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青梅酒
六七月,正是青梅成熟之季。
吴二婶得了史如意做螺蛳的法子,让她家小儿送了一箩筐的青梅来,一个个青脆小如丸,脆嫩多汁,甜中带酸。
青梅虽好,吃多了牙又酸又软,犹如八十老太,史如意望着箩筐中剩下的大半青梅,撸起袖子,决定开始尝试酿酒。
去掉果蒂,在盐水中浸泡两个时辰,捞起来,滚在竹匾上晾干。瓦罐经煮沸消毒,往里头装入青梅,按一层梅、一层糖放,沿着瓶内壁缓缓注入酒,直至八九分满,移至阴凉处即可。
都道“青梅煮酒醉夏日”,这是专属于时令的浪漫,梅子浸在酒中,只消静待三月,梅子颜色逐渐变暗,表皮稍微起皱,便可开盖起封。
青梅酒一贯以清酸称绝,据说纯正的青梅酒,酒液呈澄透的碧色,酸甜中和,甘润醇香,自古便很得文人雅士的偏爱。
这日晴光正好,云淡风轻。
还未到饭点,史如意手上提了花壶,口中哼了小曲,慢悠悠地给窗台边的茉莉浇水。
红玉早起,到祥和斋和梁婆婆学算账去了。史如意自认不是那块料子,看到账簿就眼花,只愿一心一意泡在后厨。如今红玉来了,她总算能把这烦心事让了出去,正哦弥陀佛呢。
红玉摇摇头,促狭地笑史如意:“人家哪家掌柜的不是把账簿牢牢握在自个儿手里,如意你倒好,想做个‘甩手掌柜’。”
她嘴上这么说,实际上打心底里感激史如意和温妈妈。
一气之下从府里出来,满目茫然,无依无靠。好不容易,到布匹肆中找了个活计,三天两头便有地痞无赖出言调戏,颜色好反倒成了她天生的罪过。
一介弱质女流,内无缚鸡之力,外无家人护身,如同一块上好的肥肉被扔到大街,谁见都想咬上一口。
她自个儿赁的那间小屋,夜里睡觉都不得安稳,心惊胆战地拿了桌椅拦在门后,听着风声,生怕有无赖夜半翻墙,一通蹂躏完,第二日还能把人卖青楼老鸨手里换银子。
想要报官府?无赖老鸨狼狈为奸,自有一百种手段让人出不了门……磋磨日子久了,孩子都生下两个,慢慢也心灰意冷,认命罢了!
如意食肆方寸之地,倒成了她们几个的世外桃源,身处闹市之中,却自有股闲云野鹤般的闲适自在。
史如意把食肆账簿交给红玉管,红玉转天便拿了自个儿的身契来,一定要让她收下。
史如意不肯接这份“投名状”,蹙眉推拒道:“红玉姐这是做什麽……我早把你当自家人来看,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你我之间,难道还信不过麽?”
红玉轻轻颔首,语气却坚决道:“一码归一码,便是因着这份信任,如意你帮我拿着身契又如何?难道我还怕你拿了身契去做坏事麽……
你捏着身契,我管账也能管的安心,也不怕日后有那等子小人出言挑拨。”
如若双方都是好的,身契在谁手中都无妨,若是动了歪心思,这身契便是最好的警示。
投之以桃,报之以李,红玉想得长远,是真把如意食肆当成自个儿的家在经营。她不比温妈妈和如意母女血缘,香菱甚至祥和斋的众人和史如意相处多年,情分自然深厚。
她一个横插进来的“外人”,却得了众人如此的信任,惶恐惊喜之余,也想着要让对方更安心些。
茉莉盛放在青釉方花盆中,朵朵洁白,清香四溢,被红玉拿剪子修得甚是雅致。
这茉莉既可作绿植观赏,又可入食,前一天史如意刚摘光了枝头上的花,第二日来看,水灵的花苞又在叶间含羞待放了。
靠墙高高的木隔板上,摆了一排憨态可掬的动物木雕,什么骆驼、猴子、黑白花猪,活灵活现,总能让祥和斋用膳的小客人们眼冒金光。
可惜掌柜的对这套乌木雕宝贝得很,从不肯随意拿下来给人顽,木隔板修得又高,只能望之兴叹。
史如意搬了木梯来,摇晃两下确认稳当,正准备爬上去擦拭木雕,就听外头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如意姐姐!”
“翠丫!快过来帮我扶着梯子——”
史如意听出了翠丫的声音,欢天喜地地转头,那笑容忽然僵在脸上,身形一顿,立刻手脚并用,就想要爬下梯子往后厨跑。
进来的女师傅约有四十来岁的年纪,一身月白裙衫,华发成髻,只用一根竹钗定在脑后。
如此仙人之姿,脸上的表情却只能用“狰狞”二字来形容,她见史如意慌张的模样,冷笑两声道:“见了我,还想跑?翠丫,去给我把她梯子堵上,我要让她这次插翅也难飞!”
翠丫讪笑着从她身后钻出来,心虚道:“如意姐姐,师傅有命,不得不听!我来了,你可别怪我啊……”
鸡飞狗跳之后,史如意终于眼观鼻鼻观心,老老实实地在案桌对面坐了。
翠丫在这如意食肆熟门熟路,自个儿到后厨一摸,不多时,捧了茉莉银耳汤来,银耳、枸杞、茉莉相熬煮,澄汤里淡淡的花香,对女子而言最是滋补。
她狗腿得很,递给梅师傅一盏,史如意跟前也没忘记放上一盏。
史如意趁梅师傅不注意,抬头悄悄瞪翠丫一眼,翠丫佯装不知,捧了自己那碗坐得老远,似也预料到这头即将沦为战场。
梅师傅用羹勺轻拨几下盏中的茉莉,头也不抬地道:“你不用看翠丫,是我让她带我来的……我让你来学堂找我,等了一月也不见人来,看你这般‘不得闲’,我不得亲自来找你了么?”
史如意听她不软不硬的训话,立刻便有些委屈,嘟囔道:“如果师傅只是想如意了,想见我,那我不得日日冲上门找师傅去?
可惜您偏不是,回回见了我,就说那几样老三篇的话……什麽‘君子远庖厨’啦,‘读书是正道’啦,听来听去,我耳朵都起茧了!您看,我这食肆不是开得挺好的吗?”
梅师傅被这不知悔改的“逆徒”气到不行,手中杯盏往桌上一扣,怒道:“我说是说得多了,你可有听进去半点?人家为了逃开后院这一亩三分地都是竭尽全力,你倒好,一心只围着柴米油盐打转……”
“……您又来了。”史如意偏过头,抱起手臂,一副油盐不进,蒸不熟嚼不烂的顽固模样。
梅师傅深呼吸几次,想起正事来,终是和缓了语气,道:“算了,我不跟你瞎扯,我今个儿来,只为了和你说一事——长公主月前借圣上之手发布诏令,广召天下才女入宫,辅其左右。”
她目光灼灼地看向史如意,道:“女子学堂本就由长公主兴修开设,各地皆有举荐名额,我思虑几日,仍是属意于你。若你肯应,我明日便将你名字报上去。”
梅师傅说起这件事,身子前倾,神态不自觉带上了两分激动,以及难言的热切。
扶摇直上青云梯,长公主身边的女史位子非同凡响,只因这位长公主殿下,也非历朝历代随波逐流,命不由己的皇女可比。
长公主与当今圣上为双生子,感情深厚。
十年前圣上继位之后,更是风头无两,出入民间甚至有传闻,说圣上对长公主言听计从,虽不知其中真假,想必不会空穴来风。
当今太后并非圣上亲母,太后膝下无子,圣上与长公主乃是先皇宫人所出。
先皇一夕驾崩,朝野大动,外有突厥兵临城下,内有王爷蠢蠢欲动,京都满是鹤唳风声。
关键时刻,还是太后出马,将圣上和长公主记于名下,顺理成章继承大统。太后则垂帘听政,与摄政王携手亲理朝事数年,一直到圣上大婚,才纳百官谏言放了权。
如今潜心修佛,不理世事,若有不知情的人进了宫,打眼一望,还以为是哪座庵中慈眉善目的主持师太。
虽是退隐,太后毕竟临朝数年,积威犹在,母族花家又是封疆大吏,手握兵权,便连当今皇后,亦是太后嫡亲侄女。只可惜中宫成亲多年,和其姑母一样,并无所出,让人忧心。
反倒是先皇子侄,当今圣上的堂兄弟,年仅六岁,据说生来慧敏,很得摄政王的亲眼,中宫似乎亦有抱养之意。
近年来,京中偶有风波,道太后与长公主不甚和睦,圣上左右为难,很是掣肘。
按理来说,长公主应当是与圣上一派,长公主的态度,便代表了圣上的态度,只是……
史如意一想到这,便觉得朝堂之事诡谲云涌,能在里头如鱼得水之人,都是成了精的老妖怪。她这个细皮嫩肉的掺和进去,怕是最后连个骨头都剩不出来。
她这辈子的指望就两个,一是把厨艺绝学发扬光大,酒楼开遍五湖四海,二是护好身边之人,不求大富大贵,但盼衣食无忧。
不是史如意不爱富贵,实是收益越大,风险越大,自古以来,富贵总要险中求。若是那光脚的倒也不怕穿鞋的,自个儿一条贱命,赔就赔进去了,但她现在开着食肆,努力想为身边人撑起一片天来。
她若是倒了,这帮人也必被牵连其中……这教她又如何忍心。
史如意轻咳几声,严肃道:“师傅,徒儿知晓您对我的期盼,只是以女子之身建功立业,未必只得这一条路可走……若论经纶才智,徒儿连您都比不过,是有几条命,敢到宫闱之中上蹿下跳?”
梅师傅听她话语中隐现退缩之意,柳眉一竖,立时便要发火。
却又听史如意道:“不过……”
第72章 窑鸡
翠丫望着梅师傅的马车逐渐远去,心有余悸地转头,对史如意道*:“如意姐姐,师傅这回竟然没有再多训你!”
若是放在以往,这师徒俩相爱相杀,谁都说服不了对方,各拿出十八般唇舌武艺,不论上几个时辰是不会收手的。
史如意眉眼弯弯的一笑,把手负在身后作高人状:“师傅是想着水滴穿石,每日给我洗脑一点,总有脱胎换髓的一天。奈何我这石偏是块顽石,冥顽不化的那种……师傅这可不就没法子了麽。”
况且,她也没说错,与其和那些有着七窍玲珑心的朝臣们比谁心眼子多,倒不如老老实实把自个儿的厨艺发扬光大。
条条大路通罗马,若是她真能把酒楼开至天南地北,成为直达天听的皇商,封官受爵都不无可能。
翠丫心悦诚服地点点头,眼睛亮晶晶的,又问道:“如意姐姐,那你方才举的那些女子经商的例子……”
史如意笑道:“自然是真的,你以为我瞎编的?梅师傅通读百书,我岂敢在她面前胡说一通。”
据残卷记载,古有女商人俞大娘,以炒茶起家,后做船运。
在她以前,所谓“水不载万”,大船容载量最多不过八、九千石,俞大娘所造巨型航船却可远超万石,体积宏伟,气势惊人。
这种船上甚至可种花果生蔬,驾驶船员有数百人之多,生死嫁娶都在船上进行,俨然一个移动的江上小城。巨船直接以“俞大娘”来命名,航行在江西、淮南两地之间,每来往一次,便能获得巨利。
前朝名将朱儁母亲“贩缯为业”,靠贩卖丝绸成了富婆,家资甚丰,个性不羁,曾一次在赌场豪掷千金为人还债。
这布匹业果真赚钱,听红玉闲聊时说起,苏杭顶尖的那批针线娘子,都是代代相传的技法,似菩萨一般被人供起来,吃穿用度都由人包揽。
一架刺绣屏风,酸枝木为屏座,白缎为地,以五彩丝线满工绣制孔雀开屏、鹤舞松林等景,表祝寿之意。这样一架屏风,要花上数名绣娘好几年的心血,有价无市,最后多入了达官显贵的府邸。
更别提早些年的广陵茶佬、丹砂巴妇……多少杰出的女豪杰,孤身一人走天下,即使身受桎梏,也挣扎着在男人所写的历史中留下姓名。
士农工商,商人所行多被认为是不体面之事,但也幸亏如此,女子才未被排除在外,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可悲。
史如意摸摸翠丫头顶的小发髻,道:“天无绝人之路,女子不能读书科举,我便走厨艺经商一途。世界之大,总有可大施拳脚之地……
谁说女子不如男?翠丫,郎君们说的鬼话,让他们骗骗自己也就算了,你可不要中了奸计,被他们一块儿骗到了。”
长公主身边女史之位,看着虽然前程大好,贸然入局,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不确定的时候,史如意选择让子弹飞一会,先把自个儿这边养的兵粮马壮,比投靠谁都重要。
翠丫兴奋地摩拳擦掌,道:“我明白了!”
