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第 211 章
周长城万云和桂老师相见, 第一晚肯定是要忍不住促膝长谈的。
几人在外头吃过饭,又买了些时令水果回宿舍去。
桂老师坐下,接过万云递来的热水, 便问:“在电话里说得也不清不楚的, 你们怎么决定从广州跑到深圳来了?”
其实他在香港回来之前就已经想到,估计是有什么原因刺激到这小两口,情愿放弃在广州安稳熟悉的生活环境,也要跑到新地方来重新开始, 现在总算可以听细节了。
周长城跟万云对视一眼,最后决定还是把去年发生的那些并不愉快的事和桂老师讲了,反正事情已经过去,他们也还有勇气重新提起。
当桂春生听说云记快餐被一把火烧掉, 而周长城也因为五百块红包两进两出昌江, 他长长吁出一口气:“你们说的这些事很坏, 但也不算坏到底。至少现在还能听到你们平静地提起这些磨难, 桂老师很为你们感到骄傲,因为你们彻底摆脱了从前的软弱和退缩, 这是个很大的进步。”
能得到桂老师的肯定,周长城万云两人不自觉地握住了对方的手,万云实在忍不住,感性地说道:“桂老师, 我总以为我们再没有这样认真说话的机会了,之前总担心您不愿意回来。早上见到您本人的那一刻,还有些不可置信。”看桂老师笑眯眯的样子,她又说, “我真不是要拍您的马屁,您跟我们一进到这屋里, 我觉得这宿舍都有家的感觉了。”
“阿云,你这孩子!”桂春生哈哈笑起来,今天他的笑容比过去三个月加起来都多。
桂春生的身体确实是没有在广州时好,说话时咳嗽声不断,老毛病一犯,再加上心情不佳,恢复更慢,还有他在香港空余的时间实在是太多了,虽不愁生计,却没有能说话的朋友,再出门交际认识新朋友,多少有些力不从心。
刚开始的第一年,一切都好,他和久不见面的儿子桂世基,还有儿媳欧阳淑薇及两个孙子相处都算是不错,但是时间一久,中间的隔阂就慢慢出来了。
欧阳淑薇是基督教徒,她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也让两个孩子入读教会学校,而两个孙子自小不是在桂春生眼前长大的,他们跟在南非的外公外婆的关系,比突然出现在身边的爷爷关系更亲近,之前愿意送孩子上下学,就是为了想跟孙子们走近些。
桂春生的前妻赵心乔也在香港,住得距离桂世基家并不远,刚开始,桂春生并不知道要以什么样的态度去见这个昔日的爱人,甚至有些暗暗的抗拒。
但在儿子桂世基的撮合之下,这对已经分开超过二十年的旧时夫妻还是见上了面,见了面就客气地握手,也会谈论一些话题,比如身体健康状况,比如两个儿子和两个孙子,再比如一些旧日亲朋,其他是再没有更多好说的了。
时间、经历、执念、后来伴侣的变化,都让他们成了陌生人。
去祭奠桂世明时,一大家子一起去,桂世基颇为动情对着墓碑上那个仍保持年轻容颜的弟弟说道:“世明,爸爸妈妈和我一起来看你了。”
别看他已经是两子之父,桂世基仍盼望着父母能重修旧好,但世间的事哪有这么简单?
所有的过去,俱往矣。
之所以会从桂世基家里搬出来,则是因为桂世基在湾仔买的房只有三个房间,家里人太多,桂春生一到就分了个房间,桂之仪和桂之齐姐弟只能挤同一间房,三代同堂不止,再加上还有两个女佣,家中实在拥挤不堪,每一日都多有噪音。
桂春生手上有钱,这样挤了一年后,素来喜静的他就决定要搬出去,在他们附近重新买一层小楼,桂世基本不同意爸爸的搬离,更加努力赚钱,想到沙田买独栋的楼房,但桂春生则想要自己的空间,在儿子出差后,自己去交了一层单位的定金,等他回来才说。
香港的楼宇大多都是超高层,面积不大,因为在港岛区,价格更贵,那楼层是一室一厅,一厨一卫朝西南的方向,要两百来万港币,桂春生自己拿出一百二十万港币付了首期,剩余的,桂世基坚持去还这个房贷,又另外给爸爸请了个家务女佣。
如今的桂世基正值青壮,是拼搏奋斗事业的时候,他的生意大多在新马泰和南非,因此一年里总有几个月是要往外跑的,当然不能日日顾得上这个来港定居的爸爸,但他确实很尊重桂春生,也努力跟广州的周长城万云保持好关系。
可父子两个毕竟有多年没有在一起生活,就相当于两个陌生人需要磨合,如果不见面则还好,若是成日在一起,许多生活习惯都是不一样的,这时候人与人之间的龃龉和矛盾就会冒出来,甚至使用厕所时间,几点熄灯睡觉等等琐事都有拗撬,其实这种日常之事是无伤大雅、无关紧要的。
可长期如此相处,也很消耗人的感情,因为家人之间的矛盾里就是充满了否定,你不同意我,或者我反对你,到那时再理智、再有智慧的人,也容易人事混淆,难以做到就事论事,不如隔开距离,彼此留点空间。
桂春生就更愿意自己搬出来,时不时跟孩子孙子见面,新买的地方虽小,但也是他的天地。
至于在香港的那些老朋友,比如凌一韦,桂春生跟他们偶尔也会见面,但见面次数很有限,闲着的时间无事做,只能在家读书看报,要不就下楼散步逛商场,这样的日子实在太过无趣。
周长城和万云数次叫他回广州,桂春生也想过回去,可一想到当初从广州离开的决心那样强烈,以至于他竟顾着那点面子,真拉不下脸来回去生活,所以这些年就这么一直倔着,没有回过头。
但当然这几年,那种细微的心境也在慢慢变化,桂春生到了这个年纪才开始修习“放下”这门功课。
他没有细细和周长城万云两人说,自己作为一个公公,与儿媳的相处差了点缘分,桂世基的生意并不总是赚钱,也有亏损的情况,家中经济殷实,但压力也大,得知公公拿钱出去买了房子后,丈夫还要每月帮忙供楼,欧阳淑薇大为不满,后期的日子对桂春生颇为冷淡。
除此之外,公媳二人在教育上有很大的分歧。
桂春生作为自小就学习中国古典文化的文人,对经典信手拈来,有了两个孙子,就想教导他们学习唐诗宋词和中文经典,跟小时候教桂世基桂世明兄弟那样,但欧阳淑薇坚持香港是国际大都市,往后是要跟全世界不同国家的人打交道的,甚至还要跟着桂世基做生意,所以去的教会学校是国际班,学的是英语和法语,日常在家也是英语对话多。
桂春生的英语底子不错,他能说能听,但作为中国人在家里也要讲英文,他心里就过不去,又并不愿意当个惹人厌烦的长辈,于是就收了那只想当大家长的手。
儿子一成家,有妻有子,那有一大半就不是自己的儿子了。
有时在香港待着,桂春生也会觉得心中茫茫,认为自己已经被时代抛弃,悲观起来,甚至一度认为活着就是为了等死。
这回周长城万云把他喊回来,又拿了孩子出来说事儿,桂春生就顺坡下驴,直接办了回乡证。接受自己在香港过得不如意,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
周长城和万云两人都知道,桂老师是那种从不诉苦的人。他这种人脾气或许是非常人能忍受的,可品性也非常难得,从来都是得之我幸失之我命,愿赌服输,堪称人品高洁。有的人,有丁点儿小事就抱怨得天下皆知,可他们从未在桂老师口中听过任何一个人不好的话,不合适就是不合适,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他的这种处世态度,让周万二人都感到新奇,也受益良多。
说了一晚上,数次被桂老师严重的咳嗽声打断,于是万云便提出要带桂老师去看医生。
深圳这头现在不熟悉,还是要回广州去看。
但桂春生摆摆手:“我听长城说你现在怀孕了,总是犯困,不用太担心我,我有自己的计划。先在你们这儿休整两日,就回广州。原先我广州看习惯的一个内科医生,这次回去请他帮我开药把脉,等在广州治疗修养后,再回来深圳。我们一起商量着,房子的事情要怎么解决。”
他这次回来,已经决定好,将来就在广州、深圳、香港三地跑,阿城阿云的事自己要多多上心,若是想念桂世基和两个孙子了,也可以回去香港小住几日。现在重要的还是要把身体养好,身体是一切生活方式的本钱。
至于万云提到想在深圳重新开店一事,桂春生看她在跟自己说话期间都在不停打哈欠,始终硬撑着不肯去睡觉,就开口劝她:“阿云,我看你那个店铺往后再放一放,做生意不是一日之功,要分清楚现在你的生活重心。”但又晓得万云并不是能闲下来的人,于是又说,“这次我回广州,找一些原来的老朋友,总有朋友在深圳有些关系,就让他们帮忙问问有没有合适的地方,你别心急。”
“桂老师,您回来真是太好了!”万云困得双眼通红,不停流泪打哈欠,还是忍不住往桂老师身上靠去,仿佛这就是她和城哥的大靠山。
桂春生被万云周长城这对小儿女的孺慕之情感动得忍不住伸手去抚摸了一下他们的脑袋:“别怕,桂老师现在回来了。”
“嗯!”万云可不就放心了。
因为桂老师和周长城万云三人大部分说的是粤语,偶尔还会夹着一两句普通话,万风这小孩儿在一旁听得一头雾水,但又觉得二姐和二姐夫实在好厉害,在广东这些年竟把当地的语言学得这么好,心想自己也要加把劲。
他模模糊糊听出姐姐姐夫去年所遭遇的事,心揪起来,难怪大姐在定安市时不时都要说二姐和二姐夫在外头肯定不容易,但没什么见识的万风,不知道竟会不容易到这个地步。他暗下决心,既然来了,一定要给他姐帮上一点什么忙,哪怕是买米买菜扛东西。
但万云并不需要万风做这些事情,因为桂老师在深圳待了两日后,就动身准备回广州去看医生,于是万云便把万风指派给桂老师当小助手,不住叮嘱弟弟:“桂老师身体的状况,可能需要住院疗养,他是个很省心的病人,从不折腾人。你一日三餐给他把饭带到病房,医生的话替他记着,再提醒他吃药。白日里你想出去走走就出去,但别离开医院太远,玩心也别太野,忘了自己是去照顾人的。”
其实万云挺不放心万风的,如果不是自己顾不上自己,她都想陪着桂老师回广州去。
能去广州万风当然很兴奋,他没想到刚从定安市出来没几天,居然就把广州和深圳两个地方都跑了,立即点头:“姐,我定不负你的重托!”
万云看着弟弟,还有头傻不拉几的黄毛,实在没办法,又从钱包里拿出三百块给他:“先拿去,不能花桂老师的钱。”
万风当然不敢要二姐的钱,摇头摇手:“姐,我有钱,我有存款,不要你的。”
万云嗔他:“我才不管你呢。你拿着钱多多顾着桂老师,桂老师这人口刁,有时候可能会让你去买大酒楼的饭菜,你就坐车去买。”
喔,原来是给桂老师花的,万风挠着他那一头黄毛,这才伸手把钱接过来,然后问:“二姐,你跟姐夫为什么对这个桂老师这么尊敬啊?”
万云白他一眼,那晚的话都白说了:“桂老师说是我和你姐夫的再生父母也不为过,我们说好了,如果他肯回来,那我们就给他养老的。反正让你做事,你就好好做,不会亏待你。”
“嘿嘿,知道了姐。”万风收起钱,又去收拾自己那条瘪瘪的行李袋,满心兴奋,准备跟桂老师一起去广州。
桂春生的行李箱则是留在了深圳,里头的东西都是给周长城和万云的 ,他依旧很潇洒,只带了个简易的行李袋回来,反正珠贝村里一切都有。
万云私下和周长城说:“也不知道桂老师会不会联系裘阿姨,我们也有几年没见过她了吧。”
“难说啊。”周长城觉得悬,裘阿姨那么有个性的人,真不知道会不会愿意再见桂老师,哎,实在猜不到她的想法。
等桂老师带着万风回了广州,周长城这边的工作也有了些新的变化,原先姚生说的那台五轴机已经到了,于是有些较为精密的高产值模具就开始挪到了深圳厂,业务逐渐跟广州厂分离开来。
这是第一次在深圳厂下单做高价的模具,所有人都很小心,周长城也必须在厂里盯着,这就是显露出了昌江深圳厂没有生产管理部门的劣势之处,周长城作为“最高领导”只能待在车间。
有一回他累得半夜直接睡在办公室,还是万云过来把他找回去的,这样下去实在不行,生产那头的事他不能再挑着了,于是周长城就联系上了葛宝生,问他:“宝生哥,原先那个在东莞玩具长当生产监理的振汉哥,他还愿意跳出亲戚的厂吗?昌江深圳厂现在需要一个生产领导,如果他有意愿的话,就让他传真一份简历给我。”
葛宝生拿着话筒,一拍大腿:“哎呀,长城,你这来得是真巧!他亲戚那个厂现在乌烟瘴气的,振汉哥是早就想撤了,全是皇亲国戚,虽然他也是亲戚,但每回见我都要抱怨一通,在那儿是越来越待不下去了。要我说,振汉哥在那儿待着也是浪费人才,不如跳出来,他原来在我们老家的国营企业好歹也是管生产的二把手,也就是效益不好发不出工资,才跑到广东来的。”
“这样吧,我等会儿就联系他。让他过两天来深圳一趟,你安排一下,让他见见姚生,要是能进昌江的话,咱们哥仨儿又能一起喝酒了!”
周长城笑着挂断电话:“行,等你消息。”
过了两天,周长城把魏振汉的简历给香港总部那边递过去,又跟叶益豪约好面试的时间,姚生前阵子在广州深圳待太久了,这次他要回去处理一些杂事,于是就派了叶益豪过来。
叶益豪跟魏振汉的见面还算顺利,两人交谈甚欢,魏振汉的简历是很过关的,他在大型国企待了二十年,最高峰时,手上管理过五百个工人兄弟,还有一定的技术基础和大型项目经验。
和魏振汉此人聊了半日,谙熟国内人才市场状况的叶益豪认为他至少可以担任一个专门管生产的总经理职位,于是将自己的观察和面试都汇报给了姚劲成。
但是姚劲成想到这人是由周长城推荐而来,就考虑了一番,目前在深圳厂,周工的权限已经很大了,项目和制造供应商都在他手上,根本无人可以制约他,如果这人想用些歪门邪道的手段来搬空昌江深圳厂,真能做到不知不觉。
于是姚劲成给叶益豪批复:“让魏振汉先过来坐生产经理,薪水可以按副厂长的级别来给,但必须试用半年,半年后如果他能胜任,再升他做副厂长。”他打的主意是,如果期间能找到比魏振汉更合适的人选,则立马让他人顶上总经理之位。
叶益豪也是人精,他看得出姚生在此间对周长城的忌惮,顿时觉得周长城有点惨,周工明显就是受了广州厂梅长发的连累,才被老板如此忌惮。但那是老板的旨意,叶益豪打这份工,收钱办事,也没办法,只能将答复告诉周长城,甚至已经做好准备魏振汉会拒绝的准备。
魏振汉当时已经回东莞去上班了,周长城在办公室里走了两圈才坐下来打这个电话,他觉得姚生的决定有点欺负人,因为魏振汉已经四十有五,他的资历完全可以胜任生产老总的岗位,但当他把姚劲成的答复告诉魏振汉时。
魏振汉以他那爽朗的笑声和乐观精神说:“没问题,跟你们老板说,我先把手头上的工作处理完,下个月就过去报道!你告诉姚生,我愿意担任这个生产经理的职位!”
周长城也是没想到振汉哥竟如此能屈能伸,钱是涨了,但这完全是降级过来的。
但后来葛宝生告诉周长城:“振汉哥早就不愿意在东莞亲戚那儿待着了,他说这些年事情做得身心疲惫,又一直不好提辞职,是因为情分在那儿,现在有机会就赶紧走了。”
而且魏振汉还有个简单的想法,按着周长城的描述,深圳厂现在还没有个正式的生产部门老大,那他过去就没有压制他的上级,在车间做经理总比做总经理责任要轻,压力大了这么多年,稍稍轻松一下也没关系。
周长城当时就想,果然人跟人的追求确实是不一样,如果现在有人喊他去某厂当个普通工程师,他肯定不愿意,好不容易跋涉到管理层的职位,他是一点都不愿意再下去了。
于是他忍不住思考,如果自己一直在昌江的项目管理部门,最高职位能升到哪个地步?现在仿佛当个周经理就是他能触碰到的天花板了,不论是姚生还是总部,都没有明确再提过其他的晋升渠道。思及至此,周长城不由生出一阵危机感,难不成要当一辈子的周经理?
周长城不由回想起前几日晚上,跟桂老师提起他去年被昌江开除的事,桂老师笑言:“长城,给人当员工,就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你要是想自己完全做主,就只有自己当老板。”大概是想起了桂世基,又说,“当然咯,当老板也有当老板的局限和难处。这点你和云老板倒是可以多沟通沟通。”
周长城半躺在办公室的椅子上,闭眼思考,当初宝生哥创业不成,就是因为缺少厂房和客户,还有那点玄之又玄的运气,而自己在这行积累也有几年了,尽管不是老行家,但该有的行业经验和人脉都有了积累。
那自己会有这个运气吗?
“自己干”这个念头冒出来,虽然没有完全占据周长城的心思,但时不时就在在他心里头浮起,个人追求是一方面,还有个很重要的原因,是万云现在怀孕了,很快他们就会有孩子。
在昌江每月一千二的工资听起来很高,如果没有更多更高的生活追求,他们一家人凭着这笔薪资在深圳也能过得不错,可人真的会一点欲望和期待都没有吗?
至少周长城就想把桂老师接回来,三代人住在大房子里,而小云现在有孕,嗜睡不已,往后孕况也不知会如何,原先餐馆里每个月能挣五六千块,可现在这个餐馆没有了,她要是想重新再开一间,会花费很大的精力,估计身体顾不上,绝不能让小云大着肚子去赚钱养家。
想办法多赚钱,保障自己的妻儿生活,成了准爸爸周长城最近压在心头的一个担子。
第212章 第 212 章
说了要找地方买房子, 桂老师只是回广州一个星期,这件事就有了眉目。
他果然在广州办理了入院疗养,为期两周, 但期间也不时会出去见见老朋友, 老友们听说他回来后还与周长城万云夫妇住在一起,都颇为惊讶,感叹阿桂始终有点老运。
等回了医院,桂春生就找地方给周长城打电话:“长城, 还记得那个秦永先叔叔吗?他小儿子在宝安工业管理委员会的调查组做事,管的就是土地调研,我让他帮忙留意有没有住宅要出售。你跟阿云商量一下,是要买跟珠贝村一样的小楼, 还是买小区花园。”
周长城有点拿不定主意, 问他:“桂老师, 您认为呢?”
桂春生沉吟了一会儿说:“我还是喜欢一家人一栋楼住在一起, 关系紧密些。”他在香港住的就是高楼屋宇,邻里多少有些噪音, 并不算很享受。
“那我们就找价格合适的小楼,我跟小云都是一样的态度,大家要方便往后一起住的。”周长城立即下了决心,又问, “桂老师,我看昌江厂这附近有些村子也会卖地皮和楼房,这种能买吗?”他的言下之意是手头有些紧张,那种要一次性给齐费用的小区住宅, 他是买不起的,村里的地皮若是不大, 那么垫个脚尖还是能够得着。
桂春生也是考虑到这点:“不要急,过几天我就转回深圳,到时候一起去看看。”
等桂老师带着顶了个光头的万风回来,这不着边的弟弟又让万云被念了一顿。
万风叽叽哇哇地说着在广州的见闻,整个屋子都是他的声音,静也静不下来,在广州时,桂春生根本不拘束他,只让他晚上要回医院,白天就随这小孩出去造,而万风则是给桂老师买回一堆小零食,桂老师有时候给面子也会吃两口,大部分是落在了他自己的肚子里。
这回住院看医生,有这么个活宝在自己身边解闷,桂春生一点都不觉得无趣,每一日心情都很好,总是乐呵呵的,配合医生的治疗,至少夜里咳嗽缓下来,能睡个好觉了。
“姐,你给我的钱还有两百二十多,给回你。”万风从兜里掏出钱给万云。
万云看着这傻弟弟:“你现在没收入,拿着零花吧。”
“那就谢谢二姐了!”万风是一点也不客气,笑嘻嘻地收起来,又叨咕着说要去什么地方逛逛,等玩够了才开始找工作赚钱。
秦永先跟桂春生是五十多年的老友,从穿开裆裤就是好哥俩儿,他的小儿子秦星河在宝安任职,听说桂伯伯要带人看地方,他自己不便出头,便点了个下属小何过来带人去看,都是附近村子要出售的地皮和小楼。
其中有一栋是“凶宅”,长得奇形怪状,好好的一栋楼跟个缩着肩膀的人似的,走进去,每个人都觉得不舒服,价格倒是便宜,十五万,地皮连着小楼一起拿下。但附近的人说,这家人里头,至少有四个人在蹲监狱,男丁因为吸毒、走私、打架都进去了,只剩下女眷,女性亲戚不敢住里头,就想着卖掉。
如此不吉利,桂春生一票就否决了,于是一伙人又赶着去看下一家。
下一家的倒是崭新的、正常的、四方四正的屋子,房子外墙贴了新瓷砖,看样子应该是刚做起来不久的三层小楼,主人家瞧着也算好说话,桂春生和周长城万云三人都挺满意,但在他们出门时,竟差点被泼了粪水!
原来泼粪水的是这家人的邻居,说他们那栋楼的主人占了自己的地基,两家在打官司呢,谁来看房子都要被泼这一遭,那慈眉善目的主人一对上邻居,也变得恶形恶状起来。
得了,这个也不合适,还没买呢,就惹得一身骚,只能再往下走。
也幸亏小何这人做事周到,一下子就给他们找了好几家不同的房子,让他们把附近两个村放出来的房子都走遍了,可惜就是没找到合眼缘的。
八九十年代,房屋买卖政策放开的时候,有不少人会选择卖掉在国内的房子和地皮,拿了钱,近的去香港和新马泰,远的则到移民到欧美或澳洲去打工挣钱,在当地定居落户。所以小何还真知道不少这些要出售的房子,甚至他们内部都会优先挑选。
在外头转了一天,别说万云这个孕妇,就是身体刚有好转的桂春生也颇为吃力,于是匆匆请小何吃了顿晚饭,只能转回宿舍去,先修整一番。
可刚走到昌江宿舍的门口,周长城就被人喊走了:“周经理,生产的魏经理找你。”
魏振汉此时已经过来报道有一周了,正开始上手工作,却发现有个供应商的产品合格率不达标,他看了一下这家供应商以前的记录,没有这个状况,就想找周长城问问情况。
周长城对万风说:“阿风,今天你别出去了,在家看着你二姐和桂老师,记得给桂老师熬药,我不定几点能回来。”
“知道了,姐夫!”万风立即爽口答应。
等周长城到办公室,魏振汉已经等在那儿了,不过他脸色倒也不是很着急,手上拿了两沓单子,面前的办公桌上放着几个形状不一的塑料类产品,看人来了,笑说:“不好意思了,这时候还把你叫来。”
今天是周长城的休息日,但车间周日也安排了生产,魏振汉今天值班。
“不碍事,怎么了?”周长城坐下,接过魏振汉递过来的检测单,又看看正常的产品样件和不合格的样件,上手一掂量,重量都感受出来了。
其实这些事本可以不找周长城的,但这个叫四桢制造的公司是周长城带头去做的审核,于情于理,魏振汉就想着提前跟他说一声,免得被质问时,长城又被动起来。
周长城看着那张塑胶水口质检报告证书,合格率只有85%,都忍不住笑了:“老罗这次是怎么回事,不想干了吗?”
