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梧桐籽
云佑也不催她,就这般慢悠悠地任史如意牵着,漫无目的地四处乱晃,眼底笑意似融入了日光。
再转下去就是第三圈了,史如意轻咳一声,鼓足勇气,硬着头皮道:“不如我们……”
“嗯?”云佑挑起一边眉看她。
只一眼,史如意就被看得面红心热,话到嘴边又拐了个弯,她咽了口口水,指着墙角那棵巨大的梧桐道:“我是说,天气这么好,不如我们炒梧桐籽吃罢?”
“……”云佑似是被她的话震惊了一下,“你确定?”
史如意点头,开始四处张望寻找趁手的工具,“不碍事的,只要寻个长竹竿做成钩子,把枯叶打下来,剥掉外壳,加点盐炒熟就能吃。你还没吃过吧,比瓜子和花生米都香呢。”
云佑看她兴致勃勃模样,到底配合着去削竹竿、打梧桐叶。
幸好底下小厮都被长风遣走了,不然看见云佑虎虎生风挥舞竹竿这一幕,估计震惊得下巴都能掉下来。
史如意笑眯眯地拎着小竹篮,一边从地上拣叶子一边给云佑鼓掌,“好身手!不瞒你说,我早就想眼馋想尝尝这梧桐籽的滋味,可惜它生在某位二少爷的院子里,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焉。”
云佑眯起眼睛看她,一字一句,“吃干抹净,还不算’亵玩‘……那如何才算’亵玩‘?”
史如意哑口无言,只得指着那梧桐籽耍赖,“分明没吃上!只是光看着闻闻香气罢了。”
“那走罢。”云佑忽然把竹竿放下,牵起史如意的手。
一刻钟后,史如意果然吃上了梧桐籽。
锅内铺一层盐,梧桐籽洗净,放进去翻滚炒香,看上去如同在雪地里打滚一般,爆开时有坚果香气。
“我没骗你罢,是不是又香又脆?”史如意往云佑嘴里塞了一颗,一边吃一边笑道:“没熟时里头是白的,炒熟了就变成黄色,和栗子肉是一样的。只不过梧桐籽比栗子还更酥脆些,只是有点难剥费手罢了。”
云佑看史如意吃得不亦乐乎,起身亲自给她沏了一壶龙井,“喝些茶润润喉,莫要贪吃上火了。”
云佑是个恋旧的人,屋内摆设和当年相比并无太大变化,墙上挂着佩剑,箱笼里还有尚未收拾完的书册,除此之外,一切皆是井井有条,笔墨纸砚亦规整有度。
唯独一幅紫檀折屏显眼得很,远处是青山含黛,近处是茅舍溪流,野有蔓草,连根纠缠,生生不息,几乎要缠绵至天涯。
这屏风给屋子平白带来几分生气,硬生生挣扎着闯出一片天地来,史如意一看就心生喜欢。
她凑近点去瞧,却未见题款,也无印章,“……这是你画的?”
云佑顺着史如意视线望过来,抿了抿唇,“是我当年和恩师途中游历所见……明明是微不足道蔓草,却生得漫山遍野,占据了人全部视线。”
史如意笑起来,对着那架屏风看了又看,点头赞许道:“就像我一样。”
“……”云佑面皮毕竟比她薄,嘴唇动了动,说不出话来。
虽然这屏风本就是因她所画,这蔓草婉约清扬,柔软却坚韧,约莫有几分像她。史如意不像任何一种花,她是扎根在他心底的蔓草,不知从何时开始生根发芽,随即霸道地蔓延至每个角落。
史如意眨了眨眼,唇角微勾,慢悠悠地问:“只这一幅麽……你还有没有其他的,要送给我的画?”
她语气带了点轻佻的戏谑,云佑倒茶的手忽然一顿,很有骨气地没出声。
史如意唇角笑容更是得意了两分,“佑郎,你还是招了吧,阿姊都已经全部告诉我了。她说云府抄家时,从你屋子里搜出箱笼,上头堆着书,下头却都是画卷……”
云佑喉结滚动一下,把手中茶壶搁在桌上。
史如意歪着脑袋,在屋子里四处踱步打量,“你什么时候又给我画了画像?嗯,箱子放在哪呢?”
云佑静静注视着她,眸子微深,“不必找了,在我卧房内放着。”
这次轮到史如意自个儿僵住了。
云佑语气淡淡的,辩不出喜怒,“你真的想看,那就随我来罢。”说完,轻轻扫她一眼,也不等史如意反应,抬脚就往里间走去。
史如意:“……”
卧室乃私密之处,史如意从小到大,来过云佑屋子无数次,可每回都是规规矩矩地坐在外间,从来没敢往里间去过。不过,她和云佑也早已经不清白了,上回吃醉酒,云佑更是亲自抱她回榻上。
史如意舔了舔唇,给自己灌一口茶,又做足了心理建设,终究是好奇心占据上风,颠儿颠地跟在云佑后头进去了。
卧室摆一张四方大床,折屏把外间和里间分隔开来,云佑正伫立在墙角的书架子旁,一幅一幅把画卷堆叠在一块儿。
史如意来到云佑身边,顺手从背后抱住他的腰,有些惊讶,“这么多都是?”
“嗯。”云佑轻轻答应一声,低头牵起她一只手,在画卷上轻点,“想看那幅?”