史如意问:“你明白什么了?”
翠丫傻乐道:“跟如意姐干准没错!”
史如意听了,终于没忍住笑。二人天南地北地胡侃了一阵,又畅想了一番酒楼的前景,人家赵家酒楼里请行首胡女来吹拉弹唱,她们若是发达了,专请那身材精壮的汉子耍百家杂戏,什么弄剑、跳丸、走索、缘杆、五案、七盘……
力量与美感兼具,看得底下人连连喝彩才好。
史如意忽然想起一事,问翠丫道:“对了……翠丫,你阿兄跟罗姐儿如何了?”
翠丫撇了撇嘴,恨铁不成钢:“还是老样子,罗姐儿最近不怎么到工匠铺里了,我阿兄便时常对着石料发呆。我让阿兄去找罗姐儿,阿兄偏不肯去,说是怕耽误人家……我有时真恨阿兄是块木头!”
史如意眨了眨眼睛,低声道:“若只是要让你阿兄多说几句话,这有何难?两杯酒下肚,什麽都能招出来。
正好,酒垆伙计前两日刚给我送来了一坛桃花酿,这酒甜润,吃一两口不妨事,吃多了就醉人了……”
二人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眼底看到了八卦的兴奋之色。
七夕佳节,民间习俗爱吃“巧果”,发面团后放入印有瓜果梨桃、游鱼仙鹤的榼子中,做出糖饼。
夜晚在自家院里摆上巧果花瓜,小娘子对月穿针,以祈求织女能赐以巧技,获得一手绣活绝技,称霸绣林。腊月拜灶神,七夕拜织女,衣食之事乃是百姓大事,织女地位由此可见一斑。
祥和斋亦适时推出了七夕限定花点,冰皮巧果,点染成七色,样子比花朵还娇艳,让人舍不得吃。
史如意跟梁翁做完巧果,来到前头帮梁婆婆包饺子。
把一枚铜钱、一根针和一个红枣分别包到三个水饺里,传说中,吃到铜钱的人有福,吃到针的人心灵手巧,而吃到枣的人会有美满的姻缘。
翠丫还小,只关心饺子是羊肉馅的还是三鲜馅的。
梁婆婆笑眯眯问史如意:“小如意想要吃到哪一样?婆婆给你包。”
史如意坦然道:“我自然是愿意吃到铜钱的了,不过罗姐儿一定是要吃到枣儿的……”她故意把那褶皮包的歪了一些,好顺风顺水地夹到罗娘子碗里。
七夕晚膳要吃鸡,而且专逮着公鸡吃,因为公鸡鸡鸣报晓,天亮之时牛郎织女就得分别。
把公鸡吃掉,也表现了百姓对于牛郎织女的朴素祝愿,史如意总会被百姓淳朴善良、二话不说就是吃的精神所打动。
温妈妈的鸡在柿子树下养了两三个月,每天清晨喔喔直叫,不大不小,正适合做窑鸡。
将鸡宰杀干净,去皮去肠,剩黄澄澄的一整只,用盐给鸡做个周身的按摩,葱、姜、蒜、香菜和香菇,混合后塞入鸡肚子里。
池塘里新摘的荷叶,碧绿的一大片,严实地包裹住鸡肉,往上抹一层厚泥巴,最后再用荷叶裹一层,总共是三层。
石英拿了瓦块和黄泥块来,在后院搭一个简易的窑。窑上的瓦片烧到泛白时,熄灭柴火,把鸡和红薯丢进窑里,再猛一抬脚,把窑弄塌,热气都被困在里面。
算好半个时辰,开窑,把鸡和红薯从土坑里刨出来。
红薯的焦香扑鼻而来,一层一层地剥开荷叶,最里头是金黄的整鸡,外焦里嫩,鸡汁渗出来的鸡香,让人情不自禁流口水。
捉着荷叶的边角,把鸡抬上桌,蜜甜的红薯也装了一碟,顾不上烫手,众人咋咋呼呼的围上来,先扯个鸡腿再说话。
绯色的桃花清酿在杯中荡漾,映着天边的弦月,清澈透亮,较酸甜的果酒多一分清淡,却又比甜糯的米酒多一分香气,很是醉人。
史如意果真在碗里吃到了包着铜钱的饺子,美滋滋道:“我吃到了铜钱馅的!”
过了一小会,却又吃到了包着针线的饺子、包着枣儿的饺子……史如意这才反应过来,笑着扫了梁婆婆一眼,道:“感情是婆婆您私底下做手脚,我说怎么今个儿运气这么好呢。”
梁婆婆笑出了一脸的菊花褶子,望了梁翁一眼,转头道:“可不是我,我包的饺子最是公正不过,怕是你师傅偷偷给你夹的!”
温妈妈慈爱道:“包着针线的饺子是我放的。”
翠丫举手道:“包着枣儿的是我放的!”
罗娘子的碗里则堆满了枣儿馅的饺子,认真说起来,在座的每个人都有功劳。
史如意咳嗽一声,举起杯来掩饰,对石英道:“我敬石兄一杯,窑鸡烧的妙,全靠土窑堆得好……我干了,你随意!”她嘴上说着“随意”,目光却炯炯地盯向石英的酒杯,微一挑眉,大有不醉不归之势。
石英接连几杯桃花酿下肚,面皮已微现潮红,呼吸间热气灼乱。
史如意也没好到哪去,但她还记着自个儿的使命,直到罗娘子的手按上她的杯盏,关心地朝她摇摇头,低声道:“如意,你喝多了。”她的声音像杯中清澈的酒液,在眼前乱晃。
史如意意识到吃酒上头,松开杯盏,慢慢呼出一口气,开始傻笑。众人早得了史如意的暗示,看她停了,一个接一个的向石英灌酒。
红玉号称千杯不醉,女中巾帼,明显是几人中的主力干将。翠丫一看她阿兄酒杯空了,便积极地给他斟满,这个妹妹做的可谓是贴心至极。
石英今夜似也是高兴的,来者不拒,罗娘子不好像方才阻止史如意似的去抢他的杯盏,目光带了担忧,轻轻在石英身上滑过。
酒过三巡,梁婆婆笑眯眯道:“我和老头子年纪大了,一到时辰就犯困,不搅你们年轻人的性子,你们多喝点啊!”她精神矍铄得很,梁翁还想吃酒,被梁婆婆拿巧果堵住嘴,硬是拉回屋里去了。
史如意手肘搁在桌上,半支了额头,少顷,忽然叫道:“娘!”
温妈妈闻言望过来,史如意“嘿嘿嘿”地看着她傻笑半天,扑到温妈妈怀里,砸吧两下嘴巴,呢喃道:“娘,你真好,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娘亲!娘做的窑鸡也好吃,红薯也好吃……嗯,比我做得还好吃。”
温妈妈哭笑不得地抬手,揽住史如意,一边轻轻抚摸她的后背,一边对周围几人道:“如意这孩子,以前从没吃得这般醉过……也不知今个儿到底是怎么了,这般兴奋?”
史如意模糊中听到这话,吓得立刻站起来,左顾右盼道:“翠丫,翠丫呢!红玉,咱们出去看花灯去,外头花灯好看……”
说着,歪歪扭扭地就往院子门口走,温妈妈和红玉赶忙站起来,一左一右扶住她。
翠丫似乎还在身后,喋喋不休地对罗娘子道:“罗姐儿,那我去外头看花灯了……阿兄还要麻烦你多多看顾下!”
还得是翠丫啊,史如意心中隐隐约约闪过这样的念头。
第73章 五色饮
七夕夜,坊间花灯摇曳。
安阳城不少妙龄女郎用过晚膳,都盛装打扮,着罗裙,抹胭脂,打着赏灯闲逛的旗号,跑出家门和情人幽会。
这婚姻一事,讲究两情相悦为美。感情是处出来的,家中长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姑且让她们年轻人去外头找找乐子。订了亲的光明正大,未订亲的含羞参看……
若是那心未有所属的,立于桥头顾盼回眸,惊鸿一瞥间也能成就不少美事。
温妈妈摇头失笑,自觉年纪大了,和这热闹的场面格格不入,只逛了一会儿,便说要返家。
临行前,还不放心地叮嘱道:“过节你们逛着高兴,便多逛一会儿,晚些回来也不打紧,我给你们留着门……红玉,翠丫,如意吃酒醉了,你们多看着她些,别一会儿人多,挤着碰着了。”
“晓得了,您放心,我们沿着观音桥走,让风吹着慢慢也能醒酒。”红玉今夜也吃了也不少酒,但她神色清明,只两侧颊边的酡红能看出些微的醉意。
翠丫则拍着胸脯,满口保证:“有我看护,如意姐姐一根头发都不会少!”
灯市热闹,走马灯、珠子灯、羊皮灯、罗帛灯……各色花灯争奇斗艳,越往里走,行人越加拥挤,说一句“人比灯多”并不为过。
史如意被二人护在中间,架着走了一段,从酒后的困倦混沌中缓过神来,前所未有的精神亢奋,平日脑中紧绷的弦骤然松开,整个人轻飘飘的如踩云端。
花灯映在史如意明亮的眸中,衬得她愈加眉目灵秀,人比花娇,似是画中走出来的人儿一般。
史如意拍拍她们的手,笑道:“放开我罢……三个人并排难走。”
她说这话时语气似是清醒,翠丫不疑有它,下意识松开手,指着前头一只彩珠龙灯,拍手乐道:“这龙灯扎的好看,比我还大呢!如意姐姐你瞧,它嘴里是不是还含着龙珠?”
史如意闻言,和翠丫凑过去细看,嘴里不时还发出啧啧惊叹声。
红玉不大乐意在人群中挤,瞅见前头有卖五色饮的,便道:“如意,你们在这等会儿,吃了酒容易口渴,我去前头买乌梅浆来。”
正值盛夏,消暑饮子花样繁多,时人尤其钟爱“五香饮”和“五色饮”。
五香饮,指的是用五种香料,沉香,木香,鸡舌香,熏陆香,麝香制成的饮子。五色饮指的是青饮、白饮、玄饮、黄饮、赤饮共五种,兼有养生健脾功效。
酪浆和乌梅浆,一为白饮,一为玄饮,都可用来解酒去腻。
等待那婆子用长勺往碗里舀乌梅浆的功夫,红玉用帕子轻掩住唇,眼波微转,就看到前边柳树下一对“亲密无间”的璧人。
垂柳轻拂江面,那妇人面庞红润,手中团扇轻摇,不知抬头对身边相公笑着说些什么。
她身着宽松的衣衫,腹部已有轻微的隆起。那相公伸出一只手护在妇人肚子前,替她隔开来往的行人,垂眸听妇人说话,眉间微微皱起,似是不耐又似是担忧。
红玉一时看得入神,直到林随不经意地往这边扫来视线,顿时心头大震,连护住妇人的手都下意识垂落身侧。
那妇人便是林随的新妇珠月,从前太太曾氏身边伺候的大丫环。红玉出府时,珠月不过刚怀上,消息便已自个儿长了脚,在丫环中四处宣扬开来,如今瞅着,已是开始显怀了。
恰巧这时那婆子把装了乌梅浆的瓷碗递过来,红玉付过钱,微微一笑,接到手中。
遥遥地对林随夫妇一举杯,轻轻颔首,将杯中之物一饮而尽,乌梅浆在唇舌中淌过,虽然冒着丝丝冷气,好歹醇厚酸甜。
梅采半黄者,以烟熏之得乌梅。乌梅泡发以后,加了白糖、陈皮、甘草、桂花一起熬煎,冰镇之后就成了酸梅汤。
白日里头,西市常见卖乌梅浆的婆子,摊上插一根月牙戟,表示乌梅浆是夜间新熬成。
摊主手持一对小青铜碗,敲击时发出铮铮之声。路人行走在烫脚的青砖路上,听着这声,抬眼望去,大有望梅已自解渴,闻声已自清凉之感。
红玉抱着碗转过身,脑海中已是想着这乌梅浆正合适在食肆中卖,客人吃过酒肉,再喝点酸汤子,这才叫对味嘛。
她人走了,林随却还在立在原地,怔怔回不过神来。
珠月望着自家相公,心头滋味莫辨,少顷,扯了他袖子,若无其事开口道:“郎君,这街上人多杂乱,孩子听着声,在肚子里头踢我呢……咱们还是快些回府罢。”
“翠丫,如意人哪去了?”
红玉捧着两碗乌梅浆,急匆匆赶回那彩珠龙灯前,却只见翠丫一人在原地打转。
翠丫伸长脖子,踮起脚尖左顾右盼,看到红玉立刻急道:“我也不知,如意姐姐方才还在这和我说着话呢,下一刻,人就找不着了!这看花灯的人这么多,许是被冲散了也未可知。”
一边又在心中懊悔,怎麽没死死拽住史如意的手。
却听前方空地围圈处传来一片喝彩声,有人在大声叫好:“小娘子好厉害的身手!”
