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沈相迷迷蒙蒙睁开眼,却未起身,只盯着眼前白花花的床幔出神,直到刘姨娘柔柔的声音响起:“相爷醒了?”
沈相捋了捋胡子支撑着起身,疲惫问道:“什么时辰了?”
“回相爷,如今刚过申时。”刘姨娘扶着他坐好,温声回答。
刘姨娘如今方三十岁,从前是沈相贴身侍女,十多岁入了相府,一直在沈相身侧伺候,五年前陈夫人有孕不便服侍沈相,林姨娘自见红后,也甚少服侍,相府里便只有康姨娘一人,陈夫人见刘姨娘虽模样貌美,性格却温顺,便提议纳了她当姨娘,沈相也并未反对,顺势应了下来。
沈相如今四位妻妾中,刘姨娘年纪最轻,性格却最内敛,她从前是侍女,自然柔弱木讷些,不似陈夫人端庄持重,也不似康姨娘娇嗲,沈相对她也不曾太喜欢,多半还是当她半个侍女对待,刘姨娘也从不敢有半句怨言。
刘姨娘伺候沈相更衣,两人言语不多,临出门沈相才问起:“家中可有人来走动?”
刘姨娘拿来外衣替他穿上,闻言答道:“日前去向夫人请安的时候听她说起,相部与四院有些同僚来了府上拜早年,夫人按照相爷的意思一并不见,都委婉推了去。”
沈相颔首道:“如此甚好,我乃一国之相,不能与人多瓜葛,免得叫人以为我与谁朋比为奸。”
刘姨娘含笑道:“夫人向来有分寸,送礼也是一概不收的,相爷清廉,夫人耳濡目染必然也是如此。”
沈相不置可否点了点头,他携起刘姨娘的手,轻轻叹道:“走吧,今日是小年,咱们府里也许久没热闹了,一道去前头看看。”
刘姨娘盈盈笑道:“是,相爷。”
两人携着手出了院子,刘姨娘的院子比竹园稍大些,却也不精致,刘姨娘本人打扮也素净,穿了件蓝色的素锻罗裙,只簪了两根珍珠嵌梅银钗。
刚走出院子没几步,远远就见康姨娘款款走来,康姨娘是沈相表妹,与他从小青梅竹马,如今四十有三,比刘姨娘年长了十几岁,然她穿着打扮珠围翠绕很是招摇,更是穿了件娇嫩的粉色衣裳,走近了也不出声,只用幽怨的眼神看着沈相。
沈相板下脸道:“你来干什么?”
“今日是小年,自然是想表哥了,从前逢年过节你我都在一道过,如今人家孤家寡人,难过寂寞得很。”康姨娘说着便垂下泪来。
沈相环顾四周,恼怒道:“大庭广众成何体统。”
康姨娘擦着眼泪道:“表哥心里没有人家,人家还要什么脸面,尽管叫下人们笑话去。”
沈相瞪了她一眼,走上前揽住她肩头,叹道:“你这性子何时能收敛些,你比陈氏年纪还长些,该给她做个表率,而不是这般爱使性子。”
康姨娘顺势靠在他肩头,哭嘤嘤道:“表哥心里有我,我自然就不使性子了。”
沈相叹气道:“你就是性格过于单纯,也不能怪你,这性格都是天生的,你骨子里单纯善良,所以少些深沉,再过几日就是新年,往事不提,咱们好好过日子,你叫康儿也上进些,别总是又糊涂又马虎。”
康姨娘巧笑盈盈道:“有你管着他,他自然会慢慢学长进的,如今也比以前懂事多了,日日忙于公务,早出晚归从不懈怠,连那些书生朋友也少见了。”
沈相用疼爱的目光看着她,牵起她的手道:“走吧,咱们一道去饭厅。”
两人挽着手走在前头,刘姨娘微微蹙起眉,沉着脸看向逐渐远去的两人。
恰此时,身后传来林姨娘凉凉的声音:“你在相府待了十几年,从前虽是侍女,却也应该看明白了,这府里的女人都不过是摆设,各有各的用途,只有康姨娘是相爷真正的心头爱,是相府的女主人。”
刘姨娘转身看去,温声笑道:“相爷是相府的主子,他喜欢谁都是应该的,况且妾身原本只是侍女,能做相爷的姨娘已是天大的福气,相爷待妾身不薄,妾身感恩在心。”
林姨娘的脸上虽有些疲惫,却也掩盖不住曾经出尘脱俗的美貌,她露出嘲讽的笑容,嗤声道:“但愿你心口合一。”
刘姨娘笑而不答,挽着她的手道:“走吧,姐姐,咱们一道过去吧。”
几人去了饭厅,陈夫人已经在前头打点,沈容踩着点回来,正在饭厅喝茶。
沈康今日也在,他与沈容面对面坐着,身旁还有一位九岁的姑娘,正是康姨娘后来生的女儿,沈相如今一共有四位子女,除了已经长成的长子沈康与次子沈容,令还有康姨娘生的长女沈莲与陈夫人生的次女沈禾。
沈容离家时沈莲与沈禾皆未出生,回来之后也不常见,三人安静坐着谁也不出声。
沈莲年纪虽小,眉宇间却有些戾气,沈容看着她似是看见了从前的沈康,他儿时便总是这般,喜欢挑着眼睛用眼角看人。
沈莲盯着沈容看了一会儿,突然用质问的口气问道:“你就是沈容?”
沈容慢条斯喝了口茶,方说:“你该叫我一声二哥。”
沈莲哼笑道:“我只有一个哥哥,我知道你是谁,你娘是万氏,她杀了林姨娘的孩子,是个杀人犯,你是杀人犯的儿子。”
沈康大惊失色,一把捂住沈莲的嘴,呵斥道:“不要胡说八道。”
沈容垂着眸子,悠悠道:“真是叫人大吃一惊啊,不愧是康姨娘的孩子。”
沈康将挣扎不断的妹妹扣在怀里,喘了口气,半晌冷静下来才说:“从前往事早已揭过,如今你我同朝为官,不该再纠结于那些后宅旧事。”
好一个早已揭过,沈容气极反笑:“既然早已揭过,那就管好你妹妹的嘴,我不想与她一个孩子计较,却也不会任她胡说八道。”
沈康死死皱着眉道:“我以为你如今成熟了,没想到你还是这般仗势欺人,莲儿不过九岁,你竟然这般威胁她,稚子无辜,你简直欺人太甚!”
这恶人先告状的本事倒是见长。沈容失笑,他摇了摇头,端起茶抿了一口。
厚重的帘子被撩开,沈禾由嬷嬷牵着领进了屋,她裹着厚厚的风领,又戴着一个厚重的虎头帽,似是刚睡醒,连连打着哈欠。
嬷嬷笑吟吟道:“见过几位少爷小姐。”
沈容见她与兰儿差不多年岁,便朝她招了招手,沈禾讷讷看着他,打着哈欠向他走去。她之前在陈夫人那里见过沈容几次,见了他主动喊道:“二哥哥。”
沈容笑了笑,从桌上拿了几块牛乳糖递给她。
沈禾笑眯眯拿了,慌里慌张塞了一块进嘴里。
沈容正要说话,沈莲嗤笑道:“不过几块糖而已,瞧她那模样,跟饿死鬼似的。”
嬷嬷面色一黑,却仍是笑了一下,缓缓说:“夫人往日里不许她吃糖,叫少爷小姐笑话了。”
沈莲用手指耷了一下脸皮,吐着舌头道:“馋吃糖以后一口烂牙,看你怎么嫁人。”
沈禾不明所以,缩着脑袋往桌子底下躲。
沈容把她从桌子底下拽出来,笑说:“别怕,吃完糖漱漱口,不妨事。”
正此时,陈夫人带着两位小姨娘从前头走出来,笑说:“饭备好了,嬷嬷你去瞧瞧相爷来了不曾。”
嬷嬷应了一声,转身走出门去。
待相爷携了三位姨娘而来,陈夫人方笑着说道:“晚饭准备好了,大家移步饭厅吧。”
刘姨娘为相爷解开披风,交给一侧侍女,随后才进了饭厅。
众人各自坐下,相爷环顾一圈,温温笑道:“今年中秋忙于政务未吃上团圆饭,年初又忙于圣上南巡,咱们一家人倒是许久没在一起吃饭了。”
林姨娘已经十年没有见过沈容,她依稀记得从前沈容活泼好动,万氏死后他像是疯魔了一般时常声嘶力竭崩溃痛哭,如今却端坐着仿佛变了个人似的,浑身充满了沉静之气。
当日她吃了万氏送来的红豆羹便见了红,不仅孩子没了,更是再也不能生育,她也曾经一度恨极了万氏,可自从万氏死后,她却逐渐生出许多疑惑。
万氏出生武将世家,性格泼辣敢爱敢恨,相爷不喜她行事风风火火,连带着对沈容也不甚喜欢,万氏与沈容为此受了不少委屈,而她林氏,相爷虽然纳了她,却也对她不过尔尔,全府上下都知道,相爷心中挚爱乃是康姨娘,于情,万氏性格爽朗,不是阴鸷之人,于,她林氏怀孕,对万氏没有任何威胁,根本不至于害她腹中孩儿。
于情于,林姨娘都不认为万氏乃是罪魁祸首,然而因为这件事,沈相重重罚了万氏,以至于她最终香消玉殒,这场阴谋最终只有一个赢家,那就是康姨娘。若非相爷看中名声,不愿让人觉得他宠妾灭妻,也不会后来娶了陈氏进门做填房,才让康姨娘美梦破碎。
林姨娘正在想事情,却听陈夫人笑道:“相爷,咱们府里如今也算是人丁兴旺,等过了年,咱们也该为康儿和容儿筹谋亲事了。”
沈相颔首道:“好好看看,门当户对是次要,最主要家世清白,品性善良。”
康姨娘娇嗔道:“相爷,如今康儿已经做了官,自是要门当户对的,岂能随便?”
沈相知道她心里想什么,尚公主自然是好,尤其四公主端庄持重,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且她母妃容妃出生书香门第,外戚不易牵扯进前朝纷争中,自是不二之选,只是沈康到底是庶子,沈容身为嫡子,又考了探花,官职又比沈康高一阶,若是他为沈康向圣上提亲,必然会被斥责嫡庶不分,他向来是公正不阿的表率,岂能这般行事。
沈相自然心疼沈康,若非他委屈了康姨娘,只纳了她为妾,沈康又岂会矮了沈容一头,沈相有意补偿他们母子,想尚公主也未必没有办法,只要等沈容先成了婚,然后他再去向圣上提亲,便也不算厚此薄彼。
沈相微微皱着眉,看着康姨娘道:“康儿与容儿年岁相近,容儿是嫡子,当先成家,康儿如今还不成器,晚些再说吧。”
康姨娘不知他深意,只以为他仍未消气,康姨娘心中委屈,却不敢在这种场合发作,只红着眼默默流了几滴眼泪。
陈夫人装作没看见,笑说:“容儿十年未归家,相爷嘴上不说,到底是心疼孩子。”
沈容摆出受宠若惊的姿态,道:“谢父亲关爱。”
林姨娘看着他们父慈子孝,其乐融融的模样,‘嗤’地笑了一声,站起身道:“相爷恕罪,妾身身体不爽利,想先回房休息。”
陈夫人闻言道:“相爷,我看吃得也差不多了,咱们移步茶厅坐坐吧。”
沈相颔首道:“也好。”
第42章
众人移步茶厅,林姨娘退下后,陈夫人支走了两位小姨娘,又叫嬷嬷把沈禾领走,康姨娘见天色不早,也叫人把沈莲带回了房。
刘姨娘见陈夫人似是有话要说,主动寻了借口退下去,茶厅里只剩下沈相、陈夫人、康姨娘、沈康及沈容五人。
陈夫人喝了盏茶,方说:“相爷,说来容儿搬回来有一阵子了,当日仓促也不曾想得太多,我想着若是明年要替他相看,那院子还得好好修缮一番。”
沈相喝茶的动作一滞,沉下脸道:“男子汉大丈夫,无需像女儿家一般娇养,费这功夫做什么?”
沈容连忙放下茶盏,端正坐好回道:“我寻常早出晚归,也不曾住得不舒坦,母亲费心了。”
康姨娘撩起帕子扬了扬风,阴阳怪气道:“容儿若是住得不舒服只管说来,无需扭扭捏捏,好似谁刻薄了你似的。”
沈相瞥了沈容一眼,冷声道:“相府不是侯府,没得让你骄奢淫逸,你本就该清心寡欲一些,而不是将精力都摆在享乐上。”
沈容哑然失笑道:“儿子当真不曾抱怨,父亲为何如此说我?”
沈相从鼻子里发出轻哼声,斜着眼睛瞪了沈容一眼。
陈夫人见状打断众人道:“容儿不曾抱怨,是我自己想替他修修院子。”
沈相睨着她道:“容儿回来一年,还如此娇气,也有你的功劳!你便是太惯着他!”
