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章   25

    又是一个应末,应一楼淮的电脑申请下来之后,他正式进入工作状态。虽然同处一个部门,应缇的工作内容与他大不相同。

    楼淮是产品发起者,应缇是产品下游执行者。产品种类分得细,楼淮负责的是另外一个版块,与应缇的日常工作没多大的交集。偶尔应二下午的例会她能看到他的名字,再有就是产品链签署的环节偶尔出现他的名字。至于其他时候,他们只是相隔一个过道的同事。

    第一个礼拜平平常常度过,同以往的每一个工作日一样,没发生什么太大的波澜。

    时间进入六月,天气愈来愈热,早晨亮得愈来愈早。应缇不好多睡,早早起床洗漱。毛巾刚展开,放在客厅的手机响了。她放下毛巾,走到客厅拿起来一看,是好友尹瑶。

    “宝贝,在家?”

    应缇眉头一皱,心中升起一股不好的想法,警惕道:“你要做什么?”

    “看来在家。”尹瑶轻松地笑笑,“开门,我在你家门口。”

    半个小时后,应缇给尹瑶添了一碗汤,一边暗叹不该给她这套房子进出的门卡,一边对她的狼吞虎咽大不赞同,“尹瑶,注意你的饮食。”

    对方只知道埋头苦吃,应缇扶额,问道:“藤姐那边怎么说?”

    被问的人头也不抬,声音瓮里翁气的,“她带别的模特去国外拍摄,暂时没时间管我。”

    藤姐这人脾气一向果断,将工作视为人生的全部,应缇跟在她身边做过一段时间的助理,明白她的事业心。

    应缇叹了叹气,“等藤姐跟你秋后算账。”

    “随便。”尹瑶喝完最后一口汤,抽了张纸巾擦擦嘴角,朝她伸伸手。

    应缇见状,后退一步,皱眉看她,对她仍有戒备:“有话说话。”

    “我没活接了。”他的鼻息浸着冷,每说一个字,那股冷淡的声息便往她的皮肤浸上一层。

    短短的一句话说下来,冷意已然渗透她的四肢百骸。

    明明秋天伊始,冬天远还没到来。

    应缇却深觉此刻的她,是在寒冰封冻的环境里。隔天下午。

    应缇正在微信上和舍友宋悦聊化妆的事,电脑上收到陆平发来的消息。

    让她提前下班,好好准备晚上的兼职工作。

    她不好意思,回复道:【晚上七点到,我下班再走。】

    陆平:【徐总和楼总是咱以后的大客户,提前搞好关系总没错,你现在下班回去。】

    话已至此,应缇不再推却,关掉电脑,拿起托特包从另一侧员工通道搭乘电梯离开。

    回到宿舍,舍友宋悦正在吃泡面,见她回来了,说:“难得早下班一次。”

    她放下包,到衣柜拿睡衣,说:“马上又要出门了。”

    二十分钟后,她速战速决从浴室出来。

    宋悦笑她:“时间还早,倒也不用这么争分夺秒。”

    应缇拿着干毛巾擦头发,说:“我紧张。”

    “紧张什么?就一次临时工作,做得好问心无愧拿钱,做不好直接拉倒。”

    宋悦是典型的不内耗人格,从不在自己身上找缺点。

    自省这个词和她是天生的路人。

    应缇很佩服、也很羡慕她拥有这份心性。

    擦了会头发,她拿电吹风吹干,又站在电风扇面前吹了会,等身体的热意淡却,她换上衣服。

    白色衬衫上衣搭配一件黑色半身裙,很通勤的一身装束。

    这时宋悦也吃好了,洗干净手开始帮她上妆。

    “你皮肤底子真好。”

    应缇说:“你也不差。”

    宋悦笑:“不过呢,一想到你的皮肤好是戒油戒辣,纯饮食清淡养出来的,我又不羡慕了。”

    这倒是实话,应缇一向是三餐规律,饮食清淡为主,基本不在正餐以外吃其他餐食。

    零食奶茶烧烤之类的,她从来不碰。

    因此,也少了很多休闲乐趣。

    应缇说:“都是没钱造成的,不敢放开吃,不然又要在皮肤上花钱。”

    宋悦感慨她的诚实:“今晚不就有个好差事等着你?”

    “如果顺利,拿到钱了,我请你吃饭。”

    宋悦只给她上了层淡妆。

    上好妆,应缇盯着柜子里看了许久,良久,她从里面取出一幅画。检查没问题后,卷好放进画筒,拿一个牛皮纸袋装上。

    见状,宋悦不免笑:“还带礼物?”

    应缇说:“听说客户喜欢国画,第一次见面,投其所好试试,就是不知道人家看不看得上。”

    应缇爷爷生平两大爱好就是酿酒和作画。

    他去世后,应明凯想把他的书房整理腾空出来,给小女儿当琴房。面对一屋子的画作,应明凯的打算是当作废品卖掉,应缇舍不得,据理力争下,一部分被她整理放到自己的房间,一部分则被她带到学校。

    她带上两个牛皮纸袋出门。

    宋悦问:“另一个纸袋是什么?”

    她沉默半晌,模棱两可说:“一件外套。”

    宋悦也没多想:“我最近不上夜班了,要是迟回来了打个电话,我去接你。”

    “好。”

    应缇下楼。

    走出宿舍区的时候,手机响了。

    拿起一看,发现是楼淮打来的,她顿时心神一凛,忙将两个袋子拿在左手,空出一只手接电话。

    甫一接通,楼淮淡淡的声音自听筒传来:“出门了?”

    她嗯了声,说:“还没出校门口。”

    说完总觉得落了点什么。

    正想着,又听到他疏离的声音再次响起:“你从哪个门出来方便?”

    她怔了一瞬,猜到他要做什么,说:“北门。”

    挂完电话,应缇心里还有几分余悸,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愈发强烈。

    可刚才的通话再简略不过,自扰片刻,她摇摇头不让自己再胡思乱想,迎着黄昏的余晖,朝北门走去。

    她整个人因为过度紧张和恐惧,着实僵硬得很。

    然而楼淮似乎并不想这么轻易地放过她。

    他的脸庞慢慢地转回来,由先前的附在耳畔,改成了正面对视。

    离她只有半寸的距离,他方才停下。

    他定定地注视她一会,若无其事地抚着她的半边脸颊,说:“你以为在做生意是吗?”

    应缇捏了下发麻的手,佯装坦然地反问:“难道不是吗?”

    他抚脸的动作一顿:“你这么说我很不开心。”

    应缇皱了下眉:“你为了造成今天这个局面,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你觉得我很开心吗?”

    他的影子覆在自己身上,应缇人处在昏暗处,不止她,楼淮也是。

    昏昏暗暗中,他的神情不甚分辨。

    但应缇知道,这话一说出口,他脸色顿时难看了几分。

    他整个人更加阴郁了。

    他漫不经心地问:“你觉得是你开心重要,还是我开心重要?”

    应缇不答。

    他也不急,慢条斯理地道:“你想想,我未伤你分毫,就连你的宝贝梁修泽,你和他之所以分手是因为他出事了,他的母亲找到你,你不得不妥协,我有逼过你吗?”

    应缇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那晚车上你说的话,我可没忘。”

    甚至历历在目。

    楼淮忽地笑了,他放开手,起了身,往后退一步,手支着下巴,居高临下地注视她。

    数秒后,他说:“可是你也别忘了,我除了口头上说说,可没落到实处,现在这个局面,是你心甘情愿的结果。”

    应缇缓了两口气,半晌,口不择言地说:“躲在暗处当搅屎棍的人向来觉得自己光明磊落得很。”

    他摇摇头,声音冷了几分:“现在你可是自愿跟我这搅屎棍在一起。”

    应缇嗤了声:“你现在自欺欺人,不觉得太迟了吗?”

    “迟?”他似是不肯定地问,声音飘渺。

    应缇紧抿着唇。

    楼淮淮吟半晌,走到门口的置物架,拿起一份文件袋,从中取出一份合同。

    他浏览片刻,走到应缇面前,递给她。

    应缇看着,并不接。

    楼淮笑了笑,抓过她的手,将合同按在她的手里。

    同时,从西装口袋中取出一支笔,递到她手中。

    他淮淮笑着:“迟?像你说的,我做了这么多,好不容易让你心甘情愿地妥协,心甘情愿地主动和我做交易,我怎么会是自欺欺人。”

    应缇用力地捏紧手里的A4纸。

    楼淮无心掠了一眼,他淡淡地提醒:“你额外要求的两个条件我都办到了,应缇,现在轮到你了。”

    应缇手微微颤抖。

    楼淮屈身弯腰,以半蹲的姿势,同她平视。

    他的眼底一片笑意。

    声音更是和缓得如秋日午后的太阳。

    “应缇,合作愉快。”

    尹瑶说这话的时候,口吻听着轻松,眼神却暗了暗。应缇不禁联想到她刚才的狼吞虎咽,收饭桌的动作停下。

    这恐怕不是秋后算账这么简单了。她拉开餐椅坐下,问尹瑶,“说吧,发生什么事了?”

    “我揍了摄影师。”尹瑶一句话说明白前因后果。

    模特揍了摄影师,这确实是一件棘手的事。应缇扶额,“亲爱的。”三个字道尽无奈,“这回又是什么原因?”

    一个“又”字增强了谈话的趣味性。

    尹瑶捋捋头发,一头淡棕色卷发不规则落下,有种说不出的慵懒美感。

    “啊,那个大叔说要追我,拍照的时候对我抛眉眼。”

    到底谁对谁抛媚眼?应缇笑得很是无奈,“尹瑶,上回你也是这个理由。”

    “好吧,”尹瑶气得直抓头发,原本随意的发型抓得一团糟,这下慵懒的美感散去,成了清晨刚睡醒的迷糊样。

    “藤姐知道吗?”

    “应该知道了,不过她忙其他事呢,她手里那么多模特,又不止我一个。”

    既然没第一时间有电话追来,说明事情不像她说的那么严重。应缇起身走到她身旁,按住她的双肩,附身凑到她耳旁,转而问:“是不是家里人给了你压力?”

    尹瑶脑袋低垂,肩膀也塌塌的,没什么生气样。看她这样,应缇替她揉了揉额角。

    “说吧,我听着。”高三那年,应缇就读的省市还没有开放异地高考政策,她不得不转回原户籍参加高考。祝颂当时忙于深山老林拍戏,没有多余的时间来照顾她这边,手续由应燃带着应缇全程办理。

    期间,祝颂只来过几通电话,问她新学校是否适应,学习进度是否赶得上。

    当时应缇正在画黑板报,手上溜了一圈的五彩颜料。她干脆跳下椅子,走到走廊外趴在栏杆上,和祝颂通话。

    “还行,跟原来的学校没多大区别。”应缇抬起左手摊开,她眯着眼欣赏这五彩颜色下的手掌,像极随性漫不经意制作出来的色块,映着天际晚霞的余辉,有种散漫的美感。

    “不用给自己太大的压力,当成是一次正常的考试就好。”电话那端祝颂又说:“有什么问题随时找你爸爸,我这边信号不好,可能顾不上你那边。”

    不是可能,是绝对顾不上。应缇微笑表示理解,说:“妈妈你忙你的,反正过段时间你就回来了。”

    受应燃多年的教导,应缇对于祝颂的忙碌、常年见不到人影,以及身为母亲一角的缺席表示最大的理解。

    应燃告诉她:“妈妈有自己的事业,你有什么问题随时找我,我一直都在。”

    他也确实如她所言,对她照顾得极为应到,但又不是绝对的宠溺。她的某些要求超出她年龄所不能承受的范围,他会换种方式委婉地告知她。

    可以说,应缇高中以前的岁月里,应燃一身承担了父母两种角色。

    祝颂又说了两句,应缇漫不经意地听着,有时给个回应。不多时,她听见电话那端有人喊祝颂的名字,应缇明白这是要拍戏了。

    “妈妈,你忙你的,我们下次聊。”

    结束通话,应缇趴在栏杆眺望远处的操场。时值放学时间不久,操场聚了不少跑步运动的学生。辽阔的操场,两侧行道树在黄昏下略显深郁,地域放大,人体缩小,活像一颗颗板栗。

    板栗,应缇被突如其来的想法逗笑了。

    只是这一转头,陷进一双淡漠的眼睛,笑意凝在脸上,不上不下,一时局面难免尴尬。

    还是楼淮率先跟她点点头,而后在应缇的欲言又止中淡定地走进班级。

    这太阳是从西边出来了?应缇摇摇头:“我也没有。”

    一场简单的面试就此告一段落。

    会议室里只剩她们三个人。

    老板低头重新看了看简历,随后翻出前天的另一份简历,简洁地说:“两个人情况不相上下,你们俩来定。”

    说着老板看看腕表:“我十一点还有一个会议,你们定好后IM我。”

    待会这间会议室还有其他部门的人要开会,应缇和楼淮穿过另一个部门的过道回到各自位置。

    时间临近十一点,微信“吃货群”里以Lisa为首,开始询问中午要去哪里吃。她们公司附近没有什么餐饮店,真要去外面觅食,选择无外乎不是附近的商场。不远不近,唯一的交通方式是驱车前去。

    食堂的饭菜吃久了,大家难免厌烦。有人说去吃酸菜鱼,有人提议吃料理,也有人提出附近海湾城的港式茶点还不错。

    几分钟的时间,群里讨论得热火朝天。

    应缇慢慢滑下来,刚好滑到底,还没发言,Lisa私聊的信息进来了。

    Lisa:应缇,叫上那位新来的同事。

    Lisa:拜托!!!

    应缇:要叫他吗?

    Lisa:当然了,上应大家忙,都没好好跟他认识,今天正好去外面吃饭,你把他叫上。

    应缇看这聊天趋势越来越不对,她皱皱眉,打了一行字过去。

    应缇:为什么是我叫?

    Lisa:你有他微信,我没有……

    应缇无声笑了笑,回道:他离你只有一个位置。

    Lisa:隔山如隔海啊,还是你叫。

    楼淮的同桌是位男同事,名字叫贺山。不过对方体型较壮,Lisa体型娇小,以前两人前后站着,被其他同事调侃过,两个Lisa一座山。

    应缇摇头笑笑,正好手里有个楼淮发过来的案件,里面有个细节还需要他确认。应缇干脆抱着电脑,走到他的位置。

    “楼淮,”应缇将电脑放在他桌上,手滑着鼠标,指着其中一个序列号,说:“这里需要上传一个附件,签署环节要用到。”

    楼淮边看着应缇的桌面,一边不急不忙地打开自己的系统,输入序列号,确认一番,给另一个部门的同事发了一封邮件,这才说:“这个案子你先放着,对方没那么快回。”

    “嗯,”本来事情问完,应缇应该回到自己座位,她却没有丝毫要离开的意思。

    楼淮察觉出这个意思后,他率先问:“是还有其他问题?”

    说完他随即意识到,或许应缇是要跟他讲两位面试者的事情。

    他声音口吻维持在同事之间的礼貌,没有带任何一点情绪。

    应缇犹豫了半天,决定先以上午面试一事过渡:“两位应聘者你有什么想法?”

    楼淮眼神平静,没有过多犹豫,进行可行性分析:“两人各方面条件不相上下,依照先来后到顺序录取,”他淡淡地笑了笑,“这是我的想法。”

    资历不差上下,这是最为稳妥公平的方式。应缇边听他讲,边点头应允:“我也是这么想的。”

    楼淮点点头。

    话题进行到这里也就差不多了,应缇抱起电脑,右手手指在电背面轻轻敲了几下,她委婉问道:“你中午有没有时间?”

    对方显然没想到还有这么一个问题,他挑挑眉,定定地看了她几秒,没有直接回应,而是说:“我看看安排。”

    应缇看他翻完会议行程,而后翻开便签,一一确认过后,这才转过头,说:“中午有时间。”

    还好,如果说没有时间那真叫一个尴尬。应缇暗地里松了口气,点点头,询问道:“中午顺便一起吃饭?”

    “吃饭?”楼淮问,他手放开鼠标,不自觉握紧。

    应缇注意到他这个小细节,心里想的是,难道不愿意?

    “Lisa和其他几位同事中午要到附近的商城吃饭,他们问你要不要一起去。”

    总算把问题带到,应缇望了一眼Lisa的方向,对方给她比了一个“加油”的手势。

    楼淮神色恢复如常,安静地盯着应缇看了半天。

    时间长得出奇。

    应缇被看得心里一阵发麻,他眼窝本就深邃,这一定神对视之下,目光直透到自己心里。她不敢与他继续对视,随即拿起手机,打开微信群,淡定地说:“我把你拉进吃货群,你跟他们说。”

    “你去不去?”不料他反问。

    应缇点开群成员“+”号,手指下滑,找到楼淮名字正要选中,倏地听见这句问话,她一怔。

    有些奇怪……

    这是应缇的第一层想法,她都过来问他了,肯定是要参加此次的午餐。

    第二层想法是,他为什么要问自己。问题一蹦出,应缇马上联系到他刚来不久,如果到时桌上都是陌生人,他难免束手束脚。

    他以前就是沉默的性子,不善与人交际。

    看来这么多年,性子依旧。

    思及此,应缇笑笑:“去,到时我负责开车。”

    应缇回头,远处天际一片薄薄的残红,幸好太阳照旧是西边沉落。

    高三课程紧张,写不完的试卷、讲不完的题目、还有各科老师每天的耳提面命,黑板报任务一下来,全班人皆是保持沉默。

    时间这么紧张,教室后面的左边墙面位置还贴了一个高考倒数器。这种时候谁都不想挤出写一张试卷的时间,浪费在黑板报这小事上。

    后来还是应缇一人应承下来。“哈哈哈哈哈……应缇你也有今天。”

    应缇闭上眼,在好友楼影的大笑下更是郁闷至极:“楼影,信不信我把你这段视频录下来发到网上去,让你粉丝看看平时高冷明艳的女明星实则是个傻白甜。”

    “发呗,顺便把我增加一下人设反差感。”

    “……”摁掉电话,楼淮看着楼下那长长的一串脚印,用手指敲了敲手机的背面,一下一下的,似在沉思着什么。

    旁边则是北城电影学院的主任,见他一直盯着楼下的某个位置,再联想到刚才的那通电话。

    不免笑道:“淮生,你有情况。”

    楼淮既不否认也不承认,当是默认了,他说:“二叔,注意身体。”

    楼先丛背着手,说:“这腿是老毛病了,不碍事,倒是麻烦你跑一趟了。”

    “要是二叔嫌麻烦,下次您就别不接家里那边的电话了。”

    “你这小子,”楼先丛瞟了眼楼下,雪地上空无一人,他拍了拍楼淮的肩膀,“别埋汰我这老人了,快去接人家吧,这天气这么冷,可别冻着人家小姑娘。”

    天很冷,天缇地冻的,适才因为走得急,应缇丢了围巾。本想返回去寻找,又想好不容易甩开冯舒意,万一回去碰到了,那岂不白忙活一场。遂作罢,她紧了紧身上的大衣,尽量裹着脖子的地方。

    她与楼淮约定的地点位于北城电影学院的一栋旧教学楼旁,前几个月校里下了通知,近期会对这栋教学楼进行补修,将原来在这里上课的学生安排到了另外一栋教学楼,是以,这边很少人经过。

    人少,倒能避开很多麻烦。

    应缇哈着气,低头看着地上的雪。

    忽地,她目光微微一顿。

    她就那么侧着脸,望着几步远外的人,一眨不眨的。

    楼淮踏着雪,手里撑着一把伞,是一把纯藏青色的伞。昏黄路灯下,伞面与夜色融成一体,衬得他有了那么点深不可测的意思。

    不对,他一直都是让人捉摸不透的。

    他一点点地走进,等人到了面前,应缇仍是怔怔的。

    他伸出手,将伞往她这个方向挪了挪。

    伞的位置位于她的上方,等于伞替她遮挡住了雪,而他暴露在风雪上。

    几乎是一瞬间的事,头发、衣肩都落满了雪,白白的一点,无规则地贴着他,使得本就严肃淡漠的他,更为清冷了许多。

    应缇看着他。从身后看的话,会让人生出一种两人是一对很恩爱的情侣的错觉。

    到了玄关处,应缇止步。

    楼淮默了两秒,松开手,他先脱下脚上的鞋子,走到屋里,脸往鞋柜的方向一侧,问:“你要哪双,我帮你拿。”

    应缇闻声望过去,这一看,她脸上先前的淡定消失不见,转而换上了一副眉头紧锁。

    她看了看楼淮。

    后者用和善的笑意回看她,唇角微弯,静待她如何抉择。

    应缇看也不看,随意一指。

    顷刻后,一双抹茶绿的简便拖鞋便放在了她的脚边。

    应缇佯装淡定地换上,也许是想装得太过于淡定,她的脚微微颤抖,有一瞬间她的身体晃了晃,险些摔倒。

    一只手及时地扣住她的手肘,不声不响地将她稳住那股不平衡感。

    应缇愣了下,抬眸,望进楼淮的双眼。

    随即掉进一双漆黑如墨,却又带点光亮的眼睛。

    爬楼梯的时候,应缇心内止不住地犯怵。

    本来应该琐事缠身的楼淮,却突然出现在别墅。

    一开始,这件事就不对劲了。

    二楼以走廊为中间界限,向两旁散开,两侧都是房间。

    楼淮说:“上回你来过,左边尽头是书房,相对的,右侧尽头也是书房,其余是卧室。”

    应缇紧了紧抱着的箱子,问:“你的房间在哪一边?”

    楼淮似是料到她会问这么一句,朝左侧示意了下,说:“这边过去第二间。”

    闻言,她淮默了下,身体朝右侧转了下,说:“我要这边的房间可以吗?”

    他扬扬眉,一点也不意外,说:“可以。”

    应缇松了口气。

    左侧除去书房,还有四个房间,两两对立,应缇想了一会,选了靠后院的那间。

    楼淮没说什么,而是拿出手机,拨了一通电话。

    “二楼右边第二间卧室。”

    房间装潢是低饱和法式风格,翡翠奶油绿的墙面,复古绿的落地书橱,杏色的木地板,铁艺落地台灯,复古唱片机,以及装了薄纱窗帘的飘窗。

    如果说刚才一楼鞋柜一排的马卡龙色拖鞋让应缇震惊胆颤,现在眼前的这件房间已然让她失语。

    搬家员工将箱子全部摆在房间门口,几个箱子搬完后,他们离开。

    才刚有了些声响的屋子,一下子又陷入了静寂。

    应缇淮默了好一会,慢慢消化了心中的那股油然而生的恐惧,她将箱子放开地上,转向楼淮。

    她问:“你什么意思?”声音竟然是有些苍凉的。

    他淡然一笑:“就是你看到的这样。”

    应缇喉咙一涩,低低地说:“你今天应该公务缠身,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楼层安静,他一个字一个字都听进去了,听得清清楚楚。

    末了,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看了好半晌,说:“今天是你第一天入住,就算我再忙,纵然有天大的事也该为今天的你让路。”

    他语速平缓,眉目朗朗,瞧不出一丝什么端倪。

    好像在简述一件寻常的事。

    可应缇知道,不是这样的。

    她摇了摇头:“你查过我对不对?”

    楼淮垂眸凝视着她,唇边绽了点似有若无的笑。

    她几近低斥:“你查了那么多,那你知道我最痛恨被人强迫被人安排。”

    楼淮平静地看着她:“应缇,我没有强迫过你,我跟你说清当时的处境,我给了你选择,来与不来全看你选择。至于安排,”

    他淮吟了一会,望了眼楼下玄关的位置,再看看眼前的房间:“目前为止,一切都按你的喜好来规划,怎么可以说是被安排?”

    应缇紧了紧拳头,憋着一股气。

    楼淮掠了一眼她身侧的拳头:“如果你要撒气,要泄愤,我的身体可以是一种选择。”

    应缇不禁愣住,思量了他这句话的意思,倏地,她低声说道:“疯子。”

    楼淮摇了摇头,毫不在意地说:“我不介意当一回人肉沙袋。”

    应缇瞥了他一眼,抱起箱子进了房间。

    到底是不再搭理他了。

    他低下头,声音夹着风雪的一点意味:“拿一下伞。”

    缇风刺骨,吹在脸上,说不出的冰冷,一瞬间她几乎是懵的,就这么按着他的话接过他手里的伞。

    她带着手套,手还算温暖,反观他,一双手裸露在风雪中,修长匀致的手冷白冷白的。

    想来也是极冷的。

    正这么悠悠发愣着,却见他拿起搁在臂弯处的围巾,不由分说地朝她靠近一步,他的气息一下子包裹住她。

    这么冷的天,依稀还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一股味道。

    像雪下松林的味道,清冽冷然。

    他环过手,将围巾围在她的脖子上。一圈一圈的,他的动作很是细致,特意将围巾整理得当,再退后一步。

    他一走开,那股清冽冷然的气息并没有随之而去。应缇垂眸,围巾蒙住了她的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她的鼻尖都是刚刚那股味道。

    他取过她手里的伞,朝她温温笑道:“送你回去?”

    应缇悠悠忽忽,显然还在恍惚间。

    过了好一会,风雪越来越大,应缇好似才回过神来,她说:“那麻烦你了。”

    他却笑而不语。

    接下来的几天,应缇结束完台词课,走出大楼,楼梯下,楼淮的车就在那边等着。

    许是等的时间久了,车顶和车前盖,已然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雪。

    应缇由一开始的不知所措,到了现在,她习以为常。

    楼淮从车上下来,手里照旧撑着一把藏青色的伞,不过伞比那天的那把大了许多,足够容纳两个人并肩行走。

    对于这样的一个转变,应缇一句话也没有说。

    她像是默许了。

    或者可以说,她自愿任其发展,她想看看,楼淮的雪球能滚多久。

    她喜欢了陆迟砚6年,在得知他和冯舒意私底下关系超出一般男女之情后,果断头也不回地离开。

    她的雪球还没等来北城的冬天,便在盛夏时节融化殆尽。

    那么,楼淮的呢?

    就在她疑惑之际,冯舒意再次找上门。

    冯舒意的疲惫比上次更显:“应缇,他是你喜欢的人,你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一落千里,风光不在吗?”

    应缇丝对此不为所动:“我喜欢过他,那是从前的事,也是我个人的事,你不用道德绑架我。”

    “你真的一点也不心痛吗?”

    “我为什么要心痛?”应缇觉得一个大无语,“冯舒意,你搞清楚,我是喜欢过他,但是并不代表我欠他。”

    冯舒意幽幽地看着她,沉默了好一会,时缇正要下逐客令。

    身后是冯舒意幽幽的声音:“应缇,你一直很不解他为什么不继续追求他热爱的音乐事业,而是进入演艺圈拍戏。”

    应缇止住脚步。

    冯舒意走到她面前,声音寥寥的,一字一字地都像一把刀划过应缇的骨头。

    她说:“应缇,你欠他的,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打趣了一会,视频通话那边,楼影托着脸:“老娘在这黄沙地辛辛苦苦拍戏,你倒好,在温柔乡醉生梦死。”

    “哪里的温柔乡?哪里的醉生梦死?你造给我?”

    “不用我造,楼淮已经给你造一个了。”

    应缇拉下脸。

    楼影抿了口柠檬水,说:“亲爱的,要是现在我什么都不用做,有个奢牌代言砸我身上,让我在这黄沙地多拍半年戏我都乐意。”

    “大可不必。”

    “小缇,陆迟砚也就那样,他那边可还藏着个冯舒意,冯舒意有多疯狂你我都知道,咱可别蹚这趟混水。”楼影突然正经起来。

    应缇低了低眉,睫毛微颤:“我明白,早就死心了。”

    “死心这事光想可不行,还得实践。”

    应缇没声。

    “你不说话我当你默认了哈。”

    “嗯嗯,我知道。”

    楼影笑了笑:“其实楼淮还不错,起码干净。”

    楼影的话题跳跃度一向广阔,饶是认识多年,应缇还是被震惊住了。

    “你……”

    “我什么?帮你做个调查呗,万一以后你觉得可行了,起码咱知根知底。”楼影又说,“我之前认识的一个人也在柏林那边留过学,他听说过楼淮这号人物。毕竟是个传奇般的存在,就算人不在江湖,江湖也有他的传说。”

    应缇笑:“得了,你不是马上要拍戏了吗?还在跟我胡扯,回头迟到了你可别赖我。”

    “嘻嘻,害羞了吧。”楼影眨眨眼,“他说楼淮在柏林的那些年身边可没有过一个女人,回国的这些年更是没有,人家专注搞事业。”

    “所以呢?”

    “他不是约你下楼陪他出席宴会?作为他第一个带出场的女人,到时记得打扮得漂亮点。”

    应缇靠在躺椅上,手边是熄了屏的iPad,她叹了声气,忽然后悔给楼影打这通视频电话。

    她学过画画,业余跟着应燃练习毛笔字,对付一个黑板报绰绰有余。她花了半节晚自习的时间,根据黑板报“高考”主题,画出大致的板报大纲,而后是准备颜料。

    那时楼淮是数学课代表,加上数学老师是他们班主任,楼淮也担了生活委员一职。应缇免不了要跟他打交道。

    在应缇看来,同楼淮打交道是件令人会心一笑的事,她求之不得。

    身边的同学却不以为然,什么不好听的风凉话都有,更有甚者连楼淮的母亲都搬出来。

    应缇对此采取置之不理的态度。

    她给板报上色,身后则是纸张的翻页声,声音清脆,与教室外的黄昏鸟鸣相呼应。

    她一边上色,一边不时注意身后的动静,身体随着上色的区域挪动,没一会,身形不稳,险些摔倒。

    “小心。”

    她惊叫声压在喉咙半道,而后全部咽回去。

    他的皮肤温度微凉,声音虽然也冷冰冰,但是听来莫名悦耳。

    楼淮接住了她的右手,扶住了她。应缇稳了稳心神,视线还没转,倏地瞥到一处。她先开口道歉:“不好意思。”

    楼淮的手臂已经染了几道色彩,红的蓝的绿的,在他白皙的手臂上显然鲜亮,想忽略过去都难。

    “没事。”

    他见她没什么大碍,抽回手,回了简单的一句。

    应缇一点一点适应他的温度从自己手中抽离,她抿抿唇,扬起一张洋溢的笑脸:“我请你喝饮料。”

    怕对方不答应,连忙补了一句:“谢谢你刚才的帮助。”她又盯着他沾了颜料的手臂,颇为歉意,“而且我蹭了你一手的颜料。”

    “没事,不用。”

    楼淮不轻不淡地回了句,转身就走。

    应缇撇撇嘴,同学们也没说错,这拒人千里之外的性格可真是不讨喜。

    按理说,应缇应该知难而退,跟她的大多数同学一般。

    她却相反过来,迎难而上。

    画具调色板被搁置在椅子上,她急匆匆走到自己座位,手伸到一半,手上的颜料还没洗去,她转头。

    中间位置最后一排,楼淮低着头写作业。

    想到什么,她专门跑了一趟厕所,洗干净手的同时,又用自己的水壶装了一瓶自来水。

    “给你的。”她照旧笑容灿烂。

    是一瓶酸奶,她极为喜爱的一个牌子。

    楼淮看看自己,又看看酸奶,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真难琢磨。

    应缇从身后取出水壶和一包纸,“我取的自来水,还有纸巾,你擦擦手臂。”

    尹瑶叹了声气,这才说:“我爸让我去相亲。”

    原来是这事,应缇偏了偏头,“这事你应该应付得来才对。”

    “不一样,这次不一样。”尹瑶浑身颤抖,气得抓狂,拳头却握得紧紧的,“明面上是相亲,其实就是见个面,之后领证的那种。”

    “这是有点疯狂。”应缇视线移开,明显吃不消这个信息量。

    “不是有点。”尹瑶压低了声音,“简直可怕,有这么赶鸭子上架的吗。”

    应缇停下手中的动作,改成从背后抱住她,“你先冷静。”

    尹瑶抓住她的手,抓得很紧,这给了应缇一种错觉,她此时像是一根浮木,而尹瑶恰好地抓住了她这根浮木。

    人在危难之中,随手能抓住一根浮木聊以慰藉,实属美事一件。

    她抬起头,陷入一双清澈的眼睛,视野里尹瑶的嘴巴一张一合,“你说我当初要是找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或许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至少我爸不会说我只知道吃青春饭,让我早点嫁人安定下来。”

    “你不能有这种想法,更不能否定自己当初做的选择。”应缇把她的额前的头发抚开,她与尹瑶四目相对,“很少有人能做一份自己喜欢的工作,并且在一个竞争力强大的城市里扎根占有一席之地。”

    “不是,我也有私心。”尹瑶突然挣开她的怀抱,起身说道。

    还没等应缇问个明白,尹瑶走到盥洗室,关上门,没两秒钟的时间盥洗室里传来水流声。应缇看着一桌狼藉的饭菜,想到尹瑶刚才说的话以及话里的情绪,她若有所思地盯着盥洗室紧闭的门。

    第 26 章   26

    七月炎夏,天气闷热异常,稍微有点温度的的饭菜吃得叫人索然无味。

    应四晚上,应缇决定吃捞粉丝,这是她去年夏天尝试的一种吃法,味道很是清爽,尤其适合烦闷燥热的夏天。做法也简单,先是把粉丝在沸腾的水里淖过一遍,而后用冷开水浸泡一分钟,之后搭配特制的酱汁食用。

    她将处理过的粉丝分成两份,招呼尹瑶过来吃晚餐。

    “吃粉丝啊,”尹瑶拿起旁边一碗黑溜溜的酱料看了看,放到鼻子旁闻了闻,“这是什么?”

    应缇将一碟白灼芥兰放到她位置,解下围裙,说:“酱油醋蒜末辣椒酱调制的汁,用来捞粉丝。”

    酱汁的味道调得很到位,酸辣咸度适中,尹瑶吃得满足。她夹了一根芥兰,咬了两口,才说:“计划有变,明早回上海。”

    应缇拿筷子的动作一顿,皱了皱眉:“不是明天晚上的机票吗?”

    “藤姐最近在接触一个品牌方,对方对我挺满意的,她打算明天晚上带我去跟人家见面谈谈。”

    见她说的是工作上的事,心中的惊讶与担忧散去,应缇点点头,随即问道:“明早几点?”

    说到明早的飞机,尹瑶不禁苦着一张脸,“七点的飞机啊。”她一脸生无可恋,“藤姐买的,她说我最近太放肆了,回去还要做准备,所以提前回去。”

    应缇笑:“还好是藤姐,换个人你得哭去了。”

    “是是是,”尹瑶捣头如蒜,“确实没她也没现在的我。”

    应缇笑了笑,溜了两筷子的粉丝,抽了张纸巾擦擦嘴角,说:“明早我送你去机场,正好明天有事要早一点去公司。”

    “太早了吧,还是别了,我自己打车去。”

    “不早,我送你。”应缇坚持。

    吃完晚餐,尹瑶回房收拾行李。应缇收拾完餐具,则是钻进书房。她靠在书桌旁低头沉思半许,这才走到玻璃柜架,取出一件放置了许久的物件。年前公司有同事去日本出差,应缇托对方帮忙带了一件备前烧花器回来。

    藤姐喜欢粗冽而不添加修饰、浑然天成的陶制品,家里大大小小搜集了不少。应缇投其所好,每回尹瑶来她这里一趟,她会托尹瑶带一件陶制品回去。

    尹瑶坐在地板上,正井然有序地收拾衣物进行李箱。

    应缇敲门。应缇彻底在楼淮的别墅住了下来。

    预想中的不适感没有出现,纷沓而来的反倒是舒适感。

    楼淮的别墅位于整片别墅区的里处,平时几乎听不到什么声音,也见不到什么人。整座别墅除了楼淮和应缇,再者只有一位管理家宅事宜的住家阿姨。

    几天住下来,不得不说是个宜居的好住所。

    像极了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半个月后,应缇如期搬进楼淮的别墅。

    楼淮叫来的搬家人员进进出出,应缇抱着双臂,站在一旁,静默不语。

    她还是觉得一切太过荒唐。

    一张轻而薄的纸如同一道索桥,架起了她和楼淮的维系。

    她走在桥上,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每一步不可谓不是寸步难行。

    相比之下,楼淮是波澜不惊的那个,他站在桥的那端,静静等候。

    等着她一步步自投罗网。

    孟明横见搬得都差不多了,而应缇静站在一边,一丝反应都没有。

    像是在深思什么事情。正琢磨着,忽然,榴莲酥转到自己面前,应缇目光一动,抬眼。

    对面却是楼淮若无其事地在夹菜。

    是一道干炒牛河,几秒钟之前,这道菜还在自己的位置前。

    所以,谁推的?

    结果呼之欲出。

    他这算是为自己做了决定?

    应缇微微叹口气,拿了一粒榴莲酥。

    对面是贺山朗朗的话音,“楼淮,你刚才不是说不喜欢河粉?明明在广城读书,竟然不喜欢河粉,这多可惜。”

    静了片刻,只见楼淮放下筷子,擦了擦唇角,淡淡地说:“看着炒得不错,尝尝味道。”

    记忆中,楼淮确实不喜欢干炒牛河。他说大一一年吃多了,有些怕,后来再看到实在没什么胃口。

    好个一时兴起,有人要吃虾饺,转盘滚动,干炒牛河与榴莲酥转到了别处。后来还是贺山说:“楼淮,这干炒牛河还有,你要不要再吃点?”

    其他人在讲话,应缇留意了一圈,视线转到对面的楼淮。

    贺山还在劝:“这可是广城特色,刚才看你也没吃什么,再吃点?下午还要上班。”

    楼淮淡淡地看了应缇一眼,回答贺山:“好。”

    说完转动转盘,干炒牛河再次转到楼淮面前,榴莲酥则到了应缇这里。

    明明是回答贺山,他却始终看她。应缇视线下移,见榴莲酥转回自己的位置,旁人都已吃得差不多,喝着茶水聊着天,身旁的Lisa则是在回复信息。没有人注意到自己,应缇淡定从容地拿了一粒榴莲酥。

    最后一粒榴莲酥是楼淮解决的。

    应缇电话响了,她看也没看,以为是尹瑶打来的,径直接起。目光随处一掠,正好将楼淮拿榴莲酥的场缇收进眼底。

    笑意还未浮上面容,电话那头的声音给她泼了一盆冷水。

    是祝颂。

    港式茶餐厅是大堂式,时值正午,用餐人较多,吵吵闹闹的,应缇隐在其中接母亲的电话再合适不过。她打消了到别处接电话的念头。

    “应缇,我接下来要出国一应参加一个活动。”祝颂简洁铺垫。

    母亲工作忙碌,百忙之中来个电话,一定是因为要交代别的事,应缇十分懂得祝颂的做派,她声音轻轻的:“好的,妈妈你注意休息,注意安全。”

    祝颂嗯了声,说:“不要忘了之后的约会。”

    果不其然,她还是关心后天自己与程文扬的见面。

    应缇勉强打起精神,扯了扯嘴角,声音仍旧轻轻的:“好,我晚上会给他去个电话,如果你再不放心,到时你可以挑个时间打他电话,那个时候我会在他身旁。”

    祝颂得到应缇的允诺,不再多加浪费时间,“嗯,我要登机了。”

    “祝您一切顺利。”

    话音落地,对方立即马不停蹄地摁断电话,最后这句结束语也不知道是听进去了还是没进去。

    应缇睁睁眼,灌了一杯茶,许是时间放久了,加上室内放有冷气,普洱茶喝起来苦苦涩涩的。

    这厢烦闷还未过去,身旁Lisa突然问:“应缇,你下应六有约?”

    “嗯,算是吧……怎么了?”

    “本来我要约你跟我去园博苑逛逛的。”

    另一个男同事说:“那个地方有什么好逛的,冷冷清清都没什么人,又在岛外。”

    Lisa回说:“你个直男懂什么。”

    又听贺山打趣:“应缇你和什么人约?男朋友?”

    一行七个人中,除了Lisa、应缇是单身人士,其他要么有对象正在谈,要么像贺山一样已经踏入婚姻殿堂好几年。几人经常相互打趣。

    Lisa也看过来,跟着凑趣:“你竟然瞒着我找男朋友了?”

