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采访 自己咬到了。
夏嘉禾和小弟不欢而散。
回到房间后, 怎么也睡不着。
她看着床上睡了一头大汗的孩子,伸手去帮忙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动作很轻, 却还是不小心叫男孩醒了过来。
男孩有着一双和她很像的眼睛,睫毛很长,眉眼之间文静之中透着几分凌厉,一看就是个聪慧的孩子。
他浑浑噩噩的躺了几日,今日打了针后才清醒过来,清醒过来的第一眼,便是瞧见母亲憔悴的面容, 害他心里难过的要命, 想要抱抱母亲, 说些哄人的话都没能有力气,于是那会儿只是掉眼泪。
男孩仿佛有些嘴笨, 他其实方才就醒了,也隐隐约约听见门外头小舅与母亲的对话, 只是一时之间慌乱极了, 不晓得看见母亲后应当说些什么, 于是便假装睡着。
可这会儿他又直直看着夏嘉禾, 好似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说:“母亲,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你不要总顾及我。学校里的先生也总说女人天生比男人多一道软肋,所以她们比男人们更加坚毅勇敢充满力量, 我不要做母亲的拖油瓶,我想成为您的力量。”
这些实在是发自肺腑,男孩说完, 自己又生怕词不达意,还想解释什么,却听见母亲忽地开口道:“我都知道的,我都知道。”
“乖孩子,母亲会看着办的,你不要管了,学生的使命就是读书,你啊……像你小舅那样,平平安安的,自由自在的,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那我就心满意足了。”
小孩子闻言好似有些不太懂:“可母亲刚才还让小舅不要去做什么……”
夏嘉禾神情一顿,说:“我们和他的事情不是一回事,男女之间尚且这样朝不保夕,他还自认同男人之间能有什么白头偕老,这不是相信太阳会从西边升起来吗?”
可不管说多少遍,夏嘉禾也明白,这个世上的所有人都是这样,觉得自己会是那个例外,要不然就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总得自己吃了亏,才会长记性。
可即便如此,她也没办法放任夏稚乱来。
不若她当真和丈夫分干净,既然夏稚愿意跟她打这个赌,那么她就得竭尽全力的帮她的弟弟脱离苦海。
这边夏家大姐琢磨着如何与丈夫和平离婚。
如今离婚其实也不是什么小事,除了要登报,还要去新开的民政局登记签字登记。
她不确定丈夫会不会去。
或许是愿意的,只要她开口提,丈夫应该就会答应,不犯病的时候,丈夫一直是个很好说话的人,一直以来对她都心怀愧疚,再给他一笔钱,大约是能离掉的。
另一头,夏稚回到了房间里躺着。
但是没有换衣裳就在床上躺着不符合他的习惯,多脏啊。
于是夏稚立即又跳起来,两三下除了衣裳,钻进浴室里去。
他没有泡澡。
如今虽说刚刚入夏,却是已然像是三伏天那样开始热起来了,泡澡说不得还要泡出一身的汗来。
他只站在淋浴头下发呆,脑子里全是今晚上跟大姐说话的字字句句。
他只是回忆,回忆起来没完没了,什么时候打开的喷头都忘记了,任由那些水滴像是一场暴雨砸在他身上。
似乎是有些疼了,于是猛然惊醒,连忙又把水阀给关掉,机械化的抽出雪白的毛巾给自己擦拭。
擦的时候,他忽地看见了自己的手。
就是这只手的手心,陆开疆这讨厌鬼今日就亲在这里的。
像是攥着一朵火苗,这会儿忽地顺着他的脉络燃烧起来,叫他心脏砰砰直跳,却又惦记着大姐的事情,于是硬生生吞了下去,坚毅着,觉得最近这一摊子事儿并非坏事。
他只要晓得陆哥心里似乎是有几分他的影子,就快活了。
只要大姐能够和那抽大烟的离婚,彻底划清界限,他就算是彻底退回和陆哥从前的友谊线内又有何不可呢?
这世上,一切事故的发生都是有利于他的,何必总扭扭捏捏的纠结这些?
夏三少爷想到这里,忽地吐出一口浊气,露出个轻松多了的笑容来,他甩了甩手,忽略手心阵阵发酸的错觉,把擦了身子的毛巾随意搭在洗手台上,裹了睡袍便光脚踩出去。
好不容易回到了床边儿,他躺在床头,开了盏琉璃流苏小台灯,顿时五颜六色的光便从灯罩子里四散开来,落在夏稚绝无仅有的美丽侧颜上,他率先给好友曾小清打了个电话。
因为很晚了,还以为可能要许久才接通,谁知道刚打过去,没到两息的功夫便听见那边咔哒一声,电话通了。
“哪位?”曾小清学生时代便是个书呆子,因着家教甚严,从未作出过什么出格的事情,唯一一次被老师捉住罚站,还是被夏稚的追求者堵住了路,非要他把什么信带去给夏稚,这才迟到。
“当然是我呀,曾兄,上回您说的话可还作数不作?我是准备弃商从文了,也不知你的学校还有没有我的位置?”小夏说话风趣,哪怕没有看见人家,面上也笑盈盈的,让听的人仿佛都能想象得到他的美好。
曾小清那边并不安静,像是还有许多人在旁边说话,吵闹得像是在菜市场。
可一听见夏稚的声音,那简直高兴得像是跳了起来:“你小子,好好好,来得正好,我们这里学校刚刚修正好哩,就差你了,你国文好,也不需教孩子们多么高深的东西,从一年级先教起。”
“对了,我想问问,这学生学费是如何收的?年纪上有无要求?”夏稚想起陆家那位傻乎乎的丫头来,顺手的事儿,若是要钱,他可以资助呢。
曾小清道:“我们学校是国际援助组织沙利特教父组织的捐款办起来的,还有许多民间捐款,我父亲也出了不少,前期老师的工资还有学生的午饭,这些都囊括在内,起码三年内是不需要学费的,且这几年可以向教育局申请拨款。”
夏稚立即笑道:“那感情好,我这里有些学生,也不知名额够了没?”
曾小清也笑:“反正教十个也是教,教五十个也是教,只要你愿意,你收多少都没关系,只要他们自己愿意学,那就是好事。”
夏稚立即把自己那位侄儿还有那个陆家丫头的名字给报上去,挂了电话后,他琉璃似的眸子盯着那电话上的转盘良久,到底是忍不住还是拨打了一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那边也是飞快的接起,但是不是他想要听到的声音。
“喂,陆公馆,请问您哪位?”是陆家老宅的电话房的小子接听的。
“请问陆开疆陆二爷在吗?我是夏稚。”夏稚说完这话,手指头搅着电话线,总觉得自己这会儿打过去简直有种思念的欲盖弥彰。
但很快他又给自己找了个由,他想自己从前也和陆哥这样亲密,没道因为做过几次,以后不能做了,就要生分。
且他们也本来就不是什么情人的关系,依旧做好朋友,好朋友之间,半夜打打电话当然是可以的啊,很正当。
“哎呀!夏三公子!方才二爷还正问您呢,说您怎么还没到家,正准备给您公馆打电话呢。”电话房的小子说话很是好听。
夏稚转了转眼眸,几乎能想象得到陆哥这会儿什么表情,肯定气死了,这人控制欲不是一般的强,肯定算着时间知道他什么时候踏进家门,结果一直没有报平安的电话,正耐着性子要秋后算账。
真是可惜啦,他这几日才不要去陆哥面前晃悠。
“我这不是打过来了?劳烦你同你们二爷说一声,明儿起我可能要上班去了,家里的生意全权由大姐和二哥来帮忙了,还有,告诉你们二爷,明天若是膝盖疼,别到处乱跑,好好休息,泡个热水澡比什么都管用,免得日后老腿不中用。”
“这话我哪里敢说啊,三少爷,不如……”不如您亲自跟二爷说话?
后半句还没有说出口呢,电话就被夏稚给挂断了。
他自认这一摊子事儿差不多告一段落,第二天一大早拿了两片面包便跟王妈笑着说了声拜拜,踏上家里月租的黄包车便往曾小清新办的学校前去。
学校是用老旧的教堂改的,后面巨大的院子被加盖了两栋三层的楼房,窗户都是崭新的漂亮玻璃,夏稚一走进去,就能看见两栋楼中间那颗巨大的银杏树,因着还是初夏,如今郁郁葱葱,像是一个铺天盖地的罩子,连一丝阳光都泄不下来,只有边缘处摇晃着迷人的浅色叶影,像是一张以大地为幕布的皮影。
“夏兄!你可算是来了!”
校长曾小清这会儿身边还围着两个身穿浅灰色中山装的年轻人,这两人俱是一身的正气凛然,其中一个有些眼熟,夏稚定睛一瞧,倒也不是别人,竟是前些日子才见过的那个记者同志。
似乎是叫什么……王耀明。
从脑海深处找到这个名字后,夏三少爷笑容便挂在了那张漂亮的脸上,眼睛都像是星星都活了过来,一闪一闪的,直叫人挪不开眼。
“曾兄,不对,如今是不是要叫一声校长了?”夏稚说着,笑意盈盈看向王记者,对人很是俏皮的眨了眨眼睛,道,“真巧,我还说什么时候要上门拜访感谢一番,没想到相请不如偶遇。”
曾小清如今还穿着他那身老旧的长褂子,顶着一头老气横秋的略长碎发,好奇的看了看这两人,笑说:“我还说介绍你们认识呢,原来你们早就认识了。”
王耀明胸前今天没有挂着他的宝贝相机,他是受邀过来为学校剪彩的。
说起来这个剪彩的事情其实并非应当由他来做,一般都是由社会知名人士或者捐款最多的商人。
好巧不巧的,他父亲便是,可他父亲今日却又没有空,这才叫他代劳。
他父亲的原话其实并非多友好,而是看他最近做什么都魂不守舍的,所以才打发他出来调整一下。
谁能想得到,叫他魂不守舍的主人翁竟是也在这里,这怎能不叫王耀明觉着这是一种缘分呢?
他傻乎乎的笑着,听见曾校长的声音,这才突然的回神,连忙在自己身上口袋里疯狂翻找起来。
夏稚看这人浑身像是有跳蚤似的到处乱摸,抿唇笑了笑,心想这人真是有趣,直到看见这人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钱包,他才恍然大悟,开口感谢道:“我的钱包!真是感谢!我都要忘了自己钱包还在你这里了,好几次想着要去拿,真是没想起来,你看我这记性。”
王耀明笑起来滋了一口的白牙,实在是受不住夏稚的笑脸如此频繁盛开在眼前,眸子都垂下去,抓了抓自己的后脑勺,道:“夏公子是大忙人,本来就应当我送到府上去,只是总也没找到机会。”
他这话说得太客气了,不过正常情况下,的确会直接送到府上去,之后再由夏稚登门拜访道谢。
如今夏稚捏着这也不知道王耀明贴身带了多久的钱包,眸色都幽幽的,只是懒怠去捅破王记者的一番苦心,依旧客客气气的道:“哪里的话,王记者您真是,再说下去,夏某都要无地自容了。”
曾小清看这两人你来我往说的漂亮话都要一箩筐了,及时打断说:“好了好了,叙旧的话日后你们两个单独说也不迟,马上剪彩仪式就要开始了,咱们去前面吧。”
夏稚点点头,他往曾小清后面那群年轻人看去,认出好几个同学来,问了曾小清后,得知他们也都是老师,立即就像是找着了同类,凑一块儿叙旧去了。
王耀明则被曾小清拉着走在最前头,只是他不住的回头,又很克制的觉得自己这样很不象样,未免太过痴汉,于是等走到人前,面对无数的前来拍摄的记者同僚还有一些各界教育人士后,他才不再回头去看。
夏稚哪里是个木头呢?
