在变的干练了一些。李玉真抬起了眼,好久没见了,父亲好像没什么变化,就是白头发多了一点,眼角也多了几根皱纹。他不光要管观里的事,也要操心国事,看来这几年过得很辛苦。

    李默今的神色淡淡的,道:“回来就好,这几位是?”

    李玉真让开一步,把兄弟们介绍给父亲,道:“这位是段星河,我的好兄弟,我在大幽遇见他的。段兄很有修真的天赋,前阵子蜀山掌教收了他做关门弟子。这是步云邪,精通医术,是百草谷灵犀道人的徒孙。这是赵大海,这是伏顺,我一直跟他们在一起。段兄他们帮了我很多忙。”

    段星河等人纷纷行礼,道:“拜见李掌教。”

    李默今点了点头,他的消息灵通,早就知道儿子跟他们在一起的事了。这些少年人的品行都是靠得住的,要不然他们也不会得到那么多前辈的青睐。他道:“不必客气,多谢你们照顾我儿。诸位长途跋涉辛苦了,益扬,你带客人们去休息。晚上让厨房摆一桌上好的酒宴,为各位小友接风。”

    李玉真松了口气,父亲毕竟是个体面人,没当着朋友们数落自己。周益扬抬手摆了个请的姿势,道:“跟我来吧。”

    段星河看了李玉真一眼,目光里带着一点笑意,仿佛让他自求多福。李玉真只能硬着头皮挺着,等父亲发话。人都走了,屋里只剩他们父子俩。李玉真顶着让人难受的沉默,不敢乱动。李默今道:“为什么偷偷跑了?”

    李玉真就知道父亲要这么问,他一路上想了许久,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么多年了,自己老是被父亲拿来跟别人比,他不管多努力,也得不到一点认可,实在忍受不下去了。

    他觉得自己不用多说什么,父亲不是个石头做的人,心里应该都明白。他转开了眼,低声道:“也没什么……就是想出去看看。”

    李默今看着他,浓密的眉毛皱起来,显得有些难过。这熊孩子一跑就是三年,天大地大,妖魔横行,自己根本没地方找去。这孩子的母亲没得早,自己还把他弄丢了,最初的那一阵子,他内疚的都不敢看妻子的牌位。

    他一直在派人找他,后来紫衣侯说在大幽的拍卖会遇见了李玉真,他好好的,跟一些修行的年轻人在一起。李默今的心里才好受了一些,他这些年也有点懊悔,觉得自己对儿子太苛刻了。他叹了口气,转移了话题道:“在外头过得怎么样?”

    “还行,”李玉真道,“看了不少名山大川,还见了些小怪物,赤藤妖、竹节虫什么的,都不足为惧。”

    他怕父亲担忧,没说自己遇见大妖的事,只提了些好对付的小妖怪。李默今知道外头凶险得很,他一路上怕是吃了不少苦。

    李玉真想了想,从腰包里掏出了一块琥珀,递了过去。金色的松脂里包裹着一根金属绿的竹枝,腰上有一对红色的翅膀,有掌心那么大,漂亮的不像是真的。这还是他刚去大幽的时候,在树林里发现的。

    他对此物特别宝贝,想把它送给宋胡缨,可惜她不喜欢虫子。李玉真只好自己一直揣着,时不时拿出来把玩,边缘都盘的很光滑了。

    “这是什么?”李默今道。

    李玉真露出了浅浅的酒窝,道:“竹节虫,这种颜色的只有大幽有,叫做红翼青龙,好不好看?”

    李默今沉默着,想起了这孩子小时候在花园里粘知了的情形。太阳晒得人头顶发烫,李玉真也不嫌热,仰起小圆脸,伸出小胖手道:“爹,知了猴儿,给你,炸了吃。”

    小时候的他又白又胖,身上的肉像莲藕一样一节节的,还没长开,却知道有好东西先给爹娘。

    李玉真似乎也想起了从前的事,那只知了被父亲扔掉了,他被带回去好好地洗了三遍手。父亲不准他玩虫子,让他在屋里把经文抄完。漫漫长日,陪伴他的只有写不完的功课,印象中的父亲也只扳着一张不近人情的脸。

    李默今没有碰那块琥珀,李玉真想起了他训斥自己玩物丧志的情形,讪讪地收了起来。他本来还想在父亲面前表现得成熟一些,没想到见到他就紧张,不小心又把自己孩子气的一面露出来了。

    李默今道:“历练了三年,修炼到什么程度了?”