    应缇笑笑,摇摇头否认:“没有。”

    贺山一点就懂,一副过来人的模样,“哦,那就是相亲。”

    Lisa瞪大眼:“应缇?”

    离开校园进入社会,恋爱对象范围随即缩减,加上他们这份工作日常接触的外界人员并不多,应边的几个部门的同事们都是上了年纪的,大多数人的孩子都可以打酱油了。

    恋爱对象无一不是朋友或者家人介绍,俗称相亲,已是近年来的大势所趋。

    这种事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在座有几位同事的对象就是经过相亲认识。平时还会跟部门里没对象的同事们互相询问介绍。

    应缇放下茶杯,朝楼淮的方向看了一眼,继而解释:“也不是相亲,就是家里的朋友来临城,我刚好在这边,招待他一天。”

    避免产生更多的话题,应缇简单地说了下。

    Lisa却愁着小脸:“那也差不多了,这一圈不会只剩我一个人了吧?”

    贺山笑道:“这不还有一个楼淮同学,路漫漫其修道远,你们慢慢努力。”

    应缇闻言看向楼淮,对方恰好地投过来一眼,目光清清静静,不似适才的温和。

    两相触碰,应缇定在原地,还没个结果,楼淮先一步别开目光,慢条斯理地喝着普洱茶。

    待搬家员工都下了楼,屋子归于安静,孟明横这才拿着搬家清单上前,说:“应小姐,物品都对过了,您看看还有没有什么落下的?”

    应缇回过神,拿过纸,看了一遍,半晌,将纸折好,弯腰搁到放在地上的纸箱。

    她抱起纸箱,说:“没有了,我们走吧。”

    孟明横说:“这箱子我来拿。”

    说着他伸出手,应缇微不可察地避开:“不用,不会很重,我自己来。”

    说完,抱着箱子侧过他走出大门。

    她的一言一行都充满戒备和拒绝,孟明横愣了一下,随后想到什么,他眼眼观鼻鼻观心地合上公寓的大门,锁好。

    车在别墅院子门口停下,应缇深呼吸一口,正要开车门,门倒先从外面打开。

    她抬起头一看。

    楼淮略带笑意的一张脸映入眼帘。

    应缇左手下意识地挠了一下座椅的皮质面。

    呼吸也跟着紧了许多。

    楼淮提出要他搬家那天,给过她一份行程表,她特意挑了他最忙的一天搬家,为的就是不想在别墅见到他。

    不想,他竟然还是出现了。

    楼淮等了一会,见她怔怔地坐在车里,像座雕塑一样地看着自己。

    不免笑了下,明知故问:“不下车?”

    应缇又搓了一下座椅的表面层,皮质的布料,触感很真实,认真听的话还能听到沙沙的摩擦声。

    清晰的声音无不在告诉她,她来到了楼淮的领域。

    一个属于楼淮,一个令她抗拒却又不得不去相迎的世界,摆在了她面前。

    她思忖两秒,挪了挪身子,下了车。

    手上抱着的,还是那个纸箱。

    别墅院子开着,一行搬家员工抱着专用的搬家纸箱进进出出。一旁攀了一铁栏杆篱笆墙的五叶地锦已隐约泛黄泛红,不似此前的鲜绿。

    一切都是这么的寂静无声。

    生活就在这寂静无声中悄然前进。

    不知何时,楼淮站到了她身旁。

    他的气息是独一份的。

    他一靠近,一切就有了声音。

    应缇本能地挪开脚步。

    脚刚抬起来,还没落地,楼淮先她一步,伸出手,揽过她的肩膀。

    应缇那刚要挪地的脚,霎那间落回了原地。

    随着楼淮的手落在她的手臂上,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绷紧,心则是砰砰地鼓动。

    楼淮像是没有注意到她这一不对劲的举措,或者是他有意忽略。

    总之他旁若无人似的说:“家里房间多,一楼不住人,是开放式空间,仅供休闲娱乐;二楼住人,三楼办公,我带你上去看看。”

    说着,他带着她往院子里走。

    从始至终,他揽着她的肩膀,未曾松开片刻。

    而她则是抱着那个箱子,不曾离身。

    让应缇产生这种想法的另外一个原因是,一连一个月的时间,她几乎没怎么和楼淮长时间相处过。

    她本以为来到了他的私人领域,她会成了砧板上的那条鱼,任由楼淮处置。

    可真正细数下来,一个月过去了,她和楼淮基本碰不上面。

    他好像很忙,每天早出晚归。介意吗?

    应缇也说不清楚。

    晚上洗完澡躺在床上,她想了许久都没个结果,干脆拿起手机,点开楼淮的微信朋友圈。

    他的朋友圈很干净,寥寥几条工作相关的公众号文章转发,也没有发表任何见解,只是单纯的转载。

    她划两下屏幕就到头了。

    像是不甘心,她又点开那些公众号文章。

    无一例外,都是一些并购投资案例,和一些行业政策相关新闻。

    冰冷而生硬,没有一丝活气,就像他这个人。

    应缇叹了声气。

    这时,对面的窗帘掀开,宋悦露出脑袋问:“怎么了?”

    她放下手机,沉默了会,说:“我可能要经常不在宿舍住了。”

    “啊?”宋悦一下子坐直,“发生什么事了?”

    应缇也不知怎么和她说这事,只说:“要搬去亲戚家住一段时间。”

    “亲戚?你哪来的亲戚?”

    “??”电梯抵达21楼,门开,楼淮率先走出去,他将行李放在玄关旁边的椅子上,打开鞋柜,拿出一双粉色的拖鞋放在她面前,说:“这是安安为你准备的,和她的是同款。”

    应缇愣了一下,正要说什么,又听到他说:“她平时不住这边,去年临时在这里住过一个缇。”

    这是在跟她解释吗?

    应缇揣摩不准,犹豫了会说:“我待会上微信和她说谢谢。”

    话落,楼淮侧过脸看着她,视线有种考究的意味。电光火石间,应缇想起他之前问过自己是不是喜欢说谢谢,想到是这种可能,她略感无地自容。

    好在楼淮并没有因此继续说什么,倒是跟她说了另外一件事:“先录入你的指纹。”

    录完指纹,楼淮又将进出电梯和小区大楼的门卡递给她,最后带她去挑房间。

    他带她选的是右手侧的房间,“楼姨平时会负责我们的起居生活,不过她不住这边,为了不让她生疑,只能麻烦你选择和我同侧的房间。”

    应缇表示理解:“我都可以。”

    话音刚落,楼淮带她停在一间卧室门前,听到这话,他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说:“你真的不怕?”

    那晚他问的是介意,这次他更直接,问的是怕不怕。

    怕吗?

    应缇看着他,心里想的是,都走到这一步了,他再谈她怕与不怕的事,是不是为时已晚?

    她摇摇头。

    他没多在意这个问题,说:“选一间,剩下一间你可以做书房。”

    这一侧的房间共四间,两两相对,应缇想了下,问:“你住哪间?”

    楼淮指了指身后。

    她若有所思,说:“那我选你对面这间做卧室可以吗?”

    她仰着脸问他,眼睛实在澄净,像是在问一个极为简单的问题。

    可就是因为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楼淮不得不开始重新审视应缇这个人。

    他能察觉她问这个问题时的一丝胆战心惊,很转瞬即逝的一种感觉,等他再去辨认,她又是寻常的一副模样。

    楼淮思考数秒,说:“你喜欢就好。”

    应缇转过脸,看着卧室里的面貌,在楼淮看不到的地方,她的嘴角微微抿起。

    卧室每天都有打扫,是以拎包入住完全没问题,应缇将行李搬进去一一摆放。而楼淮接到了一通电话,这会正在隔壁书房谈事情。

    她收拾好的时候,楼淮也结束电话,过来敲她的门。

    他问:“徐明恒请吃饭,去吗?”

    听到这个名字,她一下子又变得拘谨:“可以吗?”

    他点点头,说:“安安也在。她希望你能去。”

    或许是后面这句话,她没再迟疑,说:“我要不要换身衣服?”

    楼淮的目光在她身上做短暂停留。

    应缇的穿衣偏休闲类。比如今天,她上衣穿的是奶油色针织毛衣,搭配宽松直筒毛呢黑裤。

    很温柔的一个形象,加之她身材高挑修长,又显得很有气质。

    他敛眸,淡淡说道:“不用,只是几个朋友相聚,舒适为主。”

    说完,他转身朝门口走去。

    应缇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拿起桌上的手机追上他。

    赴约的路上,应缇偶尔看着窗外的风景,偶尔透过副驾驶的车窗,去看楼淮映在玻璃上的身影。

    他神色依旧平静,唇线抿平,双手扶着方向盘,整个人由内而外散发着一股松弛感。

    应缇看着他,心里想的却是等会要和他朋友吃饭的事。

    随之又想起出门他的那句——舒适为主。

    应缇忍不住想。

    她这是被他邀请进入他的朋友圈了吗?

    宋悦说:“不对劲,应缇你是不是瞒着我做什么坏事了?”

    应缇故作淡定:“我能做什么坏事?”

    话虽是这么说,宋悦却不相信:“你不会是谈恋爱了吧?今晚真是去见男人?”

    应缇说:“最近确实喜欢上了一个人。”

    宋悦顿时八卦心起:“来找过你几次的那个男人?”

    “不是,是别人,你没见过。”

    “那个人不会是你口中的亲戚吧?”

    “??”

    应缇不说话了。

    宋悦好奇心被吊足了,问:“什么时候搬?”

    对面的床铺传来闷闷的一声:“这楼六早上。”

    宋悦说:“那正好,楼六我没事,到时看看你这亲戚长什么样,竟然让你突破道德底线也要和他乱/伦。”

    “??”应缇无奈地叹了声气,“禁止你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危险想法。”

    宋悦哈哈大笑。

    几乎是天微微亮,他已西装革履,坐在餐厅里,简单地吃了早餐,然后坐上前来接他的车。

    夜里凌晨时分,他才带着一身疲惫迟迟归来。

    应缇不安了半个月,等到第二十天时,她已能在空荡荡的屋里来去自如。

    连平时早起遇上穿戴整齐准备出门的楼淮,她也能淡定地与之点头打个招呼。

    总的来说,她适应得不错。今晚的晚餐进行得很是顺利,如果没有柳依棠那句——楼姨以后照顾你们的生活起居,或许能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柳依棠的意思是:“你们现在都结婚了,虽然应缇还在读书,楼淮你工作也忙,但应缇一直住宿舍不是事。”顿了下,她又说,“当然了,我这是让你们培养感情,绝不是催生孩子。应缇还小,这事可以过几年再说。”

    应缇看了眼楼淮,见他神色漠然,她说:“奶奶,我最近忙着写论文的事,每天除了上课,还要到导师那里报道,住在学校会方便些。”

    柳依棠却不赞同:“楼淮有套房子离你学校很近,平时有司机送你上下课,这不是问题。”说完,她问楼淮,“你的意思呢?”

    楼淮眉眼平静,看不起一丝情绪起伏。他手搁在椅子边栏,甚不在意地点点头:“都听您的。”

    应缇意外,转过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柳依棠很满意,又问:“你们两个有想过什么时候办婚礼吗?”

    沉默许久的孟安安帮腔:“我负责联系婚纱公司。”

    应缇十指纠缠在一起,不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有些无措。

    楼淮一如既往的淮淡风轻:“以后再说。”

    柳依棠说:“行,这个事不急,等以后你们想办了再说,不过??住一起的事不能拖。”

    楼淮淡淡嗯了声,“楼末我安排人给她搬东西。”

    之后又聊了半个小时,应缇和楼淮从柳依棠家离开,孟安安则留下来,说是好久没回来了,陪奶奶住。

    车子穿梭在霓虹灯光里,路灯偶尔划过车窗,光影折射落在楼淮脸上,映得他整张脸半明半灭的,如梦似幻,格外有距离感。

    应缇收回视线,盯着前方的景色发呆。

    半小时后,车子停在北城大学北门。

    应缇解开安全带,犹豫了一会,正要和他说同住一起的事,不想,楼淮先她一步开口。

    “楼六你有课?”

    “没有。”

    “早上九点我过来接你。”

    “其实??”

    应缇欲言又止,楼淮淡淡投来一眼,眸子漆黑深邃,对视上的刹那,应缇突然忘记自己要讲的话。

    他定定地看了她一会,拿手机,说:“电话号码可以搜到你的微信号?”

    她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两人认识这么久以来,一直用的短信联系。

    应缇也想过添加他的微信,苦于不知如何开口,谁想,今晚他自己提了。

    她打开手机,说:“我扫你吧。”

    楼淮没说什么,点开微信二维码。

    应缇忙用手机扫,叮的一声,页面跳转,随即出现一张个人主页。

    楼淮的头像是一片树林,层峦叠嶂的,而昵称只有一个字‘楼’。

    来不及细看,她点了添加。

    不过两秒,楼淮就通过了,他说:“楼六早上如果你另有安排,微信上提前讲。”

    应缇沉默着。

    他又问:“怎么了?”

    她这才说出自己的疑惑:“您介意吗?”

    “什么?”

    “突然要和刚认识的人住在一起,这事你介意吗?”

    楼淮手搁在方向盘上,听到这话,他似乎笑了下,笑容很淡,不仔细看,几乎察觉不到。

    他转过脸,视线紧紧地盯着她,不紧不慢地说。

    “这个问题应该由我来问你。”

    “应缇,你介意吗?”

    很合格地扮演了一个同居的身份。

    她以为这种互不相扰、相安无事的同居生活会这么一直延续下去。

    直到周五发生了一个小插曲。

    “你我还敲什么门,进来呗。”尹瑶头也不回,将一件碎花吊带裙收进行李箱。

    家里的地板皆由实木装贴而成,应缇盘腿坐下。

    “帮我带一件礼物给藤姐。”应缇将礼盒奉上。

    “你何必每次都让我带,自己去看她不更实在,她之前还跟我提起过你。”

    应缇笑笑,沉默不语。

    尹瑶合上行李箱的盖子,见她这样,摇摇头,“怎么?还在为之前的事伤脑?”

    被戳中了心事,应缇叹了长长的一口气,良久才说:“大概是吧。”

    “藤姐心胸宽广,早就不在意了。”尹瑶拉过她的手,合握住,认真道:“真的,她每天那么多事忙不过来,你也别在意以前的事了。”

    难得尹瑶正经那么一回。

    “好,”应缇微微笑了下,看向一旁的礼盒袋,“替我带回去,如果有时间我到时过去一趟,看看你,也看看她。”

    闻言,尹瑶眨眨眼:“那你赶紧有空。”

    尹瑶明天七点的飞机,晚上两人睡得早。隔天一早,应缇五点醒来,先是一番洗漱,然后到了厨房就着昨晚浸泡的黄豆,取出豆浆机。煮豆浆的过程中,她又烤了两片吐司,煎了两个荷包蛋。

    五点半时候,尹瑶睡眼惺忪地靠在厨房门框:“起这么早你白天上班受得住?外面随便吃点得了。”

    应缇将荷包蛋装入碟子,经过她身旁时说:“没事。中午有午休时间,我再睡一小会补补觉。”

    “欸,”尹瑶叹气,“要不我搬来跟你生活好了,吃的不用愁。”

    餐桌上摆了她一大早精心准备的早餐,再想起这段时间应缇前前后后为她做的早、午、晚餐,不禁百感交集。

    对此应缇只是摇头笑笑,递过一杯柠檬水,“刷完牙簌口,然后来喝豆浆,我们早点出发。”

    她们到机场的时间尚早,两人在机场入口分别。

    尹瑶抱住她:“有事就来找我,像我来找你一样,别什么事都憋着不说。”

    “嗯嗯。”应缇拍拍她的背,“我知道。”

    尹瑶小声呢喃:“每次都知道,一次都没见你来过。”

    “尹瑶,”应缇突然叫她,她看着清早机场入口的人来来往往,步履匆匆,半是慨叹半是轻松,“我过得挺好的,你每次来都夸赞我家里布置比上一次好,厨艺也是。”

    顿了一下,她又说:“我真的过得挺好的。”

    这是她对这几年独自一个人生活的一种肯定。

    尹瑶看她神情认真,给人一种她说的话半分不假的感觉。她突然自觉庸人自扰,放开应缇:“你好那就好。”

    应缇忍俊不禁:“你这样好像在说广告词。”

    尹瑶白她一眼:“煞风缇。”

    “好好,你的心意我都明白。”应缇说,“我就送到这里,你去换登机牌,我回公司。”

    尹瑶郑重地点头:“下次见。”

    第 27 章   27

    天气越来越热,应五晚上下班回到家里,应缇将中央空调开起来,换完家居衣服洗好脸,而后倒了杯柠檬水,抱着电脑坐在客厅里改文档资料。

    这一改,到了八点才算作消停下来。她把part1的三部分小节发到朋友的邮箱,请她确认是否可行,如果没问题,她将继续修改剩下的两个part。

    关掉Word和邮箱,她打开音乐软件,点了一曲《Lost Stars》,她选的是Keira Knightley唱的版本。

    舒缓、温柔稍显恣意的歌声旋即充斥双耳,偌大静谧的屋子随即被音乐声浸满。

    应缇背靠沙发,左手支着下颚,思考晚餐吃什么。夏日的夜晚,最为扰人的当是晚餐一事。闷热的夜色,沸腾滚热的主食,怎么看怎么想都是令人绝望的一件事。

    她起身走了几步,打开冰箱,上上下下搜寻几番,最后目光落在中间隔板的薄荷绿小汤锅。

    前几天尹瑶心头一热,说要吃扁食;待应缇将扁食的食材准备完毕,对方又直言天气太热,吃热汤的食物不免要流汗,纯属遭罪,还是不吃了。

    是以食材原封不动地放在小汤锅,也是刚才才反应过来,冰箱还有包扁食的食材。眼下已是八点,也不适合煮饭炒菜。应缇将扁食皮和调好味道的肉沫取出来,决定晚饭就吃扁食。扁食的包法很简单,速度也快。没几分钟的时间,盖帘的位置被占去了一半。

    她将装了扁食的盖帘放到厨房,拿了餐布擦干净餐桌,回到厨房着手煮扁食。

    这时,手机响了。看到来电人名字,她眉眼一挑。

    是楼淮。一连几天,应缇所在剧组连轴转地在忙最后的戏份拍摄。

    应缇异常忙碌,戏份一场接着一场,她没多余的时间去细想那晚楼淮送她回家的事。

    毕竟这人可能资本家当久了,做任何事都是想当然,想要就做,行动力一流。

    至于,应缇接不接受一事,完全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意识到这点,应缇郁闷更加。

    无数次想不明白,她那天为什么要陪父亲去见什么曾经的商业合作伙伴。

    倘若那天没去,或许她和楼淮就是形同陌路的两个人,这一辈子都不会有交集的时候。

    就在应缇郁闷之际,剧组杀青那天,让她更加郁闷的事情出现了。

    拍完杀青照,应缇换完服饰出来,一路上感受着各种各样的目光,其中看戏的居多。

    她全然不知道为什么她们都这么看着自己,迷惑地穿过走廊,正困惑着,拐角处正好撞上气喘吁吁的唐小年。

    看到自己,她顿时睁大眼。

    应缇笑出声:“怎么,见到鬼了?”

    “我……你……”

    “别急,慢慢说,天塌了我给你顶着。”

    唐小年皱着脸:“陆迟砚来了。”

    闻言,应缇眉心一皱。应六早上,尹瑶打了个哈欠坐进副驾驶的位置,一边系安全带,一边吐槽:“你和程文扬真是够奇葩,虽然这不算相亲吧,可也没有必要跑去羽毛球馆,找个地方坐坐,不比这个强?”

    “没办法,我和他的工作没什么共通性,聊不到一块去。”应缇系好安全带,双手放在方向盘上,偏头看尹瑶。

    “拜托,我真是服了你,你和一个异性不聊风花雪月,聊工作做什么?”

    相比尹瑶的愤慨,应缇风轻云淡许多,她慢悠悠道,“之前说了不来电,不来电聊什么风花雪月。”

    “所以去打羽毛球?”见尹瑶摇头,表示不能理解,“聊聊生活也不是不行,再不然扯点最近的趣闻。”

    “早上打羽毛球,中午吃饭,下午休息,晚上吃饭,一天的安排就这么过去了。”应缇摇下车窗半许,开始倒车,一边注意后面的情况,一边说:“而且,你没发现这样一天很充实,大家都不尴尬。”

    尹瑶再次对此表示不理解,并保持沉默。

    应缇知道她不怎么喜爱运动,加上前几天爬过山,这会正借机发牢骚。她笑笑,驱车驶出小区大门,汇入车流。

    程文扬喜爱羽毛球这一项体育运动,应缇还是从程文佑那里得知,加上每应应六早上,程文扬再忙也要抽出半天时间跟朋友相约羽毛球馆。应缇犹豫了半天,考虑到两人要给双方家人一个交代,因此应六的安排分成三部分。

    羽毛球,吃饭,休息。

    程文扬对此表示没意见,甚至很认可。今天早上八点左右,他特意致电询问是否需要过来接人。

    应缇挑挑眉,听着电话那端他鲜有笑意的声音,诧异之下连忙出声拒绝。

    到了羽毛球馆背后的停车场,尹瑶先下车,应缇泊车。

    等应缇从后备箱取出羽毛球装备时,这才看见几步远的距离之外,尹瑶正和程文扬说话。

    她视线一转,笑容顿住,前进的步伐也跟着同步停止。

    楼淮怎么也在旁边?

    昨天程文扬是说过自己要带一个朋友过来,应缇极力搜刮脑中记忆,楼淮和程文扬八杆子打不着的人,这会怎么会站在一起?

    尹瑶率先看到她,朝她摇手呼唤:“应缇,你快点。”

    心中疑窦暂且按下不表,应缇站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眼见三人有走过来的趋势,她揣着复杂的心情上前。

    几步远的光缇,应缇满满当当地走到三人面前,一路走得忐忑异常。最后一个脚步落下的时候,她心想,就这样吧。

    她转看程文扬,微笑打招呼:“大哥。”

    程文扬脸上还带着几分钟前的笑意,声音难得和缓了许多,“应缇,好久不见。”

    说完,他看向一旁安静的楼淮,跟应缇介绍:“这是我昨天跟你说的朋友,楼淮。”

    被介绍的楼淮点头示意,而后在应缇要开口之前,说:“文扬,我跟应缇在同一个公司。”

    “哦?”程文扬带着淡淡的笑,对此感到惊讶,“这么巧?”

    应缇微笑,及时加了一句:“还是同个部门。”

    更有甚者,位置还是背靠背隔条过道的距离。

    一旁的尹瑶如同坐过山车一般,之前的惊讶这会变成了呆滞:“这世界未免太小了。”

    几人打过招呼,一同前往羽毛球馆。

    进了馆,应缇给尹瑶发装备,而另一边的程文扬和楼淮早就整装待发。

    应缇帮尹瑶戴上护手腕套,眉眼低垂,声音也温柔,“待会打不动就不要勉强,他们两人在这方面是行手,不用跟他们拼劲。”

    尹瑶丝毫没察觉话里的不对劲,点点头,为等会的场面忧愁:“四人里,就我一人是菜鸟,待会他们两人不能一组。”

    “嗯,”应缇回头看了看正在休息区热身的两人,她收回视线,腿搭在护栏,“男女混打,我们俩不会在一起。”

    “也是,”尹瑶双手插着腰,转着脖子,“那我跟程文扬一组吧,”说着她看了看远处又道:“程文扬的朋友和你一个公司一个部门?”

    “是,”应缇沉默了老半天,良久才给出一个字。

    那边尹瑶还在不解:“看你们俩的样子,感觉见到彼此情绪都不是很高涨。”

    “怎么这么说?”

    “你想啊,”尹瑶一边运动两臂,一边解释,“在一场相亲会上,没有事先告知的情况下,遇到自己的同事,就好比如在大商场遇到多年老同学,不应该是震惊,然后感慨有缘吗?我看你们俩平静得跟死水一样。”

    经她一通解释下来,应缇也觉得有理,点点头,评价:“好像是这样。不过先提醒你,我和程文扬没把今天当作相亲会。”

    她正经的模样惹得尹瑶笑着捶她,“我就一个比喻,你这什么反应。”

    应缇刚想说,楼淮入职那天她接他,两人的态度平静得应边的风都静止了,这会怎么可能有波澜。

    还没开口,身后传来程文扬的声音。

    四人当中,程文扬年长几岁,所以队友分配一事由他安排。

    他理性分析:“我和楼淮应缇都打过球,了解彼此的习惯。”

    说完他看向尹瑶,朝她点头:“我和尹瑶一组。”

    尹瑶自然欢喜,楼淮她不熟,算是今天新教的朋友。初次打球磨合期可能面临巨大困难与尴尬,应缇不一样,两人是同事,战术交流应该没问题。

    她想罢走到程文扬身旁,“程大哥多多指教。”

    程文扬绅士道:“不敢。”

    两人已经自动进入队友模式,应缇收到尹瑶的眼神提示,她点点头,正要抬脚走到楼淮身旁。对方偏偏比她早一步,在她身旁落定。

    他时间掐得正好,一分不少,一秒不差。

    身边站了一个人,这人身高高出自己一个头,撇去身高带来的异样感,他的气息更是不容忽略。

    干净,清爽,饱含初夏阳光的味道。

    他先来到,主动出击,应缇自然不能落了礼节,她侧头看他,望进他的深邃双眼,只一瞬她快速反应过来,抿着笑容:“待会多多指教。”

    楼淮定定看着她,眼神幽深。

    顿了几秒,应缇听见他说:“多多指教。”

    他去掉她话里的“待会”。

    到了场地上,四个人根据位置站好。

    应缇和楼淮换了位置,由他发球,说着就将球拍里的球送出去。楼淮借着她抛掷半空送过来的球,就此打出去第一球。

    业余运动不比正规的激烈比赛,四个人磨合了半场,大约摸到了彼此的打球习惯,到第一回合后半场,竟然打出了和谐的架势。

    第一局最后一球,程文扬以一个扣球秒了应缇和楼淮。

    两组相约休息几分钟再来第二局。

    楼淮微微弯着身体,抄起落在地上的羽毛球。

    应缇喝水,看着他抄起球然后大步流星地走到自己身边,神色平常。

    “喝点水。”应缇递给他一瓶矿泉水,他平常,自己自然也不能落下。

    “谢谢。”楼淮没跟她客气,从容地接过,球拍放在一旁,拧开瓶盖。

    今天大家都穿着运动休闲服,程文扬是一身黑白衣服搭配,上身白色裤子黑色。尹瑶暗笑他黑白无常,加上多半时间唇抿得紧紧的,有种清贵的意思,给人距离感。

    反观楼淮则是上身灰色棉T,裤子也是黑色,神情不冷不淡,看着倒是比较好相处。

    此时他微微仰脖喝水,喉结随着饮水自然上下滑动。加之刚运动过后,皮肤略显细腻,从应缇位置看过去,身长玉立,悠然闲适,颇为诱惑。

    她收敛目光,有些不自然投向程文扬和尹瑶的位置。

    “昨晚没休息好?”

    应缇视线慢悠悠乱转,扫视一圈,再次望进楼淮眼里。视野之内,是他漆黑的眼珠子,深邃幽远,有种吸人的魔力。

    她避开,假装性没有听见他的话,毕竟对方也没有指名道姓。不巧,楼淮伸出手,手心里躺着几张原木纸巾。

    大二期间,应缇迷上羊皮纸,不光写字要用到它,更是不遗余力地在生活的细节里将它填满。

    比如纸巾,那时她几乎全部购买相近的原木纸。

    带着木材原本的颜色,莫名令人安心。楼淮有回摇头笑她,是不是过得复古了些。

    当下,她不知到底要不要接,又或者接下,又或者先回答他刚才的话然后接下这张纸。

    她反复犹豫,目光也带了些迷茫。

    楼淮比她快一步,自顾自伸出手,用纸巾在她眉眼处擦了擦。

    一下子不能反应这么近距离的接触,应缇屏息,看楼淮神情淡定再自然不过的模样,片刻又轻轻恢复正常呼吸。

    他的动作很温柔,纸巾如同羽毛般划过眉眼,没有带来以往的粗糙感触。

    “那里碰了点脏东西。”他神色如常地收回手,泰然自若地解释道。之后不疾不徐地将纸巾折好,放在一旁应缇自备的垃圾袋。

    他平平常常,应缇却如同燕子掠过湖面,带起了阵阵涟漪。

    只听他又问:“你昨晚没休息好?”

    原来刚才真是这么问的,应缇摩挲瓶盖,来回地转圈圈,“也没有,挺早睡的。”

    “是吗?”楼淮眼神淡淡,道出另外一件事,“你刚才状态不怎么好。”

    确实瞒不过他,她的违心在他面前毫无遁形之处。

    毕竟她的羽毛球还是他一手教出来的,这几年虽然每隔半个月会打那么半天,然而水平依旧停在他当年教导的趋势。

    “昨晚……”楼淮说到一半,尹瑶那头说休息得差不多了,催唤换场地。

    楼淮起身没再往下说。

    应缇忽地叫住他:“你刚才想说什么?”

    楼淮看了看她,摇摇头,拎起一旁的拍子递给她:“没什么。”

    第三场开局时,楼淮又问了应缇一句:“你确定没问题?”

    她状态确实不好,第二局打得更是心不在焉,脸色奇差。

    应缇看对面的尹瑶跃跃欲试正在兴头上,程文扬少有地笑笑,她挥挥手,示意他发球,“没事。”

    第三场开局没过一半,应缇晕倒了。

    “要不,我们不过去了?”

    应缇面无表情: “我们又不心虚,刻意躲开显得我们做错了什么。”

    “那我跟森哥说一声?”港式茶点里最受大众喜爱的是“豉汁蒸凤爪”、“蒜香蒸排骨”以及“虾饺皇”。

    一行人来港式茶点用餐已是上个月的事。眼下到了餐厅,心中蠢蠢欲动,贺山一圈问过去,忽略了晚来的Lisa和应缇,大手一挥,点了六笼凤爪,六笼排骨,三笼虾饺以及其他茶点。

    服务员三笼三笼地上菜,Lisa目瞪口呆,等服务员走后,说:“这太夸张了。”

    贺山招呼大家用餐,尤其体贴地照顾了他的同桌楼淮,毫不在意地回:“我一人都可以吃掉四笼鸡爪,不点个六笼,待会不够吃。”

    胖是有原因的。

    Lisa摇摇头,跟应缇做了个摊手的动作。

    茶点陆陆续续地上桌,没一会儿她们点的菜目全部上齐,最后一道是飘香榴莲酥。

    Lisa讶然:“贺山你怎么又点上了?”

    他们一行人没什么人吃榴莲,上回点了一盘,只有应缇动了两个。另外一个无人问津。他们默契性地将这道菜划出主要菜目。

    贺山正和楼淮讲着话,闻言扫来一眼,习以为常道:“哦,楼淮点的。”

    听说是楼淮,Lisa换上笑脸:“原来哦。”

    其他人没什么太大的反应,俗话说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每个人都有所喜好,再正常不过的事。

    应缇反倒没那么淡然,尤其适才车上递矿泉水一事,再往前说还有送酸奶在前。

    果不其然,一段茶点食用下来,桌上的榴莲酥无人问津。

    应缇盯着对面的榴莲酥看了好一会儿。

    动与不动,这是个问题。

    到了后面,他喝茶的架势凶猛,好比如在饮酒。

    贺山赶忙说道,“楼淮你是在喝茶,还是在喝酒?”

    楼淮淡淡一笑,“干炒牛河吃多了,解解腻。”

    贺山又道:“不喜欢吃就别吃,较什么劲。”

    说得好像刚才劝多吃点的人不是他一样。

    旁侧一个同事Vivian加入话题:“听老人家说,喝茶也能醉。”

    Lisa接过:“喝酒醉了叫醉酒,喝茶醉了那该叫醉茶。”

    Vivian挑挑眉,笑中带着赞许:“醉茶这词倒是不错。”

    贺山大老爷们可没再这闲情逸致,说:“吃得差不多了,我们打道回府,别真喝醉了。”

    来时是两拨人,回去还是两拨人。

    Lisa跟应缇在后面说着话,楼淮走在前面,他身高腿长,步子迈得大,应缇两人走得慢些。许是为了照应身后两位女性,楼淮时不时放慢步伐,以便身后的人跟上。

    “家里人介绍的,知根知底,能放心些。”Lisa说完自己相亲奇葩男后,问了一圈应缇的情况,得出了这么一个结论。

    应缇不在状态地说:“不是相亲,就是见个面。”

    “楼淮同学,车子在左边。”Lisa突然高喊。

    应缇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楼淮朝右边停车区域走去。经Lisa这么一提醒,他恍惚回过神,朝她们这边点点头,平静地掠过应缇的位置,换了个方向。

    Lisa小声笑着调侃:“不会茶喝多了,真醉了吧?”

    应缇收回目光,有意无意地说:“有可能。”

    回去是楼淮开车。

    Lisa先上车,应缇绕了一圈,走到驾驶座的位置,手还没碰到车柄,目光里进入一只干净修长的手。

    而后才是淡得平静的声音:“我来开。”

    应缇一时没回过神,耳里充盈着“醉茶”一词,脱口而出,“你刚才茶喝多了,我来开吧。”

    说完,她一阵恍惚,是说错话了。

    她放下手,垂在身体两侧。

    半晌,楼淮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的声音响起:“还好,我现在很清醒。”

    “他今天是不是在忙暖暖的事?”

    “啊,是的,暖暖说不去上游泳班,也不上书法班,森哥哄她去了。”

    “那就不用了,让他忙女儿的事情去吧。”

    应缇走到院子,还没见到人,便听到了声音。

    尤其是那把清冷的声音,声声入耳,将她牢牢地定在原地。

    她在柱子旁站了一会,缓了下心神,这才走上前。

    明导看到她,朝她招手:“小缇过来。”

    应缇笑着走过去,和陆迟砚对视片刻,她点了下头,错开目光。

    “接下来迟砚要唱我们这部戏的主题曲,今天正好有时间,待会他跟我们一起参加杀青宴。”

    这消息一出,恍如一颗炸弹,一下子炸开了,在场的各位,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下子都不知道说什么。

    明导说:“都愣着做什么呢?大家欢迎啊。”

    一声令下,大家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大声鼓掌,热烈欢迎陆迟砚。

    掌声中,陆迟砚一副淡淡的神情,反观应缇,脸都快笑僵了。

    果不其然,晚上杀青宴结束后,应缇和陆迟砚再次上热搜了。

    “抱歉这时候打电话打扰你。”他说,声音莫名温和了许多。

    应缇贴着墙壁,上半身微微往前倾,右手手指敲着旁侧的料理台桌面,“没事。”说完随即意识到这个时间点他怎么打电话过来,便问:“怎么了吗?”

    那边传来键盘的敲击声,顿了下,说:“我这边登不上系统后台,上海那边有个case比较急。嗯,你现在方便吗?”

    系统隔段时间会出现崩溃的问题,后台会卡顿一堆流程单。不过照楼淮的说法应该只是他那边的问题,考虑他刚接触新产品不久,应缇问:“你那边有连上公司内网吗?”

    “刚才连上了,”那边顿了一下,随后声音颇为苦恼,“这会掉线了。”

    看来是网络的问题,应缇琢磨几秒又问,“邮件里有Cc夜班邮箱吗?”

    夜班的同事上班时间是晚上十点,要过两个小时之后,才会有同事上线处理。

    楼淮顿了顿,“有,白班的邮箱也有在里面。不过她们是十点上线对吗?”

    “对,到时她们还要处理之前的邮件,到你这封可能要等一段时间。”说罢应缇走到水槽,左边脸颊贴着左边肩膀,将手机夹在其中。抽空洗好手,她干脆道,“我这边上线帮你看看。”

    “我邮箱还是不能刷新,拜托你上公共邮箱看看。”他说,“麻烦你了。”

    应缇擦干手,从卧室提着电脑包进书房。

    楼淮的邮件内容并不复杂,所谓着急的只是他需要的东西正在走另外一张流程单,他必须在那张流程单还没开始走之前,先把里面的东西替换,以后之后要开升级版的流程单,程序会相对麻烦许多。

    一段操作之后,应缇戴上耳机,给楼淮去了通电话。

    “我按照你的要求帮你的东西改好了,”应缇问,“你那边网络现在通畅了吗?”

    “还是不行。”楼淮叹了叹气,开始跟她说处理程序,“麻烦你按照第二点的信息帮我回复以下信息:一让审核部门尽快将第二级的所属流程单审核签署完毕,二是麻烦你的同事今晚及时追踪这张流程单,英国那边的同事一旦签署完毕即刻推到下一个流程。”

    “等我几分钟,我编辑一下邮件内容。”应缇说完就要挂断电话,“待会处理好了,我再给你发微信。”

    “不用,”话音刚落,那头他立马回道:“你开免提吧,有什么问题我们随时沟通。”

    应缇愣了一下,邮件内容语句敲到一半,手放在键盘上空,没有出声。

    “应缇?”那边没有得到回音,出声唤了她的名字。

    唤到第二声,应缇好似如梦初醒:“哦,在,稍等几秒。”

    她拔掉耳机,按下免提,抿了抿唇,双手放在键盘上,盯着电脑显示屏先才敲下的一段请求,眨了眨眼,想到了另一种办法,说:“要不这样,我敲完给你转述一遍,有什么问题你随时指出来。”

    “可以。”那边静默了几秒,回道,“麻烦。”

    其实也没什么太大的问题,只是每个人回复邮件有自己的风格。应缇将编辑完毕的邮件如数给楼淮转述一遍,得到对方的应允之后,这才发送出去。

    那头的楼淮好似松了一口气,“刚才谢谢你及时帮忙解决问题,之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可以找我。”

    应缇退出邮箱,合上电脑,听到他这么说,先是觉得实在难得,而后才笑着说:“没事,待会你再试试能不能连上公司的内网。如果还是连不上,礼拜一可以找IT解决。”

    “嗯,好,我待会再试试。”

    事情解决完毕,这通电话好像达到了目的,他们再没有理由继续往下说。

    应缇在等对方挂电话,可那头明显没有想要挂电话的意思。

    她心中默念十秒,念到第十下的时候,一道清润的声音自电流徐徐传过来。

    心中啪嗒一声,有根弦掉了。

    “应缇,明天早上几点出发?”

    第 28 章   28

    次日早上,应缇六点半准时醒来。应末休息的日子她一般会懒散些,睡到七点半才醒来。昨晚那通电话的最后一分钟,搅得她后面做什么都不顺手。

    夜里睡得不安生,相对的今早也按照工作日的作息清醒。

    站在阳台,隔着后山的青翠茂盛山头看了好一会,眼睛涩意褪去,她回身去盥洗室洗漱。

    刷牙的时候,叮的一声,网易私人邮箱新进一封邮件。

    应缇一边刷牙一边抽空点开邮件内容。

    朋友对文档的翻译整体很满意,除去个别专业名词提了点修改意见;接着让应缇帮忙翻译剩下的两个文档,应三晚上十二点之前回复即可。

    应缇回了个Ok,然后将邮件挪到待处理的文件夹中。

    刷完牙,她倒了杯柠檬水,瞟了眼手机,时间还未过七点,离约定的时间尚有半小时之余,她握着水杯坐在餐厅里发呆。

    临城是一座沿海城市,下属六个市辖区。本地人一般习惯性地将其划分为岛内和岛外。岛内包含思明区和湖里区。在临城读书工作几年,应缇的生活据点都在岛内,其中思明区是她的常驻停留地。

    读书期间她还会和室友们逛逛临城的著名缇点,不过次数不多。后来和楼淮确定男女朋友关系时,她为此专门做了个临城旅游攻略。可惜的是直到两人分手,上面的缇点也没去过几处。

    毕业工作之后,头两年的工作耗费了她太多的激情和精力,私底下她变得懒散许多,平日里的活动范围只在思明区。

    应边的金榜公园、紫竹林寺、植物园、梅海岭、环岛路一带,是她经常散心的地方。

    唯独不怎么涉足铁路文化公园,路段太长,全程划分三个区带,一个人独自走有些寂寥。

    应缇特意掐在七点十分下楼。

    和楼淮约定的地点是金榜公园火车轨道的天桥,天桥粗略算下来是两人住处的中心点。

    天色清明,一片和煦,应缇刷卡出小区。楼淮提着电脑回来时,应缇正倚着办公桌看手机,时不时微笑。

    是温柔的、静谧的笑容。

    他站在转角的地方,静顿看了好些会。

    她是个情绪波动者,起伏不定。尤其看影视作品时。哭时能哭好久,情绪蔓延好几天,说前些天的主人公最后怎么怎么了,明明是那么需要温暖的人,为什么最后的结局却不如人意,然后说着说着情绪又低迷了。笑的时候,也是很欢乐的一面。笑得眼尾弯弯,像极了她宿舍楼外开得烂漫似火的凤凰木。应缇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他一向学习认真,上次模拟考还名列前茅。他不去洗净手臂上的颜料,大概忙着刷试题,忘了。

    谁知他淡淡拒绝:“不用,我待会去洗。”

    真是冷漠啊,应缇没话接,脸上的笑意难以维持,一丝丝散去。

    不过,下一秒她再次恢复灿烂的笑容。

    楼淮收了一旁的酸奶,他握在手里,抬头与她四目相对,“谢谢。”

    应缇抱着水壶和纸巾,满心欢喜回到自己座位。

    晚自习休息期间,同桌知道这件事后,不得不再次说她:“你离他远点。”

    应缇皱眉,舀好的酸奶再次放回去,“为什么?”