被人盯着看是他生活的常态,更何况是这样拙劣的视线。
他不觉得困扰,任何追求者都不是他的困扰,所有没有付诸行动,公开与众,死缠烂打的行为,他都能假装不知道。
不然若是人人都要他细心照顾,好好开导回应,那他才是不要活了。
原以为剪彩很快就能结束。
谁知道夏稚和同学们站在下头半天,都没等到剪彩仪式的开始,说是还要等几个重要人物。
这会儿日头渐渐高了,夏稚站在太阳底下晒不了太久,就开始觉得浑身汗水到处流,像是滚针似的,叫他开始起一些小红疹。
他有些受不了,退了几步,到有荫凉的地方。
就在这时那边才有了动静,一群人细细簌簌喊着‘来了’,才见一辆黑色的雪佛兰缓缓停下,车门被司机连忙下车绕过来打开,里面下来的也不是什么不认识的人,竟是前段时间才被陆哥和他得罪过的前任——纪世宗!
——他来做什么?!
夏稚已经很久没想起这个人了。
说是前任,其实当真按照顺序来,这位是前前任了,夏稚真正的前任一早就被他丢湖心亭了,至今反正没再见过。
他看见纪世宗便皱眉,下意识想要躲一躲。
可到底又站住了脚步。
他是不信这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什么不合时宜的事情的。
这位仁兄和陆哥挺像,都很爱面子,大约也是因为爱面子,过于自负,所以被他甩掉后,才会一直好像很不甘心吧。
夏稚反正是这么认为的。
他不觉得纪世宗是真的爱他,所以只能是为了所谓的面子,非要再在他这里找回场子。
他藏在影子里,很有些掩耳盗铃的意思。
他这样一位高挑漂亮的年轻人,哪怕穿着最普通的衬衫褂子,静静的立在那里,也是夺目不已的,像是遗世独立的仙鹤,也像是一枝独秀的牡丹。
纪公子款款随着女伴下了车,十分风光的和众人嘘寒问暖,俨然一派成功人士的模样,瞧不出前些日子被巡捕房的逮起来时恼羞成怒的落魄,这会儿简直可以称之为人模狗样。
“纪公子来了!”
“原来等的是上海的纪公子,我道是等谁呢。”
曾小清悄咪咪的看了一眼夏稚,遥遥远远的受了夏稚一记白眼,他讪讪笑了笑,没法子,假装没看见。
曾小清是晓得这位纪公子跟夏稚的关系的,可没办法,学校需要钱,纪公子给钱又没有提出其他的什么要求,他总不能跟钱过不去。
他也没有想到会让两人在这里遇上啊。
反正昨儿询问纪家,纪公子要不要参加剪彩仪式的时候,那边的回复可是十分清楚明白的——不来。
鬼知道为什么这会儿又来了。
公子哥儿们的想法,曾小清一向是搞不明白。
就像他也从来不明白夏稚这位好友为什么总是像一只鸟一样,从不在一棵树上歇息做窝,好像每次时间差不多了,就非要换一颗树。
将好友比作鸟,说出去实在不好听,但曾小清也实在找不到其他更恰当的比喻了。
眼见着曾小清心虚不敢看自己,夏稚也无奈了。
他琢磨着自己要不要暂避一下,免得纪世宗找到自己麻烦。
——不过或许自己又多虑了,如今纪家跟陆家正合作得像是度蜜月一般,纪世宗再怎么混账不计后果,也不会在这个节骨眼来触陆哥的霉头。
夏稚想到这里,心里稍稍安心,却不想纪世宗直勾勾看向他这边,和众人打完招呼后,携着那位穿着洋装的年轻小姐竟是径直往他这里走来。
夏稚头皮瞬间开始发麻,却没有后退的意思。
他垂眸,听见自己深呼吸了一下,左右看了看,发现到处都是人看着自己,便也不怕被这位纪世宗当真怎么样。
于是做出一副遇见老熟人的微笑看着纪世宗那张充满英武之气的皮囊,道:“真是好巧,纪公子。”
纪世宗一步步走上台阶来,却没有完全站到夏稚的面前去。
他站在夏稚的下面一个台阶的地方,和夏稚平视,他似乎很喜欢这种平视的感觉,能够在夏稚那双干干净净柔软似水的眼睛里看见自己的影子。
“真见外,夏稚,从前喊我纪兄,要不就喊我小哥哥,这会儿未免太生分了吧?”
周围也有些客人站的比较近,隐隐约约的听着一些,俱是好奇着多瞅了他们这边几眼。
夏稚倒不怕被人看,他一向做事儿都光明磊落的,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绝不做什么叫人背后说闲话的事儿。
当然了,这段时间对陆哥的事情,夏稚觉得自己实在是难得糊涂。
“生分吗?”小夏微微一笑,才懒得跟人叙旧,而是看了看纪世宗身边这位模样很是清秀的小姐。
纪世宗这才领着女人走上最后一节台阶,跟夏稚礼森*晚*整*貌介绍说:“忘了介绍,这位是我妹妹,纪璐,因为跟陆家有些事情,家里叫我带着妹妹过来相看相看,说不得什么时候就要跟陆家成秦晋之好。”
纪世宗故意把‘秦晋之好’这四个字说得重了几分,原以为会看见夏稚难堪或者忧伤的一些神情。
总之不该是现在这样平静的表情。
“你怎么不说话?”纪世宗像是憋了一肚子的屁,好不容易放出来了,却发现心上人连笑都懒得笑一下,一时觉得自己这段时间周旋在家里跟陆家,极力促成两家婚事的行为简直可笑。
夏稚一脸淡然:“恭喜恭喜?”
纪世宗还想说些什么,另一头剪彩却完成了,众人欢呼着,记者们簇拥上去给曾小清等人拍照。
有人喊着夏稚的名字,说是教师们都要过去合照,曾小清则亲自跑过来说:“纪公子也来合照吧?”
纪世宗就见夏稚很是礼貌的跟纪璐点了点头,率先离去,离开的风中都飘着一股子说不上来的沁人芬芳。
因此夏稚哪怕没跟自己打招呼,他也笑了笑,颇有些神禁止的味道。
一旁姨太太养大的纪璐在家中因为母亲受宠,所以她从小得到的偏爱也更多些,虽然越不过纪世宗去,但跟纪世宗也算是合得来的兄妹。
她看大哥被人甩了脸子还笑呵呵的,简直是见了鬼一样,小声询问道:“你笑什么啊大哥?”
纪世宗目光幽幽落在夏稚那走路都翘挺挺的,扭的很是好看的屁股上,回道:“没啥。”就是小乖这看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劲儿,还真是不得了,像个小猫。
“对了,大哥,人家陆家还没有说是要同咱们定亲呢,这么早就说出去,不大好吧?”虽然现在不像从前,女子连相看人家都要偷偷摸摸,但是冷不丁的到处去说跟陆家的婚事,要是传布出去,最后又没有结婚,那岂不是挺不好看的?
纪世宗却不管这个,说:“板上钉钉的事儿,陆家老爷子很看好你,你放心就是。”
纪璐迟疑的点了点头。
她其实对自己的婚姻会是家族利益的一环这件事很清楚明白,她不觉得这样不好,能够为家里做出贡献,是她今生最大的荣耀。
只是不知道陆家的二少爷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希望是个好相处的,传闻中可太吓人了,她怕自己见人家面都说不出话来。
“夏兄,站到这里来!”
有同学招呼夏稚过去。
夏稚立即招手回应,站到曾小清和同学的旁边,拍照的是个大胡子摄影师,抱着一个长鼻子相机,很像夏稚学生时代那位极具艺术气息的美术老师。
那位老师曾经很喜欢他,还说要带他去法国参加画展,说他的画初具灵性,总有一天,说不定可以代表国人获得国外的奖项。
夏稚那会儿心中窃喜,却又害怕自己以后没有达到这样的成就,害怕自己以后也没有这样的灵性,便率先打起了退堂鼓,转而去跟着地质考古的老师学习鉴赏文物。
往事瞬息闪过,像是一张网把他的怯懦捞出,但他依旧表面光鲜亮丽,充满朝气的站在这里,和同学们一块儿照相,谁都没法不说他一句风采照人。
随着好几声‘咔嚓’声伴随着闪光灯落在众人头上,不知何时蝉鸣吱吱作响。
夏稚抬头望了一下侧面那一片松树林,阳光刚好穿过林间落在他面上,本就流光溢彩的眼顿时像是古墓里初见人间的夜明珠,漂亮的无法言说。
他在看阳光,一旁的王记者也在看他。
再旁边些的纪家大少爷则看着他们两个,很有些若有所思的勾了勾嘴角。
没办法嘛,他的乖乖就是这么的惹人心爱,大家都看夏稚,正证明他爱夏稚爱得很正确。
纪璐看大哥眼睛直勾勾的落在那位美丽的男人身上,不难知道这位就是搅和得他们家里乱七八糟的罪魁祸首了。
家里的大太太因为大哥不听话,到了天津后居然跟个男人要死要活这件事,已经闹过好几次了,大哥还被这边的巡捕房关过一次,明摆着这人是碰不得的,怎么还要过来招惹啊?
纪璐隐隐有些担心,却不等她开口劝说几句,一旁的大哥便率先问她:“你瞧他,是不是像个洋娃娃一样?”
纪璐愣了愣,点了点头:“是……但是……”
纪世宗笑道:“瞧着漂亮强势,实际上脑子里空荡荡的,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说他是个花瓶又言过其实,他什么都略知一些,简直是个简易版的百科全书,和他聊天,他什么都能和你聊起来,绝不会冷场,还会带你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好像整个世界都是他的。”
纪璐看大哥说这些话的时候,面上是她从未见过的笑意,一时间过于震撼,讷讷半晌,说:“大哥你不记恨他和陆家送你进巡捕房吗?”