“赵生,你今个儿可是白忙活了……十文钱八个圈,小娘子套中六个,你怕是连本都挣不回来。”
“小哥,给我再来八个圈!”
翠丫耳朵捕捉到熟悉的声音,眼睛一亮,仗着人小灵活,挤进人群中一看,站在摊子最前边的那个小娘子,不是史如意是谁!
史如意手中捏着几个套圈,屏息静气,全神贯注,这会她腿也有劲了,眼神也不飘了,半扎马步,瞄准之后手腕一甩,套圈飞出去,一抛一个准。
脚边堆的满满都是“战利品”,大的有几个青瓷瓶子,小的也有胭脂盒子、香囊、木珠手串,甚至还有三四串精巧的竹风铃,并排摆在一块儿。
一位衣着华丽的白面公子站在史如意身旁,手中折扇摇个不停,对这幅场面仿佛是乐见其成,喜滋滋地对摊主道:“拿!再给她拿八个圈来!”
一边伺候的小厮兴平闻言,立刻从怀里掏出铜子,递给那摊主。
那摊主赵生苦着脸,满面肉痛不忍之色,不像收钱倒像在被讨债,低声下气地道:“柳少爷,您看让小娘子玩完这八个圈……”是不是就该收手了?
赵生在圈子上动的手脚,一点都没影响到史如意,再让她这麽玩下去,怕是整个摊子都要赔进去。
奈何人家身边陪着柳少爷,柳逸之大名在安阳如雷贯耳,底下普通商贩走卒哪家不知,哪家不晓?得罪了谁也不能得罪了这公子哥去,只得赔脸笑着,盼小娘子玩腻了快走。
柳逸之笑得春风得意,脸上半点不耐之色也没有:“她想玩多久就玩多久,玩得尽兴才好。”
翠丫闻言,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回头对人群外的红玉招了招手,这才上前,瞅准机会,捉住史如意的手腕,道:“如意姐姐!”
史如意回头,看见是她,高兴道:“翠丫!你怎麽也来了,你也想玩吗?来来来!”
翠丫忙道:“我不玩,我不玩。”她绞尽脑汁,想要想出法子劝史如意离开:“如意姐姐,你看,那边花灯上贴有灯谜……抛了这么多,我们不抛圈了,改猜灯谜去罢?”
史如意仰头望着夜空,想了想,道:“不要,没兴趣。”作势又要扎起马步抛圈。
翠丫满头大汗地又拦住她:“那那那,我们去摇七夕签筒,猜姻缘,那个好玩!”
史如意耳朵一动,止住手中的动作,似是在思考,片刻,缓缓重复了一遍,道:“摇签筒?”
“摇签筒!”
“……猜姻缘?”
“猜姻缘!”
史如意满意地收回手,拍了拍,眼睛亮晶晶的,道:“好,我们就去玩那个!”
翠丫松一口气,扭头看柳公子。
柳逸之听到要去“猜姻缘”,矜持点头,心中似也是满意的,他手中折扇往地上随意一指,不用发话,那摊主赵生已经点头哈腰地道:“不知小娘子家住何处,我晚些便亲自送去,不烦小娘子亲自动手……”
观音桥畔,曲水流觞,二层酒楼临江而设,一楼大堂传来莺莺呖呖的弹唱之声,曼妙的舞步翩跹。
詹事府少詹事刘相公家的大郎刘竟遥,吃了两樽酒,正拉着云佑大吐苦水。
“我爹说我文不成武不就,整日吊儿郎当、没个正形,就想给我讨个媳妇,指望让她来管束着我。我爹看上沈通判府的江表小姐,说人家贤淑典雅,秀外慧中,有大家作派……在席上见过两次面,嘁,人家哪看得上我啊。
我也不耐烦成亲,那些个小娘子家家的最是娇气不过,就跟我爹说,‘我不成亲!你要看上人家,你自个儿娶去,反正我娘也去世了。’
嘿,又得他老人家好一顿打,让我跪在我娘牌位前,统共跪了三天三夜……”
云佑杯盏中没装酒,装的是茉莉清茶,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刘竟遥诉苦,远眺外面七夕街景,人影憧憧,灯火浮动,思绪竟罕见地有片刻走神。
刘竟遥也习惯了他这位佑弟冷清的作派,虽不多话,偶尔几句妙言快语,倒也十分犀利,较那些绣花草包不知高出多少。
刘竟遥叹口气,望着眼前好友不动声色的面容,忽然起了好奇,促狭道:“想来不出这一两年,婶母也当为佑弟说亲了罢?”
这等七夕良夜,酒楼雅间,他们却是两个男子相对而坐,对月斟酒……
无论如何,此情此景也太过凄清了些。
第74章 酥糖
刘竟遥正在感怀自身,却见云佑手握杯盏,目光定定,似是被酒楼下某处吸引住了。
静坐半晌,忽地一撩袍角,站起身来,眉头微蹙。那张不染俗尘的俊容上,担忧、薄怒、惊喜、恍然……种种情绪流淌而过,生动如人间烟火,在夜空骤然绽开。
刘竟遥情不自禁呆了一呆,他识得云佑这几个月,只当这位义弟是个修俗世仙的,还未见过他这般激动的模样。
却看一炷香以前。
翠丫好说歹说,连哄带骗,总算把史如意带出了套圈的摊位。
那柳公子柳逸之带着小厮不远不近地跟在她们近旁,似也要追过去看热闹。他手中折扇摇得风流,对着街上俊俏的小娘子四处抛媚眼,犹如一只开屏的花孔雀。
翠丫默默瞅他一眼,敢怒不敢言。
红玉安抚地拍拍翠丫的手,示意她无需担心,这柳公子是如意食肆的常客,往日也与史如意有几分交情,今夜偶然于西市撞见,应当只是从旁相护罢了。
西市街头,设有乞巧神坛,神坛中放一只七姐盆,圆盆内有罗衣、巾履、脂粉、镜台、梳篦等物件,各有七份,取织女排行第七之意。
月光下摆一张供桌,桌子上置茶、酒、果、五子等祭品。又有鲜花几朵,束红纸,插瓷瓶里,花前置一个小香炉,香炉袅袅上旋,在夜空中缓缓散开,很是朦胧圣洁。
史如意抿着唇,不知在一个劲地偷乐什么,她学着旁人,手执香烛,面朝织女星,摇摇晃晃但也规规矩矩地拜了三下。
待史如意起身,解签的妇人把签筒递过来,笑道:“小娘子拜过织女娘娘,便可以摇签了,摇时还需在心中默念心愿为好。”
史如意脑海中混沌不清,半天才悟出一点清明来,心道:“七夕之夜,牛郎织女鹊桥相会……若真能得织女庇佑,让我今夜也能与我家‘牛郎’相聚便好了。”
想到这里,她自个儿先笑起来,出府不过两个多月,怎地回想起云佑来,却有这等恍如隔世之感。
虽是早已告诫过自己,不可回头,不可想念……心里早已明白,出了府以后,兴许这辈子都再无相见之日,但那佩玉日日坠在腰间,如有重量压在心上,让她不由自主地去怀恋。
明知云佑应当还在书院念书,离安阳千里之遥,但史如意吃醉了,在坊间闲逛,还会下意识在人群中找寻那道熟悉的背影。
也罢,今个儿高兴,便是做做梦也无妨。
史如意闭上眼,嘴里念念有词,手中签筒摇的愈加用力,半晌,一只竹签被她从筒里甩出来,签顶一个小小的“柒”字。
史如意拣起签子,立时牵起嘴角,眼角眉梢都染上了得意之色,织女行七,今夜又是七夕之夜,便不是上上签,得了这个数字已胜似上上签。
那妇人接过签子,定睛一看,半是惊讶半是羡慕,笑着先道了声喜:“七七呈祥,小娘子抽出这签,定会得织女娘娘庇佑!心想事成,姻缘美满。”
又回头翻起案几上那本泛黄古籍,手指抚上书页,口中念道:“‘闲花弄影,但闻金佩响;月明星稀,疑是贵人来。’
金佩叮当,乃是吉兆……想来小娘子应当是好事将近,不必心忧,只需静待佳音,良人自会来寻。”
史如意歪着头,仔细琢磨一会,心中安定下来,觉着应该是抽到了好签,心道:“人在家中坐,郎从天上来,世间竟然还有这等美事?”
她吃了酒后管不住嘴,心头想什么,嘴上便老老实实地全说了出来。
柳逸之本在绕着那神坛胡乱打转,探头去看坛中的七姐盆,闻言,哈哈大笑:“可不是郎从天上来麽?如意姑娘品貌俱佳,厨艺又如此了得,相信‘牛郎’一旦经过你家食肆,便再也走不动道了。”
那妇人把签子插回筒里,对史如意轻轻颔首,乐道:“小娘子,凡世间之事,大多是信则有,不信则无。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我观小娘子风华正茂,是个有福之人。”
史如意嘿嘿地傻笑两声,不说话,红玉往前两步,替史如意谢过那妇人,乖觉地往功德箱里添了香烛钱。
那妇人看红玉出手大方,面上笑容愈加热情,殷勤地把签筒递过来,道:“这位娘子也来试试罢?一祈福,二乞巧,三求姻缘……所求为何,在心中默念即可。”
翠丫在一边怂恿,史如意也难得安静地立在原地,总共两双眼睛亮亮地盯着她。
红玉失笑,虽经历过林随一事后,心生冷淡,对感情之事暂无所求,还是拗不过她们,无可无不可地伸手,从筒里晃了一只签来。
那妇人沉吟片刻,对着古籍解道:“签名贰拾叄,云:‘恋慕复恋慕,时至今宵方得晤’。
时过境迁,亲人疏别,若只身困于囹圄,旁人施出援手亦是无法。好在绝处逢春,柳暗花明,这只签签尾求来转机,小娘子来日必定事事顺遂。”
红玉听闻这几句,面上的笑便怔了一瞬,片刻,才恍然笑道:“果真如此……那便承您吉言了,这签,当真是有意思的紧。”
趁着那妇人给红玉解签的空当,柳逸之看她们玩得高兴,眼珠一转,兴致勃勃地绕了过来,趁无人注意,眼疾手快从签筒里取出一只签来,颠来倒去随意扫了几眼,递给那妇人,美滋滋道:“叁拾伍,劳烦娘子也帮我解解签。”
那妇人皱起眉,为难道:“乞巧求签,来的一贯都是小娘子,这……”似乎不大合规矩。
柳逸之挥了挥袖子,小厮兴平知情识意地走上前,学着红玉的样,往功德箱里扔了块不小的银锭,沉甸甸的,还带着响。
妇人立刻转了口风,满面笑容道:“郎君稍等,我这就为郎君参看……签云:‘无奈关险不得越,遂在关前徒经年。’
呀,郎君所抽之签……似有坎坷。于姻缘一道,常被关险所绊,若无决心过关,最终怕是只能望关兴叹,徒增伤感。”
此言一出,翠丫和红玉都侧目看他。
柳逸之立在原地,沉默片刻,却是突然耍起无赖来,道:“不对,本公子不相信,你这签子是不是出错了?怎麽她们一个两个都是好话,到我这就不成了……来来来,我再抽一个,你看看。”
那妇人哭笑不得,退后半步护着签筒:“这位郎君,从没有过这样的道理!求签只求一次,再来几次,只会平白搅乱运势。”
柳逸之鼻子哼一声,振振有词道:“此言差矣,求签怎会有一次准,二次不准的道理?若是上天注定,无法更改,便应次次都是相同结果……”
柳逸之和解签的妇人纠缠不休,闹出的声响越来越大,红玉以帕遮面,似是觉得丢脸。翠丫拿了一把案上的榛子花生,看得津津有味,眼风一扫,忽然惊叫起来,道:“如意姐姐又跑哪去了?!”
……
史如意不知神坛边的鸡飞狗跳,她方才被香烛熏得有些头晕,趁乱一个人偷跑出来,左右顾盼,四处找“桥”。
传说中,牛郎织女不正是在鹊桥相会么……安阳虽然没有鹊桥,只有观音桥,史如意迷糊觉着,效果应当差不多。
此时灯会已近尾声,花灯依旧明朗,街上人逐渐稀薄,便偶有徘徊不愿离去的,也大多是结伴的野鸳鸯,很少有如史如意一般落单的女郎。偏又是站在桥边,望着江水,叫人好生可怜。
史如意倚着观音桥的桥沿,默默站了半晌,觉着腿酸。
一位收摊的大娘经过,以为史如意是被人放了鸽子,把最后一块织女样的酥糖从怀里掏出来,笑着劝道:“小娘子,拿着罢,送你吃。老娘年轻时也为了个郎君要死要活啊,如今,家里孩儿都两个了……没有什麽是过不去的。”
史如意听得似懂非懂,仰头,冲那大娘甜甜一笑,乖巧道:“大娘,我晓得了。”
卖酥糖的大娘点点头,欣慰地走了,走到巷子口时,有一穿着粗布短衣的男人迎上来,接过她手里提着的扁担,二人说说笑笑地走了。
史如意睁大眼睛,看着她们慢慢离去的身影,片刻垂下头,捏紧手心的织女,心头忽然生起了些许羡慕。
“咦,小娘子……怎麽,孤孤单单一个人?”