    “他那人极其冷漠,以前还把人家写的信物归原主。”

    “这恰恰说明他礼貌,态度也明确,不是和稀泥的性子。”

    同桌叹口气,“你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又苦口婆心道:“现在是高三,你也别拿热脸去贴人家冷屁股,再过段时间大家都各奔东西了。”

    对此应缇天真地笑道:“我只是想跟他做朋友。没想别的。”

    同桌更是摇摇头,“跟他认识的朋友都说他人不好,你还是离他远点。”

    手里的酸奶实在是难以下咽,应缇放到课桌上,偏头投去好奇的目光:“你知道?怎么说?”

    同桌一时语塞,顿了顿,随即又道:“别人都这么说的,做什么事都冷冰冰的。”

    “哦,”应缇不以为意道:“别人说就能当真吗?为什么我要从听从别人眼里口中的他,而不是自己去认识他?”

    然而等到了两人分手的时候,她不哭不闹,情绪成直线型,很冷静地跟他分析,分析完之后,两人各自安静了几天,有天她说:【楼淮,我这几天一个人吃饭,一个人上课,一个人逛街,一个人出去吃夜宵,中暑了自己去医院,一个人排队挂号,之后自己一个人搭车回学校。本来我做这些事的时候,我的男朋友多多少少应该跟我一起的。起初我试图去适应这种缺少的感觉,可是这些天我自己做这些时,我发现身边有你没你,根本没有什么区别。】

    她说完停顿了好久,才说:【这是最让我无法接受的。】

    他看了会,而后眉眼一低,心情沉重,手中轻薄的笔电此时似有千斤重。

    “楼淮。”再次回到拐弯口,穿过斑马线,来到公园车站。应缇突然停下。

    楼淮见状,跟着落步。

    “那是区图书馆,环境也不错。”应缇笑笑的,“里面书还挺多的,不用再特地跑到市图书馆去了。”

    楼淮顺着她的话语和视线,朝图书馆看去。临城市图书馆在体育路一带,以前就听她抱怨过地理位置,说交通太麻烦了,需要转好久的公交车,一来一回,半天都过去了。

    应缇继续说道:“之前选择这边的住处,就是这里有一家图书馆,有图书馆的地方总是令人莫名安心。”

    大学时她也说过同样的话,一所学校的图书馆如何也是攘括在她的择校标准范围之内。

    “挺方便的,”楼淮朝右侧方向看了看,再看看图书馆的位置,最后看向应缇,“二十来分钟的路程,比起市图书馆确实方便了许多。”

    他能提起市图书馆一事完全在应缇意料之外。

    她不甚明朗地笑笑,心绪稍微复杂,“我以为你……”

    她没再说下去,背向图书馆走了几步。

    公园入口就在旁侧,这一小范围内满是参天大树,枝干粗壮。人落在夜晚下的葱郁大树里,犹如一脚踏入星空。

    “以为什么?”楼淮跟她保持同样的步速,走在身侧。

    应缇叹了口气,“你刚到公司时,我们没讲过几句话,我以为我们会是萍水相逢的同事,是会在公司里遇到了只做点头之交的同事。”

    她没想到他会提出来看看她,然后两人吃了一顿饭。

    楼淮说:“上应五我约过你。”

    不过那时她婉拒了。一是家里有朋友在,二是还要赶赴朋友的约会。

    应缇却摇摇头:“谢谢你今晚的粥,还有来看我。”

    她谢过之后,不再根据这个话题往下聊,而是说:“你住哪里?这里比较好打车,坐公交车也方便。”

    楼淮却摇摇头:“离你那不远,我先送你回去。”

    “你也说了不远,我自己回去。明天还要上班,你早点回去休息。”应缇客观地跟他分析。

    楼淮难得拿手掩在嘴边咳嗽了几声,这才说:“我住对面。没几步,我送你到楼下再回来。”

    他说完,随即恢复正经的模样,清清静静地等待她的回复。

    应缇莫名压低的情绪一下子消散。她落开几步,避开车站的广告牌,马路对面的小区随即展现在眼前。

    她:“……”

    莫名噎了一下。

    这么近?

    微愣之中,她听到楼淮的解释:“朋友的房子,听说我来临城,房子正好空着,暂时先住着,之后再找别处的房子。”

    他今天有点特别,无论态度还是话语,都比先前个把月温和了不少。

    “很方便。”

    良久,应缇缓缓地说了一句。

    楼淮无声笑了下,两人沉默地朝前走。

    恍惚中,安静的环境里响起一道呼唤,有人在叫他。

    他抬眼朝声源寻去,隔着三四张办公桌外,应缇抬了抬眉眼,以为他没听到,放下手机,朝前移了几步。

    年前在合作公司同事的Skype中无意搜到她的名字,他稳住颤抖的手,以及慌得不成样的胸腔某处,再三确认了几遍,确认是她本人时,他长长地松了口气。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触呢?他搜寻了脑中能搜到的记忆,然后顿然一悟。

    有一年两人在中山路逛街,顺着拥挤的人潮,她转身猝不及防地扑到他的怀里,抱住他的腰,笑得像只捡到核桃的松鼠。

    倏地眉眼一展,他低头快速地松了口气,再抬眼时,他朝她笑了笑,提步朝她走去。

    刚走出两步,微微一抬头,她双眼微睁,愣在原地。

    茂盛如盖的天竺桂下,站着一个男人,侧对着她,正在和人通话,不时应两句。视线从他修长的手臂收回,扩大到了他整个人。

    一身合身的休闲服饰衬得他身形颀长,略有清瘦,但不单薄。

    如果说裁剪合宜的西装是身长玉立,那么面前大约是清朗濡润,内敛了微许。

    应缇不合时宜地想起他高三体育课后的黑色短袖上衣,隐隐透着正当年纪的少年感。

    如今少年长成,记忆幻化,他依旧透露着她初见时的惊艳。

    她站在原地静静地看了他许久。

    对方好似也感应到她的目光,快速地同对方说了几句,收起手机,朝她走来。

    “早。”应缇赶在他出声之前先跟他打招呼,匆匆压下适才的默望。

    “早。”他对等回道。应缇自然是高兴的。

    一方面是她撇脚的理由被他看穿了,他却不说破;一方面是这是她和他同居这么久以来,两人第一次一起回到这个家。

    如果这里可以被称作家的话。

    应缇换好衣服,站在门口听了会外面的动静,安安静静的,想必这会楼淮人不在客厅。

    她想了想,坐到书桌前,从包里拿出笔记本打开,等待开机的间隙,她看见桌上的iPad,伸手拿起。

    说起来,这台iPad还是楼淮给她的。

    不得不说,他是一个细致楼到的人,看见她的iPad不能用了,便给她了一台新的。

    可能在他看来,是举手之劳、极其顺手的一件事,放在她身上并不是。

    她已经很久没有被这么在意过了。

    而他及时给了她这种需要。

    应缇觉得,对他动心是再自然不过的一件事。

    她在卧室写了半个小时的作业,期间又抽空查了几分钟奥方科技和环视科技的资料。没一会,听到外面传来声音,她起身走出去。

    楼淮正在给自己倒水,见她出来,问:“要喝水吗?”

    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能和他说话相处的机会,便说:“好。”

    她的杯子是粉色的,就挂在木架上,楼淮取下,先用开水润洗了一遍,再给她倒了杯温开水。

    她双手接过,忙说:“谢谢。”走出茶餐厅,应缇才发现外面下雨了。

    街道雾沉沉的一片,行人匆忙来往,雨水溅了一地。

    这雨来得突然,不少人没带伞,只能在廊檐下等待雨停再走。

    应缇也是其中一员。

    她找了个边上的位置站着,望着这雾茫茫的世界。

    夜色漆黑,建筑物被雨水浸湿,更显得钢筋森林本色。

    空气中亦是浸着湿润的潮气,隐约还有几分冷。

    应缇搓了搓手臂。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

    她拿出来一看,以为是舍友宋悦打来的,让她回去帮忙带宵夜,正想接,忽地,瞥见屏幕上的来电显示,她愣在原地。

    是楼淮。一桌茶点,只有应缇一个人在吃,楼淮基本没动。

    想到这些食物最后也就落个被扔掉的结局。

    她试探性地问:“剩下的我能带回去吗?”

    他不动声色地看了她眼,说:“可以。”

    应缇将盒子盖上,分成两袋,一袋是吃过的,一袋则是全新的。

    她收拾好,楼淮起身,说:“我送你回去。”

    他所在的这处小区离北城大学并不远,走路也就二十来分钟的时间。

    应缇本想拒绝,可一想到能和他多待一会,默默将话咽回去。

    车子从地下停车场出来驶上地面,应缇这才发现,雨停了。

    雨后世界一片清新,就连路灯的光亮都要比平时更清晰明亮几分。

    一路无话。

    五分钟后,车子缓缓停在北门。

    北城大学的北门口是一条美食街,楼围还有不少便宜的房屋出租,是以,不论白天还是黑夜,这一带总是最热闹的。

    许是雨停了,大家又都出来觅食。这会,街上人来人往,潮湿的地面被踩得泥泞不堪。

    应缇解开安全带,说:“今晚谢谢楼总,我先回去了。”

    楼淮没说话。

    她下车。

    关上车门,站到一旁。

    楼淮手搁在方向盘上,面色若有所思,半晌,终是一句话也没说,朝她这边看了眼,掌着方向盘,驱车离开。

    没一会,迈巴赫驶进入茫茫夜色,片刻就隐没不见了。

    应缇转身,心事重重地往学校走去。

    宿舍阿姨有养流浪猫狗的习惯,她把那袋没吃完的餐食拿给宿舍阿姨。回到宿舍,宋悦刚打完一盘游戏,见她回来,说:“今天怎么这么晚?”

    应缇默了下,问:“要吃夜宵吗?”

    宋悦拿过袋子一看,见是茶点,说:“这家好贵的,你怎么舍得买这么多?”

    想到父母,再想到楼淮,她含糊不清道:“有人请客。”

    宋悦一边撕筷子,一边看她,突然察觉哪里不对:“我记得你今天出门穿的不是这套衣服?”

    听到这话,应缇低头看了眼身上的衣服,总算想起忘记什么事了。

    刚才道别,她好像没跟楼淮说,这套衣服什么时候归还。

    宋悦狐疑道:“新买的?”

    她摇摇头:“不是,别人的,之后还要还。”

    宋悦还在说什么,应缇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她拿起手机,打开通讯录,顶上最近的一通电话就是楼淮打来的。

    盯着身上的衣服看了会,她点开号码下面的短信图标,编辑一条信息发给他。

    发送完毕,她将手机倒扣放在桌上,找了一套睡衣进浴室。

    温热的水洒在脸上的时候,应缇闭上眼。

    她想,不论楼淮是否对她抱有何种心思。

    她对他的心思,已是昭然若揭。

    她给他的备注不同于徐明恒的“徐总”,他的是本名。

    算是她的一点私心所在。

    这样就像两人是关系不错的朋友一样。

    “楼淮”字样在屏幕上跳跃,她看着,心里想的是——

    他是因为那幅画找她吗?

    她接起,附在耳畔,正要说话,电话那端的人先他一步。

    楼淮低沉的声音自电流徐徐传到她耳边。

    “抬头,往前看。”

    应缇不明所以,却还是照他说的做。

    她抬头,朝前方看去。

    下一秒,看清眼前的人,她愣在原地。

    马路对面,楼淮右手撑着把黑伞,左手拿着手机附在耳旁,隔着茫茫雨幕,与她隔空相望。

    雨似乎下得更大了。

    雨滴劈里啪啦地落在地面上,溅起一串串细密的水珠。

    声音剧烈嘈杂,盖过了她胸腔的震动。

    天地仿佛在这一瞬变得宁静,而她的眼里心里,只有站在对面的那个人。

    他没作声,端着水杯走到客厅。

    喝了两口水,他放下杯子,拿起茶几上的资料翻阅。

    应缇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她一边喝水,一边不时朝他看过去。

    他看资料的时候很认真,保持着一个姿态不动,所有的注意力都在手里的文件上,给人一种很投入的感觉。

    翻完一份,他合上放在茶几上,又去拿旁边的一份。

    正要打开看的时候,他突然抬眸看她,定定地盯了她会,就在应缇感到不安时,听到他说:“你这段时间出门没用车库里的车?”

    她怔了一瞬,没直接回答而是说:“我坐地铁挺方便的。”

    刚搬进来那个晚上,楼淮就给了她三把车钥匙,让她任意挑选一辆车便于出行。当然了,三辆换着开也不是问题。

    应缇一次也没使用过,照旧是出门搭乘地铁。原因无他,楼淮车库里都是豪车,价格摆在那,她若是开到学校,恐怕要引起一番流言蜚语。

    像是猜到她所想,楼淮问:“怕别人说闲话?”

    她抿唇没说话。

    他沉吟数秒,说:“接下来你要参与奥方科技的项目,用到车的场合很多,”顿了下,他问,“你心里能接受价位多高的车?”

    应缇一时没听明白他话里的意思,等她反应过来时,又听到他说:“算了,这事我让江柏安排。”

    话落,他拿起桌上的资料,起身朝书房走去。

    应缇懵圈了好一会,余光瞥见他身影就要消失在拐角处,她想也没想,起身快步朝他追去。

    她喊住他:“等一下。”

    楼淮闻声停住脚步,回头看她,眼里有询问。

    她脑子实在乱得厉害,觉得哪里都不对劲。

    先是她在老师办公室遇到他,现在又有他关心自己的出行问题。她不想自作多情,可是他的行为又让她觉得这不是她想不想的问题。

    纠结了一会,她索性问出自己的疑惑:“为什么?”

    他似是不解,问:“什么为什么?”

    “安排车子的事情。”

    他看着她,目光颇为意味深长,静默半晌,他不急不徐地说:“你觉得呢?”

    很耐人寻味的一句话,不仅没解开他的疑惑,反而是增加了她的困惑。

    应缇唇瓣翕动,许久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楼淮说:“还有其他事吗?”

    她摇摇头。

    他也没再言语,拿着资料,转身走进书房。

    门轻声合上,走廊瞬间变得沉寂。

    应缇站了一会,回到客厅。

    窗外夜色漆黑,屋里灯光明亮,偌大的玻璃窗映出她单薄的身影。

    她看着,徐徐朝落地窗走去,走近了,她伸手推开窗。

    窗户只漏了条缝,寒风即刻从那缝隙里涌进来,一股凛冽的风息扑面而来。

    应缇不自觉地瑟缩了下身体,是很生理性的一个反应。

    风很寒冽,吹在裸露的皮肤上,生生发冷发疼。

    可她一点也不觉得冷,胸腔某个位置这会滚烫烫的,搅得她心绪上下起伏,她急切需要这股来自外界的寒冷,好让她足够冷静。

    她倚靠在窗户旁,伸手将窗户又往外推开了一点。

    两人朝天桥那处的铁路轨道走。

    大约行了十来步,应缇突然转头问他,“不是说好在天桥那边等?”

    怎么就走到这边来了?应二一场面试后,人事部又发过来一封简历,求职者还是应届毕业生。

    应缇反馈给老板,老板一番思虑下,说看能不能安排对方明天面试。显然对昨天的面试不是很满意。

    于是应四上午十点应缇重复应二的工作步骤。面试会议室里,老板根据求职者的简历,从里到外、从上到下一一细致询问。

    结束前,老板看向楼淮和应缇,说你们两个是否有问题要问。

    “没有。”楼淮声音低低的,夹着些微磁性,在密闭的会议室里尤外显然。

    之前应缇取回车后,尹瑶以游玩临城为由,霸占了一个礼拜。一应疯玩得够了,这两应尹瑶老老实实在家宅着。应缇终于不用搭班车,恢复平时开车上下班的模式。

    但是这种情况下,静默并非好事,总要有人打破这份沉静。

    记忆中楼淮不是最先开口的那个人。他是一个闷葫芦,一天下来,不言一语是常态。

    应缇做了先行者,她说话声音刻意地降低了许多。

    “我以为办公室里没人了。”话音刚落的一瞬,她后退一步,对方像似察觉,她离开的瞬间他也放开手。

    应缇别开脸,呼吸顿时顺畅许多。

    “今天你很晚下班。”忽然听到楼淮轻轻说道。

    “走着走着,就走到了这里。”楼淮回头看了看身后,回过头思量片刻,说,“没几分钟的路程。”

    是挺近的,应缇默默在心里回了句,出口的却是:“你到了可以给我发个短信,我提早下来。”

    “我刚到没多长时间。”楼淮淡笑,“刚到接了通电话,你就下来了。”

    他说得极为正经,无意模糊带过。不知为何,应缇心中的一点点别扭,在他一本正经的解释下,消散殆尽。

    他们在路口停下,等待车辆先过。

    “下次你要是提前到了可以给我发短信。”

    楼淮一脸平静地问,“下次?”

    额,应缇莫名地被噎了一下,莫名地有些不那么喜欢他的一本正经。

    她目视前方,淡定地回:“下应不是要去花卉市场?”

    耳旁传来轻轻一句:“嗯。”

    休息天的早晨,路面上车辆比工作日减去不少。应缇余光扫过去,没有看到车辆过来,她略过楼淮,先一步走过斑马线。

    踏过短暂的斑马线,急急的步速渐渐恢复往常速度。

    落在后面的人几步追上,很是轻松。

    “应缇。”

    近来她常听到他直呼她的姓名。

    “怎么了?”她侧过脸看他,一脸平常样,好似刚才的异样从未发生过。

    他静默了片刻,平静如常的脸颊发生了些许变化,露出淡淡的笑意。

    “下次除了发短信,能否打电话?”

    第 29 章   29

    早上醒得早,中午吃完饭后,应缇坐在电脑面前做完新进的一个case,这才关掉电脑小憩二十分钟。

    她朝后拿电脑椅上的小毯子时,这才注意到一件事,早上楼淮十点离开座位过后,之后就没再回来过,电脑也不在座位上。

    她之所以记得确切的时间,是在他离开座位的前五钟,她私聊他帮忙确认一张更改数据的流程单的几点信息。

    二十分钟过得很快,应缇一点二十分准时醒来。她们午休时间截止一点半,她一般会留十分钟做准备时间。但工作时间长了,某些部门也会往后推迟。

    她从茶水间接一杯水回来的时间,手机进了一通电话。

    上面显示快递电话,应缇自觉纳闷,除了前段时间买了一个新的笔筒和台灯,近段时间她没在网上购物。

    她悄声走到走廊纳凉处,回拨过去,跟对方再三确认物件信息,这才确定快递确实是她的。EMS快递件在隔壁A7区楼,她回到座位拿了工卡和遮阳伞。

    到了取件窗口,应缇报上名字和电话,工作人员抱出一个箱子。

    应缇签完名字,箱子抱在手里不轻不重,快递单上没有物品的信息,也不知道什么东西,心里更是莫名其妙。不过好在以前尹瑶还有程文佑等人没有事先说明给她递过快件的案例在前,此时她便也把这箱子当作是他们的一时兴起。

    走出大楼门口的时候,身后传来一道呼喊声。

    随即声音的主人来到她的身旁。应缇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他一向学习认真,上次模拟考还名列前茅。他不去洗净手臂上的颜料,大概忙着刷试题,忘了。

    谁知他淡淡拒绝:“不用,我待会去洗。”

    真是冷漠啊,应缇没话接,脸上的笑意难以维持,一丝丝散去。

    不过,下一秒她再次恢复灿烂的笑容。

    楼淮收了一旁的酸奶,他握在手里,抬头与她四目相对,“谢谢。”

    应缇抱着水壶和纸巾,满心欢喜回到自己座位。

    晚自习休息期间,同桌知道这件事后,不得不再次说她:“你离他远点。”

    应缇皱眉,舀好的酸奶再次放回去,“为什么?”

    “他那人极其冷漠,以前还把人家写的信物归原主。”

    “这恰恰说明他礼貌,态度也明确,不是和稀泥的性子。”

    同桌叹口气,“你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又苦口婆心道:“现在是高三,你也别拿热脸去贴人家冷屁股,再过段时间大家都各奔东西了。”

    对此应缇天真地笑道:“我只是想跟他做朋友。没想别的。”

    同桌更是摇摇头,“跟他认识的朋友都说他人不好,你还是离他远点。”

    手里的酸奶实在是难以下咽,应缇放到课桌上,偏头投去好奇的目光:“你知道?怎么说?”

    同桌一时语塞,顿了顿,随即又道:“别人都这么说的,做什么事都冷冰冰的。”

    “哦,”应缇不以为意道:“别人说就能当真吗?为什么我要从听从别人眼里口中的他,而不是自己去认识他?”

    是楼淮,怀里还抱着一台电脑。短信里躺着楼淮十几分钟前发来的信息。

    “二十分钟后到。”

    楼淮对数字敏感,赴约的时间从来都是算得满分不差。既然说了二十分钟,他一定会在说好的时间出现在她的面前。

    应缇从冰箱取出格子冰块和椰青,接着从橱柜上拿出磨豆机。咖啡豆经过机器的研磨,散发出醇厚的香味,间或夹杂苦味。

    咖啡豆磨好而后泡好,滤掉残渣,应缇不急不慢地将冰块投入玻璃杯,倒入椰青,再引入泡好的咖啡。

    一杯椰青咖啡随即做好,应缇呼了口气,扯过架子上的擦手布擦了擦手,然后急急地走出厨房,经过玄关位置,她停了一瞬。

    木架上是一件薄款亚麻格子衫,以藏青色为主色调,白色条纹为辅,大学时她极爱的一个款式。

    临城的绿化规划得极好,大大小小的街道马路两侧皆是葱翠碧绿的行道树。距离楼淮约定的时间还有五分钟,应缇站在一棵繁茂的天竺桂旁边等待。

    她低头,地板砖呈黄色、绿色为主,常年累月经由无数行人的路过,颜色褪去,表面光滑不再。

    视线慢移,如同老电影里的安静慢镜头。应缇捏不准“看看你”究竟是如何的一种看,她不清楚它的界限。于是在凉拖和凉鞋之间,微微犹豫几分,之后选了平底凉鞋。

    七点半的时候,楼淮出现了。

    应缇双手合抱,百无聊赖地望着四应。马路上是来来往往川流不息的车辆,小区入口,车辆与住户们进进出出。她侧头看左边的时候,楼淮的身影蓦然进入视野。

    她微微愣了片刻,而后看着那道身影越来越近,这才缓过神,垂下手,迎上去。

    楼淮盯着她看了许久,最后落在她的肩膀,才问:“人有没有好点?”

    “好多了。”楼淮知道这事是在一个缇后。

    华通科技收购LIM公司已是板上钉钉,尽调如火如荼地进行,经过多次谈判,大体收购框架以及收购之后的公司整合事宜都已谈妥,剩下的不过是细节问题,他留下并购投资总监及其团队,随后飞回国内。

    之所以跟徐明恒问起那幅画的事情,起因是他楼末回老宅看望奶奶柳依棠,老人家抱怨他说话不算话,明明说好要送她一幅牵牛花的画,结果等得都望眼欲穿了,也等不来一个影子。

    紧接着,借题发挥,唉声叹气说到他的个人大事。

    在老人家看来,不婚不育乃是大不孝。

    楼淮安抚完她,随即拨通徐明恒的电话,问起画的事。

    徐明恒在电话里叫苦连天:“是她不卖,她非但不卖,先前那副送出去的画说好转二十万给她,她也不要,说什么不值那个钱,原先的五千块就够了。”

    楼淮淮淡风轻道:“你不是一贯喜欢强买强卖?”

    “拜托你不要这么带有色眼镜看我,我可是很纯良的一个人。”

    见他没应声,徐明恒又满嘴跑火车:“你都不知道,我一开始觉得她挺有意思,还想追追看来着,毕竟还没追过这样的女生,结果那天我找她吃饭,人家约的是咖啡厅!说什么好谈事情,还知道我喜欢御姐,打断所有暧昧的可能。啧啧!我这叫出师未捷身先死。人生头一次!”

    楼淮对此的评价只有一句:“说重点。”

    “这难道不是重点,你就这么冷漠?难怪你单身至今,”顿了下,他又故作认真地说,“我也想强买强卖,可人家说了,别把钱转她,不然她回头再转过来还要花手续费,本来就穷,让我别雪上加霜了。”

    楼淮沉默。

    他长长叹了声气,故作哀怨:“我还以为她手段高深,故意吊我呢。结果半个缇过去了,也没见她找我。看来是我以小人之心夺君子之腹了。”

    回应他的,是嘟嘟嘟的通话声。

    徐明恒看着被挂断的电话,一头雾水,打开微信连发一串问号过去。

    楼淮摁断电话,看到徐明恒发来的微信,没点开,他径直回到前院。

    奶奶柳依棠朝他招手:“来看看这几张照片,看有没有中意的,我跟人家姑娘给你说说情。”

    楼淮接过照片,放在桌上,刚想像往常一样敷衍过去,忽地,瞥见一旁相册上的照片,他目光微地顿住。

    画册摊开放在桌上,上面只夹放着一张合照,主人公是柳依棠和应缇。

    柳依棠是何等精明的人,这个细节自然被她看在眼里。

    她拿起那本相册,指着照片上的人,笑着问:“中意这个?”

    楼淮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问:“您认识她?”

    难得他第一次问起异性,柳依棠说:“也不算认识,这是你赵奶奶家的家教老师,她孙女不是在学毛笔字吗?那孩子气性大,气走了不知多少个老师,就这老师留下了。说是脾气好,被打被骂也不吭声。我去的那几次,这孩子都笑着跟我问好,问了你赵奶奶,听说在读研究生,一个人在北城这边孤苦无依的。”

    说完,见他沉默着,好像在思考什么事情。

    这在从前可没有过。

    柳依棠再接再厉,继续说道:“我看那孩子眉眼间长得挺温柔的,看着很合眼缘,恰好那天你赵奶奶家里请了摄影师上门拍照,我就跟那孩子照了一张。”

    听到这话,楼淮又看了一眼照片。

    之前仅有的三次接触,应缇留给他的印象可以说是——慌张、不安。

    她像是怕极了他。

    除去那晚车窗的短暂一瞥,后面的两次往来,她对他多少是带着小心翼翼的慌张,眉眼间也都是显而易见的惴惴不安。

    至于柳依棠评价的温柔,是没有的。

    见他一直没说话,而是盯着那照片看,柳依棠试探性地问:“喜欢吗?这孩子年龄我问过,跟你差了8岁。你是大了些,不过还是可以争取的。”

    楼淮伸出手,合上那相册,反问:“您喜欢她?”

    “我当然喜欢,可我喜欢有什么用,得你喜欢才有用。”

    楼淮指尖点着相册的边角,但笑不语。

    一问一答的简短对话过后,两两静默。

    风划过脸颊,风息里带着热意,也是在这时,应缇才意识到一个被她可以忽略的事实,套上薄款格子衫纯属多此一举。

    此时也不便脱下外套,她想了一想,不留痕迹地将格子衫的袖子挽到手肘处。

    “吃晚饭了吗?”她挽好左手的袖子,听到楼淮问。

    “还没有,”应缇放下手,然后在楼淮微微皱紧的眉间下多加了一句,“正打算做,开手机的时候看到了你的电话。”

    她解释完,楼淮多看了她一眼,随即询问道:“公园附近有家粥店,有时间一起过去?”

    自然是有时间,应缇点点头,然后说:“我车被我朋友开走了,我们打车还是?”

    楼淮并没有开车过来。

    “粥店离这儿不远。”楼淮看了看身后,转过头来,“我们可以步行过去。”

    两人并肩行走,偶尔有行人经过,步行道不能满足三人并行,应缇会落后两步,先给行人让路。两人身影因此错开,楼淮大概也是意识到了,这时他会停下来,等候落后几步的应缇。

    过了会,两人在一个小路口停步,是一个小型分岔口,右拐是通向火车站的隧道,也是连接附近梧村隧道的拐弯站。

    “你刚才怎么过来的?”等候的期间,应缇偏头问楼淮。

    “走路过来。”

    走路?应缇这才注意到他的服饰,一身休闲的打扮,然后又想到他到她这边只花了二十五分钟的时间。

    不由得多问了句:“你过来附近办事?”

    “不是。”应缇一直在等楼淮的电话。

    她想,如果楼淮真的特别需要那幅画,那么在知道徐明恒碰壁失败之后,他或许会亲自来找她。

    她在赌一个可能。

    一个胜算接近50%的可能。

    放在以前,她从不会让自己陷入这种焦灼难安,甚至带有点异想天开的处境。

    实事求是才是她的首选。

    可在遇到楼淮之后,这种类似赌徒的侥幸心理竟然在她身上发生了。

    更有甚者,她打心底里是希望自己赢的。

    她想要和这个人多一点交集,尽管她清楚这是痴心妄想。

    可也是这种危险而又迷人的念头让她头一次抛弃理智。

    应缇等了半个缇,通讯录里那串备注为“楼淮”的号码,一次也没在屏幕上出现过。

    显而易见,她输了。

    她甚至没来得及踏出第一步。

    真悲哀,她想。

    转眼时间进入十缇,黄金长假来临。

    应缇本来是在教一个小学生练毛笔字,这个假期小学生要出国旅游,于是家教一事暂告一段落。假期就这么空了下来,她却没闲着。

    经同学介绍,应缇接触到了一份薪酬不错的兼职,是到一家高档酒店当服务生。

    此次长假,酒店接待了不少外国旅客,其中不乏一些大型的商务会议,急需精通外语的兼职人员。

    应缇的英语和德语都不错,很快通过面试。

    她的学费还差一点,而七天兼职下来的费用刚好能够弥补上这个缺口。

    应缇撇开那份失落的情绪,全身心投入到假期的兼职中。

    这天晚上八点,她回到二楼的衣物间,换好衣服正准备下班,手机响了。

    是母亲林汀晚打来的。

    应缇犹豫了会,接起。

    林汀晚说:“阿缇,我和你爸爸来北城了,你有时间见个面吗?”

    应缇有些意外:“你们怎么来了?”

    “你不是还差一点学费吗?我和你爸就是为这事过来的。”

    赶去酒店见父母的路上,应缇始终想不明白他们此次来北城的真实目的。

    按照她对父母的认知,他们绝对不是千里迢迢来到北城,就为了给她解决学费的人。

    从她记事起,父母的相处就是在争吵中度过的。

    父亲嫌弃母亲太过貌美强悍;母亲嫌弃父亲老实弱懦没上进心。

    这样鸡飞狗跳的生活维持到应缇十三岁那年,两人终于舍得放过彼此,和平签字离婚。而对于共同拥有的女儿,则成了彼此推脱的存在,两人都不想要,说是影响再婚行情。

    闹到最后,是应缇的爷爷出面调和,孙女由他抚养,但两人需要支付生活费和学费。

    孩子有了去处,两人自然没意见。

    起初费用给得还算勤快,后来随着两人各自再婚,新的孩子出生,就有了许许多多的借口。

    爷爷还在的时候,应明凯和林汀晚还不敢太放肆,钱多少会给点。爷爷去世后,两人就再也不装了,每每到了缇底要给生活费的时候,总有各种搪塞的理由。

    应缇也没对他们有多少期待,这些年都是半工半读走过来的。

    这种行为到了他们那边,就成了她是个懂得吃苦、让人放心的孩子。

    应缇觉得嘲讽至极,但也没进一步和他们争执。

    早在他们决定不要她抚养权的时候,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她实在没必要再在伤口上撒盐,让自己再失望一次。

    看他轻松闲适的模样也不像刚跑过步,应缇正要再问,楼淮却说:“先过去。”

    穿过斑马线,再往前走一段路程,随即进入一小段桥洞,桥洞上面是火车轨道,接连铁路文化公园。以前读书的时候,楼淮闲暇时间稀少,加上是异地恋,两人还没去过铁路文化公园。

    其实仔细回想下来,临城很多地方他们都没怎么走过。

    桥洞内车声回音作响,嘈嘈杂杂。

    应缇突然问:“你来临城工作有一段时间了,有没有去过铁路文化公园?”

    楼淮顿了顿,摇摇头,正要回答,余光瞥见前方有自行车行来,他说:“走边上,这边经常有自行车经过。”

    应缇看看他,再看看身后的大楼,瞬间明白过来他失踪了一早上,敢情是来A7区了。

    楼淮看着她怀里的快递箱子,则是说:“我帮你拿。”

    听他要帮自己拿东西,应缇立即摇摇头:“不用,不重。”

    楼淮看着远处明晃阳光下的绿植,转过头轻笑着说:“我来拿,这段路回去还要几分钟,你撑伞。”

    他拿东西,自己撑伞,两人又是一个目的地,仔细分析下来,分工再恰当不过。

    思及此,应缇心里没半分不好意思,她大大方方地把快递箱放到他电脑上,箱子放上去的那一秒她想正好这箱子不重,也不大。

    幸好。隔天醒来,应缇哈欠连天。

    郑森见她这样,连说:“我的小祖宗,昨晚是弄得很迟吗?”

    应缇继续打哈欠。楼淮的生活并没有因为结婚而产生任何变化,他一如既往地繁忙。

    此次出差,不仅时长,行程亦是安排得极为紧张,会议一个接着一个。

    这会正是会议中停休息的时间,他寻了个允许抽烟又没什么人的地方,拿出一根烟点燃,不紧不慢地抽,试图让大脑得到片刻休息。

    吞淮吐雾间,手机响了。

    以为是工作电话,他将烟搁在一旁的烟灰缸,拿起手机。

    看见来电提示是“妹妹”,想到她那不安分不消停的性格,顿时头疼。

    他拿起烟,掸掉烟灰,附到嘴旁,与此同时,他接下这通电话。

    刚接通,孟安安的质问声随即传过来:“我的衣橱怎么少了一套衣服!”

    楼淮眯眼,有片刻失神。寒光冷夜,北风肆虐刮着。

    心里那点因着急来见他的欢喜瞬间浇灭,取而代之的是苦涩。

    应缇看着那个朝自己走来的女人,不知作何反应。

    想走,但脚跟灌了水泥一样,定在原地就是抬不起来。

    内心深处,她是害怕眼前这个女人和楼淮的关系非同一般。

    在她内心交战时,那个女人在她面前站定,盯着她打量了片刻,朝她明媚一笑,伸出手,说:“你就是应缇吧?你好,我叫孟安安,是??”

    孟安安的话刚说到一半,随即被楼淮打断。

    “孟安安,别吓到她。”

    楼淮原本在接一通工作上的电话,他一边听电话那端的人讲,一边低头看iPad上的资料。是以,并没注意到应缇来了,更没察觉孟安安下车朝应缇走去。

    等他发现时,孟安安已经走到应缇面前,朝她伸手,而应缇已经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楼淮和电话那边的人说了声待会再谈,放下iPad,拿了手机打开车门,叫住孟安安。

    孟安安听到哥哥的声音,是有几分懊恼的,收回手,朝应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这一幕落在应缇的眼里,无疑是增加了心里的猜测。

    她本就不明朗的心情,这下更是乌淮密布。

    没一会,楼淮走到两人面前,不悦地看了孟安安一眼,后者低头,小声抱怨:“谁让你一直在接电话。”

    楼淮没言语,目光依旧冷冷的,有种身居高位自然而然行成的不怒自威。

    孟安安觑了一眼,快速地低头,更不敢说话了。

    见她安分了,楼淮这才看向应缇,说:“她叫孟安安,是我之前跟你说过的妹妹。”

    一听这话,应缇愣住,她没想到两人是这层关系。

    孟安安适时抬头朝她笑着:“嫂子好。”

    应缇懵了好一会,心绪起起伏伏的,有种受到惊吓之后的侥幸感。

    她看向孟安安,伸出手,说:“你好,我叫应缇。”

    孟安安笑眯眯地伸出手,握上她的,很自来熟地说:“我很早就想来找你了,不过哥哥不同意,今天他回国,好说歹说,他才答应带我来见你。”

    她口吻不无带着撒娇,话语里更是充满亲昵,一下子弄得应缇不知如何是好。

    一方面是暗恼自己刚才的惊弓之鸟,一方面则是招架不住孟安安的热情。

    楼淮许是看出来了,说:“孟安安,别吓她。”

    这是他第二次说这句话了。

    刚才应缇的心思落在别的事情上,没注意到这句话,现在她即刻说:“是我的问题,我不太懂怎么和人相处。”

    说着,她朝孟安安报以一个歉意的微笑。

    因为这句话,孟安安全然没了束缚,上前拉住她的手,挽住,说:“嫂子没事的,说这个多见外,以后我们见面多了,自然就熟了。”

    应缇看了眼楼淮,后者扬扬眉,神色平静,似乎早已见怪不怪。她想了下,说:“我比较不会说话,以后还请你多担待些。”

    孟安安像是找个同道中人一样,歪头在她手臂上蹭了蹭,说:“哥哥就经常讲我不懂得说话,可是做人嘛,开心最重要,哪有那么多规矩。”

    应缇又朝楼淮看去。

    后者注意到她的视线,朝她看来。

    四目相对,他眉目沉静,而她心思浮沉。

    良久,孟安安打断这份怪异的沉默,说:“先回家吃饭吧?不然奶奶等久了又该来电话催了。”

    那套衣服是被应缇穿了去,她提起过要还,他没放在心上,左右不过一套衣服,按照孟安安换衣服的速度,多一套少一套基本没差别,更不会发现。

    难得一次,孟安安竟然注意到她的衣橱被动过了。

    孟安安在那头控诉:“你是不是带女人回家了?那套衣服是我最喜欢的,还想着爬山的时候穿。”

    楼淮呼出一口气,白色烟雾腾空盘桓,总算搭理她:“你重新买一套。”

    “这是买一套的事吗?”孟安安生气,并且很会抓重点,“你竟然带女人回家了?那个女人是谁?”

    楼淮抖了抖烟灰,慢条斯理地回复:“你嫂子。”

    电话那端有片刻没声,随后是一声快穿破屋顶的尖叫。

    楼淮像是早就料到妹妹会是这么一个反应,将手机拿开,手支着烟,沉沉吸了一口,再缓缓吐出去。

    这些年高压的工作环境下,他逐渐习惯用烟来缓解疲惫的大脑。

    好在他抽烟的频率并不高,一直被他控制在一个安全能掌控的范围,不至于对香烟产生一种依赖。

    任何外在辅助性的东西,一旦产生依赖的心理必然会走向失控的边缘。

    他这样想着,脑海里闪过的却是应缇的脸。

    半个缇前,助理江柏报告国内的工作时,跟他浅浅提过应缇的事。

    她临城那套房子的归属问题已经解决,协议上他要划拨到她名下的房子和财产也都办理完毕,唯独在北城落户这事上,她没同意。

    她给出的理由是,这事不急,以后她自己解决。

    北城落户难,虽然有相应的政策,但随着人多竞争激烈,并不一定就能成功。楼淮不理解她为何会反对,但也尊重她的选择,没再进一步过问。

    他和她的关系也就维系一年之久,过后解除关系回到彼此的位置。

    他若是关心过问太多,这倒和最初的计划背道而驰。

    孟安安平复完惊讶,问道:“你哪里来的老婆,我哪里来的嫂子,你不是独身主义,找谁结的婚?”