“那咋了?”纪世宗回头总算是把视线落在妹子身上,满眼的孺子不可教,“这说明之前的方法不可取,走错了路,换一条不就是了?”比如给陆开疆找个老婆,离间他们两个这一条。
这边兄妹俩的对话,夏稚是听不见的,他被曾小清带着去学校开会。
学校第一天开学,上午是各种活动和见各种社会捐款人士,下午才是正式的开始上课,老师们需要知道自己分在哪一个班级。
曾小清很照顾夏稚,知道夏稚现在有意教小孩子识字,所以直接分在一年级,只教一年级的国文,但是又不想浪费夏稚的才华,他一直认为夏稚是很有才华的,所以又出于私心让夏稚教七年级的作文。
这时候的学科分布还不是特别统一,每个地方考试甚至考的都不一样。
但这种世道,能有学校念已经是天大的好事了,也就没有人去统一过这些。
中午夏稚原本打算请王记者吃顿饭,好了却一下他们之间的故事,毕竟自己的确欠王记者好几次人情了,却没想到刚和王记者走出学校,准备往旁边的悦来楼吃饭的时候,学校门口就有一辆福特轿车大剌剌的停在正中心,直叫出学校的人都分流成了两条小河。
夏稚都不需要去看车牌,潜意识便感觉陆哥坐在里头,怕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吧?
他脚步顿了顿,身边的王记者忽地问他:“怎么了?”
夏稚笑了笑,说:“没什么,是我朋友来找我了。”
“既然是朋友,那不如我们改日再……”
“这有什么,王记者你也是我的朋友啊,既然都是朋友,又有什么原因不能坐在一块儿吃饭的?我又不是什么大领导,吃个饭还要单独同谁一起。来,我介绍你们认识。”小夏一派的天真和蔼。
王耀明哪里受的住这般热情,虽然依旧觉得,害怕自己耽误夏稚和朋友叙旧。
可夏稚也说他与他,他们两个也是朋友啊。
那便一起!
王记者甚至有种自己被夏稚带着见家长的紧张,悄悄了一下自己的发梢。
夏稚余光瞧见了,倒觉得这位记者真是个可爱的人。
而随着越走越近,车窗总算是摇了下来,里面坐着的男人也果然不是别人,正是昨晚在家中祠堂跪了一夜,仅仅休息了几个小时就跑来见夏稚这兔崽子的陆二爷。
王耀明头一次这样近距离的见这位传说中的风云人物。
一下子便感觉对方对自己似乎是有些敌意,但见多了这类商业巨鄂的王记者也并不害怕,只是心中略微发毛。
“陆哥,你怎么来了?今天不难受吗?怎么不在家里好好歇息一下?”夏稚神情一如既往的友好,和往日别无二致。
陆开疆却敏锐的从夏稚过来找自己还要带上另一个男人,并且没有主动乖乖上车这一点,立即感觉出不对劲来。
昨天夜里他还感觉出夏稚对自己也有同等心情,今天就好像又发生了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个小乖……他到底想什么呢?
陆开疆素来没什么耐性,可在外人面前,总是给小乖留几分颜面,所以并不说什么惹人遐想的话,而是平静道:“听说你第一天上班,来请你吃饭。”
“那还真是巧了,我还正想请王记者吃饭呢,陆哥你觉得呢?若是方便不如一起?不方便的话,改天我找你去。”夏稚微微笑着。
陆开疆也笑:“没有任何不方便呢。”
王记者在中间总觉得这对话有几分火药味,但或许是自己的错觉。
“那真是感情好,王兄,一起上车吧,今天咱们不去悦来楼,干脆去和平饭店吧。”
小夏开了门,很礼貌的邀请新朋友王兄先上车。
王记者看着黑洞洞的汽车内部,莫名有种要向虎山行的英勇就义之感。
但应该也是错觉。
他对着让了座的陆二爷点了点头,对待这样的传奇人物,王记者还是有几分崇拜的,他听自己父亲很是赞赏这位仁兄,雷厉风行的处事风格,整个家族坚决对外,一心救国的思想念,都是值得他们这样的年轻人学习的。
奈何这位爷向来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也从来不曾接受什么采访,若是能单独为这位爷做一次专访,回去说不定还能弄个头版头条呢。
王记者心思活跃起来,夏稚正巧上了车,坐在他身边,王记者便有些控制不住的先问夏稚:“也不知道我这样上来,是不是有些打搅你们?”
王记者后知后觉的说。
夏稚当然觉得没有什么啦,他微微笑着,看向陆哥:“并没有啊,对吧?”
陆开疆静静坐在两人对面,看这两人说说笑笑的,好似没什么情绪,只是手里不知什么时候把手串给撸下来捏在手里转,一颗颗的由大拇指往手心里掰,发出脆生生的细微声响。
“嗯。”半晌,陆开疆点了点头,很给夏稚面子。
“那就好,大家都说陆二爷很难接近,看来也只是传闻,二爷显然只是话少了些,人还是随和极了,也不知这次二爷回来天津是有什么要事要办吗?前段时间还听说同上海纪家起了冲突,后来又好了?”王记者说着说着,职业病就带出来了,问完后自觉有些讨人嫌,立马又不好意思的闭嘴,对着夏稚连连作揖,“哎呀,实在是抱歉的很,我真是有些毛病,见着人,总忍不住要说些不好听的。”
“大家都晓得陆二爷是从来不参加采访的,我方才实在是冒犯了……”
话音刚落,夏稚就听见陆哥忽地开口说道:“没什么冒犯的。”
王记者顿时眼睛都是一亮,先是看了一眼漂亮的夏稚,发现自从遇见夏兄后怎么遇见的都是好事。
随后他正襟危坐起来,拿出十二万分的精神询问这位从来不曾给任何记者好脸色的二爷:“请问之前说你们同上海纪家联合建造新的铁路,期间没有找当政要一分钱是真的吗?”
陆开疆显然对这个问题不太满意,他简单点点头,没有说话。
王记者想问的实在是太多了,一时之间竟是也不知道怎么开始,便东一榔头西一榔头的问:“您觉得天津以后会不会被日本占领?”
陆开疆这回是摇头。
王记者又问:“陆先生这么多年,创下这么大的事业,难道就没有想过娶妻生子,再将自己的念和想法传承下去?”
陆开疆这回总算是开口了,他没有去看对面可恶的夏稚,静静的,犹如一尊不动佛陀,发丝都略带着几分禁欲的克制感,叫人不敢不尊敬。
“没有想过,从来没有,以后也不会有。人若是需要后代来传承自己的念,那说明他没有能力做好自己的事情。”
“那这么说陆二爷您有能力完成自己的梦想?请问您的梦想是什么呢?”
这个问题实在是太空泛了,任何热血青年有志之士的梦想都是救国,问这种问题相当于是在让人做填空题。
但陆开疆这回忽地轻轻看了一眼他的夏稚。
这位兔崽子似乎微微心虚,看向窗外,只留给他了一个捉摸不透的侧脸。
“我没有梦想,小时候或许是有的,就是有钱,越有钱越好,想要成为所有人都不会无视,瞧不起的人物,想要拿到整个陆家的权力,一直很执着的追求这个,可如今几乎拿到手了,却觉得就那么回事,并不如何,但如果没有,又是万万不能的。”
这话说得有些迷迷糊糊,王记者听不太明白,只能继续发问:“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不能这么说,是只有得到这些地位权力,才有资格说食之无味弃之可惜这句话。”
王记者有些明白了,这大约就是有钱人的通病,既觉得钱没有什么作用,太多太多了,根本花不完,所以觉得钱没有用,但如果真叫这些人成为穷光蛋,他们或许又是第一个跳出来叫苦叫累的。
但这么说陆二爷恐怕不大好,陆二爷这些年捐款可比他父亲多得多,这样的有钱人当然是越多越好的。
“而且,我也从来没有打算过要和谁结婚。”
不等王记者继续提问,陆开疆便自己开始说了,一边说,还一边看王耀明拿出来的随身笔记,道:“记下来,若是要发表文章,可以写本人不打算和任何人成婚。”
王耀明倒也不笨,感觉的出来陆二爷这是打算借着他们这个平台向某些人士表明态度,可向谁呢?家里吗?
“别写。”
忽地身边一道清朗的声音传来,一只手遮在了他的本子上。
这手简直像是玉石所作,哪里还叫王耀明有写字的欲望,只愣愣看着这只手,反应了一秒,还想问什么,就听身边的夏稚说:“我哥这些私事儿不适合写在这上面,他家里对他的安排,或者说他以后有什么想法,这都不一定,我哥这会儿在跟我赌气呢。”
“赌气?”
“赌气?”
两个男人异口同声。
夏稚垂眸,没有去看陆哥的眼,只是一派真诚的看着王记者,说道:“事实是我不能人道,陆哥他心疼我,说我若是这辈子都孤家寡人,成日同男人混在一块儿,他也陪我一辈子不娶,他这人真傻,总说这些话,说得多了,到时候真成了真事儿,那多得不偿失。”
陆开疆听着夏稚的这番话,眸色微微一凝。
夏稚多爱面子的人啊,多恨自己不能人道的人,居然能这样简简单单大大方方的说出来给第三个人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
不等陆开疆研究夏稚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那边王耀明便已然流露出无尽的同情,说:“天啊,夏兄,这种事情……”这种事情居然都能说给他听,实在是……
王耀明心中忽地涌现出无数感动来,他有种被重视的错觉,下意识便想要为这样漂亮的夏稚举起一片天空来。
他听见自己温柔的,几乎是包含着满腔泪水一般,小心翼翼地和夏稚说:“这没什么,夏兄,你既然能够同我说这样的私事,证明是将我当成真正的朋友,我家里有认识的老大夫,据说祖上好几代都是御医,一定是有办法的,我改日就带你去看看,你不要难过。”
“真的吗?王兄,你、你待我真好。”夏稚仿佛是很激动,一下子握住王耀明的手。
王耀明惊了一下,脸蛋红扑扑的,很是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夏稚看这人这一副傻模样,满心愧疚,但自己就算是利用王耀明,如果真的跟王耀明在一起,也就不算特别坏了对吧?
小夏这样想着,便也觉得王耀明这样的男人是个不错的选项,虽然跟往常自己喜欢的类型相去甚远,但没关系,是个好人就好,他现在没什么可挑的,他发誓不会先一步对不起王兄就好!
做完自己的思想工作,自觉有些底气的小夏眼睛灼灼看着陆哥,却发现陆哥忽地笑了笑。
“停车。”
司机立即停下。
夏稚下一秒就被陆哥拉着手下了车,王耀明在车里还没有反应过来,那两人就去了转角处,没了影。
“欸……”王耀明刚想要下车也去追。
陆家的司机不知道怎么回事,回头伸手抓住了他的肩膀,那手臂跟铁钳似的,叫他动弹不得。
“这位先生,您就别下去了,他们兄弟两个估计是有话要说。”司机微笑着礼貌道。
王耀明吓了一跳,但在别人的车上,的确也不好乱跑,且陆二爷跟夏稚是出了名的好兄弟,事事陆二爷都为夏稚出头,的确也不需要他这样一个刚认识的人去操心什么。
王耀明便这样安心等着,却不想另一边的夏稚刚被陆哥捉到墙角处没有人的地方,就被捏着下巴抵在了墙边。
夏稚什么话都还没说,只是嗫嚅着唇瓣,仿佛有些伤人心的话想要从这张柔软的唇瓣里脱口而出,却下一秒就被突如其来的另一股气息席卷碾压。
“唔……”
两人之间再没有一丝一毫的距离,周围安安静静的,只远处有叫卖和自行车的铃声飘扬而来,近处不多时有水渍搅动的声音,半晌才结束。
夏稚总算被放开,大口大口呼吸着,脑子里一片空白,就听见陆哥淡淡道:“不知道你又想做什么,明明昨天还好像要跟我白头偕老,今天不知道又听了谁的鬼话要跟我生分起来,还拿个外人当挡箭牌,觉得这样有用?还是觉得这样我就会听家里的安排?还是说你觉得这样是为了老子好?”