魏振汉不知道周长城和这个罗四桢的关系如何,于是坐在一旁不出声。
“振汉哥,我知道了,明天我就去一趟他厂里。”周长城把这两份检测报告收好,又说,“先把产品放仓库吧,等我问完老罗后再看怎么解决。”
魏振汉当然没问题,反正也不是特别着急的订单,还在项目排期内,自然同意。
第二日,周长城只身带着报告去了罗四桢厂里,没带其他同事。
罗四桢年纪比魏振汉大一些,五十岁左右,矮矮胖胖,手上戴了个刻“福”的金戒指,都要嵌入他那胖胖的肉手指里去了,他是福建人,有喝茶的习惯,看昌江的周经理过来了,立即扬起笑脸说:“周经理,来得巧,我这里刚到的铁观音,香气好浓,来试试。”
周长城先喝了两口茶,开门见山:“老罗,你看看这次的合格率,不对劲啊。”
罗四桢拿过来一看,脸上有种既知晓,又不知晓的表情,他喝了两口茶,放下杯子,咂咂嘴:“周经理,我已经跟昌江提过几次涨报价了,但你们的采购那头都不同意。按着这个价格,我勉强只够开机费,只能用次一等的料。”
这话落在周长城耳朵里就不中听了,他微微皱眉:“老罗,话不是这么说的,采购压价很正常,你既然接了这个单,就得负责到底。用什么料,上什么机器,我们合同上写得清清楚楚的,现在你交个不合格品过来,那后面的账款就更不好付了。”
罗四桢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他叹口气,又给周长城倒了杯茶:“周经理,别上火,喝茶。”
周长城继续陪他喝茶,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但还是说了自己的来意:“老罗,我们也认识有一阵了,有困难要提出来,但我们这些都是出口的产品,到了客户那儿也不好做交代,后面返售产生的成本,也是要找到你这里的。”
罗四桢靠在他那张“雕龙画凤”硌人的木头沙发上,肉掌摸了摸自己的脸,挂不住的疲惫:“行,周经理,不合格的你退回来,我重新开机给你们做。”
周长城这才满意罗四桢的态度,要是每个供应商都这么敷衍昌江,那大家还要不要合作了,但大家毕竟也算得上说上话的朋友,他还是关心了一句:“老罗,你这是有心事啊。”
“是有。”没想到罗四桢也直言快语,并不瞒着,换了新茶叶,在袅袅茶香中,跟周长城说,“周经理,我想回福州老家去,要是昌江有计划买个小厂,或者你有朋友在看厂房和机器,可以考虑我这里。帮忙介绍介绍,我给你拿提点。”
周长城惊讶,茶都顾不上喝了:“怎么想着要回老家?你这生意不是做得挺好的吗?每次来看你们机器都在转。”
“在广东漂这么多年了,总想回老家去。”罗四桢有中年人的烦恼,就算是对着周长城这个不算朋友的朋友,也忍不住说了出来,“我妈快八十了,还有几年活头?这阵子老梦到她,就想回去陪着她。”
老罗看着性子粗,也是性情中人。
大概是心情不痛快,所以在工作上也多有疏漏和偷工减料,这就不对了。
周长城喝完茶,也明白罗四桢不是为了交心,是为了推销自己的厂房:“行,要是有行家想买,我就提一句。”再嘱咐一句,“老罗,既然还在接着昌江的单,还是要善始善终的。我今天就安排同事退产品,一周后你再送新的过来,别让我们等太久。”
“行,这回就多谢周经理了。”罗四桢忙点头,是谢周经理没有把他产品做得离谱的事往上面捅出去,不然按着昌江那头的做法,恐怕就要上门打嘴仗了,看周长城有离开的打算,老罗站起来说,“我带你看看我这厂,到时候要是真有人想买,你替我周旋周旋。”
罗四桢把话放出去给好几个人,周长城是其中一个,就是想快速完结这件事,但买卖工厂哪是这么简单的事,恐怕到明年也成交不了。
“地皮和厂房是租来的,机器是我的,要是卖的话,机器和人全都留下,含租约有五年,房东是本地人,跟我关系不错,租金也不贵。反正要是有人要,我诚心开价四十五万。”罗四桢跟周长城从接待室出来,围着自己的两栋楼转,指着一台火花机和一台数控设备,“都是二手的,不过经过改造调试,很好用。”
其实老罗的厂,周长城已经看过好几回了,这次他还是跟着下了厂房,不到一亩地,两栋三层的楼房,机台十多部,还有德国进口机台,跟昌江相比,是个小厂,但每年生产的产品订单不算少,罗四桢是个会交朋友、善做生意的人,他来者不拒,大小订单几乎没断过。
等看完这厂子,周长城都觉得可惜,在门口和他说了句几话:“老罗,你的订单量大,完全没有必要卖掉,不如留着。”
罗四桢却是摇摇头:“我是想卖掉,拿钱回福州建厂的。回到自己地方,我的本家们都在,总比在深圳好。”
也是一个方式和选择,周长城就没有再劝。
在回去的路上,周长城坐在公交车上,细细盘算着罗四桢的话,这样的小厂,如果是自己的就好了,但最后又自嘲地笑笑,四十五万,算了吧,就算自己想尽一切办法拿下来,后面呢?还有好多看不见的维护费用,订单被老罗带走,自己守着那堆机器坐吃山空吗?还是实际一点,专注在最近买房这件事上。
第213章 第 213 章
在周长城忙着自己工作的时候, 桂老师和万云一起出去看了几回房子,均没有看到满意的,偏偏天气又开始热起来, 那小何肉眼可见不耐烦, 这虽是领导的亲朋,但他本来也不是房屋中介,哪能每天这样陪着他们到处跑?最后万云给人包了个两百的红包,好吃好喝请人家吃了几顿饭, 小何才勉为其难带他们继续看下去。
因为夏天来临,万云不再犯困,但是怕热得厉害,她倒是不吐, 只开始吃一些口味奇奇怪怪的, 以前根本就没有吃过的东西, 比如严重嗜酸, 她现在自己做些小菜,往里头倒大半瓶醋。但凡万云做的菜, 家里三个男人都不敢下筷子,因为不是极酸就是极辣。
周长城看着万云吃着那闻起来就倒牙的菜,小心地问她:“小云,好吃吗?”
万云原来是当厨师的, 可现在一点也不觉得一碟菜里放那么多醋是多么奇怪的事,反而说:“我觉得味道刚刚好。”
有时周长城下厂房,身上沾了机油味,她以前总会让城哥去换身衣服再进屋, 但现在闻着那味道,竟说好闻, 还不让他洗,就挂在床头闻着入睡。真是怪癖!
万风得了万雪的令,根本不敢惹他二姐,二姐让干什么他就干什么,万云有时让他帮着去买刚上市的青李子,他都不敢偷吃几个。
围绕着这个未出生的小婴儿,仿佛许多细节都在不停变化。
因为在深圳迟迟没有找到合适的房子,桂春生也没有在这儿继续待下去,他回了一趟香港,万云出门不便,周长城请了半天假到罗湖送他入关,殷殷叮嘱他一路小心,到了打电话,又让他早些回来,甚至怕他不再回来,唠唠叨叨的。
桂春生现在有事情忙,有奔头,跟阿城阿云的感情又好,整个人精神都好了很多,夜里睡得很踏实,被周长城的啰嗦给烦得赶紧入关:“放心吧,房子的事还没有着落,我回去几天就过来。”
桂世基听闻爸爸回到香港,担心他奔波劳累,正要劝他往后别两地跑了,结果到了爸爸家里,只听到他在边泡茶边哼唱《彩云追月》:“明月长夜瑞气生,漫天醉妙韵,净空旦夕引,拾香□□倍亲近,淡雅撩人,欲诉瑶琴,弄影千里情未禁,明月千里共…”
这是他和世明很小的时候,爸爸妈妈在家里放留声机,黑白唱片上,就会有这么一段,每当听到这样的歌,就是到了赏月团圆之时。
“爸爸,你今次返去,好似心情几好喔?”桂世基站在桂春生那套不大的房子里,有点局促,每次过来,他都会忍不住不自在,他最初的本意是想接爸爸来香港团聚养老的,没想到现在弄得自己住得好房子,爸爸却蜗居在这样的地方。
“是啊。”桂春生泡了杯绿茶来喝,看到桂世基很高兴,“来,这是阿云让她家姐寄来的高山绿茶,老农自己炒的,我喝着刚好,你们年轻人喝着可能会觉得涩。”
桂世基接过爸爸泡的茶,父子两个说起如今广州和深圳的情形。
“今次回去,见了好多老朋友,又吃到以前吃惯的味道,还去看了内科的虞医生,修养完觉得自己还能活到一百岁。”桂春生的咳嗽已经好了许多,剩余的则是要长期养着,他心情好,做普通平常的事都比往日有劲得多。
桂世基把那杯尚热的茶喝了一半,确实有点涩,手上握着杯子:“爸爸,长城和万云的孩子什么时候出生?我和淑仪准备给孩子送两个金手镯,多谢他们这么多年对你的陪伴。”
“不用着急,要到年底。”桂春生说起另一个孙子,笑眯眯的,“我还得翻翻书,给小孩取个名字。他们准备要买楼,过几日我再回去帮他们看看地方。事情好多,一件件来。”
桂世基又把剩下半杯略涩的茶喝下去,没有再问细节,站起来:“爸爸,回家里去吃饭,淑薇和两个孩子都等着你回去吃饭呢。”
“好,我去换衫。”桂春生笑眯眯的,这回是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勉强的地方。
到了六月初,桂老师又过了罗湖关,这回还是拖着那个半人高的行李箱,里头是他自己去买的一些孩子用的东西,他没让周长城万云夫妇来接,一出关就熟门熟路地打车到了昌江宿舍,万云正指挥着万风做了一桌子桂老师喜欢吃的菜,等他过来,听到桂老师在楼下喊,立即让阿风放下锅铲下去帮忙拿行李。
她的肚子不是很突出,闻到过重的油烟味会反胃,因此也不亲自下厨了,孕检的时候,医生只说一切正常,又让她一定别吃太多,不然胎儿过大难生产。
其实万云觉得自己没那么娇弱,何况现在万风一直没找工作,姐弟俩儿经常在一起,可以一同去医院产检,但周长城有空就会陪她去,这对准父母在医院里听到第一声胎心“咚”地一声,当下还不觉得有什么,可一出了医院的门口,竟握着手,微微哭了一下。
这回桂老师在深圳住了两日,仍是回广州去看那个习惯用的医生,这回不用住院,只开了一些养肺的中药,他没让万风陪着,而是单独回去,还住了好几日才回到深圳来。
回来后,万云在桂老师面上看不出什么情况,不知他是回去会老友的,还是特意为了他人而停留,心中满是好奇,又不敢多问。
这次回来,桂春生和万云再次麻烦小何带路,又去看了两栋楼,这回就很顺利,在距离昌江厂三公里,一个叫灵宝村的地方,看到一栋和珠贝村差不多样貌的小楼。
但这小楼的面积比珠贝村的要大,二楼是三个房间,一楼有个客厅和两个房间,连带着厨房和卫生间则是用了两间独立的小平房建成,大门朝南开,小院子小,只有珠贝村一半大,只要好好规划,也够用。
倒像是北方一些农村的小院儿建筑风格。
这一家的主人也是近来决定要去新西兰投奔亲戚,于是就决定把手上几块地皮全都卖出去,拿一笔钱出国去。大概是主人家住另外的房子,这栋楼只是当初为了占地皮建起来的,里头是毛坯,没有家具,外头的装潢也很差劲,条件很不好,值钱的是地皮。
最让桂春生不满的是院子里有棵树,院中有独树,是为困。
主人家开价是二十万,包含地皮和这栋粗糙的小楼。
二十万,周长城和万云是出得起,但肯定要压价,那主人家大概是着急着出国,说要是能立即拿到现钱,就能少五千,后来小何请了他们村里的熟人过来说项,就降到了十九万,但必须要一次性付清,他们不接受等几个月筹钱之类的理由。
于是周长城万云和桂老师商量过后,就决定要买下这套房,用桂老师的话来说,这是过渡的房子,也不必要非要在这儿住到老死。
万风这阵子没上班,他是真的在给万云当小弟,二姐指哪儿打哪儿,次次去看房子他也没落下,刚开始他以为姐姐姐夫是要跟桂老师借钱买房,但没想到竟是他们自己掏的钱。
十九万!天啊,十九万,说给就给了!还要花几千块去办理手续!
万风整个人都呆住了,二姐和二姐夫在广州赚的钱这么多吗?可他抓耳挠腮也不敢开口,生怕自己问了就讨人嫌。
桂春生看他们两口子把那笔钱拿出来,还惊讶了一会儿:“你们真没有把这笔钱拿去另做他用吗?”
周长城和万云两人不好意思地提起了彭鹏去海南炒地皮的事情,说:“当时差点就想投到海南去赚钱的,结果人家嫌我们出得少,也是阴差阳错把这笔钱给省下来,现在刚好能拿来买下这栋楼。不过好就好在,桂老师您还能回来跟我们一起住。”
不然这不就完全是拿了桂老师的钱在买自己的房子了吗?
桂春生大笑:“既然如此,我就在这里给你们盯着装修。”
周长城和万云两个自然是喜不自胜,桂老师的审美肯定要比他们好,且在这里还有种说法是,家里有孕妇的话是不能装修或搬运床头的,否则会惊动家里的胎神,对孩子有影响,他们准备在昌江的宿舍住到生产,根本没敢想着要搬到新买的房子里去。
桂春生手上有不少广州的物业在收租,就是在香港也隐秘地留着一间商铺,原先是委托桂裴清在管,等他到香港后又收了回来,且他的花费不大,所以手上有不少现金,这回周长城万云买房子,他大方地表示要拿出三万块来装修,说是给宝宝的礼物。
周长城万云万万不敢要,脸上红得都要滴血了,买房子的钱都是桂老师为了照顾自己而给的分红,现在再让他拿钱出来装修,那他们两口子还要不要做人了,桂老师又不欠他们的,便一直推拒。
“桂老师,是我们不争气,赚钱不多。”周长城摆手,坚决不同意让长辈出钱,“你愿意回来做我们的精神支柱,我们就好高兴了。”
万云也说:“是啊,桂老师,我们手上还有三万多,省着点用,就能把房子装好了,不能再要您的钱了。”
“你们把剩下的钱都花了,后面阿云还要开餐馆,你们怎么解决?”桂春生问。
周长城和万云噎了一下,但仍不敢要桂老师的资助,他们已经受了桂老师太多的恩惠了,周长城说:“如果要开餐馆的话,我们会再想办法的。”
桂春生看他们两人如此坚决,想了想便说:“那就当是我借给你们的,三年内还清,好不好?”
借比给,更让周长城和万云更容易接受,夫妻两个商量了半宿,最后说好跟桂老师借钱,不要三年,尽量两年内还清这笔钱,也给自己一点压力。
桂春生怕他们心理负担重,安慰道:“你们两个能走到今天已经很不错了,不必妄自菲薄。何况这房子也不是你们在住。我都打算好了,二楼归你们,一楼的两个房间归我。”
“是是是,应该的。”周长城一点意见也没有,他们本就希望和桂老师同住。
天气好转,深圳热得狗都要喘不动气了,桂老师白天的咳嗽声也少了许多,虽还在喝着药,但他的精神肉眼瞧着,一日比一日好,时而在深圳住,时而回广州,偶尔回香港,也很快又过来。
房子真正拿到手的时候,桂老师也没急着装修,而是又把那位吕道长给请了过来。
上回见这位仙风道骨的吕道长,还是广州云记快餐装修动工选日子的时候。
因为万云现在有孕,于是桂春生和周长城就不让她到那个未装修好的房子里,尤其是桂春生觉得院子里那棵树风水不好,免得跟她这个孕妇有冲撞,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于是吕道长来的那日,是桂春生和周长城爷俩儿去见的吕道长。
虽说道不问寿,瞧着吕道长比前几年见面时胡子更白了点,不过仍是风采迷人,一副得道高人的模样,让人不由信服他是真的能得道成仙。
甫一见面,吕道长在车上下来,乍看了眼周长城一眼,估计是看出什么,很快又再看一眼,忽然抚着胡子说:“这位兄弟,恭喜你,今年会有一个较大的运势可走。”看周长城笑得亲近,拱手对自己道谢,便又笑说,“家里是要准备添丁进口了吧?”
周长城大受震撼,他相信桂老师肯定不会无聊到跟吕道长说小云有孕的事,看看桂老师那副笑眼盈盈的模样,又看看吕道长,佩服道:“道长实在是神机妙算,我爱人确实是怀孕了,预产期就在今年年尾。”
但那吕道长仍摸着自己的胡子,观周长城面相:“不止,不止。”
说完这四个字,就不再往下说了,天机不可泄露。
周长城只当吕道长是在说好话,毕竟大家也有来有回见了三回了,只是他也没再问,本来这种神神道道的东西,就是要兼听则明的,就是桂老师也只是请人来家里看看风水,不问钱财和因果,平常遇到什么事,还是依靠自己的决断和选择,几乎从不占卜问仙。
吕道长在他们新买的小楼里,拿着罗盘走了几圈,挑了个砍树的日子,叮嘱他们:“一定要在我选定的时辰内砍,砍完树后,要把树根挖干净。就在原来这个地方,挖土建池,养十几尾锦鲤,死了就换,最少的数不能低于十四尾。到时我再给你们送块石头,就立在池塘边上。”
周长城被桂老师盯着,一一记在准备好的笔记本上,这回他没有再觉得神奇,而是已经开始习惯,自己真正意义上第一个家,家里的风水影响家人和家风,甚是投入。
吕道长看他记得认真,点头,抚着自己的胡子说:“等这个水池挖好,你们就可以净宅,净宅完再开始动工装修。日子和时辰都选定。”说着私下一张纸递给周长城,又转过去和桂春生说话,“桂老师,等你们内外都装修好,我再过来看大门的布置。”
“无量天尊。”桂春生双手合十,谢过道长。
等把吕道长送走,桂春生就对周长城说:“你去忙你的工作,照顾好阿云,这里一切我给你顾着,把万风那小子喊过来让我调遣即可。”
“好,桂老师,装修队伍已经联系好朱哥了,他说会帮我安排装修队过来,等会儿我再联络他。”周长城想想,又叮嘱,“桂老师,您当军师就好,有什么需要搬搬抬抬的东西,一定要叫我过来,别自己动手。”他心里实在感激,谁能时刻这样替他们夫妻考虑呢,也就只有桂老师了,“我们也不是太着急住进来,现在天气热,在外头站久了恐怕要中暑,您还是要好好保重身体。”
桂老师仰天一叹:“你才三十岁,怎么比我这个快六十的老头还多话。赶紧回你老婆那里去!”
可真是没办法,周长城面对万云和桂老师,车轱辘话就会多起来,他也控制不住。
朱哥和冯丹燕那边听说周长城和万云买了房子,连声道恭喜。
“阿城阿云,之前跟你们讲,我们准备买地皮,朱哥动作慢,现在还没影儿,你们倒比我们先了!看来我们也要跟上进度了!”丹燕嫂在电话里快言快语,又顺带着抱怨丈夫几句。
“丹燕嫂,我们也这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总归要有个自己的家。”万云带着一点羞怯和快乐的心情跟丹燕嫂分享,“嫂子,我有宝宝了,刚到深圳两周多发现的,现在是第四个月了。”
“啊呀!恭喜恭喜!真是添丁进财!”丹燕嫂赶紧道喜,这孩子真吉利,他一来爹妈就买房子,又说,“孩子要穿旧衣才好养活,我家小妮儿还留着两件小衣服,到时候我拿给你!”
“好咧,多谢嫂子!”等怀孕了,万云才知道有这么多的讲究,万雪也说过类似的话,还说要给她做百子被,“也多谢朱哥替我们张罗装修的事。”
朱哥也过来说道恭喜:“你们刚买房子肯定花了一大笔钱,装修款到了年底慢慢给就行,朱哥不会催你们的,放心啊!”
周长城接过话筒道谢:“出门还是要靠朋友啊!”
在周长城和万云为新房子的手续所奔波之时,万风就没跟着去了,要不跟着桂老师出门,要不骑着他们那辆二手自行车到处瞎逛,前阵子给他办的边防证还有几日过期,秉承着有证不用,过期浪费的理念,他每日都要坐公交过关进城去瞎逛,真是字面意义上的瞎逛,连水都是自带的。
反正新城市的一切都对万风有着莫大的吸引力!
有一回,他拿了张面值二十的“美金”兴冲冲跑回来跟二姐二姐夫和桂老师讲:“我在公交车上有一个奇遇,还换到了二十块钱的美金,你们看!”
万风不顾在座三人奇异的表情,自顾自地把这个故事绘声绘色地讲了出来。
原来他在进关后,坐在一辆长途公交车上,遇到有个穿着破烂的农民工在喝健力宝,但车子刹车时,他不小心把健力宝饮料撒到了旁边一个穿着蓝色西装的男人身上,那人肯定不依啊,大怒,夺过农民工的健力宝要砸在地上,一个眼尖,发现健力宝的拉环上写了有字:“咦,中奖三万块!你这脏乞丐还挺有点运气的啊!”
于是附近几个人都开始传递这个幸运拉环,也传到了万风手上,此时万风后面有个相貌堂堂的男人拿着那拉环跟他搭讪:“兄弟,中奖三万块,看那农民头老实的样子,肯定不懂这种中奖,我们合伙,用两万块跟他买下来,到时候领了奖,一人一半好不好?”
老实说,万风对这个提议有点心动,不过他没有一万块,于是摇头:“我买不起。”
那人就换了个人去游说,最后跟隔壁一个人说好用两万买那农民工的中奖拉环。
但老实的农民工不肯,说:“我这可是三万!哪能两万卖给你们?肯定不行!”
说好要出两万的人见买不到,就说没趣,到下一个站就下车了。
然而此时最开始那个穿西装的男人开始说话了:“哥儿们,我也不跟你计较你泼我一身饮料的事了,我出两万零五百跟你买行不?你又不会领奖,还不如卖给我了,是不是?
那身上还背着个破袋子的农民工愁苦的脸上纠结了一会儿才说:“那好吧,我是乡下来的,也真不知道要去哪儿领。但是你要给我现钱!”
“那当然,不过我是归国华侨,从美国回来的,我出美金跟你换,行吧?”男子自称自己是华侨,于是像模像样从兜里掏出个皮夹子,从里头拿出一沓有零有整的美金,“一块美金能换八块人民币,我给你两千六百美金,还给你赚了!”
随后又说自己美金的面值太大了,要找车上的人兑换开来,这人一路问下来,熟知套路的都不搭理他,而问到万风面前时,万风傻乎乎地说:“我只有五十块钱。”
“兄弟,五十就五十,今天看跟你有缘分,我给你一张二十美元的人民币,让你占便宜了。”西装男子嘴上说着话,手上快速点出一张二十的“美金”,利索地跟万风换了钱。
在众目睽睽之下,不知如何去领奖的农民工就把健力宝拉环低价“卖”给了这个穿西装用美金的华侨,万风还开开心心地拿着那张美元看了半天,等他再抬头想换多一张时,发现刚刚的农民工和西装男人都不见了。
“姐、姐夫、桂老师,你们说那个农民工是不是傻?他不懂怎么领奖,问问别人就知道了,干嘛要少了一万块钱卖个别人呢?”万风拿着那张“美金”,还喜滋滋地让眼前的三人看。
这种老土的诈骗把戏,在九十年代,甚至是21世纪初,尤其是在广东的长途车上,非常常见。
周长城和万云两人本就是极度谨慎的人,只要一出门,他们只信任枕边人,对陌生人一切的善意、恶意、钱财、吃食都是不靠近的,有热闹都要赶紧跑开,所以这么多年他们也没出过被人骗钱的事,特别是这种动不动就几个人同时出现,有头有尾的故事,对他们来讲根本就不敢凑上前去。
万云看着眼前的弟弟,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亲生的弟弟,她无力地说:“人家是一伙的,在车上能诈到多少就诈多少,下了车再分钱,报纸上天天都是这种诈骗新闻。那农民工不懂怎么领奖,却知道怎么兑美金,你不觉得奇怪吗?”又问,“可你偏偏掏五十块去买了张印出来的美金,你现在感觉人家是傻还是聪明呢?”
“不会吧?不可能!”万风不相信万云的说辞,拿着那张美金,竟还异想天开对着灯去看,可根本看不出什么来,徒惹得桂老师和周长城两人发笑。
“你拿盆水泡一泡,看会不会掉色。”万云双手捂脸,简直不想再打击他。
过了两分钟,万风在洗手间里哀嚎一声:“二姐,真的掉色了!”
桂春生感觉每日回到深圳都有欢乐的笑料,其中很大一部分就是万风给的。
但万风这人心态也真好,他拿了那二十美金,没有特别懊丧的感觉,把它随身带着,不论真不真,就当是买了个教训,而这个以真人民币换假美金的故事,给了他一个深刻的教训,那就是如果喝健力宝饮料真的中奖的话,一定要自己亲自去领钱!也绝对不能在汽车上喝饮料,免得真有人想以低价购来买自己的中奖拉环!