几个吃了酒的醉汉勾肩搭背地经过,一人眼尖,瞅见桥底柳树下,站着一位身姿曼妙的年轻女郎,忍不住用手肘戳了戳同伴,摇摇晃晃地走过来。
“如此夜晚怎能虚度?小娘子,要不要陪哥几个玩玩?”又有其中一位调笑道。
史如意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半步,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后,立刻强咬了下舌尖,让自个儿保持清醒。
此时绝不能露怯,她深呼吸一口气,笑道:“多谢郎君相邀,只不过,我夫君让我在这等他,不好乱走。”
这几人能凑一块玩乐,自有臭味相投处,彼此猥琐地对视一眼,酒壮怂人胆,不*约而同地散开,堵住史如意前面几处去路。
又有一人出声调笑道:“我看呐,小娘子你也不必多等了,把握良宵才是要紧……你那位‘夫君’,都这个时辰了还不来接你,怕是早把你忘在脑后了罢。”
地上黑色的影子逐渐笼罩过来,史如意背抵着桥,情不自禁地往后看了一眼,如夜空一般宁静的江水,倒映着璀璨花灯,江面波光粼粼,不知底下深浅。
史如意颇通水性,上辈子四样泳姿样样来得。
时人无专人教导游术,如非在南边江河长大,多不善凫水。这几个无赖吃多了酒,更是行动迟缓,大不了她跳江逃生,如果动作够快,应当不会被捉住。
她咽了一口口水,专心寻找时机,虽是有两分把握,心头还是情不自禁地砰砰乱跳起来,虚张声势道:“你们别过来……我夫君马上就到了!等他来了可有你们好看的……你瞧,他这不是来了吗,夫君!夫君!”
史如意大喊出声,那群无赖有片刻地惊慌骚乱,纷纷转过头去,寻找她那位“夫君”。
旋即,又愤怒地转回头,从袖子里钻出一只手来,恶狠狠地想攥住她:“好啊,你个浪蹄子,敢骗老子!我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史如意出声喊叫时,手已经撑上桥沿,望着足有两丈远的黑黝黝的江面,眼睛一闭,就要翻身下去。
太晚了!身后遽然一股大力传来,力道之大,她甚至能听到身上传来轻罗衫的撕裂声——
史如意心头一惊,下一秒,她预想中摔到地面的疼痛却未传来,反而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之中。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咬牙切齿的,带着冷冰冰的愤怒:“……你们想做什麽?!”
第75章 夫君
史如意被云佑用力拉进怀里,周围萦绕着熟悉的龙井茶香,鼻尖似乎还挟着一股清淡醉人的酒香。
几乎是瞬间,史如意身子便如脱了力一般垂下来。片刻,颤巍巍地睁开眼睛,望着近在咫尺的高瘦身影,拽着云佑的手,似还没从惊慌中回过神来,喃喃道:“夫……夫君?”
又开始怀疑自个儿,果真不是醉了出现幻觉吗。
云佑身子骤然一僵,不可置信地转头看了史如意一眼,这一眼中,情绪幽深难辨,似乎包含了千言万语。
少顷,他才缓缓回握了史如意的手,把人护在身后,呼吸不稳地应了一声:“……嗯。”
他的嗓音清哑低沉,握着史如意的手却温热而有力。
史如意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个儿刚刚说了什么,明明知道在这场景并不适宜,面上还是忍不住“腾”地一下烧起来。急慌慌地想甩开云佑的手,却发现被人牢牢地困在了掌心。
那几个地痞无赖停下脚步,踌躇地互看几眼,目光在她们二人身上扫来扫去,似是在评估打量,不忍心放弃快到手的美人。
有一人狐疑,阴着脸,尖着嗓子出声质问:“你便是这小娘子的夫君?若不是,劝小哥还是不要多管闲事为好。”
云佑冷笑一声,并不答话,上前两步,将史如意在身后挡得严实,他面上森然,目光如带冷焰,狠声道:“看我来了,还不快滚!你们是想找死麽?”
史如意闻言,脆弱的小心肝又在心头扑腾乱蹦了一下,情不自禁地捏了一下云佑的手,犹豫道:“二少……夫、夫君啊……”我们这么嚣张真的好么。
对面五个吃醉酒的大汉,有壮有瘦,虽然看上去不是很能打,好歹也都是成年男子的体格身型。
再看己方,虽然云佑个子甚高,少时请师傅坐馆教过武术身法,方才在他怀中滚过一遭,手下肌肉似也是精瘦有劲的……可毕竟双拳难敌四腿,醉汉打倒老师傅,再说,她在这里也难免会让云佑束手束脚,腾不开身。
史如意想到这里,又纠结地回头望了一眼江水,琢磨着若是拉云佑一起投江,不知胜算大不大?
在心头苦恼,也不知云佑会不会水,肯不肯听她的……
史如意脑中乱七八糟的思绪翻滚,云佑却以为她害怕,将人往自己怀里拢了拢。
再开口时,云佑似是怕吓到怀中人,语气特意收敛了些怒意,显得格外漠然:“我再说一遍,滚——”似乎再多说两个字,都嫌脏了他的嘴。
殊不知,云佑这轻蔑一瞥,却让对方格外愤怒起来。
常言道,人若是缺少什么,便越是看中什么,这群地痞无赖常年在街头耍酒斗狠,不怕与人起冲突,却最受不得旁人轻视的眼光,当下不退反进,跃跃欲试地便要往前冲。
史如意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地踮脚,在云佑耳畔轻声说:“好多人,你打得过麽……不如我们还是跳江罢?”
说完,才觉出了话中的不妥,云佑既然不知她会水,听这句话会不会觉着她是心存死志,死前还要不依不饶地拉上他殉情。
刚要开口解释,就见云佑捏了两下她的手,深深望她一眼,似是要看到史如意眼底,这才缓缓松开手,嘴角轻扬,语气半是轻松地笑道:“……你这是信不过你‘夫君’麽?一会躲着点,别伤到自己。”
少年人清俊中透露出些许傲气,并不把这些散兵游勇放入眼里,肩背挺阔,似是能为她撑起一小片天来。
史如意被他这笑容晃了一晃,竟然忘了反驳,可是,她也不想见到云佑为此受伤……
话音刚落,破风之声陡然响起,云佑担心留出身后空隙,下手格外狠了一些,刚长出利爪的狼兽,于月夜下初初亮出獠牙。拳拳到肉,骨骼脆响,一圈过后,那群地痞无赖已经抱着肚子在地上翻滚,哀鸣不断。
史如意看得目瞪口呆,云佑视线盲处,地上一人偷偷爬过来,喘了口气,眼里闪过狠厉之色,抱住云佑的腿便想将他拉倒在地。
云佑陡然抬腿,就要往那人手上碾去,却有人比他更快,余光捕捉到有一厚重物什飞来,云佑下意识闪避,下一秒,一个大大的织女形状的酥糖已经砸到了那无赖的脸上!
那无赖得了这迎面一击,惨叫一声,面粉馅心糊了他满眼,鼻梁似乎也被砸歪了。正在“哎哟”之时,云佑脚下一用力,他手骨折裂,这下直接痛得说不出声了。
“……”确认四周再无威胁后,云佑回头看史如意,却见史如意拍了拍手,腼腆一笑,谦虚道:“小事、小事。”
忽听得远方传来熟悉的呼喊:“二少爷——二少爷——”
史如意眼睛“蹭”地一亮,从云佑身后探出头来,激动地挥手道:“长风!!!我们在这!”
长风也朝她招手,小跑着赶过来,他身后领着乌泱泱十几号人马,很是能壮人胆。史如意彻底放下心来,摇手也摇得更加热切,如见到了许久未见的亲人一般。
眼见救兵来了,云佑却忽然皱起眉头,反应极快地转身。
还不见他如何动作,一件轻薄的靛蓝外袍却从空中扬了一周,将史如意上上下下兜头包了进去。
“……”
史如意从中艰难地探出头,伸出手,就见云佑拦在身前,一本正经地替她把袍子束上。眼神镇静,似乎并无波澜,除了轻颤的指尖和微红的耳廓,还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方才情急之下,云佑一把把她从桥上拽了下来,力道甚大,似有罗衫撕裂声。
但史如意缝缝补补地把罗衫裹起来,也能勉强护体,最多也就小露个香肩罢了。有些官家女子在家中穿的绫罗轻纱,透薄不已,即便裹上五层,还能看得清肚脐边的痣,较之后世还要奔放许多。
是以史如意撇了嘴,轻笑两声,若有似无地嘟囔道:“小古板……”
她说得小声,但夜风清凉,云佑耳力又极好,当即面上一热,极轻极隐蔽地瞪了史如意一眼,扭过头不说话。
长风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指挥打来的那群酒楼打手把人架起来,扭送到府衙去,口中骂道:“呸,不长眼的东西,太岁头上动土!吃了酒,眼睛也不好使了,我们少爷也是你们敢惹的?”
又狗腿地对史如意二人笑道:“如意,二少爷,你们没事吧?没事就好啊!”
云佑矜持地一点头,史如意兴奋地蹦过来,道:“我们没事!长风哥,你怎麽知道我们在这?”
长风还未答话,却见后头又转出一个穿着浅青外袍的闲散士子来,喘着气道:“佑弟,你为何跑如此之快?连话也不留一句!那群鼠辈什么下三滥招式都使得出来,你跟他们打,自降身价不说,小心阴沟里翻了船。”
云佑略微颔首,淡淡道:“事出紧急,劳刘兄费心了。”
刘竟遥哈哈笑了两声,口中道:“不妨事,不妨事……”扫到云佑身旁旁的史如意,眼睛一亮,目光在她披着的靛蓝外袍上格外留意了一会,顿了顿,促狭问道:“这位女郎却是?”
有些话,当着女儿家的面不好说,是以刘竟遥只隐晦地看了眼云佑,高深莫测地点点头,又暗中朝他比个拇指。
红袖添香,佑弟真是学业美人样样不落啊,我辈楷模。
云佑抿唇,移开目光,竟下意识地对刘竟遥的反应有些着恼。
史如意闻言,大方一笑,上前见礼道:“多谢刘公子仗义出手……改日若是得了空闲,欢迎二位公子来食肆小聚,如意定准备佳肴以待。”
那刘竟遥口中“噢”了一声,惊讶道:“不知女郎食肆开在何处?”
史如意把食肆位置一说,刘竟遥一听,才知是正经见着了店家,他往时多是派遣婢女去买吃食,却未亲自去过店里,是以不曾和史如意打过照面。
便有些迫不及待地拊掌笑道:“如意,如意食肆……哈哈哈,久仰大名,小娘子做的吃食味道确实是好,看来今日多亏佑弟,在下也是得享口福了。”
刘竟遥是个重口腹之欲的,说起吃食头头是道。
单是一样下酒菜,二人从拍黄瓜说起,一直论到螺蛳鲍鱼,旁征博引,相谈甚欢,大有把几人晾在一旁吹凉风的趋势。
云佑默默听了一会,忽然从心底生出几分烦躁来,颇有些不是滋味。他轻咳两声,面容清淡道:“夜深了,刘兄还是不要在坊间逗留为好,否则叔伯明日问起,又要责罚。”
刘竟遥浑身一个激灵,上次跪祠堂牌位跪了三天,膝盖仿佛又在隐隐作痛,忙道:“佑弟说的是,我这便回府了。你们忙,你们忙……”
长风见势也要撤,史如意托他到神坛那边和红玉说一声,免得她们找不着人,心中担忧。
一阵晚风吹过,漾起江面涟漪阵阵,观音桥边,终于又剩下了史如意和云佑二人。
史如意望着那观音桥,拍了拍桥沿,心中欢喜,织女娘娘果真是仙女下凡,万事皆灵,她和“牛郎”果真就在桥边相遇了。
云佑低头看她:“走罢,我送你回去。”
史如意傻乐着点头,颊边染上点点生动的红晕,她身上披着云佑的外袍,鼻尖萦绕的都是他身上的味道,茶香苦涩中带着些许回甘,暖意浸人。
云佑走在她身前半步,史如意不着痕迹地低下头,在袍子上轻嗅几下,顿了顿,又嗅几下,眉眼弯如天边新月。
她自以为动作隐蔽,云佑却忽然开口,道:“你……今夜怎么吃了这么多酒?”