“傻瓜,这个世上没有比你更傻的傻瓜了,乖乖。”
“我甚至一点儿也不生气,也不会改变心思,但你也不必要拿自己伤口去说给别人听,我就是这辈子只要你了,你人是我的,心也是我的,我知道,我都知道。”
夏稚被说得满面通红,不由得伸手堵住陆开疆的嘴。
陆开疆拿开夏稚的手,忽地笑道:“你看你,说几句就害臊,你心里有我,就像我有你一样。”
夏稚实在没办法,他总不能说是姐姐叫他不要跟陆哥在一起的,于是也否认自己是为了陆哥好,才做出这一系列匪夷所思的行为。
所以夏稚深吸了一口气,脑子里飞速旋转,说道:“你想多了,我就是突然想起来哥你讨厌同性恋几十年了,从小就讨厌,怎么可能突然就要和我好了,肯定是你自己分不清楚我们之间到底是什么,我们……我们那几次关系的发生,迷惑了我们两个,所以退回原来的关系是最好的,免得日后你幡然醒悟。”
“你不信我?”
陆开疆没想到夏稚原来是这样想的,觉得他们的开始是不罗曼蒂克的,怀疑他们之间感情的变化是因为床上的事情。
可似乎也不怪夏稚会这样想,只是这样直白的说出来未免有些伤人。
夏稚看见陆哥眼底的微微颤动,权当视而不见,冷淡道:“是的,不信,人是不可改变的,我想和哥你当一辈子的好朋友,以后我们还做从前那样相处好不好?算我求你了。”
陆开疆忽地松开桎梏夏稚的手,轻笑道:“少跟我面前说这些乱七八糟的,小乖,你一撒谎就不敢看人的眼睛,肯定是有谁跟你说了什么,家里人吧?你大姐?”
“应该是你大姐,你别担心,你我的事情,慢慢来,等我这边处干净了,再找你大姐好好聊聊。”
“这段时间你可以交朋友,但是只一点,别再和其他人说你身体的事情了,我知道你难过,再为了和我划清界限,到处说这种事情,只会让我觉得你很爱我,明白吗?傻瓜。”
说完,陆开疆又捏着夏稚亲了亲。
夏三公子只觉得自己一套组合拳全部打在了棉花上,等被陆哥拉着回到了车上,王记者问他嘴上怎么破了一道口子的时候,夏稚后脑勺都要烧起来,回道:“自己咬到了。”
陆开疆在对面微微一笑。
夏稚这回狠狠瞪过去,也没什么心思折腾了,他不管了,撩开手了,一切都顺其自然吧,反正他只想大姐和那个烟鬼离婚,至于其他的事情……陆哥什么都会搞定,他……先这么混着玩吧。
第52章 治疗 好。
此后几天夏稚没能见着陆开疆。
他偶尔能接到陆家打来的电话, 但由于大姐在,他便装着样子没有去接,大姐看他每日晨起上班教书, 晚上按时回家吃饭,俨然像是跟陆家划分界限了的样子,深觉满意,于是这晚吃饭的时候告诉他一个好消息。
“昨天我和他谈好了,手里五万块给他,再给他一套房子,以后允许他见孩子, 他就同意离婚。”
大姐说这话的时候, 坐在花艺的布沙发上, 身边已经开始摆起了冰盆,地面刚刚有下人拖了一遍, 四处都潮湿哄哄的,有股子难以描述的腥味。
夏稚一身的长袍褂子, 回家后便恨不得打个赤膊, 这会儿刚解开脖颈处的几颗扣子, 露出的一小截白皙皮肤上便不知何时已经爬起了一片的红疹。
他随意抓了抓, 懒散的躺在大姐对面的长条贵妃榻上,一只腿搭在沙发上,另一条腿落在地上, 露出的笑容却是迷人至极的。
他道:“那好极了。”
“还有个好消息,你的歌厅已经开始重新装修了, 我找了父亲当年认识的朋友,给了个好价钱,同意我们先付一半的款, 另外几处当初被父亲兄弟们抢走的地盘也都被买断了,今天上午我和你二哥跟着陆开疆去谈好了价,说是七日后拿钱。”
“好事呀。”小夏依旧是笑。
“你别老是嬉皮笑脸的,你的事情呢?”大姐放下手里一直在织的毛衣,一边说话,一边皱了皱眉,好似是发现自己织出来的袖子长短不一了。
夏稚连忙正襟危坐:“我什么事情?”
“你和陆开疆的事情。”夏嘉禾白了小弟一眼。
夏稚:“大姐你明明看得见我现在忙的和什么似的,哪里还有心思去做别的有的没的?”
“看见是一回事,但实际上呢?”夏嘉禾叹了口气,说,“我看陆家最近很不太平,今日报纸上不是还报道了说陆家和纪家联姻恐怕不成的消息?对了,门口我还看见有一堆不知道哪里送来的礼物,每天三样,都是花花草草要不就是国外书籍,也不知道是谁送的。”
夏稚知道这个,反正不是陆哥送的,陆哥要送他东西也不至于这个时候,更不可能是他刚刚认识的王记者了,那么他揣测只有无聊的纪家公子还在惦记他这边。
“我已经让门房的以后不要收了,本来也是来路不明的东西。”小夏简短道。
夏嘉禾看小弟一副心知肚明的样子,到底是又皱了皱眉,她怀疑小弟这是果然又开始三心二意了,刚和陆开疆分掉没多久,就又有了新欢,恐怕还打得火热,这要是让陆开疆知道了,恐怕不大好。
可身为长姐,夏嘉禾不觉得小弟这样随心所欲的生活有什么不对,只是害怕小弟受伤。
陆开疆那人,自小看着便是有大主意,不会任由自己利益受损的孩子。
如今多年不曾相处,再见面的时候,又表现得无比绅士,就连这几日小乖像是跟陆开疆渐渐疏远,陆开疆都瞧不出任何情绪上的不对劲,这难道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可怕?
怎么着小乖也该等个一年半载再这样大张旗鼓的谈恋爱吧。
夏嘉禾这番话到底是没有说出口,门口就传来了夏家老二回来时絮絮叨叨的声音。
老二今日打扮得格外考究,一身的深蓝色西装,胸前还插着一只新鲜的白玫瑰,他是去参加的葬礼回来的,回来看见大姐和小弟在小茶厅说话,人还没走过去呢,他就像是发现了什么巨大秘密的小孩,忍不住先开口说道:“要打仗了!我们还整什么生意啊,赶紧跑路吧!”
“你唧唧哇哇的说什么呢?”大姐看二弟这副模样就叹息。
夏定琨坐在大姐沙发的扶手上,一本正经的对着小弟道:“是今日大使馆给的消息,说是静园那位连夜跑东北去了!肯定马上到处又要乱起来,咱们这边距离东北远是远,可说到底也不安全啊,我看不少人都开始商量着要跑去国外。”
“哪里就值得这样大惊小怪?”夏稚一向不认为日本鬼子能够打到这里来,他们凭什么?那静园那位难道当真就没脑子一样,任由鬼子欺负国人?
再来,前线的战士那么多,哪里就会输?
他们捐款都捐了几十万了,前段时间郊区的那位严旅长瞅着很有本事,手下又那么多的资源,怎么就不留下来等一等?
跑了算怎么回事?
这是他从小到大长大的地方,他反正是绝不会离开半步的。
更何况……更何况父亲还埋在城东的陵园。
地窖里还有父亲给他攒下的冰砖。
这些哪里带的走?
他可不是不怕死,只是要离开一个地方,谈何容易?
便嘴硬且努力相信最坏的结果是不会发生的。
之后姐弟三人不知为何都没有了聊天的心情,各自回了自己的房间,夏稚却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最后到底是忍不住给陆开疆打了个电话过去。
那边哪怕是到了半夜三四点都是有小子守着电话的,自然也就不怕找不到人。
可谁知道电话过去,那边的小子却说陆开疆并不在公馆里,也不在老宅,问到底去了哪儿,那小子哭丧着声音直说不晓得。
夏稚泄气似的挂了电话,哪晓得下一秒就听见自己窗户旁边传来一颗颗石子敲击的声音。
夏三公子立即眼睛都是一亮,心知肚明的,雀跃地跑去推开窗户。
顿时,近月中的月亮圆得像是一颗金黄的柿子饼,洋洋洒洒落了一片银灰在院子里,同时也落在院子里那穿着简单衬衫,西裤,头发被发胶梳得一丝不苟,恨不得直反光的陆开疆。
这人手里还捏着一把的小石子,不知道是怎么和门房串通好窜了进来,这样袭击他的窗户。
可夏稚就是知道是他。
他对着楼下指了指,又放在了自己的唇间,让陆哥安静,随后快速小心翼翼的跑下楼去,带着夏日特有的微微汗意,像是一只向来高冷的小猫,突然犹如毛绒炮弹冲到了院子里的男人怀里。
他肯定不是故意的,他只是跑得太快,没能刹住车,这才栽进陆开疆的怀里。
——他自己是这么认为。
陆开疆一把抱住他的小乖,十分自然的,低头就捏着这人的下巴亲下去。
夏稚没有反应过来,就被擒住,轻易被撬开了他的唇齿,鼻尖交错之际,他嗅到陆哥像是喝了一点酒。
酒的味道在平常不喝的人闻来恐怕不会特别好闻,就像是吃了蒜的人突然凑近同你说话。
可夏稚是个酒鬼,他喜欢喝酒,他千杯不醉,嗅着这点暖酒的味道,通过陆哥的唇齿投来的一点残余的香气,便像是要勾起他的馋虫一样,叫此时此刻的夏稚都感到微醺。
哪有人只是尝到对方口中的酒味就微醺的呢?
或许也和轻微的窒息有关。
“嗯……”
实在是有些受不住了,夏稚急忙拍了拍陆开疆的胸口。
不等他挣扎得更加厉害,陆开疆就轻易放过了这个他不找这人,这人就好似一点儿也不想他的臭小子。
“你在干什么呢?大晚上不睡觉,我才敲几个石子啊,就一下子开了窗户。”陆开疆不等夏稚开口问他为什么来,就已经一副大家长的模样先发制人了。
夏三少爷无奈的推开还搂着自己腰杆子的陆二,无语道:“难道只许你一个人半夜睡不着跑来骚扰我,不许我半夜睡不着,等你过来找我?”