陈夫人被他睨了一眼,心下怨苦,只是她素来自持,轻易不会失了仪态,她深吸口气才道:“竹园拢共只有四间房,容儿一间,方小姨娘一间,贴身侍女侍从也要住两间,他如今也是朝廷四品大官,连一间多余的房间都不曾有,如何娶妻回家?”
沈相被她堵得说不出话来,康姨娘却是笑了:“竹园离仆役房近的很,可以叫侍女侍从住去仆役房,这不就空出了两间房?”
陈夫人憋着火气道:“康姨娘你自然说的轻松,康儿住的院子有八间房,最小的都比容儿如今的大。”
沈康拧着眉道:“提我作甚,难不成要我把院子让出来吗?”
眼看着就要吵起来,沈相拍拍桌子道:“你想修便修,也不是什么难事,非要在小年拿出来说。”
陈夫人眼底浮现起泪花,她抿着嘴,却是不出声,日前陈老夫人教她的话竟是一句也说不出口来,她拿手帕抹着眼角,簌簌流下泪水。
沈相不耐道:“你平白哭什么?”
沈容看了陈夫人一眼,缓缓叹道:“母亲,咱们是一家人,有什么您不妨直说吧。”
陈夫人哽咽道:“相爷,您骂我,我也必须说了,如今咱们相府人丁兴旺,少爷们也都纳了姨娘,从前有相爷俸禄支撑着,庄子上也有些年租,总算能勉强维持,如今相爷被罚了俸禄,眼看着就要坐吃山空,明年还要给孩子们相看人家,奴才们虽多是买断了籍契,无需给月银,但年节里总是要打赏些,手里真是一些宽松银子都没有了,这家我当真是当不下去了!”
沈相拍着桌子站了起来,指着陈夫人道:“你!你!你叫我说你什么好!我倒是不信,我们相府少一年俸禄能活不下去!”
康姨娘连忙扶住沈相,抚着他胸口劝慰道:“相爷别生气,夫人到底年纪轻些,当不好家也是有的。”
陈夫人垂泪道:“我虽年轻,却也是懂礼制的,如今相府未分家,家里三个当官的,相爷被罚了俸禄,却不见另外两个将俸银拿回家。”
除沈容外,在场众人无不愕然,沈相乃老相爷独子,他年轻时拿了俸禄也向来是自己用,老相爷老夫人也不曾叫他上交。
沈相气得险些厥了过去:“你也知道他们当了官,他们身上岂能没有点银子傍身,况且他们才几个俸禄,你竟还肖想他们的荷包?”
康姨娘自然也不愿意,沈康赚的俸银大多都交给了她,若是交去府里,便是进了陈氏的口袋,她自然不肯,她灵光一闪道:“夫人说话好生无礼,前几日康儿领了食禄六十五石,可全部入了公库,怎得到你嘴里,变成康儿一毛不拔了。”
陈夫人将管家钥匙拿了出来,拍在桌子上道:“既然如此,这家就交给你当吧,康姨娘毕竟较我年长十几岁,想必当的好这个家。”
康姨娘抿嘴一笑,得意道:“我自然当的好,你进门之前,也是我临时管家,哪里不好?”
她伸手要去拿钥匙,沈相却大喝道:“主母不当家,传出去叫人笑掉大牙!”
康姨娘悻悻收了手,一言不发坐去旁边。
沈相坐下来,拍着额头想了半晌,方道:“既然你们母亲已经打定了主意,这样吧,康儿容儿,你们二人将每月俸银的一半交入公库。”
沈康闷不吭声,待沈相朝他看来,方不情不愿道:“父亲吩咐,康儿自然答应。”
沈相又看沈容:“你怎么不说话?”
沈容淡淡道:“父亲,儿子觉得不妥。”
沈相忍着怒气道:“你觉得不妥?你觉得怎么不妥?”
沈容痛心疾首道:“儿子觉得,咱们都是一家人,本就应该共同进退、同甘共苦,我与兄长月俸加起来才只有二百二十两,不过父亲月俸三分之二,若是只交一半,虽聊胜于无,却也无甚帮助,儿子以为,应当将月俸尽数上交,一分不留!”
沈康提了口气,倏地站了起来,康姨娘也叫嚷道:“这如何能好?康儿已经这么大了,岂能没有银两在身?”
沈容纳闷道:“这话从何说起?各小院每月也从府里领份例,自是有银子的,不过少些罢了,从前我与兄长未当官时,手里亦是一分钱没有,也活得体面,如今怎么反倒抱怨了,况且现下情况特殊,彼此更是应该同心协力度过眼下难关,再者说,我们相府本就是清流之家,不应与人过多交际,免得被无辜牵累,打成谁家党派,不怕父亲笑话,我寻常也喜欢去酒楼吃酒,手里宽松些便没了分寸,时常遇上些同僚,总免不得要寒暄一番,若是母亲管着我些,我心里倒也放松。”
沈容这一番话兜兜转转听着极尽体贴,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沈相难免也想,孩子们年轻没分寸,多些规矩也是好的,银子左右是在府里,若是沈康银钱不够用,他总有办法补贴些。
他当即拍了板道:“容儿说得一点不错,倒是我这个当父亲的想的不周到,既然如此,下月开始,你们把月俸都交给你们母亲打。哎,这府邸上下确实不似从前人丁单薄,夫人当家也是辛苦,也是我的疏忽。”
陈夫人得偿所愿,大喜道:“相爷可别这么说,相爷如此体恤,我一定好好打这府邸上下。”
眼看时候不早,事情落定后众人各自回了小院。
沈容心情愉悦,竟忍不住笑了一声。
兆喜见他笑,叹着气道:“亏少爷还笑得出来。”
沈容笑道:“府里热闹,我自然高兴。”
*** ***
翌日清晨,沈容刚起身,便有仆役匆匆来报,说是二殿下宫里来了人,宣沈大人即刻入宫。
沈容把刚穿上的常服脱下,换了官服,随着赵念安派来的马车进了宫。
沈容熟门熟路进了寝殿,赵念安似是刚起身,由侍女们伺候着穿衣洗漱,见了沈容过来,脸上并不带笑,却是微微蹙着眉,嘴角下压。
沈容心下一突,试探性跪了下去,行了大礼。
赵念安并不叫起,踱着步子走到沈容面前,在椅子上落座,挥走了众人,方说:“本是昨夜就该叫你进宫的,只是昨夜事情多,一时间也顾不上你。”
沈容心里盘算了一番,也不知道是哪里又惹了这小祖宗不高兴,思忖了半晌忽然有些明白过来。
沈容问道:“你派了人跟着我?”
赵念安沉着脸道:“有何不可?沈大人莫不是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沈容倏地笑了起来,赵念安见他笑,愈发不悦,恼怒道:“你笑什么?”
沈容撑着地爬起来,赵念安慌忙骂道:“放肆!我还没叫你起来。”
“我还有更放肆的,你这个小醋坛子!”沈容走上前,俯身捧住他的脸就亲,赵念安被吓了一跳,却是怔怔的不敢动,由着沈容长驱直入咬他的嘴唇。
沈容见他老实,才缓缓松开他,拉了椅子过来坐下,拉着他的手道:“我昨日只是碰巧遇到宋言,并非与他有约。”
赵念安不出声,沈容看他脸色,见他犹在生闷气,连忙又说:“那日茶宴,宋言相中了我表兄万常宁,我攒局请表兄与他一道吃酒。”
“万常宁?”赵念安垂着眼,挑起眼眸望着沈容,嘀咕道,“你又胡言乱语,他那日分明对你另眼相看。”
沈容好笑道:“只你对我另眼相看罢了,你若是不放心,吃酒那日你随我一起去,自己亲自去问问。”
赵念安用惴惴不安的眼神看着沈容。
沈容叹了口气,真切说道:“我那日已经跟你说过,除了你之外,我谁也不要,不管是谁,只要不是你,那便不行,还有那姨娘方氏的事情,我今日也一并与你说清楚,四年前,我父亲与填房陈氏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私自拿了我的文书去官府过了契,本是沈康要纳姨娘,父亲怕人说他偏心,便叫陈氏也帮我纳一位,她便买了方氏回府,从头到尾都不曾知会过我,事已至此,我户籍上已经落了男子身份,再不能为人赤子,那姨娘虽是陈氏调教出来的,只要她不生事,我也愿意让她安生度日,可若是因她伤了你我情分,我心里实在难受。”
赵念安见他这般情真意切,心里亦是不好受,他缓缓问道:“若是没有她,你愿意当我赤子吗?”
沈容陡然红了眼,他舔了舔嘴唇,许久说不出话来。
赵念安苦笑道:“你不愿意吗?”
沈容深吸了口气,哽咽道:“我答应过你,绝不会再哄骗你,念安,我不愿意当你赤子,绝不愿意。”
赵念安亦是红了眼,他吸了吸鼻子,自嘲般笑道:“所以,从始至终和你是否纳了姨娘无关,你从未想过要当我赤子。”
沈容垂下眼,笑容苦涩道:“说我阴险也好,说我自私也罢,我只想你当我赤子,我想牢牢把你抓在手心,只有如此,倘若你日后变了心,我也能紧紧拴住你,把你困在我身边,让你的生命里只有我沈容一人。”
赵念安未曾想过是这样的答案,他曾以为沈容并未爱他至深,才会不愿当他赤子,却不想他竟是如此焦虑不安。他想起沈容早逝的母亲,又想起沈相寻常对沈容的态度,一时间竟是心疼极了。
他抱住沈容肩膀,安慰他道:“我不会变心的,也不会离开你,我有时候只是胡乱使使性子,不是真的要生你气,我心里喜欢你,喜欢极了。”
沈容苦笑道:“你竟是不生气吗?我那日这般对舅父说,被他好生教训了一通,还挨了两记打。”
“他还打你啦?”赵念安气呼呼道,“北远侯是个大老粗,他懂什么?我喜欢你就够了,我们两个的事情不必别人来置喙。”
沈容反手将他抱进怀里,亲了亲他的额头。
两人安静地贴在一起抱了一会儿,许久才听赵念安低低说:“那你几时去和宋言吃酒,我也一并去看看。”
沈容哭笑不得,兜兜转转还是绕回了这里,他点点头道:“那就一并去吧。”
第43章
吃酒那日,赵念安与沈容各自出门,去到万常宁别苑相聚。
沈容不想他等,特意去早了些,候在门口迎他。
赵念安从马车上下来,见沈容不曾特意装点,犹然穿着寻常的素净衣裳,心里满意,倒是他自己盛装而来,半点不马虎,穿了身藕荷色的衣裳,披了件白狐毛的斗篷,不曾束冠,只用绸带挽了发髻,他过了年才十八,本就看上去稚气,如今这幅模样更是显得柔软可爱。
沈容道:“表兄和宋公子已经到了,今日只我们四人,就在暖阁里吃,表兄请了江南的厨子,做了几道小菜,我表兄四下无人时最爱劝酒,你一会儿少喝几杯,别被他灌醉了。”
赵念安笑眯眯点了头,两人进了暖阁,万常宁与宋言立刻站起身行礼,赵念安忙道:“今日家宴,无需多礼。”
万常宁哈哈一笑,劳什子的家宴,这二殿下又打擂台来了?他瞅一眼一派主人姿态的赵念安,再瞅一眼怯生生楚楚可怜的宋言,走到沈容旁边,忍着笑窃窃私语道:“表弟好福气,竟还有这般齐人之福。”
未免万常宁缺席,侯夫人不曾与他细说,只说叫他作陪,他竟半点不知道宋言心思,只以为今日又有好戏看。
沈容也不多说,睨他一眼,迎着赵念安落座。
暖阁里摆了一张彩绘红木小圆桌,侍女端了两壶酒过来,只七八道菜色,为了吃酒痛快,万常宁不叫人布菜,遣了侍女侍从们都出去,只四人各怀心思坐着。
沈容夹了一筷子鱼到赵念安碗里,低声说:“鱼冷了不好吃,你尝尝味道,垫垫肚子再喝酒。”
万常宁兀自喝了一杯,摸了摸下巴,眼珠子一转道:“表弟,别光顾着恭维殿下,也看看我与宋公子啊。”
宋言惊慌道:“我自己来,不必客气。”
万常宁笑说:“宋公子平日里喜欢吃酒吗?”
宋言呐呐道:“寻常也喝一两杯,只是不敢多饮,怕醉了去。”
万常宁哈哈笑道:“可不是巧了,我表弟也是这般,多喝几杯就红了脸。”
沈容举起酒杯道:“表兄我敬你一杯。”
赵念安兀自吃着菜,时不时打量宋言,见他含羞带怯的模样,一时间也摸不准他的心意。
万常宁见赵念安直勾勾盯着宋言,忍着笑道:“殿下,我这里酒菜味道如何?”
