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八宝茶
史如意轻咳一声,把话题岔开。
“先前在安阳时,听朱管事说柳公子随商队到扬州一带游历去了……看柳公子情态,此行大概是收获颇丰?”
她含笑地将柳逸之上下扫过一遍,见他肤色黑了些,姿态挺拔却放松,不似从前虽然一副纨绔作派,整日寻欢作乐,眉目中却总有挥之不去的郁郁之色。
柳逸之听了这话,面上神色一正,却是朝史如意正经作了一揖,口中笑道:“还未谢过如意姑娘当日提点……若非如此,我还不知要身陷囹圄到几时。”
本该如此,父母辈的罪责与孩子何干?
偏偏他却成为了那个夹在中间,两边唾骂的存在,所有的悔恨和怨怼都被放大在他一人身上。依史如意看来,这柳公子只是自我放逐,没到发疯的地步都已经算是个性顽强了。
史如意眨眨眼睛,嘴角微翘,同样替他感到开心,“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见到广阔天地,便不觉得自己的烦恼是烦恼了。”
柳逸之目光炯炯看她,点头叹道:“正是如此。”
他舔了舔嘴唇,虽然想说在船上航行的日日夜夜,他望着明月江头,心中总忍不住忆起眼前人的音容笑貌。
到底出门这些时日,长进了些,知晓对女郎不能如此轻慢以待,便话锋一转,道:“我思来想去,不知如何答谢如意姑娘为好……正巧,看到扬州一带有店家售卖岭南奇石,想着如意姑娘看了一定喜欢,便自作主张买下了。”
小厮兴平本坐在另一边的桌上,喝着浮元子汤,在和香菱翠丫说话凑趣的。
看自家少爷一抬手,忙把喉咙里一整个浮元子吞下,转身回马车,不一会儿,扛了两座绸布包裹的方石回来,只看那模样便觉沉甸甸的。
“……都是熟人了,柳公子何必如此客气。”史如意婉拒的话刚说到一半,便瞪大了眼睛,目光像黏在了石上。
一座是叶腊石雕的中秋蟹宴,画面巧用石色,灰处雕蟹,黄处刻花,黑处恰到好处留成蟹眼,蟹肥菊瘦,俏色自然,显得鲜活又生动。
另一座是天然肉石——白皮、肥筋、肉块,色泽纹理全是天然形成,不经任何人工雕饰,与普通红烧肉并无二致,也因此更让人觉着稀奇和亲切。
旁边香菱早已惊呼一声扑过来,还伸出一根手指,小心翼翼地试探其真实性。
若能有这两块奇石摆设,当真会为酒楼增色不少。
史如意卡了卡壳,才把后半句补充完整,“再说,当初柳公子以那般低廉的价把安阳铺面赁给我们,我心中早已惭愧不安。”
柳逸之笑眯眯的,和她推拉打太极,没有半点要收回奇石的意思,“那时我和兴平日日上食肆蹭吃蹭喝,所尝饭菜都是由如意姑娘亲自下厨,哪里又是一般食客的待遇了?”
得,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她的话直接被人堵得结结实实……越说,还越有往暧昧发展的趋向。
要再说自己是看上人家出手阔绰,恐怕也只会越描越黑。
“柳公子一片心意,再推辞就是我们不懂事了。”史如意大大方方,有意把气氛往正经方向带,心中暗自滴血,如此珍贵的奇石,要回礼,怕是只有先前长公主赐的那些个香如意、玛瑙枕之类才够格了。
史如意低声嘱咐阿珍两句,转头,在桌边坐下来,微笑面向柳逸之。
“柳公子用过晚膳否……酒楼新出的火锅子,荤素不禁,一锅可涮万物,柳公子尝尝?”
有些话,虽然有可能是她自作多情,但也不好不说清楚。若是日子久了,横在心头,平白耽误人家反倒不美。
饶是吃多识广如柳逸之,也立刻被火锅的美味吸引住了,赞其是“还原自然本味,天地若为羹汤,万物本就于一锅之中,何用分一碟一盘,彼此你我。”
几人又听柳逸之闲扯了一些船上见闻,史如意觉着时候差不多了,端一盏八宝茶来,笑道:“火锅虽好,吃多怕是热气盛,来一盏茶中和一下,便是吃再多也不怕了。”
这八宝茶又称“三泡茶”,常以盖碗方式饮用。
壶中按顺序先加毛尖、罗汉果,然后是甘草、枸杞子、桂圆肉、红枣、葡萄干等。最后用干茉莉花茶封盖,放上两朵菊花,冲出来的茶汤色泽碧绿,更能显出菊花的幽致清雅。
闲吹饮用时,各色配料依次释放其独特滋味,每一口茶的味道都会因时长不同而略微发生改变。
泡这八宝茶,史如意是专门练过的,定做一个特制的三尺长嘴龙头铜壶,尖尖的壶嘴快触到茶碗时,沸水就对准盖碗直射下去,既快又准。
史如意从前在川蜀看茶师示范一手绝活,还有诸如“苏秦背剑”、“反弹琵琶”等赋有艺术性的动作,水一路顺着碗底翻上来,片片菊花涌开,茶香缓缓四溢,很是美妙。
柳逸之端起茶盏尝一口,便开始大赞其风味独特。
史如意失笑,摇摇头道:“这茶汤不过胜在味道新奇了些,配料却都是寻常的……柳公子四处行走,当知天下之事,不必拘泥于区区一隅,柳暗花明处更有一村。”
这话是在暗示些什麽?!
柳逸之眉梢高高挑起,为平复心境,又耐着性子吃一口茶,舔了舔嘴唇,这才笑道:“走出万里路,仍思故乡事,故乡之愁思满系游子心头,岂是异域风光便能轻易消解的?如意姑娘说这话,虽是好意,未免让我伤怀。”
茶香在嘴里化开,又香又浓,不见半点涩味。
柳逸之朝史如意眨眨眼,反倒开始思索是不是自个儿表现还是不够,才让她如此患得患失。或许该择个时日,直接遣媒人上门来说亲麽……
“……”
史如意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她舔了下后槽牙,隔着火锅的水帘雾气,和柳逸之对望片刻,脸上满是苦笑。
落在刚进门的云佑眼里,便是二人模糊不清,嘴角含笑的温情对视模样。
他下意识抿了抿唇,顿住脚步。
史如意却一眼瞅见了云佑,眼睛倏地发亮,高兴地朝他挥挥手,猫咪摇尾巴似的,“……你回来了!”
她本来想问,“你去哪了?”话到嘴边,又及时咽了回去。此处人多眼杂,柳逸之还在旁边看着呢,回头再说不迟。
正好云佑回来,倒是方便许多,有些事不用直接宣之于口,用行动表达,又含蓄又直白,也不至于伤人颜面。
史如意松了口气,站起身来,犹豫片刻,踮起脚尖,伸手替云佑拂去发梢和肩上的落雪,语气嗔怪,“你一早出去,也不知道戴个风帽……又着凉了怎麽办?”
柳逸之看史如意打招呼时,便已瞳孔微缩,猛地回头,目光所及是那人静静矗立的身影。
她口中直呼的是“你”……语气熟稔又亲密,全然不是称呼自己时一口一个疏离的“公子”、“郎君”能比的。
云佑睫毛微颤,专注地凝视着她,难得乖顺地微微俯下身子,让史如意动作。
半晌,才小小地翘起嘴角,笑了一下,说:“风雪是骤然下大的,我也没有防备。”语气又低又沉,带着些小小的委屈,竟似在对她撒娇一般。
史如意哪里吃过这套,嘴角一下子就咧到耳根,喜滋滋道:“那你先回屋换套外袍,我去替你沏壶茶来暖暖身子。”
说完,朝柳逸之歉意地点点头,颠颠地跑回后厨去了。
云佑淡淡笑着,望她背影半晌,却没依言回屋,反而转向柳逸之,颔首道:“柳郎君。”
柳逸之捏紧茶盏,身子后仰,瞳孔微眯,细细打量他片刻,这才慢吞吞回了一个假笑,“云二少。”
二人同在安阳多年,一个是仕宦之子,一个是富贵少爷,又有刘竟遥这个**白道什么道都混的共同朋友,好歹也在酒席上见过几次面。只是那时二人性子便不大合,今日又是在这番景况下相见,虽未称得上剑拔弩张,也有几分鹤唳心惊的意味了。
云佑不以为忤,一撩袍子在桌边坐下,扫了桌上一眼,微笑道:“本店特色招牌,冰泉羊火锅,八宝茶……柳郎君用得可还满意?”
柳逸之皱眉,警惕看他两眼,忽而笑开,“之前听闻云府落罪,还满心替云二少担忧。只不知云二少神通广大,有法子逃开狱牢之灾不说,还敢来到京城天子脚边——”
云佑从从容容听他说完,点头道:“某并不神通广大,只是有幸得故人相助……在这闹市之中得以偏安一隅,做个跑堂小伙计罢了。”
柳逸之咬牙瞪他几眼,想想便知那“故人”是何人,更觉酸泡沫从心底满溢上来。
食不知味地嚼着茶沫,连体面都顾不上了,压低声音,愠怒道:“云佑,你如今是罪臣之弟,全家被投放入狱!虽然我不知你与如意姑娘有何‘旧故’,但如意姑娘一个弱女子,无权无势,比不得你们官场中人——你可曾考虑过她?!”
“……”云佑喉结上下滚动一下,直视柳逸之,冷淡道:“这是我们的事,便不劳柳郎君费心了。”
“你!”
柳逸之面容扭曲一瞬,待要发作,余光便瞥到史如意哼着歌,撩开帘子的身影。
他眼中闪过种种复杂情绪,最终还是化成了一句叹息,右手作拳狠狠敲一下桌面,霍然起身,竟是头也不回地冲门而去。
第112章 酥琼叶
史如意端着茶盘僵在原地,愕然望着柳逸之的背影,又回头看看云佑。
心里开始反思,难道自个儿真的魅力这么大,知道她心有所属的消息,竟然会给柳公子带来这么大的震动吗?
史如意心头不免愧疚,心虚地瞥了云佑一眼,解释说:“柳公子他……”话音拖得老长,支支吾吾的,等了半晌也“他”不出个所以然来。
云佑轻叹一声,接过史如意手中茶盘,微微摇头道:“你不必多解释。”他勾起一边嘴角,目光柔和下来,认真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如意本为淑女,便是我也早便……心有倾慕。”
他这话来的突然,史如意没有丝毫防备,脸腾一下燃起来,快和碗里飘着的玫瑰馅的浮元子一个色。
不论是穿越前后,她都没经过这般委婉又庄重的表白。
她偷眼看云佑,那人轻咳几声,耳根染上绯红,捏着茶盏的手指紧张用力到泛白,似松针上被风吹得簌簌掉落的雪,神色远不似他话中表现得那样平静。
史如意心中一定,嘴角也不自觉牵起一抹笑容来,仔细捕捉云佑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像松鼠特意储藏起松果冬眠。
阿珍走过来,问史如意那两座奇石要如何处置。
史如意捏了捏眉心,有些头疼,柳逸之方才走得匆忙,要再找到人回礼,都不知要挨到哪年哪月,那铺子赁价的事都还没掰扯清楚。于是随口道:“摆在柜子上罢,这两块石头有趣又雅致,若是放起来积灰怪可惜的。”
阿珍笑着应是,云佑吃茶的动作一顿,不动声色地抬起眼睛,“这是方才那位柳郎君送的?”
忽然又涌上些后悔,方才对柳逸之一事,是否态度表现得太过淡然了些。
史如意一无所觉,笑眯眯地点头,“柳公子去扬州游历一趟,赚得不少新鲜故事,让人听得着实神往。”
翠丫也挤过来,摇头晃脑说:“如意姐姐今个儿早上起来,还说要挣银子当土地婆,在终南山买一座别墅隐居终老。怎麽几个时辰不到就变了心愿,要四处行船游历天下?”
史如意被人当场戳穿,没有半点羞赧之色,嘿嘿一笑,说:“别墅做仙人老巢,但在一处待久了总会腻味。人活一辈子,总要出去多走走,多看看……走得脚酸了,住得疲乏了,吃得不合意了!哎,这就想起家乡的好了。”
小小一桌一椅,史如意说得眉飞色舞,颇有几分茶馆说书先生的气势。
翠丫听得咯咯直笑,眨着眼睛,一脸崇拜,“在山里就露天席地,烤山珍野味;出海就大网捞鱼,吃醉虾醉蟹……我算搞明白了,反正啊,跟定如意姐姐就对了!”
云佑随手合上茶盏,似是不经意地问了一句,“那我呢?”
史如意*顿了顿,抬眼看他,云佑脊背挺拔,垂着头看桌角,嘴角分明是翘着的,眼里却不见半点笑意,“掌柜的……可有想过我?”
史如意身子抖了一抖,下意识觉得不妙,连忙撇过头,笑着安抚他说:“嗯,只是不知二少爷是更中意深山别墅,还是海边渔村?”