“哟,你怎么知道我要来的?”陆开疆微微笑了笑。
夏稚只是随口那么一说,看陆开疆这么暧昧的笑起来,顿时有种微妙的羞窘,但他实在是需要克制,所以不去同人对视,说道:“说正经的,找我有事儿?”
“说有,其实只有一点点,说没有,其实也没有。”
“到底是有还是没有?”
“都有。”
“同你说话真是费工夫,再不说,我可上去了。”小夏一副不高兴的娇气模样。
陆开疆顿感可爱,捏了捏这人的脸蛋,眸色温度不变,嘴上却说着冷静的话:“过两日我要去上海一趟,铁路路线规划有些问题,要找人调停,你要不要同我一起?”
“过两日?”小夏眼睛都睁圆了几分。
“嗯,过两日,就是后天下午,三点的火车,转车估计也要十几个小时,到时候恐怕有些累。”陆开疆说。
“怎么突然要我去了?”夏稚想到了前段时间看见的纪世宗,这位家里不是上海的吗,前几天还带着妹妹到他面前耀武扬威,好像陆哥非得娶他妹妹似的,最近倒是森*晚*整*偃旗息鼓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上海真的出了什么事情。
陆开疆原本不太想说,可是看夏稚这副担心的模样,怕这人胡思乱想,便还是简单说:“不是什么大事,最近情况不大好,家里分家后,各个房的人都着手去更安全的重庆,还有一些出国了,我先去上海打探一下,期间带着你放心一些。”
“真要打仗了?”夏稚心脏都突突跳起来。
他不是没经历过家门口都有一群兵匪拿着枪到处放的时候,再早十几年,他五六岁的时候,还有洋人占着京城没走呢,到处都是尖叫,他们这边都受到波及,有流窜的土匪放火烧街,隔壁一整条街火光冲天,四处都是抢劫的。
那会儿夏稚还小,再加上他爹在当地手里有人,没人敢动他们家里的东西,所以他只是看见外面的惨状。
可哪怕只是看见呢,夏稚也不太敢回忆,总觉得那像是一场儿时的噩梦。
陆开疆一看夏稚这模样,便把人又轻轻揽入怀里,道:“世道本就不太平,能过几年安生日子很不错了,你学校的事情都先不要管了,过两日下午我派人来接你,听话。”
夏稚总觉得陆哥出差都还带着自己,大姐肯定要多想,便说:“算了,再怎么说也不会立刻就打过来,我在家里好好呆着就行,实在不行就先去乡下躲几天,你好好做你的事情。”
陆开疆叹息道:“你不跟着我,我怎么好好做我的事情?”
“我跟着去也什么也听不懂,过去能帮忙?”夏稚笑着也哄陆哥,“你别担心了,再怎么说,要从东北打过来,也不是一朝一夕的,更何况若是打不过来呢?我们真是自乱阵脚。”
陆开疆看说不动这人,咬牙切齿的想说些什么,却没想到夏稚先踮脚起来,像是要亲亲他,但只是眨眼的功夫就一口咬在他的鼻尖上,叫陆开疆一愣。
小夏哈哈笑道:“瞧你这傻样,好好忙你的去,我在家等你就是了。”
陆开疆稀里糊涂的感觉出几分甜蜜,被哄的当真是转身就要离开,却突然又走回来,拉着夏稚的手问:“前几天你拉着你那位新朋友来同我们一起吃饭是什么意思?少和别的男人凑一块儿,知道吗?”
“哎……”夏稚之前的确拿王记者当后备人员,想要戒掉陆开疆来着,可最近和王记者根本没有联系,他忙的脚不沾地,哪有心思做那事儿。
“哎什么哎?说话。”陆开疆威胁似的盯着夏稚那张蜜糖似的唇瓣。
夏稚笑了笑,点了点头。
陆开疆却根本不信,只是他也不直接问夏稚他们现在到底什么关系了,实在是没有必要问这么简单又无聊的问题,他看得出来小乖对他的感情……真的看得出来吗?
回程的时候,陆开疆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那便是为什么总是随心所欲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小乖,这次突然就这么听他大姐的话,他大姐让他不要和他在一起,就真的开始抗拒,这其中是不是有别的什么问题?
本来小乖对他的感情他是干得很清楚的,但这一切……似乎也真的都开始于他们做过以后。
所以小乖对他感情的变化也只是因为他们床上的那种关系?
现在小乖自己醒悟了,想要退回到之前的关系,才会模模糊糊的找人当挡箭牌,也会很听大姐的话,但是对他就忽近忽远……是这样吗?
陆开疆扪心自问绝不是因为迷恋小乖的身体,分不清楚自己到底想要的是什么,他也绝不是一时兴起,他是忽地恍然大悟,这么多年为什么这么厌恶夏稚谈过的那些男人,原来如果站在夏稚身边的人只要不是自己,他都不能接受。
那小乖在退缩什么呢?
他怀疑自己的心吗?
要怎么做才能让小乖觉得自己很认真呢?
陆开疆一时无解,只盼着手里的生意赶紧做完回来,不过出发之前,他想自己有一件事需要先办。
又两天后,夏稚陪着大姐去报社登报离婚公告的时候,在报社门口看见了他家陆哥的超大封面报纸,上面写着【惊爆!陆家二公子发誓绝不结婚,也绝不会有子嗣,且已有爱人。】
“看什么呢?”夏嘉禾牵着儿子,看小弟拿着报纸驻足在报童面前,凑过去便也看,谁知道只是一扫眼的功夫,便诧异道,“这陆开疆疯了不成?”
如今新时代的青年们都标榜自由,的确是做出什么特立独行的事情都不会有人诟病,但这样光明正大登报说自己有爱人,摆明了就是个男□□人,这依旧还是不受主流上层接受的,不知道多少人背地里恐怕是要笑死了。
夏稚手里的报纸被大姐拿走,还给了报童。
夏嘉禾道:“哎,这事儿我看我是管不了了,已经走到这一步,你自己想,以后怎么办吧。总是唱衰你们的感情,我这大姐在你看来估计也很不近人情。”夏嘉禾是真不知道怎么办了,看这陆开疆是破釜沉舟,也不知道是表现给她看还是给小乖看的。
谁知道夏稚半晌也没有听见大姐在说什么,只是整个人沉浸在惊讶又惶恐的巨大幸福里。
像是一片浮萍,真怕承受不住陆哥这等毫无瑕疵的爱护,他若是以后汇报不了同等的爱,陆哥失望了,可怎么办?
真是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开始。
大姐是对的。
小夏深呼吸了一口气,抬头就看见报社门口专门前来迎接自己的王记者。
王记者笑得特别开心,几乎是两步并作一步的跑下来:“夏兄!”
等走近了,还不忘小声凑到夏稚耳边说:“医生联系好了,你什么时候有空,我带你去看看吧。”
“真是有劳了。”面对王记者,夏稚又变成了游刃有余的优雅青年,只不过,“也不知道有没有电报,我想先给朋友打个电报。”
王记者自然是说有的,连忙领着夏稚去电报室,且很有礼貌的又出了门站在外面,不去听夏稚想要发什么消息。
夏稚则坐在电话面前,先去给陆公馆打了个电话,询问陆开疆还在不在家里。
如果不在,他就直接发电报去陆开疆上海的落脚点。
哪知道他打过去电话的时候,陆开疆刚好还没有坐上车去火车站,下人们跑去把人叫回来接了电话。
“喂?小乖?”电话那头陆开疆声音有着平日里没有的一点喜悦,仿佛以为夏稚是看见报纸这会儿高兴的找他撒娇来。
可夏稚只是平静的深呼吸了一口气,淡淡道:“哥,我同你商量个事儿。”
意识到夏稚情绪上有些不对,陆开疆也不笑了,他拇指捏了捏自己的食指,有些烟瘾犯了:“好,你说。”
“我们之前的几次治疗,都只是很单纯的治疗,这些我都明白,所以哥你不需要对我负责,我求你不要对我负责,你应该是讨厌同性恋的,你应该还是我的陆哥,我们几十年的交情,不要变得奇怪好不好?”
夏稚一口气说完,忐忑的捏着电话线不知道如何是好,等了许久,还以为对面已经挂了电话的时候,那边忽地轻轻说了一个字:“好。”
第53章 心虚 那……那太不公平了。
像是悬在半空中的一个碗, 终于落了下来,可是掉在地上却没有碎掉,而是奇奇怪怪的完好无损, 这叫原本打算被陆哥臭骂一顿,乃至狠狠打一顿的夏稚心中莫名涌起一股子失落。
这不是他想要的结局。
可是……
他想要什么呢?
他自己大约也不清楚,永远都不会清楚了。
“那我出差去了,小乖,等我回来给你带上海的外国巧克力。”陆开疆说着和平常没有区别的话,好似刚才夏稚并没有对不住他。
夏稚顿了顿,也‘嗯’了一声, 随即又打起精神来, 当真是好像之前一切都一笔勾销了似的, 笑道:“那我等你回来啦,不和你说了, 我陪大姐过来登离婚公告。”
陆开疆在那边也轻笑:“好,弄完不要乱跑。”
随即两人又是一阵寒暄, 等夏稚这边电话挂断后, 陆开疆站在公馆昂贵的意大利空运过来的大石砖上, 看着手里的电话听筒, 眸子冷冷眨了眨,下一秒便能看见他将听筒猛地一下砸向地面!
“二爷?!”
一旁等候多时的司机还有电话厅外面的小子俱是推门而入,可是看二爷这样又不敢多说什么, 只是眼巴巴的看着。
“打扫干净,出发。”陆开疆也没有多解释什么, 淡淡说了两个字,提起手边的箱子,便往外大步走去。
刘副官见怪不怪的看着二爷从里面一副要吃人的模样出来, 都不需要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反正不是他惹的祸就好。
上车后,刘副官跟陆二爷简单说了一下什么时候抵达上海,什么时候跟上海的要员见面吃饭,话说了一半就被打断道:“老刘,你这次不必跟着去,留在这边跟着夏稚。”
“嗯?”刘副官愣了一下,皱眉说,“这样是不是不太安全?您一个人去?”
“上海那边有人陪我,你最重要的还是跟着他,最近我总觉得眼皮子老跳,恐怕是有些大事要发生。”陆开疆平静道。
“能有什么大事儿?”刘副官其实也不觉得现在城中这种人心惶惶的感觉有多好,大约又是一些奸商人为制造出来的恐慌,好叫大家都去疯狂的买东西,囤粮食,这些年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这种现象,他们这样的人家,自然是不需要在意这些小道消息的,他们家中的屯粮,还有各个地方上的粮仓,不夸张的说,维持一整个城内两三年的口粮都不是问题。
“是啊,能有什么大事儿,估计是没什么。”陆开疆自言自语一眼,说完,却还是跟刘副官道,“但你还是跟着他。”
这是陆开疆第二次开口命令了,一般这种时候再推三阻四,饶是刘副官这样跟着陆二爷多年的人物,也免不了要受刮落。
刘副官可不想触二爷的霉头,只好点了点头:“好。”
下车后,刘副官想着到哪儿去找夏稚那位漂亮的小少爷呢,车上的二爷就摇车窗下来,平静说:“他这会儿应该在报社,王耀明父亲家里的报社,似乎是叫朝阳日报。”
“是!”刘副官行了个礼。
福特轿车缓缓驶出公馆。
另一边,夏稚在电话厅呆呆坐了一会儿,直到外面传来一阵轰动,这才将他惊醒。
“怎么了?”夏稚推门出去,就见站在外面等他多时的王记者也探头探脑的对着编辑部里面望去。
“不知道啊,好像是接到消息说要封锁火车站。”王记者并不清楚,这件事不是他在跟进,他一向只跟大烟的新闻。
“这个时候封锁火车站做什么?”他想到陆哥正往火车站过去,心里莫名担心了一下。
王耀明看夏稚蹙眉都漂亮得像是一幅画,更没心思关注那边的事情,只是脑袋空白了一会儿,对着夏稚说:“对了,您姐姐的公告都写好了,要过目一下吗?”