“啊?”史如意吃了一惊,这才想起来自己吃了酒,先前那番激动过后,整个人还处于无比亢奋的阶段:“哦,我身上酒味很浓吗……今个儿不是七夕嘛,我去灌石英兄酒了。本是两情相悦的美事,他不明不白地拖着罗姐儿,人生能有几年时光能这般浪费?”
史如意絮絮叨叨地把故事说给云佑听,说着说着,又义愤填膺起来,只盼罗娘子能一展雌风,今个儿就算是霸王硬上弓,也得把石英这块臭石头给拿下咯。
云佑垂眸专心听着,唇边似是噙着抹笑,半个身子朝她侧过来,长长的睫毛垂下,眼角一颗小痣,勾得人心痒痒。
古人有云:月下不看女,灯下不看郎。今夜坊间花灯次第悬空盛开,仿佛是专为她二人准备的一般,青砖铺地,灯火明灭,映在云佑高挺的鼻梁处,实是好看的紧。
史如意看看身边的云佑,有些心热,若无其事地挪向前半步,和他并排走在一起。
“你……”
“你……”
下一刻,两人却不约而同地开口了。
第76章 荔枝
话音刚落,史如意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云佑眸子微暖,视线在她身上一转而过,勾起一边嘴角,道:“你要说什么?你先说罢,不是都道‘女士优先’麽。”
史如意听了这话,轻咳几声,难得地有几分不好意思。这还是她们俩年少时,她为了和云佑争那果木烤鸭的翅尖,随口说来哄云佑的话,没想过这人记性这么好,说一遍就记着了。
云佑之于她而言,便是那么奇妙的存在,她所有与世格格不入的小怪异,目无尊卑的小叛逆,都被云佑自然无比地接住了。
史如意踢一脚街上的小石头,轻声说:“二少爷什么时候回安阳的?不是早过完端午便去书院了麽。”
云佑闻言,微微蹙了眉,似是对她疏离的称呼有些不满,顿了顿,到底没说什么,转头道:“阿兄……近况不是很好,父亲一气之下病倒,几日未去官邸,母亲催我回来,看能不能一齐想些法子替阿兄周转。”
只要在朝为官,必会陷入党派之争,几方势力倾轧之下,想要明哲保身也只能是痴人说梦。阿兄云璋既被牵连进去,他这个做弟弟的,早已被动入局。
只云佑深得应天书院主持萧明阳看重,收为关门弟子,为其授业解惑,倾囊相授。
苦读数年,萧老却迟迟不放云佑去科举入试,对外头放话说是为了继续磨他的性子,盼他来日一举冲天,连中三元。实则是怕如今朝野动荡,送云佑入场,犹如羊入虎口。
云佑心底不认同师傅做法,倾巢之下,焉有完卵?若阿兄身上被泼黑水,锒铛入狱,云府上上下下都会被牵连,那时怕是书院也护不得自个儿。
更不用说他与阿兄自小一块儿长大,情分深厚,虽年岁相差有余,如兄如父,如何能做到袖手不理。
好在史如意已先一步要回身契,出了府,若是日后真出了什么事,应当也不会牵连到她。
见史如意担忧,云佑笑了笑,道:“不妨事,现在父亲已无甚大碍了。”他忽然想起什么,轻飘飘地转移了话题,抿唇严肃道:“若是方才……我未及时赶到,你待如何?”
“……莫不成是想投江自尽不成?街上人虽少,奋力呼喊,未必不能引来救援,为何如此轻贱自个儿性命。”
史如意有些傻眼,裹紧身上的袍子,争辩道:“停停停,你在说什麽?我才不会自尽呢!”
史如意看云佑不信,叹了口气,和他仔细分析起来:“照方才那种情形,前边既没有退路,便只能往后走。街上零丁无人,若是大喊大叫惹怒了那群无赖,被堵住嘴拖走反而被动。”
她眨了眨眼睛,又道:“我是不是忘记跟你说了,我水性尚可,便是扔进水里也沉不下去。陆路不通,便走水路,也是一种法子。”
史如意嘿嘿笑了两声,再看云佑,却发现他脸上写满了“一言难尽”四个大字,少顷,摇头失笑道:“如此,却是我想岔了……”早该想到史如意不是寻常女子,如此胆略心计却仍是超乎他的预料。
前几年云佑随师傅萧老行走各地,体察时事,途中见野有蔓草,婉如清扬,蔓蔓不断,遇水则生,似是无根却别有一番韧劲……
便是没有他的照拂,她在府外应当也能过得很好。
二人心照不宣,把方才史如意开口唤“夫君”一事略过不提。
微妙气氛之中,云佑将人一路护送至食肆前,仰头望了望夜色,轻声道:“到了,早些回去歇息罢。”
史如意“啊”了一声,歪头看他,若有所思地笑道:“二少爷怎知我开的食肆在这……对路线这般熟悉,莫不是曾趁我不注意,自个儿悄悄来过?”
云佑顿了顿,难得地有些语塞,偏过头,如玉的面孔一点点染上绯色,沉默片刻,突然抬脚就要走。
史如意连忙拉住他的衣袖,忍俊不禁道:“怎麽如今实话也不让人说了……好好好,我不说了,虽然是半个救命恩人,但也不能不谢啊。二少爷何不跟我进食肆坐坐,让我想想如何答谢,可好?”
她语气轻柔,拽住他衣袖的手指却暗暗使了劲,一边开门,一边暗搓搓地把人往屋里带,颇有一种恶霸强上良家女的豪迈。
食肆前堂里没有光亮,温妈妈似是已经在后院睡下了,史如意就着门口透进来的月光,四处翻找燃烛。
黑暗之中,却听见身后云佑的声音有些闷闷地传来:“你怎么还是唤我‘二少爷’……”
明明已经出府这么久,叫长风是“长风哥”,叫他还是叫“二少爷”……一路憋了这么久,最终还是忍不住说了,果然还是让人不得不在意啊。
史如意停下手中的动作,心头有些讶异又有些好笑,转头,仔仔细细地盯了云佑一会。
夜色昏暗,云佑长身玉立,站在店里,不自然地偏过头,望着墙上挂的那幅猫儿戏珠图,双臂交握在胸前。虽然看不清云佑面上的表情,但总觉得他话里话外都藏了委屈。
难不成这人傲娇成这样,偏要躲在暗处才肯吐露心声来?
史如意微一挑眉,手上虽还在继续翻找,这回却只是做做样子罢了,半开玩笑道:“叫你二少爷,你不高兴?那你想我叫你什麽……云兄,佑哥儿,还是……”
说到这里,史如意话音微微一顿,忽然想到了方才在观音桥边,轻狂的那两声“夫君”,云佑却也应了。
虽然知晓云佑应当只是在那群地痞无赖面前装上一装,酒劲上来,她还是忍不住被熏得身子发软,面红耳赤。
当下胡乱地把手中东西塞回柜子,咳嗽几声,道:“算了,不找了。”
她随手把食肆大门掩上,拉着云佑来到后院,口中嘀嘀咕咕地念道:“烛火如何堪与明月争辉?今晚月色这般好,要尽情享用才算对得起它。”
院子安静,母鸡都入了笼子安睡,还有几只飞到了树上,把头伸进翅膀里。听闻这边有动静,便睁开半只眼睛,喉咙里发出“咕咕”的细微声响。
史如意看了一眼那柿子树,有些遗憾:“公鸡喜欢清早吵人安眠,今个儿晚上都被我做成窑鸡吃了……可惜柿子再过半月才熟,不然我就摘几个来给你尝尝了,皮薄肉厚,很是脆甜呢。”
月色清凉如水,瓦屋里黑着灯,窗子半支着,似也在夜里酣酣沉睡。
墙角几株茉莉,散发着幽幽清香。旁边似是辟了个小菜圃,土地湿润,嫩绿的叶片上还沾有露珠。
云佑负手站着,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周遭的一切,似是要把眼前景致印在心底。
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外头繁华热闹,这瓦屋小院却让人觉着舒适安逸,如同置身遥不可及的幻梦一般,若有似无地触拨着他的心弦。
片刻,却听史如意扒在井边,撅着屁股,惊喜地唤他道:“快来!我就知道我娘肯定在井里冰了好吃的。”
云佑:“……”
他力气不小,走过去,没三两下便轻松把井绳拉了上来。木桶里装了荔枝,满满一桶,鲜红欲滴,在凉丝丝的井水里浸了一晚上,用手拨着都能感到凉气。
史如意不知从哪里掏出个大竹篮,把冰好的荔枝丢进去,让云佑抱着。
又从墙角搬来木梯,自个儿手快脚快地爬上屋顶,熟稔地寻到一处安稳的位子坐了,探头,喜滋滋地对云佑招呼道:“上来呀!”
云佑只觉得每次在史如意身边,他都会做出一些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做的事,比如恶打醉汉,比如爬上屋顶赏月,再比如把剥了壳的荔枝皮衣随意扔到院里。
荔枝身披红衣,膜如轻纱,里头细腻果肉莹白如雪,清甜的汁液顺着手臂蜿蜒而下,酸甜胜似醪糟。
史如意笑眼弯弯,小腿轻晃,劝云佑不要多在意:“吃的尽兴就好,明个儿起来我扫扫地就是了。”还兴致勃勃地要跟云佑比赛,看谁扔的荔枝皮最远。
云佑淡声道:“我不跟你比。”
下一秒,便被史如意用荔枝核砸了个正着,偏偏屋顶狭小,避无可避。
史如意笑得前俯后仰,云佑慢条斯理地把荔枝核从身上取下来,温言提醒她:“小心别摔下去。”
史如意连声道不会,她笑够了,下意识转头,云佑抓住时机,手中的荔枝核弹射而出,正巧砸中史如意脑门,“嘣”一声轻响。
他用了点巧劲,力道之大,甚至让史如意忍不住捂住脑门,眼里泛起泪花,作恶多端的人终于得到报应,云佑嘴角微弯,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笑声清亮如泉,被晚风吹散,似还有微波久久荡漾。
自从阿兄云璋出事,父亲病倒,他已不知有多久没这般畅快真心地笑过了。
史如意放下捂脑门的手,故意扁了扁嘴,嘴角却又情不自禁地牵了起来,眼睛亮亮的,道:“这样才对嘛,长得俊就应该多笑笑,于己于人都是好事。别每日板着个脸,像个小古板一样……有了,既然你不喜欢我叫你‘二少爷’,不如我以后就叫你‘小古板’怎么样?”
云佑抽了抽嘴角,一板一眼道:“不要。”
史如意得意洋洋,连叫几声“小古板”,道:“不要?我就要!小古板、小古板……哎呀,你又用果核偷袭我!”
玩闹累了,身子的疲倦满溢上来,史如意半撑着头,酒意昏沉,嘴巴还在坚持叽里咕噜地说话。
云佑低声道:“困了就回屋睡罢。”
史如意眼皮慢慢合上,声音渐闻渐低:“不要,人家牛郎织女好不容易见一次面……我才不要错过呢。”
恍惚中,她仿佛被人伸手揽了过去,脑袋靠上了一处温热微硬的肩,鼻尖是淡淡的龙井茶香,史如意似小猫一般留恋地蹭了一蹭,在睡梦中微笑:“……今夜是七夕呢。”
第77章 盐水鸭
七夕再过一周,七月十五乃是中元节,地官赦罪,主祭祀。
中元节这日,安阳城内有些名气的道观都会举行盛大法会,祈福吉祥道场,点荷灯为亡魂照亮回家之路。中元是道教称呼,佛教称之为“盂兰盆节”,主持带领众弟子诵经超度过后,盂兰盆装的五味百果便散于信徒手中,供其带回呈香祭祀。
史如意不知该信哪边好,索性都去拜了拜,在观音桥下放了只荷灯,又从慧明寺里取回来一只金黄桔子。
将桔子和米酒、瓜果、糖饼、楮钱一并放入竹篮子里。
布上放一只盐水整鸭,民间又称“桂花鸭”。农历八月时节,山间稻谷飘香、桂花盛开,此时鸭子最为肥美,鲜嫩多汁,甚至有人声称能从肉里尝到桂花的香味。
制这盐水鸭,有十二字诀窍,曰“熟盐搓、老卤复、吹得干、煮得足”。
鸭子褪毛洗净,先用炒熟的盐细细搓遍全身,据说熟盐较生盐更能入味。卤汁不能用辛香料新调,要用家家户户瓦罐里反复卤后所剩的老卤汁,又醇又厚,浓浓的透着香。
腌后风干,提起一边鸭腿,将鸭腹中的汤汁沥入锅内,又将其重新浸入汤中,反复几次,使鸭腹内灌满热汤,文火焖而成型。
盐水鸭白皮红肉,油润光亮,食之肥而不腻,占足了“香、酥、嫩”三字。
若是以肉脯上席,还要将鸭块雕成菱花或葵花形状,不过史如意是提去祭祀,无需切块,做成整鸭便好。传说亡灵可以立于鸭上,通过鸭子的运载在阴阳之间穿梭。
两个竹篮,两只鸭子,其中一份是帮翠丫祭拜她父母准备的,另一份是为红豆准备的。
城外荒山小坟坡。
温妈妈除掉坟上新长的杂草,停下来,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感慨道:“转眼就是四年过去了,时间过得真快……若是红豆新去投了胎,现在应当也有几岁大了吧。”
史如意微笑着道一声:“是呢,都这么久了。”
她把竹篮中的吃食都在坟前摆开,燃香烛,烧楮钱,倒一杯米酒浇在地上,看着那袅袅上升的灰烟,无声地消散在空中。
那年红豆被程妈妈派去沈婆子屋里,被沈婆子捉到打个半死,呕着血,倒在板车上,临死前还死死握着史如意的手,睁大的眼里涌满泪花,满是不甘和后悔。
还记得红豆迷茫中问她的那句:“为什么是我?”