云佑微微一愣,她倒是回答得狡猾,不动声色间又把问题抛回给他。
他心上忽然生出一阵隐痛来,像被漫山遍野生长的蔓草勒出的痕。似那年他听史如意说决心要出府,七夕路过她那间小小食肆,方寸后院却被她开辟出一片天地,那般自得其乐的小家园……
视线扫过摆在柜上的那两座蟹菊石,云佑不得不承认的事实是,即便没有他,史如意也能过得很好。
也许还会更好。
看他迟迟不说话,史如意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她笑得心满意足,嘴边的酒窝若隐若现,“即便酒楼生意不景气,滞留京城,也有名胜八景可观,四时风光各不同……郎君不曾听过那句诗麽?此心安处是吾乡。”
云佑听她庄重唤“郎君”时,面上热度便已重新升起来。
听到最后,他鼻尖轻哼一声,到底绷不住笑容,唇角扬起,眉眼似新雪化开,让人单是看着心情都便好了。
史如意看得沉醉片刻,未料云佑突然抬手屈指,行云流水,直接在她脑门上弹了个栗子。
看史如意捂着额头,一门心思要复仇的模样,他眼里笑意如溪水流淌,得意洋洋的,散漫又不羁,终于生出几分他这个年纪该有的少年意气来,哼道:“你既喜欢,辋川别墅又如何,海上船帆又如何?该有的,我都会找来给你。”
史如意挑起一边眉毛,目光意有所指地在他唇上打晃。
“正所谓宝马不如香车,香车不如美人……正是大好年华,更应珍惜此刻,郎君何必舍近求远?”史如意眨眨眼睛,低头尝一口花蜜饮子,赞叹两声,一副风流登徒子的作派。
云佑在她灼灼目光逼视下,下意识收敛起坐姿,反应过来后哭笑不得,眉头微蹙,瞪了史如意一眼。
这才咳嗽一声,转开话题道:“明日我要离京一趟。”
他抿了抿唇,几番挣扎后,才将目光转向史如意,轻声道:“朝上之事隐秘甚多,不知者尚且无罪,有些事,我不能,亦不愿将你牵连其中……”
史如意轻轻呼一口气,微笑着点头,这也是她所希望的,她可以不顾自身安危,却不能把酒楼众人的性命也置之度外。
“你只拣能告诉我的那些说便是了——比如,此行有没有危险,什麽时候回来……还有,我想你时要怎麽办?”
史如意看着云佑清俊眉眼,到底没管住嘴,半真半假地说出了最后那几句玩笑话。
罪过罪过,调戏人似乎也是会上瘾的……尤其是看云佑眸中点火,咬牙切齿笑着,似是想将她拆吃入腹时的模样。
一直到第二日早膳时,那笑容还若隐若现地挂在嘴角上。
香菱扛着菜贩送来的一筐菘菜萝卜悠悠飘过,笑她,“二少爷早起都走这么久了,还没回神呢!”
史如意也不恼,慢悠悠地勺瓷碗里的雪梨燕窝羹,朝香菱飞一个媚眼,半托着腮道:“不怪你,你还小呢……玩去罢。”
香菱撇撇嘴,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着自从再见二少爷之后,如意放下心事,一天比一天嘚瑟起来了。那段时间,整宿整宿睡不着觉的,这几天,恨不得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香菱也不晓得什麽叫“情意”,但她心头除了温妈妈、如意之外,却多挂念着一个人。
也并不是多麽想念,只是在府里时,如果长风来大厨房用膳的话,就算那餐没有吃上肉,她心里也觉着高兴。
托颜掌院的福,来到这世之后,史如意终于有机会奢侈一把,吃上了燕窝这古时的“贵家珍品”。
听酒楼里来的士子闲聊,圣上连年咳疾不愈,燕窝温和滋补,总是御膳常馔菜。但宫中多用燕窝做配菜,淋鸡丝汤,烩冬笋糟鸭子,炖鲫鱼肚面筋羹……
听起来花样工序是繁杂,但史如意总觉着衬不出燕窝本身清和柔美的滋味。
将燕窝提前用井水浸泡过夜,银针挑去黑丝。
取一个洁白如玉的雪花梨,洗净去皮,底部打横切开作盖,挖去芯核,是为天然炖盅。择净的燕窝放进去,倒入清水,搁两钱冰糖,盖上梨盖,文火隔水炖一个时辰即可。
开盖观之,确如食仙袁枚所言,“以柔陪柔,以清入清,燕窝皆作玉色,不炖白也。”
阿珍回屋点过食材米面,走进前堂对史如意道:“前几日下雪,听闻郊区几条河都结冰成块,再要鲜鱼货怕是不能了。”
史如意应一声,想了想,对她笑道:“年关底下,大家伙事都繁忙,来酒楼作客的人也少,缺几样菜倒是无妨的。只将豚肉、鸡鸭牛羊几样常见菜都提前预下冻好,能藏的菜蔬便多囤些……腊八以后,再过些时日,怕是连米粮肉铺都要歇业返家了。”
阿珍点点头,说:“一会儿我便带着阿武到集市备货去。”
史如意笑说,“急什么?快让阿武也别忙了,出来一块儿歇会,尝尝我做的‘酥琼叶’。”
这“酥琼叶”是诗人杨万里起的名,所谓“削成琼叶片,嚼作雪花声”,不过是拿隔夜的蒸饼切薄片,抹上蜜浆,放到火炉子上烤,吹凉了就能吃。
这般简单的做法,偏偏配了个这么清雅的名,咂摸两下,似也能品出几分俗世散仙的快意。
史如意捏起一块琼叶饼,琢磨片刻,决心要发动群众智慧——特别是云佑,把酒楼里的菜品都换个别致的名才好。
她让阿珍阿武别急着出去,自个儿却没能如约闲下来。
午时未过,便有贵客上门,史如意定睛一瞧,不是旁人,正是陪在长公主身边的圆脸婢女,名唤琥珀的。
史如意忙迎上去,扬起笑脸,“姐姐今个儿怎麽有空上门?快往里面请。”
琥珀站在门口,打量酒楼装潢片刻,又扫一眼堂内景况,才用帕子捂嘴笑道:“小娘子,你家火锅子如今可是名声在外了,我们在宫中都多有听闻呢。”
还有人取巧献宝,把这锅釜当新鲜之物进献到公主府。
长公主吃得好,也要给府里男宠配几个,遣人去外头打听时,才发觉是长乐坊这家酒肆里兴起的。却道那店主人是谁?正是那日来府里比试厨艺的史小娘子,还得过长公主青睐赐物的。
“……你说说,我这可不是要来找你了不成?别家做的,哪有你酒楼里出来的地道。”
第113章 蜜渍梅花
史如意笑着答应,也觉得和这火锅子与有荣焉,短短几月时间风靡京城,这可不是寻常吃食能做到的。
即刻便让阿珍挑几个新锅子来,就要让琥珀捎回去。
能在长公主前讨个好,这可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美事,只是火锅没打响名气,也不知合不合京城人民口味,她才没擅作主张送到公主府去。
若没那些吃法讲究在里头,说到底,火锅也就是个特别些的铜炉子罢了。
琥珀矜持点头,笑道:“这当然好,只我今日奉公主之令来,不单为了把这火锅子带回去的,人也得请回去才成。”
史如意脑门突突一跳,正待说话,就听琥珀抬头看她一眼,慢悠悠接上后半句,“……不知小娘子可得闲否?”
还好还好,不是要带走云佑。
虽然长公主知史如意与云府有旧,但贵人日理万机,哪里就把她们两个放心上了……不由又庆幸起云佑今个儿不在酒楼里,好赖没被人逮着现形。
琥珀似是看出史如意慌张,上前两步,压低声音解释道:“小娘子上贡的那个食方子,宫中御厨看过,都说是好的……便是圣上和太后也多有赞誉。只是其中有几道菜,总仿不出其中精髓,便特意遣我来带小娘子回府相授。”
史如意听出她话中含义,心中便有了点底,抿唇笑道:“说起来倒是我的不是了。”
琥珀好奇看过来。
“天底下哪有把一本秘籍宝典丢过去,便坐享其成,万事大吉的师傅?”史如意笑得眉眼弯弯。
她请琥珀在店中稍后,又让阿珍端一碗浮元子来待客,史如意自回屋换了件庄重些的衣裙,便跟着琥珀坐上公主府的马车,大摇大摆地出门,沿街行人纷纷走避。
史如意也算来过公主府几回了,但还是第一次有闲心观赏庭院景致。
飘雪几轮,上回开得灼灼其华的那棵木芙蓉树已然花谢叶残,只余一片枯枝,史如意叹道:“可惜了这花……”
琥珀顺着她视线望过去,了悟地一笑,说:“小娘子也是性情中人……我们公主前两日还说呢,人间两大憾事,芙蓉辞树,美人迟暮,真是令人触景伤情。”
史如意微微睁大眼睛,羞涩一笑,道:“我是个俗人,断不及公主雅致。
方才是想到一道名菜,名唤‘雪霞羹’的,取枝头开得最绝最艳的那几朵木芙蓉,除掉花心花蒂,一片一片摘瓣洗净,焯水与嫩豆腐同煮……啧啧,红白交错,真如云霞仙境,这才得了此美名。”
琥珀听得哑口无言,半晌,才笑起来,无奈道:“我们几人若有小娘子这张巧嘴,也不愁哄不得殿下开心了。”
身后突然传来笑声,史如意回头看,琥珀连忙引她过去。
“殿下,我可是不辱使命,替您把小娘子带回来了。”
史如意跟着上前行礼。
院中寒凉,冬风飒飒,昭华长公主独坐亭间,孤身一人,栏上虽铺了锦褥暖毡,桌上摆了茶酒器皿,自斟自饮,看院中残雪花草。
这番场景,让人平添几分寂寥。
史如意偷望几眼,长公主身边并无婢女侍立……也无男宠环绕。琥珀却见怪不怪似的,只抿着唇关心道:“殿下,久坐难免生凉,我去给您拿件斗篷罢?”
昭华长公主无可无不可地点头,琥珀领命退下。
又见长公主指着院角那几株白梅,似是有些醉了,慵懒着眼问:“史小娘子别出心裁,木芙蓉虽谢,梅花仍存,这可另有说法?”
史如意想起从颜掌院处得的那碟梅花饺子,说是“梅花饺子”,只是作成花瓣样式,并不以梅花入馅。
她眯着眼笑起来,“说来也简单,撸一串梅花,拿着蜂蜜,调和雪水淋在梅花上……或是撒些白糖,便可作一道下酒菜了。”
长公主蹙眉,“梅花酸苦,便是匀蜜撒糖,怕是也压不下那股涩味。”
史如意安然地点点头,微笑解释,“兴许吃酒之人,要的就是那股子涩味呢?”心情郁闷,酒入愁肠,放任嘴苦,是盼着或能解心中苦。
皱眉饮下酒,梅花苦涩,只余外带的一点甜味,为了压苦,又尽一杯。
一朵花便下一杯酒。
昭华长公主听闻,沉默片刻,忽然大笑出声,“小娘子果真妙人一个,识情解语……早知如此,我上回便该强压你留下了。”
史如意知长公主在说笑,便作出为难的样子,道:“若不混迹市井,哪来这么多故事说与贵人开心?殿下何时乏累,随时遣人唤我便是了,这圆中景致这般好,看一千遍都觉看不够。”
她看长公主心情不佳,故意转开话题,聊起酒楼中的一二事,“如今酒楼也算是正经开起来了。上回殿下送我那套官窑青瓷,说他日或大驾光临……我日日期盼,还是没能等到贵人,心头正失落着呢。”
昭华长公主笑着觑她一眼,吃一口酒,随意道:“我去了,莫非你就敢接待不成?”
“云郎在你酒楼,你可将人藏好了?”
刹那间,史如意只觉天打雷劈,眼前一黑,连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都维持不住,险些跌倒在地,“殿、殿下……”
昭华长公主看她模样,乐不可支,笑得随手把酒樽往桌上一扔,摇头道:“不必害怕,我若介怀,早已让人出手将你处置,何须等到今日?”
长公主微抬下巴,示意史如意坐对面的石凳,“没有梅花,只有俗酒凡菜,你自便就是了。”
史如意依言坐下,沉默片刻,拎起银壶,将热水倒入烫酒皿子,为昭华长公主烫好一壶酒,仔细用帕子拭过水渍,这才心悦诚服地叹道:“殿下好度量,是民女太过小器了。”
长公主微微笑道:“你那是关心则乱。”
她往后散开身子,目光漫无目的地在园中梭巡一番,似是在赏花,又似繁花皆不如眼,“男女之事,总要你情我愿才算美……哪是强求能得到的?”
史如意心中失笑,没去辩驳,如此,莫非府上男宠皆是自愿入府麽?也对,有求于人,毕竟也是一种自愿。
想到这里,她忽然生出些好奇,凭公主身份之尊,也有辗转反侧,求而不得之人吗?