夏稚摇了摇头,笑道:“交给你我当然放心啊。”
王记者嘿嘿笑了笑,却感觉夏稚对自己没有前段时间那么热络。
那会夏稚好像看自己的时候眼神里都在冒星星,这会儿却是暗淡着。
殊不知夏稚这会儿轻松解决了叫他苦恼的感情困扰,自然也就不需要任何人来当他的挡箭牌了。
对王耀明这样一个好人,更是不会再琢磨着让人和自己好,开玩笑,他又不是来者不拒,更何况……他觉得,自己没有心情。
大姐拉着敬业从编辑部里面挤出来,脸上都渗着细微的汗珠,好不容易找到了弟弟,严肃的抓着夏稚的手便说:“出事了,咱们快回去吧。”
“什么事?”夏稚被大姐拉着手腕,不等他跟王记者道别就被拉着下楼。
夏嘉禾此刻还心有余悸,紧张道:“说是原来静园那位还没有逃出天津,这会儿正有不少人到处找他呢,各个城口都封锁了,火车站更是不得了,好像要炸了铁轨,免得他跑了。”
“什么?”夏稚还以为静园那位老早就跑了呢,可这小道消息准不准啊?
等等!陆哥好像刚好要去火车站啊!
“我……我要去一趟火车站!”夏稚立即挣脱开大姐的手,心慌得好似要从嘴巴里蹦出来!
“你现在去那儿做什么?!到处都是枪!”夏嘉禾松开儿子,两只手去拽住小弟,面色很不好,“你别乱跑,你要是出事了,爸爸在天上肯定要怪我!”
夏稚脚步一顿,却没有听话。
他想说陆哥在火车站肯定有危险,可这句话要是说出口,他怕自己更是不能去了,于是只是欲言又止的看着大姐,随即转身跑了。
小弟这样的不听话,夏嘉禾哪怕是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肯定是跟陆开疆有关系。
他们两个人打小就感情好,肯定是发现陆开疆可能要出事,所以小弟才这样要跑着出去。
——简直胡闹。
“你别觉得你过去了就能改变些什么,那些刀剑无眼的东西,难道看见你过去就会停下来?说不定人家本来好好的,因为看见你过去找他,他又返回来保护你,岂不是两个人都要深陷险境?”
夏嘉禾说得其实也有道,可夏稚这会儿哪里管得了那么多,他总觉得心慌得要命,非得去看看不可。
只不过说来也巧,他不过是刚跑出报社的大门,还没有把楼梯给下完,就刚好迎面撞上前来找他的刘副官。
刘副官笑着,还想说些寒暄的话,却一下子被夏稚给抓住了胳膊。
“刘副官,你们二爷呢?”夏稚焦急地问。
刘副官愣了一下,老老实实的回答说:“刚才去了火车站,估计快要开车了吧。三少您找二爷有事儿吗?刚才不是通了电话的?”
“你快带我过去吧,出事了,说是有激进份子恐怕要炸了火车站,陆哥他这会儿肯定也没有开车,整个火车站都被封锁了的,所有人都在偷偷找静园那位!”夏稚一口气说完。
刘副官顿时脸色都是一变,震惊道:“静园那位不是老早就跑走了?怎么又冒出来这么一出?”
“都说没走,还藏在天津卫的。”夏稚急得面上每一寸肌肉都像是不受控制,嘴角都有些轻微的抽搐。
刘副官见夏稚这会儿暴露在太阳底下,皮肤都晒得通红,倒是也不急,先安排说:“这样,三少您先回去,我去找二爷,应该没事儿,且这种小道消息,一般都是子虚乌有的,静园那位肯定老早就走了,你放心,至于他们为什么非要炸火车站……想必是有些人想要趁乱浑水摸鱼。”
这一番解释其实也说得通,但不管怎么说,天津卫现在绝对乱了。
且不说四处有不少的流民,这些人肯定要趁乱到处抢东西过活,还有城外一些没有被剿干净的土匪,到时候估计也闯进来抢人抢钱。
刘副官想到这里,本着多年的交情,自然也不希望夏稚出事,便安慰说:“三少爷您放心就是的,这事儿交给我,你先回去等消息,一有二爷消息我立马就派人到公馆跟你说。”
夏稚还没点头,大姐已经追上了他,再眨眼的功夫,刘副官也跑了个没影。
大街上依旧车水马龙,到处都是报童的叫卖声,还有卖各种女孩家首饰的编织品,人力车夫们更是光着膀子带着草帽蹲在树荫下面,一个个骨瘦如柴却又有着一把子力气,俱是眼巴巴看着过往的摩登男女,期盼着有个生意。
越过这些人期盼的眼神,夏稚朝着火车站的方向看去,遥遥地只看见一个类似欧洲教堂的建筑,尖尖的顶子像是恶魔手里的叉子。
正当夏稚恍惚着的时候,那边猛地发出一阵爆炸!
随后可见浓浓的灰色烟雾伴随着巨大的火光从地上窜上天际,夏稚能在这一刻感觉整个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
“小乖?夏稚!”
夏嘉禾紧紧抓着小弟的手,硬是将人的三魂七魄都喊了回来,拽着人的手就找了两辆人力车,把人死死拽着上了车,让自己的孩子自己单独一个车,准备强行拉回家。
夏稚那被大姐拉着的手简直和冰块儿没有两样。
好一会儿,才对着车夫说:“去火车站。”
“夏稚!”
“大姐,你就让我去看看吧,不去的话,我哪怕回到家里,爬也要爬过去,陆哥没事还好,若是出了事,我这心里,实在是好像要死了一样难过,你不知道,方才我对他说了什么话,假如他出事前和我最后的对话是我要跟他划清界限,我真是恨不得死的是我。”
人总是这样,在还有回旋余地的时候,为难自己,也为难最最亲近的人。
可一旦人死了,出事了,再也没有办法补救了,那便开始追悔莫及。
夏稚总觉得自己有大把时间来混日子,有大把的时间和陆哥在一起,哪怕不是情人,不是爱人,总之在一块儿就好,还和以前一样吃吃喝喝,开开心心,谁也不会让谁难过。
可人若是真的没了……那他这些天的处心积虑,这些天的痛苦挣扎,这些天的眼泪,都哭给鬼看了?
夏稚心乱如麻,他一时间想了许多,可仔细去分辨,又都是无头苍蝇一般没有一个准确的话题点。
见夏稚这样难过,跟当年死了爹似的都没有差别,夏嘉禾便是一顿,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私心里,夏嘉禾当然是不希望陆开疆这样的靠山出事的。
可若是陆开疆真的没了,其实对他们家里也不会有更多的坏处了,甚至还有一点好处,那就是不用担心陆开疆那睚眦必报的性格在某天因为和小乖闹掰,而反过来整他们一场。
原谅夏嘉禾的想法如此偏激,她只是站在自家的角度考虑问题,其余的都不算在内。
两人一路无话,人力车夫跑了十分钟的路,却在靠近火车站的前一个巷子口便停了下来——实在是过不去了,所有人都堵在前面,要不然就是往回跑的,生怕还有二次爆炸。
巡捕房的巡捕都背着枪早早将现场围了起来,却不见夏稚之前见过的那位罗警长。
取而代之的是一位大腹便便的长官。
周围不少巡捕都喊他‘赵警长’。
赵警长老神在在的站在最外围,那这个洋人的望远镜往里面看,嘴里不停发出‘啧啧’的声音,收起望远镜后,回头就瞅见夏家姐弟,他是认识的,但是不至于叫他走过去打招呼,毕竟以后陆家还是不是陆开疆说了算都不一定呢。
于是赵警长只是简单的对着夏家姐弟点了点头。
夏稚却像是找到了关键点,先一步跑过去找赵警长,寒暄都来不及,只是先握了握手,随后直接问道:“警长,现在什么情况,能不能进去?火车炸了?人员伤亡怎么样?又看见陆二爷吗?”
赵警长对待这样漂亮的公子哥没什么好感,女人都喜欢这样的少爷去了,害得他年过三十,也没找着什么称心如意的门当户对的小姐。
“哎,夏三少爷这么着急做什么?事情也是刚刚发生,我也是刚刚才到,你如果有亲戚在火车站,那你先回去等消息,等我们把里面受伤和死亡人数清点完毕,自然就会通知你们的。”
“真有人死亡?!”夏稚感觉自己说那最后两个字的时候,牙齿都在发颤。
“哎呀,这个不确定嘛,你回去等等就行啦。”
夏稚感觉这人态度真是不对,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冷待他的巡捕房的警长,难道这人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任何一个巡捕房都和陆家牵连甚深才对,不应该在知道陆二在里面生死未卜,这会儿却不慌不忙还劝他回家去。
夏稚直觉感觉有些问题,却找不到症结所在,他胸中闷着一口气,不打算再在这个赵警长这里做无用功,扭头便闯入人群中去,犹如一条逆流的鱼,往还在冒着火光的现场跑去。
夏嘉禾在后面大喊夏稚的名字,却没办法再追着弟弟跑,她孩子还在旁边跟着,且人太多了,哪里挤得进去。
夏稚听见大姐在喊他,但他没有回头,只是更大声地、更大声地喊陆开疆这三个字。
不远处站在白色塔楼里的陆开林忽然用胳膊捅了捅自己亲哥的胳膊,兴奋道:“欸,夏稚来了,我下去陪他,你在这儿等着看结果,我想着陆开疆应当是没了,若是还活着,也别轻举妄动,来日方长嘛。”
陆开林的大哥陆开源一贯的沉默,不怎么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但也有些担心,说:“你说,陆开疆要是没事,会不会发现我们……”做的手脚?