万云有时候对着万风这种无厘头也实在气不起来,跟桂老师一样,只认为他活泼,因为他每次出错的都是一些意想不到的角度,反而更像是奇怪的惊喜。
过了两日,万云给万雪打电话时,就说了这事儿,姐妹两个又是一顿笑话,幸好损失不大。
万雪现在还是没原谅万风,就不跟弟弟说话,听了这个事情哭笑不得,最后还是说:“阿风这人,一放出去就是匹脱缰的野马,你要是有精力,还是要紧紧他的皮,别让他最后花里胡哨地浪费时间。”
万云想想,姐姐说得也是,时间是不等人的,趁着现在自己身体过得去,孕相不错,手上还有三万块钱,得把事情慢慢做起来,不能这样成日闲着。
桂老师从香港回来也才三个月,就张罗着要给家里出钱装修,人的脸皮哪能真这么厚,未来两年肯定要把装修款全都给回他的,城哥现在明显可见就是打工赚钱,没有其他的来路,广州的那个店铺每月的租金得留一部分存着养孩子,不能再这样下去,必须要把手上的现金流动起来。
于是因为怀孕而被打断的开快餐店的事,在万云这儿又重新开始启动起来。
第214章 第 214 章
万云在深圳的云记快餐这个店能开起来, 完全是托了赵前进的福。
她初来乍到,认识的人有限,后又赶上怀孕一事, 毕竟是第一回当父母, 前三个月总是小心翼翼,也不敢让自己太累,现在似乎感觉缓过来了,就又开始折腾找店铺的事, 不过这事儿没让桂老师知道,要是他知道了恐怕又要反对。
好在桂老师现在要忙着和装修师傅们打交道,虽有朱哥介绍,但装修师傅们水平不一, 遇上一些想偷奸耍滑的, 他生点小气, 随后就派出万风这个大光头出去争执。
有人看万风剃光头, 以为这哥儿们是刚从牢里出来的,还真有不敢惹他的。
万云和桂老师看他这个光头形象如此好用, 就让他再保持几个月,到年底再重新留头发。
赵前进是跟周长城在一次吃饭的时候,听说周工的爱人要找地方开店,立即拍大腿:“周经理, 你怎么不早说?我认识这条村村长的侄子,他们村民有人手上有商铺,我替你问问。”
昌江所在的地方也是属于灵宝村管辖,这个村子拥有一些集体土地, 村民也都有分到手的地皮,还有一些私人间的买卖, 产权较为多样分散,不像广州工业区那儿,拉哥几乎垄断。
而赵前进之所以会认识村里的干部,也因为他在这一片待了十几年,角角落落都混熟了,昌江深圳厂买地建厂房的时候,跟政府和村委打交道,前面的手续办理得都算顺畅,到了建的时候,与当地的某些地头蛇很有冲突,这块地方鱼龙混杂,要犯罪的人才不管是港商还是外商,没给他们好处就要上门找麻烦,有时候昌江堆在工地里的钢筋水泥都会被人抬走或偷走,光是打架报警就闹了十几回。
赵前进能得姚劲成重用,就是因为在建厂的过程中,他带着二十多个大汉在这儿没日没夜地守着厂里建设的物资,确保厂房顺利在计划的时间内建成。
要遇到来要保护费的,在可控制的范围,赵前进就跟姚生商量,稍微给点,笼络一下这些人,别把盘踞在这里的烂仔们都得罪光,毕竟往后还要赚钱。要真是遇着狮子大开口的,警察管理不过来,实在不行就人手一根钢管,直接敲脑袋,哪儿疼往哪儿敲,大不了就赔点钱,明示他们昌江也是有脾气的,既然你想要钱,就拿命来换!
赵前进能找到这帮牛高马大的保安队,还有个往前推的原因——国企改革,不少原先北方工厂的下岗工人南下,找不到工作的,就被赵主管按着身高和个子“招安”了。
整个建厂的过程充满了不安、不确定,甚至是暴力和流血,姚生没点魄力也坚持不下来,正是因为付出过巨大心血,所以姚生才誓要在深圳厂挣到大钱!
即使现在厂里已经正常投产,昌江的安保队伍都是很强大的,日夜巡逻,毕竟里头的机器、钢材和塑料原料、产品、运输的货车都是值钱的,一点也丢不得。
后来赵前进在这一片打出点名气,跟村委的人也认识了,虽够不上那些大村长们,但村委的各类旁支还是接触了不少的,反正这期间深圳发展得这么狂野,什么牛鬼蛇神都有,又都是人,财色酒气总得沾一样,大家有空就出去喝酒吃饭,要是有合适的副业还能捞一把。
姚生说赵前进能办事,对他多有倚重,就是因为他做事油滑,三教九流的人都能交往,吃得开又守得住分寸,让他直接管当地招来的职工是最合适的。
“赵主管,那就有劳你了!到时我和我爱人请你吃大餐!”周长城立即打蛇随棍上,这阵子他看万云一大早出去见中介,心里总觉得有些担心,毕竟现在有孩子了,今时不同往日。
而且他现在忙得焦头烂额,因为姚生和梁志聪等人去了欧美出差拜访客户、参加展会,不停反馈新订单回来,周长城和魏振汉忙起来,在同一个楼层办公都见不上面。
那个时候,正是中国制造业出口的好时代。
过了几日,赵前进就带着个人来找周长城和万云,那人是灵宝村本地的村民,五十来岁,赵前进叫他德叔,德叔手上有两间商铺,一大一小,家里还有两栋五层高的农民房在收租,家中虽算不上极大富贵,但吃穿不愁,小的那家店铺二十八平米,是他儿子儿媳在做一家牛肉米粉店,生意虽过得去,但两人觉得做餐饮太辛苦了,这钱赚得怨气十足,家里收租就够了,干嘛要如此劳累?做了一年,现在不想做了,正准备放出去招租。
万云最近有些腰酸,手扶着腰,听罢,立即要跟赵前进和德叔他们去看店铺,周长城赶紧推着自行车出来,载着她过去。
赵前进和德叔看着万云积极的样子都感慨:“这也太拼命了!”
商铺不在新界路,距离昌江有一个公交站的距离,处在双界路上,跟南头边检很近,往前走二十米就是一个公交大站,每日上落的人不少,店铺面前一天大马路,马路的对面既有厂房也有民居,混杂一起。
店里现在还是德叔的家人在做牛肉米粉,装修也过得去,后厨和排烟管都是去年才重新装的,洗菜用水很方便。
一个月一千六的租金,因为是赵前进介绍,押一付一,商用水电,街道收卫生工费一百五。
双界路一排街道大部分是食肆,建筑都是平房,很少有二三层的楼,商铺开得较杂乱,药店、二手家具店、铝合金门店都有。
在德叔这家店右侧有个卖猪脚饭的,左侧则是一栋三层的小楼,三楼住人,一楼和二楼则是广式糖水的生意,听说也是村民租给亲戚开的店。
万云前后里外走了一圈,又让周长城牵着走了半条街,立马就决定要签下这家店,别的不说,光是装修就能给她省下一笔钱。
有新的开始,就有新的挑战!
万云签下这个合同,存折上的存款又少了下去,不过这次她没有像第一回开店那样七上八下的,既然开始做了,就不要想东想西,只能想着如何赚,不能想着如何亏。
恰好胡小彬的学厨课程接近尾声,拿了证,立即就从洪金良那儿把冰箱给推上了长城哥安排的货车里,带着早就想走的阿英姐,蹭着昌江的大货车到了深圳。
众人见面,又是一番欢乐,在新界路吃了一顿特别热闹的饭菜。
店铺的名字还是云记快餐,这回没有江曼,万云只能委托代注册的中介公司帮忙办理这些手续,花了四百多块钱。
同时胡小彬和阿英姐还要住房,就租了德叔的两间农民房,顺便把万风也赶过去跟胡小彬当室友,他就不用窝在昌江宿舍里睡硬邦邦的木头沙发了。
这两个小伙子年纪差不多,很快就混熟了,餐馆还未开业,房子的装修进展顺利,万风载着胡小彬,骑着万云的自行车到处跑,万风还给胡小彬看那张掉色的二十块美金,跟他讲了长途公交车上健力宝中奖拉环的故事,胡小彬毫不留情地嘲笑了万风一番。
阿英姐则是很为万云高兴:“老板,你要有阿伢仔了,要当妈妈啰。”
到了深圳,还能看到胡小彬和阿英姐这些旧人,万云是真的开心,或许是因为孕期荷尔蒙的缘故,或许真是因为他乡遇旧识的感动,万云还抹了眼泪,弄得阿英姐也哭了一小会儿,还说好等万云坐月子时去帮忙。
现在多了靠得住的人过来做事,周长城则是放心多了,也不大管着万云出门去,因为知道她身边怎么样都会有个人在的。
桂老师虽不同意万云在这个时候太多折腾,但又很为她这种不停上进、不停折腾的生命力而感动,他心想,自己愿意从香港回来深圳,一部分原因是和阿城阿云感情好,相处和谐;另一方面不就是喜欢他们这些年轻人的冲劲嘛。
“不痴不聋,不做家翁。”桂春生也不再说什么,只让她进出一定要小心肚子里的宝宝。
万云现在无师自通,会抱着桂老师的胳膊撒娇,偶尔也会跟着他去看看房子装修的进度,不过桂老师都会说大门还没安装好,不让她进去。
经过一个多月,房子的外墙都贴好了白色瓷砖,里面的墙壁也刷了白灰,桂老师竟用了木地板,说以后孩子可以在地上爬,不会凉。一楼的房间,桂老师则选了一间做卧室,一间做书房,书房对着小院儿的位置开了个窗,他都打定主意要在这儿教小孩读书了。
小院儿里种花养鱼的地方,桂老师一一都有打算,周长城和万云看一眼他画的粗略图纸,都伸出大拇指称赞,一点意见都没有。
装修是非常繁琐累人的事,桂老师一个快六十的人出钱出力又跑前跑后,他们两个要当懒猪,那就赶紧闭上嘴,必须好话不停夸奖。
吕道长给桂老师送了块炼制过的石头,让其挑选吉日放在水池边上,桂老师则在旁边又放了块刻着“观我”的较为平整的太湖石,跟水池里的多彩大锦鲤相映成趣,看起来自成天地。
等装完这两块石头,桂老师又在深圳消失了几日,若是回香港,他会打招呼,如果是不打招呼,那大概率就是回广州去了。
周长城和万云内心那两只猫都要好奇死了,除了看医生,桂老师回去到底有没有见裘阿姨!
很快,他们就知道了答案!
大概到了七月底,昌江的宿舍里迎来了一位阔别已久的客人——裘松龄。
虽然心里知道桂老师回来,一定会和裘阿姨有联系,但没想到他动作会这么快,万云和周长城总以为裘松龄是个很倔的人,她是一匹好马,绝对不吃回头草。但仔细想想,在桂老师眼里,裘阿姨是天下最心软的女人,他一定有打动这个女人的办法。
“裘阿姨!好久不见了,您一切都好吗?”万云在家,给他们开的门,乍一见裘阿姨那张似乎没有变化的脸,仍是那样高雅美丽,衣着得体大方又有自己的风格,万云脸上惊讶的表情简直不敢相信,再看着旁边笑得有些得意的桂老师,又忍不住想哭起来,“快进来坐!”
桂春生的笑,像是第一回把裘松龄带回珠贝村的那种顾盼自豪的笑。
裘松龄细细打量着万云,变了,气质和面相都变了,更稳得住了,从前在广州,只觉得她和长城都很小,身体瘦条条的,心灵也相对弱小,是两个小朋友,一转眼,也要当爸爸妈妈,长成可靠的大人了:“阿云,别哭,你这样我可不敢来了。”
万云实在忍不住,抽出纸巾擦了擦泪,给桂老师和裘阿姨倒了茶,等万风一回来吃饭,立即让他去喊周长城:“厂里也下班了,快去把你姐夫叫回来,就说家里有贵客到!”
桂春生喜欢万云的一点,这个年轻人把自己的客人放在心上,宿舍不大,两室一厅,他却住得很自在,就是裘松龄都看得出他这种放松。
周长城和万风一路快步回来,见到裘松龄也是满脸惊喜,满是笑容:“裘阿姨好,欢迎欢迎!”
自从桂老师离开广州后,真是有些年没见了!
裘松龄这几年或许想开了,或许又遇到什么触动她的事,对人的距离感松动了很多,吃饭时,话不少,笑容也很多,虽然有几年没见,但大家并没有强烈的陌生感,一切仿佛从前。她没有在这宿舍里待很久,吃过中午饭,就跟桂春生出门去了,原来他们定了蛇口的南海酒店。
裘阿姨是以酒店为家的人,桂老师就一路相陪。
等人走后,万风才开口问她姐:“姐,那个阿姨是谁啊?她看起来怎么…怎么跟我们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
嗳,那可不是吗?裘阿姨自有自己一个庞大的精神世界,或许只有桂老师能探得一二。
万云没去提过去的那些纷扰,只叮嘱他:“那是桂老师很珍贵的客人,也是个很好的长辈,一定要对她尊重客气。”
万风不知道这位阿姨是何许人也,但看裘阿姨一副高贵不可侵犯的模样,他自然不会在长辈面前犯浑,反正二姐叫他怎么做他就怎么做。
隔日,桂春生带着裘松龄去看周长城万云买下的那栋小楼,邀请她三不五时可以过来一起住,裘松龄面上只是含笑不说话,桂春生也不勉强,能把人带到深圳来,已经是个进步。
里头的装修师傅还在修整一些细节,都是灰尘,桂春生带她走一圈就准备出去了。
出门时,裘松龄又看到鱼池边上那两个字——“观我”,笑说:“阿桂,你这“观我”还挺有意思。”
桂春生也笑,他就知道松龄会懂他。
我观观音观自在,我见真武见真我。解开昔日旧枷锁,今日方知我是我。
人往老的方向活下去,最终不就是要回归真我吗?
裘松龄在深圳没有待很多天,她很快就回了广州,桂老师也不嫌奔波,又跟着她的车回去了。
晚上睡觉前,万云窝在周长城身上,说:“我算是明白桂老师是怎么追女人的了,就一句话,烈女怕缠郎。”放在五六十岁的人身上,这句话也成立。
周长城拿着项目进度表在一项项看下来,有点忧心进度,丁万里带着人通宵忙试模的事,他正想着明天要怎么给部门其他人分派工作,听了万云这句话也笑了:“桂老师回来后,我时不时都会想,等忙完装修的事儿了,他又闲下来了可怎么好,幸好他自己会给自己找事情做。”又说,“我看裘阿姨到现在也没有真正回头,只是跟着过来吃个饭,见见我们两个而已。”
“那桂老师就自求多福吧,反正这些事我们也帮不上忙。”万云笑嘻嘻地把他手上的文件抽走,“别看了,不是说不带工作回家的吗?”
“好,不看了。”周长城放下那几张文件,躺下,又抱着万云,中间隔了个孕肚,摸摸她的肚皮,说起悄悄话来,现在隔着肚子就能感受到小孩的动作了,肚皮偶尔一鼓一鼓的。
生命真是神奇。
等桂老师从广州回来,他宣布自己要重新买车,理由是现成的,他时不时要到广州去看裘松龄,但因为他现在是港籍,上车牌很麻烦,所以要把车子登记在周长城名下,又让周长城万云还有万风到福田汽车城去看车,最后选了一辆二十五万的本田,店里有现车,上了牌后,很快桂老师就开着四处跑,他也不多回昌江的宿舍了。
不论是姐姐姐夫买房,还是桂老师买车,都让淳朴的万风大开眼界,他终于明白二姐夫为什么说自己那两千块的存款是“小钱”,要省着点用了。
“姐夫,你和桂老师都是做什么,才能赚到这么多钱的?”万风实在不解,这事儿问他二姐,二姐肯定会说勤劳致富,都是男人,干脆去问问二姐夫。
但二姐夫也只有一句话:“靠自己的双手和脑子赚钱。”
万风摸着自己的光头,又看看自己的双手,大家都有这两样东西,怎么他的存款就这么少?现在没工作,存折上的数字还肉眼可见地少了下去。
不行,得动起来了,他也想跟桂老师一样,眼睛都不眨,直接买车!
当万风把这个雄伟的“买车计划”跟万云宣布后,万云一听,这不是巧了么?
她签下来的餐馆已经改造得差不多了,这阵子都是胡小彬阿英姐和万风三人在替万云跑动,到了深圳,没有林彩虹的农贸公司替她送货,只能到农贸市场去混脸熟拿货,万云也去了两趟,找了两家在当地开了几年的肉菜铺子,让他们给其他人送菜时,顺路送过来,还签了周结的小合同,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一定,很快就要开张了。
“我准备早中晚餐一起做,你要是凌晨四五点起得来,餐馆门口的早餐摊子就让你管着,我跟你一人一半分账。”万云没有把餐厅的营业模式做过多的更改,而是直接照搬广州云记快餐,前两日她特意一早坐车去店门口看过,很多在市内上班的人会经过双界路,坐公交车进关上班,路上都会顺手买点早餐,包子和蒸粉这些不带汤水的热食卖得最多,阿风现在没事做,又不想干回修车的老本行,那就来自己店里打工。
万风竟还犹豫了小半天,胡小彬一听云姐这个安排,立即羡慕说道:“为什么我不是云姐的弟弟?你居然能分走一半的账!”
“小彬,这个,卖早餐这么赚钱吗?”万风没有做过餐饮,自然不知道其中流水的力量。
胡小彬便把之前在广州店袁东海的收入说出来:“那时海哥一个月最多能收到两千六的钱,生意最不好的时候也有一千多。”又带了点酸溜溜的语气说,“要不你跟云姐说你不干,我愿意干这个早餐档口,她六我四就行。”
“那怎么行呢?那是我姐!”万风不跟胡小彬胡咧咧了,又小跑着回了昌江宿舍楼,赶紧找他姐姐嗷嗷答应:“姐,起得来!早上四点我就起来卖早点!”
万云被弟弟的一惊一乍给弄得吓了一跳,她让万风做那个早餐档口,本就是有照顾他的意思。万雪写信来,让她时不时得念一念,万风今年二十五,也该谈女朋友了,别整天还跟个幼稚的小孩似的,做些没头没脑的事,既然往后要谈恋爱结婚,那就自己挣钱去结婚。
“叫什么呀?不是说了给你做吗?既然接了这早餐档口就得坚持,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然我立马就换人!”万云训万风两句,又瞪他那光头一眼,随即又觉得好笑,拿了张邮局的单子给他,“大姐给我们寄山货来了,你去拿一下。东西可能有点多,骑行车去。”
“好咧,我现在就去!”万风接过万云手上的单子,又跟风一样跑了。
万雪寄来的东西确实多,万风的自行车后面两边都挂满了箱子和袋子,好好一辆车,骑得七扭八歪,除了山货,还有一些给万云坐月子用的东西,当大姨的还亲手做了两套小衣服,她现在买了个缝纫机,店里没客人时,就帮邻居缝衣服,收点费用。
万云过年时说的那些让她把这两间平房买下来的话,万雪还是入了心,妹妹妹夫现在都在深圳买房安家了,自己当姐姐的怎么也得有一点自己的产业呀,所以现在正到处想办法赚钱。
就是孙家宁看到万雪这样努力拼命,都会想自己是不是太过放松,在主任这位置上坐太久了?不过他所在的环境和万雪不同,万雪那儿是只要下功夫了就能看到收获,但他那儿,总要有点运气,哎,好多事,不是努力就能成的,不说也罢。
看看新房的装修进度,再看看餐厅的拆除和添置,时间就过得很快,到八月份中旬的时候,万云肚子已经看得出形状了,走路也带了点轻微的外八,深圳的云记快餐在试营业一个月后,已经招揽了一小批客人,万风也重新适应了自己的作息时间,于是万老板决定正式开业。
自然,开业的日子和财神位还是有劳吕道长来帮忙看的。
开业那日,江曼从广州过来,带着朱哥和丹燕嫂的红包,跟葛宝生一同来帮忙,桂老师也带着裘阿姨上门,赵前进和丁万里等人都过来贺喜,周长城和万云两人内心十分感动。
1991年他们开了第一家店,中间失去了它,1995年在深圳重新开了另一家,其中有些人是新交的朋友,有些人则一直都在自己身边。
“阿云,亲爱的万老板,我真为你高兴!”江曼穿了喜庆的红裙子,拉着万云的手,看她站了半天,赶紧让孕妇坐下,环绕新店的环境,感慨说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把广州的店搬过来了,几乎是一模一样。”
万云摸着鼓起来的肚子,笑眼打量四周,确实跟广州那家店没有区别,都是打菜的快餐店,不过这家店面积大,客人可选择的菜品增加到了八个,桌子也有十张,胡小彬带着个新招的小徒弟在后厨忙活,阿英姐在打菜,万风在收银台,收银台后面有个享人间香火的财神爷赵元帅,还有另外的零工在收拾客人吃过的碗筷,一切好像又回到了昨天。
“广州那家店被烧掉之后,我以为自己没个两年都振作不起来,没想到竟撑过来了。”万云也拉着江曼的手,问她最近可好,又问她和宝生哥关系如何?
江曼这回笑得是情真意切:“好着呢,一切都好!”
江曼的公司在慢慢成长,得益于她这个老板见缝插针的努力,给自己的代账公司拉了不少客户,员工也逐渐从零星两三个到现在有固定的六个,且看她如今的衣着打扮,就连裘阿姨都收到她的名片,恐怕这公司还有其他业务在往外拓展。
而葛宝生则还是在深圳当着他的葛经理,他现在没有再动创业的念头,手上有多少事就做多少事,葛经理这个岗位带给他的成就感不比当初创业少,如今他跟江曼在攒钱,准备在广州买套三房的住宅,一家人住。
命运是很幽默的事,它擅长无心插柳和颠倒人生。
前几年葛宝生一心创业当老板,可过得却如同一个空心人,总是飘乎乎的,落不到地上,最后还是因为钱的事回归到打工的这个行列里头,似乎真正做了具体的工作,才又从空中踩到了坚实的土地上。
而在最开始,江曼从四川老家到广州投奔葛宝生来,是从虚荣心出发,是为了想当老板娘,但辗转之间,她从一个会计,不停地发展副业,后来又辞职自己私人跑客户,再到现在是家小公司的老板,并非老板娘。
想当老板的人,绕了一圈,最终仍回到打工人的行列。
而想当老板娘的人,被迎头痛击后,发现自己手上能把握住的,才是最真实的能量。
不能评判其中对错好坏,只能说幸好现在他们夫妻在中间都找到了舒适的位置,这就很好。
万云想完这一圈,也没表露出来,曼姐和宝生哥现在看起来很幸福,对对方也很热情,看客人不多,于是她开始招呼大家出来拍照。
这张照片,跟1991年那张相比,既有相同的地方,又有不同的地方,时隔几年,里面的许多人还能聚在一起,也不得不说是个小小的奇迹。
周长城和万云两人站在中间,捧着肚子,周围站着自己亲近的亲人和朋友,在这个生机勃勃的南方城市里,留下另一张风华正茂的合照!
第215章 第 215 章
店铺开业后会有一段低迷期, 在广州云记快餐开张的时候,万云和胡小彬就已经经历过了,所以店里的老板和厨师长都很淡定, 对开业后三天生意逐渐回落趋于平淡这件事接受度很高, 倒是万风急得团团转,阿英姐有时也闲得在店里看电视,但她动作慢,心态更缓, 也不让万风去跟万云说这件事,因为现在老板正怀着孩子,怎么能让她操心这种事呢?
万云有过开店的经验,知道前期是只能一日日熬过去的, 这种特色不大的小店就是要这样细水长流地积累客人, 有个起头的过程, 等客人渐渐积累下来, 生意就会慢慢变好。
她的目标并不高,八月份开业, 那么一个月后结账,收回来的现金能把整家店的支出都覆盖住,即使暂时不赚钱,那这个店就能继续往下开。
第一个月, 万风就在万云那儿拿了五百八的分账,这放在定安市的话,是他接近三个月的工资。万云现在怀着孕,账目是她在理, 但很多跑银行、工商、街道,还有水电物业、租金、供应商、人工工资、聘请零工等等这些工作, 都是让万风去做,万风真正把这些事处理下来,才发现开个店有这么多繁琐的地方,要不是她姐怀孕行动不便,这些事她不会麻烦自己办,且开店还得担风险,还要跟房东和四邻处关系。自己什么都不用管,二姐直接给了个摊位,确实完全是因为亲弟弟这个身份,才占了那早餐摊子的便宜。
于是在万云正常到店里坐镇理账时,万风很不好意思,跟万云说:“姐,我可以少拿点的。”
万云有些意外,瞧着这个弟弟,感觉他虽然经常闹出笑话来,但还是那个仁善懂事的弟弟,其实在定安市,万雪把他调理得很好,要是换了个人,远的不说,就说她在万家寨的两个亲哥,肯定巴不得拿更多的钱,她便笑说:“拿着吧,当初说好是怎么分账就怎么分账,不能半途改口,你姐我还是有点契约精神的。况且除了早餐档,你也替我做了不少事。”
万风扶着他姐从收银台坐起来,看着她蹒跚的背影,有点不放心,又叫阿英姐陪着回去。
万云这头就是顾着店和自己的肚子,其他的她是万事不操心了。
灵宝村新买的小楼已经装修完毕,就等吕道长算的那个装大门的日子,大门装好就进家具,进了家具再放置几个月,小孩出生后,就能直接搬进去坐月子了。现在桂老师在广州,正让裘阿姨陪他选家具和挂画呢。
家里的每个人都在各司其职,周长城那头则是完全钻入工作中。
昌江的生意是真好啊!