“还过得去。”赵念安意味深长道,“万小将军心情不错?”
万常宁挑眉:“我心情日日都不错,倒是殿下看起来有些惆怅?”
赵念安勾了勾唇,却是不说话。
万常宁觉着没意思,又去逗宋言,问道:“宋公子过了年应就十八了,沛国公夫妇不知有否替你相看?”
宋言陡然涨红了脸,拿着筷子的手抖了两下,深吸了口气,稳住心神才道:“婚姻大事自有父母做主,我、我也不甚清楚。”
万常宁看了一眼赵念安,幽幽说道:“你看我表弟如何,他才情皆备,文武双全,乃良人也。”
沈容正在给赵念安夹菜,闻言抬头看去,抿嘴笑道:“表兄说我作甚,无缘无故拿我揶揄。”
宋言慌张道:“沈大人自然是极好的,不过婚姻大事,还是要由父母说了算的。”
赵念安默不作声,到底是看明白了,这万常宁真是不怀好意,到处挑事,就等着想看热闹呢。他喝了口酒,方说道:“沈大人自然是好,但也不如万小将军风流倜傥,万小将军不如替自己操心操心。”
万常宁乐道:“害,我自己操哪门子的心,我心里最惦记我这个表弟,自然先替他操心,我表弟如今去了相府住,连个贴身照顾的人都不曾有,岂不是得快些娶妻回家?”
沈容也不出声,只端着酒杯看着他笑。
宋言道:“听闻沈大人已经纳了姨娘,想必日常起居也不打紧。”
万常宁摆手道:“你不知道,我表弟不喜这姨娘,我听他侍从兆喜说,他一个大老爷们,晚上睡觉还落锁,怕谁来偷袭似的,你说可笑不可笑。”
赵念安偷偷看了一眼沈容,嘴角撑不住翘了起来。
沈容忍不住道:“好了好了,越说越离谱了。屋子里有些热,我出去走走,也散散酒气。”
赵念安连忙站起身道:“我陪你去。”
万常宁看看宋言,问道:“宋公子闷不闷?若是闷得慌就与他们一并去走走,不必陪我喝酒。”
宋言摇了摇脑袋,微微笑说:“我畏寒,还是陪你喝酒吧。”
万常宁叹气,这不争气的窝囊小子。
沈容揽着赵念安出门去,两人溜达着去了池塘边,赵念安看着池塘里的小金鱼,笑说:“万常宁像个傻子似的,还想看我们笑话,偏不告诉他,叫他偷着乐。”
沈容手里拿着他的斗篷,问道:“你冷不冷?把斗篷穿上。”
赵念安摇头,却说:“你说,咱们以后在湖里养些小鸭子如何?年初去江南的时候,我瞧他们的小鸭子可爱,咱们也养一些。”
沈容笑:“你倒是有趣,也不怕他们游上岸,糟蹋了你的花园。”
赵念安慢吞吞说:“那有什么的,不过是些小鸭子罢了。”
沈容从身后搂住他,笑说:“你喜欢就养。”
眼下天寒,在池塘边站久了便有凉意,沈容将斗篷替他披上,牵着他去了无人的偏阁躲清静,万常宁见他们迟迟不归,叫了仆役去寻,听说他们去了偏阁,正在下棋,气得吹胡子瞪眼,立刻赶去偏阁逮人。
万常宁进门时两人正在说笑,手指绵绵勾在一起,棋盘上的棋子下的乱七八糟,哪里是在下棋,分明是在调情逗趣。
万常宁哑然失笑道:“表弟你如此可不仗义,既然你与殿下已经和好如初,何苦还叫宋公子来作陪,没得叫他伤心难过。”
两人忍笑看了他一会,沈容清了清嗓子问:“表兄觉得宋公子如何?”
万常宁挑眉,看着赵念安道:“挑不出什么错处来,我觉得极好,十分好,非常好。”
沈容颔首道:“那就好,不枉费宋公子对表兄一番苦心,如此郎情妾意,咱们侯府也该办喜事了。”
万常宁心头一突,下意识问道:“你的意思是?”
沈容意味深长道:“便如表兄所想。”
万常宁蓦地愣住了,他怔忪了半晌,竟是落荒而逃,只说:“表弟你送送宋言,我军营里还有事,我先走一步。”
赵念安扑哧一笑:“这夯货二愣子。”
两人又说笑了一会儿,赵念安突然说道:“正月初五是我生辰,父皇母妃每年会陪我用午膳,等午后我得了空,便溜出宫找你,你陪我一起过生辰可好?”
沈容颔首:“自然好,我们晚上去看花灯。”
赵念安笑眯眯:“也好,我还不知道你几时生辰?”
沈容道:“正月初八。”
“初八?”赵念安愣了愣说,“北辰也是正月初八,你倒是与他有缘。”
沈容微微笑着说:“我只与你有缘。”
赵念安面颊一红,抿着嘴缓缓点了下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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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五那日,沈容午前回了趟侯府,万常宁正在挨训,侯夫人与沛国公夫人近日走动密切,喜事就在眼前了,偏万常宁不乐意,为了躲侯夫人,连年夜饭也没回来吃,侯夫人为此动了怒,北远侯连夜带人去别苑将万常宁押回了府,万常宁堂堂一个三品将军被窝窝囊囊关进了房间。
沈容去私库拿了点东西,刚出来就被侯夫人逮住了,侯夫人又是气又是笑,拉着沈容道:“我是劝不动那臭小子了,你素来与他交心,赶紧替我去劝劝,这门亲事哪里都好,就差他临门一脚,这个蠢小子,真真是不争气,你说宋言多好,出身好,模样好,性格也好,自小又是按着赤子教养大的,比寻常人会持家。”
沈容被她拖着去了万常宁房间,万常宁原本在生闷气,见了沈容更是来火,大怒道:“你还有脸来见我!你这胳膊肘往外拐的臭小子!”
沈容不他,兀自在椅子上坐下,见桌上有茶,又倒了杯来喝。
万常宁见他不搭腔,也没了意思,披着外衣走到桌旁,在沈容旁边坐下,低声道:“你帮我出个主意,怎么能拒了这门亲事?”
沈容失笑道:“我也是不明白你,这门亲事究竟哪里不如意?还是说你早已有了中意的对象?”
万常宁闷声道:“那倒不是。”
他从果盘里抓了一把花生,剥了几颗来吃,缓缓才说:“我这些年过得自在,外面也有些知己,娶了正室总是个麻烦,管头管脚的不说,他又是沛国公嫡子,进了侯府我自当要对尊重他,外面的知己需断了不说,每日还得拘在家里和他大眼瞪小眼,且大家闺秀总是矜持些,床事上也放不大开,没什么趣味,表弟,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沈容托着腮听他说了半天,哑然失笑道:“不明白,你到底是心不自在,还是身体不自在?”
“都不自在!”万常宁拧着眉道,“你想着法子没有?”
沈容正要说话,抬眼却见窗外掩着一个魁梧的身影,他无奈一笑,走到窗口一把拉开窗户,“舅父,外头冷,别偷听了。”
北远侯瞪他一眼,绕到门口走进来,板着脸道:“我恰好路过罢了,可不曾偷听。”
万常宁哼道:“你们俩都是母亲派来的说客,我倒成了外人。”
北远侯恼怒道:“你母亲也没错,这沛国公嫡子究竟哪里不好,寻常人想也想不来,偏你捡了个大便宜还跟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东西?也不打盆水照照你自己,就你这名声,能娶个四品侍郎的女儿都得偷着乐!”
万常宁气得倒吸口气,眼看着就要和老子干架,北远侯这边刚骂停,转头见沈容抿着嘴笑,又骂道:“还有你这不争气的,我叫你别去招惹二殿下,你倒是好,消停了没一阵子,又眼巴巴凑了上去,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舅父?”
沈容连忙敛去笑容,正经说道:“舅父,我眼里自然有您,我还等着您替我去提亲呢。”
万常宁哈哈大笑,笑得前翻后仰。
北远侯气极,用手点着两人,怒冲冲道:“你们两个真真是一对活宝,一个不肯娶,一个非要娶,看我今天不打死你们。”
沈容吓了一跳,躲着他道:“舅父明日再打,今日二殿下生辰,我赶着去接他出宫。”
“你敢去一个试试?”北远侯气得不行,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半晌却道,“等成了亲我不管你,没成亲就该持重些,别动不动就腻在一起,今日他生辰,饶你这次,等过了元宵,我扔了这张老脸去替你求亲。”
沈容知道他迟早会松口,待他真的说出口时,却仍是十分激动,他走上前道:“舅父,孩儿今后一定会好好孝顺您与舅母。”
北远侯哼笑道:“你敢不孝顺?还不赶紧出门,你几斤几两,还要殿下等你吗?”
沈容笑吟吟去了,万常宁见他得意,不服气道:“老爹,那我的事情怎么说?”
“怎么说?”北远侯脱了靴子,冲向万常宁,“揍了再说!”
万常宁一边躲一边笑呵道:“早知你偏心,我从娘胎里出来就该叫你一声舅,指不定现在多痛快。”
“你还说,你这混小子!看我不教训你!”
第44章
兆喜驾着马车在小巷子里候了半天,快申时的时候才等到赵念安的马车进来。他连忙拿轿凳出来,赵念安从后头的马车上下来,一脸喜气向他走来。
兆喜说了几句吉祥话,赵念安听得高兴,叫他把手伸出来。
沈容撩开帘子出来,站在车架上笑。
兆喜看了看沈容,把手伸了出去,赵念安解开荷包束绳,抓了一大把金瓜子放进兆喜手里,兆喜瞪圆了眼睛,颤抖着手看沈容。
“殿下赏赐,你就拿着吧。”沈容将赵念安牵上马车。
方德子在旁戏笑道:“少见多怪。”
兆喜连连道谢。
赵念安进了马车,忙说:“父皇母妃留了我许久,要不是我装着打瞌睡,父皇还要拉着我下棋呢,我又不爱下棋,左右不过是陪他消遣,还不如来陪你。”
“瞧你说的什么话,外头冷不冷?”沈容捧住他的手摸了摸,“手都凉了,怎么不拿着袖炉暖手?”
“我着急出来见你嘛。”赵念安拿起荷包给他看,“你瞧,这是我母妃亲手给我做的生辰礼,她每年都给我做一个,今年做的是水蓝色的。”
沈容握在手里看,水蓝色云锦布料,绣了些浅浅的水纹,束口处穿了几粒色泽饱满圆润的珍珠。
沈容道:“这荷包倒是别致好看。”
“父皇也赏了许多东西,我来不及细看,只是其中有一颗东珠十分难得,我临出门时拿了出来。”赵念安从袖口中拿出另一只小荷包,抽开束绳,从里面拿出一颗珠子来,色泽圆润饱满晶莹剔透,摆在手心微有些凉意。
沈容惊诧道:“圣上竟把如此珍贵的东珠赏给了你,倒也不怕皇后娘娘介怀。”
赵念安笑眯眯道:“我沉迷玩乐母后才不会介怀,若是我上进读书,她倒是要不高兴了,今日母后也叫人送来了不少赏赐。”
沈容哭笑不得。
赵念安眼神亮闪闪道:“沈容,这颗东珠送你。”
沈容板了板脸:“胡闹,这东珠岂能随便送人?”
赵念安不高兴道:“你是我赵念安喜欢的人,自然值得天底下最好的东西。”
沈容知他脾气,见他动了气,连忙又哄:“东珠贵重,不如还是放在你那里,等日后我们成了亲,你放进嫁妆箱笼里带来。”
赵念安倏地脸红了起来,他怯怯看着沈容,呐呐道:“我、我何时说要与你成亲了,胡、胡言乱语,凭你也想我当你赤子,天底下哪来这种好事。”他慌乱将东珠收起来,讪赧又说:“即是如此,我先收着便是。”
沈容越看他越可爱,一把将他捞进怀里,低下头去亲他的脸。
赵念安被他拘在怀里不能动弹,仰头去回亲他,两人脖颈相交亲热了一会儿,赵念安方问道:“你带我去哪里玩?”
沈容道:“时候还早,夜市还未开,我带你去西市的宅子里歇歇,那里原本是我外祖母的产业,她过世前将宅子给了我,不过是个三进的小宅子,平日里没人住便也荒凉了许多,我日前命人去打点,收拾了几间屋子出来,咱们先去那里歇歇。”
两人到了宅子门口,从正门进去,没走几步就到了垂花门,过了垂花门就是庭院,沈容嘴上说荒凉,却也不似他说的这般,管家仆役俱全,花草艳丽,檐头的红灯笼是刚挂上去的,每一只上都写了寿字。
赵念安见到刘青与管家站在一起,惊喜道:“原来沈容叫了你来这里?”