史如意陪着昭华长公主吃了一口酒,电光火石间,无端想起坊间那无稽传闻来——有倒是有的,摄政王成望秋,昭华长公主口中的“王叔”,位高权重,丰神俊朗,喜怒不形于色,白瞎了一副好皮囊。
发妻三年前故去后,一直未再娶,因其成亲多年,膝下无子,又有人猜测他身患隐疾。
史如意默默又给自己灌一杯酒,这等皇室秘辛,可不禁胡思乱想啊。
这口闷得太重,她直接被呛得连连咳嗽,昭华长公主哭笑不得,一挥袖子,让人兑了些百花露来,“这酒甚烈,哪是这麽喝的,就连宫中摆宴,那群武将莽夫都不敢似你这般吃酒!”
史如意绯红了面颊,连连摆手,贵人面前失仪,这事往大了说可是能治罪的。
昭华长公主也不勉强,斜斜看她一眼,打趣道:“你这性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倒跟我从前有几分相像。”
她叹一口气,语气渐说渐轻,逐渐飘忽不可闻,微笑着仿佛在自言自语,“……就连看人的眼光都是相似的。”
那年孟春,她初次在宫里遇到成望秋,他也不过是云佑那样的年岁。
并不是容貌多么相肖,而是侧头微笑时,眼睛里依然透出的那股子冷淡自持,完全不似这个年纪的郎君。明明饮了这么多酒,视线从她身上划过,却未惊起任何波澜。
后来她晓得了,这郎君不过是和王叔一样,有个日夜挂念的心上人罢了。
她年少冲动,在那人身上撞得头破血流,受过太多次求而不得的苦楚,如今倦了,也想试试被人放在眼里心上是什麽滋味。府中这么多男宠,为了得她垂青一回,不惜大打出手。
二人沉默对坐一会儿,就见琥珀捧一件羽缎斗篷转来了,身后还跟着公主府里的几位庖厨。
为首那位庖厨,似是没预料到这位“民间大师”是如此年轻俊俏的一位小娘子,还能得昭华长公主看重赐座,脸上登时便现出几分愕然。
史如意忙放下手中的香露饮子,站起身。
听庖厨将烹制“鼎湖上素”的困难诉苦一番,这才微笑道:“三菇六耳、九笋一笙,这些泡水浸发,逐一煨制,这做法是不错的。”
“最后味显油腻不相融,要注意着加上配料后,以猛火共炆之,边炆边加入大量的山泉水……泉水甘冽清甜,能还其天然滋味。”史如意一边回忆做法,一边轻声细语地讲解,直把旁边几位婢女的馋虫都引了出来。
明明早膳也才用了没多久啊……
况且,她们跟在长公主身边,悉天下奉一身,嘴一个比一个刁钻。怎么光听这史小娘子温柔絮叨几句,就如身临其境一般,连鼻尖都似乎嗅到了香。
“按序铺排,取白菌、花菇、竹荪、鲜菇、黄耳、莲子、蘑菇、笋花,在碗底砌成葵花状,余下各料填满其中,叠成层次分明的‘山形’。芡汁勾芡,雪耳银针围边,桂花洒满山上即成。”
几位庖厨恍然大悟,又有些激动地点头,认真将史如意的话记下。
昭华长公主背靠在栏上,撑着额角,似笑非笑地听她们讲,倒也未见不耐烦的意思。
看史如意说完,长公主才慢悠悠道:“如此说来,这菜原材虽繁杂,彼此风味各异,却又浑然一体,宛若天成。嗯,甘香脆口、爽滑鲜甜——凡是素菜之味,想想也尽在其中了……确实不愧于‘上素’之名。”
史如意弯起眉眼,逮着机会就拍长公主马屁,笑道:“原来我竟班门弄斧了,殿下才是真解其中三味呢。”
昭华长公主微微一哂,“尝的多罢了,说几句总是会说的。”
顿了顿,忽然想起什么,又挑眉笑道:“你在净月庵做的那道素鸭和水晶萝卜丸子也不错。”
“殿下……”史如意幽怨唤一声,差点没哭出来,知道宫中能人众多,没想到昭华长公主查她家底,连件里衣都不给她留下。
婢女琥珀掩嘴偷笑一会儿,开口解释,“当年伺候殿下的旧仆,年纪大了,又身有腿疾,不愿住在府里。惟愿去净月庵中修行,日夜为圣上和公主祈福祷告。”
史如意明白过来,“那位善真师太?”
琥珀摇头,“善真师太是净月庵主持,亦是那位座下弟子。”
第114章 羊方藏鱼
史如意辞别昭华长公主,回到店里,恨不得直接瘫在榻上,一动不动了。
阿珍替她收好长公主赐下来的荷包,两对押岁锞子,一个足有半两重,有芙蓉式的,也有梅花式的,崭新发亮。并一串紫檀念珠,触手温润,一摸就知不是凡品。
史如意撑起身子略瞄一眼,有些失笑,嘿,也算是公主府一日游的纪念了。
她在榻上滚一个圈,想着那位不按常理出牌的长公主,慢慢呼出一口气。
不论如何,云佑这事算是过了明路,日后也不必金屋藏娇似的,费心在外人面前遮掩。
不然她老是担心行差踏错半步,全店的人都要性命不保,毕竟“和长公主抢男人”,这名号不是谁都担待得起的。上一位敢这么做的是堂堂赵国公,后者在席上被长公主拿马鞭抽了一脸,被人抬下去的。
赵明阳好歹也是当年太祖分封的八大异姓王之后,长公主愣是一点面子不给。
在场众人噤若寒蝉,消息传到宫中也无声无息,风平浪静得仿佛从未发生过此事。
本来因“长公主和太后生嫌隙”的消息而蠢蠢欲动的几波势力,都默默偃旗息鼓下去。昭华长公主最大靠山,不是太后花家,也不是捕风捉影传的摄政王,而是血浓于水,与其一母同胞的当今圣上。
腊八转眼便至,翠丫一大早起来,去净月庵供佛烧了香,领了一钵腊八粥回来。
香菱凑上去看,微微皱眉,诚心实意道:“闻着不如我们从前在安阳做得香。”
翠丫动作轻快地放下粥钵,说:“味道可能不如咱家的好,但庵里的腊八粥,每道材料都大有来头呢——米、栗、枣、果仁,都是姑子带着小尼,亲自沿街化缘得来。煮得腊八粥,重又散布给众人。”
史如意一听,兴致被挑起来,也拿瓷碗小勺来分了一些,“这粥福气昌隆,倒似有从前‘百家衣’、‘百家饭’的意味了。”
翠丫赶忙点头,吐了吐舌头,说:“不过善真师太也说,下回熬煮腊八粥,还要请如意姐姐或者香菱姐姐过庵指点一二为好。”福气和美味,缺了哪样都少些滋味。
史如意笑起来,“这简单,改明让翠丫剃掉头发,到净月庵问问善真师太,愿不愿收你为座下弟子。若成了,便是一举两得的美事,省得你也日日往庵里跑了。”
翠丫自小失掉双亲,在净月庵住的那段时日,得女尼们宽慰,听了不少轮回转世的念经道理,心有感念,便常去庵里上香,为亲友祈福。
翠丫将头摇得像个拨浪鼓,“善真师太常夸如意姐姐,说你是个‘胸襟广博、有慧根的’……我呢,我是个没有慧根的,还是跟着如意姐姐老老实实入世修行为妙。”
香菱“哼”一声,叉着腰,毫不留情拆穿她,“翠丫,你是舍不得你的火锅子、肉汤丸子、煲仔饭、香芋扣肉和凤爪子罢!”
吃过腊八粥,云佑还没回来。
不过史如意也养成了习惯,除了偶尔在心头挂念,日子依然过得有声有色,小年要到了,她领着酒楼的大家准备祭灶的一应物品。
民以食为天,酒楼是做吃食生意的,祭灶更是头等要事。
相传,小年第二日,灶王菩萨要向玉皇大帝汇报一年的“工作”和所见所闻,诸如这一家人是不是乱倒饭菜啦、是不是不爱惜烟火等等。若是祭灶不好,不得灶王菩萨美言两句,接下来这年的生意还怎么做得下去?!
也许是因为新衣美食都唾手可得,后世的年味总是淡薄。但因为穿越以后,小到做灶糖、蒸年糕,大到粉刷墙壁,糊窗花……万事万物都要史如意亲力亲为。
酒楼里一天比一天变了样,人对过年的期待也慢慢攒得浓厚。
史如意在灶台附近贴上灶神画像,旁边便是灶王奶奶。传统有“男不拜月,女不祭灶”的习俗,但史如意置若罔闻,酒楼众人对此更是毫无意见。
灶旁供两节甘蔗,甘蔗头要完整保留下来,寓意为“节节高”和“金榜题名”。
云佑虽然不在,史如意还是诚心诚意替他拜了两下。
桌上祭灶的吃食繁多,有煮得烂熟的猪头双鱼,十二色的灶祭果,红球、白球、麻球、油果、寸金糖、脚骨糖、白交切、黑交切等。
胶牙饧就是糖瓜,麦芽制成,柑子一般大小,黏性十足,沾到手上甩也甩不掉。大人喜欢让小孩子咬胶牙饧来练牙口,深信若牙齿久用不掉,人就能活得长年百岁,听着也似有几分道理。
这些供品讲究甚多,让人晕头转向,史如意自个儿都弄不清……
若是在安阳,自有梁翁和罗娘子为她准备,但留居京城,少不得要偷些懒,在外头铺子买回来便是了。
黄昏时分,翠丫怀抱一只鸡,一脸茫然地跪在灶爷像前。据说鸡是灶爷升天所骑之马,故鸡不称为“鸡”,而称为“马”——若是红公鸡,俗称“红马”,白公鸡,俗称“白马”。
焚烧香表后,屋内已然香烟缭绕,满是神秘色彩。
史如意忍着笑念完祷词,执酒浇鸡头,若鸡扑楞有声,说明灶王菩萨已经领情,明儿会在玉皇大帝面前多奏好事。
香菱小步凑过来,悄悄问史如意,忧愁道:“这鸡都不肯吱声,灶王菩萨不领情可咋办?”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史如意让香菱用手指拈一块黏稠的糖瓜和糕,分别抹在灶王爷和灶王奶奶嘴上,笑眯眯道:“不要紧,吃点甜的下去,嘴巴不就像抹了蜜麽?俗话说‘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便是灶王菩萨也逃不出这个理。”
香菱偷摸着做完坏事,净手回来,还是很忧愁,“那要是灶王菩萨牙齿都被黏住了,张不开嘴可怎么办呢?”
史如意笑倒。
磕头祭灶完毕,开始享用祭灶的糖饼吃食。
光是那道羊方藏鱼,就费了史如意一下午的功夫。古法取材十分讲究,夏秋季用羯羊配鲫鱼,冬春季用阉过的牝羊配鳜鱼,要的就是那份原汁原味的香。
先将羊肉炖制断生,整修成正方的大块,侧面割开一个口子,鱼肉腌制后塞入其中,倒入酱汁同烹。
出锅时,羊肉烧得极为酥烂味香,内鱼肉鲜嫩,鱼羊味道相得益彰,这才合成一个“鲜”字。
史如意看翠丫她们争相举起筷箸,吃得嘴角流油,有了好酒好菜菜,怎么能没有下饭故事?
“这菜别名“鱼咬羊‘,亦称’鲜炖鲜‘。说是从前有个农民带着四只羊乘船过江,小船超载,有一只羊不小心被挤落水中。羊哪会游泳呢,挣扎几下,很快沉入水底,水中的鱼儿立刻便蜂拥而上,争食羊肉。”
阿珍咂摸出几分味来,笑着看向她,嗔道:“小娘子这故事,莫不是在拐着弯骂我们呢!”
香菱见状,嘴里塞满羊肉,还发出“唔唔”的声响,不依地闹起来。
史如意咳嗽两声,掩住面上的笑,“鱼群吃得过饱,一个个撑得晕头转向……恰得一位渔夫赶到,撒网捕鱼,鱼身比往常重上许多,原是鱼腹里都装满了羊肉!”
“一不做二不休,渔夫干脆把鱼和羊肉一起炖煮,才有了今日这番美味。”
世上多是因巧合而生的美味,豆腐是炼丹修仙时点卤成的,酒是粮食花果堆积在岩洞里腐烂发酵而成,属实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翠丫最爱听史如意说这些民间故事,听完,意犹未尽道:“可见丢羊也不一定是坏事。”
史如意点头,笑眯眯夹一口鱼肉,想起当年还在云府里的时候,自个儿不过三、四岁的年纪,温妈妈也刚当进大厨房做事不久,府里做年夜饭,温妈妈忙到很晚才回屋。
“娘亲!”
“哎,如意乖,肚子饿了罢,看娘给你带回来什麽?”