姚劲成带着销售一行还有梁志聪等技术方面的重要员工出访欧美,原本只是计划去一个多月,后来又延续到七月底才陆续回来。
尤其是在美国西海岸硅谷那一带,他们见识到了美国在电子信息技术行业正高速迅猛地发展,电子计算机的智能化,能代替笨拙的手工统计和计算,那一片土地上冒出许多新鲜的、听都没听过的科技公司。
而这些科技公司的基础就是电子计算机,也称电脑,香港已经有知名大集团的二代在大力投资科技信息类的企业,这些精明的商人们,目标是让每个家庭和个人都用上电脑,节省人力,电脑这种新鲜事物将会被大规模卖往全世界,所以电脑普及肯定是时代不可阻挡的趋势。
而如今台式电脑和屏幕都由很多塑料和金属盖制品组成,这些公司要生产大量产品,正在东南亚地区积极寻找廉价好用的供应商。
姚劲成正是带着自己的销售团队去提供服务的,这次他们既谈成了个大客户,也谈了数个小客户,姚劲成不嫌这些下单量少的客户小,他的计划是要陪着这些客户慢慢成长。他很看好整个北美湾区的发展,也想看看这些新兴行业将会把整个工业趋势带往何处。
总之这一趟出差,让姚劲成非常兴奋,看到新世界欣欣向荣,并且多次激情半夜连线周长城他们这边开电话会议,要求周长城和魏振汉等人一定要把工作做好,等他们回来。
周长城确实非常忙,不过忙一些好,项目做好了,他就有理由去申请奖金,多给家里攒点钱,现在丁万里和其他几个下属已经带出来了,他这部分的工作完成还算过得去。
真正忙不过来的是魏振汉,他虽然没有上司制衡着,但在项目订单如此繁重的情况下,他的生产部门显而易见顶着巨大的压力,一方面外发部分订单,另一方面也在催赵前进赶紧给厂里招聘熟手工,虽然累得倒头就睡,但又觉得忙得很痛快,至少看着订单一个个完成,然后交付给客户,这种成就感比之前在东莞的玩具厂搞人事扯皮有成就感多了。
坐在公共茶水间休息时,魏振汉对周长城感叹:“这两年,姚生赚得可够多的。”
周长城拿着杯子喝水,也说:“毕竟人家是大老板嘛,所以才赚得多。”
但说完这句话,他心里莫名就有点寂寞起来,自己家里也有个老板呢。
虽然周长城很为万云当老板感到骄傲,但往细致的方向一想,自己也挺不争气的,这么多年来,小云的收入一直比自己高,什么时候自己也能和姚生一样赚大钱?
但周长城现在被昌江的杂事缠绕,没有过多的时间思考这个,还是决定专注于手头的事情。
现在随着万云的月份越来越大,整个肚子都鼓起来了,只要是休息的时间,周长城都会骑着自行车,载着她,两人慢慢从昌江宿舍楼到双界路的店里。
这日,忙着给客人打菜的阿英姐在闲下来后,打量着店里,跟发现新天地似的:“每次老板和周经理一起进店,我们的客人好像就会来得多一点,我那儿是一直在挥勺子,阿风收钱找钱速度也要加快。真是天生一对,夫妻福旺!”
这种说法虽然是无根之谈,但听起来也怪让人高兴的。
现在过了中午一点半,用餐高峰已过,店里没几个客人了,听店员这么一说,有限的几个人都抬起头来看看这家店的两个老板。
就在此时,面上带笑的周长城竟和一个起身要走的男人对上了视线,那人板头正脸、身形挺拔,两人都觉得对方有点面熟,看了一眼,又再看一眼。
周长城脸上带着不确定的疑惑,试探地问:“你是,董孝武吗?”
“对,我是!你是周长城吧?”那高大的中年男人显然也是认出人,还喊出名字来了。
“董哥!有几年不见了!”周长城赶紧伸出双手去,握住董孝武的手,激动地问,“你现在怎么在深圳,什么时候从广州过来的?出差吗?”
“嗐,我过来好几年了!”董孝武也用力回握周长城的手,“你怎么也在深圳?之前你不是在…在广州的一个什么厂?我记得是很大的厂。”太久没见,他都想不起来了。
周长城便说:“我们公司是港资,叫昌江精密,现在老板在深圳也建厂了,所以我就跟着调动过来了。董哥,真是有几年没见了!相请不如偶遇,今晚一起吃饭?”
但董孝武下意识迟疑了一下,看向刚刚跟他一起坐在这儿吃饭,现在正站在门口等他的戴墨镜的男子,那男子不高不矮,有些不苟言笑,似乎颇有威严,年纪应该比周长城大,肯定比董孝武小,可他那气势和表情,看着倒像是董哥的老大,只见他对董孝武微微摇头,意思是不能吃这个晚饭,他们还有事要办。
董孝武也觉得很可惜:“长城,今天确实是有事,改天!改天我请客!反正大家都在深圳,咱们肯定有机会喝酒聊天的!对了,还有黄锐鑫那小子,我在广州的时候也跟他喝过两次酒,还在他手上买过一个冰箱,那小子花头多,什么玩意儿都搞得了。哪一日咱们把他从广州叫到深圳来,咱哥儿几个再聚一聚,吃吃饭!”
他乡遇旧同学,不论是董孝武还是周长城,都很高兴,之前在广州学车时,他们两个还有黄锐鑫是经常被排在一起上课的,所以关系很好。
原先就知道董孝武是退伍军人,帮一个领导开车,他自己说不方便透露领导的姓名和职位,只知道应该级别不低,周长城和黄锐鑫两人也没勉强问过,这次能在深圳见到董哥,估计他也跟那位领导一起调动过来了,当然这都是他的猜测,现在餐厅里人这么多,也不方便讲隐私的事,只能改日再说。
“你怎么在这店里?”董孝武看周长城和一个大着肚子的女人走进来,听起来是这家店的老板,他又看下收银台边上坐着扇风的万云,万云对他笑了一笑,他问,“这是?”
“那是我爱人万云,这个店是我爱人开的。”周长城赶紧给他介绍,“小云,叫董哥,我们以前是很好的同学。”
“董哥好。”万云笑眯眯地叫人,她现在特别怕热,就算深圳的天气已经逐渐凉爽下去,还是觉得从心底里发出燥热,到哪儿都要拿着扇子扇风,“我不便站起来,请见谅。”
“不要紧,不要紧,弟妹你坐着。”董孝武拍拍周长城的手臂,“好小子,要当爸爸了。这是第几个了?”
周长城只是笑,说是第一个,又从冰箱里拿出两瓶可乐,一瓶递给董孝武,一瓶递给在门口等人的墨镜男,不过那戴墨镜的男人只是摆手,客气地拒绝:“不用了,谢谢。”
周长城就干脆把两瓶可乐都塞到了董孝武手上:“董哥拿去喝。”
本来董孝武和戴墨镜的男人到宝安办事,只是路过这儿,随便找了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店进来吃快餐,没想到还能遇见熟人,开了瓶铝罐装的可乐,大喝一口:“行,我不跟你说那么多,咱们互相留个电话,到时候电话联系,一定要约吃饭啊!”
于是这两个同学互相留了大哥大号码和BB机号,就挥手再见了。
等董孝武和那戴墨镜的男人上了路边随意停着的一辆皇冠车后,万云这才有空问:“城哥,那是谁呀?怎么没见过?”
周长城的朋友们她几乎都认识,就是昌江好多同事见到她都会喊她万云嫂子。
“原来在广州学车的同学,我跟你说过的,一个就是天河卖电器的黄锐鑫,一个就是董哥。”说到这些几年前的旧事,周长城就很兴奋,“董哥年纪比我和黄锐鑫都大,那时教练对学车学员态度很差,要不就中午太阳最大的时候安排我们去练车,都是董哥去协商的。以前只要去驾驶学校上课,我们三个都会聚在一起吃饭。驾驶学校那地址你也知道,郊外地方,董哥身手好,还带我们去掏鸟蛋,吃烤鸡。真没想到他也来深圳了!”
周长城的话刚落音,在一旁的万风就插话进来了:“姐夫,你还会开车呢?真厉害!”不过,随即又一副很自豪的样子说,“我也会,我跟我们原来汽车站的师傅们学的!”
万云打击他:“有多了不起?你姐我也会。我的驾驶证比你还要早拿两年呢。”
万风瞪大眼睛:“不会吧!?二姐,你也会?我怎么都看不出来呢?”
“又不是多难的事,我跟你姐夫刚到广州没两年就考了。”万云想到这个,又笑起来,当初还是为了让桂老师不酒驾,夫妻两个轮流去考的驾驶证,过去的日子真是跟流水一样。
而胡小彬从后厨出来,略带忧伤地说:“怎么就我不会开车?”
万风:“但是你现在能做好多大菜啊!”
众人就这么笑笑闹闹地过去了。
第二日周长城回到昌江上班,他和董孝武也没有即时联络,周长城忙起来就渐渐把这次重逢放到了脑后。遇到朋友是喜事,但工作上就有些不顺畅起来。
这回还是罗四桢那里的事,在魏振汉忙得冒火的时候,四桢精密再次送来合格率较低的产品,这回魏振汉没有告诉周长城,而是在会议室,拉了质检、采购、财务、技术的几个人一起开电话会议,跟他们说:“这个供应商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上回周经理已经提醒过他们的罗总,罗总后来也重新送了新品过来,勉强过关。这回又来,是不是不想跟我们合作了?”
大家又问财务目前付了多少账款,财务的同事说已经付了五成。
香港那头的采购代表便让财务停止付剩余的尾款:“我派人过去再找找他们负责人,看他们要怎么处理这批货。”
但是采购派出去的人,三番五次都没有见到罗四桢,他不在办公室,其他人在,但做不了主,搞得有些无头无尾的。
这件事,论起来其实跟周长城是没很直接的关系的,但刚好姚劲成那时已经回来了,他带着大展雄风的心情从美国回到香港,在香港调整了一周后,再来深圳的。
听说四桢精密那头已经是多次出现这种以次料充好料来做产品的情况,姚劲成勃然大怒,认为罗四桢不把他们昌江放在眼里,第一回就当是失误了,但隔了几个月又来,这跟诈骗没什么分别,很是光火,先是把采购的人骂了一顿,认为他们在最开始就不该付五成款,接着又把周长城骂了一顿:“周经理,你作为项目部的负责人,可有考虑到供应商的这点狡猾性?每一个订单外发的时候,你是怎么让你的下属去跟进工作的?我是不是说过,工程师要对应好每一个环节,尤其是用料的环节,绝不能让他们偷工减料?”
这点周长城确实是有责任的,这个骂挨得不冤枉,因为在和这种制造类的供应商合作时,他们做好设计和技术支持,到真正要生产的时候,确实应该由项目工程师在每个环节签字确认,大概也是看罗四桢前面的单子都能做得好,同事就稍微松懈了些。
但是接下来姚劲成的话就有些无理取闹了,甚至说得有些不清不白的,因为姚劲成看了去年审厂的领头人正是周长城,他说:“像这种审核,不单只要审他们的厂房、机器和技术能力,往后还要审核他们负责人的人品如何!”
不止周长城,就是采购的同事都觉得荒谬,可这是老板,无人吱声。
当初跟周长城一起到深圳来审厂的其实还有另外几个技术的同事,大家也都在座,可姚劲成偏偏揪着周长城骂了最久,没办法,因为他是这几人中职位最高的。当然周长城作为一个职工,从自己的角度出发,认为姚生是借题发挥,只是前面也实打实在细节上出了纰漏,他只是安静地听着,没有任何反驳和解释。
姚劲成骂起瘾了,又翻着周长城最新排的项目表,不满其中的先后顺序,拿出笔,按着自己的想法重新标写一二三四,不满:“周经理,你看看,深圳厂花了这么大功夫,有这么多机器,宝安和龙华都有供应商,你还要把订单放到广州厂去。人员和资源的分散,聚不到一起,怎么能用最高效率去服务客户呢?”
周长城接过姚劲成丢过来的项目排期表,皱眉,他这么安排是有自己实际的判断理由的,如果是在去年没有发生“五百块红包事件”,周长城还会争一争,但现在他只是很平静地说:“好,就按照姚生的意思去重新安排。”
姚劲成尤嫌不够,又开始说周长城对于项目人手调配不够灵活细致,现在项目部的工程师工作分得太散,每个人都独立向周长城汇报工作,彼此没有关联性,而销售的同事每个人手上都有十几个客户,每个项目分在不同人的手上,那开起会来要找人就太麻烦了:“周经理,要是你这里忙不过来,我们就再成立另一个项目组。”
其实项目部门的人就十个出头,周长城为了锻炼这些人,每个人手上的大小订单都是相互交叉的,这样对于个体员工的成长会更快。当然,办法这种东西是没有天下第一可言的,如果有更好的方法,开会时提出来,大家按着真正的情况,及时调整就可以,姚劲成却在讨论四桢精密的会议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客气地批评。
刚开始周长城听到姚生说自己对下属的管理不得当,还要另外成立一个项目部,还稍稍惊讶了一下,姚劲成并非刻薄的人,他想姚生估计还有另外的情绪没发出来,当然,更大的可能是忽然间又不愿意放权了,随即很快冷静下来,便问:“那姚生的意思是,项目部门的单个工程师最好只跟一位销售同事的订单是吗?”
姚劲成听了周长城这句不软不硬的钉子,又不作声了,只说:“我再考虑考虑。”
散会后,周长城在办公室坐了会儿,看了眼姚劲成刚刚在会议室圈出来的项目排期顺序,让丁万里带着同事们去重新安排。
丁万里看着这打乱的排序,苦着脸说:“周经理,怎么又变了?这些排在前面的,胶料和钢料都没到,排到后面的都可以安排试模了,不够人用啊。”
周长城也不是没有情绪,他尽量克制地说:“这是姚生的安排,按他的想法去做吧。”
丁万里看周长城的脸色也不对,心中抱怨,也只好领命而去。
等关上办公室门后,周长城还是给罗四桢打了个电话,劈头盖脸地问:“老罗你究竟怎么回事?是不是真的要离开深圳?就算真的要离开,手头上的事也应该做好。我说句不好听的,山水有相逢,你现在回到福州去,你怎么知道昌江以后不会到福州去开厂?说不定日后大家兜兜转转还会再见呢!”
罗四桢那头也没有咆哮,甚是“推心置腹”:“周经理,我说实话,不单只是我,我知道你们在深圳也有几家合作的供应商,大家都是熟人,我们都认为你们压价实在太狠,把我们下游供应商的利润全都压没了,完全是白给昌江打工。而且付款条款也很苛刻,人家都是交货了至少付七成,现在我货都交出去了,还有五成款没收到。真的,你们那个香港来的姚生,做生意实在太精明了,我是不敢跟他打交道了。”
“你们总说产品不合格,但人家都能用,为什么昌江就不能用了?我是真没办法了。”
罗四桢说话也很有技巧,他不直面回答周长城的话,而是开始转移矛盾,千错万错,反正怪不到他头上,定然是昌江那头给的支持不到位。
在工作上,周长城最讨厌的就是有人跟他讲“那怎么办”或者“我也没办法”,但凡从下属嘴里听到这种话,他都会不由泛起一阵嫌弃的心情,深呼吸过后让下属自己动脑子想办法解决,现在这句话从罗四桢嘴里说出来,他都要气笑了:“罗总,你说这个话是真没意思了,上回我就跟你说过,如果你认为昌江并不能给你提供一个好的订单,在最开始审厂和签合同的时候,就应该提出来,我们的合同是可以随时取消的。”
“哎哟,周经理,我是真不想接你们这个订单了。”罗四桢比周长城更滑头,根本不接他的话,而是卖起惨来,“周经理,你也知道我要卖厂房,现在厂房没卖出去,我福州的厂又开始在建,手上真的真的特别缺钱。”人家说东他答西,还大言不惭地说,“周经理,你也知道,这不是我们第一次合作,我现在是真的特别困难,你们什么时候把尾款给支付一下?”
周长城再次罗四桢的逻辑给气笑,竟顿了几秒才说话:“罗总,就因为我们两家合作的项目多了,所以这次我打电话给你提个醒。现在姚生回来了,后面就不是我去对接你这里的事了。你那些卖厂房缺钱的这些事,跟姚生和质检的人去说。”
事后,周长城将和罗四桢的对话挑挑拣拣反馈给公司,他的建议是可以和四桢精密停止合作,至于尾款的支付则要采购和生产质检那边协商过后,看能挽回多少再考虑如何支付。
但这时候姚劲成又改口了,说挖掘一个供应商是很不容易的事情,如果四桢精密能及时调整,应该再给他一个机会,还让采购的人请罗总来昌江喝茶。
罗四桢来了昌江,见了姚生,也喝了茶,自然是千好万好:“姚生,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是我的员工疏忽领错了料,我回去就批评他们,但是买料需要钱,还是要再付三成。”
姚劲成竟也给罗四桢付了三成,还剩两成的尾款。
罗四桢从头到尾都没有提过自己要离开深圳和卖厂房这件事。
周长城得知这两个老板的对话后,忽然发现自己真的跟不上他们的脑筋,这是想着圈子小,所以大家始终要和谐相处?
罗四桢处于弱势,他退缩,周长城可以理解。那姚生又是为了什么呢?
于是周长城悄悄找到梁志聪,问他姚生是这次出差受了什么刺激吗?骂下属就算了,怎么一天一个主意?跟他以前那种大开大合的魄力完全不符合。
梁志聪的话,不知道算不算敷衍,他只说:“你这算什么骂不骂的,我跟着姚生时间最久,还是他特意打电话请我从加拿大回来的,但我挨的骂一点也不少。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周长城想,难道不成在昌江待久了,在老板姚生身边待久了,成了真正的“自己人”就得近距离承受他的暴脾气?
难道挨骂也是自上而下的?
姚生骂了梁志聪,梁志聪又来骂其他的下属。
“姚生最近是有些焦虑,他在香港办公室脾气也很躁。你最近没什么事就不要找他。”梁志聪只能这么说,更多的细节是没有披露。
周长城能怎么办,只能继续做好自己手头的工作。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第216章 第 216 章
周之慎出生于1995年12月16日早上6点左右, 体重七斤,一出生就哇哇大哭,是个小子, 其父是周长城, 其母是万云,之慎这个名字是他毫无血缘关系却又无比疼爱他的桂春生爷爷给取的,意为慎思明辨,当然因为他在猪年末尾出生, 又有个小名儿,叫小尾巴。
15号夜里,人民医院的医生护士把痛了三个小时的万云推进待产室,两小时后便抱出一个健康的男婴, 让家属确认签字, 在小婴儿的手腕上绑上软塑胶圆圈标记, 上面写着万云婴。
新生命的降临, 让周长城这个新手爸爸等得胡子拉渣,手忙脚乱, 无头苍蝇一般,产房外头的桂老师和万风也跟着生生熬了一夜,眼看着万云终于生下了孩子,他便让万风把睡眠不足脸色疲惫的桂老师带回家去休息:“阿风, 带桂老师回去休息,中午让阿英姐炖了鸡汤拿过来。”
“好咧,我等会儿就去市场买新鲜的老母鸡!”万风看了眼襁褓里丑丑瘪瘪,啊啊啊乱哭跟个红皮猴子一样的小外甥, 有点嫌弃,可一想到那是他二姐好不容易生下来的, 又勉强看他顺眼一点,说傻话,“我是你小舅舅!”
真妙,当初甜甜出生,正要上高中的万风带着老母鸡去看万雪,现在万云生孩子了,他这个当弟弟的也能赶上这只老母鸡。
“好,我们先回去,中午吃了饭再过来,你好好看着阿云,要什么就打电话回家来。”桂春生坐在医院的塑料椅上坐了一夜,腿有点肿,直念佛,终于顺顺当当地生下来了。
桂老师周长城和万风昨日已经把昌江宿舍大部分东西都搬进了灵宝村的屋子里,广州珠贝村书房的许多书籍也搬了过来。
万云扶着肚子和腰进去看,特别满意桂老师这种古典的装修和安排,看着这个完全属于自己和城哥的新家,哪儿哪儿都满意得不得了,尽管行动不便,还是上下走了两趟,接着就要买东西慢慢去充实这个小家了,过几日正是吕道长选择的入伙好日子,他们还想着会不会和肚子里要出生的小家伙撞上了。
床柜沙发架子这些大件是早前就放好了,这回只是要铺排一些细节。
在新家上下摆放东西忙了一夜,万风刚把那张小床装好,万云立马就觉得不对劲了,大声喊人:“城哥,快来!我感觉要破水了!”
周长城丢下手上的榔头,赶紧冲到楼下,把桂老师的车开出来,扶人上车,四人直奔人民医院。
幸好灵宝村距离医院不远,又正值深夜,路上人车都稀少,周长城把油门踩得飞快,刚到医院立马就破水,万云被护士扶着躺到床上待产。
这小孩,来的时候没打招呼,生的时候让他妈妈痛了不短时间,六点正是太阳升起的时候,就自己挑了这个时辰出来。
万云生得筋疲力尽,孩子生出来后,助产护士抱着孩子贴在她胸口十分钟,她看到孩子还未洗净的脸,五官未开,一口接一口地喘气,只来得及虚弱地问一句:“手指头都对吗?”
似乎听到护士说:“好着呢,很健康,是个勇敢的小男孩。”
万云松下心头担忧,立马就睡过去了。
这一睡,就到了下午五点多,冬日暖阳正照在病床旁边的柜子上,看着金黄灿烂,这是个暖冬,其他产妇和家属则被一张帘子隔开,偶尔能听到别人压低的说话声。
万风把家里的行军床带来,周长城正躺在行军床上打盹儿,身上盖着一床小毯子,他脸上的胡子已经刮掉,整张日益成熟俊朗的脸显得轮廓深深,越看越耐看,离得近,万云伸手去抚摸他的脸颊,声音发哑,嘴里干干的,轻轻喊了一声:“城哥。”
周长城本就没敢睡熟,立即睁眼,条件反射从行军床上弹起来,转头去看万云:“小云!”
“怎么了?痛不痛?”周长城赶紧站好,双手胡乱撸了撸脸,让自己快速清醒,又伸手去动万云头上的毛巾,“阿英姐说要让你包着脑袋,生完孩子不能招风,不然以后要头痛的。”
“渴不渴,饿不饿?有没有哪里不舒服?鸡汤在保温桶里,我倒出来给你喝。”
周长城的话一句接一句,万云都不知要回哪句好,她慢慢撑着背后坐起来,背都睡麻了,接过城哥递来的水杯,润了润喉,问:“孩子呢?”
“护士抱去保育室了,”周长城坐在床边,看着因为怀孕,脸上长了点肉的妻子,也不管万云是否没洗脸,忍不住倾身上前去亲了一口她额头,“辛苦你了。”
万云笑,任他握着手,声音还是较虚弱:“真是个傻子。”
那可是他们的孩子呢,千盼万盼的宝宝,终于见面了,苦是一定的,可也真是心甘情愿。
万云是顺产,在医院住了四日,医生和护士检查过她和孩子的状况良好后,就让她出院,给其他产妇腾床位,只让她定时带孩子回来做儿保。
出院那日,桂老师带着裘阿姨来了,周长城和万云抱着孩子,万风则拎着一串东西上了车,一起笑笑闹闹地回了灵宝村的新家。
这日正是吕道长选的开火日子,待在厨房拜过灶神爷,开了灶火,煮好十个汤圆,便让万云和周长城抱着孩子进屋了。
这小孩会挑时间,专门赶着住新房他就来了。
今明两日云记快餐都暂停营业,用红纸写了“东主有喜,暂停营业三日”的条儿贴在门口,万风和胡小彬两人在屋子门口放了一串鞭炮。
阿英姐手上拿着一篮子红鸡蛋给每个人都派了两个,脸上笑意满满:“吃红鸡蛋,红红火火。”
裘松龄给这个刚出生的小不点儿送了辆最新的可折叠的婴儿车,她仔细瞧着躺在床上睁着双眼没睡觉还挥舞着小拳头的小孩儿,对桂春生说:“我看长得像长城。”
其实小孩子刚出生几日,五官还没长开,很难说看得出来像谁,但听裘阿姨这么一说,周长城就忍不住看了儿子一样,嘿,像我,就是像我,小云真厉害,生了个像我的孩子,嘴上虽不说,心里挺神气,看了一眼又一眼,任谁都知道他的高兴。
桂春生看孩子不哭不闹,握了握他的小手小脚,心软得一塌糊涂,拿出自己写的几个名字让周长城万云这对新手父母选,但周长城还是问了桂老师的意见。
“我个人更倾向‘慎’这个字,慎思明辨,现在是新时代,一切皆有希望,就做个新时代的聪明人。”桂春生取名字没有想得很复杂,也并非翻阅了许多古书名典,他解释道,“之仪的名字是‘有凤来仪’,之齐是‘见贤思齐’,长辈对其的愿望都很简单。”
周长城和万云都笑着同意:“好,那就叫之慎。”
家里早先就重新拉了电话,万雪那头通知到了,她握着话筒轻轻啜泣:“阿云,你可终于生了!我等会儿就打电话回寨子里给娘报喜,前几日她还问你生了没有。”
万云包着头巾,坐在二楼的软沙发上,看着周长城在房间哄着娃娃吃奶,丈夫孩子热炕头,心里感觉满满的,这样的平静幸福,拿什么来她都不想换:“姐,你和娘之前老担心我不生,现在终于生了,可不能再操心了。”
“不操心,不操心!”不过,万雪又担忧问道,“现在谁帮你坐月子?我跟你讲,坐月子可不能碰冷水,一点重活儿都不能干的!还有啊,头也要少洗,洗的话要用姜水,立即吹干!”又叹,“也就是甜甜现在还没放寒假,你姐夫又跑到县里出差了,不然我肯定现在就买张票去你那儿。”
说到这个,万云也有点愁,家里多了个孩子就多了许多没完没了的杂事,喂奶、洗澡、换尿布、洗屁股,还得预防他夜惊、皮肤长疹子、积食、肠绞痛,怕他热着,又怕他冻着,夜里熬着自己和城哥,白天让阿英姐过来帮忙,而云记快餐开着门,人手不够,就只能让万风再多找个零工来帮忙,至于桂老师说找个熟手保姆,现在近年关,哪个愿意当保姆的都要回老家了,不熟的人又不敢让人进门:“周长城请了两个星期的假,现在夜里是我们在带,白天只能靠着阿英姐和桂老师。”
庆幸的是,周之慎小朋友还算好带,饿了哭,没睡醒哭,嗓门虽大,但其他时间都是乖乖任人抱着的,桂老师最喜欢把他裹得严严实实,抱着在小院儿里看鱼,总笑呵呵地叫他小尾巴,一副有孙万事足的模样,香港那头也暂时不回去了,从他的角度出发也很好理解,错过了桂之齐和桂之仪的出生成长,现在有个一张白纸的小婴儿,看着这样新鲜的生命,总是更愿意倾注心血去养育的。
“今年过年晚,甜甜一月中旬才放假,你和阿城再熬一熬,等她一放假,我立即就去深圳,至少帮你带到明年开春甜甜开学前一日,我再回来。”妹妹生孩子,万雪这个当姐姐的自然义不容辞,“老家还有什么想吃的,要我带些去?”