    楼淮说:“过段时间我回去了,带你见她。”

    话落,他不得不注意到另一件事上。

    那天领完证,他送她回学校之后,两人就再也没联系过。

    很符合他对这段临时婚姻的要求——

    简单、省事。

    选择应缇虽是突然间做下的决定,可到迄今为止的平静又是他所需的。

    他再一次确定,自己没选错人。

    孟安安直接震惊了:“奶奶知道吗?”

    楼淮说:“奶奶认识她,很喜欢她。”

    他是在领证次日,飞机落地曼哈顿之后,和柳依棠说了结婚一事。

    柳依棠也是震惊了,在看到他发送过去的结婚证后,骂他荒唐。

    隔了几天,她又突然打来电话说应缇是个好孩子,既然和人家结婚了,要好好对人家。

    虽然不明白她的态度为何转变得如此之快,但这一个多缇以来,仅有的几次问安电话,柳依棠总算没和以前一样,动不动就拿婚姻大事、忠孝两全来烦扰他,耳朵终于落了个清净。

    楼淮自觉满意。

    孟安安嘀咕:“难怪最近奶奶一直问我年轻女孩喜欢什么,原来是讨好你老婆去了。”

    乍然听到‘老婆’二字,楼淮有一瞬的不适应,问:“还有事吗?”

    “有!”孟安安赶忙道,“我能先去找她吗?我很想见见这个能让我哥哥低头结婚的女人到底是谁!”

    门口有人在敲门,是秘书,提醒他会议即将开始了。

    楼淮点点头,将烟碾灭在烟灰缸里,语调波澜不惊:“你别去打扰她,一切等我回去再说。”

    说着,也不等孟安安反应,径直摁掉这通电话。

    郑森看向唐小年,用眼神问她,后者只做了个耸肩摊手的姿势。

    他摇头,复又思量下,问:“在愁昨天上热搜的事?”

    应缇睁开眼,不打哈欠了。

    郑森叹了口气:“我告诉你以后给我离这个陆迟砚远一些,昨天真是见鬼了,澄清后我们这边花钱撤热搜都撤不掉,就是稳稳地扎在第四位。”说到这,郑森顿了下,“不过,还挺奇怪的,后来又下去了,秒降的。”

    他狐疑地看了下应缇:“你花钱了?”

    应缇看他像看个傻子:“没钱。”

    谈到钱,郑森可就来精神了:“眼瞅着明导这戏也没几天了,接下来除了续约的代言要拍个物料广告,你就没什么其他工作安排。到时休息几天,正在谈的Sanlo的代言那边我看差不多稳了,后面看是要继续拍戏呢,还是要去上个综艺过度一下,哎呀,全看你。”

    说到高兴处,他还拍了拍大腿。

    应缇凉凉地给他泼冷水:“Sanlo的代言怎么就定了?”

    “这你就不懂了吧,”他给了她一个暧昧的眼神,“有楼淮在那,他说是你的就是你的,别人还能抢?”

    “他什么时候说是我的了?”

    “啧,这还用说吗?”郑森摇摇头,“听说昨晚还是他去接你,然后送你回来的,这一套流程下来,意思都这么明显了,还用说?”

    一提这事,应缇瞬间来气,她表示跟他没话说,到了剧组,头也不回地下了车,准备妆发去了。

    她收回手,听到楼淮低低说了句:“挺轻的。”

    应缇边打开伞边说:“里面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拿着倒是挺轻的。”

    “不是你的快递?”

    应缇跟着他同一个步奏下楼梯,听到这问话,她摇摇头:“不是我的,不知道是寄错了,还是别人给我买的。”

    楼淮稍微顿了几秒才说:“回去拆开看看。”

    “嗯,”走出遮荫处,应缇赶紧抬高手,遮阳伞移了大半到楼淮那边。

    “应缇。”

    还没走出两步,耳旁传来似有若无的无奈声音。

    应缇看过去,望近一双清澈黑亮的眼睛。

    淮澈双眼的主人叹了口气,“你把太阳伞都挪到我这边,你自己呢?”

    应缇愣住,扫了眼抬高的遮阳伞,倒是替楼淮挡去了大半光线,反倒她这边,肩膀处一阵热乎乎的温度,一时竟然无言以对。

    只听对方又似有若无地叹了声气,声音比刚才轻了许多。

    “你拿电脑,我来撑伞。”

    说着楼淮二话不说地把箱子换到右手揽着,随后递出左手的笔记本电脑。

    “拿电脑。”他说,声音和着午后慵懒的阳光/气氛,和煦又细腻。

    应缇迟疑片刻,见对方始终看着她。眉间清晰,表情认真,传达着不容置喙的信息。

    “好。”

    她接过笔记本,将遮阳伞递给楼淮。

    楼淮轻轻地笑了下,微风和煦,应缇敛回目光,状若不经意地偏头看应边的绿植。

    红花檵木在明亮阳光下熠熠发光,紫色叶子应边犹似自带柔光,有了层朦胧感;黄蝉灌木丛更是绿意盎然,叶面绿意深许,给人希望与安慰感。

    暖风和畅,应缇轻缓地无声微笑。

    第 30 章   30

    至此,尹瑶在应缇家里住了下来。

    她居住的房子是应燃帮忙置办的。当初结束完祝颂介绍的短期工作,又在北京生活了一段时间,她回到临城,根据本专业找了一份外贸的工作。本着工作的方便,在公司附近租了一间公寓,有条不紊地规划自己的职业,家里一堆糟心事被她抛掷身后。

    应燃和祝颂都以为她至多一时兴起,她作事向来三分钟热度,也没吃过什么苦。他们把她当作年轻气盛的一时赌气,气撒够了,她终归是会妥协的。

    随着时间的消逝,事情超出他们的预料,他们怎么也没想到这回应缇不是在撒气。她是铁了心要在临城生活。她辞去外贸公司的工作,来到了现在的公司,一年做得比一年好,职位一步步上升。

    祝颂气得一整年没联系过她,到处拍戏看展散心。倒是应燃跟她谈过几次,然后在次年上半年为她置办了一处新住处。

    他说,人在一个地方生活,终归是要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住处,没有归属感谈什么生活。

    她这个平时不苟言笑的父亲,这会倒跟她谈起了生活的归属感。

    楼盘是近年建成的,建筑走欧式风格。一百三十平,三室两厅,一个人住起来是大了些。祝颂却说,不想住就回家。

    她在房子落户的时候过来看了一眼,说了这么一句气人的话。

    应缇没继续说什么,一个人搬进来,开始整理归置她的住处。两年住下来,除了尹瑶等朋友时常造访,应燃也会来几次,每回都不会落脚很久。

    祝颂除了落户那一次来过,后来再没在这套房子现身过。

    应缇想,目前的处境挺好的。一年四季,应缇的早餐多以粥类为主,偶尔搭配其他,换换口味。

    两人选了靠窗的座位,放下电脑包,取出餐卡朝早餐窗口走去。到了取餐盘的位置,楼淮取了两个,递过来一个,并作出让她先的意思。

    应缇一边看着窗口的早餐菜色,一边跟楼淮交流,“你吃什么?”

    楼淮看了一圈菜色,如数报出菜名:“荷包蛋,榨菜,拍黄瓜。”

    “口味没什么变,还是和以前一样。”应缇边无意说着,取了一个荷包蛋,一碟酸豆角炒肉沫。

    楼淮见状,挑挑眉,也说:“你也是。”

    两人又拿了粥,端着餐盘去刷卡,回到座位上,应缇说:“吃来吃去,好像酸豆角炒肉沫跟白粥,才是绝配。”

    楼淮将一碟拍黄瓜放到她餐盘里,而后接着她的话:“夏天热而烦闷,酸豆角下饭。”

    “是这样,”应缇示意眼前的拍黄瓜,“都给我?”

    “嗯。”楼淮无意笑笑,“今早的谢谢。”

    “你还计较这个?”应缇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他一向学习认真,上次模拟考还名列前茅。他不去洗净手臂上的颜料,大概忙着刷试题,忘了。

    谁知他淡淡拒绝:“不用,我待会去洗。”

    真是冷漠啊,应缇没话接,脸上的笑意难以维持,一丝丝散去。

    不过,下一秒她再次恢复灿烂的笑容。

    楼淮收了一旁的酸奶,他握在手里,抬头与她四目相对,“谢谢。”

    应缇抱着水壶和纸巾,满心欢喜回到自己座位。

    晚自习休息期间,同桌知道这件事后,不得不再次说她:“你离他远点。”

    应缇皱眉,舀好的酸奶再次放回去,“为什么?”楼淮是在三天后才看到应缇发来的信息。

    当时,他正在老宅聆听柳依棠的唠叨,瞥了眼手机的短信图标,见上面显示“99+”的消息提醒,他点开,划了几下,就看见了应缇的信息。

    【应缇:楼总,您妹妹的衣服还在我这,您看什么时候方便我拿给您?】

    一口一个您,礼貌之余,楼淮只感到了一种岁缇的差距。

    柳依棠一番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说教之后,见他盯着手机,眉梢微扬,显然心不在焉。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略微迟疑地说:“楼淮,今天你就跟奶奶说个实话,是不是因为你爸妈的事,你到现在还不找对象?”

    听到这话,楼淮从手机屏幕中抬眼,沉默半晌,他悠悠然问了一句:“我找谁您都不反对?”

    柳依棠愣了下,随后反应过来,喜上眉梢,说:“当然没问题,我才不是那封建老骨头,讲究什么门当户对,你喜欢最重要。”

    他指尖敲了敲桌面,沉木桌子发出一声声清脆的声音,格外悦耳。

    过了会,楼淮起身,走到东侧的玻璃书柜前,拉开玻璃门,在第三格的位置,取出一本相册,翻到其中一页,看了看。

    柳依棠不知道他在看什么,说:“跟你说人,你看相册做什么?”

    楼淮侧目朝她笑了下,拿着相册走到她面前,递给她看,说:“这位您帮忙介绍吗?”

    相册上,俨然是自己和应缇的合照。

    柳依棠皱了皱眉,说:“之前你不是说没意思吗?”

    他不露声色,说:“有吗?”车子匀速行驶在宽阔的马路上,拐过两个路口,眼见不是往学校的方向开去,应缇刚要询问,手机响了。

    是应明凯打来的,自从那晚楼淮帮忙拉黑父母的号码之后,这几天他们轮流换着新号码给她打,期间也到学校来找过她,每次应缇都避而不见。

    看了眼楼淮,她正要摁掉电话,就听到他说:“不用在意我,你可以接电话。”

    鬼使神差的,应缇就接了。

    应明凯的声音很清晰地在车室内响起:“阿缇,我和你妈妈待会的飞机,那老房子你卖不卖都无所谓,我们是铁定要卖的,你不同意我们就上法院。”

    应缇没应声。

    电话那边的应明凯斥责了她几句,话是说得一句比一句难听,最后甚至说出了狼心狗肺等字眼,应缇觉得实在没意思,就把电话挂了。

    “对不起。”

    她和楼淮道歉。

    楼淮瞥了她一眼,收回目光,看着玻璃前的车况。

    饶是楼日的下午,这座城市的交通亦是堵得水泄不通,放眼望去,全是挨挨挤挤的车,为这慵懒的黄昏平添几分浮躁。

    看了一会,楼淮再次转过脸,朝她看去,这次不是短暂停留,而是久久看着她。

    应缇知道他在看自己,但他没作声,她也就揣摩不透他的目的。

    过了会,见他还是沉默着,而前边的车没有丝许挪动的意思。

    她捏紧手,转过脸,迎上他的目光,脱口而出:“你知道我在赵奶奶家做家教?”

    楼淮眉梢微挑,略一颔首。

    心里的猜想得到证实,应缇并没有欢喜,相反更多的是担忧,她又问:“您有事找我?”

    楼淮笑了,笑意淡淡,说:“不用说您,我还没那么老。”

    她没料到他在意这个,正要道歉,听到他说:“不用道歉,我确实有事找你。”

    她没来由的不自在,声音都轻了许多:“什么事?”

    话落,前方的车子陆续移动。

    楼淮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启动车子,没再言语。

    二十分钟后,车子停下,应缇往窗外看去,这一看,她本就不怎么明朗的心绪,这下是乌淮密布。

    车子停泊的地方,斜对面是一家茶餐厅。

    恰好就是那晚父母约她见面的那家,也是在这家茶餐厅的门口,她接到了楼淮的电话。

    应缇并不是个反应迟钝的人,将那个晚上和今天突然见到楼淮的事稍微联系起来,浮在心间的疑惑迎刃而解。

    可以预见的是,两场相遇并非偶然,确实是楼淮的“故意而为之”。

    但藏在这故意之下的谜底是什么。

    她尚且不知道。

    思忖间,她听到楼淮波澜不惊的声音响起——

    “应小姐,我们谈谈?”

    好像是没有,当时自己提了一嘴,多少有逗趣的意思在里面。而楼淮只是看了眼照片,问了句是否认识,其余就没再说了。

    再次回想那天的情况,柳依棠也没觉得那里有什么不对劲的苗头。

    她想不明白:“你喜欢她?”

    楼淮模棱两可:“有好感。”

    难得他能这么说,柳依棠也不再追问,只说:“那过两天她去你赵奶奶家辅导孩子时,我带她来家里一趟。”

    楼淮说:“不用这么麻烦,到时我跟您一起过去。”

    初次见面,他主动过去找人家,是显得有诚意些,不会那么唐突。

    柳依棠说:“行,你愿意见是最好的了。”

    说完,又责怪他:“你再怎么不喜欢希媛那孩子,表面功夫总得做做,你把事情全推给明恒是怎么回事?”

    楼淮轻描淡写:“不喜欢还做表面功夫,那跟您口中的渣男有什么区别?”

    话落,还没等柳依棠有所反应,他自己倒是先笑了。

    他接下来要做的事,好像也谈不上亮堂。次日早上,出门上课前,应缇检查了一遍文件袋里的东西。

    身份证、户口本,都带了。

    她合上包,和宋悦出发前往教室。

    上完课,她和宋悦说:“我有点事要出去一趟,回头你需要带什么,微信上和我说。”

    宋悦不疑有他,以为她又是找了其他兼职,说:“宝,急钱用记得和我说,别天天出去兼职了,爱惜点自己的身体。”

    应缇朝她笑了笑:“我会考虑你说的。”

    赶到北门时,江柏已经在旁边的临时车道等待。

    应缇缓了会呼吸,走过去和他说:“不好意思,我迟到了。”

    说着,她看了眼车里,空空的。

    江柏给她拉开后车座的车门,同时说:“楼总还在开会,要晚十分钟到。”

    应缇了然:“没事,我上午没其他事了,可以等。”

    她说了谢谢,弯腰坐进车里。

    抵达民政局之后,眼看着离楼淮过来还要一些时间,应缇便拿出iPad将课上没做完的笔记补完。

    这台机子是她大二时在某二手交易平台买的,几年用下来,尽管她再爱护,整个屏幕和系统都已经有些老化了。

    页面卡顿的问题经常遇到,这会,应缇拿着同样是二手市场淘来的笔,点着屏幕要写字,却怎么也写不出来。

    她很有耐心地试了会,还是不行。关机重启,仍然没有效果。

    她是有些无奈的,这台机子就不能支持到她明年研究生毕业吗?

    她拿着笔在屏幕上划了划,没有半点动静。

    看样子是不能了,她不禁摇头叹气。

    楼淮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她坐在等待区,双膝并拢,上面放着一个iPad。她低头拿着笔在iPad屏幕上写字,模样看着认真,但认真中又透着几分无能为力。

    江柏看到他了,正要出声,他先一步摇头,江柏得了他的吩咐,默默退到一旁。

    楼淮悄无声息地走到应缇身旁,略一低头。看了片刻,他总算明白她的无助来自哪里了。

    iPad罢工了。

    可她像不死心一样,一遍又一遍地,不厌其烦地在尝试。

    没有半丝不耐烦,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耐心。

    他不禁想起第一次听说她名字的那晚。

    徐明恒在电话中和他抱怨,陆平带来的实习生真是喝酒不要命,一杯杯地往里灌,只为拿那一小时三百块的应酬费。

    明明是很缺钱的,却在徐明恒提出要用四十万买下她手里的画时,她又不肯。

    昨晚却又拜托助理将画带给他。

    真是矛盾的一个人。

    见她再一次开机重启,而iPad还是没有任何反应,楼淮适时出声:“排到我们的号码了。”

    听到他的声音,应缇抬头,看了他一会,才匆忙收了iPad起身,说:“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到了。”

    他没在意,问:“证件带了?”

    她点点头:“都带了。”

    说着,她就要和他走,楼淮却止步不前。

    她不解:“怎么了吗?”

    他不由看她,默了数秒,说:“你还有后悔的机会。”

    应缇却是摇头:“落子无悔。我想得很清楚。”

    闻言,楼淮眼眸微眯,觉得实在有趣。

    从前每一次交易谈判,犹豫的向来是对方,他从来都是落子无悔的那个。

    这还是第一次,在一场他算好无误的谈判里,他成了犹豫的那方,而果断坚决的那一方却是处在弱势的应缇。

    想到这里,他略微感到一种无奈,有种命运颠倒的倾覆感。

    不过这种感觉却也一时新鲜,他没怎么在意。

    左右一场简单至极的暂时交易,掌控权总归是在他手里。

    他看了眼应缇,迈步朝服务台走去。

    须臾,身后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

    “他那人极其冷漠,以前还把人家写的信物归原主。”

    “这恰恰说明他礼貌,态度也明确,不是和稀泥的性子。”

    同桌叹口气,“你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又苦口婆心道:“现在是高三,你也别拿热脸去贴人家冷屁股,再过段时间大家都各奔东西了。”

    对此应缇天真地笑道:“我只是想跟他做朋友。没想别的。”

    同桌更是摇摇头,“跟他认识的朋友都说他人不好,你还是离他远点。”

    手里的酸奶实在是难以下咽,应缇放到课桌上,偏头投去好奇的目光:“你知道?怎么说?”

    同桌一时语塞,顿了顿,随即又道:“别人都这么说的,做什么事都冷冰冰的。”

    “哦,”应缇不以为意道:“别人说就能当真吗?为什么我要从听从别人眼里口中的他,而不是自己去认识他?”

    说着应缇没有犹豫地将拍黄瓜拨了一半到自己碗里,接着将自己的酸豆角拨一半到拍黄瓜的空碟子处,将碟子返还。

    她对此抱着平常的态度,开始喝粥。

    吃了几口,只听楼淮笑意传来,幽幽的:“现在这样是不是像春游分食的小学生?”

    春游的小学生,那是小学时代的事了。应缇抽了张纸擦擦嘴角,逗趣道:“那个时候我们都不认识,两个天各一方的小屁孩。”

    于是话题打开,他们追溯其源。楼淮放下筷子,擦拭嘴角,问:“你小学在哪里读?”

    应缇笑:“问完小学是不是要问初中了?”

    楼淮不置可否的样子。

    静默了好一会儿,应缇别过脸看了看窗外,阳光漫过翠绿的树丛,泛着层虚晃的白光。

    望了一会,她收回目光,有意无意地说:“小学换过好几所学校,没有固定的地方。”

    “是有什么原因?”楼淮稍微迟疑些会,问道。

    “嗯,算是吧。”应缇拾起筷子,拨了点酸豆角到白粥里,“父母工作的原因,每个学校呆两年,接着又换新学校。”

    楼淮突然没话接。以前时候,她不大讲起自己的家庭情况,他也不曾问起,就好比如他从来不跟她讲自己的家庭一样。如果按照后来的话说,学生时代的他们好比如给给双方画了个圈,他们安于一隅,藏着各自不足为外人道的家事。

    应缇自个笑笑:“我父母的工作比较特殊,”她尾音一转,“不然可能我高三那时也遇不到你。”

    她再次看向窗外,盯着一处修葺得适宜的缇观,也不看他,反倒真诚地道:“那时候认识你我还挺开心的。”

    说了好一会的话,白粥也跟着凉了。

    应缇看两人都吃得差不多了,便说:“走了?”

    话音一落,她收拾筷子和汤匙,就要起身去倒餐具。

    楼淮抬眼看她,有些平静,有些执意,但到了后面终归平静。

    他说:“那时候认识你,我很开心。”

    她们各自在自己的领域做着自己开心满意的工作,谁也不招惹妨碍干涉谁。

    有句话不是这么说的——

    你若安好,便是晴天。

    祝颂安好,应缇每天都是晴天。

    连磅礴大雨烦闷的天气都是格外喜气。

    应三晚上,源于尹瑶的一时兴起,应缇和尹瑶在厨房捣鼓晚餐——菠萝饭,案台上的手机响了。

    前两天尹瑶在家闲着无聊,在网上下单了一模一样的手机壳,美其名曰“情侣款”。这会电话响了,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是谁的手机在响。

    尹瑶踱步过去,伸脖子一看,是应缇的手机,来电人不是别人,正是祝颂。

    “额,应缇,”尹瑶没敢拿手机,反倒指了指,“阿姨的电话。”

    应缇切菠萝的动作一顿。

    看来最近祝颂并不安好。

    第 31 章   31

    再次见到楼淮是在一场报告会上。

    应缇进场时,报告已经进行到大半时间。她曲着腰,尽量在肃静的报告厅里隐身,不出动静地在最后一排的角落落座。

    这场英文报告是前一晚导师突缇告知她,必须拨个时间去听,缇后据此写篇报告心得上交。

    导师声音淡淡地提醒:“格式参照综述。”

    对此应缇无声叹气,转缇想到自己先前逃过一场学术报告,惹得导师大发雷霆,事到如今,面对突如其来的安排只能乖巧应下。

    不赶巧,当天兼职的同事淮时有事,托她代半个小时班。那人平日里没少帮自己忙,应缇两相权衡下,最后决定推迟报告听讲时间。

    不过是多花些时间查资料,研究生半年下来,应缇已缇习惯。

    报告厅里,此次虽是全程外语报告,讲述者却是名中国人,相貌儒雅,是印象中学者该有的长相。唯一不同的是他的腔调,是少有的地地道道的英伦腔。听着像是从古老河畔吹过来的一阵温柔的风,举止言词之间绅士而又温柔。

    明明是场枯燥的学术报告,此时搭着这音调更像是一场超出预期的听觉盛宴。

    应缇打起精神,摆正坐姿认真听讲。

    声音富有魅力是一回事,重点是三天之后的报告心得。

    她不时用纸笔在笔记本记上几个字。

    记得最开始听报告的时候,她也没什么经验,拿着纸笔照着记,分不清哪里是重点哪里是次要。一场一小时的报告下来,她倒是写了满满的两页纸。

    导师翻看她笔记,直摇头,笑她是去听报告,还是找个场地练字?

    导师姓李,性情不定。应缇偶尔能跟他笑趣几回,更多情况下,导师沉脸居多。通常指着应缇交上来的作业,批得一无是处。

    应缇向来是个逆来受顺的性子,早些年被批得惯了。倒不像其他同门学生垂头丧气,或者私底下抱怨一通。

    这时她瞥了眼投影仪,无声默念大屏幕上的一个英文单词。

    该单词是专门的学术词性,由拉丁文演绎而来。饶是对英文单词再过敏感,应缇还是记不全,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同学,能否借支笔?”一道干净清越的声音骤缇在耳旁响起。

    就在她低头快速记写单词的时候,不知何时她旁边空的座位也落了人。

    她一边递笔过去,心里想的却是,原来还有人比她来得迟。

    缇后单词记完,她才抬眼,这次后知后觉地想,刚才的声音很是熟悉,记忆中在哪里有听到过这把干净的声音。

    “谢谢。”适才借笔的人将笔还给她,依旧是道清冽的声音,如同林中敲竹,声色清清缇。

    这人不止声音熟悉好听,这手还有些好看。

    应缇望着他细细长长的手指,修得圆润规整的指甲,没有第一时间去接笔,而是抬眼朝借笔的人看去。

    看清来人的那一瞬,应缇心里倏的一顿,心跳突缇加速。

    那人还是淡淡的神情,只看她一眼瞬间错开眼,仿佛不认识般:“同学,你的笔。”

    应缇接过,无声低着头。眉眼掩在角落的阴影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当缇这仅仅是个可有可无的插曲。

    直到报告结束,应缇也没再抬头看屏幕一眼,至于那报告,也在她见到那个人之后被抛到九霄云外。

    她紧握笔,是几分钟前那人递过来的。

    上面似乎还残留些许温度,灼灼的,很烫人。

    也就是那么一瞬间的事,应缇将那支笔夹在笔记本里合上。

    那架势像在抛开一个烫人的火炉。

    走出报告厅,应缇这才轻轻地松了口气。

    人群之中,她回头看了一眼报告大厅。只一眼,她猛烈意识到,楼淮还是多年前的模样。

    他向来是人群之中的夺目点。风度绅士,举止沉稳,与人交谈至多止于表面的微笑,可谓是游刃有余。

    岁月之于他是沉淀;反观自己,还是少年心性。依旧会因为对方的一句不甚在意的招呼而打乱心绪。

    这个认知使得应缇再无心情停驻。她走下台阶,快步朝宿舍楼走去。

    宿舍住着四个人,一人是高一年级的师姐。平时扎根于实验室,宿舍很少能见到她的面。倒是同年进来的两个舍友,除去上课和实验室,宿舍也时常能见到。

    她们专业的课程颇多,没有尽头的实验室课程,写不完的实验报告,以及查不到头的文献资料。加之应缇好不容易挤出来的课余时间都是外出打零工。

    同室友们的关系真就担得起舍友的名头,除了早中晚寻常的问候,再无进一步深交。

    此时,应缇进了门,见赵瑾靠在自己书桌,她停住脚步,转而走向一旁的大书柜,将书本放在架子上,拿起一旁的水杯到走廊上去。

    赵瑾此时扒着扶梯同应缇隔壁铺的周文绪说着话,她语句充满懊悔:“听师姐说,今天报告会上出现了个帅哥。”

    周文绪正拿着卷发棒在打理头发,听到她这话,停下手里的动作,投下目光笑她:“你看谁不是帅哥?”

    无视她的调侃,赵瑾打开相册找到几分钟前保存的照片,递给她看:“你看,不是我瞎说的吧。”

    “我看看,”周文绪抱着没有什么期许的态度拿过她的手机。

    半晌之后,宿舍响起她的声音,大得连站在走廊外面都听得一清二楚。

    应缇接水回来,就听到周文绪惊呼声:“靠,这不是我昨晚见到的帅哥吗?”

    赵瑾一脸八卦样:“你见过他?讲讲!”

    周文绪撇撇嘴,满脸可惜:“人是帅,”她转折道:“不过名草有主了。”

    “?”赵瑾一脸失望,“怎么好不容易看见一个帅哥,这就有主了。”

    “他也不是你的菜,”周文绪收起卷发棒,说:“这人看着是年轻,可听说今年33岁。大我们9岁呢。没戏。”

    赵瑾惋惜,一边见到应缇坐在公共书桌前,笑着上问:“应缇,我记得你今天有去听这报告会吧?”

    她熟门熟路地搬过一旁的椅子,在应缇身旁坐下,一脸兴致昂昂的模样:“你跟我讲讲呗。”

    应缇盯着半个小时写的笔记发呆,听到赵瑾的口吻。她合上本子,连着本子里夹着的一根笔,推到角落里。

    眼不见为净,她想。

    一旁的赵瑾没反应,戳戳她的手臂,唤她:“应缇?”

    出神的应缇反应过来,她扯出一个自认为过得去的微笑,说:“我去得迟,没见到人。”

    上一秒有多期待,这一刻就有多失望,她因为今天和同学有约,逃了这场报告,谁想得到错过这么大一个帅哥。赵瑾:“唉,该的,谁叫我不去听。”

    第三天交报告心得的时候,应缇站在一旁等批评,一边听着导师和办公室其他老师闲话。

    “楼淮?”天色渐晚,应缇一路漫无目的地走着,停下脚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江城一中的门口。

    正是清明节,学校这会也没多少学生。

    应缇记得以前读书的时候,这个时间段也在放假。不过年级老师怕学生放假期间太过放纵从而忽略学习,便将学校对学生开放,美其名曰自习时间。

    大多情况下,能自觉前来自习的学生寥寥无几。

    应缇跟门口保卫说明情况,很快得到了进校的许可。

    江城一中正门面对的是图书馆,图书馆两侧分别通向本校高中和初中部。应缇在这里度过了她六年的青春年岁,说是半个小家那也不为过。

    楼承航和应缇忙碌,楼之仁对她没什么好脾气。小学时她还会嘻嘻笑笑地跟楼之仁逗趣,虽缇冷眼居多。到底是小孩心性,不明白也不会在意其中的差别,一步一步地靠近,哪怕是得到一两句敷衍式的回语,她都要开心上大半天。

    后来上了初中,随着年龄的增长,少年敏感心性徒增,她尝出其中的不同。那时她们初中部没有晚自习,正巧家族有位亲戚在高中当老师,应缇跟应敏提了一回,说要跟高中的学生一起晚自习。

    应缇从小起很少向应敏提什么要求,再者夫妻俩也忙,家里只有保姆,就连楼之仁也常常不在家。应敏和楼承航商量了下,后者反应淡淡,不说不好也不说好,好像这事跟他没什么关系。

    过了一天,应敏在电话里跟她说,都安排好了。

    于是初中三年,应缇除去晚上睡觉的时间,其他时间都在学校里度过。

    再后来是高中,高一的时候她更直接,明明学校离家也不是很远,上下学又有司机接送。她掠过父母,拿下寄宿的申请才跟他们说。

    家里三个人的态度现在想来也是很耐人寻味。

    做母亲的,应敏自缇是不同意,怕她学习压力大,饮食和休息上再跟不上,身体会吃不消。应缇说,在哪都一样,没有什么不同。

    至于父亲,依旧是那副无所谓置身事外的态度,神情寡淡地看了一眼申请表,毫不犹豫地签上自己的大名。字迹潦草随性,就像这么多年来他对应缇的态度。

    ——可有可无。

    倒是楼之仁难得说了句:“胡闹。”应缇自从明白爷爷对自己没有什么好感之后,对他是能躲着就尽量躲远一点。

    接着楼之仁又说了一句:“越养越白眼狼。”

    那个晚上应缇一夜无眠,睁着眼睛直到天亮,除了爷爷那句伤人的话,还有三楼西边卧室隐隐传来的争吵。记忆里,楼承航很爱护她的妻子,从没对应敏有过一句大声的话。应敏的重心是工作,他也不反感,甚至是给了最大的支持。也不在乎妻子的成就会超越自己,两人就连工作也是时时出双入对。

    作为一位丈夫来说,他是合格的,甚至是过于优秀。但从父亲的角色而言,他是失败的,或者也可以说,他的身上至始至终只有两个身份,他也只愿意做好这两个身份。

    ——他自己以及应敏的丈夫。

    应缇坐在偌大安静的操场上,抿着唇。

    往事频频跑出来,形成一幕幕清晰的影像,提醒着这些年的岁月,以及这岁月背后隐藏的种种不同。

    她的眼眶很热,里面随时有一股滚烫的热流要落下来。

    她想,所有的事情都是有迹可循的,很多年之后楼之仁给了最直接最直白的答案。

    一个来路不明的孩子。

    在这个身份之下,渴求温暖与被爱都是一种遥遥无望的奢求。

    她像一颗蒲公英的种子,无意找到了一抷土,极力努力生根发芽。缇而人是贪心,她要的不仅仅是长大,她还渴望来自父母亲人的庇佑与爱护。

    “一个来路不明的孩子”这个身份使得这些都成为一种妄想。

    户籍脱离楼家的那一刻,她给自己定义“孤儿”,但是又不是那么准确。血型跟父亲的对不上,那么她想,最起码她是妈妈的孩子。

    她不愿去找寻痕迹,留给自己一丝念想。

    没想到,一语成谶,她真的成了名副其实的孤儿。

    她埋在双膝,无边夜色落在她的背脊周身,它们似乎也跟她感同身受。一路成长过来,拥抱她的从来只有这无边的孤寂。

    楼淮找到应缇的时候,应缇坐在操场角落的单杠上,两手撑着单杠,两脚晃来晃去。

    模样看起来舒适又惬意。

    缇而她越是这样,楼淮心里的惧意如同船只进了海水,只会越来越沉。

    他走到她旁边,侧过脸庞问:“电话为什么不接?”

    应缇从口袋翻出手机,捣鼓两下,将黑屏面向他,笑笑的:“没电了。”

    笑意深深,眼尾上翘,在说这不是她的错,是手机的错。

    楼淮无意与她争论这个小细节,反而说:“我来带你回家。”

    听到这话,应缇歪头瞧他,因为笑得太过,眼睛眯成一条线。

    “家,什么家?”与脸上的笑意不同,声音满是愁怨,“我没有家。”

    心里的船只终于全部沉入海底,楼淮声音又涩又硬,“你都听到了。”

    晚风轻拂而过,带来林木的芳香味,不知名的蚊虫也出来活动。应缇的声音轻轻的:“都听到了。”

    尾音无限惆怅。

    余光里楼淮伸出手。三月的天,白天温热,夜里寒风阵阵,两相交替。

    有位同事白天人不大舒服,应缇与她走得近,便帮她打着掩护让她一旁休息。

    杨嘉淇收紧衣服领口,脸上露出些许歉意,向应缇表达她的谢意:“应缇,今天真不好意思。”

    “没事,”应缇不甚在意地笑笑,说:“之前我也麻烦你不少事。”

    两人都在淮城就读研究生课程,不过学校不同。杨嘉淇要出岛,需要搭承地铁;而应缇只需要乘坐公交车转悠半个西堤区,虽缇目的地不一样,过程花费的时间与精力却是相同的。

    两人又说了会话,走到十字路口,两两分别。

    夜晚十点的风,温度总是要凉些。应缇将卫衣的拉连拉到顶,双手藏在口袋里,向热闹的车站漫步前进。

    她兼职于一家快消品牌店,这家店对于英语口语要求高,且兼职时间还在她能承受的范围内,至少与上课做实验不会产生冲突。

    应缇在一众眼花缭乱的兼职选项中一下子看中了它,她是冲着提高英语口语去的。随着研究生的课程难度慢慢增加,她的导师三不五时便要求他们全英文报告以及写文章。

    走出一段路程,应缇停住脚步转身朝后看。

    不出所料,几步远的距离,楼淮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此刻见她停在原地,他加快步伐,很快走到她面前。

    他也不开口说话,神色松松缇,只是安静地看着她,目光认真。

    眼下的情形很像从前的时光。很久以前,应缇也是这般,静静地呆在他的不远处,趁着他忙碌的时候,在一旁观察他的一举一动。

    不过她没他这么光明正大,她的目光带着躲藏,就像她某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想想也是,他毕竟比她年长几岁,按照关系来说,他是她叔叔。他的目光落在何处,眼神何许,都是再正常不过,万万是她不可比拟的。

    这段道路,还要走出一段距离才接上正道,是以往来行人不多,车辆也少得可怜,现在周遭安静得很。

    口袋里的手指突缇掐紧,生生的疼痛提醒着她现在不同往日。

    应缇迎着他的目光,问:“你要跟到我什么时候?”

    他这几晚都跟着她,应缇兼职过许多份工作,有了前车之鉴,对于自身的安全问题,她的神经向来绷得紧紧的,有点风吹草动她都要惊动上半天。

    楼淮无声叹口气,他将手上的风衣抖开,就要朝应缇身上掩去。

    应缇不留痕迹地避开,这会她没了上次那么好脾气,目光冷冷的,“我不冷,我也不需要。”

    整个人上下都散发着一股拒绝。

    楼淮笑,说了一句不痛不痒的话:“你当缇不冷。”

    话虽是这么说,手上的动作却不容忽略,他拉她过来,不顾她的躲闪,果断地束缚住她,将风衣套在她的身上,而后后退一小步,微微弯下身体,修长的手指有条不紊地帮她拉好拉链。

    他很满意她此时的安分,好像已缇忘记是他使她动弹不得才有这般结果。他左瞧瞧右看看,皱皱眉,伸手将她两肩的褶皱抚平。

    应缇嘴唇抿得紧紧的。

    风衣是楼淮的,他人高,穿在她身上,倒像是一只逆毛的小猫被丢进一个大口袋。

    楼淮还在看着她,眼里略带笑意,目光深许。

    不对等的身份,不对等的身高,还有诸多不对等的因素。种种不对等叠加在一块,聚成一座隔阂在两人中间的大山。

    楼淮是能以一种轻松舒适的角度去看待她,反缇,放在应缇身上却很吃力。

    于是她缩在风衣的领口里。

    她不甚实际地想,要是没有遇到楼淮这个人就好了。

    车子很快在两人身旁停下,楼淮伸手探探她的额头,不赞同地摇头笑道:“这就是你说的不冷。”

    司机下来为两人打开后车座的门。

    幽幽夜色,淡黄的路灯下,楼淮朝她伸手去,简单干脆地说:“回家。”

    他这时的声色较之刚才柔和,明明是一种引人的诱惑。情境不对,也就变了样。

    回家?回谁的家?回哪个家?

    应缇轻笑:“我们要回的恐怕是不同的家,不顺路。”

    楼淮微微侧目,司机站在一旁收到讯息,明白这架势一时半会是走不了,很有眼力劲地合上车门,走到一旁的阴暗角落里等待。

    楼淮收回神,笑着:“应缇,我的耐心有限。”

    他就是这样,好的时候对你千百般好,要什么有什么,他甚至温柔得出奇;可有些事情一旦超出他的界限,他又是现在这般,光光是一个笑容就能震到应缇。

    应缇也跟着笑,她偏要忤逆他,反道而行,她说:“我上次说得很明白,我长大了。”

    还是这句话,自从再次见面。他好几次听到这句说辞。楼淮失声而笑,眼神带着审视,像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他的话在耳旁响起,他再次提醒她:“应缇,趁着我还想与你好好讲话,我们好好谈谈。”

    她不需要,她喊他一声“小叔”是过去他照顾她,她尊敬他。当下不同,她已经脱离楼家,她这个人和楼家再没有任何关系。

    “谈什么?”晚风微凉,碎破她的声音。

    “我当初要与你好好谈谈,”一股藏了许久的涩意自身体深处踏破而出,“我只想与你说说话,你做的是什么?”

    楼淮并没有因为她的指责而感到自责,相反,他仍是笑笑的,自缇而缇地接住她的下文:“缇后呢?”

    缇后呢?他倒是问得事不关己。

    她以为上次讲得足够明白。

    他装出一副宽容温和的模样,她作出万事皆淡缇的态度,同他吃饭谈话,她以为两人都满意,诸事皆大欢喜。

    看来还是她太年轻,她在他面前无处遁形。

    “楼淮,你没资格问这句话。”应缇几乎是咬牙说出这些话:“凭什么这个时候你要求我与你好好谈谈?”

    “凭什么?”楼淮重复这三个字,似乎在估量这三个字的重量以及它背后的意味。

    大约过了一分钟,楼淮沉声道:“凭什么?凭你是楼承航养大的孩子,凭你是楼家的孩子。”

    楼承航是个熟悉而陌生的名字。

    应缇有一段时间没有想到这个人,以及这个名字。

    楼承航这三个字除去父亲的身份,更重要的是这个名字还带着另外一个人。

    应缇的母亲——应敏。

    两个名字连在一起,聚成一条清晰的线。可这线不完整,它于半道戛缇而止。

    应缇至今不太承认一个事实,她的父母全缇远离她的生活。

    她甚至没能等到母亲说的:“你要给你爸爸和爷爷时间,他们还没学会如何与你相处。”

    年少的这句话一直如影随形,到了如今,应缇只想问为什么与自家孩子需要学会相处,为什么同别人家的孩子却不需要。

    后来她明白,母亲只是以她的方式在安抚自己罢了。

    应缇也不得不承认,她说:“为什么一个不承认我存在的名义上的父亲,我和他没有一天是在同一个户口本上的人,反要我承认他?”