史如意欢呼一声扑上去,看温妈妈像变戏法一般,从身后拿出一碟子鱼羊鲜。
现在回想起来,不过是些边角料,剔了肉的羊排、鱼头鱼尾,上头挂着红艳艳的酱汁,醇香扑鼻。
温妈妈怕史如意被鱼刺噎着,便给她抱着羊骨头啃,自己就吸鱼头鱼尾。吃一口菜,送一口热乎乎的大馒头,屋中虽然冷清,只有母女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倒也吃出了热热闹闹的过年氛围。
史如意嘴角扬起,开始在心头埋怨杏果,若不是顾虑杏果挺着个大肚子,马车颠簸不方便挪动,又离不得人照看,温妈妈早就跟她一块儿来京城了。
又想到云老爷、曾氏几人,转眼就要过年了,有温妈妈在外头打点的那些银子,他们在狱中……应该能吃上一顿饱饭罢?
云老爷是个两袖清风的正直好官,曾氏待底下人也是赏罚分明。至于家风为人如何,虽然史如意没跟云大小姐打过交道,单看底下两位郎君便可略知一二。
所谓爱屋及乌,史如意待云老爷他们是这样,云老爷和曾氏应当也是这么看她的。
如今她手头宽裕许多,安阳地价也便宜,若是云府几人得出狱来,另置一处房屋院子并不难。
想到这里,史如意自个儿先笑了,什么叫“财大气粗”,农奴翻身把歌唱。当年她是大厨房里一个烧火丫头,现在倒想出了要接济旧主人的事,果真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世道说变就变。
只是不晓得这几只旧时的“王谢堂前燕”,一朝飞入寻常百姓家,能否适应得了……但看云佑情状,问题应当不大。
香菱听到笑声,偷瞄史如意一眼,摇摇头,故作老成叹一口气,继续吃嫩滑鱼肉。
情人眼里出西施,如意这是没救了。
第115章 诗礼银杏
“叮叮当当。”
门口挂的竹风铃响了。
彼时史如意正坐在柜台边,让翠丫教她剪纸窗花,听见声响便笑着抬起头,未见其人,先行问候,“客人请进。”
这风铃也是为了迎接新春,翠丫自个儿动手做的。翠丫常看兄长石英做活,区区几样小玩意自是不在话下,竹条捆成三角,底下系鹅毛竹片,提起来一看,竹风铃已做得有模有样。
每有客人进门,这风铃竹片叮当相撞,既是提醒,也算欢迎。
挡风的厚重毡帘被人撩起,旋即进来的女郎,身穿一件莲青氅衣,眉眼如画,很是端庄秀美,后边跟着的婢女亦是熟悉的面孔。
史如意讶异抬起一边眉毛,喃喃道:“……江小姐。”
心中颇有几分哭笑不得,这位怎么也到京城来了。
江心月朝她矜持地微微颔首,并不言语,只是这般站在大堂边上,就吸引了不少客人瞩目。她目光款款,将酒楼内外上下打量过一番,并没有要落座的意思。
史如意顿下步子,忽然福至心灵,试探着发问,“……江小姐可是来寻人的?那可真是不巧了。”
不是她故意藏人,云佑如今的确不在店里。
江心月闻言一愣,浅浅一笑,“非也,我并不是来寻云公子的。”她抿了抿唇,看向史如意,目光中颇有几分欲言又止的意味。
史如意眨眨眼睛,心头困惑,不过也知晓这些名*门小娘子一贯矜持谨慎的毛病。她在心中揣度一番江心月的消息来源,应是那位苦恋而不得的刘竟遥公子无疑了。
“如此,请女郎到窗边一坐,也尝尝我们店里的特色罢。”
来者是客,史如意也没多想,转头吩咐阿珍上一盏八宝茶,自个儿避开人群,将江心月引到角落的清静位子上。
婢女熟练地替江心月脱去氅衣,侍立一旁。
史如意请江心月坐下,递过菜单,正要开口介绍店里的招牌火锅,江心月便早有所料一般,微笑着开口了,“除了火锅,店中还有其他可口之物麽?”
“……”史如意许久未听过这种请求,难得地有些怔愣。
江心月看她不解的模样,叹了口气,轻声解释,“小娘子不知,最近京城流行吃火锅的风尚……”
她那婢女见状,立刻嘴快地补充道:“先有刘詹事家的公子送两只锅来,见老爷喜欢,小姐在府里陪着吃了几次。哪知前日出门,参加陆学士家二小姐举办的茶社,也是吃这火锅子……几次三番下来,唉,就算小姐不腻,我看着都要腻了。”
这火锅子果真是无孔不入,史如意在脑海中想象一下那个场景,自个儿也忍不住笑起来。
江心月轻点头,无奈道:“此话不假,小娘子只管拣些清淡解腻的菜色上了便是。”
史如意仔细歪头想了想,便将菜单收起,笑道:“明白了,只是冬日里头菜粮进货有限……我尽力而为,还请女郎莫要嫌弃便是。”
这个点,离暮食时辰还远,店中人也不算多。
江心月坐的这个位子靠近墙边,离那零星几桌客人都远,倒也不必担心视线窥探。
她吃一口八宝茶,微微偏头,目光在粉墙涂抹的诗句上停留片刻,又望向柜台那株插瓶白梅,枝叶蔓蔓,端的是欺霜傲雪,寒香淡淡,风雅俱是有了。
京城不比安阳,爱栽梅花者不多,就江心月所知道的,只长公主府上有几株名品。
江心月才留神多看几眼那白梅,就见史如意步履匆匆从后厨出来,手里拿一个竹编小篮,一抬手,就撸了十几瓣梅花下来。
“……”
史如意转身,不期然瞅见主仆二人愕然目光,顿了顿,换上羞涩笑容,扬了扬手中竹篮,“有花堪折直须折……梅花也可入食。”还很好吃。
那婢女是个心直口快的,毫无顾忌“扑哧”一声笑出来。
江心月端起杯盏,借机掩去嘴角的笑意,这小娘子的确是个妙人,她现在有些理解云佑的选择了。
如今酒楼里多是由香菱来掌厨,史如意专职专忙,小半个时辰不到,便将几碟吃食都端上桌。
因着史如意先前的话,江心月本没抱多大期望,随意一瞧,却见瓷白碗里端坐着两个颜色间杂的丸子,肉糜嫩粉,鸡子鹅黄,均匀搅在一块儿,如彩色绣球置于汤内,是冬日里难见的温暖颜色。
史如意微笑着给江心月介绍,“这道菜名叫’汤浴绣丸‘。”
顺手奉上羹勺,“丸子软嫩,女郎用勺子挖着吃才美,若是筷箸夹断便不香了。”
江心月伸手接过,下巴微抬,含笑道:“单看这菜色之美,便知小娘子定是又谦虚了。从前在安阳时,外祖母便总念着贵楼的鱼香茄子煲,隔三差五便要打发婢女去买。”
另有一道“鸡髓笋”,竹签取出骨髓,清汤煨透,点缀在酸笋之中,雅致清透。
江心月慢慢夹了一筷,咀嚼片刻,应道:“脆嫩爽口,确实不错。”
史如意弯起唇角,谈兴更浓,她最喜碰到这般懂行的客人,接着上一碟白果羹,似有几分把这位江家大小姐当试吃小白鼠的意味。
“江小姐再尝尝这个——此菜唤作’诗礼银杏‘,是将白果去壳炒至银红,淋上桂花酱,清新甜美,酥烂甘馥……相传乃孔圣人家宴,非诗礼之家不解食也。”
江心月唇角微扬,斜觑她一眼,“小娘子好张巧嘴,这是提前把不中听的话都堵回去了。”
顿了顿,她又点头道:“这名起得却好。”怪不得能讨那群文人酒客喜欢。
想想又有些惆怅,她从前便看出云佑对这小厨娘的在意,只没多放在心上,想郎君们多半年少轻狂,待各自都长大了些,自然便知身份、见识都天差地别。
今个儿亲到人家地盘一见,才发觉酒楼处处拙朴中见雅致,能以诗作名,以花入菜,这小娘子哪是个俗的。
便是从前身份不相称,自云府家道中落后,也算不得什么了。反倒是她自个儿,碍于家世束缚,又怕连及父兄亲朋,婚事哪得随意自主?
江心月将那白果含在嘴里,试图用桂花蜜的香味压下心里的苦涩。
史如意得了称赞,并不自得,只微微一笑,道:“江小姐谬赞,不过拾先人牙慧罢了。”又把汤羹、粥和点心也依次端上来。
浮元子算常见之物,不过换了些新奇的馅,并不值得特意拿出来说道。
史如意打起精神,重点介绍后一样点心,“素醒酒冰,用切碎的姜、橙做蘸酱,味道如何……要吃了才能晓得。”
琥珀般透明质地,用淘米水浸泡琼芝菜而成,模样有些像后世的果冻。里头裹着方才史如意新取下的雪白梅花碎瓣,不但闻之寒香扑鼻,观之亦有料峭冬意的韵味。
江心月盛情难却,犹豫着尝了一小块,舌尖触感温润微凉,橘子和姜味混在一块儿,果真十分独特。不知不觉,便把一整个水晶冻都吃下肚。
旁边站着的婢女有几分惊讶,她们小姐对吃食向来浅尝辄止,每样不过略尝一点,哪有吃得这般豪放过?
若是史如意听见那婢女内心的想法,定会瞪大眼睛,从后厨邀香菱出来,给她展示一下什么叫真正的“豪放派”,一个没看住,连锅底汤汁都能给你舔干净咯。
依史如意看来,江心月每吃一口,便用帕子掩住嘴,细嚼慢咽,明明是再斯文不过的“婉约派”。
那碟子里的菜,像新端上来的一样,还没动过几筷子,就说已经吃饱了。
江心月对那婢女点点头,道:“好了,你端下去用罢。”
那婢女早就看得眼馋,顿时喜不自胜,应了声“是”,自去一旁找桌案坐下了。
史如意看江心月喜欢,问是否再上些“素醒酒冰”来,江心月摇头,笑着解释,“便是太过喜爱,反而不能贪食,否则难免受凉。”
她指指对面的位子,示意史如意坐下,“若是小娘子不忙,可否陪我闲聊一阵?”
果然还是来了麽!史如意深吸一口气,反而有种等待已久终于松了口气的感觉,忙理了袍子,点点头,正襟危坐,“夏忙冬闲,酒楼生意也是如此,能与贵人谈天片刻,求之不得呢。”
江心月似听非听,手指轻轻摩挲茶杯纹理,外头风又起了,雪花簌簌扑在油纸窗上。
上头贴的大红窗花,不似一般人家惯常糊的福字,而是镂空的葡萄樱桃,柿子橘柚,一大串挤挤挨挨,热闹红火,一看便觉有趣。
史如意静坐半晌,看江心月没有开口的意思,主动问道:“江小姐日后……也是长居京城麽?”
江心月回过神来,朝史如意点点头,语气柔婉亲近不少,“小娘子不必如此客气,我在家行三,唤我一声’三娘‘便是。”
史如意惯是个厚脸皮的,也不多加推辞,顺水推舟唤了一句“三娘”。
江心月眸光转向史如意道:“不出意外的话,当是长居京城的,日后和你打交道的地方还多着呢。”她轻轻一笑,自顾自说起来,“待明年开春,我便要定亲了。”
史如意惊讶一瞬,立刻道喜几句,含蓄追问道:“能迎娶三娘,不知是哪家郎君如此幸运?”
可怜的刘竟遥公子知道这事吗?
“中书令孟家长子,现任翰林院点簿。”江心月淡淡介绍道,非常公事公办的语气,完全没有一般少女提起未婚夫君的娇羞和期待。
史如意沉默片刻,慢慢敛起笑脸,忍不住关心一句,“这位郎君……品性如何?”
江心月抬眸看史如意一眼,便知她误会了,笑着摇摇头,道:“孟家世代耕读,家风一贯严谨……非妻无所出,不得纳妾。若非如此,父亲也不会替我应允这门亲事。”
她年幼失母,父亲虽不善言语,素日对自己也是极为宠爱,亲事当是力所能及内为她挑最好的。
但也仅此而已了。
那位罪臣之子,虽素有文曲星之名,官场中人都是现实的,谁会愿意将膝下女儿押注过去,赌一个可能被牵连的将来?也正是因为如此,江心月安安静静,提都没有对家人提过一句。
她比谁都知晓那不可能。
史如意轻呼一口气,由衷为江心月高兴起来,祝愿道:“郎君如人中龙,三娘是女中凤,未来……定会幸福美满。”
江心月朝她端庄一笑,干脆地举杯,一饮而尽,“承你吉言。”
雪下得越发大了,那婢女用完膳,在桌上留一枚小银锭。
史如意将人送到门口,笑眯眯地目送江心月上马车,“雪天路滑,三娘记得慢些走……下回再来,我再想些新菜式款待。”
江心月将帘子掀开,朝史如意微微致意,“我走了。”
马车驶出一段路,那婢女一边忙碌沏茶,一边不解地问,“这酒楼吃食这么对小姐胃口麽?”绕了大半个京城特意过来,还让那掌柜小娘子直接以“三娘”相称……往日里,这都是和小姐交好的贵女才有的待遇。
江心月轻阖上眼睛,往马车壁上一靠,有些飘忽地笑了笑,“味道确实不错,不是麽?”