其实现在近年关,定安市来深圳又这么远,万云是不同意万雪带甜甜来的,但是姐姐让她别管,说姐夫会安排好,万云虽担心,可那是自己亲姐姐过来,她肯定更欢喜,更放心,阿英姐虽好,动作慢得实在效率太低,只说:“姐,要是路不好走,就千万别来了。”
“啰嗦!”万雪不跟她讲,把电话挂断,盘算着要给妹妹和外甥带东西。
在家带孩子的时间过得很快,这对新手父母熬得眼圈都出来了,痛并快乐着。
期间董孝武还带着瓜果礼品上门探望过周长城万云和刚出生的小子,直夸他们夫妇:“这小孩儿养得真好,白白胖胖的!你看这鼻子,高高的,像长城!”
“董哥,坐,今天中午留在家里吃饭。”周长城现在身上沾了一点孩子的奶味,走到哪儿都有奶粉香,孩子要喂奶,万云打过招呼后,便带着小尾巴上楼去,又给钱阿英姐去多买几个菜。
董孝武也没客气,说好中午吃饭,坐在一楼跟桂春生和周长城一起喝茶说话。
周长城记得当初学车,董孝武是没结婚的,现在黄锐鑫孩子都两个了,自己也当了爸爸,便问起他的情况:“董哥结婚有孩子了吗?”
“嗐,没有。”董孝武的普通话带着点北方口音,但听不出是哪里的人,周长城和黄锐鑫问过,他只模糊地说是北方人,“我是四海为家的人,行踪不定,哪能耽误人家好姑娘。”
话是这么说,周长城笑话他:“不会是挑花眼了吧?”
董孝武的身形条件很好,高大威猛,善于顾虑周围人的感受,又给大领导开车,这种位置,暗处油水很多,门口停着黑色的奥迪也是他自己的车,经济条件好,不可能找不到妻子,要么就是他自己不想找,要么是不想说,不论是哪个理由,周长城都没再细问。
“不说这个!”董孝武大手一挥,显得十分豪迈的样子,“长城,你之前说你在的那家港资公司当经理,他们接不接建筑产品的单?”
怎么问起这个话题?
周长城摇头:“我印象中,好像只有91年价格双轨制,钢架结构最不容易买的时候,接过一家大国企的订单,但账期走得太久了,我们老板光是为了收回货款,就送了很多礼出去,把他气得后面就不愿意再接国内的订单。我经手的所有订单,都是走外贸的。”
“这样啊,那太可惜了。”董孝武喝口桂老师倒的普洱茶,连声道谢,他同时还是热情有礼,无甚架子的人。
“怎么,你是有订单需求吗?”周长城问他细致的产品,“我认识不少同行,可以帮忙介绍。”
董孝武放下茶杯,看了眼周长城,想了想说:“我现在没有给领导开车了,前两年自己开了个公司,专门对接一些基础设施订单,”他说得很隐晦,但周长城还是听出来,应该是政府或公家的单子,“现在深圳到处修路建楼盘,有朋友想把这个生意给我做,订单多,量很大,来钱也快。我不是做制造业出身的,就想找个信得过,品质有保证,可以长期合作的公司。”
“大家都是兄弟,我不怕跟你讲,钱肯定能及时到位,要是前头困难,还能付全款,再供货。”董孝武听周长城喊桂春生为老师,看他斯文的面孔,以为他是退休老师,不懂这些门道,也没藏着掖着,“不过呢,票点肯定要开高点,账务要做得漂亮。”
周长城明白了,董哥有人脉和能力可以拉到公家的单子,但要在中间拿抽成或返点,还要合理避税,这种中间人作为牵头者的订单在任何公司都不是什么新鲜事儿,昌江除了自建有销售团队,也有不少第三方的外聘的销售人员,都是签了雇佣合同,拿提点接订单的。
听董哥的话,似乎这样的订单不会少,周长城有点心动,那点“自己干”的心思浮起头,不知怎么罗四桢那副圆胖无奈的面孔说要卖厂房的事也钻入他脑子里,只是可惜,他现在没有更多的钱,而手上还有好多昌江的工作,关于这份工作,他暂时也舍不下。
“董哥,你把产品列给我,要是有合适的同行,我替你推荐推荐。”周长城知道董哥找到自己,一是自己人,有人情在;二也是交情的缘故,既然有钱,能链接到,就大家都赚点钱。
董孝武掏出自己的名片,上面写着是金融实业公司,又掏出钢笔,不过只写了两样产品:住房排水管材、阳台花样铁栏杆。
果然是建筑类的产品,周长城便慎重地将名片收了起来,盘算着哪个同行在这两样做得较好,说尽快给董哥答复。
董哥却摆手:“不急于一时,现在年底了,工厂都放假了,有的话喊出来认识认识,肯定不能一上来就合作的,何况像这排水管,没那么快能落实招标,我估计也得等过了年才有信儿。”
“行。”周长城答应。
吃过午饭,等董孝武开着车走了,万云刚刚看他们在楼下聊了这么久,好奇问道:“这个董哥身光颈亮,穿西装开好车,是做哪行的?”
周长城把中午董孝武的名片拿给万云看,万云没看懂,金融实业有限公司,有点玄,不是她常接触的商业公司。
以周长城和万云的出身和见识,不懂不奇怪,这是个很复杂的金钱游戏,表面上它看着是金融公司,实际上这家金融公司背后可能关联着十几家不同行业的公司,且法人股东全都不同,如房地产、大型商超、机械设备、公益组织等等,董孝武只是其中的一个环节而已。
桂春生抱着刚喝饱奶,困得眯眼睛的小猪尾巴,坐在摇椅上,慢慢晃着,金口吐出两个字:“掮客。”
甚至是白手套。
周长城恍然大悟,顿时又觉得十分合理,董哥虽不再给领导开车,可原先的身份实在太适合做这种中间人了,他拿起那张名片,看了又看,再看看桂老师怀里的儿子和眼前的妻子,心动得更厉害。
桂老师一看周长城的脸,就知道他在想什么,说道:“阿城,你那个朋友说得对,若是做这门生意,那就得找专业的财务人员做账,不能小打小闹。他能以合规的条件把订单拿到手上,那后面接单的人,就得操心更多细节。这种钱,好赚,也不好赚。”
好赚是因为钱肯定会到位,看他能分多少来说。不好赚的是,恐怕要付出一点自尊和笑脸。
但没关系,赚钱本来就是要赔笑的,给人打工不也一样吗?
“那,合法吗?”周长城问,他并不是那种特别具有冒险精神的人,他只想给妻儿一个更富裕的家庭环境,虽然孩子才出生,连睡觉都要人哄,他已经想到好远,孩子要读好多书,要见识更大的世界,不能走他的老路,这些都需要金钱支撑,以他现在的收入,远远不够。
说到这个,桂春生笑了:“那取决于他的上家能安稳走多久,又是否能平安下台。”
总之,钱可以挣,机会也合理。自然,也有赌的成分。
万云看周长城在认真思考,也没去打断,她不是城哥那行的,不知道其中的利润和订单量会有多大,但心中默叹,条件似乎非常不成熟,现在存折上的钱只剩一万多了。
在家带孩子的十天很快就过去了,周长城依依不舍,出门前,他把周之慎那嫩嫩滑滑的小脸蛋亲了又亲,直把人亲哭,留给老婆哄,这才出门,回到昌江去上班。
刚一进办公室,丁万里就来了,还关上门,先是恭喜周经理当爸爸,随后又神秘兮兮地对周长城说:“老大,姚生从富士康挖了个很有资历的项目工程师过来。”
周长城看着眼前那几叠要自己签字的单据,顿了一下,抬起头:“什么时候的事?”
“上周你在家陪万云嫂子的时候,姚生让叶特助来跟我们说的,说今天就要过来报道了。”丁万里是周长城一手提拔的,现在是项目部的二把手,他对这个上司很有几分忠心。
周长城转开钢笔盖子,又看看桌上的小钟,九点十分:“姚生这周在这里吗?”
丁万里点头:“说不定等会儿就来喊你开会了。”
“嗯。”周长城脸上没什么表情,飞快地在桌上积压的单据上签字,“项目都顺利吗?”
“勉勉强强吧。”说到这个,丁万里就有些不爽,前阵子姚生把他们项目的所有订单排序都打乱,又恰逢周经理请假回去看老婆孩子了,他们所有人忙得颠颠倒倒的,没放过一天假,姚生看订单进度这么慢,参与到销售和项目会议中时,又莫名发了几次脾气,“周经理,我隐约听说,香港那头好像有几个设计和报价工程师干到年底就辞职了,姚生近来都非常不高兴。”
“辞职?”还是好几个人,周长城这回是真的惊讶上脸了,“为什么?”
香港总部的技术人员工资不低,最基础的也有一万三港币,比他们大陆的工程师高了十倍不止,梁志聪那种级别就更不必说了。
丁万里这种小职员哪儿会清楚总部的事,只说是听到叶特助打电话时无意听了两句。
周长城后来找机会问过赵前进,赵前进奇怪归奇怪,不过并不持久,他是管人事这一块的,对员工流动看得很开,像是普工,今年厂里有一百个,明年说不定就会换五十个新面孔,高薪水的工程师跳来跳去也很正常,特别是在有公司开的价比昌江更高的情况下。
丁万里拿着周经理签好字的一叠单子出去后没多久,叶益豪过来敲门:“周经理,姚生叫开会。”
“来了。”周长城调整好自己的心态,拿上钢笔和笔记本,往会议室走去。
会议室里,梁志聪、周长城、魏振汉、叶益豪、赵前进,几个技术骨干,除此之外,还有一张紫红色脸的生面孔在,恐怕就是丁万里早上说的那位新来的资深工程师。
姚劲成是老板,他是最后到的,但也没有迟到多久,一进办公室,就笑着恭喜周长城:“周工,喜得贵子,恭喜贺喜!”说着递上一个红包,“公司给的,祝小朋友健康成长。”
“我替小孩多谢姚生。”周长城笑着,客气地用双手接过来。
寒暄完这个,会议就正式进入议题。
姚生指着新面孔说:“大家认识一下杨志荣,杨工,在富士康做了六年项目工程师,参与过的大项目非常多,英语也很不错,经验很丰富,今天入职昌江。”
大家鼓掌欢迎后,姚劲成对着周长城说:“周工,你和杨工都是做项目的,多沟通多交流。”
“当然当然,杨工你好,我是周长城,负责昌江所有订单的项目情况,还有部分工模设计。”周长城伸出手去,和杨志荣握手,“请多指教。”
杨志荣身材五短,但手上很有力气,跟周长城握手很真诚:“周工,久仰,我听同行说起过你,流程管理做得很强,是很有能力的工程师。”
“过奖了,都是公司和姚生给机会。”周长城笑着把姚劲成推出来,握手过后,各自坐下。
姚劲成先是说了一下昌江大致的情况,无非就是现在大环境对中国大陆制造业来说是个巨大的机会,全世界都在发力,尤其是欧美一些老牌工业国家,已经走在工业3.0的前端,甚至德国那里已经慢慢有学者提出工业4.0的概念了,昌江也会往自动化生产靠近,这些都离不开在座的努力。
前面一些大的演讲说完,姚劲成自然又开始说到昌江手上的客户,都是欧美来的订单,利润率高,只要服务和质量好,客户重复下单的次数就多:“那些鬼佬都是很死脑筋的,他们第一次认定你这个公司了,那下一次他们还会继续找你,所以我们必须以专业的态度去服务客户的订单!”
在这些方面,周长城是非常认可姚生的,制造业讲究的就是个真材实料,来不得一丝一毫的作假。
随后,姚劲成便开始分配工作,对周长城说:“周工,你现在手上项目多,压力太重,所以我特意请了杨工来替你分担,你也能少加点班。”
周长城一早就做好这个准备了,他无声地点点头。
姚劲成看周长城没有太大的情绪,也没再看他,而是拿着支笔,不紧不慢,一下一下敲在会议桌上,声音很慢:“周工,欧洲日本的项目你和你部门的人继续跟进。美国那里所有的新旧订单,全部由杨工接手,你派人跟他交接清楚。”
周长城暗暗地吸口气,心中飞快计算美国那些订单的利润和奖金额数,有不满,但没有力量和姚生抗衡,他这个“周经理”的权利,都是姚生赋予的,只能装作大方地说:“好,那就有劳杨工了。”
这个“分权”,出现得比他想象得要早,他以为姚生至少会等到明年开春再说。
“赵主管。”姚劲成又点名赵前进。
“嘿嘿,到!姚生请吩咐。”赵前进立即举手,带着点狗腿兮兮的。
姚劲成:“你快速招聘熟手的项目经理,给杨工组项目部门,员工标准对标周工手下那批人就行。”他还是认同周长城培训下属和管理流程那一套的。
赵前进领命:“好咧,我今天就去安排。”
后面大家又讨论了几个超过百万美金项目的进度,今早的会议就差不多了。
在周长城站起来出去之前,姚劲成忽然笑着问赵前进:“赵主管,周工这次请了几天假?”
赵前进对高层管理的考勤都门儿清,很快报出天数:“十天。”
“周工,是你老婆生孩子,又不是你生孩子,意思意思陪护几天就行了,何必搞那么久?”姚劲成的话是带着笑的,却让人浑身不舒服,“男人嘛,别钻在家庭里,还是要为事业和工作多奉献。”
周长城从前全身心地敬佩姚劲成,认为他出身贫苦,一路考上大学,念了名校工科,又冒险创业,挣下这么大的家业,不论是他家里人还是他太太家里人,几乎都安插在昌江各处上班,以一人之力养活两家几十口人,且还能平衡好广深港三地的生意,非常了不起,非常励志,美国人有美国梦,姚劲成就是典型的“狮子山下的精神”——拼搏进取,自强不息,但是今天,那层“了不起”的光芒几乎消失在他的眼前。
这也怪周长城早期太把姚劲成神化了,其实这样大的老板,也只是个人而已。
周长城在这一刻,看到了姚劲成的刻薄和寡情,他也学着姚劲成,面上带笑,平视老板的双眼:“因为我特别愿意陪着他们。”
不是多客气的答话,当然也是心中憋了气,一大早就被“分权”,接着又被警告请假时间过长,但之前为昌江无偿加班的事却又被是做理所当然,佛都有火!
周长城没有等姚劲成再说什么,还是带着那个微微讽刺的笑,从会议室离开了,多不凡的工作,也比不上他的妻子和儿子。
何况,也不过是一份工作而已,又不是他自己的事业。
第217章 第 217 章
从结婚以来, 不,应该说从出生以来,万云从未过过这样平静、足不出户, 却一点也不担心生存压力的舒心日子, 她现在满心满眼全是孩子,一个错眼都不愿意放开,从前不论是万雪对她说的“等你当妈就知道了”,或是江曼说的“婚姻是漏洞百出的关系, 但孩子是天使”,以前她只懂一点点,现在她深以为是,孩子真是妈妈的心头宝, 一生一世的牵挂。
周之慎小朋友在两周之后, 基本上摆脱了从母体出来那种皱巴巴的形象, 皮肤展开, 胎毛黑溜溜的一小片,头也开始睡得圆乎乎的, 像是年画上下来的童子,喝奶时无意识地发出一声“昂”,让万云全身心都充满了柔软和母爱的光辉:“昂,小尾巴, 我是妈妈,妈妈,知道吗?”
当然,不止万云这样, 周长城这个当爸爸的不遑多让,自从姚生请了杨志荣回来后, 他当天就自觉撂下那些不该自己管的事,把三分之一的项目分出去,让丁万里也适当拼命,别真把公司当家了,自己则是回归管理层职责,立马轻松许多,一下班就回家洗手洗脸抱孩子。
夫妻两个对着孩子怎么看都看不够,醒着的时候看,睡着的时候也看,哭的时候就轮流抱着,周长城嘴里会一直不停地发出重复的、尽量让婴儿安心的声音:“喔喔,好了好了,宝宝不哭了,爸爸抱抱,妈妈在冲奶奶,马上就好了,乖乖的。”
阿英姐说,她有三个孩子,小孩从来没有这样哄过,还劝万云:“老板,你和周经理这样,会不会把孩子惯坏了?”
万云不认同阿英姐,她现在正是上头的时候,恨不得心肝都能摘下来给周之慎:“孩子还没满月,话都不会说,哪有这么容易惯坏?我们也没做什么啊!”
阿英姐就不说话了,她自己也是当妈妈的,自己的孩子自己可以打骂可以惯坏,但别人过来指手画脚,就讨人厌了。
又是一个碎片化的睡眠夜,已经是凌晨一点了,周长城和万云累得躺在床上,却还不肯睡去,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周之慎小朋友则是被妈妈用柔软的小被子裹得紧紧的,躺在爸爸妈妈中间,刚喝过一顿夜奶,睡得正香,两只小短手抬起,只能够到耳朵边上。
“我儿子真可爱!吃得也多,以后跟爸爸一样,长高高!”万云伸出食指,轻轻地摸了摸他那小小的手指,“呀,城哥,你看,他指甲长得真快,才十三天呢,就长了,可以剪了吧?”
周长城也侧过身去看孩子的两只手,是有点长了,怕小孩儿动起来的时候挠到自己,轻柔地摸摸他的小脑袋:“我去拿指甲钳,桂老师在香港给我们买了一套孩子用的指甲刀,放哪儿了?”
万云伸手指了指门外客厅的第二个柜子:“最下面那个抽屉。”
桂老师不愿意爬楼梯,就住一楼,他们一家三口住二楼,二楼三个房间,阿英姐现在过来帮忙,也占了其中一个,因此出去翻箱倒柜时还要小心不吵醒阿英姐。
于是夫妻两个大半夜不睡觉,关上房门,一起弯着腰,给孩子剪起指甲来,动作轻得跟做贼似的。
“小心点,别剪到肉了。”
“等会儿,他是不是眨眼睛了?别动,缓缓,别他醒了,我们又没得睡。”
“千万别剪到手指头,要是流血了,桂老师恐怕会拿棍子打你。今天我抱着他在楼下,放他下来睡觉的时候,不小心磕到这小尾巴的屁股,他扁嘴想哭,不过拍两下就不哭了。”万云看剪得差不多了,小嘴叭叭跟周长城“告状”,“你不知道,桂老师对我吹胡子瞪眼的,说我怎么带个孩子手脚粗重,也不晓得温柔一点。我跟桂老师认识这么多年,还没这么被他说过。”说着又皱鼻子,点了点周之慎的小脸蛋,“小不点,告诉你,妈妈虽然很爱你,但以后你要是调皮闯祸了,桂爷爷宠着你,我还是要打你屁股的!”
无辜的周之慎小朋友被剪光了“利爪”,此时睡得发出奶呼声,对妈妈的话毫不知情。
周长城收拾好指甲刀,放在房间的桌子上,糗万云:“我儿子乖着呢,怎么会闯祸?”
万云便去捏周长城腰间的软肉,娇横他一眼:“反正以后他要是不乖了,我们肯定要严加管教。”
周长城避开周之慎,被捏得想笑出声,眼角却瞄见儿子又动了动嘴巴,夫妻两个霎时又不敢轻举妄动了,赶紧乖乖躺下,一个大汉不一定制得住他们两个,一个不到十斤重的熟睡小婴儿倒可以。
“城哥,看你这两天下班都很早,昌江不忙吗?”万云拉过被子,盖在身上,跟丈夫说起话来,她记得往年的年底,他们经常忙到年二十八九才放假的。
周长城把手臂折起,放在脑后,双眼没有什么情绪盯着天花板,这些工作的烦心事他并不是很想对万云说,现在小云每一日看起来都很幸福,就让她如此单纯幸福一阵子再操心生计的事情也好。
但已经做了这么久的夫妻,万云怎么会看不懂周长城脸上的表情,她把手臂跨过周之慎,握着丈夫的手:“怎么了?这么沉默,工作不顺利吗?”
本来周长城想说没什么,但想想之前很多口角矛盾,就是因为不及时讲清楚,后面才闹出争吵的,自己也确实需要抒发,想了想,就把昌江最近发生的事情说了,姚生突如其来的焦躁和脾气,前天还来了个杨志荣,杨志荣的出现,就意味着两人的项目团队要开始抢占工厂的机器排班,每个人都认为自己的项目更应该优先,现在才开始,还看不出更多端倪,再过一阵肯定就会有很多的竞争。
“原来总部有什么风吹草动,梁志聪还会提醒一下我,但现在我主动去问,他也只说一切正常,让我好好工作。”周长城本想找梁志聪打听,香港那头为什么突然有几个工程师集体辞职,有消息传来,除了工程师,还有其他岗位也有人在走,不乏高层,今年的人事变动似乎特别大。
梁志聪的原话是:“只要姚生在,公司和工厂在,客户和订单在,每个月按时出粮发工资,就不用操心其他的事,做好自己手上的工作就行了。”
话是这么说,周长城还是觉得有点不对劲,可他也猜不出来什么原因,总不至于香港那边也弄出什么红包事件,进了纪律小组吧?