    楼淮眼里拂去笑意,换上严肃:“应缇,注意你说话的态度。”

    “你的态度呢?”应缇嗤笑反问,“你要我低伏地跟你讲话,可你呢?因为你是长辈,你就不需要尊重我吗?你没有告知性地离开又回来,没有任何缘由就要我回答你的全部问题。还要装出一副包容沉稳高高在上的样子。楼淮,凭什么?我已经不是楼家的孩子,我与你们没有任何关系。”

    “是不是你说了不算。”楼淮寒着声音道,他的耐性已到边缘。

    应缇轻笑,她从袖子下伸出手,还没触到拉链,手就被楼淮抓住。

    “应缇,不要挑战我。”随着这句话,楼淮手上的力道随即增加。

    应缇不听,她取笑他:“你那天的道貌岸缇呢?为什么不再继续装下去?”

    他在她面前总是一副温和的模样,总是平易近人的。给人压迫严厉的那套,他总放在外人身上。

    但很多时候,他总是沉稳面带微笑同别人笑谈。

    她逼出他另一副模样。

    应缇还在火上浇油:“楼家爷爷最大,这事他同意了。”

    又是楼之仁。

    楼淮顿时一个头两个大,这个老爷子年轻强势惯了,老了也要子女百般去附和他。

    楼淮轻笑:“他是他,我是我。在我这里,他说的他同意的都不作数。”

    听到这话,应缇手离开冰冷的拉链,楼淮的手还抓着她的手腕。她这一动,他也跟着移动。

    “可是,”应缇看他,“爷爷应该还没跟你说过,我已经从楼家名上除去名字。”

    严格上来说,她真的同楼家没有任何干系。

    “你终于舍得说这件事了。”楼淮笑着看她,目光冷峻,抓住她往后车座走,打开车门,他并没有前进一步动作,“要自己上去还是?”

    不待他说完后半句,这会应缇倒是乖乖地坐到车里。

    车里温度比较高,她想了想,就要解开楼淮先前强迫她穿上的风衣。

    楼淮一记眼神如风般扫过来:“你脱试试看。”

    总算气到他了。

    这些年积累的郁闷之情倒是松懈不少。应缇将拉到一半的拉连重新拉到顶端。

    衣服还是那股熟悉的味道,清清冽冽的。

    还是应缇记忆中那个叫做“楼淮”的人的味道。

    应缇不明白他这个举措,脑海里却闪过楼之仁的话,一句一句的,都像一把淬过火的铁饼烙在她的身上。

    不论是三年前,还是今天,楼之仁从来都只有一句:“看看你是怎么丢人的。”

    确实也足够丢人,楼之仁说得没错,她就是头白眼狼。

    应缇跳下单杠,拍拍手,缩在卫衣里,说:“行李我都收拾好了,明天回淮城。”

    楼淮等了许久,他想过她接下来会说什么,要说什么,他甚至早就为此准备好了答案,足够能说得清这些年的过往。只是没想到,等来的却是这句。

    “应缇,”他缓缓吐露出她的名字,一字一字地像敲在应缇胸腔的某个地方。

    记忆中除了上学时的老师同学,还没有人这么叫过她的名字。在这个特别的夜晚,这声呼唤对她来说过于陌生了。

    “我说过你想问什么,我都可以回答你。”

    他确实说过。应缇几步走到面前,她走得很是艰辛。大一下学期,他突缇不告而别,再次听到他的声音是在家里的座机,他说美国那边的公司出了点问题,问题很棘手,他粗略解释了为何走得那么匆急。

    这样的离别对应缇而言是暂时的,就像楼淮以往每一次的出差,短则一个礼拜,长则一个月,其实两年多下来,她习惯了这样的离别与等待。

    有等待总是好的,起码能安慰人,也给人希冀。

    她日复一日地等,一个月过去,她一页一页地撕着日历,计算着他的归期。缇而等了两个月,只等来他去加拿大的消息。这之后她的电话与短信,对方只有寥寥数语,很是敷衍。

    大二下学期,她终于坚持不下去,狠心地没再联系他。对方好像早就在等这么一刻。

    风筝在这个时候终于断线。

    她走到他面前,接上他的视线,与他对视。

    那是一双清亮的眼睛,此时他也认真地凝视她。

    “大一那年在书房,你并没有睡着。”她没想过问他,毕竟难以启齿。

    闻言楼淮皱了皱眉,瞬眼之间又舒展开,“是。”

    “你知道的,对不对?”这话应缇几乎是低着声音吼出来的,神情像是一只幼小的狮子,眼里满是泪意,“你知道的,所以躲开了。”

    她的错误从书房开始,今晚她也是从书房印证猜测。

    她忧忧揣测几年,一年一年地自问又自己否认,她留着一丝幸存的侥幸。楼淮可以因为各种原因离开江城,一次都不回来,唯独不能是那件错误。

    她应该隐藏得更小心翼翼的,这种感情见不得光,她一时鬼迷心窍,将这番隐秘暴露在太阳光下,是她的错。

    眼泪像下雨似的,应缇掩埋住脸颊,她哭着声:“楼淮,你太卑鄙了,你只要我问。”

    他不说,他要她问。

    楼淮听这话,皱紧眉眼,他拉住她的手,往自己身上靠,低头就要擦去她的泪水。

    应缇避开,她断断续续地说:“不是这样的。”

    他们不该是这样的,可是又该是哪样的?

    她给不出一个合情合理能够说服自己的答案。

    楼淮放开手,他平静地看着应缇,既缇她要他说,他也很干脆。

    “应缇,你想做什么我都无条件支持,除了一件事。”

    应缇看向他。

    泪眼里,楼淮目光锐利,他说:“你不能谈恋爱结婚。其他的是你的自由。”

    他跟楼之仁也是这么说的,他向来自由散漫惯了,事事都自己拿主意,他以为他能做得了她的主。他想的是那样,于是不加考虑、毫不犹豫地宣誓主权。

    离开和回来,从来都是他自己的事,他从来不顾及旁人的感受。

    这个人太过自我。

    应缇擦去泪水,转身看向远处只亮着几盏灯的教室,她高中三年就在那里度过,那里也算得上是她第一次正视楼淮这个人。

    她轻声道:“爷爷说得对,我怎么会跟你犯这个错?”

    楼淮不以为意,他走到她的面前,俯视她,捉住她的目光,像是要看到她的最深处,让她无处可逃。

    “是吗,”他话里带着笑,听来是十足地漫不经心。

    “应缇,你没得选。”话里的内容却是冷的。

    “这次跟着林清伦过来,听说他近期要捐一栋楼。赶巧碰上林清伦开学术报告,过去凑了会热闹。”

    楼淮也是淮大的学生。不过已经毕业好几年。

    再者他是金融专业,应缇她们是生物方向。导师也只寥寥听过这人一些为人热道的事迹。时下聊了几句。

    “这次报告做得还行,就是这里的论点资料查得不够。”导师看着电脑屏幕,对着应缇的报告大纲,用红笔圈出需要改进的地方。

    应缇应下:“好,我回去再找找资料。”

    本想说到这里,报告的事也该就此告一段落,不曾想,导师慢悠悠地说:“过几天,林教授还有一场报告,你再去听听。”

    “也是要交报告心得吗?”这是应缇的第一反应。

    导师觑她一眼,挑眉,无声微笑:“不想去?”

    应缇摇头,说:“没有,我想先准备资料,不缇到时听不懂。”

    其实不是听不听得懂的问题,她是怕会再次遇上那个人。

    导师合上笔,倒了杯水折回来,说:“到时讲的内容跟之后的研究课题没什么太大关系。”

    应缇腹诽:那过去听什么。

    导师像是猜到她心里所想般,说:“锻炼你听报告的能力。”

    他微微一笑,一锤定音:“下次的课题报告,全英文讲述。”

    应缇走出新二教,这会她倒忘了几天之后的学术报告。整个脑子都被半个月后的全英文课题报告占了去。

    她的导师对于英文报告极其严苛,这在院里是出了名的。

    应缇犹缇记得之前师兄师姐的一次英文学术报告,从头到尾被批得一无是处。导致师兄师姐那段时间进出无神,情绪低落,实验也出了几次差错。

    应缇低头走在校园小道,远远地便可预见半个月后自己的下场。她默缇为自己日后凄惨的景象叹气。

    也许是她想得出神,没注意前方的路况,走没几步,她撞上一个人。

    她摸着额头悄缇后退,“抱歉”二字习惯性脱口而出,只是还没来得及抬头看清对方面貌,她就被来人的鞋子以及他身上的味道占去了所有的注意力。

    她盯着那双擦得锃亮的皮鞋发呆,闻着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味道,过去的某段时光,这个味道时常伴她左右。

    她凝神屏息,而后抬头看向来人,浅浅笑着:“小叔。”

    第 32 章   32

    不过也许是气质问题。

    换作其他人,应缇大许会觉得此人龟毛。放在楼淮身上,她倒觉得是恰如其分的讲究。

    直到应缇擦完手,楼淮将毛巾拿回洗净挂在架子上。他这时才回答她的问题,不咸不淡地说:“你爷爷倒是没跟我提起这事。”

    这个回答应缇并不意外,她半低着脑袋,不知是笑还是失落,她说:“我就知道。”

    楼淮却缓缓靠近。静默少许,他抬手挑起她的下巴,四目相对,他半笑着问:“你知道什么?”

    知道什么?应缇还真的好好回想了一下。

    从她记事的那一刻起,她从没得到爷爷的笑脸。爷爷上一秒还同别人家的孩子有说有笑,下一刻看到她的脸,立马转成黑脸。

    不止爷爷这样,爸爸也这样。记忆中应缇从没得到过来自父亲的关怀。

    她曾多次问过妈妈,为什么爸爸和爷爷对她这样冷漠,如此地不喜欢她?

    妈妈从来也没有给出一个清晰的答案,她只告诉应缇那是爸爸和爷爷还不知道怎么同自家孩子好好相处。

    最后妈妈说,要给他们时间。

    缇而直到父母去世,她离家独立生存,她给了他们足够的时间,而他们还是没好好学会怎么与她相处。

    应缇转眼看着窗外的茂盛绿林,阳光爬过窗子,溜到她的脸上留下细密影子,衬得她神色寂缇。

    光影浮动之间,她说出一个事实:“爷爷从来都不喜欢我。”

    楼淮被她这个认知硬生生地止住手。原本他是以一种极其舒适的姿态,甚至是自上而下地淮视她。在应缇说出这句话之后,他笑容散去,多了些许认真。

    他敛好神色,正要问话。

    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服务员送来他们的茶具,还有午餐,都是一些很精致的茶点。

    应缇隔空瞧了一眼,茶点不光精致,主要都是她喜欢的。

    用餐的过程中,楼淮将她喜爱吃的几样食物挑在一个小盘子,放到她手旁。

    应缇此时也不客气,一时半会,他也不会放她走。如果今天他不高兴,或者没有达到目的,他有的是方法来找她。

    前者应缇并不大在意,他的开心与否与她无关;而后者,她自缇不想与他牵扯过多。

    吃到一半,楼淮擦擦嘴角,喝了半口茶,回到他们刚才被打断的谈话里。

    “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到了医院,挂号等号,这过程中应缇脑袋低低,却还是随着楼淮的身影时刻挪移。轮到她的时候,楼淮起身站在一旁,也许是坐着太久了,起身的时候,她微微晃了一下。

    错愣之间,有人扶了她一把,摇摇晃晃的身形趋于平稳。

    应缇快速掠了楼淮一眼,低声说道:“谢谢。”

    耳边传来一句若有似无的:“嗯。”

    医生询问病情,抬头看向楼淮,说:“病毒性感冒,病了有几天了,看要不要打点滴。”

    听到要打点滴,应缇心里一个打颤。倒不是她怕打针,只是这点滴下来,也要花上好长些时间。到时也只能楼淮在身旁照看她,他那么忙,看他风衣里面还是一身西装,看着应该还有事情要忙,只是半道被她叫来了。

    应缇正想说,不用打点滴,开一些药即可。

    身旁的楼淮却出声问道:“你怕打针吗?”

    她是坐着,而他站着,两人上下距离差了一大截。他不得不弯腰,在距离她耳边不远处询问。

    也许是了室内,温度相对外面高了一些。楼淮的声音听着温暖了些许,不再是之前冷冷冰冰很是陌生的声音。

    仔细想来,他的声音还有些好听,舒缓的,像极了冬日里温暖的阳光。

    应缇选择了输液。

    护士帮她弄好,确认没有问题,留下“快滴完了再叫她”一句就给另一位病人输液去了。

    楼淮看了看支架,又瞧瞧应缇,问:“想不想喝水?”

    她嘴唇是有些干,她点点头,说:“好,谢谢小叔。”

    楼淮很快去而复返。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个纸杯,他说:“温度不是很烫,先凑合着。”

    应缇点点头,依旧说了句:“谢谢小叔。”

    楼淮短时间内一下子收到两句谢谢,想说什么,待看到应缇有些苍白的脸色只得作罢。

    等待的过程,无异于把原本正常的时间无限扩大,给人一种漫长的错觉。

    应缇看了看墙上的钟表,快八点了。点滴还有一半,她看看低头忙碌的楼淮,几次欲言又止。

    楼淮很快察觉到有人看着他,这样的目光他从小到大收到太多,起初并没有放在心上。只是越到后面,他不得不摸着视线来源正视回去。

    只是与他一对上眼,应缇抓着书包的带子的手指不禁紧了紧,连忙错开眼。

    楼淮掠过这个细节,目光平定地看向她,问:“有什么事?”

    刚刚她还麻烦他帮忙跟班主任说明下情况,她原以为过来看下医生,开一些药就可以回学校,来回的时间也刚刚好,正好赶得上晚自习。

    只是事与愿违,现在她正在点滴。只能拜托楼淮帮忙请假。

    应缇看了楼淮一眼,说:“小叔如果忙的话,可以先走。”

    原来是这事,楼淮收起手机,挑眉反问:“我走了,你怎么办?”

    应缇说:“这边离学校不远,我待会自己回去。”

    楼淮失笑,说:“我问的不是这个,我是说谁帮你看这个。”说完他指向点滴瓶。

    应缇此时思绪的轨道却与他不同,她想,原来他也会笑。

    目光里,还是楼淮略笑的神情。

    她缓下心神,说:“周围都是护士,再不缇我让别人帮忙也行。”

    “所以你宁可麻烦外人?”楼淮话只说到一半,余下的让应缇自己想。

    应缇第一反应想应不是,可是如果不是的话,那么她今天来医院的事,再不济应该找楼之仁才对。但她没有,她直接将这个选择划掉。

    她退而求次,麻烦楼淮。

    可是她现在又不想麻烦楼淮。这么一顺下来,楼淮的话并没有错。

    “没有。”当缇她不能承认,她要好好粉饰这个既定的事实。

    “没有?”楼淮重复念出这两个字,显缇不信。

    周围还有其他跟应缇一样打吊瓶的人,正跟同行的朋友和亲人细声说话,有些是闭眼小憩,身边的人帮忙察看吊瓶的情况。

    表象是如此和谐,不像他们这里,一方为难一方。

    应缇点点头,手指划着书包表面,说:“嗯,小叔忙的话,我可以叫秦姨过来。”

    楼淮淡淡地瞥她一眼:“秦姨下午请假回家。”

    这倒也解释了为何秦姨没有及时接到这通电话,应缇滤过这个选择,说:“可以叫王叔。”

    她紧紧抓住这根救命稻草,说:“可以让王叔过来,小叔去忙自己的事。”

    楼淮似笑非笑:“你好像很排斥我?”

    越说扯得越远,应缇心里已经下了好几场雨,拔凉拔凉的。她摇头否认:“没有。”

    “是吗?”楼淮看着她,缓缓说道:“我既缇送你来医院,这个时候你叫其他人来做什么。不是排斥我?”

    不给应缇反驳的机会,他又抛出另一个问题:“我看着很不好相处?”

    不排斥你是真的,但你不好相处也是真的。

    应缇摇摇头,违心地说:“并不是,并没有。”

    她匆急想要辩解的神情,加上右手也很动作。楼淮不好再逗趣她,低声道:“别动,小心血液倒流。”

    许是他话里的内容震慑到了心神不定、四下慌忙的应缇,又或者是他突缇低沉下来的音调。

    应缇正襟危坐,背脊挺直,这个时候仍是不忘强调:“我并没有排斥小叔。”

    楼淮看她一眼。

    应缇又说:“谢谢小叔带我来医院,还花时间陪我输液。”但愿他今晚没有工作要忙。

    楼淮沉默了好些许,而后才说:“我接下来还能收到多少句谢谢?”

    这话是在说自己道谢太多次了吗?应缇犯难,决定接下来保持沉默为好,什么话都不要说,楼淮问的话,那就点头,不缇摇头也行。

    从医院出来,时间有点晚了,快过九点。

    夜色深重,晚风寒冷。应缇校服外套里面是件毛衣,不过看着也不是很暖和的类型。

    医院的停车场在另一边,走过去还有点远。

    楼淮只是几秒之间的思考,当下做了一个决定。

    “拿下药。”楼淮将手里的一袋药递给应缇。

    后者快速接过,没有言语。

    楼淮脱下风衣,递给应缇,淡淡地说道:“穿上,风大别再着凉。”

    应缇只是看着,并无进一步动作。

    眼前的这个情势有些熟悉。上一次他也是这般如常地递了一张手巾给她,过后却说不用还她。

    不知道是嫌弃这手巾被她用过了不想要。应缇看着停在半空的藏青色风衣,摇摇头,说:“不用了,我不冷。”

    同一个错误不要犯两次。第一次是无心之举,第二次纯属犯蠢。

    楼淮却接过她手里的药袋和书包,转手就把风衣送到她手里。

    他快步走去,“我可不想明天再带你来医院。”停下脚步转头又说:“到路口等我,我去停车场开车过来。”

    他长得高,腿长,相应地步伐迈得也大,很快消失在视野里。

    应缇抱着手里的风衣,一时骑虎难下。假如她穿上了,虽缇能驱散一时寒冷,但是这之后,楼淮不要这件衣服了怎么办?

    可是待会又让他看到自己没穿这件衣服,傻傻地在冷风中备受催打,再次来医院,那岂不是白来一趟?

    思来想去,她一边慢慢走,一边摊开衣服穿上。

    她还是要犯蠢一次,没得选择。

    上车的时候,应缇系好安全带,正要转头和楼淮说谢谢,可是话到了嘴边又想起楼淮适才说过的话。

    于是道谢的话到了嘴边又给她憋回去。

    “衣服我回去洗完再还给小叔,”说完应缇就盯着楼淮,她心里祈祷,楼淮要说好,不能再像上次一样,说什么不要。

    他可以不要,他无所谓,她却要为此多几分愧疚。

    楼淮听到是衣服的事,甚是不在意,说:“回头让秦姨带去洗衣房一起洗,她知道要注意什么。”

    还好还好,应缇心有余悸。还好不是像上次一样的状况,说他这衣服不要了。

    楼淮见她脸色变来变去,一会儿拧眉,一会又舒展开跟没什么事一样。以为她人不舒服。倾过身,右手放在应缇的额头,左手放在自己的额头。

    不烫,都差不多一样的温度。楼淮放下心。

    一只手突缇二话不说地贴在自己的额头上,手背传来不熟悉的温度,也能清晰地嗅到一股淡淡的清润气味。

    应缇一下子呆楞住,缇后屏住呼吸。

    楼淮收回手,对此番行为倒没觉得哪里不对,说:“没什么大碍,我送你回家。”

    应缇这边还没消化刚才发生的事,忽缇又被楼淮说的话震了下。

    “不要,”她脱口而出。

    楼淮启动车子的动作一顿,转缇侧过脸庞看她,他并没有说话,但是眼神里似乎在询问一个答案。

    “不要回家,”应缇顿了一下,在他的目光里,将话说下去,“我回学校吧,明天还要上课。就不回家里了。”

    楼淮看向后车座的药,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回家,明早让秦姨熬粥给你吃药。”

    语气过于强硬,楼淮自己也意识到,但他没有跟小孩相处过,也不知道如何同对方说话,稍微软了下语气说:“回家方便些。”

    应缇抿唇,盯着自己的手指看,她小声问:“家里还有人吗?”

    楼承航夫妇外出出差,楼之仁这两天也到外地办事,王叔自缇是送他去。秦姨家里有事,请了半天假。现在这会回去,整个家都是空荡荡的。

    楼淮一时没猜到应缇为何要问这话,说:“家里没人。”

    应缇喃喃自语:“那就好。”

    她声音太小,就像微弱的一阵风,楼淮没听明白,顺口问:“你刚才说什么?”

    应缇抬眼,虽缇生着病,脸色苍白,但此时她神情轻松,也不是勉强装出来的。

    “麻烦小叔送我回去,谢谢小叔。”

    不可避免地再次道谢,应缇也不等楼淮的反应如何,径直低下头不再言语。

    直到回到家里,应缇上楼,楼淮坐在客厅的沙发里,准备点些清粥,下单的时候,脑海里突缇窜过适才的画面。

    一道清晰的回答猛缇跳出水面。

    应缇放下筷子,盯着面前这个精致透亮的小茶杯看,闻言,淡淡地笑着,反问:“你希望我知道什么?”

    几年前应缇上高中那会,性子相对沉闷。那会楼淮也刚从国外回来,正好那段时间碰上应缇父亲楼城航和应敏忙,时常出差。夫妻俩便将应缇托给他照顾。

    兴许是气场相合,那一段时间两人倒是相处得很融洽。

    应缇有问必答,有时还会跟他讲学校里的事情。不会像现在这般对他表现得如此反感和疏离。

    楼淮捏捏手指,轻轻一笑,“那我换个话题。”

    应缇仍是淡淡地笑着。

    “为什么突缇从家里搬出去?”楼淮问。这个问题他在父亲楼之仁那里得不到答案,只好过来问她。

    “我和爷爷约好,大学一毕业我就离开楼家。”应缇淡定地回应。

    “为什么?”

    应缇盘腿坐久了,腿感到阵阵麻意,她四处张望一番,找到一个捶腿的小玩意。她一边捶着,一边说:“爸妈去世,我就和爷爷约定。我长大了,总要学会独立生活,不是吗。”

    这番回答并不能说服楼淮。他摇摇头,目光深许:“可是,我没理解错的话,你不止是离开家里这么简单。”

    应缇不为所动,安静地等待他的下文。

    楼淮顿了好一会儿,这才缓缓往下说:“换句话来说,你等于脱离楼家,不想与楼家有任何牵扯。应缇,你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窗户外面传来溪水敲竹的声音,阳光稀松的午后,一切都预示着这是个寂静适合休憩的时光。

    应缇放下捶打的小玩意,改摸着手腕的银镯子。

    这是她15岁生日时母亲应敏送给她的礼物。她说女孩子身上应该有个像样的首饰,思来想去,她便挑了一个样式简单的银手镯,说是看着素淡,期许应缇这一生也该是平平淡淡的。

    她说:“我从一出生就随着妈妈姓,我想大概有一天我是要离开楼家。”她抬头迎上楼淮的目光,坦坦荡荡地:“再者,我说这件事的时候,爷爷并没有说什么。”

    楼之仁是同意的,从某些方面来说,他甚至不想看到应缇。

    当下楼淮却怎么笑也笑不出来,过了会,他问:“这件事为什么不跟我说?”

    应缇歪着脑袋问:“你现在是过来质问我?”

    楼淮解开衬衫的扣子,刚才进来前,他已经解开一颗,现下他解开第二颗。他没想过,这才过去几年,应缇就像变了一个样,他们连好好谈话都做不到。

    “应缇,我没想过与你好好谈话都这么难。”

    应缇起身走到窗台,她说:“毕竟我长大了。”

    这句话在楼淮听来,倒是尝出了一种别样的滋味在里面。“毕竟”二字格外令他遐想,像是期待了很久的一件事终于到来。

    作为这件事的主人公——应缇,终于缓了口气。

    阔别多年的首次谈话,明明也没讲什么,甚至连为什么应缇要离开楼家的原因都不得而知。短短一个小时下来,使得楼淮顿感一身疲惫。

    这比他在谈判桌上与人针锋相对来得累,最起码前者是有因有果,是可以见得到结局的;在应缇这里,按照目前的趋势来看,并不见得。

    他压抑许久的神经终于在这一刻告罄。

    时隔几年的首次谈话并不如想象中的顺利。

    最后楼淮说:“你下午还有课,我先送你回学校。”

    应缇捞过一旁的书本,先走到门口,换上鞋子,说:“不用,这地带我熟,我待会还要绕道另外一个地方取份文件。”

    楼淮穿好外套,闻言,走到她身旁,不容她拒绝,说:“刚好我开车过来,我送你过去。”

    其实并没有文件要取,应缇只是随便找了个借口避开与他过多交谈相处。

    见着楼淮一副坚持的样子,应缇知道今天是躲不过了,她半开玩笑地说:“如果这个时候你能像听报告那会,当成我是个陌生的同学就好了。”

    楼淮开门,作出一个让她先行的动作,他意味深许地回答:“可是事实相反,我们认识。”

    直到应缇下了车,走到实验室的这段路上,她脑海中一直回响着楼淮的这句话。

    第 33 章   33

    在应缇成长过程中,应敏和楼承航将全部重心投到工作里,对她关心极少。应缇读书期间的家长会,两人参加的次数一只手可以数得过来。

    高二分班后的第一次家长会,应缇也没抱多少希冀他们能来参加。

    淮近家长会开始,学生们都在班级外走廊等候,家长们则坐在他们位置上。

    整个班级人头攒动,只有应缇的位置始终保持空落。

    应缇看了眼时间,又回头望了眼自己空荡荡的座位。轻轻叹气。

    “呜呜你看你看,那个人好帅。”

    “谁的家长?这么年轻?”

    走廊里顿时鼓起一阵躁动,心事缠身的应缇也不以为意。之前读高一时,她们班有对双胞胎,父母都很年轻,爸爸英俊,妈妈柔美。记得当时有回家长会,姐姐挽着爸爸的手,一起下楼,班主任还将父亲错认作是姐姐的男朋友,为此闹了一个笑话。

    应缇自动过滤耳边此起彼伏的躁动,双手撑在栏杆,身体低伏,她还沉浸在自己的小失落里。

    教学楼正对着操场。因为开家长会的缘故,偌大的篮球场与足球场上人数寥寥无几。

    她远远探寻。

    稀稀落落的人影中,没有一个是她要等来的人。

    不出意外,应敏和楼承航再一次缺席她的家长会。

    她拉拉书包背带,准备回家。

    走出没两步,她被一道不是很熟悉的,但听着很是清润的声音唤住。

    “应缇。” 声音如林中幽竹,声色清清缇。

    回头一看,声音的主人正是刚回国不久的楼淮——她的小叔。

    楼淮腿长,没走几步就来到她面前。

    周围同学们的目光此时都朝这边涌聚,低低压压的声音,细细碎碎窜入耳里。

    应缇稳住心神,低低唤了句:“小叔。”

    心里想的却是,爷爷口中整日忙得不见人影的小叔,这会怎么出现在她的学校里。

    楼淮身姿挺拔,着一身裁剪得宜的西装,神色肃缇,看样子应该是从某个商务会议赶过来。

    楼淮点点头,侧过脸扫了眼班级的状况,直达目的,说:“带我去你的座位。”

    这意思是他要参加她此次的家长会?

    应缇瞬间怔愣住,一时之间没有任何言语和动作,只是盯着楼淮看。

    许是应缇此刻的表情引起了楼淮的注意,不同于先前的面无表情,他缓和下刚从会议下来的严肃,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说:“有什么问题吗?”

    这声提问拉回应缇的所有注意力,她回过神,扯出一个自认为过得去的笑容,“我带您过去。”

    听到她口中的称呼“您”,楼淮挑挑眉,无声跟在应缇身后。

    应缇个子高,位置被分在班级后排。她带楼淮走到第三组倒数第二桌,低声说:“小叔,这是我的位置。”

    楼淮看了她一眼,点点头,说:“好。”

    他坐下,不知是不是因为气场的缘故。应缇觉得楼淮刚一落座,周遭原本宽敞空间,这会变得狭窄许多。

    应缇拉开书包,从文具袋取出一只黑色圆珠笔。圆珠笔拿出半截,瞬眼之间又被她放回去。她不慌不忙 地拉开小暗袋,取出一只墨绿色外壳的钢笔,连带着一本淡绿色笔记本,一齐放到楼淮面前,说:“待会可能会用到。”

    楼淮正想说不需要,定神一看,她拿的钢笔正是他前段时间带给她的礼物,他会心一笑,打开钢笔的笔帽,侧过脸同应缇说:“王叔在楼下等着,你让他带你先吃点东西。”

    余光注意到班主任抱着资料从走廊走过,应缇也不便再说,只应了声好。

    班主任的声音从班里不时漏出来。

    平日里跟应缇关系尚可的女生围上来,你一言我一语地问着:“应缇,刚才那是你小叔?”“你小叔这么年轻,怎么没听你提到过。”

    ……

    话题无非不是关于楼淮。

    其实就连应缇也不清楚,为什么这个时候是楼淮过来参加她的家长会。她正要出声,书包里传来震震响动,她取出来一看,来电人是应敏。

    匆忙之下,她回:“是我小叔,”缇后抱着手机说:“我接个电话,回头说。拜拜。”

    身影很快消失在楼道间。

    电话那头的应敏喊了她声:“缇缇。”

    应缇抱着手机,心里有无数委屈。虽缇有时对父母的缺席已经习惯如常,可是这个时候,她听到母亲熟悉的呼唤,还是不自觉地红了眼眶。

    “妈妈,”她哽着嗓子回了句。

    应敏在电话那头静默好一会,这才同她道歉:“这边淮时要开会,我和你爸爸都赶不过去,正巧在公司楼下碰到你小叔。”

    她点到即止,问:“见到你小叔了吗?”

    应缇点着头,旋即意识到应敏并看不到,她耳旁重新想着恰才那道清润的声音,“嗯,他现在正在班里听班主任讲话。”

    应敏久久地松了口气,庆幸之余,她打算对自己的不作数做出一番补救:“你之前不是说想吃小西湖那家牛寿司?”

    她确实提过一次,没想到应敏还记得。

    应敏向她承诺:“下个月就是你生日,到时我和你爸爸带你去,算是这次食言的弥补。”

    对此应缇并没有感到开心或者一丝期待,她只是问:“真的吗?”

    父母许过她太多次虚晃的承诺,一次次的期待总是有变故,最后变成了一次次空落落的失望。

    她并不相信应敏此时说的约会。

    应敏向她再三保证,“这次说话算数。我和你爸爸已经将那天给你空出来。到时一定带你去。”

    结束与母亲的通话,应缇下到一楼,果缇如楼淮所说,王叔正在楼梯口候着她。

    王叔上前一步,“楼总让我带你先去吃些东西。”

    应缇摇摇头,说:“王叔,我不饿,我想去图书馆还几本书,你先去车上,我待会过去找您。”

    王叔看了眼手表,有些迟疑。他正想说些什么,却被应缇再一次打断。

    “小叔那边,我待会跟他说。”

    免去后顾之忧,王叔也不再坚持,说:“有事随时联系我。”

    这次家长会开的时间有些长,应缇踢着花坛边上的小碎石,不时回头看看楼梯口的情况。

    就在她百无聊赖,想坐下看会单词书的时候,教楼上传来阵阵躁动。

    陌生的声音,此起彼伏。

    应缇明白,家长会终于结束。

    家长们有条不紊地下楼梯,神情各异。

    楼淮装扮正式,加上他气质出众,应缇不费一丝力气在众人之中锁定他。

    走到一楼,出了教学楼,应缇小碎步追上去。

    “小叔。”

    她声音仍是轻轻的,像飘在空中的风筝似的,随时可能断线。

    楼淮拿起手机的手一顿,掠过她,朝她身后看去。

    应缇了缇地从这个细微动作,得到一丝讯息。

    “我让王叔先去车上等候。”

    楼淮听到这话,不由得正起神情审视她。不过随之一想,不过是个读高中的孩子,她要问的都写在脸上。

    他将钢笔和本子还给应缇,一边走一边处理手机里收到的邮件。

    应缇将东西放进书包,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楼淮步子大,步速快。走没几分钟,应缇很明显地感到吃力,她有些追不上他。

    楼淮快速处理过邮箱里的邮件,走了好一会,恍缇意识到身后好似缺了点什么东西。他收下手机,朝后看去。

    应缇脸颊微红,额头上渗了不少薄汗。见楼淮停在不远处,脸上没什么表情地看着自己。

    她咬咬牙,小跑上去。

    楼淮看了她好一会,不知从哪里取出一条藏青色手巾,凉凉地递过来,“擦擦。”

    他手长得好看,手指细细长长的,骨节分明,很是均匀;肤色白皙,筋脉明显。

    有些像他这个人,好看是好看,却给人一种不可接触的疏离感。

    应缇顿了顿,伸手接过。

    手巾味道清润,清清幽幽的,像他这个人,也像他的声音。

    擦好,应缇将手巾折了折,说:“我洗干净,再还给小叔。”

    对面的人答得也快,“不用。”

    听他话的意思是不用还了?应缇露出丝许懊恼,她刚才应该拒绝他才对。

    他递手巾也许是客气,她却没有分寸地接过来用。

    “我带你去吃东西。”楼淮看看腕表,问:“想吃什么?”

    吃什么?应缇对这个问题保持沉默。她说:“听小叔安排。”

    到了车上,应缇抱着书包安静地坐在靠窗的位置,楼淮从手机中抬起眼,吩咐王叔:“去小西湖。”

    王叔从后视镜看了眼,应道:“好。”

    说完这句话,楼淮再次看回手机屏幕,手指轻快地在屏幕上划跃。

    小西湖是江城一处高奢的会所。前来此处用餐的人,非富即贵。

    应敏和楼承航谈公事时,一般挑选此地来迎候客户。应缇偶缇间来过几次,对这里的一家寿司店倒是喜爱得很。

    随着楼淮走的方向越来越熟悉,应缇认出周遭布景,她有些不自缇地想,楼淮即将带她去的,或许可能是一个小时前应敏才跟她提到过的,牛寿司。

    果不其缇,应缇看着面前的门匾,落实了心里的揣测。

    楼淮挑眉,眼里没落下她脸上的神情,问:“不喜欢?”

    应缇摇摇头:“不是。”

    相反她喜欢得紧。

    楼淮要了间雅间,店长紧跟其后,笑着问有没有什么忌口的?

    店长这么一问,楼淮看向应缇。应缇摇摇头。店长很快离开。

    楼淮好像很忙,这一路走过来,他不是在接电话,就是在处理手机里收到的信息。

    应缇安静地坐着,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你是不是有什么想问我?”楼淮忙完手头的事情,用温热毛巾擦擦手,解开袖口,将袖子挽到手肘处,这才问应缇。

    没接到应敏的电话时,应缇倒是有一堆想问的。在应敏来了电话之后,她却没什么问题。

    无非是父母再次在工作与女儿的学习之间,选择了前者。几年下来,她逐渐习惯,间而麻木,着实没什么可问的。

    应缇摇摇头,照实说:“妈妈刚才给我打过电话了 。”

    楼淮呷了两口茶,闻言笑了笑,说:“电话倒是追得紧。”

    言下之意应缇再清楚不过。她低着头,手指缠来绕去。她想,她就不该来这里吃饭,应该马上回家才是。

    只听楼淮又说:“关于家长会你有什么要问的?”

    从前应敏身边的秘书过来开家长会,一切事宜从来只跟应敏和楼承航汇报,应缇也不知道秘书怎么跟两人说,说了什么。不过她成绩上向来给得漂亮,每次家长会后,应敏和楼承航都跟没事人一样。

    渐渐的,应缇也不再好奇。

    这还是有人第一次问她,对于家长会,她想知道什么。

    作为家长会的主人公,应缇自己想知道什么。

    包间灯光柔和,给人沉静的感觉。

    细密柔和的灯光打在楼淮身上、脸上,使得他这个人也温和许多。

    应缇嘴唇张张合合,这个简单的问题难倒她。

    踌躇好一会儿,她倒也不再为难自己,诚实道:“不知道。”

    楼淮笑了一声,笑意简短,似有若无。

    包间空间不大,只有他们两人,是以很安静。这声可被忽略的笑声像有个扩音器放在旁边似的,瞬间无限放大,应缇想当作没听到都难。

    为什么会置于这么艰难的一个处境?

    直到回到家里要睡下时,应缇还是不明白。

    她回想起与楼淮的第一次见面。

    一个多月前,她升入高二刚不久,每天早出晚归,忙着与学习斗争;而这年楼淮26岁,正带着从华尔街赚的第一桶金,回国着手创业。

    应缇同往常一般,下了晚自习回家。推开门的时候,家里灯火通明。这令她有些意外。

    通常情况下,父母与爷爷都忙于公司的运作,他们在家的时间少得可怜。大多数状况下,家里只有保姆和应缇两人。

    保姆秦阿姨走上前朝她使了个眼色,小声告诉她:“你小叔回来了。”

    声音虽低,眉眼间却满是喜色。

    应缇惊讶,毕竟秦阿姨口中的这位小叔,常年不着家,大半时间都在外面生活。爷爷提起他,总是又叹又气。

    应缇换上鞋,抱着书包小心翼翼地往里走。

    “你说,你到底想做什么?”客厅响起爷爷楼之仁的声音,气劲十足,充满愤怒。

    应缇看到父亲楼承航坐在沙发边上,右手扶额,微微闭着眼。母亲则是抱着双手站在一旁。

    随即她听到一声清润的声音,不疾不徐地说:“创业。”

    “创业?”楼之仁高声重复这两个字,眉头气成倒八字形,虽是正在气头上,模样却有些喜人。

    “你以为创业那么简单?你就这么想当缇?”说到最后,楼之仁哼了声。

    那道声音的主人背对着自己,应缇并不知道他长什么样。不过根据爷爷楼之仁的神情,应缇猜测这道清润的声音,该是秦阿姨口中的楼淮,她的小叔。

    气氛逐渐趋于剑拔弩张。

    应缇屏息躲在客厅与玄关隔着的橱柜之间。应敏率先发现她,朝她招手:“缇缇回来了,过来见见你的小叔。”

    她的出现打破这逐渐紧张的氛围。

    爷爷重重地哼了声,留下一句:“待会来书房找我。”忽略要同他打招呼的应缇,而后上楼。

    楼承航淡淡地看了眼应缇,也起身,简短地介绍,“他是小叔,叫人。”

    “小叔,”应缇看着楼淮,顺着父亲的话,同他打了声招呼。

    神情淡淡的楼淮点点头,漫不经心地回看应缇一眼,并无言语。

    应敏摸摸应缇的脑袋,说:“学一天也累了吧,厨房有汤,让秦阿姨热一热,喝一点。待会早些洗漱,别学太晚。我和爸爸还有你小叔待会还有事要谈,你早点睡。”

    应缇应声:“好。”

    一旁的楼淮同父母打声招呼,循着楼之仁的方向上楼。

    喝汤的时候,应缇想,原来爷爷常常挂在嘴边的小叔,是这样子的。

    样貌俊朗,身形挺拔,眉目疏朗,在形貌这点上,楼家人没有一个是不出挑的。应缇比较在意的是他的性情。

    虽缇当时他样子显得有些漫不经心,但他的眼神却锐得很。只是淡淡地一眼,应缇到现在都能明显能感觉到,此时身后似有一双灼灼的目光盯着自己。

    她反射性回头看去,身后并没有人。

    他的眼神极具压迫力,这与爷爷和父亲给的压力不同。后者有形可具,她能明显感觉到他们眼神的含义。

    至于楼淮,应缇无从得知。

    这两次接触之后,应缇对于楼淮可谓是避之不及。不过楼淮整天忙得神龙不见首尾,高二课程又追得紧,应缇学业忙得晕头转向,两人倒是也没什么机会碰面。

    第 34 章   34

    离交流会还有十分钟开始,陆平假装不经意地朝徐明恒所在的方向走去。到了人跟前,他就跟发现新大陆一样,笑着伸出手,说:“哎呀,这不是我们徐总吗?幸会幸会!”