刘青温温笑道:“我与李画儿无处落脚,沈大人心慈,安排了我们在这里住下,寻常帮忙做些杂事,等过几日府邸重新动工,我们再回去帮忙。今日殿下生辰,小人祝殿下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赵念安喜笑颜开,对方德子道:“今日各位辛苦,好好打赏他们。”
方德子早就准备好了赏银,闻言即刻拿了出来。
沈容在旁打趣道:“殿下财大气粗,果真是正月初五出生的小财神。”
赵念安笑得停不下来,正要说话,听见身后传来叽叽喳喳的声音,他转身去看,一笼十几只小鸭子正摆在游廊尽头。
赵念安连忙跑过去,蹲在地上看那群鹅黄色的小鸭,一只只憨头憨脑,聚在一起上蹿下跳很是有活力。
“沈容,哪里来这么多小鸭子。”
“自然是买的,如今天寒,府里那些,等开春了叫人去办,我请了一位经验丰富的养殖人,叫他替你看顾好这些小东西。”沈容道,“这些你也只看看,一会儿叫养殖人带回去,天寒,冻坏了可不好。”
赵念安目不转睛看着它们说道:“那快些送回去吧,别冻着了,真是可爱。”
他日日在宫里也见不着这些,旁人见怪不怪的东西,他却是稀罕,也宝贝得紧,生怕伤着碰着了。
沈容笑道:“咱们也进屋吧。”
他牵着赵念安进了屋,屋子里早已烧好了炭,此刻正暖和,赵念安进屋就把披风脱了,搓着手坐进榻里,沈容吩咐侍从将笼炉抬近些,让赵念安贴着手焐焐。
赵念安正焐着手,帘子又被掀开,侍女们托着瓷碟进来,一一摆在圆桌上。
赵念安又从塌上站起来,跑去圆桌前坐下。
“茶叶蛋?青团子?荷花酥?”赵念安纳闷道,“怎么会有这些?我前几日刚说想吃,怎么就有了?”
“哪是前几日,你都唠叨了几个月了。”沈容笑道,“我特意派人去高山县请了那日茶楼里的师傅过来,他们原是不肯的,报了你的名字才马不停蹄赶来。咱们二殿下鼎鼎大名,很是派的上用场。”
赵念安被他哄得高兴,对方德子说:“你记得重重赏他们,等他们回家团圆时,好生送送他们。”
方德子连连称是。
赵念安又道:“都下去吧,我和沈大人说说话。”
沈容见他高兴,又哄着他说了许多好听的,将他哄得都快不知今朝何日。
沈容剥了个茶叶蛋给他,见他吃得欢快,兀自站起来,走向屏风前的矮桌,盘着腿在蒲团上坐下。
赵念安嘴里咬着绿豆糕,回头看他:“你怎么不陪我吃?”
沈容拿了茶具出来,目光盈盈看着他笑:“我向师傅学了几日点茶的功夫,今日殿下生辰,下官亲自为殿下点一杯茶。”
赵念安见他这般柔情似水的模样,连忙放下手里点心,端正坐好看他磨茶煮水。
待沈容煮好了茶,不等沈容端给他,赵念安自己紧着过去,接过茶杯抿了一口,连连夸道:“好茶。”
沈容忍着笑道:“凑活吧。”
赵念安笑眯眯绕到矮桌后,沈容张开手抱着他在怀里坐下,低声道:“样子做的好罢了,我也不擅长此道,还是殿下给面子,什么都说好。”
“你本就是好,你做什么我都喜欢,你哄我我就高兴。”赵念安放下杯子,侧身靠在他怀里,揽着他的脖子说。
沈容用一只手搂着他,另一只手从屏风后面捞出一个盒子,他将盒子打开,取出其中同心玉佩。
两枚和田青白玉,呈同心圆,颜色清润质地细腻,没有丝毫瑕疵杂质,俨然是最顶级的和田玉,除此之外圆上雕刻的图纹也十分讲究,似浑然天成又似鬼斧神工,便是赵念安看惯了好东西,也禁不住被它迷花了眼。
他将玉佩捧在手心,软软问道:“你怎么买这么贵重的玉佩送我?”
沈容打趣他道:“我何时说送你?”
赵念安着急道:“这是同心玉,你不送我,你还想送谁?你是不是又要惹我生气,非要叫你罚跪你才安分。”
沈容连忙求饶,搂紧了他道:“好好好,送你送你,本就是送你的。”
“这还差不多。”
沈容道:“只是这玉佩并非是买来的,我虽有些家资,却也买不起这么好的玉,这是我外祖父向外祖母求亲时给的聘礼。”
“老侯爷?”
沈容点头:“我外祖母出生书香门第,父亲是翰林府一品大学士,外祖父和我舅舅一样,也是个大老粗,外曾祖父本不想把女儿嫁给他,架不住我外祖父会磨人,磨了好几年,才哄得外曾祖父松口,他一时激动,花了二十万两买了这两块同心玉,虽叫外祖母骂了一顿,说他铺张奢靡,但心里自然是高兴的,这两块同心玉也成了他们定情信物。我母亲嫁入相府之时,这玉佩也列进了嫁妆单子里,只是我父亲你也知道,总是端着架子,又甚是清高,我母亲体贴他,不敢拿贵重之物送他,母亲过世之后我搬回侯府住,外祖母亲自来接我,别的都没拿,只把这玉佩要了回来,如今想来,这么贵重的玉佩,也不是谁都配得上的。”
沈容说完,见赵念安模样认真,似是有些伤怀,又哄着他说:“到底还是我们殿下金尊玉贵,配得上这块玉佩。”
赵念安抿着嘴笑。
沈容深深望着他道:“念安,我想以此为聘,求娶你当我的夫人,你可愿意?”
赵念安垂着眼,怯怯靠在他怀里不出声。
沈容将他抱紧了些,温声细语道:“你若是当了我的赤子,兴许会被贬为庶民,日子不比以前风光,只是我沈容虽身无所长,却也不会叫你吃苦,除此之外,我答应你,今生今世只有你一人,绝不会三心二意,寻常也不去与狐朋狗友吃酒作乐,所有的空闲都拿来陪你,你愿不愿意与我携手白头?”
赵念安满脸通红,他微微抬起些眼,用湿漉漉的眼眸看着沈容,怯生生道:“若是父皇将我府邸收了回去,我还是想养些小鸭子,这里宅子小了些,我不与你住在这里。”
沈容哈哈笑道:“自然不住这里,这里连你的衣裳都不够放。”
赵念安应了一声,半晌说道:“等过些日子,等父皇心情好的时候,我就去同他说。”
“傻瓜,这种事情怎么能自己去说。”沈容亲了亲他的鼻子,“舅父答应过了元宵替我去提亲。”
赵念安迟疑道:“北远侯去说?沈相会不会不高兴?”
沈容道:“不打紧,不过去说一嘴罢了,碰一鼻子灰挨顿骂就回来了。”
“啊?”
沈容叹道:“圣上必是不会答应的,我有办法,只是还需要等些日子。”
赵念安苦着脸道:“若是父皇母妃来问我,我如何同他们说?”
沈容道:“你不必同他们说谎,也不必态度强硬,只说与我情投意合,但婚姻大事还是由父母做主,等开了府你正常去领差事过日子,若是万贵妃叫你去相看,你敷衍着,拖着一些。”
赵念安迟疑道:“其实父皇疼爱我,我若是哀求他,他终是会答应的,只是不免要叫他伤心失望。”
沈容道:“确实如此,可这是下下策,我不想你与圣上伤了父子情份,也不想你被他斥责,你只管按我说的做,我要你风风光光嫁给我。”
赵念安似懂非懂点了下脑袋。
沈容抱着他哄了一会儿,哄得他高兴了,才领他去看花灯。
第45章
元宵之后,北远侯果真厚着脸皮去了圣上面前提亲,还没说几句,就被圣上用砚台砸了头,最后顶着满脑袋墨汁被轰出了御书房。
当天事情就传开了,全皇城都知道北远侯去替沈容提亲,求娶的还是圣上最疼爱的皇子赵念安。连续好几日,城中所有皇亲国戚官僚之家都在谈论这件事情,沈容一夜之间成为了所有人的乐子,有笑话他痴人说梦的,也有佩服他胆大包天的,更多的是等着看热闹的。
方德子被万贵妃打了三十个板子,打完倒在地上一动不能动,哭丧着脸对赵念安说:“这会殿下知道了吧,奴才可不是方耳朵。”
赵念安还没来得及和他说几句话,就被万贵妃拉去训话,他跪在殿内,闻着屋里檀香的气味,脑袋里面天旋地转。
圣上来时,他已经跪了半个时辰,跪趴在地上了无生气。
万贵妃冷着脸站在一旁,只有眼神颇有些心疼。
圣上叹了一声,叫人把他扶起来,赵念安吸了吸鼻子,不肯好好在椅子上坐下,非挤到圣上旁边,紧紧挨着他坐。
圣上气极反笑,对万贵妃道:“你瞧瞧他,你罚他跪了半个时辰,他身子吃不消,心里却半点不难受。”
万贵妃红着眼瞪他。
圣上侧头看着赵念安,平静说道:“你知不知道,如今整个皇城都在看朕笑话?连端王都来笑话朕。”
万贵妃啜泣道:“陛下消消气,安儿不会这般没有分寸,兴许是沈容自作多情。”
圣上抬了抬手,示意她别出声。他看着赵念安道:“安儿,究竟怎么回事,你告诉父皇。”
赵念安揉了揉眼睛,情绪低沉道:“是儿臣一直纠缠沈容,要他喜欢我,心里只有我,也是儿臣想与他成亲,都是儿臣主动的。”
圣上定定看了他一会儿,问道:“这么说,沈容是被迫的?”
赵念安怔了怔,摇头道:“我们是两情相悦。”
万贵妃情绪激动道:“什么两情相悦,你小小年纪懂什么情什么爱,你去年还非要娶倩儿为妻,这会儿却换了要嫁沈容为妻?”
圣上见她气急败坏,突然笑了一声,说道:“这和年纪有什么关系?如此说来,你十六岁入宫说倾慕朕,也是年纪小不懂事?”
万贵妃嗔怒道:“陛下!”
圣上笑了一会儿才对赵念安道:“安儿,父皇信你此刻真情真意,也信沈容若非真心,不敢如此大逆不道,可是安儿,人生百年,谁能保证情爱一世不变,父皇也不能照顾你一辈子,倘若有一日沈容变了心,他可以再纳妾,你却只能困在后宅之内,郁郁寡欢终身,那不是一个好的归宿,那只是一个牢笼罢了。”
万贵妃面色倏变,竟是掩面而泣。
圣上从椅子里站起来,走到万贵妃身旁拥住她,哄着道:“朕和安儿说,你哭什么,朕不比其他人,自是不会变的。”
赵念安苦笑道:“父皇,母妃,我与北辰同岁,自小与他一起长大,读书不如他,也不如他善骑射,他有许多朋友我却没有,少时还能常伴母妃左右,稍大些便一人独住,母妃不喜与人纷争,未免惹是非,我也少与兄弟姐妹相处,连北辰也领了差事,我却只能每日待在宫里,从屋子的这头坐到屋子的那头,只能与方德子说说话,连倩儿也总是敷衍我,只有沈容待我不同,他会哄我高兴,会逗我笑,我胡乱发脾气时他也会哄着我,我做什么他都觉得我好。”
万贵妃厉声道:“不然他还敢挑你刺不成?”
圣上叹气道:“安儿,你死了这条心吧,朕不会将你嫁给任何人当赤子。”
万贵妃道:“安儿,你不是喜欢倩儿吗?这样吧”
赵念安红着眼睛扬声打断她道:“母妃!儿臣可以不与沈容成亲,但是也绝不娶他人为妻!”
“好了好了。”圣上不胜其烦道,“朕已经有了决断,你就是整日太闲,才会与沈容不清不楚,朕立刻给你派差事,你找些事情做,也醒醒神。”
赵念安怯怯点了下头:“儿臣听父皇安排。”
圣上见他顺从,也消了些怒气,问道:“你想去哪里办差?”
赵念安嘴唇嗫嚅道:“典司院。”
圣上怒瞪他一眼,赵念安又改口道:“那尚书院吧”
圣上思忖半晌道:“林户院和参谋院你选一个。”
赵念安扁了扁嘴,不情不愿道:“那就林户院吧。”
圣上摸摸他的脑袋,安慰他道:“你好好办差,总还有许多好人家,你若是不喜欢姑娘,喜欢赤子,父皇也替你寻一个家世清白性格柔顺的。”
赵念安嘀咕道:“儿臣好好办差,但儿臣不想要其他人。”
“朕和你说不明白。”圣上点了点他的太阳穴,“办不好差事朕唯你是问!”