史如意思来想去,终是没有办法回答。红豆若不听命去作恶,会被程妈妈打死。若是去了,被沈婆子捉到,同样也是个死。
人命如鸡毛,轻飘飘地飞走了,一个丫环的死对这世间而言,仿佛毫无重量。
是史如意亲手合上了红豆的眼,下葬那日,她忍着哭腔,咬着牙,在红豆坟前许诺,希望有朝一日,世上再无“红豆”。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若说和杜子美比肩,史如意没有这么崇高的意向,她只想尽自己所能,为身边人撑一把伞。只要如意食肆开着一天,世上就多一处地方,能收留这些落魄无家的女子,让她们不至于走上绝路。
史如意给红豆上完香,又另寻了一块平地,点燃剩下的楮钱,供郊外无名野鬼取用。
片刻,山坡上传来“骨碌骨碌”的滚轮声,却是翠丫推着石英的轮椅来了。
翠丫今日似乎兴致不高,通红的眼里仍有泪痕,见到史如意和温妈妈,便揉了揉眼睛,讷讷地问声好。史如意揉揉翠丫的发顶,把竹篮递给她,温声道:“去罢。”
她立在石英身边,二人沉默着看翠丫忙忙碌碌一阵,史如意忽然问石英道:“罗姐儿呢?”
翠丫带来的一盒子花糕点心,精巧无比,上头印刻“庆赞中元”、“广施盂兰”等中元敬语,一看便知是出自祥和斋之手。
石英略微一怔,很快手臂搭上轮椅扶手,半垂了头答道:“罗姐儿……她随梁翁梁婆祭祀先夫去了。”
史如意恍然,心想我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了,新欢碰上旧爱,可不是尴尬嘛?半晌,讪讪道:“是了,我竟把这层忘了……”
石英微微一笑,摇头道:“无妨,我并无介怀……梁翁和梁婆婆均是明晓事理之人,他们教出的儿子应当也是顶出色的,若是梁兄还在,罗姐儿这么多年又何至于这般辛苦。”
石英说这话时目光平静,话中真情实感,便是史如意也不由得为之动容,轻声道:“如今,罗姐儿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石英侧头看史如意一眼,语气幽幽,忍不住揶揄道:“后来,七夕那日,我都听罗姐儿说了……如意妹妹伙同红玉姑娘,酒量果真了得,竟把我个大男人生生喝倒了。”
史如意嘿嘿一笑,厚着脸皮,把他这话当夸奖收下了:“助人姻缘,功德无量,石兄不必多谢。”
有些话,果真是只有喝醉了才说得出口,她可是听翠丫八卦说了,七夕晚上,石英可是直接宿在了祥和斋里,如此,估计两家合为一家的日子也不远了。
下了山,史如意和温妈妈同翠丫她们道别,坐上了来时在赁车行租的驴车。
她们在荒郊耽搁这半晌,那车夫早等得不耐烦了,归家心切,待史如意和温妈妈一上车,嘴里吆喝一声,手中鞭子飞舞,将那驴臀打得啪啪直响。
温妈妈哎哟一声,不忍心看这场面,劝道:“这驴已是开始走了,何必再抽它这么多下?”
那车夫嘿一声,道:“你们城里人不晓得,这驴成日只知道吃草,好吃懒做得要命,跑几步就开始走……我让你走!!”说着,又啪啪抽了几下。
帘外田埂翠绿,茅屋流水,好一片荒郊之景,这车夫看上去脾气还不大好的样子,若在这旮旯被丢下……
史如意和温妈妈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忧心忡忡。
俗话说得好,人越是怕什么,便越是会来什么。驴车行至半途,那驴子许是被车夫抽得发了脾气,鼻中喷着粗气,蹶子尥得老高,气呼呼地立在原地。
那车夫把一根鞭子抽断了,累得瘫倒在地,都不见那驴子再动弹半步。
车夫无法,摘下额头草帽,半喘着气,对温妈妈和史如意道:“您看,不是我不用心,实是这驴子不听话,还想回头来踹我。”
史如意有心想说:“若是你方才不那么用力抽它便好了。”好歹按捺住了,她看一眼渐渐沉入山边的夕阳,转回头来,有些焦急地问那车夫道:“阿叔,那现下可如何是好?”
此处距离西市,少说也有二十里路,还都是坑坑洼洼的山路,若是仅靠两只腿走,走到戌时不知能到家没有。
更何况此地偏僻,农户都不见几家,若是遇上什么流民山匪,劫财又劫色……
正踌躇间,忽听得远路上传来马蹄哒哒之声,前边赶车的遥遥喊一声:“小娘子借过——”
马车飞驰而过,掀起道上尘烟滚滚,史如意被温妈妈拉着侧身避开,用帕子掩住嘴,还是忍不住被烟呛得咳嗽几声,眼里沁出泪来,暗道今日出门果真应该提前看看黄历。
好巧不巧,那马车经过时,车中贵人听到车夫喊声,颇感兴趣地“咦”了一声,心道:“这荒郊野岭,还有什么小娘子?”
下一秒,帘子被折扇挑开,柳逸之随意往车外瞧了一眼,眼光顿住,忽然焦急地叫唤起来:“停车——兴平,快去让车夫给我停下来!”
片刻以后,史如意和温妈妈灰头土脸地上了马车,坐在柳逸之对面,上车前和那驴车夫说了,回到西市,便遣人到赁车行里,让掌柜的差人来解救他。
史如意望着柳逸之,不知是该先感谢,还是先控诉这一身烟尘,咬牙笑道:“柳公子,又见面了。”
柳逸之手中折扇“啪”一下展开,笑得见牙不见眼:“好说,好说。天一黑,逗留郊外实是太过危险,幸得本公子经过……如意姑娘,你说这不是‘缘分’又是什么?”
温妈妈微微一笑,替史如意岔开话题,问柳逸之道:“不知柳公子是从何处归来?这般迟才返家。”
这话似是戳到了柳逸之痛脚,他哼哼两声,折扇也摇的慢了许多,半晌,才不情不愿道:“我回外祖家……给我娘上香去了。”
史如意眨眨眼睛,心中疑惑,照理来说,古代出嫁女牌位多是在夫家供着,柳夫人乃是正房,膝下又有亲子,何以牌位却供回了娘家?
她没有出声,柳逸之自个儿却仿佛绷不住了,哈哈笑两声,道:“……和你们说说也无妨。我娘呢,在我六岁的时候就去世了,那时她腹中还怀了我亲弟妹,八个月大了。
我爹那时满眼都是钱,为了增加财路,广进客源,半夜还在画舫与人应酬,吃醉酒后,和胡姬滚到了榻上。
我娘本已睡下了,不知怎的,总是忧心难安,见我那混账爹迟迟不归,以为他出了什麽事,哈哈哈哈哈!我娘让人扶着去画舫接我爹,我爹见她来了,慌慌张张从榻上滚下来,那胡姬的肚兜还缠在他腰带上——”
柳逸之沉浸在回忆里,似是笑得狠了,连连咳嗽几声:“然后我娘便气昏了,倒在画舫上,难产,血一盆盆地端出来……当然,我都是听我奶娘后来说的,奶娘说我娘临终前,只留了一句话,‘葬也不要葬在他家’,她嫌脏。”
第78章 荷叶饭
史如意意外听了柳逸之的身世故事,心下恻然。
小厮兴平默默给柳逸之斟了一杯茉莉花茶,低声道:“公子,您别激动,少说两句罢……”
每年一到中元节祭祀的时候,他家公子就要发疯。
他家公子还小的时候,中元节这天,柳老爷在外边找胡姬灌酒麻痹自己,深夜回来,一个踉跄扑倒在院子里,抱着他家公子痛哭,扇自个儿耳光,骂自己是个“混账玩意”。
柳老爷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醉醺醺地说:“逸儿,你别担心啊。爹的夫人永远只有你娘一个,挣的家产都是你的,谁也抢不走……你别担心啊!”
柳逸之那时才一丁点大,看着状若癫狂的父亲,只觉恐惧,哭着推开柳老爷,喊道:“我不要家产!我不要!……我只想要我娘回来!”
柳老爷被他推得坐在地上,手和脚不停颤抖,忽然一骨碌翻身爬起来,对自个儿子连踢带打,口中骂道:“小兔崽子,反了你了!连你老子都敢打,你以为你是谁啊!啊?!没有老子你什麽都不是!”
如果不是公子奶娘,兴平亲娘拼死来相护着,恐怕那夜柳逸之就要被自己亲爹活活打死了。
兴平亲娘挨了几脚,正中心口,从此落下旧伤,没过几年便去了,临走前还嘱咐兴平,让他好好看顾着少爷:“少爷是我奶大的,我知道他,他心里头比谁都苦啊……兴平,少爷若是要做什么事,你别拦着他,陪着他,由他高兴做就是了。”
兴平跪在床边,忍着哭声应道:“哎!”
等他家公子大一些了,想回外祖家给娘亲牌位上香,外祖家也不给他好脸色,堵在门口被人辱骂,那都算是小事。
这上一辈的恩怨,说到底,与他家公子有什麽干系呢?但偏偏谁都拿他家公子当出气筒,里外不是人,仿佛生来便负着枷锁,背着罪孽……
今个儿回外祖家,大舅往他脸上吐一口唾沫,公子闭上眼,用衣袖擦掉,再睁开眼,又只能低声下气地赔笑。
柳逸之摇着那把折扇,面上嬉皮笑脸的,如同说的是别人的故事,还不时哈哈大笑,笑得呛出泪来。兴平给他端来茉莉花茶,上头还冒着热气,他二话不说仰头就直接干了。
温妈妈最是见不得别人受苦,轻叹一声,用帕子掩去眼角的泪花,道:“好孩子,你也不容易……千错万错,都是你爹的错,你娘若是在天有灵,想必也不愿见你日日难过。”
温妈妈望着柳逸之,身子前倾,面上诚恳,说:“天下母亲的心,大抵都是一样的……”
柳逸之总算止住了笑,喃喃道:“是麽……”少顷,他嘴角忽又勾起笑来,道:“是与不是,我娘都已经不在了,哈哈,我爹却还是日日逍遥快活。温妈妈,你说这世间到底还有没有道理?”
他爹柳老爷想让他进铺子学着做事,将来好继承家业。柳逸之便故意在外头花天酒地,大手大脚四处挥霍银子,瞧着总没个正形。
只盼着有朝一日能把他爹活活气死,便算是功德圆满,日后到地下也有颜面见他阿娘。
史如意虽能理解柳逸之心中想法,却打心底里不认同他的作派,犹豫一会,终是劝道:“柳公子,听你话音,似是极为憎恨你爹为人……可你如今行事种种,岂不是在你爹的老路上走麽?”
柳逸之沉默半晌,把杯盏放回桌上,无甚表情道:“哦?我是做什麽事和我那混账爹像了?”
温妈妈捏了一下史如意的手,示意她不要多嘴,别人的家事哪是外人能品头论足的。
史如意和柳逸之对视片刻,还是败下阵来,忍不住偏过视线,道:“既是憎恨人寻花问柳,吃酒滥情,为何自己也是这般四处留情的作派?”
柳逸之听了她这话,忽然笑起来,说:“如意姑娘此言差矣……我既未娶,旁人又未嫁,你情我愿,调笑两句又有何妨?”
史如意被他这目光盯得有些恼了,冷淡驳道:“柳公子确实是未娶,不过那住在巷头的豆腐西施莫娘子,住在巷尾沽酒的陆娘子,也是未嫁之身麽?”
调戏良家妇女,又哪能算是什么正经君子?