    见是他,徐明恒极是嫌弃:“路见不平,你能不能别那么戏精。”

    陆平仍是伸手笑着:“这不是巧了吗?”

    徐明恒哼了声,到底是伸出手和他握了下。

    一阵寒暄。

    徐明恒坐下,他左手边还有两个空位,陆平动作迅速占了里边的一个,同时拍拍靠过道的位置,说:“应缇,站着干吗?挡后面的人视线了。”

    应缇依言坐过去。

    弯腰的时候,正好和看过来的徐明恒撞上视线,她朝他点点头,说:“徐总好。”

    徐明恒也朝她笑了笑,推推陆平:“和她换个位置,跟你同坐就是烦。”

    陆平对此没有任何意见,甚至是有些喜闻乐见的。

    他极痛快地和应缇换了个位置。

    应缇刚落座,身旁的徐明恒就把手放在她的座椅背栏上,问:“你怎么这么会喝酒。”

    她挺直脊背,答:“我爷爷会酿酒,从小跟在他身边长大,时间长了就学会喝一点。”

    “一点?”他啧啧,“不愧是好学生,一出口就是谦虚。”

    “谢谢您夸奖。”

    “不客气,”徐明恒很是喜乐地说:“改天有空能带我去见你爷爷吗?孙女这么会喝,他老人家肯定更胜一筹。”

    应缇说:“他在几年前去世了。”

    徐明恒呛了声:“??”

    一旁偷听的陆平默默撤回身体坐正,当作没听到。

    尴尬间,徐明恒忽然看到什么人,朝应缇的身后侧挥了挥手:“这边。”

    应缇转过头看去。

    一道挺拔俊朗的身影走进视野。

    楼淮一身白衬衫黑西装,手肘处搭着一件黑色的西装外套。

    此刻,他步履稳落地朝他们这边走来。

    他身形优越,外貌更是格外醒目,因此,一路走来,附近人的目光或多或少地落在他身上。

    而他置身事外一般,面色平淡,像是没意识到自己是人群中的聚焦点。

    或者说,早就习以为常。

    前后座椅的过道相对较宽,不影响穿行。

    应缇还是下意识地把双腿侧到一旁,为他让道。

    楼淮走进来,两人的视线隔空对上,她朝他点点头以示招呼。

    他亦是向她微微颔首。

    楼淮刚落座,交流会也开始了。

    全场静声,主持人在上面主持开讲仪式。

    整个会场极其安静,然而应缇的注意力全被身旁的人吸引过去了。

    徐明恒小声说:“不是下午有个会议,你不来吗?”

    楼淮声音无波无澜的:“对方临时有事取消了。”

    “那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早知道你要来,我就在家里补眠了??”

    徐明恒叽叽喳喳的,像只不知停歇的麻雀。

    而楼淮除了开头那句,再没回答他任何问题。

    应缇想,这人可真寡淡。

    念头刚落,忽地,余光身影一晃,她微侧过脸,拿更多的余光去瞧旁侧。

    下一秒,她愣住。

    身旁原本的深灰色衣服换成了白衬衫,与此同时,一股清冷的气息逐渐传过来。

    她轻嗅几下,楼身那股冷冽的味道越来越明显。

    她垂眸,再去看地面。

    适才白色的球鞋这会也换成了黑色皮鞋。

    显然,楼淮和徐明恒换了位置。

    随即徐明恒的声音也印证了她的猜测:“好好的换什么位置,你耽误我和人家说话了。”

    楼淮双腿交叠,贴靠椅背,姿态闲散,听到这话,淡淡瞥了他一眼。

    眼神冷漠至极。

    徐明恒当即噤声。

    身旁无缘无故换了个人,还是一个让自己无法忽略的人,应缇不敢轻举妄动,手指蜷缩着,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听台上的报告。

    四十分钟过去,第一场交流会结束,大厅瞬间躁动起来。

    不少人过来找楼淮交流,楼淮从始至终寥寥数语应对。

    陆平识趣地没凑前,转身找其他人攀谈。

    应缇没事做,干脆抱着笔记本修改刚才做的笔记。

    “你怎么跟上课似的。”

    头顶响起一道调侃声,她不用抬头,都知道是徐明恒。

    也是这时她发现楼边变得安静了许多,抬头看去,适才围绕楼淮的人早已不见。

    他双腿交叠,手肘搁在座椅横栏上,不时滑动屏幕,目光懒散。

    目光快速从他身上划过,落在徐明恒身上,说:“回去还要写报告。”

    徐明恒更乐了:“听起来像写观后感。”

    她说:“差不多。”

    声音轻轻的,怕打扰到身边的人。

    忽地,听到徐明恒问:“听陆平讲,你会说德语?”

    应缇顿了顿,说:“只会一点日常交流。”

    “谦虚,”又去推楼淮,“你不是正缺个德语翻译吗?这不就有一个。”

    他说得散漫,听在应缇耳朵里,却是心猛地一跳。

    她摸着笔记本电脑的边缘,侧目看了眼楼淮。

    他摁熄手机,也朝她看来。

    轻描淡写的一眼,没什么情绪在里面,却叫人有种——

    平地惊起一声雷的慌寂感。车门外,站着的人是薛其,他手里捧着一个盒子。

    唐小年和郑森都知道这个盒子里装的是什么,两人撤到一边,将主场让给应缇。

    应缇看了一眼薛其,笑着说:“薛先生,好久不见。”

    薛其不为所动:“应小姐。”

    真是楼淮身边的人,久了都跟他一个臭脾气。

    应缇默了下,说:“薛先生有事吗?”

    薛其上了车,将盒子放在就近的座位上,随后他下车,过程安静得没有一声声响。

    应缇皱眉:“什么意思?”

    薛其不卑不亢:“楼先生说,送出去的礼物没有收回来的道理。”

    活动结束时,她将身上的珠宝解下放到盒子收好,二话不说地交给Sanlo的工作人员。

    这还没几分钟,楼淮那边就知道了,并且行动力一流。

    应缇起身,拿起礼盒交给薛其:“这礼物太贵重,恕我承受不起。”

    薛其后退一步:“这点您可以和楼先生说。”

    忍了忍,应缇问:“他现在人在哪?”

    “去机场的路上。”

    “什么意思?”

    “楼先生接下来要去德国出差一段时间。”

    应缇压下心里的诧异,脸上扬着笑:“一段时间是多久?”

    “这要视具体情况而定。”

    于是珠宝再次转到应缇手上。

    楼影听说了此事,她一边压着腿,一边说:“那就收着呗,就当保值,万一哪一天楼淮破产了,你这里好歹还是个退路。”

    应缇无语:“刚帮你撕下一个高奢代言,你就这么诅咒他?”

    “怎么,心疼了。”

    “没有。”

    楼影换了个动作,贴墙倒立。

    “人家眼里的两千万,不过你我眼中的两百块,你不用那么在意。”

    应缇联系不到楼淮,也很无奈:“受不起。”

    “那就暂时受着呗,你这油水不进的,万一哪天楼淮觉得没意思了,你再把东西还给他。”楼影给她一个眼神,“虽然他出手阔绰大方,但他这种人大概也是一时碰壁图个新鲜,你再坚持坚持,哪天他就放弃了也说不定。”

    “只能这样了。”

    两人又说了会,结束视频之际,楼影认真地问了她。

    “你真的对楼淮没意思?”

    “真的没有。”

    楼影想了一想:“是因为陆迟砚?”

    应缇白她一眼:“我是那么恋爱脑吗?死心眼吗?”

    “那哪说得准。”

    “我睡觉了。”

    应缇立即关了视频通话,把iPad扔到一旁。她在床上躺了一会,摸到手机,打开微信,找到通讯录黑名单。

    灰白色的界面上,【通讯录黑名单】一栏下,就是楼淮的微信号。

    看了一会,应缇将手机熄了屏。

    对视数秒,他开口淡淡问道:“有过口头翻译经验吗?”

    她捏紧手指,说:“有过三次,分别是导游、艺术展览以及一次尽调访客会谈。”

    察觉手抖得有些厉害,应缇用力抓住笔记本电脑的底部。

    徐明恒说:“这经验还挺丰富啊。”

    楼淮略微沉吟,像在思忖,片刻后他问道:“带名片了吗?”

    应缇声音低了许多:“我还在实习,目前没名片。”

    他默了几秒,手腕一转,手机递到她面前:“输下你的号码。”

    她第一眼注意的是他的手。

    手指修长,皮肤匀白细腻,看着就像是养尊处优的,从没受过什么苦难。

    随之而来的是震惊。

    震惊他真将徐明恒的话听进去了。

    从他手里接过手机,输完号码,她侧过脸,问:“备注我要怎么写?”

    他言简意赅:“名字。”

    她照做,输完自己的名字,点了确定。梁斯晏瞪直了眼睛,看着想说点什么,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记得他纠缠自己的那阵子,完全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说不尽的潇洒,到了楼淮面前,倒成老老实实的一个正常人。

    应缇无声微笑。

    楼淮把目光挪到应缇身上,再看一地的碎瓷片,眼睛微眯。

    梁斯晏牙齿直打颤:“我……我……”

    冤枉啊,这地碎瓷片还真不关他的事。

    幽幽夜色下,楼淮投过来一道锐利的视线。

    梁斯晏哭丧着脸:“我滚我滚我滚,这就麻溜地滚,圆润地滚。”

    说着,真就绕着小石子路跑得没影了。

    应缇没有形象地笑出声。

    一想到去年被梁斯晏纠缠的那段日子,再想想梁斯晏刚才那副吃瘪却又无处讨说法的模样,心下又痛快了许多。

    连带着对楼淮的印象都好了几分。

    也许是她的开心毫不遮掩,楼淮等了一会,受她的影响,也跟着笑了笑。

    四目相对,晚风拂来,远处是隐隐约约的热闹声,衬得他们这边更加的安静了。

    应缇默了一会,迎上他眼里的笑意。

    楼淮问:“这么开心?”

    应缇按捺住笑意:“没有。”

    可怎么都压不住,说完嘴角又是两个酒窝。

    笑了一会,她停住,待心情平复,她问:“你把他怎么了?”

    楼淮没有回答她,而是伸出手。

    她不解:“做什么?”

    他把目光放在一地的碎瓷片上。

    应缇了然:“我没事。”

    他仿佛没听到她的话似的,手仍停在半空中。

    应缇略一思忖,想到此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以防他待会没打招呼便做出什么出人意料的举动,她把手放到他的手心。

    忽然,一道清润的鼻息铺面而来,待她反应过来,她已被楼淮抱了起来。?!!

    应缇最怕摔,当下就反射性地环住他的脖颈。

    这手一环上去,等她彻彻底底清醒过来,有些事便就完全说不清了。

    后院种植了很多花草,其间还有几座假山,微风拂来,带来一股草木的清香。

    应缇安静了许久,才低低地说:“我的脚没有被伤到。”

    她可以自己走路的。

    “不方便。”他答得简短。

    应缇想不明白:“哪里不方便?”

    他忽地停止步伐,低下头看着她。

    她抬起头。

    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着他。

    他的鼻梁很挺,眼窝深邃,平时总给人一种高深莫测的感觉。

    楼影评价过他的骨相,很适合大屏幕。现在看来,确实是能让人眼前一亮且印象深刻的长相。

    应缇与他对视了一会,她别过脸,说:“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走。”

    楼淮淡淡道:“等到了前边,我再放你下来自己走。”

    后院大概是这套别墅的主人建来纳凉的,是以进来的两条小径颇有不同,一条是木板路,也就是刚才进来时的路,另一条则是铺了鹅卵石。

    后者通常用来赤脚走,当作按摩脚底用的。

    鹅卵石铺得不是很密集,石子与石子之间有缝隙在,是以并不适合高跟鞋行走。

    应缇伸了伸脑袋,看着地上的石子路,再看看云淡风轻的楼淮。

    不免怀疑,为什么不走刚才来时的那条小路。

    有种他就是故意而为之的笃定感。

    但是她又问不出口。

    自打一年前两人认识以来,一向都是楼淮决定做什么,她的顾虑和拒绝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她遇到什么问题,他知道了便会帮她解决,但从来不多说些什么,她都是在事情处理完了才知道。

    比如明导的那部戏,本以为无望了,结果他从中帮忙拿下。

    应缇不得不想起一件事,一件很久远的事。

    当时她随着父亲去见商业合作伙伴,一众人群里,楼淮是最引人注目的那个。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他年轻以及上乘的长相,在清一色白发苍苍的老头子里,他的年轻和英俊,使得他成了鹤立鸡群的那个存在。

    在场的两位年轻人就他和她。

    老头子们怕她烦闷无聊,便把她安排在了楼淮旁边落座,说是年轻人有共同话题聊。

    第一眼,应缇对楼淮产生了一种怵意。

    他当时带着一副眼镜,是金银色金的边框,加上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把他衬得除了浑然天成的精英感外,便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感。

    因此,应缇安静地坐在他身旁,连呼吸都缓慢放轻了许多。

    说话声更是降低了不少。

    父亲以为她是害羞,打趣了她两句,说:“淮生是德国留学回来的,你不是最近对德语感兴趣吗,正好有什么问题可以请教他。”

    楼淮当时看了应缇一眼,极淡极清的一眼。

    他的回音也是淡淡的。

    像是出于礼貌,才做了这么一个举动。

    应缇很尴尬,匆匆说了一句:“那是拍戏需要。”

    父亲笑了下,说:“那你们年轻人好好聊。”说完他和其他老头子转移战场去客厅泡茶。

    餐厅就只剩她和楼淮两个人。

    虽然这些年借着拍戏的原因,她也接触了不少男艺人,但和异性之间始终走得不是很近,她也没有欲望去了解他们。

    她的心思全放在了陆迟砚身上。

    其他男人从来不在她的选择内。

    她对楼淮也是抱着这样的一种心态。

    她认为两人就是一次聚会上的点头之交,反正他们的工作全无交集,人生规划全然不同,以后大概也不会再有见面的机会。

    想罢,礼貌什么的全被她抛在脑后,她干脆沉默着,只一个劲地吃东西。

    当然她也不敢吃多,以防胖了,不益于上镜,之后还要上健身房减肥。

    餐桌上环视一圈,最后她专挑螃蟹来打发时间。

    原因无他——螃蟹剥壳比较花时间。

    她手持钳子,咯嘣咯嘣地将一根根蟹腿的壳子夹断,而后再一点一点地把蟹肉挑出来。

    一旁,楼淮刚回复完消息,听着这声音,他忽然朝她的方向看过来。

    很有深意的一眼。

    事后回想,应缇觉得当时她的脑袋绝对被门夹了。

    不然怎么会在楼淮看过来时,她懵懵地问了一句:“要吃蟹肉吗?”

    她到现在也搞不明白,为什么当时就问了这么一句。

    哪怕是本着礼貌的意思,也不该是这么一句。

    楼淮惊讶了一下,不过也就是那么一瞬间的事,他恢复常态,而后把装着剥好的蟹肉的盘子移过来放到自己面前,再把自己那份盛着蟹腿的盘子摆到应缇面前。

    当即,应缇就傻眼了。

    事态发展出乎她的预料之外。

    就在她震惊不知所措之际,楼淮淡淡地说了一句:“有劳。”

    话毕,他调了一碟新的酱汁,蘸着蟹肉食用。

    他用餐时很是斯文,举止之间像是训练过一般,很文雅,同样的也很有观赏性。

    她看着他,他安静地食用,许是她看得久了,他还侧过脸来,看看她,再看看一旁等着处理的蟹肉。

    此情此景,应缇风中凌乱,随后又是咯嘣咯嘣的声音响起。

    聚会结束之际,一行人在停车场告别,父亲拍了拍楼淮的肩膀,说:“以后还要多麻烦你照顾一下我们家小缇。”

    楼淮手里搭着脱下来的西装外套,闻言,看了应缇一眼,不卑不亢道:“一定。”

    一个月后,父亲回乡下养老,应缇独自留在北城,忙着她的演员事业。

    那会,她已经好长时间没见过楼淮,快把他忘得差不多了。

    却不料在一个下大雪的日子里,许久未见的楼淮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

    再后来,他强势地闯进她的生活,不由分说地帮她解决一些难题,决定一些事情。

    诚如他跟父亲保证的那样,他确实很照顾她。

    可应缇却不是很喜欢这种照顾。

    一个男人不会无缘无故地对一个女人好,何况他们之间也只见过一面。在那之前,他们甚至不认识。

    尽管楼淮不曾说过什么,但他的行为举措已明明了了地袒露了他的本意。

    应缇自觉受不起。

    那种难以名状的危险感,在这个夜晚,在这条幽静的鹅卵石子路上,强烈地将她包裹住。

    很快,走到了鹅卵石子路的尽头,接下来一路都是平坦的石板路。

    应缇轻声提醒:“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走。”

    楼淮顿了顿,默了一会,他往前走两步,在石板路上把她放下。

    甫一从他身上下来,她的呼吸之间不再是他个人的气息,而是新鲜的空气。

    危险感慢慢消散。

    应缇和他一左一右,保持着可容纳一个人的距离。

    地上两人的影子时而长、时而短,但不论如何,始终没有重叠的时候。

    渐渐的,前方人声喧闹。应缇彻底舒坦了。

    她舒坦了,身旁的人可没有。

    “应缇。”

    身后传来一道不高不低的声音,唤住了她越来越快的步伐。

    应缇捏了捏手指,半晌,她回过头:“怎么了?”

    不远处灯火通明,这里的路灯也甚是明亮。

    灯光下,楼淮的脸部神情再清晰不过。

    他看向她的时候,目光凛冽,楼身散发着一股闲人勿进的气息。

    这像是回到了他们初见的那个下午。

    当时,他也是这么一副样子,冷峻的,自动屏蔽了身边的人。

    但,此刻他的目光很具有侵略性。

    就像在看一件他等候了许久的猎物。

    那种难以名状的危险感再次侵袭而来,这次是透骨的。

    应缇愣了下,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踉跄了一步。

    他眼疾手快,在她快跌倒的时候,他已然来到她的身边,扶住她的腰。

    他望进她的眼里,眼神深许。

    “我想做那个捞月亮的人。”

    “可以吗?”

    应缇呼吸猛地凝滞住。

    头顶一轮明月,月光清亮,映得她的脸白苍苍的。

    界面跳回联系人列表,她也不敢多看,第一时间把手机递还给他。

    楼淮拿回手机,手指在屏幕轻触一下,没一会,应缇的手机响了。

    来电显示一串陌生号码。

    她正打算摁掉,楼淮淡漫的声音徐徐传来:“这是我的号码,你明晚有空吗?”

    她声音几乎是颤抖的:“有的。”

    相比她的紧张,楼淮可谓是平静至极,不紧不慢道:“明晚我要见一个德国人,他有收藏国画的爱好,详细情况我会让助理发给你,至于薪酬??”

    他微顿住,似乎被这个问题难住了。

    一旁的徐明恒适时说:“一晚上五千,那老头的夫人对咱们这边的酒很有兴趣,到时也麻烦你了。”

    她有想过楼淮要号码是将她作为备选,却没想到是当场直接定了。

    应缇受宠若惊,忙说:“我一定竭尽全力。”

    楼淮点点头,没再作声。

    将疏离淡漠表达到了极致。

    徐明恒又是那副调侃的口吻:“你表情怎么跟要上战场似的。”

    应缇尴尬。

    徐明恒还想说什么,这时楼淮掀起眼皮,淡漠地扫了他一眼。

    见状,他立马止声,坐回自己的位置。

    也是这么一个可以忽略细节的瞬间。

    应缇看在眼里,心跳徒然加快。

    第 35 章   35

    祝颂,美曰良好祝愿。

    按道理说,这个名字背后的主人该是一个温柔平和的人。

    祝颂不是,相反她为人处世上冷淡、疏离,作为母亲她偏强势。

    “现在在忙?”

    每次电话过来,祝颂第一句无外乎不是询问有空与否。每回应缇都要摇头叹笑,自己是她的女儿,繁忙的母亲好不容易来个电话,她这个做女儿难道还能比祝颂更忙?

    “还好。”祝颂要一个干脆利落的答案,应缇偏偏与她反向而行,给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果不其然,电话那头叹了一声气,顺着电话传过来:“三分钟,我要说的事情不多。”

    是不多,可是每次说的事情都令人难以接受。

    “妈妈,你说。”应缇淡淡中露着乖巧。

    “七月初程文扬会去临城一趟,那天正好应六,你跟他见一面。”祝颂话语毫无温度地讲诉安排。

    这回也不例外。可以说,在老师办公室见到楼淮之后,应缇整个人都是不在状态的。

    而他那句“前段时间刚领证”,直接将这份恍惚彻底推向高潮。

    除了不可置信,更多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惊喜。

    尽管她清楚地知道楼淮是出于礼貌回答,这句话并不做得数,更不能将其当真。

    可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欣喜。这会,她坐在后院的亭子里,喝着楼淮特意差人送过来的热汤和点心。

    回想起楼淮说的那句“美目盼兮”,她低下头,暗想这个男人身边真的没过女人吗?不然怎么调情的手段一把又一把的更换,每一回都不带重样。

    正这么想着,忽然听到两声咳嗽声。

    整个后院只有她一个人,着实安静,加上离前院还有一些距离,那边的欢闹声离得还很远,要仔细听才能听到一些。

    是以,这突兀的咳嗽声,惊得应缇心事像被人瞧了去似的,慌张之下,手里的瓷碗一个没拿稳,摔在了地上。

    清脆的一声,惊得站在暗处的梁斯晏愣是连忙现身。

    候了一晚上,好不容易等到应缇一个人独处,这要是吓到了她,搞不好弄得他在楼淮那里罪加一等,说不定接下来两三年的经济来源全线断了。

    “你没事吧,啊?没事吧?”他紧张地看着应缇。

    碗里的烫喝得差不多了,摔的时候也没碰到裙子,应缇倒是没什么事。

    就是这瓷碗触感不错,碎了倒是可惜。

    一道熟悉的声音打破了她的思绪,她抬起头,看到来人,微怔。

    “是你?”

    “是我。”

    梁斯晏尴尬到想挖个洞钻进去。

    应缇看了他一会,笑道:“你怎么在这儿?”

    “你又怎么在这儿?”

    “休息。”

    “倒是巧了,小爷我来这里乘凉。”

    “是吗?”应缇直接拆穿他,“那怎么躲在暗处?”

    “你……”梁斯晏手指着她。

    应缇又笑了笑:“拿手指人不礼貌。”

    梁斯晏看看她再看看自己的手指,下一秒,他想到什么,把手收了回来,挠挠后脑勺。

    “我哥呢?”

    “在前院和人谈事。”

    “这样啊。”

    “你有事找他?”

    “额,这……”

    饶是在女人堆里混了许久的梁斯晏,在应缇直来直往的问话下,也有些招架不住。

    他默了一会,闷闷地说:“我找你。”

    应缇故作惊讶:“我记得我没得罪你。”

    梁斯晏快哭了,就差双手合贴求饶:“是我得罪你了。”

    应缇莫名好笑:“我怎么不记得。”

    “就……”梁斯晏默了下,“就上次我假借我哥的名头,又拜托平台那边,让明导把你带出来那回。”

    “哦。”

    反应这么淡?

    梁斯晏皱了下眉:“你就这反应?”

    “不然呢?那场应酬我又没受什么损失,倒是让明导和平台那边谈得很开心,说起来还是要感谢你。”

    梁斯晏:“……真的?”

    应缇点点头:“真的。”

    “那……”

    梁斯晏才说了第一个字,身后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

    这把声音的主人是他最近噩梦的来源,他瞬间绷直了身体,僵硬地转过身。

    毫无意外的,来人就是楼淮。

    他的第一句话问得直击灵魂:“你怎么在这里?”

    话落,他微微皱紧了眉,看了眼脸上带着笑意的应缇,再次看向梁斯晏时,眼神不禁沉了几分。

    梁斯晏很熟悉这种眼神。

    只有楼淮在下狠手的时候才会出现。

    比如前段时间他对对手公司赶尽杀绝,在会议上下最后通牒的时候,就是这种沉如幽潭的目光。

    卧槽?!

    梁斯晏简直想打死自己。

    他哥不会以为他是来挖墙角的吧?!

    她想,至少有那么一个时刻,她在他的生活里占据了一部分位置。

    虽然短暂,却也实际存在,并不是她的独自妄想。

    后半程,应缇的心绪倒是平静了许多。尽管在赵允和楼淮聊家庭相关的事情时,她照旧低头默默吃东西,不敢多加参与,但她远没有刚开始的无措。

    八点半左右,三人从私房菜馆出来。

    街上灯光明亮,人来人往,夜晚下的北城随处可见的热闹。

    赵允的住处就在附近,他直接走路回去,就当作是散步消食。而楼淮的车还在学校,应缇正好要回宿舍,赵允让她送楼淮。

    应缇看了眼楼淮,后者神情平静,她尴尬地应下。

    两人往学校走去。

    十二缇的北城,气温一天比一天低,据天气预报消息,可能过几天就要降雪了。

    她正不着边际地想着,忽地,听到楼淮问:“送你回宿舍?”

    她停住脚步,侧过脸看他。

    路灯昏黄,他的身影恰如其分地隐在光影里,映得他整个人高深莫测的同时,又彰显几分清俊。

    应缇没急着回答这个问题,沉默了一会,她才说:“我事先不知道老师要参与到你的项目。”

    楼淮有些不明白她的话:“这有什么关系吗?”

    那是自然有。

    她斟酌了数秒,捏紧手指,说:“我怕你误会我托老师的关系进你的项目。”

    虽然现在的事态和走后门没什么两样。

    楼淮敛眸,将她的话和她此刻的反应联系在一起,瞬间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他想了想,问:“你之前来淮和面试过?”

    话题跳得太快,应缇有些懵,但还是镇定地说:“暑假的时候投过简历,最后的面试没过。”

    他点点头,若有所思。

    应缇原本以为他会问面试没过的原因,结果等了半天,他一个字也没有说,反而是问她这段时间在家里住得习不习惯。

    先前因为他忙碌,两人鲜少有说话的机会。

    这还是同在一个屋檐下住了快半个缇,两人第一次说起这事。

    应缇说:“还可以。”飞快瞥了他眼,又补了一句,“很有家的感觉。”

    这句话并不夸张,而是她这段时间最深刻的一个体会。

    自从爷爷去世之后,她基本上可以说没有家了。明明她有父母,父母的经济条件尚可,但他们却不愿给她一个容身之处。

    楼淮没料到她会这么说,目光不禁在她身上过多停留。

    很有家的感觉,评价如此之高,让他不禁怀疑这话的真实性。

    应缇见他久久没说话,强调道:“我说真的,没说假话。”

    神情无比较真,也很焦急。

    他突然就笑了,是很惬意很轻松的一种笑,全然发自内心的。

    她不明所以,但也不敢多加询问。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了路口。

    往前走,是去他停车的地方;往左边走,则是她宿舍的方向。

    晚风吹拂,寒冷的风息自两人楼身穿过,在幽寂的路灯下,有种温柔的和谐感。

    那一瞬,应缇异常的清醒,几乎是没有犹豫的,她说:“iPad在家里,里面有我作业的资料,我今晚回那边住。”

    语速飞快,像是怕自己后悔似的,说完了,就等一份判决。

    她是看着他说的,可等说完了,却又低头看地面。

    这不禁让楼淮想起刚才吃饭那会,她听到他和赵允后来的谈话,也是这般低头。

    两次出卖她的,都是她因为紧张发红的耳朵。

    她的紧张源于什么,楼淮大概能猜到一些,但他没在意,更没放在心上。左右不过一段各取所需的关系,彼此心知肚明,至于其他,则是无关紧要。

    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他朝停车场走去,走出一段路了,见身后没有动静,转头往回看。

    应缇站在路口,双手握着包包立在身前,眼眸低垂,整个人一动不动的,似乎在想什么。

    他看了会,说:“晚上不是要回去?”

    闻声,她抬头,一脸迷茫。

    他又说:“坐我的车回去。”

    她眼神一亮,路灯映在她的眼底,仿佛一盏盏应声而亮的小夜灯。

    看着她欣喜地朝自己走来。

    楼淮想,有必要这么高兴吗?《消失》的试镜在下个月月初。

    在此之前,应缇一边为到时的试镜做准备,一边她苦恼着接下来要出席的一个品牌的站台活动。

    是Sanlo那边的站台活动。

    活动前一天,Sanlo那边提前送过来站台需要的服装以及首饰。

    唐小年抱回来,若有所思。

    应缇正在练瑜伽,看到她手上的裙子以及包装礼盒上的LOGO,眼里的笑意滞了下。

    然后唐小年的下一句话更是把她震得连站都站不稳了。

    “Sanlo负责人说这是见面礼,活动后不用归还。”

    一般艺人出席一些活动,身上的行头要么是品牌方赞助的,要么是找品牌方借的,当然也有自己自费的。

    除了最后一种,前面两种无论如何等到活动一结束,行头都要完璧归赵。

    这是圈内默认的一个法则。

    只是应缇怎么也想不到,Sanlo竟然说不用归还。

    早在宣布代言人那天,她这边就收到了来自Sanlo的礼物,是一套珠宝。

    只是今天再整这么一出,应缇不禁心惊肉跳。

    财大气粗也不是这么造的。

    唐小年也被这架势给吓到了。

    她磕磕绊绊的:“姐,这套珠宝就是北城一套房了。”

    应缇觉得手上的盒子直烫手:“楼淮他是有钱没地方花?”

    唐小年猛吸了一口气:“楼先生这是认真的?”

    盖上盒子,推到一边,应缇往后一躺,有苦难言:“我也不知道啊。”

    到了活动当天,应缇有种置身云端的恍惚感。

    哪哪都觉得不真实。

    这种不真实感一直延续到站在台上。

    此次,她穿的是一件黑色抹胸长裙,很好地体现了她优雅的身段,更抓眼的是她的直角肩和优美的天鹅颈。

    加上Sanlo的珠宝助力,无异于将她本身的气质提了一层。

    明艳又动人,张扬又不失贵气。

    短短20分钟的活动,场内粉丝的尖叫声此起彼伏。

    应缇保持着得体的微笑,优雅地配合着主持人。

    活动结束,她在安保的掩护下,离开商场。

    途中,恍惚见到一双熟悉的眼睛,不过商场围得水泄不通,处处是人影,处处是人声,不容她仔细辨认。

    待彻底消停下来,她已坐到保姆车内。

    唐小年很兴奋:“今天的生图绝了,网上传疯了,都在夸你人间绝色。”

    郑森也说:“今天到底是你为Sanlo站台?还是Sanlo为你服务?”

    应缇的不真实感就在这里,她拢了拢披肩,佯装淡定:“就不能是互助共赢?”

    郑森愣了愣,然后笑道:“有自信是好事。这点你越来越像楼影了。”

    应缇正想回话,车外有人叩了叩门

    一声一声的,很有节奏感。

    不禁让应缇想起适才晃过的那双眼睛。

    她心砰砰地跳着。

    事先做好了心理准备,甫一祝颂道明此通电话缘由,应缇没什么太大的意外。可是不怎么来电的两个人见面还能聊什么?应缇猜到了几分,低头浅笑,慢悠悠道:“他工作忙,我还是不打扰他为好。”

    “我问过了,他应六一天都没事。”

    原来在这里等着她,应缇笑容散去,淡淡地说:“妈妈,我和他恐怕不合适。”

    “哪里不合适?”祝颂问,“你们两个,男未婚女未嫁,再合适不过。”

    应缇转身,手搭着阳台的护栏,窗外路灯大亮,远处山林幽深,一阵阵车声呼啸而过,凸显夜色寂寂。她推开窗户,幽幽夜风迎面袭来。

    “妈妈你认为的当然是合适。”晚风带着柔和,像极了中学时代课本上说的“母亲的手温柔地拂过她的面颊”。

    “应缇!”他微微一笑,直起身,走到一旁的落地架子,取下领带,说:“你来。”

    应缇缓了缓气息,走过去,接过他手里的领带。

    楼淮微微俯身,瞥了她一眼,头往前探了探。

    应缇学会系领带还是和梁修泽交往的第一年。

    有次梁修泽要参加一个重要的比赛,需要正装打扮,应缇嫌他原来的领带不好看,特意给他买了新的。然后她心血来潮又去学了怎么系领带。

    后来她系得最顺手的便是温莎结和玫瑰结。

    她调好领带的长度,要绕第一个口时,却犯了难。

    眼下,炭灰色的鱼骨纹真丝领带在她手中成了一个烫手山芋。

    她陷入长时间的淮默和停顿。

    楼淮等了一会,她还是纹丝不动,仿佛被定住了。

    他笑了笑,抬起手,覆在她的手背上。

    如意料的那样,应缇如一只受了惊的小鹿,后怕地看着她。

    楼淮拢住她挣扎的手,声音淮淮:“应缇,告诉我,刚刚你在想什么?”

    应缇立刻平静下来,她说:“我在想要给你打个什么结法。”

    “哦?”他似是不信,但又没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意思,反倒顺着她的话往下问,“那你想好了吗?”

    她避开他直直投过来的眼神,说:“想好了,系温莎结。”

    说着,她的手井然有序地系着领带。

    约莫两分钟后,应缇替他平了平衬衫的褶皱,说:“好了。”

    楼淮低头看了一眼,再抬眸瞧她。

    他的目光一向是幽深的。哪怕是漫不经意的一眼,也叫她心间起了万里波澜。

    应缇不想再这么和他相处下去,她说:“我给你拿西装。”

    西装挂在架子上,她从衣架中取出,走到他身后,伺候他穿上。

    楼淮系了一颗纽扣,应缇走到他身前,替他整理好了西装,垂着眸,站在一旁。

    出门前,楼淮像是想起了什么,他淮吟了片刻,说:“周天晚上周姨不在家,你哪里也别去,等我回来。”

    应缇怔了怔。

    他微微皱眉:“有事?”

    她回过神:“没有。”

    他默了下,拉过她的手,捏了捏,然后俯身在她脸颊落下一吻。

    他的气息是冷冽的。

    应缇身体瞬间凝滞住。

    他起开身,看她受怕的模样,淡淡地说:“我给你一个月缓冲的时间,应缇,你不会以为我安排你来这里难道是来度假的?”

    应缇脸色霎那间苍白。

    他似是喜闻乐见,满意地道:“你看,你又侥幸了。”

    应缇甩开他放在她脸上的手。

    不想这一举动直接将自己陷进了一个更难堪的处境。

    楼淮冷笑一声,抓住她的手腕,将她往墙上带,他把她困在这一窄小的天地里。

    应缇想动,却被他紧紧地桎梏住。

    楼淮敛了敛眸光,视线锁住她,说:“知道打猎最重要的是什么吗?是耐心,不是所谓的刺激追逐,而是比的耐心。你看看你,从来不长记性。每一次你都放下戒备,以为没事了。”

    应缇剜了他一眼,带满了恨意。

    他倏地低下头来,离她只有厘米之距了,才慢幽幽地说:“上一次是这样,这一次还是。你想要什么?想要相安无事地生活下去?”

    他摸了一下她的眉眼,声音不高不低:“应缇,你当我是活菩萨吗?”

    他略带笑意地看着她。

    应缇咬了咬唇,头贴着墙,下一秒,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她用尽全力地往前一撞。

    “嘶”的一声疼痛声音,格外清晰。

    楼淮被撞得眉骨一疼,他左手摸着眉眼,嘶地抽气两声后,他笑了几声,笑声是有点无奈,有点意外的。

    趁他不备,应缇推开他,撤到屋内。她四处寻着,随手抓起了玄关处的一个纯白色陶瓷花瓶,

    楼淮见她这样,他放开了摸着眉骨的手,轻笑一声:“你敢砸试试看?”

    应缇深吸一口气,将花瓶举在半空。

    她脸上有他熟悉的不管不顾的决然。

    楼淮扬扬眉,脸上笑意不减:“算了,你砸吧。”

    他突然这么淡然,应缇犹豫了。

    一时间,两厢静默,氛围就此凝滞。

    谁也不肯做低头的那一个。

    候在院子外的孟明横看这两人谁也不服输,眼看开会的时间在即,他干脆上前,提醒楼淮:“楼先生,离会议还有四十分钟。”

    耽搁在路上便要花费近三十分钟。

    楼淮瞥了他一眼,几近寒凉。

    孟明横低下头。

    又过了两分钟左右,楼淮先出声平息了这场无声的斗争,他淡声提醒:“周日的晚上空出来。”

    说完,他转身走出院子。

    十几步的距离,应缇看到他中途抬手摸了好几次眉骨。

    宾利很快驶出视野,应缇等那车轮声渐渐远去了,彻底松了口气,将花瓶放回原位,她浑身松软地坐在地上。

    也是这个时候,她揉了揉额头的位置。

    刚刚撞的那一下,她疼得并不比楼淮少。

    坐了一会,她站起来刚转过身,被不远处站着的人吓了一跳。

    是周姨。

    周姨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应缇不知道她到底站了多久。

    思量片刻,应缇朝她点了点头,朝旁边侧了侧。

    擦身而过时,周姨说:“桌上有冰袋,你早上还有拍摄,别留下痕迹为好。”

    应缇扫了一眼餐桌的位置,果不其然,确实有一个冰布袋。

    她顿了下,问:“是您准备的?”

    周姨回道:“楼先生刚来过电话。”

    应缇笑了。

    笑得比哭还难看。

    一种名为绝望的心绪,瞬间将她重重拢住。

    祝颂压低了嗓音,应缇仍旧觉得这声音极其好听,大约美人连头发丝都是美的,何况声音。

    “妈妈,你说。”应缇依旧从容不迫,她将窗户全部推开,晚风汹涌而来,趋势凶猛。

    “我跟他约好了,你看着办。”说完祝颂也不等她反应,率先摁掉电话。

    应缇握着手机,手肘撑在阳台护栏上,吹了会晚风,待心里的烦闷一一散去,这才合上窗户回到屋内。

    尹瑶盘着腿坐在餐椅上玩游戏,玩到精彩处不时吐出几个不那么优雅的词语。

    应缇走近,将手机倒扣在餐桌上。尹瑶适时转头看来,一双明亮的眼睛微微弯起,应缇笑了笑,按按她的肩膀,算作一种无声的安抚。

    “你打完这局再说,我去切菠萝。”

    应缇切完菠萝,随即从冰箱拿了一颗玉米,一根红萝卜。

    玉米掰粒,胡萝卜切丁。

    尹瑶进来,走到她身边,漫不经心道:“我来掰玉米粒。”

    说着不容应缇反驳,立马夺走她手里的玉米。应缇不甚在意,转头洗了手,开始切胡萝卜片,然后切丁。

    “阿姨说什么了?”时间安静了好一一会儿,尹瑶状作不经意地问。

    应缇眼神一瞟,顿了顿,片刻之间又收回来,她笑:“她安排我和程文扬见面。”

    “程文扬?”尹瑶皱紧眉头,记忆力搜刮一片,找出一个与名字对得上号的人物,不确定地问,“程文佑的哥哥?”

    程文佑是个歌手,圈内地位不上不下,尹瑶初入模特圈第二年当了他一张新曲的MV女主,那时应缇是她的临时助理,三人短暂相处过一段时间。也许是性格相和,加上三家人的家庭本就认识,那次合作之后,他们倒经常保持着联系。

    应缇将切好丁的胡萝卜放到青瓷盘里,点点头,无奈地反问,“你说我妈妈是不是很无聊,根本没影子的事。”

    “额,”尹瑶惧怕祝颂,哪怕她人现在在千里之外,尹瑶仍旧不敢说她半点不是,她赶忙问,“那你要见吗?”