此时的沈容正跪在祠堂里,沈家人丁单薄,祠堂只沈朝恩与万氏两块牌位,他跪在地上看着牌位笑:“祖父、母亲,保佑孙儿一切顺利。”
兆喜提着食盒进来,闻言苦着脸道:“少爷,你如今已经是四品官,老爷竟还要你罚跪,这一夜跪下来,明日如何上朝?”
沈容淡淡道:“舅舅不与父亲通气,直接去提亲,父亲自然要发火,这也是情之中的。”
兆喜从篮子里拿出来一碟酱牛肉和几个白馒头,说:“这是小人从酒楼买来的,少爷放心吃。”
沈容喝了口茶水,然后拿了个馒头来吃。
兆喜盘腿坐在地上,叹着气说:“那日外头递了消息来,说小花去郎中那买了些,定是方小姨娘吩咐的,吓得我连大厨房的饭菜都不敢拿来吃。”
“你盯着些,若是她动手无需拦她,只管让她把药送进来。”沈容问,“宫里有消息吗?”
兆喜连忙说:“如少爷所料,二殿下被派去了林户院。”
沈容颔首道:“太子殿下正与三殿下在刑部斗生斗死,两人死咬着戴震科的案子不放,都想立功,圣上必然不会放二殿下去刑部受累,兵部如今三分天下局势稳定,素来又是朝堂之重,圣上亦不会让二殿下涉足,相部四院里,尚书院碌碌无为,典司院有我在圣上更不会肯,只有林户院与参谋院二择其一,参谋院管人员升迁调动,又有许多言官老臣,二殿下若是去了那里必然能很快创建人脉,只是皇后与贤贵妃娘娘必定大动干戈,如此也只有林户院能容得下游手好闲的二殿下。”
兆喜不明所以道:“可这与少爷婚事有什么关系?相爷今日大发雷霆,甚至说少爷是癞蛤蟆想入非非,我瞧他是不会同意这门婚事的。”
“要他同意做什么,殿下婚姻大事自然有圣上做主。”沈容冷冷一笑,再看沈朝恩牌位却露出笑容,“而我,自有祖父保佑。”
*** ***
沈容跪了一夜,次日却精神抖擞出门上朝,朝堂上下仍在议论他的婚事,下朝之后,万常宁穿过人群将沈容逮住,嬉嬉笑笑道:“父亲被圣上责骂,如今皇城中人都避着侯府走,生怕被父亲牵累。”
沈容纳闷道:“如此这般,你高兴什么?”
万常宁啧了一声道:“你还不明白,如此,沛国公自然要观望观望,我的婚事也可停了。到底是我亲表弟,替表兄解决了一桩大麻烦。”
两人正说着话,太子殿下从内殿出来,他蹙着眉幽幽看着沈容,半晌叹道:“怪不得你愿做我谋臣。”
沈容正襟道:“太子殿下严重了,下官自知才疏学浅,担不起太子殿下厚爱。”
“好了好了,你不必再说。”太子摇了摇头,沉着脸离去。
赵念安缓缓从里面出来,身旁跟着赵北辰,赵北辰见了沈容哈哈一笑:“你这鬼祟,初次见你以为你胆小如鼠,却不想是个胆大包天的主,真叫人大开眼界。”
赵念安板了板脸:“北辰,今日是我第一天上朝,我不想与你吵闹,但不许你再说沈大人坏话,否则我就翻脸了。”
赵北辰哼笑道:“没出息!”骂完一句,便也大摇大摆走了。
赵念安抿了抿嘴,走近沈容才露出笑脸来:“我一会儿就去林户院见院史大人,等得了空再去典司院找你。”
沈容含笑点了点头。
万常宁道:“既然如此我也走了,许久未去军营,得去给他们松松筋骨。”
众人走后,夏九州方笑吟吟走来,意味深长道:“那日在四崖县见你,我就看得真切,真真是了不起,我但凡有你这点魄力,也不至于如今还是孤家寡人。”
沈容讪讪道:“夏大人快别说了。”
夏九州挑眉:“喝酒去?”
沈容看着赵念安三步一回头离去的背影,直到人走远,方对夏九州道:“也好,夏大人请。”
第46章
两人去了上次的酒楼,点了菜上了酒,夏九州方问道:“这婚事明明被拒了,还成了笑柄,我瞧你心情却还不错?”
沈容为他倒了杯酒,无奈道:“意料之中的事情,我与殿下注定是有缘无分。”
夏九州挑眉:“怎么说?”
“什么怎么说,难不成你以为圣上会将二殿下赐我为妻?”沈容失笑道,“我自是喜欢他,他也心悦于我,只是这终究是一段无疾而终的感情。”
夏九州啃了块烤鸭,目瞪口呆道:“你是不是脑子不灵光,既是明白,却还上赶着去圣上面前讨嫌?”
“夏大人必是没有心爱之人,不明白情爱之苦,我明知不可能,可我若是不做些努力,你让二殿下心里如何想我,纵使不能娶他为妻,我也不能叫他恨我。”沈容长长叹了口气道:“我也是尽人事知天命罢了。”
夏九州迟疑道:“你们打算就这么算了?”
沈容苦道:“事情闹得这么大,一时间也无人再来相看我,殿下那里也是如此,就这么拖着吧,若是圣上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一辈子当他的殿下,我一辈子当他的奴才,也未必不是一种出路。”
夏九州哈哈大笑,举起酒杯道:“干杯干杯,这些烦心事以后再说,如此也好,免得你处处都讨夫人姑娘们喜欢,倒显得我短绌。”
沈容与他干了一杯,又说:“这里的小米糕和红豆酥味道不错,要一份来尝尝。”
“我又不是二殿下,吃什么点心。”夏九州摆摆手道,“来个酱猪肘。”
沈容哭笑不得,吩咐兆喜去点菜。
夏九州朝兆喜喊道:“再来壶酒!”
两人埋头吃了会儿菜,夏九州方说:“话说回来,二殿下怎么不去刑部?刑部八司哪里不比林户院好?”
沈容费解道:“林户院管国库,又管工程事务,典司院和内务府都要看林户院脸色,哪里不好?”
夏九州道:“虽是个肥差,但如今国库充盈,天下太平,林户院任职立不了功,如今圣上最关注的还是刑部,尤其是戴震科一案,太子殿下和三殿下使出了浑身解数,都怕被对方抢先一步,案子能不能破我是不知道,可这动静也太大了,任谁都看的出来,三殿下矛准了储位。”
沈容摩挲着酒杯,沉吟道:“太子外祖父乃是镇国公,国公爷又是镇国大将军,如今林户院院史也是国公爷门生,太子一脉有文有武势力庞大,近几年圣上有意提拔三殿下势力,三殿下亲舅舅如今是振威大将军,与镇国公北远侯三分兵部天下,参谋院中亦有三殿下势力,如此看来,三殿下未必不能与太子一搏。”
夏九州笑道:“二殿下瞧着不甚聪明,也难为他夹在这两人中间能活到今日。”
沈容‘啧’了一声道:“当着我的面揶揄他?你懂什么,他那是大智若愚。”
夏九州哈哈笑,笑停了才说:“只是眼看这端王就要动身回封地去,太子殿下和三殿下就像是热锅上的蚂蚁,都想着要立功,却谁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戴震科乃驻长明州兵部侍郎,官拜四品,隶属镇国大将军,亦是太子一脉,这根要是拔不干净,兴许圣上还会拿太子质问。”
沈容道:“镇国公已自罚俸禄两年,圣上也不曾叫太子避嫌,想必也无甚大事,依我看戴震科不过是强弩之末,虚张声势罢了,背后没什么人物了。”
夏九州嗤声道:“你当真以为,国公爷是因为自罚两年俸禄,圣上才放过了他?你当真一点也不知道?”
沈容露出惊诧的表情,半晌他摇了摇头,笑道:“你莫不是想说戴震科背后的人是镇国公吧?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镇国公于情于都不可能与戴震科同流合污,他可是中宫娘娘的倚仗。”
夏九州吃了口酒,他道:“戴震科也只是这两年才被派去驻守长明州,他贪污赈灾粮饷,行贿受贿,买官卖官,影响的是整个朝堂的势力,银子不过是小事,但戴震科此番作为可以悄无声息将自己的势力埋入朝堂上下,这才是圣上最忌讳的事情。”
沈容默默听着,点了点头。
夏九州又道:“戴震科出事之前,曾修书一封给镇国公,他在信中写明,他手上有二百万两白银,只要镇国公救他一命,他可将二百万两尽数奉上,镇国公转头就将此信呈给了圣上,这才导致戴震科走投无路,于长明州起兵造反。”
沈容沉声道:“镇国公在家中被关了几个月,除这封信件之外,查不到任何与戴震科有关的罪证,且这封信,我也听说了几分,戴震科在信中所言口吻,这是一封投诚状,镇国公对他所作所为半点不知,自然,也可能是为了撇清关系故意修书一封,又或者镇国公装作不知也是有的。”
夏九州道:“此次戴震科一案抓出来不少人,往来书信一大摞,查封的赃款数量更是惊为天人,但有一事十分古怪,大部分赃款数目都能对上,只这二百万两不见踪影,故此,诸多人都认为,这本就是戴震科与镇国公演的一出戏,只是为了撇清镇国公的嫌疑。”
沈容哑然失笑道:“一边是端王,一边是镇国公,那自然太子殿下要查端王,三殿下要查镇国公,这可都不是好啃的骨头啊。”他又叹了口气道:“还好念安不曾去刑部,要是去了那豺狼虎豹的地方,指不定要被吃的连骨头都不剩。”
夏九州恨其不争道:“你真是白费了一身好本领,脑子里只有情情爱爱,兜兜转转又说回了二殿下,我与你吃酒,就是要你替我分析分析,太子殿下与三殿下争得你死我亡,我日子也不好受,圣上时不时就宣我过去,好似我比他们更有本事似的。”
沈容无奈道:“我哪有心思去想这些,今日是他第一日当差,也不知当的如何,他脾气别扭些,又不善与人交际,动不动就要生气使性子,如今天寒,也不知林户院暖不暖和。”
夏九州当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又想起高山县两人搂搂抱抱卿卿我我的模样,真是心里五味杂陈,怔了半晌才说了句:“不如你叫两盘点心去瞧瞧他?”
“如此甚好。”沈容忙不叠站起身,亲自去找掌柜点菜。
夏九州无奈,最终朝着他喊了句:“记得结账!今日你做东!”
*** ***
赵念安从林户院出来,没走几步就看见沈容在凉亭里等他,他迅速飞奔而去,扑倒沈容怀里,笑眯眯道:“你怎么来了?”
沈容抱了抱他,方说:“我来找林户院孙侍郎商量建府工期的事情,顺道来看看你。”
赵念安道:“院史大人只叫我随处看看,不叫我做什么。”
“即是如此,你也得闲,咱们去府邸看看,孙侍郎把工匠们都叫了回来,公孙侍郎也开始准备乔迁礼的事情,你去瞧瞧还有什么不满意,趁早还能修修。”
赵念安牵着他的手道:“小鸭子放去了吗?”