陆家如今已然是四分五裂了,那么陆开疆手里的东西自然多的是人眼红,陆开林说实话没什么家族感情,只有拿到自己手里的东西才是真的,所以死个把人也没什么大不了。
“发现不了的,放心。”陆开林没心情继续说话,生怕夏稚那漂亮小子跑不见了,两三步飞奔着下楼去。
另一边,不等陆开林找到夏稚,夏稚就先一步找到了刘副官。
刘副官身上脏兮兮的,到处都是刨砖弄出来的灰,见到夏稚居然也来了,眉头皱得都能夹死蚊子,拽着夏稚就往没人的地方跑,好不容易找了个安静的,没人能看见他们的地方,才小声说道:“我的三爷爷,你快回去吧,这儿没事儿了。”
“什么意思?陆哥呢?!”夏稚心中生出激动。
刘副官左右看了看,其实不太想说,但看夏三少爷都这模样了,不说也不行,便凑到人耳边说道:“人找到了,刚昏迷送医院了,但是我觉着这事儿不能这么巧,所以就先假装没找到,三少爷你不来就好了,不来的话这边我还能装一装继续找……”
夏稚心里都踏实了,只要陆哥没事儿,别说假装没找到人,就是他跟着一起去扒那些断壁残垣都没关系:“一起找,演戏这事儿还不简单?”
于是两人当真是当作人还没找到的样子,硬生生在太阳底下又找了一两个小时,直到巡捕房把现场全部封锁,不许任何人靠近,夏稚才被强行送回家去。
期间还碰到了陆开林,陆开林陪着一块儿找了半个小时就说有事儿先走了,夏稚和人说话客客气气的,待人走后却眸色一变,觉着能在这儿碰见陆开林似乎也不是巧合。
只是这些阴谋诡计的事情,他都不想多想,回到家后,连衣裳都来不及换,焦急地等到入夜,随即和刘副官在公馆后门碰面,驱车去了之前去过的一个胡同巷子,那位乔老大夫的住处。
“只是有一件事,三少一会儿见了陆二爷,别激动就是,乔老大夫说只是暂时的动不了,脑袋也被撞到了,方才我去,虽然认得我,但差点儿连我的名字都忘了叫什么,但大夫说不碍事,哪怕记忆错乱了,养养就能回来。”刘副官说。
夏稚坐在摇摇晃晃的漆黑轿车里,心中一顿:“他不会忘了我吧?”
刘副官一副也不敢相信的样子,挠了挠脑袋,说:“这应该不能,也不是失忆,就是部分记忆想不起来,怎么能忘了三少爷您?”
夏稚琢磨着这段话,一时也不知道该觉得这种部分记忆的缺失是天助他也的好事,还是一桩坏事。
是他要求他们都忘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可倘若当真只有陆哥忘了,只有他记得,那……那太不公平了。
小夏鼻头一酸,呼吸都带着几分颤抖难过。
刘副官在旁边心虚的摸了摸鼻子,嘴巴紧闭。
第54章 失忆 今晚就抓!
乔老大夫的前院依旧是给各种有隐秘疾病的病人看病所用。
夏稚跟随刘副官穿过前院, 路过依旧排队的问诊室,过了一道回廊,没想到再往里面走, 竟是还有一进的院子。
这里像是乔老大夫他们自己的起居室,院子中间摆着许多书架,像是趁着天色好,暖和,专门晒书和晒药材所用。
不等夏稚询问陆开疆在哪里修养,就看见乔老大夫端着一盘子的西式针管从西厢房里出来,依旧是满脸的严肃, 瞧见夏稚, 似乎是一眼就看出来是他曾经的病人, 倒也点了点头,却没有多说什么, 径直又去前面看诊了。
夏稚犹豫着看了一下刘副官。
刘副官对他点了点头说:“二爷跟这边乔老大夫有些交情,所以出了事情就先来这边养着, 正好乔老大夫也会西医, 不耽误治疗。”
“那现在到底什么情况?”乔老大夫怎么也不出来说一下呢?
小夏难得没由来的埋怨起外人。
刘副官想了想, 眼神依旧飘忽说道:“现在情况你过去就知道了, 乔老大夫的脾气是这样,他只管治病,只要相信他, 就不要什么都问,闭着眼睛等着好就行。”
夏稚不悦的叹了口气, 可又清楚陆哥现在肯定是处境危险,不然绝对不可能在这样简陋的地方处伤口。
伤口啊……
也不知道到底伤成什么样子了。
夏稚还没有见到他的陆哥,眼眶就依旧是一酸了, 他快步走到西厢房门口去,敲了敲,伴随着他急切的呼唤:“陆哥?!你醒着吗?我来看看你。”
里面传来他熟悉的声音,依旧沉稳充满令他安心的喜欢的低沉。
“进。”
夏稚立马进去。
刘副官探头探脑的站在门口看了一眼二爷,发现二爷眼神根本没有看自己,又自觉缩了回去,没有进屋。
“陆哥!”小夏几乎是扑过去。
他的陆哥正半卧在床上,面色微微发白,看上去的的确确是不太好,额头上缠着的绷带隐隐渗出血来。
夏稚近前后立马便去检查陆哥其他地方有没有缺胳膊短腿,陆开疆也好整以暇地任由这位小老弟摆布,等这人自己差不多安静下来了,他才伸手去摸了摸夏稚的脑袋,安抚一般,说道:“我没什么大事,只是爆炸的时候被冲到墙上,脑袋磕了一下,其他没有什么不好的。”
“那你……”夏稚顿了顿,换了个说法,“听说你现在记忆混乱?到底怎么个混乱的法子?有没有什么后遗症啊?”
陆开疆一副也有些模糊且迷茫的模样,说道:“就是混乱,最近半年的事情都乱七八糟的,忘得差不多了,我是怎么从济南回来的都不太记得了。”
“……这样啊。”夏稚心里大石头落了地。
但是这块儿石头未免也太沉了一些。
压得他莫名喘不上气,感到焦虑。
可他不该感到焦虑的,他该高兴,如今他和陆哥是真正意义上恢复了从前的关系,这就是他和大姐想要的啊。
夏稚垂眸,眼里一阵的发酸,但好在他向来能忍,硬是抗了过去。
“怎么了?”陆开疆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小夏的情绪变化,伸手去亲昵的、熟稔的捏了捏夏稚的脸蛋,好像当真又回到了当初作为夏稚家长的那种感觉,把夏稚当个小孩子,“一副不高兴的样子,我没事儿的,放心,大夫说我过两天其实就能出院,身体其他地方都好的不得了,等老子出去了,就查今天的事情,这爆炸没由这么巧,刚好就炸我那节车厢呵。”
夏稚稳了稳自己的心,皱着眉头说:“你都病了,还是别想太多,有什么事情交给我呵刘副官就可以,还有,你若是在这里住,还需要什么吗?我叫刘副官回我家去拿过来。”
陆开疆一律摇头,他好像许久没见夏稚那样望着他的小老弟,拉着人家的手,说:“没有,就是感觉好久没见你,有些瘦了。”
夏稚手软的像是一块儿美国奶糖,在这样炎热的夏日,融化程度刚刚好,略微有些湿,被捏着的地方也黏黏的。
他悄悄的瑟缩了一下,但很快又强行叫自己大大方方的放在陆哥手里。
毕竟现在他跟陆哥在陆哥眼里是光明正大的关系,自己扭扭捏捏的,岂不是更加令人费解?
于是夏稚笑了笑,说:“最近教书忙,没怎么吃下饭。”
“你教书了?”陆开疆当真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夏稚便耐心的给陆哥讲了一遍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至于自己下头生病,现在正在吃药治病也被他改编成了自己过来看病;陆哥发表报纸,说自己永远不婚的事情,夏稚也森*晚*整*囫囵的圆好了,说是陆哥不想联姻,做出的权宜之计。
谁料他说完这些,就发现陆哥沉思片刻,笑了笑说:“倒是真像我做得出来的事儿,虽然联姻可以最大化目前所有的权势,整合所有的力量好叫产业更上一层楼,但日后肯定是要受制于人的,我绝不喜欢这样。”
“更何况……”
“更何况什么?”夏稚还害怕自己编的故事陆哥不信呢,结果这么简单就被放过。
陆开疆忽地看向一旁的花瓶,幽幽说道:“我还是喜欢咱们俩都打光棍,老了后凑活过算了。”
夏稚心都跳得重了一下,说不出什么感觉,略微酸涩道:“我可不和哥你打光棍,我还要耍朋友的。”
“你耍你的朋友呗,只要别跑出去太久,日日记得回来,那就行了。”
夏稚被说得几乎都要对这样的场景产生画面感了。
——那真是一副美好的画面。
——真好。
可惜陆哥根本不记得对他的感情了。
不对,这么说或许不对,陆哥忘了他们上过床的事情,却好像还对他很在乎,这种在乎一直以来都和男女之情并没有什么两样,只是陆哥现在还没有发现,从前的自己也没有发现罢了。
夏稚顿了顿,又觉得是自己多虑了,陆哥对他现在什么感情,鬼才知道呢,他们之前到底是不是因为身体才进一步的,这个也只有天知道了。
两人又亲亲密密的说了一会儿话。
夏稚看时间差不多了,不想打搅陆哥休息,便准备回去。
陆开疆却拉着夏稚说:“不一起吃个饭?”
说话间,乔老大夫的徒弟,当时有过一面之缘的白面书生模样的男人从外面端了稀粥咸菜进来。
看见夏稚,便是一笑:“稀客。”这人有些自来熟的样子,一面把饭放在一旁的圆桌上,一面又说,“我去多拿个碗给你们。”
夏稚没有拒绝,陆哥都这样了,他实在是也没有心情教书去,只好又让刘副官帮忙打电话去学校,把下午的课也请假了。
这白面书生重新多拿了个碗过来后,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居然还顺嘴问了一下夏稚的病情有没有好转。
“之前还怕你们回去不知道怎么刺激,刺激的不对的话,效果肯定要大打折扣……”
夏稚只觉得这位仁兄脑子是不是有病,今天又不是他过来看病,怎么逮着他的毛病一直说,还说得那么露骨。
他定睛看这这位仁兄几秒,发现对方非但没有任何瑟缩害羞,反而对着他微笑了一下,夏稚更捉摸不清这人想要做什么,只隐约怀疑这人可能也是同。
“我只想知道陆哥现在怎么样了,大夫。”夏稚打断这人的话。
“叫我王瑾便是。”王瑾又是微微一笑,这回语气带着几分掩盖不掉的殷勤,“方才乔老大夫也说了,只是一些小毛病,夏先生不需要太过担心,只要静养十天半月,一切都会好的。”
夏稚实在对这人没什么兴趣,也没什么耐心,一面给陆哥盛饭一面不再搭王瑾。
王瑾见状竟是也没有觉得尴尬,很自觉的对着陆开疆点了点头,又站了一会儿,才转身出去。
夏稚这会儿已然有百分之六十的把握可以确定这位王瑾对他有好感。
但这又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毫无干系呢。
小夏继续跟陆哥闲聊,不过吃完饭就不打算打搅陆哥了,他陪着陆哥坐了一会儿,看陆哥像是要睡着了一样,便蹑手蹑脚的出了门,自己也不知道去哪儿的出去了。
在大门口碰到刘副官的时候,只见刘副官正在和院子里养的小黄狗玩耍。
“三少。”刘副官立即过来打招呼,“这么早就要回去了?不再多坐坐?”