万云这才知道城哥自从在年初回归昌江后,竟发生了这么多的事,不禁对他的状态感到担忧。
就是周长城自己都感慨:“之前我刚从生产岗转入设计岗,天天都担心公司不满意我的工作表现,又让我倒回车间去上班,所以不停去夜校学习,保持进步。可真正自己带领了部门后,才发现之前的日子过得很简单,累的是身体,埋头做事就行。现在累的是心,要不停揣摩上级的意思,还要不停跟自己的平级互相消耗精神。小云,别人能感受到人与人斗其乐无穷,我身在其中只觉得烦。”
“还有,那个罗四桢,姚生明明那么生气老罗送来的产品合格率低,却还是愿意再给他一次机会。”周长城眨眨眼,“我可能是境界不够,真看不懂。”
万云自己也是个小老板,脑子转了转说,慢慢地说:“我可能可以理解姚生的做法,你姑且听听有没有道理。姚生生气是真的生气,但一个能做到要求的供应商确实比较难挖掘,看你们以前审过多少下游厂子就知道了,而且那个订单已经到交付的地步了,所以气过之后,姚生还是决定把这次合作完成。如果老罗能在见过姚生后,及时弥补,其实就是给了姚生面子,姚生自然觉得自己面子大,有能量影响别人,他不会管下属和供应商之间如何有矛盾,只会认为去解决这些冲突就是下属应该做的工作,不然就是工作不到位。而且听你说罗四桢的态度很好,姚生认为他还是能继续指挥人家替他做事的。所以,其实重要的不是下属的情绪,也不是罗四桢的反复,而是姚生自己能在其中感受到多大的权利和自尊满足。”
还有一点,万云没有说出来,罗四桢没有把周长城放在眼里。
刚开始周长城去找他,罗四桢或许忌惮退让过,可过了之后,就不会认为昌江一个员工对自己的威胁有多大,除非该员工有一票否决权,可周长城就是没有嘛,否则罗四桢并不会认同周经理能与他这个老板对话。不论是罗四桢本人还是姚劲成,都是一个组织的话事人,老板只对老板谈话,决策者只对决策者谈话。
男人与男人之间,慕强和臣服如同动物世界,等级分明。
万云之所以能够感受到这点,就是因为在她当老板的这几年,供应商,还有其他一些小合作商对她和对她的员工,完全是两样态度。
像是万风如今跟着万云在做事,他去跟供应商和房东街道等人沟通,明显就处于下风,人家不愿意跟不能做决策的人对话,但万云这个当老板的去了,尽管她是女人,也更容易拿到一个更利于餐馆的优惠和决定。
不能怪人家势利眼,换了万云,万云也不愿意和不相关的人说太多废话。
周长城被万云这么一点,顺着她的思路,拐着弯儿也想到了,罗四桢这人再平易近人,成日周经理周工地叫,其实他只有对着姚生的时候,才真正展现出下游供应商会有的下位感,而姚生要感受的就是处于上风的掌控一切的快感,所以他愿意再给罗四桢付后面的款,看老罗的退让。
听起来还挺伤自尊的,原来是真的自己太过弱小了。
“小云,这阵子,我时不时都在想,打工没有出头天。”尽管夜已深,明天还要正常上班,可周长城还是想跟万云敞开来讲,“我好像越来越不甘心了。”
不甘心久居人下,不甘心每个月拿一千来块钱的工资,不甘心把很多的主动权交到他人手上,不甘心自己青壮时期将时间全都奉献给昌江,一个如今令他充满怨怼的地方。
别看万云的生意一直都不大,可她从未给人打过工,在赚钱这件事上,她只想尽可能地去抓住主动权,当然也是因为原先在平水县电机厂那种庞然大物的突然倒下给了她极大的不安全感,连“铁饭碗”都会被打碎,那还有什么是恒久的?只有自己的这双手。
“城哥,你是不是对董孝武说的那些事心动了?”万云还是了解周长城的。
周长城点头:“说不心动是假的,他走之后我就一直在想这件事。董哥说的排水管材,我做过两个这样的单子,国内的报价利润如何我不清楚,但如果出口的话,昌江的利润率可达40%,甚至50%,虽然是有汇率的因素存在,但在我们这行来说,这个利润率是令人瞩目的高,我们是很愿意做这种单子的。”
“而且按董哥的说法,他就是要走基建和建筑这两方面的供应订单,你也看到了,整个深圳就像个大工地,市政府的规划也很宏大,自东往西,从关内到关外,四处是机会。他要是真有路子,哪怕一年给三两个单子,到手利润有15%,就够一个小厂开张,养活十个员工了。”周长城平时是会参与到报价的会议里去的,他对材料和成本都很清楚,至于设备方面,则是对应着罗四桢那个厂子大致算出来的。
“那你”万云咬了咬唇,她感受到了周长城的激情,自己也跟着向上起来,转过去看入他的眼睛,“那要冒一冒险吗?我说句不好听的,要是做不成,还能学宝生哥回头找公司上班,反正以你现在的经验,不怕找不到工作。家里不用担心,广州的店铺和云记快餐都有进账,我能顾得上。就是桂老师借给我们的装修款得慢慢还。”这是他们两个目前唯一的外债。
“不过,要租厂房,还要买机器也很麻烦吧?”万云问,且看他们找房子多折腾,跑了多少地方就知道了。
周长城就把罗四桢想卖厂房回福州建厂的事情说了,他笑道:“我都没察觉到,其实我一直惦记着人家的厂房。不过价格实在太贵,他开价四十五万,我们现在哪儿有这个钱?董哥就是要找同一条船上的人,不见兔子不撒鹰,我要是对他空手套白狼,恐怕大家后面连朋友都没得做。”
“开价四十五万。”万云仰躺,喃喃念着这个数,是很贵,就是把房子卖了也凑不出这个钱来,不过平日里,大家出门买个菜都要讲价,罗四桢开这个价格肯定就是预备人家去压价的,价格定然要降,但也还是太贵了。
周长城看自己把公司里发愁的事也传给了万云,手跨过中间的儿子,去握住她的:“别想了,我已经想了有一阵了,现在有机会,确实抓不住,也很可惜。”
万云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要是差个三五万,到处找找钱,凑凑就行了,可是四十五万,实在困难,她看城哥脸上的笑有点勉强,就坐起来,把周之慎这个电灯泡抱到里面去,自己睡过去,跟周长城相拥起来,他们经常这样,说话说着就会互相拥抱去安抚对方,给对方一些亲密的支持。
刚开始的十几秒,一切都很温馨甜蜜,可没一会儿,就不对劲了!
这男人在如此烦闷的情况下,手脚还不老实,把头埋在万云胸口,又把她的手往下拉去,一上一下地滑动,闷闷地哼着,带着浓重的欲求不满的嗓音问她:“小云,什么时候才能好?它都快等一年了。”
“周长城!”即使已经生了孩子,两人赤诚相见无数次,万云还是容易了脸上发热,用了点力气捏他下方,这下可把男人的火都勾起来了。
周长城一翻身,立即把万云压在身下,顾不上其他,毫无章法地俯身去亲吻她身上的每一寸,闻着奶香,色心大起,但被万云推拒着,听她软软地说“还不行”,周长城只好把人大力地搂住,用了点力气去压她,仿佛要把人嵌到自己身体里,嗅着她身上的味道:“小云,你帮帮我”
闹了好久,周长城才起来换裤子,又从保温壶里倒出水来,拿了一次性的小手帕给万云擦手,那水壶里的水本来是给儿子泡奶粉的,现在倒让他爸爸倒出来给他妈妈洗手了,真不害羞!-
万云生了孩子,各处的朋友都打电话来道喜。
江曼说现在年底了,她公司要跟各客户对账,实在过不来,就让葛宝生做代表来看孩子,她则是要等过了年才有空到深圳来的,让万云可千万等着她。
朱哥和冯丹燕那头也有好消息传来,他们在琶洲找到一块住宅地皮,已经跟当地村民洽谈买下来,地花了十五万,在办手续中,朱哥准备自己组施工队建楼,反正一切都是现成的。
“阿云,你还记得前几年,朱哥被杀千刀的钟大海打破脑袋的那次吗?”冯丹燕的大嗓门在电话那头响起,“就是靠近广交会馆的那栋烂尾楼,老天有眼,他们村委拖了四年,终于开口说要重新搞了!我们新买的地皮离那儿十多公里的路,要是真能落成,他们赔朱哥的商铺,我就拿来做商店!”
“那可真是好事!”万云一直记得这件事,当初朱哥后脑勺都开瓢了,还欠了不少债,丹燕嫂跟他一起熬过来的,“什么时候能建好?”
“还不知道呢,现在只是有人起了个头,你也知道,这种集体的东西,不开个三十轮会,最后都出不来结果。”冯丹燕其实也有点没底,但终于有人在提起,好过之前一直沉寂没响动,“还有人问朱哥要不要继续承包这栋楼,但朱哥说这栋楼克他,他不想接这个工地。”
万云觉得好笑,可又觉得有点道理。
丹燕嫂继续说:“不过我和朱哥商量过了,家里三个孩子,商铺只有两个,要是那栋楼真能建成,我们就多赚钱,买一个给小妮儿当嫁妆。别看现在那儿还是农田,等小妮儿长大,肯定就旺起来了。”
万云摸摸横睡在自己旁边的周之慎,阿英姐给他穿了厚厚的小袜子,胖乎乎的很可爱,看得人心里发软,原来当父母是这样的感受,一切都想着要考虑孩子的眼前和未来,朱哥和丹燕嫂如此,她姐和姐夫对甜甜也这样,其实城哥昨晚说想自己做生意赚钱,是为了自己,可也是为了孩子和家人。
“丹燕嫂,你和朱哥是越来越好了。”万云打趣她。
冯丹燕根本不知道害羞两个字怎么写,她“嗐”一声,认下这声赞同,又跟万云说起其他事情来:“朱哥不是一直在跟工业区那个拉哥搞关系,想包下他的工程吗?”
万云的心揪了一下,不免又想起工业区的那场骇人的大火:“那头怎么样了?”
冯丹燕在电话那边都摇头:“哎,阿云,以前朱哥老说我头脑简单,我现在才发现,不是我太简单,是别人太复杂了。你看,其实就是要重建三栋楼,拖拉了一年也没下文,那地方还在工业区那块值钱的区域,本来应该很快速就能建起来,可从年初,一直争到年底,拉哥也没扯出个结果来,产权太复杂,顾虑太多了。我听朱哥说,出得起钱的不愿意拨款,出不起钱的又催促着快点重建。”
虽然那头的事跟万云没什么关系了,她心里还是忍不住可惜,多好的地方,拉哥这回真是损失惨重。至于那几个纵火的人,在今年七月份的时候已经判刑了,因为没有抓到背后挑唆的人,主犯判刑二十五年,三个从犯判了十六年,已经在服刑了。
可这几个人都没有给拉哥和当初商户的老板,包括被烧死烧伤的人一丁点儿赔款,所有人都只能自认倒霉,各自养好伤口。
想到这里,万云挂断了冯丹燕的电话后,让阿英姐出门买菜去一趟快餐店,帮她把万风喊回来,万云让万风去找个正规的保险公司,买个价格中等的商铺保险,费用一年一年地续,她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没一会儿,万云给在上海的林彩虹拨去了电话,前两日彩虹打电话过来,万云正焦头烂额给哇哇大哭拉了一兜的周之慎换尿布洗屁股,两个朋友只是说了几句话,就说了再见。
林彩虹在上海听闻万云生了孩子,叫着说要当孩子的干妈,还给万云寄了好多双小男孩儿穿的皮鞋,不过显然她没有给小婴儿买东西的经验,那些鞋子大的得等到周之慎一岁才穿得上。
林彩虹没有买大哥大,也没有拉电话线,她还租着之前的那个房子,偶尔才跟万云联系,看到万云呼她BB机,便在对面的店里打了回去:“阿云!”
“彩虹,你好吗?你寄来的皮鞋我都收到了,做工很好,谢谢!”万云没有提大小的事,那是人家的心意,反正后面总有机会穿上的。
“真想看看你和周长城的小孩,肯定长得好看!”林彩虹拉紧身上的羽绒服,上海降温了,风大,她在渐渐适应这座比广州冷的城市。
“等天气好点,我拍了照片给你寄过去。”万云笑说,问她,“有几个月没联系了,你怎么样?一切都好吗?现在应该都适应了吧?”
林彩虹:“麻麻地。还过得去,每天都有事做。”
“阿云,八月份的时候,我悄悄回了一趟广州,只跟阿火说了,其他谁也没告诉。”林彩虹一个人漂在上海,偶尔还是会想回广州看看,“我原来的那家农贸公司还在,不过丢了好几个大客户,现在只是集中供番禺的几个老客户了。”又带了些嘲弄说道,“当初我亲生父母和叔叔婶婶死命抢过去,却又不善经营,本来已经走出了番禺,现在又往回缩,我说这些都觉得丢人。”
万云隔着如此远的距离,都能感受到林彩虹的郁闷和无奈,自己一手一脚建立起来的心血,就这样毁在别人手上,就算是已经丢下,也会心痛的,她安慰道:“彩虹,往前看。”
“是要往前看,所以待了一周我又走了。”林彩虹吸吸鼻子,缩在别人的店里躲风,“从广州回到上海后,我就在我租的小区附近,开了家专门卖水果蔬菜的小店,都是从苏州运过来的新鲜瓜果,中秋还卖了大闸蟹,现在年底,生意勉强过得去。”
万云真是佩服林彩虹的生命力,脱离原有的桎梏,说干就干,一个女孩子在陌生的大上海,竟还能重头再来:“彩虹,你真厉害!我当时怀着孩子,为了开餐厅,光是在深圳找农贸供应就头疼。”
林彩虹笑笑:“什么厉害不厉害,都是老本行,一辈子做农民的料。”不过对她来说,跟土地和从土地上长出来的瓜果打交道,很令她有实在感和亲切感。
“阿云,我”林彩虹忽然支支吾吾了起来。
自从林彩虹北上后,万云就很少听到林彩虹说话这么不爽快了,她也不催,等林彩虹自己说。
林彩虹咬咬牙,开口:“阿云,我知道说这话挺麻烦你的,但是你现在餐厅还要人吗?能不能再让彩霞到你那儿打工?薪水跟其他工人一样就好。”
万云顿时有点失望,甚至有点生气,她该生气的,如果说上一回在广州开店,彩虹把彩霞送过来,虽是她当姐姐的一个私心,可也缓解了万云当初的用工荒,一切都好说。可后来林彩霞自作主张不干了,她们姐妹还在自己店里上演一场大龙凤,弄得万云着急忙慌重新招员工,后来最让她反感的是林彩霞还到金牛快餐去上班了。
自从大火之后,万云就再没听过林彩霞的消息,忽而听到,都觉得这人有点陌生起来,拒绝林彩虹的话也很直接:“彩虹,我店里没有她的位置,我也不想再让她过来。”
林彩虹预料到万云会拒绝,可还是尽量想帮妹妹争取一下,此刻她不再是个能挣大钱的林老板,也不是个勇敢独立的女孩儿,而是跟万雪一样操心的姐姐:“阿云,请你考虑考虑。我之前回到广州,听说她的手臂被高温烤伤了,留了个很长的疤,她回到番禺,让我叔婶和爸妈他们出钱找我,但被他们拒绝还打了一顿,现在在阿火那里帮忙搬菜。阿火那里全是赤膊的大老粗们,她一个女孩子,我实在是”
“彩虹,你现在在上海也开了店,为什么不把彩霞带到身边?”万云打断林彩虹的话。
可林彩虹却奇异地沉默了一会儿,万云却福至心灵地明白了,彩虹不放心林彩霞,她始终认为妹妹会开口劝她回广州去,她担心自己的行踪暴露。
“彩虹”万云有些无力起来,她实在不愿意掺和她们姐妹间这种麻烦的相处中去,“彩虹,真的不适合,彩霞要是在阿火那儿不方便,就让她进包食宿的工厂,宿舍里住的都是女孩子,那就不怕了。”
林彩虹还是没开腔,任由着上海的冬风吹过自己已经流泪的脸颊,她知道自己的卑鄙,不想让林彩霞麻烦自己,就推去阿云那里,从哪个角度来说都不是一个朋友该干的事、该提的要求,可彩霞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实在让她这个当姐姐的心痛,也罢,阿云现在有了孩子,生活状态肯定比之前更复杂,不要勉强她,于是擦干泪,尽量平静带笑说:“阿云,不说她了,人各有命,让她自己想出路吧。我们好不容易打电话,也说说我们自己。”
万云也尽快把刚刚那阵不愉快忘掉,就说:“我现在整个人无趣得很,我姐让我这个月子坐久一点,最好坐到过年,现在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谁来跟我讲话,我都只能说孩子的事。”
林彩虹笑了一下:“肯定很幸福吧?”
“孩子不哭的时候还是很幸福的,哭的时候就想把他塞回肚子里去。”万云又问那个老问题,“你在上海有没有遇到合适的对象?”
“没有,我天天忙着看店,愁着生意呢。”林彩虹只要不说到林彩霞和番禺的家庭,就很容易开朗起来,但说到“对象”两个字,她说,“对了,我回广州去,还见了下袁东海,你不知道那胖子现在瘦成皮包骨了!”
听到袁东海这个名字,简直恍如隔世,不过万云还是问了一句:“之前你不是说他要开店吗?开得怎么样?”
“阿云!爆炸性新闻!袁东海又被卷走钱了,还是那个刘秀玉!”林彩虹恨不得钻过电话线在万云面前说,“我回去的时候,刘秀玉刚走没多久!袁东海正四处打听她去了哪儿!”
“啊?”万云瞬间坐直,袁东海和刘秀玉的事儿怎么那么多,“快说快说!他们不是结婚了吗?”
林彩虹抬头,拍拍脑袋:“此事说来话长,你让我捋捋思路。”
“就是去年大火之后,袁东海和刘秀玉卖了一波年货,就回到番禺,在阿火那附近租了个房子,后来刘秀玉让袁东海找地方开跟你那样打饭的快餐店,袁东海就说要先结婚,没想到刘秀玉竟同意了。”林彩虹满脑子都是袁东海和刘秀玉的八卦,真是一下子不知道从哪里说起,“但是你也知道,袁东海和刘秀玉都不是广州的,回老家领证天远地远,刘秀玉就哄袁东海说她有个亲戚在老家民政局做事,人不到可以帮忙办结婚证,给几百块钱就行。”说着她叹口气,“胖子就给了刘秀玉五百块钱,过年之前,刘秀玉就拿了两张结婚证过来,还像模像样地请阿火他们几个人吃了饭。”
九十年代户籍制度很严格,试婚男女领证是要回其中一个户籍所在地的,袁东海已经十几年没回过老家了,他也不想回,刘秀玉能把证件办了就最好,何况他本身对这种法律上的证件概念并不深,观念上,更倾向于请朋友吃饭喝喜酒,那就是事实婚姻。
袁东海那时还挺得意,觉得自己娶老婆不用花彩礼起房子,省下一笔钱。
“然后呢?”万云追问。
“后来就精彩了,领了这个证后,袁东海和刘秀玉还是甜蜜了一阵的,他们想开店,又觉得在海珠开成本太高,于是兜兜转转又回到了番禺市桥,还让阿火给他们送菜。你也知道番禺人气跟海珠相比,还是差了点的,阿火跟我说,袁东海的那个店生意很一般,刘秀玉是掌柜收钱的,有时候那些供货的钱她都扣着,非得让人上门催才给,店开了没有两个月,又开始嫌袁东海脑子不灵活,不会做生意,两人吵架吵得狠的时候,刘秀玉就不让袁东海进屋睡觉,袁东海只能到阿火那里去挤。”
真是感谢阿火这个大嘴巴,林彩虹才能把这些事了解得一清二楚。
“大概就是七月初的时候,天气热,人也躁,生意不好,之前的钱全都搭进去了,袁东海再次被刘秀玉赶出门的那晚,第二天他买了肠粉回去哄老婆,结果发现刘秀玉卷铺盖走了,租房里和餐厅里所有的钱,全都被那女人给拿走了。”林彩虹说起这个都觉得心有余悸,这刘秀玉可真是个人物。
万云都惊住了,问:“她图什么啊?不是跟袁东海都领证了吗?”
“假的!”终于说到这儿了,林彩虹呼了一口气,刚刚因为林彩霞郁闷的心情都跑光了,“刘秀玉留了纸条给他,说他穷,给不了女人好日子,她走了,让袁东海别找她。袁东海拿着纸条和结婚证在房里大叫刘秀玉的名字,他们那房东听了觉得吓人,过来看是什么情况,结果发现那两张结婚证书上的印章都褪色了。还有她说她老家是刘成县,可根本就没这个地名!
“后来胖子不死心,硬是想去找出刘秀玉来,甚至倒回去之前他们认识的那个酒店里,一个个地追问原来的老同事,结果发现刘秀玉这个名字也是假的,人家用过三个名字,刘秀秀,刘芳芳,刘秀玉,都不知道哪个是真的。”
“天啊!”万云呆坐在沙发上,新闻报纸上很多这样各处作假的人,真没想到会发生在认识的人身上,尤其是袁东海身上,但想想好像又一点也不意外,她无言以对,之后又一声叹息。
林彩虹也说起了瘾:“反正后来袁东海发疯一样找了她一个多月,可人早就消失不见了,也不知道还要再往哪里找,他回来后就把那个快餐店关了,在出租屋里躺了一个多月。阿火他们以前一起住上下铺的几个兄弟,看他跟个死狗一样,就天天去拉他出门吃饭喝酒,他才慢慢走出来,现在又推着板车在附近卖鱼丸。你说他”林彩虹恨铁不成钢,现在是联络少了,怎么说曾经也是关系不错的朋友,“折腾这么多年,他怎么又活回去了!?”
“那他”万云一下子觉得从前和袁东海的那些龃龉全都不算什么,这也太惨了,“他所有的钱都被卷走了?”
说到这个,林彩虹却神秘一笑:“没想到吧,袁东海对刘秀玉也防了一手,去年她找到胖子,要跟他重归于好的时候,胖子当月就把一张一万五还带着密码的存折让阿火替他藏了起来,别看阿火对着我们这些人嘴巴大,但给兄弟藏钱嘴巴却很紧,竟一丝风都没透露出来。这笔钱在他们‘领证’后,关系最好的时候,胖子都没提过。”
万云那坐过山车的心情一下子就回落了:“还好还好,留得青山在,人没了,至少钱还在。”随即又说,“不对不对,那人本来也不是他的人,不在就不在了。”
反正每次说起袁东海,林彩虹和万云都能迅速找到话题,因为这人总能很容易给人提供聊天的素材,两人关于林彩霞的那一段已经过去,说完袁东海,感慨一番,又快快乐乐地挂了电话,还是好朋友。
而今晚在番禺收档后的袁东海,又穿着他那身旧旧的大衣,吊儿郎当地回了租房,“吭呛吭呛”放好板车,洗个澡后,从租房下来,晃荡到阿火那儿一起喝酒,随后,几个老混在一起的弟兄又觉得大冷天的喝啤酒没意思。
其中有个男的猥琐地笑道:“走,影视厅新来了片,半夜就会开始放,去看看。”
袁东海和阿火等人到了夜里都无事做,都是有火力的年轻男人,自然嘿嘿笑,勾肩搭背嚷着去了影视厅,看那新来的“片”。
谁知那新来的片,就真的是新来的电影,众人一阵“切”:“搞咩啊!我地要睇咸片,唔食斋啊!”
但来都来了,那两毛钱的票都买了,只能坐下来看,在黑暗的、充满了烟酒味的、窄小的影视厅里,播放的正是今年火爆上映的《大话西游之大圣娶亲》,随着周星驰和几位美丽女演员各类的爆笑演绎,他们兄弟几个笑得毫无顾忌,太无厘头了,还人是人他妈生的,妖是妖他妈生的。
一直到卢冠廷那低沉忧伤的声音响起:“苦海泛起爱恨,在世间难逃命运”
至尊宝附身在夕阳武士身上,一阵风沙吹过,他揽住紫霞仙子转世的凡人拥吻,人世间爱与情团圆,袁东海手上拿着一瓶啤酒,打着酒嗝,本来在大笑着,忽然眼睛里的光芒消散,在无人看见处,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电影的结尾,抱得美人归的夕阳武士看着至尊宝的背影说:“你看,他好像一条狗诶。”
第218章 第 218 章
周长城觉得自己今年的变动是真的大, 这种变动体现在人生阶段和工作情况中,有好有坏。
桂老师从香港回来,一家人团聚。周之慎出生, 他和万云升级当父母。漂泊九年, 终于在深圳买下房子安家了。这些都是发生在他身上的好事。
但是工作,工作方面,真是一言难尽。
从前在国营厂,周远峰和周围年长同事的经历都在告诉他, 只要努力上进,上级和组织会看到你的个人品德和技术水平,那往上走的概率就会很大。而进了昌江,周长城不敢掷下豪言壮语, 说自己是公司最拼命的那个人, 但绝对敢说, 他是尽了自己全力去拼搏寻找和保住自己位置的人。
所以在周长城朴素的心里认为, 只要努力,只要一心向上, 那股不散的心头气在,就一定会在昌江越来越好,位置越来越不会动摇。
但是今天,这个只有姚劲成、梁志聪、周长城三人参加的会议中, 打破了他那种“只要努力就会有好结果”的信念,变数实在太多了。
昨晚,周长城和万云两人在床上说了很久的话,后面周之慎又醒来哭了两回, 早晨起来时,周长城就比平时晚了半个多钟到昌江。
丁万里远远就看到周经理进门了, 立即跟在他身后,小声说:“老大,刚刚梁工过来找你,我说你下厂看料去了,没那么快回来,他让你一上来就去姚生办公室,说要开会。”
周长城笑着看了下丁万里,这小子还会给他打掩护:“知道了,我现在过去。”
养个孩子可真不容易,周长城这阵子也熬得辛苦,他匆匆喝下半杯咖啡,拿上笔记本和签字笔往姚生办公室走去。如果是开一些较高层的的小型会议,姚生都会叫他们到办公室里去,边喝茶,边聊天,边把工作给说了,以示亲近。
办公室只有姚劲成和梁志聪在,有些设计方面的项目,周长城都是要参与的,他可能不会参与全程的出图,但有部分需要画图和审核,且因为他是项目部的负责人,所以一定要知道整个设计过程中的技术点,避免在实际生产中出现一些不该有的低级错误。
刚开始,姚生让他坐下,周长城主动泡茶倒茶,三人说到欧洲一个大型工业展览公司做的塑料支架的订单,这个项目的成品很大,但技术难度一般,周长城也参与了一部分的模具设计,所以也要他来听听变动,最终图纸肯定是在梁志聪审核过后才下厂生产的。
姚劲成看人来了,就说:“客户那边估计还是想再做得个性化一些,我听销售的同事说又反馈了改动要求过来,暂时还不能做生产。”他看了低垂着眼洗茶的周长城一眼,继续讲,“周经理,你手上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往后就专注在项目管理上,设计的东西还是要全盘交回给Frankie.”