史如意笑得眉眼弯弯,毫不客气道:“想每一幅都看!嗯……那就先看这幅吧。”她指指最上面那幅画卷,这幅纸张看上去颜色最新,应是时日不久。
“好。”云佑微笑一下,依言将那幅画展开,动作小心却流畅。
这上面画的明显是一个大雪之夜,一位穿着大红斗篷的少女从楼上探出身子,她的发丝被冷风卷起,在风中飘扬。永无止境的大雪,却给画面附上了难得的温柔。
颤栗从尾椎骨攀升上来。
史如意久久凝视着画上的自己,鼻子微酸,“我那天晚上刚从榻上爬起来,头发都是乱的,哪有你画得那么美。”
云佑胸膛里传来低沉的闷笑,回身抱她在怀里,摇头道:“在我眼里,你便是如画上这般。”
史如意小心地把画重新卷好,拿起另外一幅。
这幅画的是一个月夜,少女身着轻曼罗衫,行事却与一般闺秀大相径庭,光拎着竹篮爬上屋顶不说,还把吃剩的荔枝皮丢到院子里。
史如意有些羞恼,侧头瞪了云佑一眼,“你连这个都画!”
“嗯。”云佑把头搁到她脑袋上,眸子是闲适柔软笑意,“不好么?我觉得画得很贴切。”简直是栩栩如生,他每次看到都会忍不住笑。
余下的画卷,史如意或坐或站,或侧目或微笑,其实大多都是远笔,面孔半遮半露,只有亲近熟悉的人才能一眼认出来。
史如意再三追问其中缘由,云佑才垂下眸子,缓缓道:“我也会担忧,若是画得太细致,有朝一日……这画流落出去,怕对你有所妨碍。”
于是藏在随身箱笼内,妥帖放置,如果不是云府被抄家,这些画怕是永远不会有见到天光一日,就像是云佑对她的感情一般。
“……”史如意心中百感交集,只觉得这人实在是……傻透顶了。
她踮起脚,发了狠,在云佑唇上重重咬了一口,直接把他唇瓣咬出了血,“这是惩罚。”
云佑用舌尖舔一下那血迹,依然搂着她,眉目却变得幽深了些,“……这是为何?”
“因为你画上画的……都只有我一个人,太孤单了,我不喜欢。”史如意揉了揉鼻子,侧过头哼一声,小小声道:“以后都要画两个人的。”
云佑看着她笑,摇摇头,“我从前……的确画过两个人的糖画,可惜被某人卷走了,还警告我不要再画,说这是’于礼不合‘。”
提起从前的斑斑劣迹,史如意脸便有些发热,但她向来脸皮厚习惯了,理直气壮道:“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以前你还不是我的,现在……”
她把手臂攀上云佑的脖子,含住他受伤的唇瓣慢慢吮吻。她唇间还有龙井茶的茶香,血腥味被冲淡开,这滋味却让人口渴更甚。
云佑一只手贴住她的背,一只手搂住她的后脑勺,身子前倾,情不自禁加深了这个吻。
一直到两个人双双倒在收拾整洁的榻上,史如意才回过神来,微喘着道:“不行!”
云佑便用手撑起身子,那双向来清明的眼眸迷乱成欲色深深,眼角一颗小痣魅得惑人心神,“呼,你说得对,我不该……”
史如意打断他,一脸严肃地摸了摸自己的发髻,松了口气,道:“还好还好,没有弄歪。”
云佑:“……”
史如意眨了眨眼睛,无辜看他,老老实实道:“这是杏果帮我梳的髻,我自个儿可不会弄。”待会顶着个鸡窝头出去,全府上下都知道她们做了什么白日宣淫的好事。
她看一眼云佑被咬破的嘴唇,有些心虚。
云佑闭了闭眼,平复下呼吸,翻身坐到榻边。
史如意也跟着他爬起来,理了一下身上衣裳,把嘴巴附到云佑耳边,低声调戏道:“郎君莫要失望,等下回到我屋里……”她说话时热气喷洒在云佑颈侧,亲眼见着那一小片都变成了绯红色。
她拣这个时机,用这种语气说这句话,纯属是在帮倒忙。
云佑眼前一片气血翻涌,他用尽全身意志才死死按捺住了,“这么说,你是已经想好了?”
他说这话语气暗含危险,史如意咽了口口水,下意识想摇头,琢磨了一下,又觉得自个儿实在是没什么好怕的,于是安之若素点头,笑眯眯地说:“只要郎君准备好了,我没问题。”
云佑说:“很好。”
他牵着史如意从卧室里间出来,来到厅堂,从桌上书堆里翻出一张压在下边的票子,递给史如意。
居然是一张屋契。
史如意眨了眨眼,攥着那票子仔细看了两三遍。
上头标的分明是安阳最有名的那家赵家酒楼,一楼是大堂,二楼是雅间,还有吹拉弹唱的戏曲台子,史如意当年梦寐以求的地方。
那会子她还只是一个刚从云府赎身出来的小厨娘,省吃俭用开了家小食肆,身上所有零花加起来,也就堪堪够点赵家酒楼的一道菜。
她前几日听紫烟提起过,说这赵家犯了事,酒楼也跟着倒闭,不少客人都涌到如意食肆来。
紫烟也想过要不要把赵家酒楼盘下来,只可惜还没等她筹措资金,便被人抢先一步,让紫烟跺脚懊悔了数日。
原来云佑就是那位幕后之人。
云佑唇角微勾,把史如意手掌合拢:“这屋契在我手上已经有些时日了,之前不给你,是怕你不愿收。如今你既已想好……我们夫妻一体,更不该推拒才是。”
如意食肆如今的所在地还是柳家柳逸之的地盘,他每次想到这个,心中就会升起微妙的不爽。
史如意听他这句称呼,面庞立刻飞起两团红霞,“怎麽这么突然……”来云府拜见长辈也是,突然送她地契也是。
“突然么?”云佑执起史如意的手,在上边落下一个轻柔的吻,瞳孔里清晰映出她的身影,缓缓道:“可我怎麽觉得……已经等待太久太久了。”
透明的日光从窗外洒落,史如意和云佑对视着,彼此会心一笑。
如同当年初见时那般-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