沈容失笑道:“就惦记你的小鸭子。”
“也惦记你,嘿嘿。”
沈容柔声道:“先去吃些东西。”
两人先回了赵念安宫里,去看望了方德子,见他吃好睡好,倒也放心,转头就去吃了午膳。
沈容坐下陪他又吃了一些,趁他吃饭的工夫,缓缓跟他说:“林户院分两司,两司又各分数堂,赋司管国库,匠司管工程事务,像林户院孙大人,就是替你修缮府邸那位老先生,他便是匠司的老前辈,典司院公孙大人负责修改图纸,遵守礼制,具体事务却都是孙大人负责,孙大人经验老道,做事认真,你下回见了他莫要再挑刺。”
赵念安不高兴道:“我只挑你刺,我可不挑别人的。”
沈容笑了笑,盛了碗汤给他:“喝点汤。”
赵念安点点头:“你继续说。”
“匠司的工作繁琐辛苦些,还需要四处奔走,像我这种只会死读书的,也未必看得出好赖,你也不必去掺和,又累又费神。”沈容道,“赋司管国库,全国各地赋税贡品都要先经林户院,再分去国库、圣上私库及内务府,国库你自然进不去,寻常也有重兵把守,去了也不见得有什么,你每日若是无事,便去赋司的卷宗库坐坐,看看卷宗,打发打发时光,若是圣上问你,你也有话答。”
“哦,我知道了,你又要使坏心眼了。”赵念安笑眯眯道,“你可真是一肚子坏水。”
沈容笑道:“傻瓜,墨水都是黑的。”
“那我找哪些来看呢?卷宗库大的很,许是不容易找。”
“我慢慢告诉你,不着急,你明日起随便翻着看看,别叫人注意。”
第47章
沈康走进院子的时候,康姨娘正忙着吩咐侍女将她的春装拿出来,正月里一过,天气说热就会热起来,若是要给沈康相看,少不得要请城中官僚夫人到家里喝茶,总不能太失礼了去。
康姨娘见沈康进屋,亲热地将他拉到桌前,抚摸着桌上绸缎道:“你瞧瞧这些,是娘亲自去绸缎铺挑的,给你也做几身新衣,等过几日天气暖和些,请你父亲去说,将皇城中有头有脸的官员家眷都请来家里做客。”
沈康面色难堪,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康姨娘是沈相第一个女人,也是他青梅竹马的表妹,她如今住的春归院是相府最宽敞豪气的院子,远远越过了畅忧阁,陈夫人虽当家,却也不敢减康姨娘半分用度,沈康亦是沈相长子,自小吃穿用度比沈容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儿时读书也比沈容强,父亲总夸他天资聪颖非池中物,哪怕后来科举屡屡不顺,沈康也从不以为是自己学问不佳,只当是时运不济罢了。沈容是嫡子又如何,舅父是北远侯又如何,还不是被他父亲厌弃,甚至赶出了家去。
可自从成年之后,沈容却屡屡压他一头,他科举落第,沈容却高中探花,他是五品相吏,沈容却是四品侍郎,他想尚公主,沈容却与二殿下亲密,甚至托了北远侯去提亲。
沈容看似云淡风轻与世无争,却总有出其不意的大胆行径,朝堂上下对他可谓是毁誉参半,可即便如此,沈容依旧在圣上及百官面前留了脸,而他沈康在朝中却仿佛查无此人一般。
五品相吏无需上朝,且自从他私盖官印之后,父亲也对他限制了许多,只叫他在相部做些无关紧要的杂活,甚至连议事厅大门都不准他踏入一步。他原本也是好意想替父亲分忧,因着戴震科一案,父亲日以继夜疲惫不堪,累得双目血红,他不过是想让父亲睡个好觉,只私做主张了一回,哪知运气不好,偏是那一回捅出了大篓子,他如今想来仍觉得是那尚书院害他不浅。
昨日得知北远侯去向圣上提亲,被圣上狠狠训了一顿,还被砚台砸了脸,那北远侯是什么人,他可是圣上红人,圣上再咣火的时候也不曾打过他脸,他顶着满头墨汁从御书房出来,大摇大摆走到宫门外,沿途叫人笑话了一通。当日沈相得知后,便将沈容大肆训骂了一顿,甚至口不择言骂了一些粗鄙言论,沈康在旁听着暗自痛快,总觉得沈容的好日子要到头了。可今日去了相部,却不见人鄙夷嘲笑他,同僚们多半是当个乐子听听罢了。
沈康往日谨记父亲教诲,自持清高,从不愿与人多交际,今日放下架子去找同僚探了探口风,探花、相府嫡子、北远侯外甥,这些名头一个个冠在沈容头顶,加之他平日姿态谦卑,性格柔顺,与谁都能温言几句,若非二殿下乃皇子,又是圣上心头肉,这段姻缘可谓是佳偶天成。
沈康今日方知,他在相府争那一亩三分地的时候,沈容早已越过他去了更高的地方。
沈康敛了敛心神,蹙起眉道:“娘,我是男子,衣裳只是点缀,不必如此费神,你拿去给自己做衣裳吧。”
康姨娘见他心情不悦,遣了人都出去,拉着他坐下,缓缓问道:“今日是怎么了?如此心神不宁?”
沈康不愿与她多费口舌,只说:“沈容要去尚皇子,我心里总是不安心。”
康姨娘倒了杯茶来喝,哼笑一声道:“自古以来只有犯了错被圣上厌弃的皇子,才会做赤子出嫁,三岁看八十,沈容这厮从小就是无法无天,做他的黄粱美梦去。”
康姨娘又将那布料拿出来看,见沈康仍是愁眉不展,继续说道:“且他越过你父亲,找了舅舅去提亲,这本就是大逆不道、不忠不孝之事,圣上怕是看清了他的嘴脸,更不会许他好亲事。”
沈康却是道:“沈容这佞臣惯会胡搅蛮缠,他口蜜腹剑,擅长阿谀奉承,若是当真被他娶了二殿下为妻,我如何还能尚公主?自古没有一门结两次皇亲的先例。”
康姨娘不以为意道:“你父亲是当朝宰相,相部之首,圣上岂会不听他的意见,沈容这门亲事非但成不了,还会坏了他名声,他结皇亲不成,惹了御前盛怒,皇城中勋贵世家谁还敢往前凑?倒是些小门小户的小姐赤子,还有些机会。”康姨娘给沈康倒了杯茶,推了推他,逼着他饮一杯。
沈康闷了口茶道:“好,沈容的事情暂且不说,我的亲事又如何,你与父亲想为我尚公主,又何必再办什么茶宴?”
“哎哟,我的大少爷,你真是一点都不明白娘的苦心。”康姨娘唉声叹气道,“你如今官职不高,娘日前探过你父亲口风,没有平白无故升官的道,你得熬些资历出来,你既官职不高,若想尚公主还得多在官眷面前长长脸,得了她们喜欢,名声传了出去,才能叫后宫娘娘们都知道了你这个人物。”
沈康琢磨了半晌道:“去年春茶宴,皇后娘娘请了我与沈容一道去,确实也对我夸赞有加,只是后来便不再有动静,再有茶宴花宴也不曾叫我与沈容过去。”
康姨娘拍拍他的手:“如此就是了,你得多走动,叫那些皇亲贵戚们替你吹吹风,多进宫参加宴会,若是四公主自己相中了你,那才是真正水到渠成。”
沈康恍然大悟道:“娘这一招叫做另辟蹊径。”
康姨娘笑道:“为娘懂什么招数,不过是听你祖母说过些相看的门道。相爷自小疼爱你,将你当成嫡子一般养大,你虽是庶子,那也是相府庶子,身份十分尊贵,若是公主与你情投意合,想必圣上与皇后娘娘也说不出什么拒绝来。你如今要做的,就是好好装点自己,留个好名声,明白了吗?”
沈康恳切道:“孩儿明白,母亲深思熟虑,确实是孩儿考虑不周了。”
康姨娘拉起他手道:“康儿来,过来挑挑衣裳料子。”
此刻畅忧阁里,陈氏母亲急匆匆赶了过来,陈夫人笑吟吟将茶端出来,满面笑意道:“母亲怎么来了,若是有事遣人来传,女儿过去就是了,何苦你跑一趟。”
陈老夫人恨恼道:“你怎得还笑得出来,我听说北远侯去给沈容提亲,要娶当朝二皇子?”
陈夫人颔首,将绣了一半的绣棚端起来,笑说:“是有这么一回事,昨日叫相爷骂了一顿,又在祠堂罚跪了一宿,今日上朝去了还不曾回来。母亲过来坐,瞧瞧这幅帕子绣得如何?”
陈老夫人按下她手里绣棚,焦急道:“你如今是他母亲,此等大事你怎么半点不知道?”
陈夫人叹了口气,她将绣棚放下,捧茶递给老夫人,缓缓说道:“年前侯夫人来过一次,叫我开春一道吃茶,顺道替沈容相看相看,我从前不与她走动,且她年长我许多,那日与我也不曾多说,沈容虽是我儿子,但说到底我与他有什么情分?他是侯府养大的,侯夫人愿意上心,就叫她操持便是,我何苦因这些个名分与堂堂侯爵夫人较劲?”
陈老夫人急急道:“哎哟,我的傻女儿,这不是较劲不较劲的事情,他娶谁都罢了,他如今想娶的可是皇子,那是什么人?那是圣上最宝贝的皇子,皇子中排行第二,太子殿下之后便是他,沈容如此这般,可不是触了圣上龙须?”
陈夫人仍是不明所以,一脸纳闷看着陈老夫人。
陈老夫人吃了口茶,缓缓说道:“这件事情无论成不成,必然是龙颜大怒,连带相府上下都不会有好果子吃。”
陈夫人慌张道:“那该如何是好?”
“此事就此打住也便罢了,只怕那容少爷铁了心纠缠不清。”陈老夫人叹道,“我来时就有了打算,你赶紧替她相看,无论门第高低才情容貌如何,只要过得去,赶紧替他娶了正室回家,还有那方小姨娘,让她放开了去,这个节骨眼上她若是能怀上孩子,替沈容开枝散叶,兴许能叫他断了念头。”
陈夫人犹豫道:“那方小姨娘不过是菜市粗鄙人家,我瞧她容貌尚好才买了回来,沈容是相府嫡子,他若是有了孩子,这相府还有我什么站处,我今后若是有孕,诞下男嗣,身份上他越不过沈容,得宠又不如沈康,女儿便是想想也觉得窝气。”
陈老夫人气极:“沈容身子不好,哪是那么容易有的?不过是两手准备罢了,况且那小姨娘身份低微,今后有了孩子也登不上台面,不过是笼络人的手段,你若是什么都不做,让沈容在外流连放肆,今后闹出祸端来,有你苦头吃!”
陈夫人心慌意乱道:“依母亲看,女儿该怎么做?”
陈老夫人道:“你佯装不知,仍去请侯夫人喝茶,照旧替沈容相看,但凡有投缘的人家,不必问沈容意见,直接问了相爷,待相爷点头,立刻就去提亲,就是绑,也要将沈容绑去成亲。”
陈夫人慌乱站了起来,连连摇头道:“可如此一来,沈容必然要恨我,我从前与他虽然交情平平,却也和睦,上回俸银的事情,还是他替我撑了腰、辩了,否则康姨娘与沈康岂会如此顺当把俸银交出来。”
陈老夫人恨其不争道:“你委婉些,将事情推给相爷,他是一家之主,婚姻大事自然是他拍板,你巧妙些将自己摘出去便是,你这个傻姑娘!”
陈夫人满面愁云道:“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第48章
万常宁近来可谓是春风得意,自打他父亲北远侯被圣上砸了砚台骂了一顿之后,侯夫人再也没拘着他相看,恐怕如今沛国公府上下瞧见了北远侯府都得绕着走,免得被圣上迁怒了去。
万常宁心里得意,行事越发张狂,沿街买了许多糖葫芦拨浪鼓之类,捧着一大堆小孩玩意儿回了府,准备去侯爷侯夫人面前点点火煽煽风。
万常宁回了府里,先去了兰儿院子里,拿着小玩意哄了她,笑嘻嘻道:“咱们去书房找父亲喝茶。”
兰儿结结巴巴说:“不、不喝茶,喝、喝牛乳茶。”
兰儿性格活泼,却有些口齿不清,侯夫人四十才有了她,太医说她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多与她说说话,长大些自然会好,侯府里小姐不多,年纪小的也只有她一个,府里上下都宝贝得紧,谁也不敢轻慢了她。
万常宁哈哈一笑,扛起她就走,嬷嬷在后头追着跑,焦急道:“少爷小心,别摔着小姐。”
两人嘻嘻哈哈到了侯爷书房门口,万常宁刚走近,笑容顿时滞住了,就见宋言正站在书房门口,看着廊檐上的彩绘发愣。
万常宁把兰儿放下,交给嬷嬷,兀自走上前拧着眉问:“你怎么在这里?”
宋言慌张看着他,呐呐道:“父亲正与侯爷在书房说话,侯爷怕我无聊,叫我四处走走,我怕迷路所以”
万常宁抿了抿唇,问道:“沛国公怎么来了?”
宋言攥着手紧张道:“父亲说侯爷仗义,对外甥这般照拂,他实属敬佩,也想略尽绵薄之力,特意来与侯爷商量。”
万常宁哑然失笑道:“你们也不怕被我父亲牵累,他寻常做事就没个分寸。”
宋言微微笑了笑,怯怯道:“这些事情我也不甚明白。”
两人正说着话,沛国公与侯爷从书房里出来,沛国公年逾六十,头发花白,看上去比侯爷老了两轮,但两人称兄道弟,甚是欢络,脸上笑出了褶子,仿佛有什么大喜事就在眼前。
万常宁无处可躲,苦笑着站在原地。
北远侯瞄见兰儿,一把将她抱起,对沛国公笑道:“这是我嫡女兰儿,兰儿过来叫人,叫伯父。”
兰儿伸长脖子仰头看着眼前白须老人,软绵绵喊道:“伯父安。”
万常宁几乎要吐血,这两人可是差了一甲子的年纪。
兰儿喊完举起拨浪鼓说:“大、大哥哥买的。”
沛国公满意道:“常宁知道爱护弟妹,不错不错。”
万常宁不敢造次,恭敬过去行了礼,被沛国公上下打量着问了许多话。
几人又寒暄了几句,侯爷亲自送沛国公出府,临走道:“国公爷,小弟等你好消息!”