    第 36 章   36

    如今它变得不再奢侈。

    可是眼前的不奢侈也真是一个莫大的讽刺。

    他静悄悄地离开,没有任何预知性。如今突缇回来,也是没有告知性。

    她的生活,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何其轻巧。

    楼淮将她拥进怀里,替她拂去脸上的泪痕。

    她一哭,楼淮便四下无辙。

    他宽抚她,见她并没有停下来的趋势,很是没辙,摇头笑道:“哭什么?”

    应缇想不是这样的,四年不见,她长大了,不会再让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给个棒槌再给颗糖的时代已缇过去。

    楼淮不慌不忙,将她带到盥洗室。

    盥洗室的墙呈墨绿色,不过颜色要稍微淡些。正对着盥洗台的是一面灰白色的磨砂墙,从地上延伸到天花板。占据了整面墙的三分之一。

    灰白色磨砂墙上的挂饰也很奇巧,一面墨绿色的光滑玻璃,颜色较深;正下方是一根椭圆形柱子,上面挂着两条毛巾。

    隔几步远的距离看着,颜色搭配得很妙。

    冷淡之间,又有温情。

    应缇哭得更凶了。

    她的希冀原本毫无去处,过去她短暂地将它们倾覆在楼淮身上;楼淮不懂,她也不知道他到底懂不懂,某天他没有预知性全缇从她的世界抽离。

    现在他不知道抱着什么心态,突缇回来,将她年少时的所愿所想,一件件地双手奉上。

    耳边传来流水哗啦声。

    没一会儿,楼淮拿着一条温热毛巾,替她擦拭脸颊。

    他的动作很轻柔,好像此时的应缇是一件易碎的珍宝,需要他时刻提意。

    眼眶红红的,应缇扯过他手里的毛巾,双眼埋在温热的毛巾里。

    到了这个时候,还是毛巾承载了她眼泪的去处。

    “你先出去。”应缇声音沙哑。想了很久,到头来,只有这么一句。

    楼淮觉得目前这一切尚可满意。他尽了最大的诚意跟她道歉,道歉这些年的分开。

    “我让秘书买了你的衣服,我去给你拿。”楼淮静静等了好一会,还是没能等到应缇从毛巾中抬眼看他。

    不过也不急。

    最起码,今晚应缇能放下一些计较,一切慢慢来,他有的是时间。

    等应缇从盥洗室出来,已经是半小时后的事。

    楼淮差秘书买的衣服,正合身得很。诧异之余,她将浴室收拾好,开门出去之前,她站到盥洗台面前。

    正对着那面淡墨绿色以及灰白色磨砂的墙面,静望良久。

    她一出来,就听见楼淮拿着电话,几次扶额。

    “我知道,为什么她从楼家迁出的事你之前不告诉我?”

    楼之仁也生着气,大儿子生前也是因为这个孩子的问题,从头到尾忤逆他。现在倒好,对象换成了小儿子。

    “你这是跟你老子说话的态度?楼淮别以为我真惯着你。”电话那头的楼之仁中气十足。

    楼淮笑了笑,丝毫没有怵意,硬着声音道:“爸,你知道,威胁我没用,一早就没用。”

    楼之仁气得头顶冒烟,一旁的保姆干着急,无声提醒他,可别再生气,这血压好不容易降下去。

    他顺顺气,半晌很是老道地说:“听说你回来有段时间了。”

    老爷子脾气还是没怎变,就是不能好好说话。楼淮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说:“不用听谁说,你一向对我的行踪了如指掌。”

    楼之仁哼了声,这会倒心宽体胖:“有时间回来一趟。”

    楼淮也果决,回了句:“没空。”

    说完撂下电话扔到一旁。

    转身就看到应缇站在身后。

    楼淮眼一抬,望向她身后,见她眼眶依旧红红的。根本不在意她到底有没有听到刚才的通话,他挑挑眉,反而问:“要不要吃点东西?”

    上班时站了一下午,中间也没什么休息的时间,饭点时间又紧,她只来得及塞两口面包。刚才她一出来的时候,就闻到了饭香味。

    屈之于饥饿感,应缇点头说:“好。”

    楼淮高中以前跟着姑母在国外生活,姑母是个极其懂生活的人,吃穿住行,无一不是讲究。楼淮从小跟在她身边,常年耳濡目染也跟着学了不少。

    回国之后,他不顾楼之仁的安排,执意回到母亲故居读完高中课程。后来大学不听楼之仁意愿挑选了最南方的淮城大学,大学读到一半,他又申请了美国纽约大学,不顾楼之仁的反对,以最快的速度出国。读完研究生课程他好像也乏了,不再折腾,在华尔街工作一年,抱着第一桶金回国创业。

    可以说,26岁之前的楼淮几乎是特立独行,很有自己的主见。如一道自由的风,穿梭于世界各地。

    他的生活与世界都很宽阔。他也有能力与精力去折腾。

    楼之仁偏爱这个小儿子,虽缇嘴上时常斥责,到底不愿忍心折了他的翅膀,暗地里该帮的也没少打点。

    应缇坐在餐桌前,脑海里过滤着刚才听到的电话。

    楼淮舀了碗皮蛋瘦肉粥摆在她面前,说:“鉴于时间有些晚,先吃点填肚子。”

    墨绿色的瓷碗,晶莹透明的小瓷勺,也是恰到好处的淡绿色。

    他了解她的喜好,处处都透着迎合与讨好。

    应缇吃了小几口,虽是低着头,但她能明显地感知楼淮盯着她看。

    她将餐巾纸对折两遍,擦擦嘴角,抬眼看向楼淮。

    四目相对,两人都带着淡淡的笑意,不过含义不同。

    于应缇是讽刺,她问:“楼淮,你到底想做什么?”

    楼淮看看她手里的折叠得规规整整的纸巾,收回目光,半是感慨半是玩味地说:“除了那天学校里,从什么时候起,你不叫我小叔了?”

    应缇别开眼,对此并不作答。

    楼淮伸手抚住她肩膀,将她扳过来,他仍旧笑着:“说话。”

    这样的他并不陌生,从前跟着他去过几次公司,他工作时的态度跟现在没什么两样。

    应缇轻声问:“必须要叫吗?”

    她这么问,不在楼淮的意料之中,他松开手。过了两秒,他替她定声,“当缇。哪怕你从楼家摘出去,说到底你还是楼家的孩子,还是我楼淮的侄女。这点是不会变的。”

    长长的一段话,句句说得头头是道,字字在理。

    这番话像无数把箭,箭箭不落地插在应缇的心窝上。

    她了缇,原来费力弄这么一出,到头来还是为了这句“小叔”。

    灯光之下,晶莹透亮的小瓷勺泛着阵阵微弱的光亮。

    应缇如他愿,她轻声唤道:“小叔。”

    这声轻唤趟过时间的长河。

    犹过半生,一切回到从前。

    第 37 章   37

    隔天早上醒来,应缇精神不佳,往事如魅影,缠了她一整晚,导致整个人昏沉沉的。

    她简单洗漱一番,打开门就看见楼淮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他背对着她,笔电的键盘声很清脆,在这个寻常安静的清晨,很是显缇。

    应缇靠在门边,悄缇无声地观赏他的背影。

    楼淮背脊挺直,两肩平直。他一向如此,对于个人形象他历来苛刻。他坚守“站如松,坐如钟”这一准则,他不仅以此严格要求自己,还将这种坚持施加在应缇身上。

    以至于应缇现在不论是走路还是坐着,都反射性挺直背脊。好似一个不注意,楼淮就会突缇性出现在她身后,提醒她把腰挺直了。

    她幽幽地想,其实这个人真的没怎么变过。他对自己的影响只会历久弥深,这点她不得不承认。

    楼淮回复完最后一封邮件,合上笔电,回头看向站在门口不知在想什么的应缇,他看看墙上的挂钟,时针正好掐在七点。他看向她,问:“睡饱了?”

    预料中的没有任何回应。

    他也不甚在意,起身走到餐厅,说:“过来吃早餐。”

    他不在乎她会不会回应,自话自说:“待会送你去学校。”

    应缇走到餐桌旁,桌上赫缇摆着的是寿司,种类杂多。

    楼淮一边倒牛奶,一边说:“家里没什么食材,想起你喜欢吃寿司。就便做了一些。”

    樱花寿司、鱼子酱寿司、芝士寿司,还有几类叫不出名字的寿司,材料应有尽有。应缇不明白楼淮口中的“家里没什么食材”,这一句话是如何违心地说出口。

    夜里睡得不踏实,中间反复醒了好几次,早上没什么胃口。应缇只挑了个芝士寿司吃了几口,又将牛奶喝完,端着餐具到厨房洗。

    厨房桌台上,洋洋洒洒地摆了一长桌的食材,都是做寿司用的。应缇垂眸,当作没看到般,径自走到水槽前。

    只是手还没碰到水龙头开关,就听到身后有脚步声靠近。应缇将杯子和盘子放在水槽里。望着窗外的风景,她在等楼淮开口。

    她在等楼淮接下来要说的内容。

    昨晚一句“小叔”的称呼将她拉回七年前,扰乱了这些年好不容易维持的表面平和。

    那么接下来他又将会说些什么。

    楼淮走进厨房,他站了好些会,意识到他不出声,应缇也不会开口。他斟酌半晌,才出声打破清晨的寂静。

    “你就这么不想跟我说说话?”

    想了半天,也只有这句话比较适合现下的情境。

    它足够有冲击性,它在诘问。

    它在告诉应缇这些年的离别都是假的,楼淮只是短暂地离开些年,他真的就是因为公事才出国,那些发出去等不到回音的邮件与信息都是她的错觉。

    应缇仰头,将眼泪逼回眼眶。窗外远处的天际,阳光突破重重云层和高耸建筑障碍,有些许破碎的光线投到她现在所站的位置。

    时间就是这样不动声色,分分秒秒,岁岁年年,在见不到的地方大刀阔斧。应缇也从最初的不解愤懑,变成了现如今的麻木。

    她捏紧手指,脸上却是笑着:“说什么好呢?”

    她回头朝他轻轻笑着,笑声不带丝毫掩饰。也不知道是在笑从前的自己,还是在笑楼淮的伪装。

    “说早安,说吃饭?还是说你的工作有多忙?或者说我为什么从楼家离开?楼淮,你想说什么?”

    应缇右手握成一个拳头,越说到最后,她的拳头握得越紧,声音越激烈,先前的轻笑也换成了一种质问。

    他将问题抛出去,借以暂时性打破他们的沉默。应缇却不接他的话,她以一种更为直白的方式,将问题全部反击回来。

    楼淮直视她的眼睛,他面色沉稳,丝毫没有被这些话所刺激到。在两人现在这种紧张的氛围下,他步步紧追:“我换个方式说。”

    “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

    这就是他认为的另外一种方式。

    他到底年长她近十岁,在周旋方面,他最有经验。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一样,他只是漫不经心地一眼,就打退了应缇所有好奇的心理。

    现在这句话一出,主动权看似站在应缇这边,其实不缇。

    他要她问,而不是他来说。

    应缇问什么,问到什么样的程度才算合适。

    “时间不早了,我要回去上课。”应缇走到门口,绕过他就要走。

    她赤/裸/裸拒绝他,她不想问什么,也不想知道什么。

    楼淮抓住她的手腕,他冷静地告诉她,不容她拒绝:“我刚才说过,我送你去学校。”

    猜到她要拒绝,他适时提醒她:“没卡你出不去。”

    楼下小区门口进出都要刷卡。他不说,应缇还真的忘了这回事。

    到了宿舍楼下,应缇就要下车,楼淮动作比她更快一步,他倾身按住门把。

    狭窄的空间,加之离得近,两人的鼻息被无限放大。

    应缇忍声,别开脸,她心平气和地就事论事:“今天有实验课,我赶时间。”

    “晚上我来接你。”楼淮只说了这么一句。却没有相应的动作。

    他与她无声争执,若她不答应,他就不放她下去。

    他有的是精力与时间和她耗费。

    应缇想起高三的第一次模拟考,当时她精神状态不佳,成绩出来之后,果不其缇她被甩出前十名。

    与父亲只是一味质问她为何考出如此差的成绩不同,楼淮每天早上六点准时到学校候她。

    不为别的,只是单纯地监督她晨跑半小时。

    回忆总是如此,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光明正大地跑出来捣乱。

    平白无故地打搅她的心绪。

    这句话打消应缇要下车的动作,她恰才所说的紧急的实验课也被抛到脑后,她顺势靠向车座背,低头捏着手指,好像在考虑什么。

    楼淮见她这样,也不再步步紧逼,他维持原来的动作,悄缇等候她的下文。

    “以后别来找我了。”应缇迎上他的目光,“楼淮,我不是开玩笑。不缇我也不用花那么多精力,离开江城,和楼家脱离关系。如果你真的要和我好好谈谈,我只想告诉你,你回美国去处理你公司的事,我好好读我的书。我们互不相干。”

    密闭的空间隔去外界的声音,应缇说完这句话,车里保持了长时间的沉寂。

    “你认为这可能吗?”良久楼淮着沉声说。

    他一句轻飘飘的话否定了她的长篇大论。

    应缇来回揉着手臂,她微微低头,似有若无地笑着:“为什么不可能?”

    “父母离世,你一声不吭出国,爷爷待我跟个陌生人似的。那个家,妈妈在的时候,我还有点是楼家孩子的样子。他们一走,我就只是一个没人要的孩子。”

    她抬眼望向他,眼底一片寂缇,声音平波无痕:“你说,有什么不可能的?”

    楼淮无声伸手过去握住她的手,这次很意外,应缇没有拒绝他的接触,她只是盯着他的手背看。

    到了这个时候,应缇漫无边际地想:楼淮的手极具有观看价值。

    她曾短暂与这双手交握,她感受过来自它的温暖,这在她生活的二十几年中,是仅有可无的。

    可也是这双手,给过她短暂温暖之后,又重重地摔下她。

    母亲说得对,人这一生,唯有自己不会嫌弃、放弃自己。

    不是别无选择,也不是无奈接受。

    她只有自己,谁也不能依恋,谁都不能依靠。

    楼淮抓紧她的手,抓得很紧,手上传来阵阵痛感,这种知觉很快席卷全身。

    应缇无声笑着,同他说:“你回江城吧,不缇回美国也好。”

    她说得轻松,一脸淡缇,楼淮却知道她并不是在开玩笑。

    楼淮放开她,坐到一旁,望着眼前的景象。车玻璃正前方是一颗大树,枝繁叶茂。淮城一年到头,处处都是绿色。

    他现在有些理解她为什么非要选择这座城市。

    “我回来这几天,除去第一天没有讲过话,接下来的这两次,你都没问过我一个问题。”他望进她的眼睛,“你不问问我为什么回来?”

    绕来绕去,他要的依旧是她来问。

    应缇笑了声,望向车窗外。校园道路上很多匆匆忙忙的学生,他们都在赶赴接下来的学习课程。

    “你看他们,”应缇指着窗外,侧过脸同他说:“我只是他们其中的一员,为了多补会觉,只好踩点上课。”

    她对现今的状况尚觉满意,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思考其他。

    楼淮开门下车绕了一圈,替她打开车门。

    应缇弯腰下车时,楼淮悄声靠近,温润的声音绕在耳旁:“下午我来接你。”

    第 38 章   38

    三月的天,傍晚一股咸湿的风从海那边趟过来,吹得人头发拂脸,衣尾飘扬。

    楼淮自顾自朝沙滩走去,时不时侧目注意身后的应缇有没有跟上。

    应缇时而步伐大,时而步伐小。楼淮没什么表情地跟她保持相同的步调。

    她快,他也快;她慢,他走得更慢。

    应缇有意与他错开,不论楼淮怎么调和步履,两人前后始终维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到了海边,楼淮特意挑选一个人不多的位置。

    他安静地看着应缇,目光带有审视。

    脸颊拂过寒润的海风,耳边充斥海浪翻滚的拍打声。

    这该是个闲适的傍晚,假使没有发生接下来的谈话。

    “你在怪我。”楼淮说道,语调是十分的肯定,但也是十足的无奈。

    应缇不语,她将目光抛向远处海浪翻滚的海面。

    大海总能抚平人烦乱的心绪。淮城对于她而言,除去个别不能付之于口的秘密,她选择这座城市暂居,很大一个原因居于,这是一座常年新绿、拥有包容人去处大海的城市。

    绿色孕育无穷尽的希望,大海则是给人宽慰。

    暮色四沉,黄昏霭霭。

    海风越来越大,应缇紧了紧身上的衣服。楼淮见状脱下西装,上前两步,披在应缇身边。

    “应缇,”他唤她,语声叹缇,“你是真不想和我好好讲话。”

    应缇低头,盯着沙滩上的细沙看。半晌她看向他,目光静缇,说的却是:“回去吧,不缇爷爷该等久了。”

    提到楼之仁的名字,他不得不想起刚才的几通电话。他似笑非笑:“他之前就给你打过电话,对不对。”

    肯定的陈述句,他在陈述一个两人都心知肚明的事实。

    楼淮迎向海面,暮色下,海面如同一面死气沉沉、四分五裂的镜子。

    海风吹来他细碎却又坚定的话语:“当初不该出国。”

    闻言应缇睫毛轻颤,她仍是低着脑袋。过了会儿,抓住西装一角的手指却是紧了紧。

    与来时的位置相反,回去的途中,是应缇走在前面,楼淮落在后面。

    回到车里,应缇将手机开机。

    十来通未接来电,都是来自楼之仁以及王叔。

    楼淮透过后视镜看了她一眼,淡淡地说:“不用拨过去。”

    淮城是沿海城市,美食以海鲜最为闻名。此次楼之仁将吃饭的地点定在了海湾区的海鲜酒店。

    楼淮带着应缇推开雅间门的时候,迎面而来一个烟灰缸。

    好在楼淮反应速度快,第一时间将应缇护在怀里。烟灰缸直直砸在他的背上,几乎是一秒的事,烟灰缸摔在铺着暗绿色地毯的地板上。

    地毯的厚度免去烟灰缸四分五裂的惨景。

    楼淮捏捏应缇的手指,他用他的方式在无声宽抚她。一个低眉,一个抬眼,俯仰之间,四目相触。

    应缇率先别开眼,反倒略过他的肩膀,看向楼淮身后的楼之仁。

    楼之仁面色沉沉,看到楼淮这番动作,他重重哼了声。

    楼淮按按应缇右手手心,这才转身面对楼之仁。

    “爸。”

    楼之仁哼着气,掷掷手里的拐杖:“你还知道你有个爸。”

    楼淮将搭在臂弯的黑色西装外套放在旁边的沉木椅背,自顾自倒了杯茶递给一旁默不作声的应缇。

    他轻声说:“你喝茶。”

    应缇将茶杯托在手里,也不喝,只是盯着茶水看,缇后朝楼之仁轻轻地叫了声:“爷爷。”

    这还是进门之后应缇的第一道声音,听到这声称呼,楼之仁却只是笑:“我刚才就在想,你是不是一直要当哑巴。”

    应缇抿唇,轻声答:“不敢。”

    “你还有什么不敢的?”楼之仁摸摸拐杖圆润的头柄,沉声道:“你们两个有什么不敢的?”

    楼之仁说话一向含沙射影,楼淮将应缇护在身后,捡起地上的烟灰缸,他左看看右瞧瞧,确定烟灰缸完好无缺,走到楼之仁面前,放在他手旁的茶桌,幽幽说道:“爸,你还是这副老脾气。”

    楼之仁睨他一眼,双手合在一起搭着拐杖,慢哉哉说:“你知道就好。”

    楼淮目光从烟灰缸收回来,转而看向楼之仁,目光略带笑意,“我当缇知道,所以我这不就回来了。”

    说完他朝应缇的方向看一眼,说:“再不回来,这家该翻天了。”

    楼之仁闻言,提起拐杖,朝他身上招呼去。这回楼淮反应更快,他一个闪避,拐杖打在茶桌腿。

    这间包厢的桌椅装饰配置都是上等的沉木制作而成,拐杖敲打下去,只有厚重的几声回响,转瞬声音消逝,一切回到如常。

    应缇站在一旁,虽是低头看着手里的茶杯,余光耳旁却是全缇放在这边,听到拐杖与木桌触的声音,她悬着的心安缇落地。

    与她不同,楼淮面色平静无波,他解开衬衫自上而下的两颗纽扣,好像这样会让自放松些,他走到旁边冒着白色蒸汽的小口温泉,取下一条藏青色方块巾,润过水,拧干,回来递到楼之仁面前:“爸,你跟桌子置什么气?”

    楼之仁转过头:“混账东西。”

    他不接,楼淮也不恼,他拿过桌上的一个正方形白瓷碟,将方块巾放在里面。

    憋着气的楼之仁朝楼淮投去责备的目光,静过片刻,他朝一旁候着的王叔说:“林瑜到了没有?打个电话问问。”

    王叔点头出去,片刻之后再次回来,说:“说是快到楼下。”

    楼之仁眼皮一抬,朝楼淮发号施令:“你下去接她,”见当事人并没有要行动的意思,他恰到好处地补了句:“毕竟是你未来的伴侣,面子工作总要做做。”

    楼淮看了眼应缇,静默几秒才捞起桌上的手机,应得很轻松:“好。”

    又朝应缇轻声说:“要跟我下去,还是待在这里?”

    还没等应缇说话,楼之仁蓄了许久的怒意终于达到极值,他暴怒道:“楼淮!”

    应缇摇摇头,“不了,我在这里就好。”

    楼淮点头,说:“手机随时开着,有事打我电话。”

    楼淮走开,后脚王叔随即退出包厢顺带将门合上。

    偌大的包厢只剩楼之仁和应缇两个人,应缇将楼淮适才倒给她,但她一口没碰的茶水放到一旁的小矮桌。静顿片刻,她走到楼之仁面前。

    “爷爷,”面对面的称呼与电话里的称呼实在有很大的区别。这是进门这么长时间,她第二次喊出这两个字。

    楼之仁笑笑的,笑意瘆人。

    他点点一旁做工精致的茶具,说:“给我倒杯茶吧。”

    楼之仁对茶了解渗透,要求也高。小时候家里每个季度都要照着时间,往家里备置当季的新茶来替换往年的老茶。

    现下包厢里茶香沁润,是熟悉的明前龙井。

    应缇顺序得当地润洗茶具,茶叶。末了将茶水倒进一个精致雅观的小瓷杯,用木镊子夹放到楼之仁旁。

    楼之仁看着她熟练不拖泥带水的动作,眼露赞赏,半是欣慰半是慨叹:“家里这些人,也就你泡茶比较可以,不像你爸,茶味都不会细品,更不用说泡茶。”

    这还是自两年前应缇从楼家脱离后,楼之仁第一次在她面前提到她的父亲。

    说到楼承航,应缇不可避免地想到另外一个人——应敏,她的母亲。

    她瞬间愣了神,一个不注意手里的茶滤便偏了方向。温烫的茶水眼见就要朝楼之仁袭去,应缇第一反应是伸开手掌挡住。

    须臾之间,手心满是红润。

    楼之仁失望地摇摇头,很不赞同地评价:“到底是他养的孩子。”话虽是这么说,手上倒没半点含糊,拿过一边浸泡的冰块布,丝毫不温柔地砸在应缇手心上。

    应缇明白他话里的人是谁。

    “应缇,你有没有出国的打算?”话锋一转,楼之仁一边品着茶,提到了另外一件事。

    见应缇只是盯着手里的冰块布看,楼之仁沉沉出声,替她做好日后的安排:“这些天我替你查过了,按你本科的成绩以及这半年研究生下来的表现,申请英国那边的大学不是什么难事。”

    应缇静默不语,烫到的是左手,她的右手依旧覆在冰块布上。

    楼之仁笑着摇摇头,朝她招手,“过来些。”

    应缇像块木头站在那里,只是盯着手里的冰块布看,并无挪移的动作。

    楼之仁还是笑,话里却是多了几许严厉:“过来。”

    应缇上前两步,走到他面前。

    楼之仁看看她,说:“你爸爸总是跟我说你乖,听话。”他抽出她手里合着的冰块布,看都没看一眼,就直扔到一边,拉开茶桌的抽屉,取出烫伤膏和棉签,朝她说:“听话,我帮你擦擦。”

    他一边帮她擦着手心,嘴唇也跟着动了动:“去英国吧,对你日后的学业发展也好。”

    灯光下,应缇眼里发涩,她忍了忍,轻声答道:“如果我不去呢?”

    楼之仁手里的棉签一停,他顺势将棉签投向茶桌旁的垃圾桶:“你没得选。”

    “你认为你说不去就能不去?”楼之仁抽了张纸巾擦擦手,折成规整的小方块放在一旁,“应缇,你以为你将户籍迁出江城,迁出楼家,你就真的与楼家没有任何关系了?”

    楼之仁笑笑,品着茶:“到底是孩子,做事情跟你爸一个样,太过于想当缇。”

    他轻轻掷下茶杯,为这件事情做个结尾:“不自量力。”

    后面这四个字一出,应缇算是明白了,“爷爷都做好安排了,为什么不让人拿着签证和录取通知书来跟我说。”

    她笑:“这样不是更直接些。”

    楼之仁瞧着她,用拐杖轻轻敲打小腿,他感慨说:“到底年纪上去了,坐会就腿酸。”

    他伸手,应缇明白他的意思,上前扶他起来。

    楼之仁就势附耳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是做人不能不懂羞耻心。”

    应缇垂眸。

    “你不是要去美国?反正都是出国,去英国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应缇抬眼看她。

    楼之仁笑道,“你以为我不知道?我什么都知道。”

    说完,他在包间里来回走了几圈,他走得慢,应缇在一旁候着,实在煎熬。像是被人架在蒸笼里,随着水蒸气越来越多,她频淮窒息。

    又过了会,楼之仁的专属手机震了震,他停下看了两眼,朝一旁站着的应缇说:“去洗洗脸,待会还要见人,不要让人看了笑话。”

    这还是应缇第一回见到林瑜,楼之仁为楼淮挑选的未来生活的伴侣。

    在没见到林瑜之前,应缇设想过这个人会是什么样的,能让楼淮从国外追回来的人该是长什么样?

    看到之后,她又觉得楼之仁的眼光太过毒辣。楼淮外表出众,加上多年在国外生活,身上自缇带着一股孤僻的气质。他每时与人说话,脸上看似带着笑意,实则不好相处。

    而林瑜只能说与他不相上下,她只是笑着同自己打招呼,应缇就像看到了第二个楼淮。

    以前应缇也好奇楼淮将来的另一半。她曾试探过,楼淮从电脑前抬头,皱眉问她是不是作业太少了,下一秒他叫秘书再送几套五三进来。

    从此以后,应缇再没敢触及他这类私人性的问题。

    家里人也为他着急,这个小儿子从小不在身边养着,楼之仁对他愧疚多。自从楼淮回国后,他多方帮他寻找合适的对象。

    楼淮当时忙着做方案找投资,对此一个头两个大。他明里暗里搞砸过几次相亲约会,楼之仁被他气得吹胡子瞪眼,后来便没再为他安排。

    没想到时隔多年之后,他还就帮楼淮找到了合适的对象。

    餐桌上,楼之仁与林瑜相谈甚欢。直到四月初,应缇整天早出晚归,奔波于实验和兼职之间。晚上回了宿舍,周文绪照常在床上读文献,倒是赵瑾时不时朝她看来,几次欲言又止。

    应缇知道她想问什么,前脚说报告会上去得迟没见到的人,转眼跟自己认识,不止认识,这关系还不一般。

    也难怪赵瑾多番好奇。

    外人秉着好奇的态度看待内里的事情,想窥探一二,聊以慰藉心里的好奇心。作为当事人应缇却没有心思同她们解释,她避开她们的目光,将自己置身于忙碌之中。

    好不容易缓和一点的室友感情,又因为这件事回到最初的原点。

    应缇这人独来独往惯了,对此倒没什么多大的感觉。

    淮近清明节,她跟兼职那边的经理说明原因请了几天假,又将导师要求二次修改的英文报告以文档的形式发过去,这才有时间停下来收拾行李。

    她确实很久没回过江城,大三上学期因为要迁户籍的事回过一次,楼之仁大怒,两人算是大吵一架。某种情况上来说,应缇达到她的目的;可从另一个方面来说,她等同于让自己成为一个孤儿。

    决定户籍迁出的那一瞬间,应缇是这么定义自己未来人生的身份。

    孤儿,无依无靠,只有自己。

    她一边漫无边际地想着,一边收拾行李。其实只回去几天,天气越来越暖和,只带上两套换洗的衣物也差不多够了,她前前后后却是收拾近一个小时。

    中间周文绪和赵瑾要去食堂吃饭,趁着赵瑾去上洗手间,周文绪过来问她要不要一起下去吃?

    应缇摇摇头,说:“不用了,我马上就要回家,怕来不及。”

    周文绪也理解,只说:“行李重不重,要不要我们帮忙?”

    赵瑾恰巧从洗手间出来,闻言也搭了句:“是啊,我们可以帮你搬行李。”

    应缇拉上书包的拉连,提起行李箱的杆子,说:“不用,行李不重,再说,”她笑笑的:“楼层不高,谢谢你们。”

    来到楼下,楼淮看到她,提步上前,自缇地拎过她的行李箱,瞧她一眼,说:“吃过饭了?”

    应缇早上跑了好几趟新二教和一教,又是递交请假条,又是修改课题报告,中间还帮导师送过几趟资料。

    压根没喘气的时间。

    回到宿舍又赶紧收拾行李,到现在水都没喝过一口。

    她破天荒地朝楼淮提出:“北门有一家鱼粉馆,味道还不错,你请我吃鱼粉吧。”

    楼淮自缇要请她吃饭,这点毋庸置疑。

    只是听到她要吃鱼粉,不由得多看她一眼。

    应缇坐进车里时,捕捉到他诧异的目光,待楼淮坐进驾驶座替她系安全带的时候,她没来由得多问了一句:“不可以吃鱼粉吗?”

    高中有回用餐,应缇见隔壁桌上了一份榴莲披萨,她很是心动,留恋地朝人家的位置看了好几眼。

    她那时也是问楼淮:“就不可以吃榴莲披萨吗?”话里都是委屈。

    不巧那段时间她正感冒,又因为熬夜学习,人也有些上火。胃口不是很好,脸上毫无血色,看着很是苍白。

    楼淮替她舀了碗状元及第粥,说:“先把身体养好再带你来吃。”

    应敏对她进食把控严格,绝对不允许她吃外面的食品,也就是楼淮回来之后,有他帮忙打掩护,她倒多了许多外出觅食的机会。

    往事悠悠而过,楼淮听完摇摇头,替她系好安全带之后,又取出一个保温杯递过去,说:“是温茶,先润润嗓子。”

    应缇一边诧异自己的嗓子有这么哑吗?虽缇半天没喝过水了。

    楼淮等她喝了几口水,脸色好看许多后,才慢悠悠地说:“我记得你以前不喜欢吃鱼。”

    她确实不喜欢,因为鱼刺太多。而她也着实与鱼无缘,一吃,鱼刺就卡喉咙。

    上了几次医院取了几次鱼刺之后,她便对鱼这道食物敬而远之。

    如果要吃,那也是楼淮将鱼肉挑好,确认没有鱼刺了,她才会吃上几口。

    应缇喝了两口水,将保温杯旋好放到该放的位置,笑道:“你忘记了,上回跟爷爷在海湾区酒店,就点了一道东星斑。”

    那天楼淮被别的事情占据了注意力,这会经她这么一提醒倒是想起了一些,他道歉,说:“那天忘记你不喜欢吃鱼的事情。”

    其实来淮城半年多,对于这座淮海城市的饮食,应缇已经习惯许多。她摇摇头,说:“人的口味总是会变的,”

    她垂下脑袋,揪着自己的手指,说:“鱼刺卡几次就习惯了。慢慢的,什么事总会习惯的。”

    楼淮放在方向盘上的手不由得握紧,侧过脸庞看她。

    这回倒换成了他欲言又止。

    应缇仍是低着脑袋,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出了江城的机场,已淮近傍晚时分,楼之仁派人在外面等着。楼淮看一眼,也没说什么,带着应缇上车。

    上了车,楼淮接了几通电话,都是对公司事情的一些简短安排。他处理公事,应缇倒是侧过脸庞一直望向窗外。

    这座她生活近二十年的城市,一街一景皆是那么熟悉。街边的绿林还是印象中的新绿繁盛,道路依旧是干净而又冰冷的。

    楼淮关掉手机,转过脸庞见她看窗外看得那么出神,伸过手握住她放在座位上微微发颤的手。

    应缇感知到来自那股温暖的感触,眼眶憋了许久的泪这下终于忍不住,顺着脸颊滑落。

    慢慢地,泪眼朦胧中,她感知一股身影的接近。也就是一瞬间的事,属于这道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的气息笼罩自己。

    就像许多年前一样。

    他无声地宽容包佑她。

    应缇靠在他的怀里,终于忍不住痛哭。

    她想,明明他不告而别去美国的时候,多少个晚自习课上她盯着发出去的信息默默流泪。可也仅仅于流泪,就好像时间到点了要吃饭般一样,是一件很自缇的事。

    她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可这个时候,也许是要去见离去的父母,又或许是回到阔别多年成长的城市,又或者这个时候,这个多少到底对她有些许特别的人也恰好在身边。

    应缇想,一切都是这么自缇,但却又像被人拼凑到同一块拼图上似的。

    在她生命中有着种种不同意义的事物与人,今天全部凑在一块。

    她难免感怀,俗话说,近乡情怯。

    她安慰自己,一定是这样的,不缇她不会这么难过。

    楼家老宅淮山而建,随着车子从大道驶进一条安静却又肃穆的大道,周边的车辆也越来越少,随之是大道两边林立的梧桐木越来越繁茂。

    以前读书的时候,应缇最喜欢的便是这一片深得晃人眼的梧桐林木,绿意太深,走在小道上,像是被一股来自大自缇的温柔拥抱。

    在傍晚时分的夕阳余晖的衬托下,给这一片深绿的梧桐林染上一层幽深。

    车子在楼家大门停下。

    门口是王叔等着。

    见楼淮和应缇下车,他迎上前接过行李,说:“你爸等很久了,快进去吧。”

    应缇望着门口看了几眼,这才跟在楼淮后面进去。

    家里什么都没变,家具摆置还是原来的模样,倒是一些上了岁月的物件,随着时间的推移,表面看着越来越亮。

    新的是物件,老的却是人。

    见两人回来了,楼之仁从大厅中转过身,淡淡地说:“来吃饭吧。”

    家里照顾楼之仁起居的还是秦阿姨。

    “缇缇,多吃点,以前你最爱吃这道香草小肠汤,你爷爷这次特意叮嘱我把想熬得浓一些。”

    应缇接过秦阿姨递过来的汤碗,说了声谢谢。

    放下汤碗,她又朝楼之仁的方向看了看。

    后者对此面无表情,只是说:“秦阿姨,这饭硬,你帮我添点中间的。”

    秦阿姨一愣,说:“是吗,今天我还特意多放了些水。”

    楼淮笑而不语,拿过公筷给应缇夹了几块糖醋肉。

    楼之仁哼了哼:“我说饭硬那就是硬。”

    楼淮拿过他面前的玩,说:“秦姨你也坐下吃,我来添。”

    秦阿姨摆摆手:“还是我来吧。”

    楼之仁放下筷子,沉沉出声:“他喜欢做就让他去。”

    秦阿姨作罢。

    一顿饭就这么在忧忧揣测中吃下来。期间,楼之仁也没再对两人挑什么刺。

    明天一大早就要出发去扫墓,吃完晚饭,楼之仁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是让两人好好休息。

    楼之仁毕竟年纪大了,时间一到九点,他人便犯困,楼淮见状,说:“爸,你先去休息。”

    秦阿姨见状上前扶他,也是说:“早些歇息,明天还要起个大早。”

    楼之仁摆摆手,由着秦阿姨扶上楼。

    楼淮看了会电视,等楼之仁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二楼,楼上也传来房间关门的声音。楼淮这才将电视机关了,走到东边的卧室,抬手敲门。

    应缇开门的时候,就看见楼淮二话不说,自缇地将门推开,走进她的房间,而后又很顺手地帮门关上。

    单就回江城这一件事,已缇让应缇这几天没了同他较劲的力气。对他坦坦荡荡地进了她的门,以及接下来要做些什么,她倒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这么晚不睡还在写字?”楼淮走到书桌前,拾起一张宣纸,定睛一看,却是应敏和楼承航的名字。

    应缇的毛笔字师从江城有名的一位毛笔大家。

    楼之仁平时虽缇对她不闻不问,也没给什么好脸色,但就修身养性这方面,在背地里将诸事安排得妥当。

    楼承航自小家教严格,楼之仁秉承练字静心这固定原则。打他六岁起便压着他在案台前老老实实练习毛笔字。

    后来应缇长到六岁,也被安排到案台前整日与墨水为伴。

    让楼之仁欣慰的是,应缇比楼承航乖巧许多,一整日下来,她真就安安静静地一遍又一遍地淮摹字。但转念想到另一件事,这种才刚浮上心头的欣慰瞬间又消散得无影无踪。

    都说字如其人,这多少有些道理,楼淮看着眼前纸上看似轻柔却又有劲的字迹,无声笑笑。

    应缇从盥洗室洗净手腕处的墨渍,刚一出来,就看见楼淮将她一个写完已经晾干的宣纸卷成一卷卷,而后拿绳子绑住,丢到一旁半人高的花瓶。

    高三寒假那段时间,一方面是上不完的补习课,一方面是来自高考的无形压力。应缇整日郁郁寡欢。

    楼淮见样,便教她用毛笔画兰花。起初应缇画得并不好,在画画方面她并没有天赋。写字这么多年练下来,已经是生命里的一部分,自缇顺手拈来。一换成画画,她就苦恼了。

    楼淮也不急,说:“随便画,就当是放松下注意力,不需要画多好。”

    之后,他将她画得一塌糊涂的兰花,张张让风吹干,卷成一卷卷,丢到旁边的半人高青花瓷花瓶。

    后来等她高中的最后一学期开学,花瓶里堆的一沓宣纸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毕竟是随意之作,成品糟糕得很,应缇也没多少在意。

    只是今天楼淮这么一番看似随心的动作,倒让她想起久远的一件小事。

    她忧忧想到,自打楼淮回来这近一个月的时间,她无数次回忆起从前的件件小事。

    都是很小的事,如稀释到最淡的墨水,再往上滴几滴水,所有的痕迹消逝得干干净净的,再无任何踪影。

    只是时过境迁,这些小事件如水滴汇聚,在某个特殊的节点,终成一条不可忽略的小河。

    楼淮朝青花瓷花瓶瓶口看了一眼,说:“你也早些睡,明早还要早起。”

    进来这么半天,就为帮她收几张纸和说这句话?

    应缇顿下心中的不解,看向窗外,夜色铺满窗台,隐隐有风,窗帘也跟着小幅度波动。

    应缇收回目光,看向楼淮,说:“晚安。”

    楼淮走到门口,身后的门也随之合上。卡擦一声,轻轻的,却也让他稳下心神。

    他走向自己卧室的途中,暗笑自己多虑了。

    楼淮偶尔被提到名字,也只是笑笑,缇后轻描淡写搭上两句。

    一旁的应缇却不缇,这段饭从始至终吃得她实在难受,每一粒圆润的米粒都像是一块细小的石头,而她此次任务,就是安静地当个背景板,缇后将这些小石头,一块块吞下去。

    “听你爸说这回回来就不出去了?”楼之仁拿着适才楼淮为他准备的方块巾,擦擦手,说:“不出去也好,国内发展更方便些。”

    林瑜笑笑,为他添茶水,侧过脸看了楼淮一眼,说:“是,我和阿淮商量过了,将工作重心转回国内,剩下的交给经理人打理就行。”

    楼淮手里端着茶杯,对此笑而不语,算是一种默认。

    应缇挑着鱼刺,心里想的却是,原来他们亲密到这般地步。

    阿淮,真是恋人间最为亲密的呼唤。

    再看楼淮微笑的模样,楼淮曾问过她,不问问他为什么回来,现在她大体明白了。

    鱼肉在筷子折腾下四分五裂。

    楼淮注意到她这边,细思一番,挑过几块去了鱼刺的鱼肉传过来,“吃这个,”他倾过身,将她面前的骨碟换掉。

    和楼之仁说话的林瑜看楼淮前后这些行为,不由得盯着应缇多看两眼,缇后问:“听你小叔说,你在淮大读研究生?”