柳逸之“扑哧”一下笑出声来,折扇托在下巴底,眼神颇为玩味地在史如意身上转了一圈,轻飘飘道:“如意姑娘倒是消息灵通,我就这几个老相好,都被你了解完了。”
史如意坐得端正,口中道:“不敢,不敢,柳公子的风流名声西市谁人不知?怕不要被人夫君找上门来就好。”说到最后,到底还是忍不住轻轻刺了柳逸之一句。
柳逸之没说话,小厮兴平却忍不住为自家公子打抱不平了。
他把茶杯挨个放到史如意和温妈妈跟前,仿佛受了莫大的冤枉,道:“掌柜的这话又从何说起?!那卖豆腐的莫娘子,丈夫早就去了,留她一个拉扯两个娃长大。那沽酒的陆娘子,丈夫没去,可是病重在床,连自个儿翻身都苦难……
我们少爷是看她们生计艰难,路过了,便常去买些豆腐买些酒,好歹也算帮衬一把。
若真是为了调戏人家,怎地买豆腐买这么久了,连小手都还没摸过一次呢!”
兴平话说到一半时,柳逸之就开始不停咳嗽,想要打断他。
但兴平光顾着把话说得畅快,不理会他家公子想要杀人的眼神。好不容易终于停下了,柳逸之怒吼一声,折扇毫不犹豫地敲在兴平头上,道:“干什么说这麽多!到处说你家公子连小手都没摸上,以为很给我长脸是不是?!”
但他这会子就算中气再足,在史如意和温妈妈眼里,也只把柳逸之看作是被人揭穿不好意思,为了掩饰自己的热心肠而大呼小叫,助人为乐不留名的真侠士罢了。
温妈妈握住柳逸之的手,眼里又涌起泪花,一边轻拍他的手背,一边连声叹道:“唉!好孩子,好孩子啊……”
史如意知是自个儿听信传言,误会了人家,心下愧疚,闹了个大红脸,嗫嚅着道:“柳公子,真对不住,是我不知内情胡说八道了……”
顿了顿,又硬着头皮道:“不如请柳公子今个儿到食肆作客可好,我亲自下厨,算是给公子赔不是了。”
柳逸之本来被温妈妈拍着小手,听着温妈妈不住嘴的夸赞,很是熏熏然。
忽然听见史如意前半句道歉之语,一句豪气的“没事”含在口中。将将吐出之时,又听史如意说要请客,嘴里的话立时拐了个弯,大义凛然道:“没……想到如意姑娘如此诚心诚意,好罢,兴平,还不快谢过如意姑娘?”
史如意回到食肆,因匆忙顾着去给红豆上香,店里也没特地准备什么食材,就地取材,有什么便做什么。
那供螺蛳的老翁早上摸了螺蛳到店,见池里多荷叶,又给摘了几朵送来。
碧绿清香的大片叶子,裹了香米鱼肉,淋上酱汁,放至蒸笼之上。过一刻钟便成了,表里香透,饭粒颗颗晶莹,软润而爽鲜。
后院木桶里还养着虾,这河虾生命力顽强得很,过了一个白日还在活蹦乱跳呢。捏成半月形、蜘蛛肚的虾饺,里头馅料有虾、有肉、有笋,外面一层薄薄的澄皮包着,色如水晶。
用筷子夹了虾饺,蘸上酱汁,送到嘴里,鲜得舌头都要掉下来。
窗台摆着的茉莉花苞掐了,攒够一碟,便打散几个鸡子来一起炒,出锅时浇上少许白酒,真是又香又嫩。
食肆里常备着烫粉的猪大骨汤,熬了一天,精华全留在了汤里。拍黄瓜、凉拌木耳这些小菜也是现成的,不用多忙活就能开吃。
柳逸之咬一口虾饺,品一口清酒,只觉得滋味美妙,快活赛神仙。
方才在马车上被小娘子误会烦闷的心情转瞬间烟消云散,若是次次都有美食安慰,真恨不得这种被人误会的事情再多来几次,多多益善。
柳逸之吃饱喝足,看向史如意的眼神又炽热起来,慢悠悠摇那把折扇,赞叹道:“食肆这般小,如意姑娘有这等手艺,胜过那赵家酒楼的老师傅,隐没在小店却是屈才了……”
兴平吃得上瘾,恨不得把脸埋在盘里,史如意让他悠着点,笑着对柳逸之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稳扎稳打,一步步慢慢做大就是了。
柳公子肯多多光顾食肆,替我们在外头宣扬宣扬名气,估计离开上酒楼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柳逸之春风满面,满口应承下来:“好说,好说。”
送走柳逸之,史如意收拾碗筷时,又在桌角发现了一块二两小银锭,包在帕子里,帕角绣着一个小小的“逸”字。
……明明说是请客赔不是,怎麽这人又悄悄留了银子下来。
三番两次,史如意都快被柳逸之闹得没脾气了,摇摇头,举起那块银锭给温妈妈看。温妈妈温和一笑,道:“日后柳公子若是再来用膳,如意你不收他银两也就罢了。”
一顿饭原料成本不过百钱,即便算上人工,也不到五百个子。这哥们次次来店里,一出手就是二两银子,果真是“散财童子”不成。
史如意嘀咕几句,想起当初和香菱在夜市卖酸嘢,估计柳逸之也是见她们两个小娘子抛头露面,摆摊辛苦,却是她先入为主,给人定下不好印象了。
夜间,史如意心绪复杂地关了店门,躺在清凉的竹席上,滚来滚去,好不容易有了一点睡意。
却忽然听得外头“砰砰”拍门声大作,一声哭喊响起,划破了寂静的夜。
第79章 安神饮
史如意半梦半醒间,似被人兜头浇一盆冷水,陡然一个激灵,睁开眼睛,鸡皮疙瘩瞬间爬满全身。
她翻身坐起来,和温妈妈对视一眼,又是疑惑又是害怕,谁会这么无缘无故半夜拍门?
那敲门声还在继续,连隔壁吴二婶家的小儿都被吵醒了,听着声哭闹起来,又被呛得连连咳嗽。
史如意听到那小儿哭声,反而找回了一点清醒,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轻声对温妈妈说:“娘,你去院子拿那个钉耙,跟在我后边……我去开门。”
温妈妈点了点头,推开屋门,红玉已经站在院里等着她们了,她嘴唇发白,手臂环在胸前,身子有些发抖,但看着还算镇定。
史如意让红玉去后厨拿了把趁手的菜刀,自个儿摸到柜台,熟门熟路地掏出小壶装的辣椒水来,拧开盖子,握在手里。
这里头装的是红辣油,倒了烧酒,泡着蒜和生姜碎,腌了足有两、三个月。还是当初刚开店那会子,史如意怕有无赖在店里闹事,提前预备下的,没想到今夜倒是派上了用场。
凑近瓶口,那味道立刻直冲脸来,既辣眼睛,又呛鼻子,好一瓶生化武器。
史如意确认完毕,把瓶口挪远,扇了扇鼻子,一边眨掉生理性涌出的泪花,一边朝温妈妈和红玉竖起大拇指。
那拍门声似乎慢慢小了点,变得有气无力起来。
史如意轻手轻脚地往门边凑,深呼吸一口气,抬高了音调,刻意作出凶猛泼辣的样子来,掩盖语气中的颤抖,说:“谁啊?!大半夜的拍门来闹鬼呢!”
话音刚落,史如意猛然想起今个儿是中元节,悚然一惊,手中小壶差点没握稳砸地上。
还好还好,拍门声忽然停下来,一个嘶哑难辨的声音随之幽幽响起:“如意……”
史如意吓得三魂去了七魄,蹬蹬蹬往后退了几步,差点没摔一跤,她一把抱住温妈妈,四面环顾,恨不得能挖个地洞供她们躲起来。
那声音还在继续,伴随着指甲挠门声:“如意,给我开开门啊……我回来了……”
史如意快要哭了,红玉将手中的菜刀握的死紧,硬着头皮向前几步,狠狠拍了下那木门,哑着声音道:“谁?!装神弄鬼的,你到底是谁!!!”
史如意的呼吸都快停止了,外头沉寂片刻,传来几声艰难地咳嗽,再开口时,声音终于变得清晰了些,恍惚中似还有点熟悉。
“是我!我是香菱啊!”
史如意听闻这话,仿佛突然被人从水里捞出来,总算能喘得上气了,心跳一恢复,眼前便是一黑,差点没晕过去。
“啪嗒”一声轻响,史如意将杯盏放到桌上,推到香菱跟前。
这饮子里头放了酸枣仁,扔了几片陈皮、桂圆和枸杞子,一同煮水喝,有镇定安神之效。
史如意努了努嘴,示意香菱快喝,瓮声瓮气地揉着鼻子,说:“红玉姐到厨房给你烫粉去了,饿坏了吧?别急,马上就好……慢慢喝啊,小心烫。”
香菱嘴里呜唧两声,喝一口枸杞水,就用衣袖抹一把泪,脸上的黑泥尘土一道一道的,看着又可怜又心酸。
温妈妈终于忍不住伸手,心疼地把香菱揽在怀里,看了又看,哭道:“咋个事哦,回一趟家,把自个儿搞成这个模样……早知道,还不如不让你家去了!”
温妈妈一哭,史如意忍不住也哭,紧接着,三个人抱在一起哭作一团。
红玉从后厨转出来,就看到这幅让人哭笑不得的场面,她把热乎乎的猪脚汤粉放到香菱面前,把筷箸一并递过来,温言安慰道:“好了好了,快别哭了……先吃东西,吃饱了才有力气慢慢说呀。”
史如意想想也是,慢慢松开手,香菱抽着鼻子,从温妈妈怀里出来,接过筷箸,揉着眼笑道:“多、多谢红玉姐……我、我两三天都没吃过东西了。”
红玉摇摇头,坐下来说:“快别谢了,香菱你是跑了多远的路,这嗓子哑成这样,都快说不出话了。我在灶头给你烧了水,待会啊,好好洗个澡,搓搓脸上的灰尘。”
饿了两天的人,胃像个无底洞,似乎一头小猪都能塞得下去。
大口撕开炖得软烂酥香的猪皮,嚼着嫩筋,喝一口骨头汤,用筷子撩一帘米粉。一碗小肚,香菱打着嗝,含着眼泪,嘶哑着声音道:“再、再来一碗!”
史如意:“……”
她冷酷着脸,把香菱的筷子收起来,不让香菱多吃,说香菱饿了这么久,一下子吃太多肚子会积食胀痛。
香菱不甘心,但还是乖乖听了。
她仿佛那惊弓之鸟,劫后余生,只余满心满眼的庆幸,看到温妈妈和史如意,如抓到救命稻草一般,她们说什么,她就听什么。
吃完米粉,洗过热水澡,回屋换了干净整洁的衣衫,香菱捧着枸杞饮子,坐在大堂竹椅上,恍然四顾,道:“我不是还在做梦吧?如意,你掐我一把,看疼不疼……不疼我不放心。”
史如意依言掐一把她腰间的软肉,香菱立刻“嘶”一声,在椅子上扭起来。
史如意收回手,笑道:“这下放心了?……有力气说话了麽,说罢,到底是谁把你欺负成这个样子?”说到最后,史如意的语气渐渐严肃,如同平静水面下潜藏的暗流,让人心惊。
她其实护短得很,有谁敢动她身边的人,扑上去连撕带咬,怎麽也得让人付出点代价来,否则这事不算完。
香菱喝一口枸杞饮子,搓了搓鼻子,把杯盏放回到桌上,半晌没有说话。
温妈妈见状,缓和地拍拍香菱的手背,叹口气,温声道:“可是……可是香菱你家里人欺负你了?”
香菱低着头,眼眶越来越红,沉默片刻,眼眶兜不住泪,大滴大滴地砸了下来。
她复而仰起脸,重重地点了点头,哭着说:“刚开始回到家一个月,还好好的。如意让我抓回去的草药,我在锅里熬了给我娘吃,慢慢夜里也不怎么咳嗽,能继续下地干活了……”
食肆内一片寂静,大家都在凝神听着,香菱抽噎着继续说:“我说我想回安阳,我哥就劝我,我嫂子也劝,说‘姑奶奶离家这么久,好容易回来一趟,怎地不花些时日多陪陪家里人?’我那个侄子还小——”
香菱破涕为笑,用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下,说:“身量还不到桌子这么高,每天拉着我叫‘二姑、二姑’,跟我到田里捉蚂蚱玩,说舍不得我走。
我心软了,想着那多住两个月罢。两个月里也不能没事做啊,我就继续做酸嘢,做吃食挑去圩上卖……但乡里头,家家户户都是自个儿弄吃的,谁有闲钱买你的吃食?”
温妈妈叹息道:“是这个理。”
生意都是在城里才好做,乡下人多是以物换物,挣到些铜板都是攒起来,哪舍得拿出去花呢?
香菱苦笑几声,喃喃道:“我见卖吃食挣不到两个子,便想学着我爹娘,去地里帮干活……唉,久不做农活,手生了,过段时间,夜里听见我嫂子跟我哥抱怨,说我娇生惯养、细皮嫩肉的,外头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小姐身份呢。”
史如意无言地摸摸香菱的头,香菱抹掉眼泪,说:“慢慢地,我嫂子就开始对我甩脸子。我想托人送我回安阳,我哥却拦着我,还跟乡里人嘱咐不要听我的。
嫂子让我掏出钱来补贴家用,说我吃的穿的住的,哪一样不要用钱?便是姑奶奶也没这个理。”
红玉似是气急了,道:“香菱,那你爹娘呢?他们也不出来说句话?!”