    李玉真挺起了胸膛,自豪道:“到金丹期了。”

    李默今有些意外,这孩子走的时候才刚筑基,现在居然成长这么多了。他招手道:“过来。”

    李玉真走到父亲跟前,伸出了手。李默今伸手一摸,果然气海宽广,内息深沉,而且快要升阶了。他严肃的脸上头一次露出了赞许的神色,道:“不错,有进步。”

    只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就让李玉真心里兴起了惊涛骇浪。父亲从小到大都没夸过他几回,如今这一句不错,让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缩回了手,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李默今的神色温和了许多,道:“回去休息吧,晚上跟你的朋友一起吃饭。”

    李玉真点了点头,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去的,一路上轻飘飘的就像脚踩棉花一样,满脑子都在想,我爹夸我了我爹夸我了他居然夸我了——

    他回了屋,自己的房间还跟三年前离开时一样。青色的帷幔,水蓝色的被褥。墙上挂着一只燕子风筝,一丁点儿灰尘也没有,应该是大家知道他要回来,提前把屋子打扫干净了。

    还是在自己家里住着安心,李玉真躺在床上,想着刚才跟父亲说话的情形,觉得像做梦一样。他翻了个身,浑身放松下来,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当天晚上,李玉真在花厅招待朋友们好好吃了一顿,太清宫不忌荤酒,席上的菜肴十分丰盛。伏顺吃的肚子圆滚滚的,用力拍了拍道:“啊……大新真是个好地方,跟李兄来就对了。”

    李玉真道:“喜欢就多住一阵子,把这儿当成自己家。”

    步云邪怀里抱着墨墨,道:“你还回四灵山么?”

    李玉真没想好,但估计在家待久了又要挨父亲的骂,还是在外面逍遥自在。他低声道:“先不提这个,吃好喝好,喝好吃好。”

    众人心领神会,专心吃饭,回去睡了一个好觉。次日一早,父亲让人给李玉真送了一大筐子柑子,他一个人吃不了,背去给兄弟们分了,顺便留在屋里跟大家打叶子牌。

    第三天过了午,李玉真才起来去厨房领饭,大家都吃第二顿了,他刚吃早饭。

    李玉真觉得自己这样太懒散了,父亲不管不代表他不知道,观里什么事都有人跟他汇报。吃完饭他打算去书阁看看有没有适合自己的书,走之前自己的水平有限,很多符修方面的书都看不明白,如今应该能学到一些东西了。

    几个师兄弟从外头回来,见了他十分高兴,道:“李师兄,你回来啦,好久不见!”

    他们从前都是一起打坐练功的,关系很亲近。李玉真露出了笑容,道:“好久不见。”

    一人道:“你要去哪儿?”

    李玉真道:“去书阁。”

    另一人伸手搂住了他的肩膀,道:“去什么书阁,大冷天的。我屋里有点心和茶,过来坐坐。”

    李玉真寻思着就坐一会儿应该不耽误事,便跟着去了。师兄弟们坐在炕上,听他说着出去这段时间的见闻。一人道:“后来呢?”

    李玉真道:“后来那贪吃的怪物就被我们赶走了。钱老爷也不再看什么都饿了,我们走的时候,他正在减肥,肚子上瘦了一大圈了。”

    其他人跟听评书似的,都兴味盎然。李玉真喝了一口茶,道:“别光听我说啊,你们怎么样?”

    小师弟道:“我们跟从前差不多,就是打坐、练剑。你不在的这段时间,左师兄每年门派大比都是第一,一点悬念也没有。我们押宝都挣不到钱了,唉。”

    左师兄名叫左惜椿,是李默今收的大弟子,比李玉真大三岁,一派端严的气质,比他看起来更像李默今的儿子,也比他靠谱多了。不过左师兄老这么严肃,大家不怎么敢亲近他,反而更愿意跟李玉真厮混在一起。李玉真一直被拿来跟他比,心里很不服气,如今回来了,是该找个时间去见见这个宿敌了。