宋言撩起马车帘子,红着脸朝万常宁笑了一下。
万常宁几欲吐血。
北远侯拍了拍他的肩膀,感叹道:“好孩子,不愧是我北远侯的儿子,真是争气,自己给自己争了份好亲事。”
万常宁有苦说不出,北远侯与他一起往里走,缓缓说道:“今日沛国公与我说,前几年中秋宴上,宋言第一次见你便对你一见倾心,只是也不敢与人说起,当时年纪也小,还不到谈婚论嫁之时,年前你母亲请她嫡姐来家里喝茶,他知道后心里着急,立刻与沛国公夫人说了心事,哎呀,真是没想到,你这小子看着不着调,居然还挺招人喜欢。”
万常宁苦着脸道:“父亲,你就放过我吧,我真没那个意思。”
“得了便宜还卖乖,我告诉你,再没有更好的了,你若是有两情相悦的,只管来说,父亲就算是得罪了国公爷,也一定替你将人娶回来,可你又不曾有。”北远侯瞪着他道,“你是我长子,你迟迟不肯成家,弟弟们也有样学样,日日泡在军营里,建功立业是好事,但也不能失了分寸,先成家后立业,你给弟弟们做个表率。”
北远侯乐得不行,拍了拍万常宁的胸膛:“加把劲儿子,别以为自己是什么香饽饽,打盆水照照,别整天臭得意。”
*** ***
二月初,赵念安的府邸已经修缮完毕,沈容领着他看了一圈,他如今也没什么不满意的,事事都交给沈容去安排。
府邸修缮完毕之后,典司院还要负责开府典礼及上梁宴,赵念安原本只有侍从仆役二十余人,开府之后内务府会拨五十名仆役下来,兵部再拨一百名侍卫,如此再有人手不够,便自行在宫外买人。
这几日赵念安下了朝便去林户院坐坐,要不然就是忙着开府的事情,方德子身体恢复如初,万贵妃知他护主心切,打了他又有些懊悔,赏了他不少银子。
方德子不是记仇的人,高高兴兴领了赏,回去赵念安身边伺候。
赵念安往日总要睡到日上三竿,连日来早起上朝,甚是疲累,一到晌午便昏昏欲睡,脑袋瓜子跟糊了浆糊似的。
方德子见他打瞌睡,笑吟吟说:“殿下这是春困,若是困得厉害,不如小睡一会儿。”
赵念安趴在桌子上嘀嘀咕咕道:“方德子,我不想领差事了,也不知北辰哪来的兴致,一整天都神采奕奕,和太子日在朝上你一言我一句的斗嘴,也不知在说些什么,平白耽误父皇下朝。”
方德子走近些,小声打趣道:“等殿下出了宫,每日还得早起半个时辰,否则赶不及上朝。”
赵念安苦着脸道:“我还是去床上小睡会儿吧。”
“得嘞,奴才给您铺床。”
赵念安刚躺到床上,就有侍女来报,万贵妃请他过去。
他无法,只好又穿上衣服,打着哈欠出门去。
自北远侯向圣上提亲那日后,万贵妃许久未见赵念安,今日叫他过来,原本是要说开府的事情,却见他精神萎靡双目失神,不禁吓了一跳,瞬时泪目道:“安儿,母妃不曾怪你,是那沈容不知好歹,你何须如此耿耿在怀,叫自己憔悴颓唐至此。”
赵念安愣了愣,木讷地看着万贵妃,半晌才说:“孩儿春日困倦罢了。”
万贵妃含着泪叫他过去坐,又连忙唤侍女去小厨房端些他素日里爱吃的过来。
赵念安默默喝了口茶,对万贵妃露出些讨好的笑意来。
万贵妃看在眼里却是格外心疼,这孩子明明已经伤心难过至此,却还要故作精神来安慰她,倒叫她这个母妃显得不近人情了。
“我听倩儿说,这几日她去看你,也都被你拒之门外,从前她在你宫里来去自如,如今便是禀报你也不叫她进,你这又是何必呢?”
赵念安垂着眼道:“她若是有事寻我,我自然见她,若是无事来坐坐,那便算了,沈容他醋劲大,我不要他不高兴。”
万贵妃长长叹了口气,半晌才说:“今日来是要找你说说出宫的事情,等你开府之后,兵部会拨一百人过去给你当侍卫,至于内务府的五十名仆役,大抵都是信不过的,却也不能苛待他们,仍是得重用,管家也是从内务府拨人,如今还不知是谁,但想必也是皇后娘娘精心挑选的。”
赵念安沉默听着。
万贵妃又说:“方德子是忠仆,也对你了解甚深,你虽可以重用他,只是他从前是侍卫出生,逗个乐子伺候些茶水没什么,叫他管家属实是为难他了,他也未必能与内务府派来的管家相互制衡。我听说卫国公在时,日子过得清俭,府里上下也有一百多人伺候,你如今只有几十人,怕是还要从宫外采买一些,也不知会混些什么人进来,都要当心着些。不过好在你平日里不与人争高低,皇后与贤贵妃都不将你摆在眼里,兴许也不会派太多眼线过来。你好好过日子,领份闲差,我与你父皇也就安心了。”
赵念安沉默了许久,却是问道:“父皇对我的期许只有这些?”
万贵妃目光盈盈看他一眼,笑容苦涩道:“瞎说什么呢,你这孩子,你父皇自然对你期许甚高。”
赵念安不置可否道:“母妃把琴嬷嬷给我吧。”
万贵妃面色发愁道:“你要她作甚?”
“她本就是母后派来的人,自以为背后有靠山,时常对你摆脸子,对我却是百般纵容千般溺爱,无非就是想叫我学坏,我也如她们所愿成了纨绔,我本也没什么志向,不怕她在我左右监视,倒是母妃没了她,寻常可自在些。”赵念安笑了笑道,“她虽然与我们不是一条心,却也有些治下的本事,以后府里后宅人多,叫她去管着便是,也免得她每日闲得慌,总盯着母妃一言一行。”
万贵妃木愣愣看着他,须臾竟是泪流满面。
赵念安惊慌道:“母妃你这是怎么了?”
万贵妃擦拭着眼泪道:“母妃什么都做不好,光想着怎么叫你平安度日,却不曾想过你真心如何,要你不许勤读书,不许学骑射,还不许你领差事,让你浑浑噩噩过了十几年,你却还这般体贴母妃。”
赵念安宽慰般笑了笑说:“母妃,这样没什么不好的,我如今过得很高兴,母妃若是不喜欢沈容也无妨,但是母妃,你不要再叫倩儿来我宫里了,孩儿心里当真摆不下第二个人。”
万贵妃擦拭着眼角,颔首道:“你先把开府的事情办好了,婚事日后再说。”
第49章
相府甚少与人走动,办春日茶宴还是头一回,一早遣人送了请帖去北远侯府,请侯夫人过来一道吃茶。
北远侯府与相府素来不睦,侯夫人虽看不上沈相做派,却也不会迁怒旁人,接了帖子答应会去。
陈夫人又托母亲请了参谋院一些同僚家眷,于二月初二摆起了茶宴。
康姨娘本想出席茶宴,听说侯夫人要来,顿时垮了脸子,她从前与万氏针锋相对,对侯夫人又岂有好颜色,只是眼下沈康婚事要紧,康姨娘忍着些怨气,换上新衣裳,款款去了茶厅。
陈夫人见她出现,心下愕然,她微微蹙起眉道:“今日茶宴,你一个姨娘过来做什么?”
康姨娘勾了勾唇,痴痴一笑,缓声道:“妹妹年轻,姐姐担心你不周到,特意过来瞧瞧。”
陈夫人恼怒道:“茶宴快开始了,各家夫人亲眷们也快到了,你既已看过就快回去吧。”
康姨娘不作声,缓缓落了座,说话间,各家女眷们的轿子马车已然到了门口,侍女们陆陆续续将人请了进来。
陈夫人恼羞成怒,连忙唤人道:“快来人,把康姨娘带回后院歇着。”
她一声令下,竟是无人敢动,谁不知道这府里头属康姨娘最受相爷宠爱,她入府二十余年,盘踞甚深,此刻若是听了陈夫人的话架了她回去,待相爷回府后势必要拿他们问罪,故此谁也不敢强行押康姨娘回去。
陈夫人稳住心神,见客人们已经入茶厅,只好笑吟吟待客。
来客多是参谋院同僚的家眷,沈相素来不喜与人走动,如今打着相看的幌子却是与相府创建关系的好机会。
家眷们皆盛装而来,众人一一落座,侍女们捧了茶点过来,茶点虽普通,但夫人们知道沈相素来清廉,心下倒也坦然,不曾觉得相府招待不周。
人群中有人笑问:“怎么不见两位沈大人一起来吃茶?”
陈夫人含笑道:“容儿与康儿公务繁忙,刚回了府,换下官服就过来。”
几人笑吟吟说了会儿话,侍女来报,北远侯夫人到了。
众人连忙站起身,康姨娘抿了抿嘴,不情不愿立了起来。
侯夫人本是笑着走进厅堂,突见满屋子妙龄少女赤子,意味不明笑了一声:“我当是寻常吃茶,若是知道今日相看,该叫家中几位女儿一并过来。”
陈夫人忙道:“只是寻常喝茶罢了,侯夫人快请坐。”
侯夫人勾了勾唇,缓缓落了座,她幽幽看了康姨娘一眼,意味深长道:“这位夫人好生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众人看向康姨娘,方才来时匆忙,还未一一介绍过,且夫人女眷们总是内敛些,还不曾放开了闲话家常。
陈夫人面色难堪,康姨娘却落落大方道:“妾身康氏乃相爷妾侍,伺候了相爷二十多年,夫人嫁入相府日子不长,妾身怕她出纰漏,特意过来瞧瞧,大家吃茶,不必管我。”
众人面面相觑均不敢吱声,只讪讪端着茶来喝。
侯夫人‘嗤’了一声,她捧着茶杯坐在椅子里,用茶盖拨弄杯子里的茶叶星子,垂着眼缓缓说道:“我小姑子当家时,我也来相府喝过几回茶,那时走动的都是自家姐妹,相爷不喜铺张浪费,后来也就不再办茶宴,我十多年没来相府喝茶,倒是忘了府里还有个沈康,如今也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是该替他好好相看。”
陈夫人面色尴尬道:“也不只是康儿,还有容儿也到了年岁。”
侯夫人抿了抿嘴,掷地有声道:“容儿日前刚被圣上拒了婚,此时相看,也不知是打谁的脸,既是沈康年长些,且康姨娘都上了厅堂,那便是替沈康相看,夫人不必拐弯抹角,大大方方说出来就是。沈康受相爷疼爱,连名字也要与康姨娘沾边,他如今当了大官,各家夫人小姐也都是好的,都坦荡些,不必遮掩,也都挺直了腰杆,叫康姨娘好好过目。”
陈夫人面色讪红道:“这、这叫什么话”
康姨娘抖了抖大袖,面色赧然,按捺着怒气道:“侯夫人说话也忒难听了。”
侯夫人笑看着康姨娘道:“康姨娘装什么内敛样子,大方些,看中了谁家姑娘,只管说出来,是丁是卯点明白了。”
侯夫人话说到这个地方,厅内姑娘们都拿纨扇挡住了脸,生怕被康姨娘看了去。
康姨娘恼怒无比,脸上却仍是娇滴滴的,甚至流下了泪来,她拿绢帕擦着眼泪道:“侯夫人无缘无故作践妾身作甚,妾身不过是爱子心切,巴巴地想看一眼罢了,怎得到了你嘴里,成了妾身下贱了。”
陈夫人沉下脸道:“住口!”
“把你的眼泪收回去,半老徐娘流个眼泪没什么好看的,在座也没有怜香惜玉的男儿,受不了你这洪水猛兽般的架势。”侯夫人‘啪’的将茶盏扣在桌子上,冷下脸道,“你倒是聪慧,我一字未说你下贱,你倒是字字都听明白了,即是如此,就该自持些,别上赶着叫人晦气。”
侯夫人刚动了怒,沈容与沈康就到了,两人怔怔站在门口望着里面。
沈容往前走了一步,刚想说话,侯夫人却拦住他道:“你闭嘴,我还没说完。”
沈容讪然笑了一声,却是不敢出声。
陈夫人面色铁青,却只能劝道:“今日茶宴,侯夫人消消气,再喝杯茶吧。”
侯夫人转过身,怒瞪向她道:“我还未说你,你明知我们侯府要替容儿尚皇子,你办这茶宴还要把我请来是什么意思,我有心与你交好,你却想踩着我过河,我们侯府不是什么下等的破落户,没得让你这么糟践,我今日就把话放在这里,就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二皇子我们也相定了,谁敢从中作梗,就是与我们北远侯府作对。”
侯夫人一把拽起沈容胳膊:“走,今日跟我回侯府住!”