热水的温度从茶杯里传递到周长城手上,他被烫了一下,微微抬起眉头,又看向坐在自己右手边的梁志聪,见梁志聪似乎一副不见怪的样子,显然是早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
别看梁志聪对下属说话刻薄,甚至对同级的同事也保持着彬彬有礼的距离了,那是因为他在工作方面对所有人都有要求,周长城观察过他,在整个公司里,梁工不惧任何人,哪怕总部还有不少比他职位更高的,但他真心敬佩的只有姚劲成一人。无他,就是因为姚生并非不懂技术的老板。
设计部门最高的领导梁志聪都无甚反应,周长城能拒绝的余地就不大,只能无声地点头。
“好,既然周工那头的工作量太大,我会在审核流程上再做点调整。”看周长城点了头,梁志聪开口接了上去。
姚劲成也满意两个员工的配合。
周长城看姚劲成和梁志聪两人的对话如此顺畅,便放下茶杯,往太师椅后面一靠,脊背过分放松,有点弯曲,静等下文,看来今天是“杯茶释兵权”的会议。
“周工,现在我们公司在不停扩大发展,往后项目的流程和人力资源的分配,都必须要清楚明晰。项目的事,目前就你和杨工为领头,暂时以客户地区来划分。”姚生会把自己的一些管理思想跟下属去分享,说到这些正经事,他的声音就会变得很冷淡,几乎毫无感情,“原先让你在广州担任设计组长,也是因为我们技术方面的人力资源不达标,现在到了一定的发展阶段,我思考过后,认为你还是专注于带项目部的团队就好。”
周长城也维持着没有表情的脸色,等姚生往下说。
“现在我们的主力到深圳来,一切要打开新局面,不能再抱着广州厂那种老的管理方式来了。大陆现在高校的毕业生不包分配工作,有不少工科大学的学生都在珠三角投简历,我已经让赵前进去网罗那些新鲜血液,至少要把新人才先拉进公司,慢慢培养。”姚劲成的计划是一环接一环的,他要做的事,立刻也不能耽搁,“深圳的设计团队一定要搭建起来,Frankie全权负责广深港三地的设计管理。那既然各部门的人员和分工开始完善,人人各司其职,周工,到时再让你一人身兼多职,就显得不合适了。”
姚劲成有他自己的出发点去考虑,因为他是老板,肩负的是整个公司的战略和存亡,他手下任何一个员工都可以轻易递上辞职信,换个东家,但是他不行,他是和昌江彻底绑在一起的,荣辱与共,为了公司更好地往前发展,他是一定要平衡所有团队人员和职责的,来不得半点感情用事。
在前面,已经有个杨志荣来分走自己手上的项目,周长城已有不满,这时他抬起头,既能理解姚劲成的安排,但那股不忿又涌上来,这些项目一旦分走,奖金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在公司管理上,姚生是个颇为无情的人,正是因为他的思考和战略方向带有机械性、冷血行和正确性,所以才能够把企业做大做强,他是那种真正的抽慧剑,斩杂念,一心奔着实现目标去的人。
而不论是梁志聪还是周长城,甚至是杨志荣叶益豪等人,他们在专业上做得再好,开会的时候嘴巴说得再天花乱坠,也没有姚劲成这种坚毅的的毅力和冷酷的决断思想。
或许是屁股决定脑袋,人到了什么位置自然就会思索那个位置上的事,周长城等下属会因为细节工作而感到自我消耗,可姚生的这种自我消耗很少,他不会管员工原来为公司做了多少贡献,也不会认为该人在公司的发展进程中发挥了多大的贡献,他只会认为员工能发光发亮,从无名小卒成长到可以坐在这间办公室开会的人,完全是因为公司提供的平台。甚至个人和公司互相成就这种话,姚劲成都是不认可的,他只认可自己的每一分成绩。
本来,周长城还带着一点天真的念想,姚生招了杨志荣,虽说是分两个项目组,但他是昌江的老资历,人手也比杨志荣更充足,一山不能容二虎,这两个项目组迟早要合并成一个大部门,到时候他周长城还是能稳登宝座,甚至做到项目部的总监。
可现在周长城看明白了,姚生和总部的人力资源配置上,就没有给他周长城这个继续上升的架构和空间,甚至往后想,哪怕杨志荣比自己厉害,也不会有这个空间。
姚劲成从根源上就掐断了这个可能。
失望逐渐弥漫在周长城心里。
今天姚生一上来就说让他把设计组的组长之位让出去,周长城不自觉皱眉头,因为他最开始的转岗,就是从设计助理起步,一步步在姚劲成和梁志聪两人面前跑出来的。设计组之于周长城,就像是他在昌江最初的根基。
现在不是失望感,周长城而是感受到了一种危机感。
这种危机感,跟他1987年在平水县电机厂作为临时工被辞退的感觉是很相似的,那就是作为个人意志的被动,不能自己做主,只能等着被安排。
周长城既然做到了项目组的经理,当然也能为自己去争取,跟姚生说能兼任两个岗位的工作,但他张张嘴,最后又选择闭上,没有用的,只要昌江的皇帝一日是姚劲成,周长城在他手底下就只是个点来点去的棋子,就算不辞退他,姚生至少稍稍示意,就能把周经理这个岗位给架空。
老板若是不分项目到周长城手上,每次基础的开会都不叫他,让他坐冷板凳,不用半个月,不论是下属或是其他部门的人,立马就能有人看人下菜碟,就能踩着他往上爬,那他这个经理就当得索然无味了。这是职场残酷的地方之一。
当姚劲成发表完了“人力资源重新分配”这一番高谈阔论后,他的办公室里至少有十秒钟的安静。
这是一种掌控着有限权限的上位者对下位者试探的沉默,姚劲成说完让周长城退出设计组那些工作的时候,他也想看看周工会有什么样的态度,是激烈反抗还是沉默接受。
而梁志聪此时也眼观鼻鼻观心,不讲话,他有自己的思量,也认可周长城的工作,但最终决策者是姚生,而公司在壮大,也真的需要做出调整和改变,这种兼任两个大部门的人确实要减少。
而周长城慢慢喝下一杯功夫茶后,也问了姚生很有意思的一句话:“姚生,现在深圳厂设计工程师里,资历最深的是郭顺,如果我要交接的话,是要交接给他,还是直接给梁工呢?”
听到这个权力过大的下属终于开口说话,姚劲成心里有了谱,他再一次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大手一挥:“这种问题你不用担心,我会派香港的工程师先过来,过度一段时间,后面让Frankie重新调整三地设计组的人员安排。”
周长城立即就说:“没问题,设计方面的工作,我今天就列表出来,随时欢迎香港的同事过来交接。”
郭顺这人,从广州厂开始就一直在昌江,尽管不是表现得多突出,但这么多年都无功无过,有一定的经验,带新人是没问题的,如今到了要分自己权限的这一步,也不升老员工。这阵子总部那么多个工程师提了离职,姚生也还是只愿意从香港派人过来,看来郭顺也不会有出头日。
周长城有点看热闹的心态,过了年,恐怕深圳厂又要少一个熟悉业务的同事了。
话说完了,刚好有财务的同事进来找姚劲成签字,姚劲成便挥手,让梁志聪和周长城两人出去。
这对上司下属,半师徒关系的两人,关上姚生办公室的大门,一同走在办公室的走廊里,刚开始都没说话,彼此心情复杂,实在不知怎么说好。
梁志聪觉得周长城从去年底的那个“五百块红包”事件开始,其实一直都有点倒霉,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觉得要给周工一个解释,虽然这些事本身跟他关联并不是很大,他也只是在执行姚生的指令而已,于是他说:“周工,我已经劝过姚生了,你也知道姚生是个有主意的人,他下了决定,别人是很难说服他改主意的。”
除非是事关姚劲成的切身利益,才有回旋的余地。
周长城点点头:“我明白。”
说完,两人就各自走进自己的办公室。
梁志聪是正常办公,而周长城则是带着一肚子气下班回了家。
因为在整理过往的那些设计文件和参与过的设计项目时,他发现自己的工作量真的非常大,但凡是超过十万美金的大型模具和订单项目,全都有周长城的签字和审核意见,所以他在昌江,拿了一个人的工资,却做着至少三个人的工作。
虽然从个人能力上来说,是得到了很大的提升和拓展,但周长城却也是后知后觉察觉到,自己的付出和所得,是那样不相符合。更让他难受的是,如今姚生还在不停削减他的影响力,这是一种变相的反对。
到了夜里,周之慎醒来后哇哇哭,肚子饿了要吃奶,万云撩起衣服,转过身去,拍拍这小屁孩的屁股:“喔喔,好了好了,不哭了,快吃,吃完赶紧睡觉。”
周之慎吃上了口粮,立马就哼哼唧唧地消停了。
旁边的妻儿一醒,周长城也跟着动,开了盏小小的台灯,凑过去看儿子的脸,还亲了万云一口,被万云嗔怪着推开了:“好不好意思?别跟你儿子抢口粮。”
大概是被孩子折磨的,万云现在夜里都睡不实在,时刻要关注孩子的动静,她有点困,但还是问周长城:“看你一直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吗?”
周长城心里堵了口气,也想找个出口,就把今日和姚生开会,姚生要求他卸任设计组长的事说了。
万云觉得莫名其妙,问:“姚生现在是想让人替换你,还是怎么样呢?”
愤怒影响人的判断,周长城今天光是情绪上头了,还没有这样抽丝剥茧去分析整个事情,他尽量冷静客观地说:“我认为姚生的意思是要让各个岗位职责更清晰,一个萝卜一个坑,他应该是出国的时候看到了一些现代化权责分明的公司,就想学习一下。像以前在广州厂,大家的权责都是很混乱的,一个人管着好几件事,所以扯皮很多,现在到了深圳厂,各类人员一直在不停招聘和变动,我能感受到姚生变革的决心。”
“他想变革公司管理架构,我作为下属来说,肯定是支持的,但是我只是没有想到这改革的刀子会一次又一次地落到我本人身上。”
万云听得有点迷糊:“你刚刚说你担任了公司多个岗位,但工资跟不上你的付出,那现在姚生把你设计组的事卸掉,不更符合你的要求吗?”
周长城苦笑摇头:“我是个有虚荣心,也是个贪心的人,能抓住的东西,肯定就不会想放开。”
万云一下子就明白了,单手抱着儿子,又伸手去摸了摸城哥的手臂:“那刚刚一直没睡,你是想到什么办法去解决了吗?”
“小云,我想辞职自己干。”周长城是第一次想离开昌江,这是他下午在整理设计组工作的时候,不断冒出来的念头,他发现最近在姚生那儿接受了太多的退让,退到让他极度不适了。
要说是姚劲成的错,也不尽然,他也不是容不下周长城在昌江的发展,只是不愿意再给周经理往上走的机会了,至少目前周长城没有看到上升的空间,如果往后一直当个项目部的周经理,不停重复那些项目工作,周长城认为自己不会甘心,为什么要跟个跑圈的仓鼠一样呢?
万云也没有很意外,更没有反对,因为在前一晚,他们就已经讨论过了,如果周长城决定要出来创业,家里的生活费要如何平衡,她自己也是给别人发工资的小老板,深知自己赚和给别人打工,拿到手的钱是多不同,于是说:“你如果是真的想去做这件事的话,那至少得要个计划。虽然很多时候计划赶不上变化,但是大框架和目标是要有的。”
周长城认同万云的话,他开口道:“我刚刚就在想,既然董哥那儿有订单,我就跟宝生哥最开始那样,以销售的身份接下他的订单,找个信得过的工厂”可话说到一半,他就住口了。
跟葛宝生那种创业模式的话,风险很高,工厂不是自己的,从最初的成本开始,就不可掌控了,更别说后面的生产和出货及售后,多的是能出乱子的地方。如果真跟董孝武那儿达成合作,多坐两个订单,董孝武直接联系生产商就行了,中间根本就没有自己的事儿,那完全是为他人作嫁衣裳,葛宝生就经历过这样的事,这并不是一个最优的解决方案。
周之慎喝饱奶,嘴角还流了点出来,周长城给他擦了擦嘴角,把孩子放在里面,看着他睡着,万云则是撩下衣服,建议:“不如你明天问问董哥的意思,看看这种方法有几成把握?”
第二天一早周长城就在家里给董孝武打了个电话,说了自己的想法:“董哥,如果你这头真有建筑产品类订单的话,我没有工厂,能不能以一个供应商的身份接下单子,再找信任度较高的工厂去做?”
如果是普通的客户,可能就直接对周长城的话拒绝或冷嘲热讽了,可那是董孝武,他听完也不生气,也不认为周长城想占便宜,笑说:“长城,你不想沾责任,就想在中间赚钱,那是不可能的。”
其实周长城也很没底,但总得试试。
董孝武本就是个长袖善舞的人,不然也不能这条庞大的利益链上游走当中间人,还能拿到真实大额的订单,所以对各类人马他都有自己的一套应对方法,对于周长城这种有想法但没实力的,也暂时还没有达成合作的朋友,他笑了笑,语气并不让周长城尴尬:“兄弟,我知道,你在你这个行业里,大概有一定的专业和名声,但是我想告诉你,在我们眼里,这种专业和名声不重要。我之所以会找上你,是因为你是周长城,我和你是关系不错的朋友,认的是你这个人。”
周长城被董孝武说得醍醐灌顶,脑子一下子清明起来,董哥说得对,他要找什么样的供应商找不到,珠三角没有,还有长三角,他想找的其实是一个能够时刻和他站在同一条船上,又可方便灵巧变通的自己人,是自己人,不是合作商。
于是他说:“董哥,我想我明白了。”
但电话那头的董孝武却说:“长城,你只是明白了一部分。董哥我年纪比你大,成日里也风里来雨里去的,现在不是要倚老卖老,就算我们合作不成,我也要跟你讲这个话。你真的想入行赚钱,一定要身体力行,躬身入局,而不是站在干岸上,试探地伸出一只手,碰到一点边缘,拿了点钱就往回缩,没有那么好的事。你伸了手又不尽力,别说赚钱,说不定还得赔钱进去。”
“长城,说严重一点,创业是九死一生的。你认为你不想冒险,但是我这里出来的单子,一个单最少能达上百万,只要有机会,上千万的我也能争取。你要是一点风险都不想担,或只想担部分风险,就在中间拿到好处,我可以负责任地说,这是一点儿可能都没有的。要赚钱,你只能全身心投入,大家共同划船,你的伙伴才会信任你,分钱的时候才有你那份。”
周长城和董孝武的这个电话并没有谈很久,但却让周长城一整日都神思不属,开会的时候,他都有点恍惚,在思考董哥那几句话。
董哥的话其实跟姚劲成之前提到的话很相似,姚生是1947年出生的人,他在二十五岁创业,七十年代初凑了一万元港币巨款,求爷爷告奶奶地开始创业,这才一点点积累下家业,如果当时年轻的姚生不冒这个险,也不会有后来的昌江。
其实董哥和姚生说的是同一件事,那就是亲自踏入这个创业的冒险之旅,绝没有办法假手于人。
周长城只觉得自己愚笨,为什么到了今天才看到自己身上的局限性和平庸?
尽管一直抱怨自己在他人屋檐下,被动地接受一切安排,但他也意识到,自己并非是一个勇敢而主动的创业者,周长城深感自己的思虑实在是太多了,光是踏出这一步,就花费了这样多的时间。
于是那天晚上回到家里后,周长城把重新认识自己这件事,又给万云复述了一遍。
可万云和周长城相依相靠这么多年,从来都有一种妻子对丈夫的认识光环,她觉得周长城哪里都很好,做丈夫是一流的,现在当爸爸,看起来也很不错。
可周长城却一直摇头:“不对,不是这样的,这些都是我本身的身份应该做好的事。可我或许可以做些更深层次、更广阔的事。”
那是什么事呢?
周长城躺在床上,双手交叉在脑后,看着新装修好雪白的天花板在思考,大半个小时后,他说:“小云,我想通了,我真的想辞职,我要自己开公司。从现在起,我给自己五年的创业时间,奔着必须成功的结果去。如果五年后我做不出什么成绩,那就跟宝生哥一样,回到公司去打工。”
五年后是什么样?不知道。
周长城踏出了那一步,他不再被影响,只想跟姚生一样,解决一个又一个的艰难阻碍,达到自己想要的目的。
现在的周长城想通了,除了丈夫、爸爸、员工、亲朋这几个身份外,他还想要发展属于自己的那一部分,去追寻和创造价值,在实践中去认识“我”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我”在如此苍白贫瘠的基础上,跟着时代和命运浮沉,能再走到哪一步?
万云没睡着,他们这几晚因为说话,都睡得很晚,听到丈夫沉着而坚定地说要开公司,要自己干,她也没有觉得不妥,而是拍了拍眼前已熟睡的宝贝儿子,认真点头,给予支持:“好,城哥,那就自己干,去闯一闯,看我们一家人未来的日子究竟会走到哪一步。”
说完,万云坐起来,从房间的抽屉里翻出一本名片夹,抽出一张名片:“这是我在办云记快餐证件的时候,那个代注册的中介吴先生给的名片,这人收费是贵点了,但办事很利落,让你操心的事儿很少。”又把锁着的存折拿出来,“还有一万块,先拿着,看看能怎么用。
周长城把万云手上的名片和存折接了过来,慎重地放好,又抱了抱万云:“多谢你支持我。”
万云笑,又伸手去拍了拍周之慎的屁股:“我们娘儿俩都支持你。”
于是在1995年的最后一日,周长城联系上吴先生,让其帮忙注册一间新公司,名字就叫深圳新云城精密制造有限公司。
第219章 第 219 章
元旦那日, 昌江放了一天假,于是周长城就打电话给董孝武,想请他到家里来吃饭, 但董孝武在电话里推拒了:“长城啊, 我中午和下午还有饭局,咱们改天再约。”
放下电话,周长城顿时就明白了,如果真要辞职创业, 肯定不能仅靠着董孝武嘴里说的那些“上百万、上千万”的单子,一切还是要靠自己,在新年的第一天,他苦笑, 昨晚还心潮澎湃想干一番事业呢, 第二天就发现最大的单子其实是最不可捉摸的。
昨天桂老师回香港去了, 阿英姐今天也放假, 家里只有周长城和万云在,万云顾着孩子, 周长城去做饭,吃饭时,他也不怎么讲话,这个业还没创, 愁就先找上门了。
万云问他是否要去罗四桢那儿探探口风:“你不是说他已经开始回老家建厂房了吗?深圳的机器一直没卖出去,他肯定也缺钱,刚好可以趁机压价。”
周长城放下筷子,现在他有点苦恼, 事情挺多,罗四桢那头要去问;昌江的辞职信要发, 既然要走,怎么也要个交代;如果买机器,钱也不凑手;最可怕的是,董孝武说的单子其实一直是没有落到实处的,对董哥,他是要付出巨大精力去维护的关系。
困难重重如山,光是想想,周长城都觉得头脑发胀。
创业当老板听起来很威风,但面临的问题却是一个做具体工作的打工人所不能想象的,就是每一步都是不确定,永远不知道第二天要面对什么。
“下午我去老罗那儿一趟,你一个人带孩子可以吗?”虽然阻碍多,但周长城想着还是要一个个去做,总不能公司已经委托人去注册了,自己却临阵退缩了,行不行,总得试一试。
“没问题的,你等会儿多烧两壶热水给我备用。阿英姐出去给她孩子买过年穿的衣服了,下午五点多就会回来,别担心。”现在有了孩子,万云吃饭的速度也快了很多,因为总要顾着在旁边的小孩。
周长城出发前,给罗四桢打了电话,问他在不在公司,他想过去一趟。
老罗这人很接地气,尽管之前跟周长城有过争执,但从不和人结怨:“周经理,说什么元旦新年,我是全年无休的,只要有活儿干就不放假。有空过来喝茶啊!”
桂老师回香港,周长城是开着车去,老罗果然在茶室里喝茶,叼着烟工作。
“周经理,节日快乐!新一年,又长大一岁。什么风把你吹到我这里来了?”老罗掐灭烟头,知道周长城不抽烟,也不给他发烟了,“我把这几个单据看完就来,赶着明天出货呢。你先坐,自己泡茶,别客气啊。”
所以周长城愿意和老罗这样的人打交道,他几乎没跟谁翻过脸,肉乎乎的脸上总是带着笑,边泡茶边想,往后等自己开始做生意,也要跟老罗这样,心中对他人都保持一种开放包容的心态,只交朋友,不结仇人。
过了几分钟,老罗那头忙完了,周长城的功夫茶也泡出味来了,是武夷岩茶,味道扑鼻,他倒了两杯,懒得绕圈子:“老罗,你福州的厂建得怎么样了?”
罗四桢抬起戴着金戒指的左手,往脑袋上摸去,诉苦道:“进度慢,缺钱啊!外面的兄弟喊我一声老板,可这老板就是个四处漏风的架子,到处要钱。”
周长城点头,他开始明白了罗四桢的无奈,因为真正走到这里,他发现自己也缺钱得紧,忽然也觉得挺大胆,自己手上还有九千多块钱,就敢上门问人家这开价四十五万的厂子怎么卖:“老罗,你这厂子卖得怎么样?”
罗四桢眼里闪过一点精光:“怎么?帮朋友问,还是周经理你有兴趣?”能亲自过来,又不带其他人,那大概率就是周经理有自己干的念头了。
周长城笑,瞒不过这老江湖:“是有点兴趣,过来跟你聊聊。”
“周经理,你这样的人才,早就不该埋没在昌江了!”罗四桢一听,立马来了劲头,提起放在周长城手边的紫砂茶壶,往他杯子里倒茶水,拿回主场,“机器都在,你进来的时候应该也看到了,再带你走一圈?”
周长城倒是不着急去看厂房,实际上老罗这儿他来了有十几回了,他那十多个员工都面熟了,笑问:“没有同行来看过?”
“有,怎么没有!”老罗喝着茶,伸出手指数着人,“上个月智鑫的人来看,说想开个分厂;前两天华胜的郑工也带了人来看。嗐,不数了,好多个呢。”
“他们都没有意向?”周长城看罗四桢那样,好多个他是不信的,恐怕今年下半年也就刚刚提到的两家过来了。
老罗再次给潜在的买家周长城斟茶:“各有各的考虑嘛,智鑫的人想要找个更大的地方,华胜的郑工跟你一样想自己单干,不过我们价格没谈拢。”
周长城点点头,了然,弹弹裤子上看不见的灰:“那我们下厂再走两圈?”
“行啊,走!”罗四桢在前面带路,嘴里不停说,“现在外贸好做,好多人都在找地方开厂,周经理,你要是真看上了我这里,我们怎么说也是朋友,价格可以好好谈,最重要是诚心要。”
周长城没说要买,也没说不要买,只是跟着老罗往车间走去,这回他看得很实在,行车承重、机器位置摆放、出货口、设备新旧状态、人员数量等,说到工人数量,周长城看了一圈,刚好十个人,但老罗一放手这里,恐怕这十个能留住五个就不错了。
等走到一楼正中位置的时候,周长城似笑非笑看着老罗:“原先在这儿摆着的东芝双合金的注塑机呢?”
“咳,那不是我福州厂里也缺了一台吗?”老罗也不否认自己搬走了机器,这里就要减掉一部分价格了。
原先罗四桢把他这些机器包括租约在内报价在四十五万,周长城还没什么感觉,但走了一圈,他到处给这个厂子扣分,机台维护不足,工人安全意识不强,工厂的卫生通风消防都要重新理一遍,出货口过分敞开,外人随便就能进来,安全系数不高等等。
这一切要素,全是周长城对标昌江比出来的。
罗四桢看周长城那样,大概猜到他在想什么,说:“周经理,你看我这里,已经用了十几年,破是破了点,但一点也不耽误你挣钱。你不能拿昌江来跟我这地方比,昌江的姚老板有钱,地和厂房都是他的,设备是新的,楼也是去年才验收的。我说句难听的,茅厕也有三天香。是不是?”
周长城被老罗这粗鄙的话逗得笑出来,随即他说:“行,老罗,今天看到这儿吧,谢谢你招呼我。”他也没叮嘱老罗别去昌江传播自己对买厂房感兴趣的事,老罗不会这么闲的。
罗四桢有些莫名:“周经理,这就完了?再进去喝会儿茶,聊聊天嘛!”
从周长城进门喝茶聊天到下来看厂房,也不过半个小时的时间而已。
“老罗,茶就不喝了,你报个实在价格吧。”周长城的态度并不热切,因为他心里也有了底价,老罗这儿绝不值四十五万,他出售的只有机器,而不是连着这几栋厂房一起,且重要设备还少了一台,后面够他寻摸的,他还要开价原价的话,那就是在宰水鱼了。
周长城这个老板还没当起来,精明的态度和思想就要先立起来。
老罗看周长城只是问价格,本想含糊过去,又觉得也是个机会:“周经理,四十三万,从上回你来我这儿到现在,什么都没变过,也就是少了台东芝。”
这不是周长城心里的数字,点头,表示知道这个报价了,没有再说什么,抬手去拍拍老罗的手臂,说自己后面还有事,要先走了。
罗四桢看他那样,拿不准主意,是要还是不要:“哎,周经理,再坐会儿嘛!这价格合适还是不合适,我们都可以再商量的嘛。”
周长城只说:“老罗,你这价格我是接受不了的,跟我心里的期望相差也较大。不怕跟你说,我确实对你的厂有兴趣,但我是小成本创业,恐怕还要再找找更小的地方,你也得找找更大的买家。”
罗四桢站在厂门口,看周长城甩着手上的车钥匙,听他如是说,也不是那么在意,先头讲的那个郑工,其实跟周长城是一样的情况,出不起钱买,但周工比郑工更坦诚,他也没横眉竖眼地胡乱挑剔,买产业不是小事,他肯定也要和人商量,就说:“周经理,大家都是熟人,你也知道我确实着急用钱,你先回去考虑考虑,考虑完了跟我说一声,买卖不成仁义在的嘛。”
周长城在开车走之前,还四处看了一下罗四桢这两栋楼,极度简陋,厂房后面还似模似样有几间平房,是给员工做宿舍用的,门口还晾着几件衣服,有点脏乱。不过前面的这个坪很大,能停下五辆轿车,从租金上来看,这面积租得不亏,不过他现在一个客户都没有,是否真要啃下老罗这儿的厂房,真难以决断,还是再去看看有没有其他更合适的地方。
罗四桢亲自给周长城开了关起来的大铁门,朝车里的周长城挥手:“周经理慢走,保持联系,我等你消息。”
等周长城的车子慢慢开出去后,罗四桢看了两眼,自言自语道:“还开最新的本田,这周经理平时里不显山露水,也够低调的。”
第220章 第 220 章
从罗四桢那儿出来后, 周长城开着车把这周围的环境绕了一圈,这一片是规划相对杂乱的工业区,一条污水小河划分了工厂和民居, 大路是通达的, 货车和消防车进出没问题,派出所距离也不远,距离灵宝村家里有五公里,地方还算过得去。
不过钱啊, 差距实在太大了,周长城转着方向盘,不停想要怎么弄到一笔钱,如果弄不到要怎么跟卖家谈, 看来还是要多看几家, 机器是真的贵, 就是现在不知道有谁要出售。
万云一个人在家带孩子, 这个月子还没出,她就想往外跑了, 太闷了,天天只能楼上楼下地走,睁眼闭眼就对着个无比可爱但不会说话,却又让人无法离开的小孩儿, 阿英姐是老式坐月子的方法,基本上那个连小院儿都不让她出去,说是担心吹着风了。
万雪还说让她这月子坐到过年,哪里来的耐心哦?