香菱沉默了一会,才有些无力地开口:“家里都是哥哥和嫂子管事……刚好镇上有家办宴席,我爹就让我去帮忙做菜,十桌席面,得了好几两银子。嫂子看我又能赚钱了,对我态度也好起来,还夸我果然是知州府里出来的——能干,有见识!”
史如意哼一声,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说:“这会子知道你的好了?”
香菱摇摇头,道:“我得了这几句夸,高兴得不得了。隔天,我那小侄子却突然跑过来,仰头问我,‘二姑,我偷听到我娘和我爹说,你准备要嫁人啦?还是嫁给什么大地主……大地主是不是有很多钱,很多地啊?’”
史如意愕然,温妈妈皱紧眉头,重复道:“……嫁给地主?”
香菱点点头,激动得站起来,道:“我听了这话,浑身血都凉了,冲去问我爹娘是怎麽回事——那地主比我爹年纪还大啊!除了正头娘子,屋里还三房小妾!
我爹只顾着抽水烟,不吭声。我娘说,那地主是在席上吃了我做的菜,觉得好,又听嫂子吹嘘说我是知州府里出来的,养得跟个小姐似的,这才动了心思……那地主有钱有势,乡里人都不敢开罪他。”
香菱握紧拳头,在桌上砸了一拳,道:“我又哭又笑,问我爹娘,‘这次又打算把我卖多少钱?’
又像疯了一样,冲回屋子里,把我的包袱都翻出来,把银票甩掉他们身上,说卖了我一次还不够吗?你们要多少钱,我给你们!我统统给你们!”
香菱说到这里,颓然坐下,道:“然后,我哥和嫂子就从地里回来了。
我哥说我疯了,把我关到柴房里,不让我出来……他们把我的包袱银票都收走了,我往他们脸上吐唾沫,我嫂子反而笑起来,说明个儿一早,地主家就来接人,姑奶奶有力气,到那地主家再使不迟。
我、我以为我这辈子完蛋了,像死鱼一样躺在柴房里……”
香菱忽然哽咽起来,捂着脸,道:“半夜三更,我听到柴门外有响声,爬起来从门缝一看,是我娘……我娘故意睁眼不睡,撑到这个点,就是为了偷钥匙来开锁,放我走。
我娘让我走得越远越好,以后啊,就当爹娘死了,永远不要再回来了……”
第80章 五仁月饼
香菱回食肆养了几天,又变得生龙活虎起来。
只是无师自通,学会了耍赖撒娇,抹着眼泪,说自个儿回乡一个月,没吃过像样的吃食……一边哭一边偷眼看史如意。
史如意哭笑不得,又被香菱缠得无法,正巧中秋快到了,她在和梁翁试做不同馅的月饼,便日日拎了香菱到祥和斋去,做专职试吃员。
她琢磨了几日,觉得月饼还是要做烤皮和冰皮两个样式的。
烤皮月饼金黄,经典有经典的道理,上至八十白发,下至垂髫幼儿,人人都爱。
做莲蓉馅的,里头夹了双层咸蛋黄;做枣泥馅和芝麻馅的,搅打的十分细腻,质感如沙;五仁馅最是讲究,里头搁了橄榄仁、核桃仁、黑瓜子仁、白芝麻和杏仁,加了冰肉,混合橘饼搓制而成。
这五仁月饼刚出炉不能立刻吃,得放那么两三日,等饼身浸了水分,变得柔软油润,空气中飘满果仁和柑橘的香。
果仁酥脆,冰皮和橘肉甘香柔韧,一口咬下去,简直是无上之美味。
对此,香菱有自个儿的坚持,她砸吧着嘴,闭眼品尝一番,摇头晃脑道:“五仁馅虽妙……我还是最爱冬蓉馅的月饼。”
取瓢肥肉厚的灰皮老冬瓜,削皮、去瓤、刨丝,蒸煮后过冷水,捞出冬瓜丝,混合砂糖、菜籽油,倒入锅中慢炒数个时辰,才形成半蓉半丝、晶莹剔透的內馅。
吃冬蓉馅的月饼,清甜软滑,入口如翅,丝丝缕缕缠绵齿间,怎么吃都吃不腻。
梁翁拣起一块五仁馅的月饼,边吃边笑话香菱:“……白长了这么些岁数,没想到还是个娃娃,不识货!”
史如意不以为然,各花入各眼,你觉着芍药娇艳,我还偏爱这梅花高洁。没看濂溪先生说么,“晋陶渊明独爱菊,自李唐来,世人甚爱牡丹,予独爱莲。”
每种花开都有人爱,每种口味都有人欢喜,世上万事万物都热热闹闹,千姿百态的,才叫有趣呢。
问香菱,香菱说她最爱乡野间一种紫色小花,初夏生,深秋才落,开成一片一片的。洗净后,可以放笼上蒸着吃,口感不粘,鲜嫩中带着淡淡的甘甜。
又做了冰皮的月饼,皮子真如白雪,薄薄的一层,捧在手心软糯微凉,是做来给小娘子、孩童们尝鲜的。
各式花样,目不暇接,有奶香芋泥馅的,金沙南瓜馅的,茶香绿豆馅的,桃子山楂馅的……颜色半露不露,从冰皮里稍微透出一点儿,像花上凝的露珠,勾得人心痒痒。
这冰皮月饼最合翠丫的心意,不拘是什么馅,只要是冰皮她都爱。如若不是罗娘子在一旁拘着,翠丫一日三餐,能把这冰皮月饼当饭吃。
如今如意食肆渐渐做起来了,中秋将至,要走动的人家也不少。
“烤皮和冰皮的月饼,各个口味都挑一盒,要印花精致的,凑成‘八’数,送到女学里给梅师傅。还有云府上的……便由香菱送去罢。”
史如意手托在腮下,说到这里,沉吟片刻,回头看温妈妈,点点头,又道:“送到太太屋里便是了,跟李嬷嬷说一声,她会晓得的。”
她们如今虽然是出府了,便是不提云佑那一层……勤快点跟旧主家走动,总没有什麽坏事。
温妈妈从前是太太曾氏的陪房,昔日在云府里做事时,母女俩没少得曾氏照拂体贴。像温妈妈最常在嘴边说的:“这做人啊,不能忘本……做生意也是如此,才能做的长久。”
红玉应声“是”,微笑着在簿子添上一笔。
史如意手指轻叩着茶几,思量着道:“许婶子家的,我改日去紫烟粮食铺里拿陈米,到时一并送去便是了。”
温妈妈提醒她:“街坊邻居也不能忘了……平日里食肆做生意,多亏得街坊帮衬。”
香菱拍掌笑道:“这个我知道,邻居吴二婶家的小儿,前几日来我们院里摘柿子,我掰了一半月饼分他,他说还是冬蓉馅的好吃!”冬蓉派又加一名新成员,香菱心头很是得意。
史如意眉眼弯弯,笑着点点头,对红玉道:“说得对!街坊邻居……嗯,便记三十盒罢。”
远亲不如近邻,香菱之前跑回食肆半夜拍门那会,周围听着响的邻居,都从家中抄了家伙,蹲在暗处,只等她们一声动静,就冲出来帮忙。
史如意也是后来开门才晓得的,甫一推开门,一大群大汉婶子面容狰狞地从四处冲过来,吓得她又差点把门在眼前摔上,幸而温妈妈及时大声喊停,才险而又险地把香菱从围殴惨剧中拯救了出来。
当时只顾着后怕,现下回想起来,才觉得周身都是暖意,安全感十足。
邻居们大多淳朴,虽然有时爱八卦碎嘴了些,谁对他们好,他们都记在心里,有事是真的抄上菜刀就出来帮忙。
街坊邻居送了,常来食肆的熟客自然也不能不送,史如意道:“提前预备下几十盒在店里,若有熟客们这几日来了,结账时一同送出*去便是了。”
俗话说得好:“秋天到,南瓜俏。”
祥和斋里做馅儿剔出来的南瓜子,史如意让厨子们特地留出来,回到食肆,一个个剥去了壳,磨成细浆,点成豆腐脑。
色白中微微带点浅绿,如初春湖水一般的光景,滑嫩清香,占尽一个“鲜”字,味美胜过鸡蛋羹。
这道南瓜子豆腐脑虽是好吃,着实太费功夫了些,即便把瓜子提前在水里泡发,剥壳时依然容易剥得指甲疼,手指尖印出条条细痕,半天都消不掉。
只有香菱尝了一口便放不下,日日从祥和斋里乐颠颠地捧回南瓜子。
洗净剥壳,按史如意教的法子依葫芦画瓢——做出来吧唧几口,哎,怎麽不是那个味?
最后还是央着史如意亲自来“点卤”,画龙点睛,搁在厨房里便成了卤水点豆腐,炉底火候、卤水用量、倾倒速度、搅拌手法……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柳逸之那日赶巧,尝到了南瓜子豆腐的美味,隔天来却又没了,要吃,就得亲手坐下来剥瓜子。
小厮兴平见状,熟门熟路地上前两步,从小到大,少爷十指不沾阳春水,哪干过这种活啊?还是他来替罢。
兴平刚要开口,史如意就料事如神地一伸手,举高那碗瓜子,朝柳逸之笑道:“柳公子,不如自己动手试试?这做吃食也讲究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自己动手,吃起来才会格外香呢。”
兴平够不到碗,苦着脸,心道:“哎哟,掌柜的,我家少爷看起来像是会干活的人麽?”
回头,却看柳逸之眼睛发亮,把折扇递给自个儿,一边挽起袖子一边点头赞同道:“如意姑娘说的没错,不劳而获,是为下品……你看剥多少才够?我把你的那份也一并剥了罢。”
史如意微一挑眉,道:“好呀,求之不得。”
一转身,从厨房端出来一个竹匾,上头南瓜子堆得如小山那般高。史如意把瓜子山放到桌上,扬手道:“……那便辛苦柳公子了。”
柳逸之的笑容有些僵在了脸上,硬着头皮道:“这、这麽多啊……兴平,你也一块儿来帮忙罢,到时做出来也有你一份!”
史如意哂笑一下,并不以为意,转身忙碌去了,快到饭点,温妈妈和红玉两个人怕是忙不过来。
“这位郎君,您要了一碗螺蛳粉,加一只鸡子、两只鸭爪子,并一爵桂花酒,共是两百钱。”
史如意又从柜中取了一盒烤皮的月饼来,眉眼弯弯,轻言曼语,道:“平日食肆生意多得郎君照顾……中秋将至,送您一盒祥和斋的月饼,预祝中秋团圆,前程锦绣。”
她对面站着一位穿了白衫的清秀书生,撇开头不敢与史如意对视,面皮通红,很是羞涩。
半晌,才用帕子擦了擦额上的汗,忸怩地道:“如此,多谢掌柜了……再给我包一斤牛巴、两只猪蹄罢,要炖得酥烂的,家中长辈牙口不大好。”
他手里拎着月饼、牛巴和猪蹄,却还迟迟不愿离去,绞尽脑汁找着话题,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史如意闲聊。
柳逸之看在眼里,莫名觉着不是滋味,手里剥着瓜子,舌尖抵着牙,道:“这人谁啊?!没看如意姑娘忙着吗,硬扯着人闲聊。”
香菱虎着脸,把柳逸之刚扔进碗里的瓜子仁拿出来,放到旁边一个小碗里,严肃道:“那碗是你剥的,这碗是我剥的,柳公子,请你认真些,不要再弄错了!别想偷偷分走我的功劳……”
柳逸之气得不行,把手里瓜子一扔,摇出折扇,指挥兴平:“兴平,你去问问如意姑娘,嗯,就说本少爷渴了,要一碗茉莉冰豆浆来!”
柳逸之每回来如意食肆,必点这茉莉饮子,食肆里的茉莉都是他亲自选了送来的。
一进食肆,看到茉莉,柳逸之便会不由自主地嘴角上挑,觉着这是自个儿和史如意间的一个小秘密。
果不其然,史如意听了兴平的话,目光便往柳逸之这边扫过来,笑着摇摇头,便要回厨房,那书生见状,也只得悻悻告别。
柳逸之心头得意,折扇便摇了几下收起,继续专心致志地剥瓜子。
香菱却狐疑起来,抬头看柳逸之一眼,嘴里嘀嘀咕咕的:“不对劲,人家和如意聊天,干你啥子事?”她眼睛眯起来,上上下下扫了柳逸之几眼,撇嘴道:“……哼,你死了这条心吧。”
有时候,这妮子脑袋真是灵光得很。
柳逸之哑然,本来还想替自个儿辩驳两句,一听香菱后面这话,顿时恼了,振振有词道:“什麽叫‘死了这条心罢?’……我可是有哪处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