    他正寻思着,小师弟掏出了叶子牌,一脚踩在凳子上,道:“来,难得人齐,玩点大的。”

    小师弟叫侯二,大家都管他叫二猴,长得也人如其名猴灵猴现的。这家伙平时功课还行,就是爱赌钱。他身边的人多,消息也是最灵通的。一人道:“别了吧,师父不让赌的。”

    二猴道:“十文钱一局还能叫赌?来不来,不来以后都不带你了。”

    有愿意玩的凑了过来,李玉真也被他们拉着加入进去。屋里闹哄哄的,他渐渐就忘了自己本来要干什么去了。

    要说打牌真的是消磨时光的利器,李玉真回到住处时,天已经黑了。他悔恨自己不知不觉浪费了一天的时光,在日记上写道:“腊月初五,又打一天牌。李玉真,你不能再这样堕落下去了!”

    ……

    “腊月初六,打牌。”

    李玉真写完了日记,颓废地倒在床上,打算早睡早起,从明天开始用功。这时候就听外头有人敲了敲门,李玉真坐了起来,道:“门没关。”

    一只手推开了门,却是李默今来了。李玉真顿时打了个寒战,站起来道:“爹,你怎么还没睡。”

    李默今进屋看了一眼四周,屋里有些凉,炭火还没烧起来。他道:“刚回来?”

    李玉真嗯了一声,父亲也没追究他干什么去了。之前他训斥了两句,这熊孩子就偷偷跑了,李默今生怕他哪天又要悄悄跑路,打算给他说门亲事拴住他。堂堂国师扯了个凳子坐下,难得温和地跟儿子商量道:“爹有件事跟你说——你也不小了,考虑一下人生大事吧。”

    李玉真还以为父亲知道自己跟师兄弟赌钱的事了,有些紧张,没想到他是来说这个的。

    李默今一向话不多,谈论这种事也单刀直入,道:“爹给你安排相亲,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李玉真有点受不了,道:“我不想成亲,我想专心修道。”

    李默今道:“为什么不结?咱们修行之人也能结道侣啊。”

    李玉真有些别扭,道:“不想就是不想,你别问了。”

    李默今注视了他片刻,心思剔透,一眼看出了儿子不是不想。他道:“你有喜欢的人了?”

    李玉真寻思着说了父亲也不可能答应,但自己确实也很想让他知道,毕竟他是自己唯一的亲人了。他犹豫了片刻,低声道:“宋姑娘。”

    李默今的眉毛扬了起来,道:“谁?”

    李玉真道:“宋胡缨,就是大将军的女儿嘛。”

    李默今的脸顿时就沉下来了,道:“你说宋破虏,你喜欢他的女儿?”

    李玉真沉默下来,被父亲的气场压制着,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李默今一向跟宋破虏不对付,要是跟他结了亲家,早晚要被气死。

    前几年大幽要跟大新开战,国师问卜此战是否有利,结果是此战劳民伤财,不如暂时忍耐。但宋破虏说大幽屡次在边境挑衅,还假扮成土匪杀害过往的客商、残害百姓,非打不可。

    朝中大臣为了此事吵了好几天架,户部说没钱,兵部说不打就叫人小瞧了,太清宫说时机不好,再等等。最终皇帝还是动用了私库,补贴了一部分军饷,准了宋破虏带兵出战。那一仗打了三个月,虽然打赢了,损失也不小。

    宋破虏身为将领,觉得事关国家颜面就得寸土必争,谁敢挑衅就铁拳出击。他打了胜仗很是自豪,逢人就说李默今卜的卦不灵,甚至在大殿前与友人说,国家要是交给巫师来管,还要文臣武将干什么。李默今从旁边经过,知道他是说给自己听的,气得不行。后来每次上朝,一见他就有气。

    其实双方都没有错,但从那以后梁子就结下了。李默今不管说什么,宋大将军都要反着来。皇帝有心情就管一管,没心情就当没听见,随他们吵。

    李默今受了宋破虏好几年气,还没找到机会跟他算账,如今自己的儿子居然喜欢上了他家的女儿,对于国师来说简直就是晴天霹雳。李默今黝黑的眼睛注视着儿子,几乎要瞳孔地震了。他道:“你不知道宋家的人什么德行么,打了个胜仗就得意洋洋的,天天在朝里横着走。你喜欢谁不好非喜欢他家的闺女!”