也许她只是不甘心,心底想看看另一种可能罢了。
自然,她们二人身份地位天差地别,史如意当年是个厨房烧火丫头,如今赎身出府,也不过做了个酒楼掌柜,奔波于市井巷陌——但她此刻却是如此地羡慕史如意。
再看这世间,自由和不自由,又有谁说得清呢?
第116章 三套鸭
酒楼后厨,史如意在指导香菱做今儿年夜饭要吃的“三套鸭”。
自上回史如意做那道羊方藏鱼,众人算是大开眼界,识得了这“肚里乾坤”的美妙滋味,都吵嚷着要再尝一回。
史如意大手一挥,笑着应承下来,“好歹是年夜饭,总要尝点旧岁没尝过的新花样……不如做一道鸭子羹,也是一层裹一层的,味儿比那羊方藏鱼还胜一筹。”
京城中爱鸽养鸽的人多,几乎可以说是“处处人家畜之”。
史如意没见过传说中军队用作“飞鸽传书”的信鸽,倒是在长公主府里见过几只体态娇美的观赏鸽,悬金铃于尾,飞而扬空,清脆之声铿如云间之珮。
这是属于富贵人家的闲情逸致。
史如意看得十分羡慕,回酒楼也叫翠丫去买了几只小肉鸽,时不时投喂些绿豆、粟谷,在屋檐底下养得肥肥胖胖,胸脯那块肉饱满肥厚,经常看得香菱口水都忍不住淌下来。
从前香菱不晓得鸽肉的美味,嫌弃那腿和翅膀太小,咬两口就没了,还不够自家塞牙缝。
后来在安阳夜市摆摊卖酸嘢,有位大娘烤得一手好鸽子,外皮香脆,里头的肉嫩得不得了,连骨头都是软的。
香菱自从不再继续往家里寄钱后,史如意给她的月银,得有一多半花在各种好吃上,曾创下“一夜食七鸽”的壮举,哄得那烤鸽子的大娘每一看到她就眉开眼笑的。
“三套鸭,往简单里说,就是家鸭里面套野鸭,野鸭里面再套鸽子。”
史如意边说边演示给香菱看,先给雄鸭去完骨,再去骚味。
将鸭子整个在沸水里烫一下,翻出来,内部在外,外皮朝里,再烫一下,如此反复三四次,直至骚味全除,而鸭身却不被烫熟。
前几日肉贩来送年前最后一波菜,顺道贺新春喜,捎来一只野地里打下的鸭,臀黑腹白,背阔肩宽,长得倒是十分俊俏,难怪韦刺史曾称其为“绿头公子”——只叫声着实难听了些。
不过想起世人又称少年变声线为“公鸭嗓”,史如意品味一会儿,觉得韦刺史这名起得真是够妙。
可惜云佑十四便往书院求学,压根没给自个儿留下嘲笑他的机会,想想真是令人扼腕。
京城里菜摊肉商众多,难得有史如意这样的酒楼大主顾照顾生意,自然是多多益善,巴不得和她打好关系。
史如意笑着谢过人家,让阿珍给回礼一盒如意吉祥花点,角落盖着“祥和斋”的章。
那肉贩眼尖,注意到印章小字,笑着发问,“眼见酒楼兴旺,小娘子是也预备要开糕点铺子不成?”
史如意点头,弯起唇角,“我们就是做花点起家的呢,只店面不在京城罢了。”
那肉贩笑嘻嘻地叉手行礼,顺嘴恭维两句,“怪道酒楼做吃食都做得这般精贵……那咱就祝小娘子生意昌盛,早些把糕点铺子也热闹开起来了!”
史如意收回心思,继续给香菱解释怎么挑鸭子。
“一般来讲,飞禽皆尚雌,唯独鸭尚雄,与众鸟不同。母鸭偏肥影响口感,雄鸭则肉紧……诸禽贵幼,而鸭又独贵长。”
香菱费劲琢磨半天,恍然大悟,以拳击掌兴奋道:“原来鸭子是’老来俏‘,像云老爷、颜掌院——啧啧啧,那气质风度,就不是一般毛头小子能比的。”
史如意闻言,哭笑不得,沉吟了片刻,不情不愿地承认道:“你要这么说也行……”
但是毛头小子也有自己的魅力所在啊!恣肆、青涩、腼腆,偏偏在心上人面前手足无措,被随口一调戏就面红耳赤的。
史如意垂下眼睫,仔细将鸽子塞入野鸭腹内,空隙填上冬菇、火腿片、笋片,再将野鸭套入家鸭中。
竹箅垫入砂锅,防止糊底,铺葱姜片及洗净的肫肝,先下套鸭,加酒和清水淹没鸭身,烧沸去浮沫,焖炖两个时辰到酥烂,待出锅时再撒盐。
香味咕嘟咕嘟满溢出来,鸭子的味道醇厚,浸润了水汽,更有种清淡鲜美的气息。
史如意忙完净手,还是忍不住替“绿头公子”鸣不平,小声嘟囔道:“……不过长风看着也没多老啊。”
香菱耳朵最尖,隔着大老远也听得清,她抬头瞪史如意一眼,扬了扬手中菜刀,门牙一呲,锃亮如有杀气闪过。
史如意打个激灵,不敢试其锋芒,连忙脚底抹油,打个哈哈溜走了。
刚到前堂,便有翠丫机灵凑上来,对她附耳道:“如意姐姐,那柳公子家的小厮又来了!今个儿酒楼里也没预备什么菜,都是我们自家用的,你看……”
史如意眨眨眼,往堂里扫一眼,当真有几分犯难。
自那日不欢而散后,柳逸之绝少上酒楼来,只矜持矜持地让小厮提着食盒来“外卖”,一日两顿,餐餐都不带落下的。
史如意心头叹一口气,又联想到柳逸之身世,爹不疼娘早逝,一个人住在京城,遇上逢年过节的,怕不是连吃饭都冷清。要邀请人过来用膳,未免又太过亲密,无端给人留些不必要的希望。
史如意想了想,到底回厨房,迎着香菱悲痛欲绝要杀人的目光,提一只鸭子起来,装进食盒,依例配一盒花糕点心。
“新春将至,遥祝柳公子万事吉祥……这是我们自家熬的三套鸭,权当给府上添道年夜小菜了。”
小厮兴平本已抱着空手而归的打算,闻言,顿时喜不自胜地接过来。
他望史如意一眼,到底开口道:“掌柜的,当真不再考虑考虑我家少爷麽……”
那日他们少爷从酒楼回去后,像失了魂魄一般,食不知味的,好几日吃不下东西。还是兴平大着胆子,瞒着柳逸之到酒楼打了吃食回去,他们公子眼前一亮,虽然嘴上埋怨,心里到底是默许了的。
所以他才会几次三番地上门来。
“咱家府上的情况,掌柜的也是知道的,上头只一个老爷,下无嫡亲兄妹,进来便能当家。我家公子惯是个怜香惜玉的,耳根又软,自是万事都听夫人安排……吃香的喝辣的,虽然面上不敢肆意铺张,里子不比那等官宦人家差。”
小厮兴平说到这里,迎面对上史如意笑容不变的目光,登时有些泄气。
挠了挠头,有些懊恼地道:“我胡言乱语,掌柜的听了莫要生气。”
史如意眨了眨眼,佯装困惑,“郎君方才有说话麽?”顿了片刻,又正色道:“无论何时,酒楼的大门总是为柳公子打开的。人之交往,也非只有姻缘一途,相信我与柳公子都不是那等畏惧人言之流。”
兴平不软不硬碰个钉子,回想起自家少爷醉后所言,心说掌柜的倒是不在意,你府上那位……怕是在意得不得了。
只得无奈行礼道:“掌柜的话,我一定给少爷传到。”
史如意点点头,笑眯眯地送人出去,“甚好。”
顺手把店门关上,史如意转过身,叉起腰,招呼坐在柜台上,握着毛笔竖起耳朵的翠丫,嗔怪说:“翠丫!还偷听,你负责的那道糖蒸茄可好了?”
史家年夜饭的惯例,桌上每人都来一道拿手菜,互相品鉴,互相嘲笑——今年落第的人,安慰几句,回去重整旗鼓,争取明年再露一手。
幸亏云佑没能赶回来,若不然,千金少爷也得下厨。
她从前兴致起来,教过云佑如何做虾仁肠粉,这么多年过去,也不知云佑学废没有。
翠丫被史如意揭穿,索性连装都不装了,笑嘻嘻把毛笔一搁,吐吐舌头道:“菜都上桌了,就等如意姐姐你了。”
阿珍做一道野鸡年糕汤,细长的白条糕,丰润软糯,切成圆圆的铜钱样。她弟弟阿武做的石碗拌饭,放肉片、鸡子、鱼鲊、豆芽菜、菘菜,碗底那层锅巴烤得喷香。
这拌饭咸香,送那砂锅熬的三套鸭正合适。
由外层吃向里层——家鸭肥嫩,野鸭喷香,菜鸽细酥。清汁味甜,越吃越嫩,越吃越鲜,简直让人停不下筷。
史如意有心酝酿了几句祝酒词,举着酒杯等待半晌,看香菱、翠丫几人从左吃到右,吃得腮帮子鼓鼓囊囊,没有半点抬头的意思。
阿珍轻咳一声,推一下阿武。旁边两人这才后知后觉抬起头,眼巴巴看向史如意。
史如意摇摇头,忍笑道:“改明也不用费心琢磨菜谱了,我给你们做’一根面‘,面条顺溜滑爽,又有嚼头。关键是省事——把你们抬头夹菜的时间都省了。”
一根面又叫“水拉面”。面团揣匀、揉光、饧好后,搓成指头粗的长条,一圈一圈列在冷水里。想要多长有多长,一根面就能装一碗。
香菱对史如意做个鬼脸,到底放下筷箸,率先举杯道:“如意不说,那我来说。嗯,新年到了,便祝我们掌柜的喜得佳婿,日子过得一年胜过一年!”
翠丫乐不可支,大呼一声,“好!”一马当先干了一杯。
阿珍和阿武见状,也跟着陪一杯。
史如意被反将一军,也是无奈,只得捏着鼻子吃下酒,半是好笑地开口,“香菱你自个儿都不急,我急些什麽?”