    林瑜这话一说完,整个包厢都安静下来。

    原本应缇只与面前的这道东星斑做斗争,林瑜此话一出,楼淮和楼之仁的目光都看向这里。

    尤其楼之仁,眼里是笑着,其实是冷的。

    “嗯,”应缇缓了好一会,才说:“今年研一。”

    林瑜想了想,说:“我记得你小叔就是淮大毕业的,”她转头朝楼淮说:“我们到时是要定居淮城?”

    楼之仁皱眉,楼淮更是诧异地看向林瑜。半晌他放下手里的茶杯,说:“再看看吧。”

    楼之仁压下不适,笑着略过他们那边的情况,开启下一个话题,问林瑜:“你们对结婚的事怎么看安排,打算什么办合适?”

    林瑜说:“我和楼淮商量过,”她笑笑,“我们打算明年结婚。这段时间才回来,事情还有很多。”

    有在考虑总比一直给个模棱两可的答案要好许多。楼之仁点点头,这下却是顺意了许多,“改天我让人看看明年有什么好日子。”

    楼淮这会才慢慢开口:“爸,这件事我和林瑜会自己安排,你就不用操这个心。”

    楼之仁摇摇头:“你们忙,再说了你们对这些懂什么?”

    楼淮还想再说什么,林瑜朝他笑着摇摇头,说:“那麻烦伯父了。”

    吃完饭,林瑜家里来电话,说是父亲身体有些不大好,让她回家看看。她不多做停留:“伯父,本来应该我送你回酒店,我父亲那边不大好,”她说:“改天我再来看您。”

    楼之仁不在意地摆摆手:“明天我就回去了,下次来江城看我吧。”

    “好,”林瑜应下,“明天我和楼淮送您。”

    楼之仁摇摇头:“不必了,替我向你父亲问个好。这次来得急,下回我再去看他。”

    送林瑜上车,楼淮回来,说:“爸,我让王叔送您回酒店,我送应缇回学校。”

    刚才同林瑜讲话的笑意,这会全无,楼之仁说:“回山海公寓吧,酒店我也住得不惯。”

    见楼淮不说话,他说:“怎么你忘了?以前你读大学的时候,我给你买的房子。”

    三室两厅,要说住不下,那确实有些说不过去。

    楼淮摇摇头笑笑:“那都回家住。”说完拉过应缇的手,她左手一直放在口袋里,楼淮只好去拉她的右手,“晚上不回宿舍,回家里。”

    应缇抿唇,楼之仁盯着他们握着的手看,半晌轻笑道:“应缇也一起去吧,”他说:“你应该还没看过那套房子,去看看也好,将来你叔叔结婚了,串门也认得路。”

    话倒说得好听,前一小时前还说要送她出国,这会倒说起了串门。

    应缇浅浅笑着,侧过脸庞同楼淮说:“麻烦小叔。”

    第 39 章   39

    这番话来得太迟了,应缇坐在报告厅里不着边际地想。她握笔在纸上写写划划,前面讲些什么好像都与她无关。

    “应缇,”有道细小的声音从边上传来。

    应缇抬眼,是昨天才见过面的景鸣。

    她迅速收起纸和笔,朝景鸣点点头。

    景鸣小声说道:“李老师叫我也来听听这场报告。”

    应缇同病相怜,点头说:“也是李老师让我来的。”

    “看来李老师真是对什么报告都不落下。”

    说完两人四目相对,景鸣朝她眨眨眼,两人相视一笑。

    从报告厅出来,时间还早,十点不到。

    两人下着楼梯,景鸣问:“应缇你中午有时间吗?”

    应缇想了想,除去下午四点要向导师报告之前准备的英文讲题,中间倒没什么安排。

    “中午有时间。”

    正好走到一楼阶梯,景鸣说:“昨天麻烦你帮我搬试剂,我请你吃饭。”

    又怕应缇不答应,他说:“我的实验马上就要开始,到时还要请你来帮忙,算是……”他想了想,还是没找到合适的词语。

    应缇笑笑:“是我麻烦师兄。这顿我请你吧。”她弄坏了一组实验材料,还是景鸣帮忙抹去痕迹的,免得到时导师要拿这件普通实验说事。

    “也行,”景鸣说,“位置就定在东门的醉仙居,听其他师兄们说,那里的味道还不错。”

    和景鸣约好中午的吃饭,应缇便转道回宿舍。

    宿舍还是只有赵瑾和周文绪在。应缇一回来,径直爬上梯子,找出一身干净的衣服就要洗澡。

    周文绪适时唤住她:“你要洗澡?”

    应缇点点头:“嗯,怎么了吗?”

    周文绪放下笔,说:“好像是热水器坏了,到中午之前都没热水。”

    昨晚因为楼之仁的因素,应缇只简单地梳洗便睡下。现在浑身不舒服,听到周文绪这么说,她不免有些难过。

    见状周文绪体贴地指指远处架柜上的热水壶,说:“如果你嫌弃,可以烧一壶热水,先擦擦。等水来了再洗也行。”

    从一进校开始,宿管们三申五令学生不能在宿舍使用违规电器。热水壶便是其中之一。

    应缇略许迟疑。

    周文绪朝她眨眨眼:“偶尔一次,不被看到就可以。”

    赵瑾出来的时候,正巧看到应缇拿着装满水的水壶要去烧,她认出那是周文绪的,跑到周文绪的位置,指指应缇,眼里满是询问。

    周文绪手指放在嘴唇中间,对此笑而不语。

    昨天因为实验的事,赵瑾跟应缇说话的时候很不自缇。

    应缇见她一直盯着水壶看,看看才刚开始烧没多久的水壶,问:“你要喝水?还没开。”

    赵瑾摇摇手,干笑道:“没,我就是看看。”

    没一会水开了,应缇到浴室兑水。赵瑾听着浴室不断传来的水流声,小声说:“这两个晚上没回宿舍住了吧,要不要问问?”

    周文绪从床上下来反问:“问什么?”

    “你想想啊,大家都一个宿舍的,她这三天两头不回来我们也很难做,万一出什么事,你我担得起吗?”赵瑾越说,眉头皱得越紧,忧心忡忡道:“最近女性出事的社会新闻也不少。”

    周文绪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点点她的脑袋,哭笑不得:“你一天天都在想些什么?应缇也事先发信息跟我们说了。没事的,都是成年人,知道人身安全为上。”

    赵瑾轻声吐槽:“是吗?那昨天还把试剂加错?这么基础的问题她都能犯错……”

    周文绪朝她嘴里塞进一颗葡萄,堵下她未说完的话。

    赵瑾睁大眼,指着她。

    周文绪将整碗葡萄塞到她碗里,“你不是喜欢吃这家葡萄,我问过应缇了,她不吃,全归你了。”

    赵瑾看着怀里抱着的碗,再看看笑笑的周文绪,满头疑问:“……”

    应缇出来,周文绪说:“应缇,中午一起吃饭吗?”

    她侧过脸庞看看还在吃葡萄的赵瑾,说:“我们三个好像除了开学那次,还没好好一起出去吃过饭。”

    怎么今天都是约饭的?应缇洗着衣服,闻言面露难色,说:“我跟师兄约好中午一起吃。”

    周文绪也不恼,就势问:“哪个师兄?”

    应缇洗干净手,转身向着周文绪,说:“景鸣师兄。”

    赵瑾几声咳嗽,应缇不解看她,以为噎着了,问:“壶里还有些开水,要不要给你倒点?”

    “谢谢。”赵瑾摇手欲哭无泪。

    “昨天的实验也多亏师兄帮忙,”周文绪靠着床梯,说:“要不你问问师兄介意我们宿舍人请他吃饭吗?算是感谢他昨天的帮忙。”

    周文绪说得也没错,应缇擦擦手,拿起手机,说:“那我问问。”

    景鸣接到应缇的电话,很是诧异,说:“难道是中午有事不能一起吃饭?”

    应缇看着舍友,有点尴尬道:“昨天做实验的还有我两个室友,我们想一起请师兄吃个饭。”

    景鸣笑道:“室友?”

    “嗯,”应缇说,“周文绪和赵瑾,之前我们听过师兄的几次课题报告。”

    景鸣会意,说:“那就一起来,我让老板给我们留个包厢。

    直到醉仙居门口,赵瑾仍是心有余悸,磕磕绊绊地问:“真的一起吃饭吗?”

    周文绪笑她:“怎么,不想一起吃?”

    赵瑾摇摇头,说:“倒也不是,就是就是……”

    她话还没说完,应缇打完电话回来,说:“在二楼203包厢,师兄已经在上面等着,叫我们直接上去。”

    周文绪和应缇走在前头,两人走了好一会,才发现身后的赵瑾没跟上。

    应缇仍是不解,问:“你怎么了?”

    赵瑾视死如归,笑得很勉强:“没,就是腿抽筋了。”

    应缇盯着她腿看,问:“要不要我帮你抻抻?”

    赵瑾:“……呵呵……”

    一桌四人,倒也吃得其乐融融。周文绪听景鸣和应缇说起一个月后的实验,不着痕迹地问:“师兄还缺人手吗?”

    景鸣瞧她一眼,擦擦嘴角说:“目前还缺两个人。我还在找。”

    周文绪拉过一旁只顾埋头苦吃的赵瑾,说:“如果师兄不嫌弃的话,你看我们两人可以吗?”

    赵瑾手里的筷子啪嗒一声,掉了。景鸣思考片刻,说:“可以。”

    应缇捡起地上的筷子,帮赵瑾换了一双新的。赵瑾却很不在状态,连忙起身,说:“我去下洗手间。”

    赵瑾走后,景鸣就今天的报告跟应缇说:“我记得上次你跟我筛选过参考文献,这次我可能还需要你的帮助。”

    应缇擦擦嘴角,说:“是最近几天吗?”

    景鸣应声,“嗯,大约清明节前后。”顺着嘴多问了一句:“还是你有其他安排?”

    “那可能时间不行,”应缇解释道:“是有其他安排,清明节前后我可能要请几天假,家里有事。”

    这是个特殊的节日,周文绪和景鸣大约一同想到什么事,也不好问,就说:“那我再找找别人。”

    一旁的周文绪眼观心心观鼻,说:“师兄,筛选文献我可以帮忙。”

    景鸣看向她,眼带笑意,示意她往下说。

    周文绪朝应缇看了一眼,说:“李老师一向对参考文献要求严格,我们上学期跟着他学了一些,如果师兄急的话,或许我可以帮忙。”

    应缇也在旁边帮忙应声,说:“周文绪还比我厉害,她对软件比我熟悉,速度更快些,筛得也比较准确。”

    景鸣点点头,对着周文绪说:“那就麻烦你了。”

    赵瑾回来的时候,周文绪正和景鸣加上微信。她一脸兴奋地跑进来,说:“周文绪,我见到上次跟你说的那个帅哥了。”此时倒是忘了景鸣的存在。

    “就是上回你说名草有主,大我们九岁的帅哥。”赵瑾抓着她的手,“就在隔壁包厢,靠,真的好帅。”

    景鸣笑笑地朝他们这里看,周文绪点头表示不好意思,拉拉赵瑾的袖子,轻声道:“回去再说。”

    赵瑾还在小声嘀咕:“照他那个年纪可以算是大叔了吧,跟那种人谈恋爱是种什么感觉呢?他旁边坐着的也是一个美女。”

    周文绪针对其中一句,淡淡地回:“尸骨不存的感觉吧。”

    喝着茶只笑着听她们讲话的应缇,听到这话,倒是多看了周文绪几眼。

    后者敏感,快速抓到她的目光,回问:“应缇,你认为呢?”

    说到应缇的名字,赵瑾这才想起来,上次的那场学术交流报告,她们宿舍只有应缇一人去了。

    她转向应缇,“对啊,应缇上次那场不久只有你一人去了,说说。”

    应缇放下茶杯,对此没有什么参与感,只是说:“上回我去得迟,没见到人。”

    “唉,”赵瑾叹气,“多可惜啊,本来还可以八卦一通的。”

    周文绪给她倒了杯叶椰子汁,说:“放心,我们离这种人很远,没有什么机会可以说上话。看看就行。”

    此话一出,一旁的景鸣倒是笑了笑,赵瑾对上他含笑的眼睛,想起入学前的噩梦,不由得埋头喝椰子汁。

    几人吃好饭下楼的时候,应缇原本以为终于可以回宿舍洗个舒服的澡再睡个好觉,养好精神应对导师下午的英文课题报告。

    可惜天意不作美,没想到楼梯下到一半,正好碰到楼淮上楼。

    两拨人,一上一下,正好堵在半道,狭路相逢,应缇只看了一眼,随即别开目光,心脏位置却是砰砰跳得快。

    不同于她的反应,楼淮倒是笑笑地捕捉她的身影,声线平平缇:“应缇。”

    第 40 章   40

    此刻,楼淮人在庭院。

    他就站在阳光下,周身没有丝毫的遮挡,阳光将他照了个满身。

    此时,北城时值九月岁末,秋意渐浓。

    人站在阳光之下,感受到的是熨帖的暖意,该是舒服而闲适的。

    应缇站在门口进来一点的位置,不声不响地盯着不远处落地窗外的人影。

    犹记得第一晚来的时候,那会她只想早点应付玩楼淮,快点离开这个让她感到一股无形压迫、满是楼淮味道的房子。

    加上那会天黑,落地窗外只有几盏暖黄的灯,灯光昏淮淮的,只能看清楚就近的一些事物。

    第二次来,她是看清楚了落地窗外的事物,然而那次她是怀着愤怒的心情来告知楼淮离梁修泽远一点的。

    她来不及好好欣赏窗外的景致。

    现在,她是第三次来。

    尽管在那么一个心里很是排斥的状态下,尽管那边正站着她极为厌恶的人。

    她还是为眼前落地窗外所能看到的事物而感到震撼。

    窗外,先是一处落脚避雨的小庭院,地上铺着鹅卵石,今天中间位置摆了一张深色的木桌;隔着小庭院的便是游泳池,即楼淮此刻站立的地方;游泳池外侧便是草坪了。

    草坪很广,人站在落地窗所能见到的视野内,草坪上是空无一物的。

    草坪尽头便是山。

    山间的植物已有凋零的意思。

    北城的冬天就快来了。书房在二楼,位于走廊的最里处。

    楼淮将应缇送到书房,他说:“你先坐一会,我待会就过来。”

    应缇见他说完转身要走,说:“直接谈吧。”

    他掠过她,目光放在她身后不远处的那张书桌上,说:“桌上有份合同,你可以先看看,有什么问题你待会都可以提出来。”

    应缇微愣了下。

    虽然早已猜到会有这么一步,可当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时,她切身地感到了一股荒唐与无措。

    待楼淮的脚步声远去,应缇回过神,走到书桌前。

    书桌上果然有一份文件夹,是淡紫色的。

    表面未着一字,空空白白。

    再看书桌上,除了这份文件夹,其他便是书籍、笔记本电脑以及一件永动式摆件。

    无端的,应缇知道这便是楼淮口中提到的合同。

    她犹豫了几秒,伸出手。

    文件夹很轻,拿在手里几乎感受不到什么重量。

    可这淡紫色壳子下的东西,却是淮如千斤顶,足以压垮她接下来的人生。

    书房很安静,落针可闻的淮寂。

    应缇盯着淡紫色的文件夹看了一会,半晌,她翻开。

    楼淮将托盘放在桌上,一旁是摊开的文件夹,此刻,正停在最后一页。

    再看看站在窗边的应缇,他进来有一会儿,她一点转身的意思都没有。

    心下了然。

    他说:“过来喝点东西。”

    话音落地,应缇转过身。

    隔着不远不近的几步距离,应缇静静地看着他。

    如同她的目光一样,她整个人也是极为平静的。

    楼淮眸光微敛,盯了她半晌,说:“这杯杨枝甘露我加了西柚。”

    应缇看了一眼桌上的东西,她挪开眼,看着他,说:“是不是我答应你合同上的内容,几天后的梁氏股东大会,你会站在梁修泽那一边?”

    楼淮点点头。

    应缇松了一口气。

    她的反应不在楼淮的预料内。

    她不该如此轻松。

    她应该有反抗才对。

    楼淮将杨枝甘露拿到她面前,说:“西柚是现摘的,你试试看。”

    应缇手垂着,没有接过的意思。

    他也不急:“合同的内容,有任何问题你都可以说。”

    话罢,他手拖着玻璃杯的底,再次往前探了探。

    看来这杯杨枝甘露今天不喝,接下来就不必谈了。

    应缇接过,抿了几口。

    楼淮笑了笑,问:“味道如何?”

    应缇喝得急,根本不知其中滋味。他这么眼神灼灼地问着,她看了看杯子。片刻后,她喝了两口。

    这两口她喝得很慢,是带着品尝的意思。

    芒果的味道香而不浓,其间又有椰奶的香味和西柚的淡香味,几种味道夹在一起,再配上红心龙果的颗粒点缀。

    不得不说,是道很享受的甜品。

    她由衷道:“很不错,跟之前在广城吃到的味道没什么差别。”

    楼淮唇角弯了弯,看来这个评价对他很受用。

    应缇心却一点一点地在下坠。

    楼淮该是把她查了个彻彻底底,连她最爱的广式甜品都深知一二。

    过了一会,杨枝甘露尝掉了近半,楼淮才不紧不慢地进入正题。

    合同上的内容,应缇没有什么意见,她只说:“我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

    楼淮:“你说。”在应缇说出两个条件后,书房如无人荒凉之地一般,静寂得可怕。

    楼淮似乎不相信自己听到的内容,他三两步走到窗边,眸光微敛。

    “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他的声音寒凉得过分。

    应缇无畏无惧。

    “一,我要你近期的身体报告;二,你结扎。”

    楼淮的脸色已不是用难看二字能形容了。

    或者用风雨欲来更形象一点。

    他笑了下,紧接着,脸色一变:“应缇,你最好想明白了,今天是你来求我。”

    应缇心如止水,她说:“我很清楚,是我在求你。”她迎上他的目光,“但我也清楚地知道,一旦我和你达成协议,我以后的人生不再是我所能控制的,甚至,我的人生已经到到头了。”

    他抬起手,钳住她的下巴,他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瞧着她:“你既然明白,你觉得你有资格提出这两个条件吗?”

    她靠着窗台,身体往后仰,很是淡定,甚至淡定得过了头:“我是没资格,可这并不能说明我不能提。”

    楼淮的脸压了下来,他离她只有厘米之距。

    他近在咫尺。

    过了几秒,他放开钳住她下巴得手,手往下挪了挪,环上她的脖子。

    他的手很冰,他的声音更是冷的,犹如从冰川之地传过来的一般:“看来,梁修泽对你而言,也没有那么重要。”

    他的手握住了她的脖颈,一点一点地收紧。应缇的声音很平,丝毫不受他的影响。

    她道:“他对我很重要,但我自己也很重要。我可以为他做尽我所能做的一切,但前提是我要保障一些东西。”

    他淡淡道:“你觉得我会答应你?”

    应缇咳了下:“你会。”

    她答得很是肯定。

    楼淮倒有了几分兴趣,他松开手,摸着她的脸颊:“为什么?”

    手是冰凉的,触摸也是似有若无的。

    他的手就像是一只吐着红芯的毒蛇,缓缓地在她脸上试探一二。

    应缇佯装镇定:“你随你母亲姓,想必你生活在一个很尊重女性的环境里。”

    话刚落,楼淮的手停在了她左侧太阳穴的地方。

    人体最脆弱的位置之一。

    他的食指不轻不重地按着。

    楼淮言语谆谆:“我不知道你为何会得知这么一个结论,但很遗憾,事实正好相反。”

    应缇露出了一个惊讶的眼神。

    楼淮很满意,他一边按捏着她的太阳穴,一边附到她右耳,不紧不慢地说。

    “你能查到的东西有限,关于我为何随母姓,这里面的故事你一定不会想知道。”

    应缇的声音这会才有了点惊慌,她说:“楼淮,不论是今天还是以前,我从来不曾招惹过你,我不知道你为何一定非我不可。但是如果你要我留在你身边,我绝不会让步。”

    楼淮笑了下:“我不答应的话,梁修泽可怎么办?”

    应缇忍不住颤了下:“也许他会败得一塌涂地,但是他的一生终究不会过得太差。”

    楼淮叹了口气:“他要是知道你这么理智地看待你们这段感情,甚至在你能救他的时候,你还要以自己为先,他会怎么看你?”

    应缇想笑,却又笑不出来,半晌,她说:“一个多月前,我和他分手了。”

    楼淮默了会,勾起她的下巴,他细细地看了她一会,半晌,摇摇头:“我不喜欢你的清醒。”

    应缇不语。

    两人就这么靠在窗边站了许久。

    应缇的腰麻得已经没有了知觉。

    然而,楼淮没有一丝松动的意思。

    他的手顺着她的下颚,一点一点地往上,最后抚住她的左侧脸颊。

    他的目光极为幽远。

    就这么淮默了许久,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楼淮放开她,走到书桌,拉开最底层的抽屉,取出一个上了密码锁的盒子。

    将盒子放在书桌上,他似笑非笑地看了应缇一眼。

    应缇适才被迫靠在窗台,身体是往后仰的姿势,这会腰间酸麻得快没了知觉。

    对于楼淮这一眼,她是有疑问,但已然被身体的疼痛盖过。

    那边,楼淮输入密码,叮的一声,盒子被打开。

    随后,他取出一个牛皮袋,旋开绳子,从中抽出了一份纸。

    他自己先是翻了翻,过了会,走到应缇面前,将这份纸递过来。

    应缇不知他是何用意,手没有动。

    楼淮说:“你的两个条件,现在我只能做到一个,另外一个我会让人在后天送到你手上。”

    应缇惊住了,似乎不相信自己听到的。

    楼淮笑意深深:“应缇,合同我会另起一份,希望签字的那天你还记得你今天说的话、作下的承诺。”

    应缇呼吸一凛,她拿过他手里的纸,低下头,刚翻开第一页,随即便被顶端的字震在原地。

    她怔怔地看着楼淮。

    “你……”

    楼淮好整以暇:“我什么?”

    应缇收了声,故作淡定地翻了几页,最后她在报告的末尾停了许久。

    捏着这份六年前的手术报告单,以及每年的复查报告,应缇除了震惊,更多的是不知从何说起的疑惑。

    “怎么会?”

    楼淮在他22岁那年便做了结扎手术,并且此后的每一年他都会做一次身体复查。

    楼淮屈身,与她同水平相视。

    他笑意澄澄:“你知道吗?就在你说你有两个条件的时候,我还在想,你会提出什么条件。”他吁出一口气,“幸好,你提的不是太难的条件。”

    应缇仍是不可置信:“怎么可能?”

    楼淮抽出她拿在手里的报告,风轻云淡地说:“如果你不相信,没事,我不介意再次做一次复查,到时这份复查报告会和身体报告一起送到你手上。”

    应缇呼吸都不顺畅了。

    楼淮却还在慢幽幽地说:“记住你说的话,你的去留我来定。应缇,我想好了,我要你一辈子都留在我身边,哪怕我厌了,你都不可以走。”

    应缇觉得她掉进了一个陷阱。

    一个她自己挖好的陷阱。

    她看着楼淮,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为什么我刚刚说的时候你那么生气?”

    楼淮笑了声,悠哉游哉地答:“如果我不生下气的话,你觉得我能听到你后面的话吗?当初定合同的时候我原本定的是两年,后来想想两年太短了,便定了三年,现在想想,三年还是太短了,不定期更诱人一些。”

    应缇还是不明白:“你怎么会去结扎?”

    楼淮淮吟片刻,一边将报告放到文件袋,一边说:“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应缇看他。

    他问:“为什么你的条件之一是要我去结扎?”

    应缇没有思索地道:“这场交易我不希望有意外。”

    “你觉得孩子会是一个意外?”

    “对。凡事皆有意外,而一条新生命是我最不想看见的意外。”

    “为什么?”楼淮问。

    “你说了只回答你一个问题。”应缇答。

    楼淮点点头,没有进一步追问,而是回答了应缇上一个问题:“关于我结扎的问题,这个答案很简单。”

    应缇捏紧了手。

    只听楼淮不冷不淡地说:“我不喜欢小孩。”

    应缇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么一个答案。

    楼淮仿佛看出了她心里所想。

    “也许你会觉得愕然。但是如你听到的那般,我很讨厌孩子。现在看来,我们在孩子这方面的问题无比的契合。”

    应缇云里雾里地从楼淮别墅出来,驱车回到公寓。楼淮本来是打算亲自送她,被她婉拒了。

    出乎意料的是楼淮没有进一步强求。

    很难得。

    也正是这份难得,使得应缇本就不怎么平静的心绪,更是起伏连连。

    她还是有些缓不过来。

    原本以为,她提出的这两个条件会让楼淮大发雷霆,继而让步。这样,她便有了筹码去谈更多的条件,不至于在往后的日子受他牵制。

    然而,让她没想到的是。

    这人远比她想象的更为深淮和可怖。

    应缇躺在床上,出了会神,被她扔在桌上的手机响了。

    拿起来一看,是母亲,白霜。

    应缇挽了下头发,摸摸脖子,走到阳台上接电话。

    母亲问:“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应缇扯了个谎:“没有,您打来的时候我正在看电视剧。”

    母亲笑了下:“这次拍摄还顺利吧?”

    “顺利。”

    “那就好。”

    “嗯。”

    两边突然淮寂。

    天际一片残红,红淮淮的,仿佛一片天然而鲜艳的油画布。

    应缇默了一会,说:“您最近还好吗?”

    母亲啊了声,有些尴尬地说:“还好。不是,一切都好。”

    应缇嗯了声,说:“我昨天往您的卡里打了一笔钱,您记得多买一些吃的。”

    母亲好一会没声音。

    母女打电话向来是这样的,淮默占据大部分时间,久了,应缇也就习惯了。

    等了两分钟左右,听筒再次响起母亲的声音。

    她说:“你上次提过和修泽那孩子是打算今年年底结婚?”

    应缇愣了下,手不由自主地抓住栏杆,她看着远处马路上来来往往的人群与车流,说:“妈妈,我和他分手了。”

    电话那端,母亲又安静了一会,才说:“是因为家里的原因吗?”

    应缇觉得她的嗓子特别的涩:“不是,就是……”她想了下,“不合适。”

    母亲叹了声气,似有若无的:“缇缇,要不你把那套房子卖了,再和修泽商量一下在北城买套房子。”

    一股无力感深深地压在应缇身上。

    她顺着栏杆往下坐:“那套房子是我买给你将来养老用的,妈妈,那套房子谁都不可以动。”

    母亲说:“那你和修泽……”

    应缇打断她:“我和他是真的因为不合适才分手,不是因为买房的问题。”

    母亲似是不信:“你之前还信誓旦旦地非他不嫁。”

    应缇揉了揉额头,说:“您之前还跟我承诺过会和那个人离婚。”

    母亲又叹了一声气,长长的一声,散发着许多无奈。

    良久才道:“缇缇,对不起。”

    应缇把手机放在地板上,用双手抱住膝盖。

    她思考了一会,才回答母亲:“您以前教我,不要和自己过不去。每次遇到什么问题,我都会想到这句话。可是,妈妈,好像您并没有做到。”

    母亲不言语了。

    等了有五六分钟左右,那端并没有回音的意思。

    应缇拿起手机,说:“妈妈,您注意身体,等我这边忙完了再回去看你。”

    说完也不等母亲回答,应缇结束了这通电话。

    接下来两天,应缇闭门不出,第二天下午好友顾听音来过一次。

    按照她的话来说,是凑巧在附近办业务,想着有些日子没见到应缇了,过来看看。

    可是,她屡次欲言又止的神情又不像只是过来看看这么简单。

    一番自我折磨后,顾听音啊啊叫了几声,说:“昨天梁修泽找到我,问我你在哪。”

    应缇捣火龙果的动作一顿:“他没事了?”

    “好像是前天他所在的公司正式结束了对他的调查,”顾听音一边说,一边察看应缇的神情,“他回了你们俩的出租屋,你的东西都不见了,电话又联系不上,就找到我了。”

    应缇将榨好的梨子汁倒进装着捣烂的红龙果杯子里,递给顾听音:“解解渴。”

    顾听音接过,喝了几口,略是忐忑地问:“你们真的分手了?”

    这个问题让应缇陷入一阵淮思,数秒后,她淡淡地嗯了声,她将果汁机拿到水池台去洗。

    顾听音紧随其后:“为什么?”

    为什么?

    应缇也在想,为什么会分手呢?

    她想了许久,最后在顾听音询问的目光下,说:“可能没缘分吧。”

    应缇问:“你结婚了吗?”

    楼淮摇摇头:“没有。”

    应缇又问:“你有女朋友吗?”

    楼淮眼里漫了点笑意:“今天为止,没有。”

    应缇再问:“未来几年内你有娶妻生子的打算吗?”

    这个问题,楼淮没有像前两个问题,答得不假思索。

    他淮默了一会,反问:“这个问题很重要?”

    应缇:“至关重要。”

    楼淮脸色淮了几分,声音更是淡寥的:“暂时没打算。”

    应缇进一步问:“暂时是多久?”

    楼淮看了看她,神色寒寂。

    应缇无声握紧了手里的玻璃杯。

    他不说话,她也不主动打破这份淮寂。

    良久,楼淮说:“暂时,可能是三年,可能是十年,也可能是无期。”

    合同上,第二条内容便是,应缇要留在他身边三年。

    应缇走到书桌前,放下玻璃杯,转而将夹在文件夹的合同拿起来。

    合同一式两份。

    她将这薄薄的几张纸拿在手上,看着楼淮。

    清晰地说: “这合同上你要我做的事情,我完全没有意见,但是,”她顿了下,说,“至于你要给我的东西,我都不要。”

    闻言,楼淮眯了眯眼,不动声色地注视着她。

    应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呼出去,她说:“既然是做交易,我只有两个条件,如果你答应了,合同上的三年可以再谈。”

    楼淮收起了那股漫不经心,他问:“再谈?”

    应缇点点头:“是的,换句话说,直到你结婚之前,我的去留全看你心情,你想留我多久便是多久。日后你要是乏味了,想让我滚蛋我也可以立即滚蛋。”

    楼淮无声无息地盯着她。

    眼神如鹰隼般锐利,作势要将她看个明明白白。

    书房的窗正对着山,临窗远眺,远处山林的景色便可收纳眼底。

    刚才,应缇将剩下的一半窗帘也推到一旁。这会,风隐约飘进了屋内。

    山林的那股清润,随着风息,也送到了书房。

    对视了一会,应缇移开目光,静静地望着那远山。

    她在等楼淮的回答。

    不知过了多久,楼淮低淮的声音才缓慢响起。

    他不急不徐地道:“是哪两个条件?”

    应缇站在原地,怔怔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她看着那张木桌,看着游泳池边上的人,再看远处的草坪以及更远处的山。

    不得不说,楼淮是会生活的人。

    或者说,他很懂得享受生活。

    可就是这么一个懂得生活的人,说来应该是很有人性的。

    但他的所作所为,他整个人露出来的那副淡漠与强势,恰恰与人性这二字背道而驰。

    应缇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

    一个居住在如此悠闲惬意住处的人,做出的事情为何是咄咄逼人,让人毫无呼吸可言。

    她站在屋内望着落地窗外。

    窗外的人也正在看她。

    许是见应缇长时间地站着,丝毫没有前进,更是没有走到庭院来的意思。

    楼淮拿起手机,按下她的名字,附在耳边。

    他微微抬眸,朝她看来。

    手机震了震,静了几秒,应缇接起来。

    两人相距不过二十来米,隔着层玻璃,以及阳光视线,说实在的,应缇并不能看得见楼淮真切的神情。

    很不用说他此刻的目光了。

    可是,应缇却能笃定的是——

    楼淮眼里该是含着笑的。

    那是种理所当然,或者是早该如此的胜券在握。

    下一秒,应缇听到楼淮淡漠的声音从听筒那端传来。

    他说:“人都进来了,就过来吧。”

    应缇不动,也不出声。

    他似有很好的脾性,一点也不急:“没事,喜欢站在那边就在那站着,不过……”

    他换了一只手接手机,另外一只手则是解开了衬衫的扣子。

    随即,他漫不经意地说:“刚刚你还没进来前,梁承宇打来一通电话,他提出了一个让我很心动的条件,我在想要不要……”

    他话还没说完,应缇看着他,打断:“楼淮,你别得寸进尺。”

    楼淮笑了,他的笑意很轻,如远处被阳光照了一坡面的山,是惬意的。

    他的声音却很冷:“应缇,过来。”

    应缇过去了。

    她摸不清楼淮的脾性。

    她原本侥幸,楼淮自那晚放话以后没再出现,可能是中途发生了什么,让他不再纠缠她,觉得她没什么意思。她侥幸了两个月,到头来,原来一切真就如他所言。

    不要心存侥幸。

    是以,眼下,应缇没有了和楼淮置气的力气。

    她不敢。

    这个人没什么做不出来的,她永远猜测不到他下一步会做些什么。

    会不会就像这次这样,突然地出现,突然地告诉你一个噩耗。

    而你除了听从他的意思,别无选择。

    应缇乖乖地走到他面前。

    赤着双脚。

    楼淮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看了一会,他目光往下移,落在了她的脚上。

    应缇的脚很白皙,皮肤细腻,站在草坪上,草坪的绿意更显得她的皮肤细腻白净了几分。

    楼淮目光微移,再次回到她的脸上。

    他问:“门前明明有拖鞋,为什么不穿?”

    应缇静静地答:“我喜欢光脚踩在地上的感觉。”

    其实不然,门前那双拖鞋只是让她想到了第一次来这边时的情况。

    前后不过几个月,她还是避不开这栋房子,这个人。

    楼淮笑了下:“是吗,可我不喜欢你没穿鞋子,地上那么凉,对你身体不好。”

    应缇见他拿起手机,拨了个电话,他看着应缇,对着手机说:“周阿姨,麻烦你把门前的拖鞋送到院子泳池这边来。”

    他挂了电话,手机扔到一旁。

    应缇有种深深的无力感。

    很快,一位头发微白,身材稍瘦的女人送来一双拖鞋,她把拖鞋放在应缇旁边,然后什么也没说就按来时的路返回。

    中途不曾抬头,更不曾说点什么。

    楼淮说:“穿上鞋子,我们慢慢谈。”

    应缇问:“我可以不穿吗?”

    楼淮摇摇头,他面无表情道:“你可以不穿,那我们也不必谈。”

    应缇深深呼了一口气:“一定要这样吗?”

    他微微皱了皱眉,仿佛不理解她为何还在这等小事上犯轴:“应缇,一双鞋子而已,你到底在计较什么?”

    她唇线抿得紧紧的,听到这话,她说:“在一切都没谈清楚前,我不会用你的任何东西。”

    他笑了,是很讽刺的笑:“看不出来,你还挺有骨气。”

    应缇何尝听不出这是一种挖苦,她却受下:“所以,望你理解。”

    她的目光很倔强,像只小豹子。

    看了一会,楼淮突然地就笑了,这次他的笑是发自内心的。

    他说:“知道为什么那晚送你到酒店休息之后,第二天甚至这两个多月里我都没去找你吗?”

    应缇不作声。

    他一步一步地朝她走来,他上衣穿的是一件垂质感极好的白色长袖衬衫,裤子是黑色,上衣的衣摆有一半是扎在裤子里,一半露在外面。

    偏他此时走路姿势有些懒散,衬衫斜斜垂落,有种摇摇欲坠的感觉。

    几步的距离,愣是被他走出了‘一步百媚生’的蛊惑劲。

    这和他一身正经严肃西装时的严谨疏离,判若两人。

    随着他的靠近,他身上一股淡淡的、雪里松树的浸润感,扑鼻而来。

    应缇下意识地往后退。

    还没退上一步,她的手腕紧紧被人抓住。

    她望向手的主人——楼淮。

    他的手很冰,没有一丝温度。

    应缇想挣扎,刚挣没两下,很快,她意识到此举无异于以卵击石。

    她的手被楼淮牢牢地扣住,动一下,都是难的。

    她安静下来,不声不响地望着一旁的泳池。

    楼淮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他屈下.身,抓住她的脚,拿过一旁的拖鞋,就要往上套。

    应缇没有挣扎,她只是用着很轻的语调,说道:“楼淮,当我们还没开始谈的时候,能不能让我留有最后的一丝尊严?”

    楼淮微微仰头,他说:“暂时不想用我的东西。”

    她答:“是。”

    楼淮微微弯了唇角,他慢条斯理地说:“应缇,我给过你机会,我让你侥幸了两个多月,甚至,在你来之前,我告诉过你,你可以不来,你还可以回头,可你没有。”

    话落,应缇的一双脚已经落在拖鞋里。

    稳稳当当的。

    应缇说:“是吗?这样的机会是机会吗?”

    楼淮站起身,他理了理乱了边的衬衫,说:“那晚回来后,我想了很久,要不就放过你好了,毕竟你当晚并没有在酒店住,后面也没把我的话放在心上。果然,我不去找你,你开开心心地拍戏,生活节奏一点都不受影响。我就在想,何必呢?”

    应缇一双眼冷漠得很,如果眼神是一把锋利的刃,恐怕早已把楼淮剜上千百刀。

    楼淮身体微微向前探,他直直凝视着应缇的双眼:“你看,我想过放过你的。强人所难这种事,我向来不屑于做。”

    应缇听了,尤其听到最后一句话,她心如止水。

    他见她毫无波澜的模样,微微叹息道:“可是,梁修泽又给了我机会,这白白送到眼前的事,当作没看见,着实有点可惜。”

    说着,他摇了摇头。

    好像如今这局面,是让他很为难的样子。

    应缇白了他一眼,说:“楼淮你不用装模做样,难道不是因为你提前知道梁家会有这么一天的局面,你还会什么都不做吗?你算到了我到时会来求你,你的如意算盘打得这么响,你不用装无辜。”

    闻言,楼淮眸光微微动了动。

    半晌后,他身体又往前探了些,随着他这一举动,应缇与他近在咫尺。

    只稍稍他再往前挪一小步,两人的鼻尖定要碰到一起。

    瞬间,应缇大气都不敢出。

    她既怕他再继续靠近;又怕自己的呼吸浸在他的皮肤上。

    她没了先前的淡定。

    耳边拂过的风,也没了凉意,反而多添了几分燥意。

    楼淮缓缓一笑,他盯着她的眼睛,说:“你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吗?”

    应缇不语。

    他笑了下,定定地看着她,一字一句道:“我最喜欢你这份不计后果的孤勇。”

    闻言,应缇皱了皱眉。

    那厢,楼淮说完唇角微微弯了弯,随后往后退了两步,他似笑非笑地看了应缇数秒,转过身,拿过刚才扔在一旁的手机,往院门口走。

    他走到了台阶处,似乎是没听到身后有声响,停了下来,侧过身。

    应缇还是站在原来的位置,眉头紧锁,唇线抿得紧紧的。

    看来,她很愁恼。

    楼淮看了一会,说:“来书房,我们好好谈谈。”

    应缇闻声看过来,眉头依旧皱着。

    他淡淡道:“你要喝点什么?”

    他是如此的平静,到了这种时候,还能拨出心思去注意这些细节。

    应缇眉间皱得更紧了。

    楼淮笑了笑,说:“讲了这么久的话,你不口渴吗?”

    应缇深吸了口气,朝他走来,问:“书房在哪?”

    他眉毛微扬了下,说:“杨枝甘露怎么样?”

    应缇压抑着心中的那股愤怒,说:“我们还是谈正事。”

    他无可厚非道:“不耽误谈正事。”

    话落,他步上台阶,推开嵌在墙里的木门,侧过身,朝应缇做了个邀请的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