小夏摇了摇头,他觉得自己呆在这里挺无趣的,各种方面的无趣,呆得久了也怕自己会憋不住去试探陆哥到底是不是真的忘记了他们之间那些事儿——他也觉得自己有病。
“劳烦刘副官照顾陆哥了,我明日再来了,今晚回家还要备课,明天一大早也有我的课呢。”夏稚心烦意乱的时候,时常喜欢给自己找些其他的事情做,好叫自己没有时间去想东想西。
刘副官见状也不好拦着,只恳求似的笑道:“那三少您明日可得早些过来,您是知道二爷的,脾气比狗都好不了多少,也就您在旁边可以劝劝,免得他在这里养不了多久就嚷嚷着要出去找这次害他的罪魁祸首了。”
“可查到是什么人了?”夏稚询问。
刘副官犹豫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没有说:“这个暂时还不确定,改日还是等二爷亲自告诉您吧。”
“行。”
两人说完话,刘副官本来还想着送夏稚回去,但夏稚想要自己走走,且觉得陆哥这边最好有人能寸步不离的守着,于是便拒绝了。
可谁知道走到门口的时候,夏稚忽地又忍不住掉头回去——哪怕是陪着陆哥睡会儿午觉也好啊,干嘛要因为什么奇奇怪怪的情啊爱啊放弃他们在一起的相处时间?
这就是他想要的日子不是吗?
又把自己说服了的小夏脚步轻快掉了个头便又往回走,只是半道上刘副官不在了,在院子里晒药草的那位王瑾也不在,及至他走到陆哥休息的包厢外面,这才听见一句叫他狐疑的话。
是陆哥对那位白面书生模样的助王瑾说的。
“所有病人,王瑾你都这么关心的吗?连人家回去后怎么治病,都要汇报给你听?还是说你想动手帮忙?”陆二声音含着几分笑。
王助顿了顿,半晌没有说话,但是开口的时候仿佛也是有种莫名其妙的清高:“只是对病人的一种回访。”
“你他妈对所有病人都这么回访?”陆开疆忍不住爆粗,后语气低沉又冷静下来,对着刘副官道,“这样的人怎么能待在乔老大夫身边?一个同性恋,若是成天让这样的人对患者进行治疗,谁知道他中途会干出什么事情,去请乔老大夫来一下。”
王助这会儿语气也紧张起来:“你想干什么?凭什么说我是同性恋?!”
“少在这儿给老子装蒜,你是不是,你自己心里没数?”陆开疆浑不在意的继续指使刘副官去请乔老大夫。
窗外的夏稚连忙找了个拐角躲起来,右手还放在胸前,紧张的捏成拳。
他心跳的很快,却不是因为王助被陆哥逮住尾巴这件事,而是陆哥怎么对他过来看过病这件事一点儿也不惊讶?
对啊,方才他在里面,被王瑾询问病情的时候,陆哥怎么好像也没有什么反应……难道说陆哥的记忆碎片里,记得自己过来看病的事情?
还是说陆哥根本就全部都记得,只是骗他?
其实不应该怀疑陆哥的,但是怀疑一旦成立,夏稚怎么也摆脱不掉,便硬是像个做贼的,蹲在拐角处想要继续偷听。
可惜后来来来往往的人太多了,夏稚也不好继续蹲在墙角,紧张的呆了几秒就赶紧又出了门,生怕被刘副官发现异样。
出门的时候,夏稚面上别提多放松了,和来时知道陆哥可能失忆的时候简直判若两人。
他就是很怀疑陆哥根本就是装的,受伤肯定是受伤了,但是忘了这段时间的事情大约是骗他的。
夏稚坐上黄包车,忍不住又笑了笑,他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竟是没有一丝一毫被欺骗的愤怒。
他想得很清楚,陆哥如果装失忆,那么原因也只会有一个,那便是逼不得已,大约是想要通过失忆,来重新跟他进行关系发展。
毕竟他要跟陆哥一刀两断的由其中有一条罪名便是他们之间的感情建立在□□之上,陆哥是不是打算重新开始呢?
也有可能是以退为进,要避开他坚定划清界限的尴尬,装失忆还真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无论如何,如果是装的,那说明陆哥受伤不是特别严重,那……真是太好了。
夏稚伸手撑着脸颊,眸子里满是夏日星辰般璀璨的光点,不多时,夏稚到了家,碰到大姐说了一下陆哥的情况,又说晚上不回来住,要去陪着。
夏嘉禾正在跟二弟商量着变卖家中产业然后举家搬迁去外国的事情,乍一听小弟这么说,忍不住又道:“他身边多的是人陪护,你去了,指不定谁照顾谁呢,不如好好在家呆着,也好和你二哥一块儿商量一下搬家的事情。”
夏稚简短道:“我不搬,大姐,二哥你们搬就好,我反正这辈子就这么一个人过活,知道你们安全,我便更是无牵无挂,能留下来守家。”
“你这是什么话?!”夏嘉禾正想又教育教育小弟,思想不要那么轴,却没把人留下来,转眼就见夏稚提着一个小包从楼上下来,然后上了等候多时的黄包车。
“你去哪儿?”夏嘉禾追出门问道。
小夏没跟大姐说陆哥在哪养病,他还是分得清楚轻重的,晓得陆哥如今故意躲着害他的人,自然是越少一个人知道地址越好。
“我今晚不回来!”小夏说完,连忙让车夫赶紧走。
夏嘉禾却先一步叫住了车夫,一面小跑着走过去,拉住夏稚这不省心弟弟的手,说:“不是都答应我了,要和陆开疆划清界限?现在人家失忆了,你凑上前去做什么?”
“以前我和陆哥也这样啊,他生病了,我不去陪着才叫反常。”这话太假了,但小夏却摆出一副正直的模样。
夏嘉禾皱着眉头,自然也是不信的,和夏稚很像的眼睛就这么直勾勾的看着小弟,了然的问:“你是不是又反悔了?想要同他好?”
夏稚做什么都总是随心所欲,想起一出是一出,但这次的确不是兴致所致,而是大彻大悟了。
他不屑撒谎,对大姐认真道:“姐姐,今日我算是看明白了,生命实在脆弱不堪,如今战火不断,到处好似都不太平,所有人都好像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有今日无明日的,你所设想的那种我变心了然后被陆哥追杀的情况,说不定还没有上演呢,我们就都死在这里了。”
“既然如此的有今日没明日的,我为何还要考虑十年乃至二十年后的事情?我想我绝不会变,起码此时此刻我认为我对陆哥的感情是绝不变化了,日后假若我变了,他对我做任何事情,我也不会怨他。”
小夏说着,眼眶都是红的,他道:“我想试试。”
夏嘉禾一时竟是无言,抓着小弟的手都松开了,好一会儿才心有所动地道:“许多事情都是这样,总要自己撞一回南墙才知道回头。好,我不管了,只一样,你不能一直留在天津,要随我们一同离开。”
“这一样我也不答应,我要留。”夏稚固执道,“不过大姐你放心,我也不是那非要死守的人,倘若……我是说倘若,倘若有一天,日本人当真打到这边来了,我也不会不跑,只是现在还没有到那个时候,且我的学生们才刚刚学了几篇课文,我在这里,还有太多太多的事没有了结。”
夏嘉禾知晓这会儿无论说什么估计小弟都是不会听的,于是干脆闭嘴,伸手去狠狠点了点小弟的额头,无奈又忧伤,但绝无半点埋怨,反而满是感慨的说:“你还真是咱爸的孩子,这脾气……”
此后姐弟两人相顾无言,大姐继续回去收拾东西,收拾一半突然又撩开手,决定再等等,哪里就要即刻逃跑了?
夏嘉禾又拿起整顿歌舞厅的文件看起来。
至于夏定琨则看大姐不管了,忽地也没有那么多的危机,打了个哈欠,决定上床睡一觉去,如果有什么消息,他再出去打听就是了,反正到时候哪怕有危险,在危险进城的前几天逃跑也不是不行啊,他们家还有轿车呢,跑哪儿不是跑?
另一头,夏稚提着装满他换洗衣裳的小包回到了乔老爷子的院子里,这一回到处都没有看见那位王瑾,倒是看见几个新的童子站在乔老大夫身边老老实实的帮忙学习。
乔老大夫今天下午好像闭门休息,因此夏稚也没有看见客人。
只见乔老大夫正站在院子里检查晒的书籍。
乔老大夫头也没抬起来瞧他一眼,但夏稚依旧先走过去跟人打招呼:“乔老好呀。”
乔老大夫这才抬了抬眼皮子,看面前这位明眸皓齿简直有些女相的青年,淡淡点了点头:“陆二在里头。”
“嗯,我晓得,只是今天不知能不能和陆哥一块儿歇息,我想着陪床好方便照顾他,不能的话,就在旁边加一个床行不行?”小夏好似当真是个担忧大哥身体情况的小老弟,满面的忧思。
乔老爷子对此倒是没有什么意见,点了点头:“都行,需要加床的话叫今日刚来的几个小子帮忙。”
夏稚:“咦,怎么不见王瑾先生了?”他简直明知故问。
乔老爷子倒也直白:“他不适合呆在我这里,就让他离开了,好在也算学有所成,不算辜负他这些年在这里的时间。”
夏稚看乔老爷子回答得滴水不漏,想必从这里是掏不出来任何陆哥病情的真相,但没有关系,他自己过来不就是想要以身试探?
夏稚告别了乔老爷子,转身走进了西厢房里,房间内陆哥顶着一个包扎过的脑袋靠在床边看书。
好像也不是什么正经书,是国外的小说。
“你怎么又来了?”看见夏稚回来,陆开疆明显有些意外,连忙放下手里的小说便对着夏稚招了招手。
小夏笑着走过去,顺手还把行李给放在床边,一副诚恳单纯的模样笑道:“陆哥你都这样了,身边哪里能没有个伺候的?所以我这不就来了?”
“你?你伺候我?”陆开疆像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但笑声爽朗中带着无尽的宠溺,“你啊你,我不伺候你,我就谢谢你了。”
“放心,这几日我真是有备而来,晚上你若是头晕,我天天给你端尿壶过来,方便你起夜,白天的话我就没办法了,得去上课,还是得由刘副官照顾你。晚上他肯定没有办法陪你,让人家也回家去休息的好,我看院子里已经来了不少你的手下了,应当也是安全的。”
陆开疆不知可否,他盯着夏稚看了好一会儿,最后才点点头,笑道:“好,按你说的来。”
“那我看看……”小夏站起来,左右看了看,装作一副为难的样子,“本来还说在你旁边搭个小床,可我看你这床明显也大得很,不若这几日我就睡外面,应当是睡得下的。”
陆二闻言毫无拒绝的意思,当真是从前那位好大哥一样,半点儿私心也无,对这样体贴的小乖道:“都好,只是你睡外头我不放心,你还是睡里面,正好晚上也聊聊天,说说这半年我忘记的事情都有些什么。”
“好呀,陆哥。”小夏微笑,越看着这样平静的陆哥,夏稚越觉得陆哥是假装失忆,他非得抓住陆哥的小辫子不可!今晚就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