几人中,还数香菱年纪最大,若是当年还在乡下家里,早被她爹娘押去给地主做小老婆了。不知是不是这个缘故,香菱总有种恐婚恐育的担忧成分在,即便对长风,也只是占占嘴皮子便宜,从不多想以后。
史如意拍拍胸膛,一把搂过香菱的肩,动作中带了几分豪气,“反正不管成不成亲,我们始终都在一块儿。”
她们早已经是密不可分,家人一样的存在了。
二人看向阿珍,阿珍也微笑道:“小娘子既然收留我们姊弟,我便一直陪着小娘子,便是赶我也赶不走的。”
香菱捧着杯子傻乐了一下,红着眼圈,重重地点头。
第117章 新春
大年初一,史如意是被楼下的欢声笑语弄醒的。
也不知这几人又在闹些什麽,隔着一层木地板,香菱鬼魅般的笑声依然毫无滞碍地传入耳朵,这让史如意还没睁开眼,嘴角就已经无意识地翘起来。
她在榻上伸个懒腰,打着哈欠,泛着泪花的眼角忽然发现屋里有一个不寻常的存在。
史如意一激灵,心跳直接过速,差点直接从榻上蹦起来。
“醒了?”云佑坐在屏风那边的几案上,挑眉笑着看过来。他身上只一件靛蓝色绫缎袍子,偏偏衬得肩宽腰细,面如冠玉,好看得像画上走出来的人。
说云佑是个正人君子罢,君子哪有不请而入女郎闺房的。若说他不是个君子罢,人家坐在大老远的另一边,脊背挺直,目不斜视,要开口指责倒似冤枉了他一般。
“你……咳咳、咳咳咳。”一夜没出声,史如意激动得连咳几声,开口时嗓子甚是沙哑。
只能用手势示意那人过来。
云佑犹豫片刻,到底慢慢走过来,手捧一杯桐叶碗,是史如意平日里惯常用的。
他垂下眼睫,嘴角却翘起,故意劝道:“说话莫要太急,喝点水再说不迟。”
史如意随手接过来,趁机抓住云佑的一边手,触感微凉,还带着外头的冷气。
史如意蹙眉,直接调了个姿势,把云佑的手握在掌心里捂着,咕嘟咕嘟喝了几口水,大爷似的拍拍床榻,清清嗓子道:“坐这儿……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
云佑抿了抿唇,下意识要把手挣出来,“我身上凉。”
史如意不依不饶,笑嘻嘻的,“捂捂就暖了……”她眉梢微挑,逗他说:“被窝里更暖。”
云佑无奈,只得依着史如意在榻边坐下,耳根稍红,也不敢乱抬头,只盯着被褥上她垂落的青丝看,“本来想昨夜赶回来,和你吃年夜饭的……可惜没赶上。”
这个时代,如史如意一般年纪的女郎,在外多挽发髻,用清水和桂花油梳头,垂头散发的娇慵模样是闺中隐秘,非亲密之人哪能轻易得见。
偏偏史如意是个穿越混不吝的,外壳变了,里子还是现代人的心性观念,不过是在云佑面前散个头发罢了,她还没做更出格的事呢。
史如意喝完杯盏中的蜜水,觉着心里丝丝的甜,“现在回来也不晚——还没说呢,祝郎君新春安康,万事皆如意。”
她是故意的,用她自个儿的名来祝他。
云佑瞥史如意一眼,分明洞察她那些小心思,接过杯盏,沉吟一会儿,抬手揉揉她的发顶,微笑道:“祈尔添福佑,明朗胜春朝。”两句十字,也含了他的名。
史如意点点头,笑得心满意足。
她嫌外头人多,不愿起身,便拖着云佑在这打闹,一会儿细细观察他掌心纹路,一会儿轻捏住他下巴,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好奇歪头观察他因旅途奔波没来得及打理的青茬。
云佑一只手还拿着杯盏,单拳难敌双手,左支右绌,很是狼狈。
他脸庞的温度也渐渐升起来,喉结滚动一下,到底出声唤她,嗓子低低的,带着点愠怒和好笑,“如意……”
“嗯。”史如意笑眯眯地应一声,等他发话,手上小动作仍是不断。
云佑无语片刻,到底温声哄她,“若是快些起身,还能带你到外头逛庙会。”
“真的?!”画大饼果然是有用的,史如意眼睛一亮,立刻翻身下榻,把云佑三两下推出门。自个儿从箱笼里翻出一身妃红撒花裙换上,抿一口唇纸,颊上薄施一层胭脂,额心按此时习俗,用朱笔勾勒一朵梅花。
阿珍手巧,替她挽好一个云顶髻,忍不住赞道:“小娘子打扮起来,容貌之盛比那花朵还胜过三分呢。”
又兀自可惜道:“这发髻要配个簪子才好看呢。”只是史如意平日里甚少打扮,首饰就更少了,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
史如意用铜镜自顾照照,已经很是满意。回过身双手压着阿珍肩膀,让她在位子上坐下,兴致勃勃道:“来来来,换我给你打扮打扮。”
二人嬉闹上妆完毕,又骗香菱和翠丫上来,一个都没放过。
香菱紧闭着眼睛,一脸大义凛然,活像要上刑场,出乎史如意预料的,竟然也没有过分抗拒。
翠丫梳了个双螺髻,两颊嫣红,被涂抹得像个年画娃娃。见状,偷偷附耳过来,告诉史如意,“大哥哥这次回来,带了身边的小厮哥哥,好像名字就唤作’长风‘的!”
香菱紧闭着眼睛,眉毛抖动几下,装作没听见。
史如意偷笑两声,恍然大悟,翠丫有这见微知著的八卦能力,不能去当锦衣卫真是可惜了。
几个女郎欢笑着推挤下楼,香粉萦绕,环佩叮当。
阿武在后厨忙些简单的吃食,看见阿珍这副模样,挠挠脑袋,很是羞涩地笑了一下。自从他们被牙行买卖过几轮后,阿姊一直甚少打扮,恨不得在脸上抹刀痕,直把好容色毁掉才好。
如今看见他阿姊重新打扮,阿武真的打心眼里高兴。
长风在一边摆弄竹节,抬头一望,眼睛都差点掉下来。
史如意炫耀般地牵起香菱的手,在面前晃一圈,笑道:“好不好看?”
长风抹一把脸,支支吾吾半天,脸红到脖子根,眼神却是黏在香菱身上的。香菱跺了跺脚,瞪她一眼,自去厨房帮阿武做晨食。
史如意笑得几乎弯了腰,这对羞涩的小情人啊……
云佑静静地看着她笑,直到史如意望过来时,才郑重点头,毫不犹豫道:“好看。”他唇角微扬,瞳孔中倒映出史如意穿着红色衣裙的身影,眼角眉梢都流淌着温柔。
果真是一物降一物,这回轮到史如意说不出话了。
云佑笑了笑,又从怀里拿出一个云纹簪子来,比划两下,替她稳稳插在发髻上,轻声道:“方才就想给你的,还未没来得及说,就被赶出来了……”话语里颇有两分委屈。
史如意瞪大眼睛,抬手摸摸发上的簪子。
云佑抿抿唇,对她解释道:“我中途回安阳一趟,和阿姊见了面。”
云家大小姐云子衿,出嫁多年,仍是当初那副风风火火、万事不拘的性子。
自个儿离了婆家跑回安阳,照拂狱中父母兄弟,又积极用旧时人脉帮衬酒楼诸事,完全不要人操心半点。
他祖母云老太君昔时还在时,曾点评她们姊弟三人,“璋哥儿太过刚直,佑哥儿性子冷峻……唯有你大姊是个能屈能伸的,胆大心细笑面虎。唉,只可惜生得女儿身,若为男儿,可保家业百岁不愁也。”
云佑从前还未有太大感触,经此一事,才知祖母所言非虚。
骨肉至亲,姊弟二人在桌边对坐,把未来打算如何都商量了个遍,谈至深夜,最后自然脱不开聊起史如意。
“倒是给你捡到宝了!”云子衿端详一下自个儿弟弟,笑道:“史小娘子自立门户,白手起家,端的是聪慧又稳重。听酒楼客人说啊,掌柜的容貌性子都是顶好的。”
云佑俊脸微红,轻咳一声,承认道:“……她确实无一不好。”
云子衿“啧啧”两声,摊手道:“如今咱家的东西多半都被抄没了,你阿姊我走得匆忙,身上也没带什麽好东西。这个簪子是当年祖母传下来的,你拿去,送给那位史小娘子。”
云佑张了张嘴,正要推辞,又听他阿姊“自言自语”一般地道:“好好一个俊俏郎君,性子这般闷……如今吃人家的,住人家的,还不晓得主动些讨人家欢心,这可怎麽办哟?”
“莫要以为人家欢喜你便万事大吉。嘴甜一点,要晓得夸人;三不五时,准备些小玩意,哄小娘子开心;时不时捯饬一下自个儿,你当为什麽世人都欢喜看白鹅嬉水,不去看野鸭扑腾呢?”
这一番话条理分明,左右围堵下来,云佑当真是无言以对。
最后到底把这簪子收下了。
史如意听说原委,放下心来,自恋地转了一圈,眨眨眼睛,厚着脸皮笑起来,“如此,替我多谢阿姊。”
长风在外头已经摆好了炮竹堆,回头跟史如意一示意,点起火来。
“爆竹声中一岁除”,此时的“爆竹”还真是竹子,药线连着一串串竹节,声响*多达百余而不绝。待烟消声寂,众人即刻便一同欢呼起来。
史如意掏出早已准备好的几个小荷包,里头是新融的押岁锞子,挨个按人头发下去。
甚至连长风都有,打开一看——是个拇指大小的小银葫芦。长风捏着那葫芦,想到以前在府里,史如意还叫自个儿“长风哥”,便感觉这荷包有千斤重,有些抬不起头来。
回头一看,见自家二少爷也被发了一个荷包,长风顿时转回头,心安理得地收下了。
他心头喜滋滋的,果然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啊!就知道自个儿当年没压错宝,一心一意撮合如意和二少爷,不然哪里能有今日?
云佑那个荷包装的是笔锭如意,他抿抿唇,正要开口说什么,就被史如意率先堵住。
“我问你,你是掌柜的,还是我是掌柜的?”
云佑:“……你是。”
“所以要听掌柜的,知不知道?”史如意扬起嘴角,趁机在他腰上摸一把,“乖,既然在酒楼里,就是我的人了。押岁锞子代表的是福气,能压一千岁、一万年,得好好收着。”
云佑被她蛮不讲理的态度逗笑,沉默片刻,终是应下了自己“酒楼小伙计”的身份,从鼻尖应了一声“嗯”。
第118章 豌豆黄
新年第一顿早膳,史如意吃得很是清淡。
不过是熬得稀烂的小米粥,红枣去核取肉,磨成枣浆来煮粥,味道融得浑然一体;一大碟蒸好的腊肠薄片,红艳艳的,铺成葵花状;一道韭黄炒鸡子,又香又嫩,是此时难得能吃到的反季新鲜蔬菜。
小菜是炒瓜皮和糖醋豆芽,豆芽是翠丫在后院自个儿种的。
盆里铺一层糠皮和沙子,撒上泡好的豆,上面用木板压住保温,出芽几天就能上桌,嚼起来嘎吱嘎吱,很是清脆。
一蒸笼的红糖马拉糕,制成大圆饼状,切成三角的小块,发得蓬松又柔软,闻着有轻微的香。每人取了一块带在身上,预备待会儿逛庙会吃。
浩浩荡荡出了门,史如意领着云佑走在前头,后面几人乖觉地与她们隔了段距离。
景明寺临近京城东郊,在万岁山下。
山上开得好一片烂漫桃花,霞蔚云蒸,映着寺庙前寓意吉祥的福门福柱、高悬的大红灯笼、迎风招展的金黄旗幡,隔老远就感受到了过年的热闹气氛。
僧人把神佛塑像装上彩车,抬出庙外巡行。
沿街来了不少小摊小贩,音乐百戏,诸般杂耍,史如意这辈子还是头一次见到这般盛况,惊奇地睁大眼睛,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
云佑偏过头,问她笑什么,二人说话的声音被笼罩在锣鼓声里。
史如意立在人群中,大着嗓门回他,“我笑这庙会原是神仙节日,为的是娱神拜神……如今日子久了,如今倒变成人们自己的节日了。可见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便连神仙也是不能免俗的。”
说完,便扯着云佑的袖子晃了晃,这“神仙”调侃的是谁自是不言而喻。
去庙里上了香,化过纸,烟雾徐徐上旋,史如意安静跪在蒲团上,闭上眼睛,默默祈祷身边亲人喜乐安康。
愿上辈子的爷爷、这辈子的生父都能魂灵安宁,他们皆是憨厚淳朴之人,辛苦操劳一辈子,若为来世,当有福报。
云佑陪着她,神色肃穆又认真,也对那香烛拜了几拜。
史如意望着云佑微笑,心中既骄傲又怅然,都说独在异乡为异客,她却似乎真真正正地融入了这个时代,有疼爱自个儿的家人、能谈天说地的姊妹好友、甚至还找到了愿意执手一生的存在……
如果爷爷真的在天有灵——怎么样,你孙女的眼光还不错罢?
出了庙门,史如意难得地有些沉默,云佑看她一眼,脚下拐了个弯,带她去窝凤桥边摸浮雕。
这边人头攒动,民间传闻,摸一下庙中浮雕便可以去病消灾、延年益寿。史如意一眼看中一只石猴,聪慧机灵的模样似得了大圣两分真传,头顶那两根毛都被摩挲得油光水滑。
桥下吊着一只小铜钟,上书“钟响兆福”四字,不少百姓都掏出铜钱,试图投响那只钟。
待晚上一捞,池底不知能扫出多少铜板,这不是坐等收钱的美事麽?史如意由衷感慨,“真是个化缘布施的好法子。”一边说,一边跃跃欲试地从怀里掏了荷包出来。
世家子弟出身,云佑自小便练过投壶骑射,眼睛微眯,屈指一弹,那小铜钟便身子轻晃,发出叮当轻响,围观人登时大声喝采。
史如意便不一样了,但她落空数次,依然不急不馁,姐们如今银子有的是,这就是传说中的“钞能力”啊!