    李玉真有些不好受,但他有自己的坚持,道:“我就喜欢她,不想见别人家的姑娘。”

    李默今皱起了眉头,道:“之前那个摆擂台把京城里的王孙公子都暴打一顿的野丫头,是不是她?”

    李玉真恳切道:“她不会打我的,她对我很好。她一直跟我们在外面历练,我们还一起养了一只猫,叫小对眼。”

    李默今气得不行,道:“还私相授受,一点规矩都没有了。我看你出去这一趟也没什么长进,回来就知道打牌、赌钱,越发不像样了!”

    李玉真哑口无言,就知道自己干了什么父亲都看在眼里。李默今站了起来,扳着脸道:“从明天起,给我按时上早课。再跟人胡混就去大殿前跪着!”

    大殿前头人来人往的,跪着太丢人了。李玉真觉得父亲就是在公报私仇,一提起宋破虏就大发脾气。李默今不给他抗辩的余地,狠狠一拂衣袖,大步走了出去。李玉真看着他的背影,有些不甘心,低声道:“你也没什么长进,就知道骂我。有本事去跟宋大将军吵架啊,你又吵不赢。”

    夜里下了一场薄雪,一大早出了太阳,天空格外明朗。大街上已经扫干净了,鲜红的鞭炮衣和雪花都堆在路边。段星河站在街头,展开一张长长的纸,上面写满了店铺的名字。

    步云邪背着个读书人用的竹箧,里头铺了一层蓝底白花的薄棉被。墨墨坐在书箱里,脑袋顶开了盖子,一双黑豆眼好奇地望着外面。赵大海把它的脑袋按回去半截,道:“这里的人没见过你,稍微藏一点,要不然他们害怕。”

    墨墨啾地叫了一声,把翅膀藏了起来,露着一双耳朵,就像一只半大的小黑猪。它如今长大了不少,普通的兜帽已经兜不住它了。早晨拿书箱过来的时候,段星河还有点惆怅,道:“孩子长大了。”

    步云邪摸了摸它的脑袋,道:“是该送去上学了。”

    墨墨的脑袋上冒出了问号,步云邪拍了拍箱子,道:“带你出去玩,去找好吃的。”

    一听好吃的墨墨顿时懂了,自己钻了进去。步云邪容貌俊美,气质卓然,身后却背着一头小猪,有种微妙的反差感,反而中和了他那种高不可攀的气质。

    有女孩子从旁边经过,假装看他的宠物猪,其实在偷偷地端详这个英俊的男子。街对面也有几个姑娘望着这边窃窃私语,不知道他姓甚名谁,家在哪儿,有没有婚配。

    伏顺凑过去看纸上的内容,见上面写着刘记的牛肉酥饼,宝香斋的酱鸡、烧鸭翅和麻辣鸭脖,柳遇春家的糖水,许百胜家的羊肉汤,孙老三的孜然烤肉,老白家的酥锅,张渔夫家的蟹黄面……

    这名单是昨天李玉真写给他们的,他爹让他每天按时上早课,李玉真腾不出功夫陪他们,只好写了个单子,让他们自己去逛。

    出门之前,周益扬看见了他们,打招呼道:“好兴致啊,出去玩?”

    “是啊,”段星河的心情很好,“随便逛逛,一起么?”

    周益扬怀里抱着些卷宗,准备送到书阁去,道:“我活没干完呢,你们去吧。喔对了,最近城里有点乱,你们可要小心啊。”

    段星河有些奇怪,道:“怎么个乱法?”

    “不好说,”周益扬的表情有点神秘,“就是鸡飞狗跳的,百姓家里老是丢点小东西,莫名磕一下碰一下的。”

    段星河寻思着快过年了,大家心浮气躁,街上人挤人的,小偷小摸的也多,玩的时候多长个心眼就行了。

    他看着前头的街道,早起的铺子已经开始做饭了。热腾腾的牛肉饼香气冒出来,弥漫了整个街道。

    李玉真说那家的牛肉饼特别好吃,咬一口外皮酥脆,肉汁饱满,胡椒味又香又辣,他惦记这个味儿都三年了。段星河把纸往怀里一揣,呵出一口白气,道:“走吧,今天想吃什么都行,我请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