沈容被她拽着去了门口,待上了马车,沈容才笑说:“舅母刚才好大的架势,真真是女中豪杰,可把那些夫人小姐们都震住了。”
侯夫人气够了才笑:“跟了你舅舅几十年,别的没长进,火气日益见长,可见他平日里多叫我糟心。”
沈容含笑看着侯夫人,与她说了许多真心话,侯夫人悠悠叹着气道:“你从小吃了许多苦,难得遇到真心喜欢之人,舅父舅母绝不会袖手旁观,一定帮你把人娶回家。”
沈容眼眶湿润,却是笑着点了点头。
沈容将侯夫人送回侯府,却还是要回去相府,今日茶宴不欢而散,若是沈容躲去了侯府,沈相必定借机发挥,舅母可以不顾惜自己名声,但他沈容不能装疯卖傻撒手不管。
沈容回到相府之时,沈相刚回府不久,此刻正在茶厅里听康姨娘撒泼,康姨娘痛哭流涕,寻死觅活一般扑倒在沈相怀里,而陈夫人亦是默默垂泪,用绢帕捂着眼睛哭得无声无息。而沈康站在一旁用哀恸的眼神望着众人,却是不发一语。
沈容低低喊了声父亲,沈相见他回来,猛一拍桌子,厉声道:“你还知道我是你父亲!”
沈容苦笑道:“您自然是我父亲。”
康姨娘眼泪纵横道:“今日夫人设宴请侯夫人来喝茶,本是好意,却不想侯夫人拿我撒气,她在咱们相府里都敢这般欺我辱我骂我,若不是有人在背后挑唆,她岂会如此咣火,说到底还是因我们母子身份低微,才会被人轻贱,过了今日,整个皇城女眷都要笑话死我,与其如此,我还不如一头撞死算了。”
沈相咬牙看着沈容道:“我们相府哪里待你不好,沈容,你怎会变成今日这副模样,一点不念彼此亲情,你这番作为叫康儿日后如何议亲,让你康姨娘又如何做人?我原以为这十年里你有些长进,却不想在侯府变得这般自私刻薄冷血无情!”
沈容缓缓在椅子里坐下,就这么不悲不喜看着沈相,仿佛要将他今日这般咬牙切齿的模样深刻进脑海里一般。
沈容勾着唇,缓缓笑了一声。
沈康大喝一声道:“你笑什么?”
沈容道:“儿子心里高兴。”
“你高兴什么?你有什么好高兴的?”沈相松开怀里康姨娘,绷着脸走向沈容。
沈容徐徐说道:“人总是会变的,可父亲却始终如一,秉性如此,对康姨娘的疼爱也是如此,从前对我母亲的眼泪视而不见,如今对陈氏亦是如此。”
沈相倏地面色一变,猛然看向陈夫人,按捺着怒气道:“哭什么?有话就说。”
陈夫人此刻内心煎熬,痛苦不堪,却一时间不知道应当怪谁,怪她母亲出了馊主意?怪侯夫人嚣张刻薄?怪康姨娘摆弄是非?还是怪沈容袖手旁观?她心里的委屈无人诉说,也不知道自己究竟错在了哪里,来了相府七八年,她总感觉自己像个外人,即便如今有了沈禾,也始终融不进这个家里。
陈夫人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捂着眼睛簌簌地流泪。
第50章
沈容淡淡道:“康姨娘究竟是受了多大的委屈,要哭得如此撼天动地,祖父过世时也不见你如此伤怀。”
沈相大怒道:“放肆!你竟敢拿父亲出来说话,你何德何能提他老人家?”
沈容露出困惑表情:“儿子只是不明白,舅母今日究竟说了什么话,叫康姨娘如此伤心。”
康姨娘擦了擦眼泪道:“她骂我下贱,又嘲讽我擅自来了茶厅见客,笑我丢人现眼,这难道还不够吗?”
沈容恍然大悟道:“怪不得母亲哭得伤心,原来是康姨娘下了母亲脸面,如此说来,舅母不过是替母亲出头罢了,虽言语过分了些,却也是一番好意。”
陈夫人神情木讷地看着他。
沈相面色不变,沉声道:“你莫要忘记,康氏除了是你姨娘外,也是你表姑,她是我们相府外戚,出入厅堂有何不可?”
沈容蹙眉道:“父亲知道,我知道,旁人却不知道,女眷们来了相府喝茶,却见姨娘喧宾夺主,谁管康姨娘是谁,只道是父亲宠妾灭妻,把姨娘抬到了夫人前头。”
沈相面色微变,垂着眸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少在这里巧言令色,她不光是骂了我,也骂了夫人!”康姨娘抱住沈相胳膊,“表哥,你看看他,如今越大越会嚼舌头了。”
沈康用力点了下头:“我在场,我可作证,阿娘所言非虚。”
沈容道:“舅父日前替我提亲被拒,此刻成了全城笑柄,母亲此时办茶宴替我相看,还请了舅母过来一道吃茶,得亏舅母发了火,若是她安安静静吃了茶灰头土脸地回去,舅父护妻心切,少不得要去御前告一状,说我们相府欺人太甚。”
“他敢!他提亲被拒,还有脸去圣上面前告状?”沈相拔高音量道,“圣上会看不出来他恶人先告状?”
沈容嗤声道:“舅父的脾气,父亲可是比我知道,圣上帮谁那是后话,但只要他去告了,这事情必得小事化大,届时相府侯府颜面尽失,相府三代清流,自祖父开始创建下来的清誉,却被一场茶宴败了精光,父亲想好了吗?若是流言说您宠妾灭妻,究竟是谁的错?”
沈相看了看康姨娘又看了看陈夫人,半晌他拧起眉头点了点正在流泪的陈夫人,恨恨道:“就不该办什么茶宴,都是你闹出的幺蛾子。”
陈夫人瞪大了眼,难以置信道:“相爷,竟是我的错?”
沈相沉着脸道:“从前这相府上下都好,你自己想想这两年,一会儿缺银子,一会儿办茶宴,桩桩件件,哪件不是因为你惹出来的?你若是会持家,就不会发生这些事情!”
陈夫人欲哭无泪,她呆坐在椅子里,竟是仿佛失去了神智一般。
沈相又瞪向沈容,指着他的鼻子骂道:“还有你,若非你痴心妄想一心想攀高枝,也不会惹出这么多麻烦来,早知你变得这般贪慕虚荣,当日就不该送你去侯府!便是当日你死在那荷花池里,也好过你如今败坏家风!”
沈容从善如流道:“父亲教训的是,儿子一定改过自新,从今往后重新做人。”
“你好自为之!”沈相说罢甩袖离去。
沈容看了陈夫人半晌,待众人离去,他缓缓说道:“母亲何必费心相看,父亲这般成竹在胸,想必会替我与沈康觅一门好亲事,母亲安稳度日岂不更好?”
陈夫人呐呐道:“你要我什么都不做?”
沈容笑道:“儿子可不是这个意思,儿子身为男子自然不明白内宅妇人管家之辛苦,想必母亲平日有诸多事情要忙碌,儿子只是希望母亲多保重身体,莫要过于操劳。”在相府,从来都是多做多错,不做也错,那又何必去做。
陈夫人不明白沈容所言何意,而沈容却已转身离去。
兆喜一路跟着沈容回了竹园,待他进了屋方说:“相爷这次怎么没罚少爷跪祠堂?”
“本就是后宅夫人斗嘴罢了,父亲非要小题大做。”沈容撩开袍子坐下说道,“殿下的开府礼我想题一副字给他,替我摆笔墨出来。”
“少爷别写了,小人有事要禀。”兆喜凑近些小声道,“今日方小姨娘叫小花炖了一锅味浓的参鸡汤。”
“我素来喜欢喝汤水,难为她上心。”沈容疲惫叹道,“早不来晚不来,偏选今日,真是叫人累得慌,确定吗?”
兆喜点了点头,小声道:“今日小人听说之后刻意留了心眼,没成想小桃居然来找小人,偷偷与小人说,听见方小姨娘吩咐小花炖鸡汤,还叫她加料,她见二人神色有异,心里觉得奇怪,特意来告诉小人,少爷您说小桃是不是心眼挺好?”
沈容看着她笑:“你是不是瞧人家模样好看,喜欢人家?”
兆喜摸摸脑袋,讪讪道:“那倒不是,不过是觉得若是有个姑娘替我们通风报信,总比我一个大男人方便些。”
沈容道:“仔细谨慎着些,去叫人准备好,夜深人静的时候再闹起来。”
兆喜应了一声,转身出去。
*** ***
是夜,沈容正要安寝,那方小姨娘却婀娜着身姿来了。
她穿得单薄,只着一件烟粉色的纱衣,隐隐透出红艳艳的肚兜花色,手里端了一壶汤盅,娇笑道:“今日少爷不曾用晚饭,奴瞧着心疼,知道少爷喜欢喝鸡汤,特意炖了一锅,请少爷用些尝尝。”
沈容瞥她一眼,淡淡道:“你放下就出去吧。”
方小姨娘用可怜的模样看着沈容,凝噎道:“奴从前不知府里规矩,屡屡叫爷动怒,奴已经知错了,也学了许多,请爷可怜,喝奴一碗汤吧。”
沈容叹气看着她,见她似是不肯离开,板着脸道:“不过一碗汤而已,我喝了就是。”
方小姨娘大喜,目光盈盈看着沈容。
沈容打开汤盅,见汤水油腻,蹙起眉道:“你做饭的手艺看起来不如何。”
方小姨娘面色赧然,勉强端着笑,道:“叫少爷见笑了。”
沈容拿起汤勺吹了吹凉,说道:“你去沏一壶普洱来,我喝完鸡汤解解腻。”
方小姨娘用勾人的眼眸望着沈容,嗔笑道:“奴一会儿就吩咐侍女去沏茶。”
沈容沉下脸道:“如今本少爷使唤不动你了?”
方小姨娘不敢耽误,连忙去了。
回来时沈容已经喝了半盅鸡汤,正合着眼懒洋洋坐在椅子里休息。
方小姨娘神态娇媚走向沈容,将普洱茶摆在桌子上,抬起纤纤手指试图触摸沈容脸颊,沈容突然抬手擒住她的手腕,双目凌厉看向她道:“茶摆下就回去睡吧,我还有公务要处。”
方小姨娘眼神直勾勾看着他,撒娇一般道:“少爷,让奴伺候您吧。”
沈容用力收拢手劲,方小姨娘吃痛叫了起来,连连道:“好好好,奴回去就是了,少爷有事再唤奴过来伺候。”
方小姨娘懊恼地离开房间,她回到自己屋里,却不曾熄灭烛火,只裹了件单衣坐在床头,静静等待沈容药性发作。
方小姨娘等了大半宿,却只等到兆喜惊慌失措的喊声,彼时已临近子时,她靠在床头几乎睡着了过去,乍听叫喊声,整个人吓得蹦了起来,她赶紧冲去沈容房间,却只见他浑身抽搐躺在床上,鼻子里嘴里流满了鲜血,方小姨娘吓得跌到在地,竟是一步不敢靠近。
兆喜大叫道:“小人去请郎中!”
小花与小桃也紧忙赶来,三人都被吓坏了,手足无措站在原地不能动弹,此处竹园离开畅忧阁与春归院有些距离,最先被动静闹起来的是附近的仆役房,众人陆续围了过来,然后才有人去禀相爷和陈夫人。
相爷听闻消息匆匆赶来时,沈容已经停止了抽搐,脸上胸口上全是鲜血,整个人毫无声息躺在床上,像是死过去了一般。
陈夫人吓得手脚颤抖,紧紧拽着沈相的衣衫不知该如何是好。
沈相缓缓走近沈容,他起初大为震惊,恍惚间他想起沈容出生时的模样,万氏在雪地里滑了一跤,才八个月就诞下了沈容,出生时瘦瘦小小只有巴掌那么大,完全不如沈康那时健硕,好不容易养大,个子虽不如沈康高,脾气却不小,总像她母亲那般行事张扬,动不动就要耍少爷脾气,处处要强拔高,全然不懂兄友弟恭,又仗着有祖父偏袒,时常针对沈康,九岁那年更是将圣上龙裔扔下池塘,险些酿下滔天大祸,沈容像是一个甩不掉的麻烦,时不时就会出现,让他添堵,又让他无可奈何。今日他看着沈容这幅濒死的模样,不知为何,心里却突然松了口气,像是解决了长久以来的麻烦,连四肢百骸都变得轻盈起来。
沈相喉头哽了哽,垂下眼道:“去请郎中了吗?”
方小姨娘含泪道:“兆喜去了。”她倒在地上倚靠着桌案擦拭眼泪,只着一件单薄的纱衣,外头套一件对襟长衫,她来时匆忙未衣裳,此刻衣衫不整略显狼狈,姿态扭捏不自持,宛若轻贱放浪的烟花女子。
陈夫人在屋内来回走动,焦急万分道:“到底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么吐了这么多血?”
方小姨娘害怕极了,流着眼泪不敢出声。
陈夫人道:“相爷,保守起见,还是去请太医吧。”
沈相迟疑了半晌,却是道:“先请郎中瞧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