她屏住呼吸,专注凝神,忽然听到耳畔传来旁人闲谈。
“要我说啊,今年定是个好年!冬至时,长公主代圣人到圆丘祭天,许愿风调雨顺……这不,果真天降祥瑞来了,昨个儿关外传来消息,收得一批葱韭、佛花、生菜、兰芽,据说还有三尺长的一个大白萝卜,已是快马加鞭,进献到宫中去了。”
众人随喜赞叹一番,一位老丈咳了两声,缓缓道:“这太平日子能过这么久,全靠圣上贤明!只可惜圣上操劳国事,咳疾难愈,唉……”
在场之人纷纷沉默,古往今来,唯有太平是众望所归。
前两次朝堂换代,都是一片腥风血雨,边境胡人蠢蠢欲动,民间亦是大动干戈。有位孩童不过五、六岁的年纪,没经过那些动荡,一脸纯真的稚气,好奇地追问几句,却不见有人答。
“听说前不久,有渔人在洛水打捞出一块石碑,上头野藻成书,乃是’圣母临人,永昌帝业‘八个大字……”
“圣母?!这……”
史如意听到这儿,越来越觉得耳熟,不着痕迹地撇过头,暗中瞪一眼佯装若无其事的某人。
这吉兆祥瑞,怎麽那么像那日她吃酒时,在酒楼里和香菱几人的闲谈夜话。
虽说她说这故事时是抱着点“大不敬”的调侃之意,所谓圣人“受之于天”,非同凡响,常有天降预示。例如武王伐商时,后院屋子起火,却偏说山火乃凤之双翼,“凤鸣岐山”,自然是大大的吉兆。又有光武帝刘秀,祥瑞相较之下稍稍逊色,这位出生时,田间一棵禾苗上长了九个穗子,便以此为名。
那会儿史如意正苦于冬日没有新鲜瓜蔬,火锅之美味不能尽出,客人光顾几天就喉咙上火,心有余,身体却不成行,便随口和云佑讨论了几句对于“反季蔬菜”的设想。
“冬日栽果蔬,说难也不难,首先要选那些耐寒之物,嗯,如白萝卜、生菜等,比人还抗冻。”
“再次,要挑风水宝地,古籍记载,有地下热泉流经的区域,地面温度也会高。选好地盘,挖地窖搭密室,在里头筑个炕烧火,呵,不愁菜苗不长。”
史如意侃侃而谈半日,扭过头,正对上云佑灼灼目光,带着几分若有所思。
糟糕,是不是说太多了,史如意立刻咳嗽两声,找补道:“纸上谈兵罢了……这每一步都费不少人力,我也就那麽一说。”
这话倒也不是她自谦,后世“温室栽培”的雏形,史如意从未实操过,也就大概会画个葫芦样子——哪想到真正被有心人听进耳朵去了。
怪不得云佑突然离京,行踪还那般神神秘秘的,也是,事关“祥瑞”,若提前走漏风声,那可不是说笑的。
史如意轻笑一声,视线重新锁定那风中摇摆的小小铜钟,抛出手中铜板。
“铛”一声响,一击即中!
史如意满意地收回手,朝云佑挑眉一笑,“主公不声不响,纳某之谏,却无半点嘉奖不成?”
她面上笑得坦然,心中到底有些忧虑,都走到了营造声势这步,莫非宫中那位身子已经越发不行了?洛水离京不过数百里远,天子脚下,如此嚣张,也是得到那位默许不成?
云佑注视她片刻,微微一笑,轻声道:“进奉宫中的都是掐尖那批蔬果,待到二、三批成熟,我让人运几筐到酒楼里,供卿品尝。”
这是变相承认了,“祥瑞”确实是经他手所为。
史如意听得有些遗憾,她是个俗的,还以为会是长公主赏的几大箱金银珠宝,保下半辈子吃用不愁。
转眼又高兴起来,这个时代的反季果蔬“洞子货”,不知道费了多少劳力心血,说句“价比黄金”不为过,只可惜不能拿到外头去卖,不然还有价无市呢。
买卖是不行的,做个孝敬人情或许可行。史如意眨眨眼,试探着问道:“到时,我能否送一些到师公府上?”
云佑思索片刻,轻轻点头,抿唇道:“我与你一同前去。”
颜先生学问渊博,不问名利早早退隐,为护嵩阳书院一脉不得已重返京城。既为长兄云璋的师傅,替长兄多有奔走,便是没有史如意这层复杂的“师公”关系,他也早该去拜访的。
“如意!”
香菱是个嘴馋的,早早忍不住,一上完香出来,早早守在吆喝的婆子推车前,用银子买了两盒点心,招呼她和云佑去吃。
庙会上卖的都是粗豌豆黄儿,用砂锅将豌豆烂煮成泥,扔几块小枣,淀成粉坨扣出,切成像切糕一样的菱形块,整块出售。豆面糕,是用豆沙或红糖包成像鸡蛋大小的团子,滚上炒豆面,卷起来一切,状如螺丝转儿。
并不十分精细,却带着股乡间质朴的香甜气息,让人想起小时候那些无忧无虑的时光。
史如意自个儿尝上两块儿,托着让云佑浅浅咬了一口,便把位子让给翠丫她们。
没想到方才香菱那声呼喊,却也把其他人的注意力吸引了来。
来人步伐直朝自己,史如意一怔,反应过来,含笑着上前见礼,“三娘也逛庙会来了?”
江心月头戴帷帽,身边跟着一位白袍士子,容貌并不十分出众,胜在仪表稳重大方,想来便是她那位未婚夫君,现任翰林院点簿,中书令孟家的长子无疑了。
孟庭梧恪守君子风度,淡淡一笑作为回应,视线并不多停留在史如意身上。
瞧见她后头那位时,却显而易见地愕然片刻,接着,便满脸激动地迎了上去。
江心月侧头看一眼便知是怎么回事,摇了摇头,和史如意自去一边看佛塔,边走边与她轻声解释道:“孟郎君亦是出自萧明阳主持门下。”算起辈分来,倒是应唤云佑一声“师弟”。
想想命运巧合,江心月心绪颇有几分复杂。
江心月望着那供奉舍利的七层白塔,双掌合十,沉诵片刻,怔怔道:“传闻舍利是佛色身之遗留,因戒定慧熏修而成就……既已得道,为何还因留物于世间?”
史如意在心中笑起来,说不定是因为高僧生前吃素太多,纤维堆积结晶形成。
表面却一本正经道:“凡经过,必留痕迹。世之于人是如此,人之于人大抵也是如此。”
江心月沉默半晌,慢慢扬起嘴角,那一刻,她笑容浅浅,却似比二月桃花还要夺目。
她朝史如意微一点头,“……我明白了。”
啊,你又明白什么了?我自个儿还没明白呢,史如意摸摸鼻子,茫然又不失礼貌地回了她一个笑。
第119章 虎跑素火腿
不比云佑正儿八经地投名帖到颜府,史如意上颜府也不是一回两回了,熟稔得就像是逛自家后花园一般。
从门房小童到管事,各个都识得她,口中还恭敬称其为“小姐”。
史如意浑然不觉有异,笑嘻嘻地朝几人问好,云佑望她一眼,抿抿唇,到底咽下了口中的话。
下人接过两大筐沉甸甸的“果蔬”年礼,管事自引着二人到了书房,案上备了三盅茶盏,颜松青已在位子上静坐等待了。
史如意迎上去行礼,口中调皮贺道:“师公新春吉祥,福寿安康!”
颜松青在她这个便宜“徒孙”面前一点架子都没有,捋着胡须,笑着对史如意点头。目光投向云佑时,却霎时带上了几分锐利,淡淡道:“不知这位却是以何身份前来?”
云佑不卑不亢,上前两步,安然行了个晚辈礼,“先生学识渊博,桃李满天下,兄长亦有幸得先生多年教诲,某自是以弟子身份前来。”
狡猾,狡猾!自己哪是问他这个?
颜松青联想到近日京城里传“圣母石碑”一事,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不管是云佑答长公主座前,还是套如意这边关系,颜松青都预备好话来堵他。偏偏人家走师徒亲情路线,行的也是正儿八经的弟子礼,倒让他无计可施了。
颜松青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瞪云佑几眼,到底看在史如意面子上,鼻尖“哼”一声,悻悻让人坐下。
史如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解他们两人打何机锋,看气氛严肃,也不敢随意插科打诨,吃了两口茶,便故意转移话题笑道:“师公,看如意带了什麽好东西给您?”
她不提这茬倒好,一提起这“反季祥瑞”,颜松青心中这把火是噌噌往上涨。
牝鸡司晨一事,自古早有定论,女为篡权,国将不国,乃乱世之相也,文人皆以为不耻。偏偏眼前这位看着恭谨俊逸,却不顾自身前程,为长公主行那妖言惑众之事。
当下颜松青一甩袍子,冷言道:“天有精,地有形,不时不食,乃先贤所言……逆天时而为之,吾不敢苟同也。”
“我虽然非汝师长,但萧老一世英名,料想其若是知门下得意弟子这般行事,当觉面惭无光。”
这话说的着实严重,当面提起对方师傅来骂人,若非是恨急了,以颜掌院的涵养,断不会说出如此指责之语。
史如意心中一紧,下意识担忧朝云佑望去,却见他垂下眼睫,似是早已预料到这一幕,脊背挺直,答得从容又冷静,“圣人之’圣‘,圣在圣德庄严,静渊有谋;明君之’明‘,明在聪亮明允,疏通知事。”
“先朝有承天女皇,在位十五载,躬亲庶绩,善用人才,治国有方,民生得以养息,实为中兴之治。”
史如意听到这里,知道云佑早有准备,神色一松,悠闲地重新捧起茶盏,开始欣赏起他辩论之态来。
“较其后代子孙,虽俱为男儿之身,继位之事名正言顺,保守中庸者有之,颓废享乐者有之,劳民伤财,天下大乱,谋略不如女皇者甚多也……不以出身论英雄,巾帼不让须眉,此乃佑一己之见,不知先生以为如何?”
“你!”颜松青眉毛一竖,胸膛上下起伏,明显被气得不轻。
一时却又找不出话来驳他。
史如意见状,忙站出来打圆场,故作伤心道:“师公不爱这冬菜麽?倒叫我难办了。”
颜松青被这么一打岔,神色一怔,朝她看过来。
史如意捏着茶盏,叹一口气,演得更加卖力,“师公困于京城,多年不得返乡……江南风景至味,如意早就应下要为师公做家乡吃食,只苦于冬日里头缺食少蔬,不得为之。”
“那日和佑郎说起心事,好不容易得了这筐新鲜东西,自个儿还舍不得用呢,就巴巴地做好了几碟子菜,想着要过来孝敬师公——谁知!”
史如意情绪烘托到位,眼圈微红,已然是一副泫然欲泣,又难过又委屈的样子。
她跺一跺脚,声音停顿片刻,喊出那句后世经典台词,“……终究是错付了!”
史如意话音落下,在场之人俱是目瞪口呆。
云佑肩膀微颤,似用尽平生功力才维持住面色淡然,眼神极不自然地撇开,盯着桌上木纹,试图催眠自己。
颜松青从未娶妻生子,平生唯一心爱女郎梅宛白——偏又是个冷冷清清,喜怒不形于色的孤傲性子,哪见识过小娘子这般作派?
见史如意举起帕子,作势要哭,颜松青立刻慌了神色,扫云佑一眼,想求助二句,想起方才是自个儿给人没脸,这会子再怎么也拉不下身段来。
颜松青满头大汗,虽做得学问策论,如何晓得如何对后辈小娘子做宽慰之语?
又转而怪起云佑来,小娘子在跟前哭得这般厉害,哄也不会哄上两句。先前眼花,以为是松杉杞梓,虽家道中落,一表人才,清正端雅,尚算有可取之处,哪知是个木头性子,作夫君那是万万要不得的。
“如意,莫要再哭了……师公方才是不晓得其中原委。你有这分心意,亲自动手,师公高兴还来不及!快快快,让后厨热了端上来,也让师公见识见识。”
史如意得了这几句,才破涕为笑。
下人们拿过食盒,奔走一番,很快便热好一桌子菜端上来。
打头是一道白萝卜羊肉羹,汤汁白玉般清透,羊肉炖得软烂,也不知熬了几个时辰才有这么香浓的味出来。
紧接着是一道扁豆腊肉,肉的边缘炒得金黄微卷,那扁豆却还是翠绿的;一道油焖冬笋,黄中带白,又细又嫩;最后素炒一盘海米菘菜,确实都是隆冬季节难能一见的宝贝。
颜松青夹一片虎跑素火腿,咀嚼片刻,眼底露出些许怀恋来,“只是听人说过一遍,难为如意你做得这般地道,确实有我故土风味。”
这是用豆腐皮做的“假火腿”,用红曲液浸成酱红颜色,柔中带韧,香鲜微甜。
这一套菜做下来,所费功夫不简单。颜松青不是没看出来方才史如意有假声装哭,替云佑解围的成分在,但看到这桌子菜上来,也忍不住心软许多,那些重话是再说不出口了。
月前,如意突然说要替自个儿捎信给宛白,他为此数夜不能寐,最终在信笺上提笔落字。
待回信抵达,他手抖得几乎拆不开封。
许久没互通音信,颜松青对她的字迹依然如此熟悉,那信上一字一句,说的几乎是他梦里才会出现的话。
虽然宛白一心牵挂学堂,不愿来京,反倒劝他一大把年纪,也该告老辞官,留天地给后辈闯荡,不如到安阳跟她一块儿开堂讲学。
颜松青抬起手,仔细抚摸过那墨痕字迹,忽然捂住额角,由衷笑出声来,恍惚间还能看到当年轩窗廊下,那位一身白衣、才气过人的明珠少女。
既是已知彼此心意,即便暂且相隔两地,他也觉安宁无比。
如漂泊多年游子,终于等到孤舟系故园的那日。
如今他和宛白都到鬓皤年岁,双亲故去多年,远房子侄数位,素日往来亦不算亲密。难得如意与宛白和他有这番因缘际遇,颜松青欲将其认为义女,已对身边亲近仆从吩咐过,颜府中人才会称其为“小姐”。
择日不如撞日,眼下便是个好时机,一来能报如意为她们二人牵线情谊,二来也能警醒一番那云家二郎,让他不敢对如意轻慢以待,否则,自有颜家为如意作主。
“虽未同宛白商量过,想来你是她得意弟子,宛白定会愿意……只不知你自个儿心意如何?”
颜松青捋一把胡须,笑得很是慈爱。
史如意睁大眼睛,下意识向云佑瞥去。却见他怔然过后,唇边换上浅淡笑意,鼓励般的看向自个儿,轻轻点头。得做掌院义女,此事对史如意只会有利无弊,他自是十分赞成的。
颜松青察觉她们暗中眉来眼去,咳嗽一声,抬起瓷碗,缓缓喝一口汤,看云佑越发不顺眼起来。
史如意收回视线,搁下筷箸,深呼吸一口气,诚恳道:“如意得长辈厚爱,原是激动之事……听过师公指责女子摄政之言,似有轻蔑女子之意,如意思来想去,到底不能应。”
颜松青皱眉看她,史如意不等他开口,便抢先祭出“梅师傅”这面大旗。
“昔时在学堂,梅师傅在堂上讲经书学问,座下不少女郎不愿听,言既不能科举入官,又不似练字算术,对料理家事无益,学来有何用?”
史如意叹一口气,看面前两人专注起来神色,说话语调也郑重许多。
“梅师傅体谅她们大多出自寻常百姓之家,并不强求,私底下总不免有几分失望。言天地万物,先生阳,后生阴,是否女子之身似乎生来便是一种罪过,只配深居幽宅,相夫教子。”
云佑静静注视着她,抿抿唇,心底生出些恍然来。
怪不得如意总愿亲近昭华长公主,甚至隐隐猜出他站队长公主时,不仅不劝阻,眼底还露出激赏之色,赞他“眼光独到,不拘泥于世俗,有大丈夫之色。”
他早知如意并非寻常小娘子,但却不晓得她心怀大志,昂扬气度岂在男儿之下。
史如意又谈起自个儿那套“林中鸟、笼中雀”的理论。
“雀之所以安于家室,乃没看过山野广阔之故。两位郎君扪心自问,若真能选择,你们岂愿安稳待在家宅后院,庸碌一生?”史如意笑容不变,说的话却像蔓草生刺,扎人身上,密密的疼。
颜松青心中动容,想起当年梅家女眷没入宫廷,男儿发配充军。
想起宛白声嘶力竭的那句“我只恨我不是个男儿!”若是身为男儿,即便发配军营,也有建功立业,为家族平反机会。
史如意对云佑笑一笑,转头面向颜松青,正色道:“昭华长公主为天下女子之表率,我和梅师傅都崇敬于她,盼她站得更高,立得更远……师公说愿收我为义女,既有’妻‘有’女‘,妻女心中愿景,师公究竟能体谅一二否?”
第120章 咬春饼
谈话到最后,当然是不欢而散。
史如意坐上颜府马车回酒楼,方才在席上的慷慨激昂散了一大半,担忧对云佑道:“我方才言语是否过分了些,师公他……”
颜松青毕竟是长辈,年纪又摆在那里,先是一番好意被自个儿兜头浇一盆冷水,再是一句接一句不带歇的驳论,最后颜松青那难堪神情,都快跟桌上扁豆一个色了。
云佑摇头,低声安抚她,“先生并非迂腐顽固之人。”
史如意叹一口气,毕竟隔了数千年的时代鸿沟,她虽然知晓有些观念根深蒂固,非一朝一夕所能改变,但听见心中亲近长辈说出这样言论,
他垂下眼睫,看史如意无精打采的模样,连额上张扬的发丝都垂落到颊间,又好笑又可怜模样,心里不由软下来。
云佑想了想,安慰道:“若着实过意不去,过两日做得佳肴,可再来陪先生用膳说话。”
史如意耳朵动了动,这是让她走温情路线,滴水穿石工夫?也是,亲人哪有隔夜仇,吵归吵,吵到最后还不是要一块儿上桌吃饭。她再做几道师公爱吃的菜,死皮赖脸蹭几句,万事大吉。
她上辈子由爷爷带大,最晓得如何哄这群“老小孩”开心。
想到这里,史如意坐直身子,心中郁闷消退了些,不忘记调侃云佑,“唉,你变了……”
云佑动作一顿,抿唇看她。
史如意笑眯眯地补充,“郎君明明最是清风朗月一个人,何时学会了收买人心?”
云佑失笑,半晌,才摇着头道:“小时你若是惹人生气,都是这般贿赂人的。”
专门做一桌爱吃的菜,知道被挂在心上惦念不说,又有个梳着丫髻的小女娃守在你面前,眼睛眨都不眨,张口就来,把夸人的话说得天花乱坠——怕是连莽夫武将看到,都难免于心不忍。
过完年节,日子逐渐和暖起来。
来酒楼吃火锅的客人不少,但总也比不上小寒大寒那段时令的光景热闹。史如意对此早有预料,一点一点把安阳招牌当家菜搬出来——“蜜汁叉烧”、“三黄油鸡”、“卤水鹅掌”、“香芋扣肉煲”、“煲仔饭”……
各式羹汤粉面,点心小食,无论是宴食请客,还是闲来自家吃个早茶,都是再适合不过。
雨水刚过,田间地里不少青芽便冒出来了。迎春既到,怎能不食春饼?
此时的春饼、春盘还是富家士庶之家才会弄的玩意,宫中亦有立春赐春盘的习俗,以示圣上恩宠。
当年她们还在云府里时,史如意娘亲温妈妈也常做春饼来吃,是把菜肉都细细切成丝,面皮下锅炸至金黄,尝起来皮薄酥脆。
史如意颇有些怀念“娘亲的味道”,但炸物好吃是好吃,太容易上火,若是搭配火锅就不太适宜。于是就琢磨着,用鸡子、细盐、麻油、葱花打和成面糊做饼。
在鏊子上把饼烙熟,薄若蝉翼,大若茶盘,口感润滑细嫩,有些类似于她前世上学时常吃的鸡蛋饼,只比那做得更薄些,嚼起来也更筋道。
一盘切丝的时令菜蔬,有豆芽、菠菜、芥菜、韭黄、胡萝卜丝……热热闹闹,鲜嫩水灵,凡是地里长的全被揪上来了。
史如意在碟里铺开一张大饼,用筷箸拣了些爱用的菜丝,抹上面酱卷细筒,放到嘴里嚼啊嚼,满意地眯起眼睛。
外皮柔嫩,菜芯丝丝缕缕,满满的新鲜水汽,很有几分春天的味道。
怪不得苏大学士有诗句云,“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虽然里头没有放肉,味道也丝毫不输,清雅也是一种难得的享受啊。
史如意正在心中感慨,不料听见吭哧声响,扭头,就见香菱从炉子里把烤鸭捞出来,舞刀极快,鸭肉飞成薄片。翠丫和阿武在旁边守着,满脸期待,哈喇子都快要流下来。
史如意:“……”
她怎么忘记了,自个儿身边都是一些无肉不欢的生物。
史如意只做过一次北京烤鸭,奈何香菱记得这么清楚,看到大饼就自动触发了身体的对应动作。
史如意叹息一声,很快就欢乐地加入到了肉食大军之中。
见识过煎饼卷万物,她的经验比香菱还是要丰富多了,指挥翠丫去集市买两块卤好的猪头肉,让香菱起锅,做牛肉渣子——牛肉切碎、芹菜切碎,加葱姜蒜辣椒花椒暴炒,热辣生猛,有不少人就爱吃这口。
史如意自个儿炸些小黄花鱼,这黄花鱼又叫“报春鱼”,早春时不过拇指大小,炸的透骨酥脆,洒上盐来卷饼,风味真是一绝。
恰巧,上回给了只野鸭作年礼的那孙大郎送肉来,殷勤替她们扛到后厨。
他一进院子就鼻孔翕动,瞧见桌上春盘,纳闷笑道:“小娘子这是在做什么吃食?花样多的似把整个集市都搬来了。”
听史如意解释,那孙大郎才恍然,“我们却是没这么多讲究的,地里洗个萝卜,给小儿啃几口就算数了。”
史如意眉眼弯弯笑起来,让阿珍装一碟子春饼,给那孙大郎带回去,“就当给底下小儿尝尝鲜。”
这春饼一经推出,就受到了广大京城民众的热烈欢迎,没有只来一张就喊停的,大人少则六七张,小童也能摸着滚圆肚子吃上两张。往来客人络绎不绝,堂食挤不上,就带自家食盒来装盘带走。
史如意送春饼到颜府中去,尝到了宫中御赐的“五辛盘”,比较一番,觉得这回还真是自家的春盘胜出了。
回到酒楼,史如意一眼瞅见熟悉的主仆俩。
当真是豪客,食案上铺的满满当当,左边放着菜盘,右边放着肉盘,边上是面饼碟和蘸酱,这两人吃得头也不抬,满嘴流油,到史如意走到近前才发觉。
“柳公子,新春吉祥。”
史如意笑着朝他们问好,看柳逸之噎了一下,为了维护自身形象,灌了一口茶,咳嗽两声,又急急忙忙地从怀中抽出帕子拭嘴。
大鱼大肉新年过去,这两人看上去倒像是清减不少,史如意微一挑眉,是该多吃些春饼补补。
“咳咳……”柳逸之好不容易振作起精神,略正了正衣冠,微微含笑,“如意姑娘新春安康。”
史如意抿唇,心中有些哭笑不得,看柳逸之这副端着架子的模样,是还没放弃希望的意思?……那要再多寒暄一下却是不能了。
她面上不显,只笑着朝人点点头,便想走回后院换阿珍出来。
“如意姑娘请留步!”身后却传来柳逸之有些焦急的声音。
史如意顿了顿,转过身,笑道:“柳公子有话请说。”
小厮兴平得了柳逸之一个眼神,立刻机灵站起来,请史如意到食案对面坐下,自个儿跑到一边空桌去了。
待史如意坐下,柳逸之才像是松了口气的模样,指着桌上春盘,笑说:“我也不是那等没见过世面之人,可自幼到大,吃过这么多老师傅做的春饼,未及得上如意姑娘手艺半分。”
这是开始旧事重提了,史如意叹一口气,正欲说话,就见柳逸之郑重站起来,对*自己行了一揖。
“我上回举止实是有违斯文,急怒之下,还砸了酒楼桌子……还请如意姑娘恕罪。”
史如意连忙站起来,避开半边,佯怒道:“柳公子说哪的话?未免太过见外,咱们从安阳一路到京城,都是常来常往的,如今倒为这点小事见怪了。”
柳逸之闻言,立刻露出微笑,顺杆上爬极快,“如意姑娘说的是,我们交情自是不同一般。”
他视线在酒楼里打转一圈,状似无意开口,“今日那位云二郎似是不在?”
史如意一愣,眼里泛出些兴味来,感情这就是传说中的“关注情敌更甚于关注对象吗?”
云佑自承办“元日”祥瑞一事后,经由长公主介绍入宫,在圣人面前露了脸。
虽然圣人并未多说什么,只深深打量云佑几眼,咳嗽道:“不错,只盼明年殿试得见英才。”云佑面色肃然地应下,从宫里回来以后,长公主直接拨了外头一栋私宅给他,令其闭关读书。
史如意咂摸出其中深意,这是让云佑走科举之路,若是来年幸得高中,有圣人亲手提拔,便是实打实的天子门生,出身正统。
即便日后昭华长公主奉诏继位,仍免不了被朝臣口诛笔伐,到时云佑以身份之特殊,传明圣意,或有转机也不可知。
但这些话却不足为外人道。
柳逸之看史如意沉默,似乎会错了意,有两分急切道:“并非我多管闲事,只是那日天色已晚,恰巧撞见云二郎自昭华长公主府出来……”还坐上了公主府的马车。
昭华长公主风流成性,好豢养男宠的名声,整个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想来不必多说。
柳逸之怕自个儿冤枉好人,还特地去找刘竟遥求证,没想到刘竟遥也语焉不详,支支吾吾的,既是不可告人之事,能是什麽好事!
他抬起头,见史如意虽然坐在自个儿面前,眼神却有些心不在焉地游移。
柳逸之只当她是震惊过度,面色沉痛,缓缓道:“天涯何处无芳草——如意姑娘,你放心,若是云二郎胆敢欺瞒于你,我即便豁出去,也要为你讨个公道回来!”
史如意一个激灵,从思绪中回神,连忙摆手,“不不不,郎君会错意了!其实……是、是我与长公主殿下交好。”
云佑为长公主做事的消息一定不能暴露,史如意舔舔唇,十分苦恼该怎么说,最后还是一咬牙,把锅都揽到自个儿身上。
“长公主府上能师众多,调教得当……是我让佑郎过去的,他这个性子太过清冷,还是要磨一磨才好。”说到最后,史如意双颊飞上红霞,盯着食案上花纹,到底闭着眼睛,磕磕绊绊把话说完了。
场面沉寂了一瞬。
柳逸之坐在对面,目瞪口呆看她,一副被雷劈了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