周长城回来的时间算早, 阿英姐还没到家呢,他已经把车贴着院墙停好了, 万云正抱着孩子,逗他啊啊地吐泡泡,听到有人开门,就瞧见丈夫的身影:“爸爸回来啰。”
周长城一进门,就去洗手,见周之慎醒着,一双小手正四处晃,眼睛黑溜溜的,看得他心中柔情万千,这可是他和万云的骨肉呢:“来,爸爸抱,让妈妈歇会儿!”
万云放开手,去收拾刚刚给小孩儿换下的尿布,问周长城跟罗四桢那儿说得怎么样了。
周长城打横抱着儿子,坐在摇椅上跟万云说:“太贵了,没还价。我准备找赵前进帮忙问问,有没有人在卖机器。”
自从生了孩子后,万云就很容易腰酸,不过是弯腰两回,就觉得累了,只好坐在周长城旁边:“现在我们只有手上的房子还值点钱,倒是可以找帮忙做注册的那个吴先生问问,我看他的名片上还写着有资金过桥。他那儿应该不是高利贷。”
九十年代,银行放贷主要还是面对国营企业和大型纳税企业,中小私人企业想从银行贷款,要求较严格,利息高,额度也有限。如果有地皮和厂房也可以作为抵押,还得找到合适的中间人,他们房子是十九万买下来的,又是村里的房子,流动性弱,最多或许可以贷十来万,甚至更少,只是这个数字,远远不够。
对于这种情况,就出现了像吴先生这种“过桥人”。
吴先生叫吴耀中,是本地人,开的是代注册的中介公司,但业务较杂,甚至还有欠款催收和侦探服务这些业务,像是这种资金过桥,其实通俗一点来说,就是他以自己的方式和路数,从银行贷出一笔较大的款项,再分散放贷给有需要的客户,如周长城这种刚起头创业,无什么本钱的;或是短期内急着用钱周转的小生意人等等。
钱借出去后,过桥人从中多收比银行高三到十个百分点的利息,美其名曰服务费。这其实是有点灰色擦边的金融行为,但于一些借贷无路,短时间内又需要钱的人来说,不失为一个方法,且比漫天要利息的高利贷友好多了。
人到了不同的阶段,所了解的信息也会有所不同。
像是在广州开第一家云记快餐时,周长城万云夫妇只觉得,唯有自己辛苦努力存钱,积攒下来才能去开店,或是实在没钱了就找朋友借钱。但现在慢慢开拓自己人生另外的阶段,才能慢慢摸索到,金钱这种东西,真的是路路通,只要有想象力,就会发现,它会以各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流到善于玩这金钱游戏的人的口袋里。
周长城和万云都是开窍晚的人,所以他们的步伐很慢,没有大开大合,每走一小步也都是小心翼翼的。
“吴先生那里,就当是保底方法留着。钱的事情是要想办法,现在首要的还是看好场地。”周长城本来是有点着急的,想着买设备和辞职这两件事要同时进行,速战速决,因为他深知自己性格的一体两面,说好听了是稳重,说不好听了是过分思虑,想太多的人什么都干不成,创业永远没有条件最成熟的时候,只能是不停去完善现状,在不确定中摸索前进,“小云,我明天上班后就私下找找赵前进,他手上多少是有点料的。”
“好。”万云也知道,事情得一件件来,又安慰丈夫,“城哥,就算是董孝武那儿的单子做不成,也可以从其他人那儿找订单。”
周长城仔细想想这些年,在昌江接触过的上下游供应商,又不自觉皱眉,没有昌江这棵大树依傍,从此大家身份就要对调了,硬骨头一点点啃吧。
第二日去上班,周长城刚进昌江的大门,就被赵前进拦截了。
嘿,难不成他们还心有灵犀,周长城边走边笑:“我刚想找你呢。”
“周经理,这儿!”赵前进拉着周长城到他们室外抽烟点去说话,清晨冬天有点风,但有阳光,还算和煦,看四周无人,他压低声音问,“周工,你是想辞职自己干?”
周长城吓一跳:“谁告诉你的?”
“别紧张!在你正式提出之前,我不会告诉姚生的!”赵前进看自己似乎吓着周长城了,赶紧露出一个笑,“昨晚我和老罗一帮人喝酒,老罗问我,你是不是想辞职。嘿嘿,我一想,他那厂子卖了一年都没卖出去,又问我你的动静,所以我就这么猜了。”
周长城松了一口气,但随即又吊起心来:“你跟罗四桢是怎么认识的?之前也没听你们说过啊。”
“这一片我老赵跟谁不是兄弟?”赵前进一脸得意,“昌江还没在深圳买地的时候,我跟老罗就成天一起喝酒了。”
真是没想到,事情一点没干,倒让赵前进给抓住“小辫子”了,不过周长城本来也不想遮掩太久,辞职出去干是势在必行的事,只是不知道赵前进来找他问这个做什么:“赵主管,你问我是不是要辞职,有何指教?”
赵前进继续嘿嘿笑:“我这不是看你也没对老罗的厂下手吗?就想问问你什么打算,要是想找个小点儿的,我也能帮忙留意留意嘛。”
这赵前进,大大滴狡猾,周长城忽然就笑了,前阵子万云开餐馆,是赵前进在中间牵的线,都是熟人,为表感谢,就给他包了五百块红包,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呢,也好,他有所求,周长城更放心,也没瞒着,说了自己的烦恼:“老罗那儿确实太贵了,我也只是去看看。赵主管,要是有合适的,比他那小一点的,劳烦你带我去看看。”
赵前进就笑:“好说,我去问问几个朋友,过两天跟你讲。你什么时候有空?”
“现在说不准,最近工作都多。”周长城是想着年前辞职,不过还没找到合适的时机,跟赵前进说,“找地方的话,别找太远。”想想,又斟酌地说了另一个办法,“我手头的钱不多,要是买不了老罗那种规模的,你帮我问问谁要出售单独的机器,我想要不拼凑一下,再重新租个地方。”
赵前进看周长城那紧巴的样儿,本想笑他两句,但想想人家至少比自己有勇气,敢想着自己干,还挺真诚,就说:“我肯定是建议你别把机器搞得那么零散,不然后面运输有问题都不好调试,看看我们从广州运过来那几台报废机就知道了。”
一大早,周长城叹口气:“行,赵主管,还是尽量找整体出售的,比老罗那儿小一半也可以。”又承诺,“到时给你包红包。”
“好说。”赵前进笑着点了根烟,他虽然性格上有点混不吝,跟四方人马能打交道,但真让他走出昌江,选择自己干,一口气花几十万买设备租厂房,赵前进真没这种勇气,他知道自己的斤两,赚多少花多少,自己就是给人打工的料,因此对周长城这种敢想敢做的态度,还真有两分佩服。
周长城没和赵前进在外头待太久,他还要上去主持早会,但刚转身,吐出个烟圈的赵前进叫住他,用夹着烟的手刮了一下头皮,抬起眼,带了点慎重,说:“周经理,我知道最近姚生动作很大,弄得你在公司也很被动。不过,你当我多嘴,我就说一句,多了也不说,辞职的时候,姚生要是找你谈话,别和姚生起冲突,也别闹翻了脸,大家好聚好散。我们这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又都在深圳,再见面的机会很大”
不知道赵前进为何会说这样的话,他本来就不打算和姚生起冲突,后面仰赖昌江这块招牌的事多了去了,但也算好心,周长城认下了这个人情,回头对赵前进点头:“行,我记得了,多谢提醒。”
接着好几天,周长城都还在专注手头上的事,但已经开始慢慢把手上一些花时间的工作都交给丁万里等人去跟进,这样后面交接起来也不至于手慌脚乱的。设计组长“失权”的事,在他这儿已经过去,就等着香港的同事过来交接了。
赵前进果然有点料,不到三天,就给他找了两家小厂去看,有一间是因为经营不善要卖,但周围电线乱搭,线路危险,厂房也很老旧,连灯泡都是坏的,要整改得花大力气。有一间则是跟罗四桢一样要搬厂才卖设备的,可设备已经是十五年前的型号,早该淘汰了,做不了好产品。
周长城一下班就坐着赵前进的摩托车去窜,看了都不大满意,不免有点失望,疲惫地回到家里,看得万云心疼不已,赶紧让阿英姐张罗宵夜:“喝碗汤,暖一暖。”
家里多了个孩子,周长城每天回来都会习惯性地问:“宝宝呢?”
万云说:“刚睡着,在楼上,等会儿再去看他。”又问,“今天又跟赵前进出去了?看得怎么样?”
“各有各的不好。”周长城摇头,喝起鸡汤来,“看来看去,还是老罗那地方合我心意。我决定了,不摇摆,也不找其他地方了,就找老罗谈,让他给个底价,看能不能分期给这个钱。”
“分期好!”万云抚掌称赞,“城哥,我去找林彩虹问问,可不可以借点钱。”
“她?你会为难吗?”周长城放下碗筷。
万云的笑也略略发涩,前阵子自己才义正严词拒绝她,不让林彩霞到自己这儿来,转眼就要求人家借钱,所求还不低:“总得试试啊。”
桂老师那儿,他们是打定主意不再开口的了,这整套房子装修的费用,全是桂老师出的钱,他们问花了多少,桂老师就咬死了三万,其实哪有这么便宜,光是看他们的餐桌衣柜和书房挂的画,就知道三万肯定是不够的,恐怕翻倍都不止。
隔日,桂老师从香港回来,又给周之慎带了两罐日本鱼油,他拿出来给万云:“你大嫂买的,说帮助小孩的脑发育,要按时给他吃。”
万云很不好意思,上次就给过两个金手镯了,后面又一次次地带东西过来,于是满脸笑说:“之慎多谢爷爷和大伯母了。”
他们说的是欧阳淑薇,说起来桂世基夫妇对周长城万云是极为友好的,这当然是看在桂老师和他们同住的份上,时时弄得万云都不知道要怎么给人家回礼好。
“桂老师,您不在家的几天,之慎这小人儿好想您呢,有时候我抱他下楼来,他眼睛溜溜转,好像知道您出去了似的。”万云发现自己嘴巴甜了很多,以前的桂老师不大爱听这些话,但现在特别喜欢家里人惦记他,他不要什么金银财宝的回报,就稀罕小辈的记挂,“宝宝,你看,爷爷回来了,快让爷爷抱,以后跟爷爷一样聪明,多读书。”
桂春生听了万云的话,果然笑得眼睛眯起来,说话的音调都变了,坐在摇椅上,接过那个还不会说话的小婴儿,逗他:“喔,小尾巴,爷爷返来啰,你乖不乖啊?”
周之慎小朋友像也知道谁对他好,“喔”一声,全身都在兴奋地动,为了欢迎爷爷回来,吐了两只口水泡泡,眼睛眨眨,盯着桂春生慈祥的面孔,真像是在认人。
老实说,桂老师回来,万云觉得自己都能偷懒休息一会儿了,他老人家带孩子是真有精力,能陪周之慎玩一个小时,孩子累了就交给阿英姐去喂奶哄睡。
带孩子实在太费妈妈了,万云爬上二楼,躺在床上眯了会儿,醒来后,就呼一下林彩虹的BB机,借钱的事越早说越好,要是彩虹不答应,那他们再继续想其他办法。
林彩虹的回电很快,她的小店新拉了电话线,因为开在小区附近,做的是邻里生意,现在不是下班时间,顾客不多,所以能快速回应:“阿云,你找我呀?”
彩虹的语调很轻快,像是遇上了什么高兴的事,万云听着,揪着电话线,都有点不好意思开这个口,原来借钱是这么难的事情:“彩虹,你近来怎么样?”
她们两个距离上回打电话也才隔了半个多月,半个月能有什么大事发生?不过是些日常问候。
林彩虹觉得有点奇怪,万云不是那种不爽快的人,她定然是有什么事要讲的,但林彩虹也不主动问,而是说起自己的事:“前几天我跟几个宁波女人打架,我打赢了!”
万云惊呼:“打架?为什么打架?”
“打架还能为什么,抢菜源呗。”林彩虹咯咯笑,但随即又“嘶”了一声,似牵扯到哪里痛了,“可别说,那几个婆娘下手真狠,我背后挨了两棍,现在还痛着!”
“你涂药酒没有?看医生没有?”万云一下子就忘了要借钱的事,又忍不住担心,“你胆子怎么那么虎?在外面也跟人打架,不怕人家报复你啊?”
“怕啊,可是打完就觉得爽了!甚至还想再打一场!”林彩虹一点也不在乎,笑嘻嘻的,“这还是我第一次打架!就因为人家不让我在他们那儿进货,说我是外地人,现在冬天又没什么菜。人家做批发的都没说,她们几个女人就想威胁我,我就跟她们对骂,然后就打起来了!”
万云听林彩虹说得轻描淡写,也不知道有没有人帮着她:“你伤到哪里了吗?严不严重?报警了没有?”
“咳,不敢报警。”说到这个,林彩虹有点心虚,“是我先动手的,我不占理在先。对方几个人都没打过我,也不好意思报警。”又劝道,“阿云,你别担心,大冬天的,我穿着大棉袄呢,打不坏的,痛几天就好了。”
“你啊!”万云都不知道说她什么好,“你一个女孩子独来独往的,要是人家带着一帮人来找你,你可怎么办?以后不能再这样了!”
“放心放心,我大不了换个批发商嘛!”林彩虹竟还觉得打一架,发泄出以前那些深藏在心底里的陈年怨气,活得张牙舞爪也挺好的,不过她没告诉万云,现在她睡觉,枕头底下都藏着一把菜刀,真有人上门来报复,立即就抽刀子出来,大不了鱼死网破!
万云现在当了妈妈,心态和以往有许多不同,一切都只想平安顺畅,好像不知不觉间,她沾上了一点万雪的啰嗦,这不许那不许:“你再跟人打架,我就带着彩霞到上海去把你抓回来!再也不让你出去!”
这话一出,不止万云,就是林彩虹都大笑出来,笑完了,又觉得有点荒谬,两个朋友一下就拉近了距离,女人之间,柔情对换,更容易让对方感到亲近。
等笑完了,又沉默了两秒钟,林彩虹便正经地问:“阿云,你找我是不是有什么事?”
“是。”万云也不想跟林彩虹绕弯儿了,“彩虹,我想借钱,而且数额很大。”
“喔?你想借多少?”林彩虹问,语气没有惊讶,也没有紧张,并不担心朋友借钱。
这么多亲人朋友中,林彩虹是最不怕万云知道她手上有多少钱的,因为万云这人就是老实到有点犯傻,她那丈夫跟她也差不多,都是勤勤恳恳自己攒钱,很少麻烦朋友,朋友们倒是有点“欺负”他们两口子,这还是她第一回开口求人。
“我想借十八万。”万云说这话都觉得双腿发抖,不自觉握紧了话筒,她从未找人开过这种口,何况这人还是独身在上海的林彩虹,钱是人家的护身符,她随即又语速极快地说,“彩虹,我会给你写好正式的借条,承诺一年内还你,按着现在的银行存款年利率给你付利息。”
“阿云,你缓口气,深呼吸,我没说不借。”林彩虹也是被万云这个数字给惊讶到了,这是要做什么,要用到这么大一笔钱?但听着万云说话说得都要结巴了,又不禁好笑,阿云还是太单纯了,没有真正赚过大钱,也怕负债,她脑子转了一圈,“我明年准备要再开家大店,十八万太多了,十五万我可以腾出手来。”
“阿云,我现在在店里,店对面有家银行,它那儿写着三个月定期存款利率是6.66%,我给你借一年,也按这个利息来收。”林彩虹边说话边按计算器,得出一个数字,“一年后,你给我还十六万,或者按月还也行,反正总数我要收到十六万整。你要是认为可以的话,明天就能把签字按手印的借条寄过来给我,我收到后就给你转钱。”
这样一大笔钱,林彩虹连中间人和公证人都没有找,就象征性收了个张借条。
“彩虹!”万云有点哽咽,她没想到林彩虹竟这么信任她,如此爽快就把钱借出来了,还以为她会推脱一番,“你也不问问我借钱做什么?”
林彩虹笑说:“做什么不都一样吗?反正你总归是有正经用处的。阿云,我的朋友也不多,我们是永远的朋友。”
万云真有点泪湿湿的,便把周长城想创业但没钱的事说了个大概,她没傻到说他们连十万块钱都没有,就敢去打四十万的主意:“总之,现在是看到有个合适的厂,想跟卖家商量。彩虹,你真是帮了我和周长城的大忙!”
林彩虹比万云和周长城在生意上要更有见识一些,她点出万云的弱点:“阿云,你和周长城,一定要自信。这种自信,是发自内心去相信自己做的事情百分百是对的,自己要做的事情是百分百会成的,也是百分百相信所有人都必须要给自己让道的!”
她怕万云没理解自己的意思,又多说了一句:“你想想身边那些成功的有钱人,哪个人不是唯我独尊,令人讨厌又狂妄的性格?这些人,能做成事儿的概率会更大。”
万云脑子里一下子就浮起了彭鹏曾经那张得意的脸,不禁打了个寒颤,包括周长城成日讲的姚劲成,在某种程度上也是这样的人,自信到全世界都是他们的观众。
“彩虹…”万云不敢想象周长城也变成这样猖狂自大,“那你呢?你也算是有钱人,你怎么没有变得不可一世,还跟我这个小生意人往来?”
林彩虹笑:“那理由就太多了,因为我是女人,因为我还不够有钱,因为我也不是完全能做到那么自信,因为我的出身和来处太轻微。但必要的时候,我也是这样的人。跟你能好好说话,因为我们是知根知底的朋友,我也不想失去你。”
万云再次体会到人的复杂和多变,她见过彩虹弱小卑微、赚钱高峰、勇毅决绝、坦诚可爱,为了吃不到的罐头哭泣,还有为了妹妹低声求人的时候,而现在她还学会了主动打架,里头的每一个都是她:“彩虹,今天的这个电话很有意义,我们真应该多一点这样的对话。”
“你不嫌我烦就行。”林彩虹微微笑着,能把事业做起来的女人,哪个没点铁血心肠?说话时多少有点说教意味,也是需要朋友忍耐的。
“彩虹,你帮了我这样的大忙,我也答应你,让彩霞到我这儿来。”万云有点脸红,好像拿了人家的钱才肯办事,但她决定投桃报李,下了这个决定,总不能让彩虹什么都捞不着,她明明可以一分钱都不借的,完全是因为这些年积累的情谊,“我会把她当成一个亲密的妹妹对待。她来了的话,成日在店里打菜搞卫生,也学不到什么东西,我会鼓励她去学一门技能。”
“阿云!你…你不用这样。”林彩虹大概能猜到万云的心思,但又觉得她真的不必如此,“我们一样归一样,借钱是借钱,彩霞是彩霞,不用混在一起。”
“何况我只是作为姐姐心疼她,但她现在性格如何,是不是跟以前一样虎头蛇尾的?我真不知道。让你接手她,只是给你添麻烦罢了。”
“彩虹,你这样说话很令我感到愧疚。”万云打定了主意,“我不直接喊她过来,我店里有个叫胡小彬的厨师,以前跟她相处不错,让他去喊。”
“阿云…”林彩虹刚刚扬起的精神,忽而又坍塌了一些,她茫然地看向外头的街景,上海梧桐树已经落叶,冬风吹着这些叶子从空中飘落到另一处。
万云听到林彩虹低低的声音从话筒那头传来:“阿云,我不能把彩霞带到身边来,因为我还在害怕,还在恐惧,经常做梦,梦到叔婶和我爸妈他们拿铁棍打我们姐妹,把我们打的皮开肉绽,梦里的我很小,根本无法反抗,我半夜惊醒会大吼大叫,泪流不止。过阵子,等过阵子,我好一点了,就把她从你那儿带走。”
万云对林彩虹心疼起来,很小的时候,他爹也打她跟万雪,但没有林彩虹这种置于死地的打法,而且在林彩虹离开广州前,她还受了不少暴力对待:“彩虹,只要你想倾诉,我们永远是朋友。”
电话就这样依依不舍地挂断了,不论是万云还是林彩虹,都觉得在这次彻底的交心中,对对方更为信赖起来,她们的友谊也随之升华了不少。
第二日,周长城去邮局加急给林彩虹寄出了手写的两张借条,林彩虹收到后,也没有拿乔,第三天就给万云的私人账号转了十五万,这笔款到账,利息支出随即生效。
而胡小彬也被万云喊了过来,让他把林彩霞从广州叫过来:“你跟彩霞说,店里缺个员工,做的事情还是跟以前一样,问她愿不愿意来。”
胡小彬有点懵,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了,喜笑颜开:“好!我立马去给她打电话!她肯定愿意来的!”又期期艾艾地说,“我在曾老师那儿培训的时候,去看过她,她手上的伤口还没完全好,这么多个月,现在应该都好了。”
万云便看了胡小彬一眼,年轻人的心思也没多少隐瞒的余地,便笑着让他去看着安排。
“云姐,要是彩霞想来看你,那我带她过来吗?”胡小彬临出门了,才想起问这个。
万云想,要是林彩霞不来,那她才是真没心肝:“你就带她过来呗,我也很久没见她了。”
胡小彬就点头离开了。
等胡小彬离开后,阿英姐从厨房磨磨蹭蹭地出来,她刚刚都听到老板和小彬的对话了,张口问:“老板,那彩霞来了,我还回去吗?”
至于阿英姐,万云是这么安排的:“阿英姐,你看我这里,孩子也小,后面我还要工作,你来给我当住家保姆吧,我给你加五十块,每个月四百五。就别去餐馆挤着了,让他们小年轻去搬搬抬抬的。”
“那好呀!”阿英姐立即答应,住在老板家里,好过住农民房,而且老板家里人都很好说话,大家吃住都一样,没把她当外人,孩子也好带,何况还加了工资,她肯定愿意,“那我往后就不去餐馆了,今天就把在宿舍的衣服全都搬过来。”
“行,吃过饭再去吧。”万云好笑,但又觉得让信得过的阿英姐来带孩子,不必另外找保姆,等她出了月子,单独留周之慎在家,也更放心一些。
周长城那头拿到钱后,心定了很多,还特意打电话给林彩虹道谢,林彩虹看周长城一副中规中矩道谢的语气,心想他跟万云两口子真是老实到一块儿去了,且看看他们这次创业能走多久。
手上有钱了,还没辞职,周长城连夜约着罗四桢谈价格,他提出可以让罗四桢再带一台国产的火花机走,但是总体价格必须要降到三十五万,还要分四期,一年内给清。
老罗听着周长城那副势在必得要用这个方法来解决的嘴脸,拿着计算器按出花儿来了:“周经理,你的意思是,首款你给十五万,剩下的二十万分四期给,还不带任何利息?”
周长城也装出一副惊讶的样子:“老罗,我们现在是买设备,又不是借贷,怎么还能算利息呢?”
“怎么不能算呢?你一口气把我的价格压了十万,用着我的机器,欠着我钱,还不给我算利息,你这算什么诚心诚意要买?”罗四桢简直要跳起来了,“周经理,你也太不讲道理了!”
“三十九万!少一分钱都不行!”
为了买到眼前这十几台机器,周长城心中一点波澜也没有,只要能拿下老罗,被人骂几句怎么了:“罗总,你让我过来跟你谈的,我也诚心还价了,三十五万就是我的底价。何况我还让你再拉一台机器走,你回福州也是要用到的嘛!”
“三十五万,你也考虑考虑,我们这样互相试探来回也很多次了,你的情况我清楚,我的情况你也清楚,我们都缺钱,非常缺。你往上再要一分钱,我都没办法再接招了。”周长城说价格的时候,坚持得也很厉害。
罗四桢摇头,再让他拉两台机器走,他都不愿意降价,向来会做人的他甚至有点生气,周长城也太过分了点,适当压价就差不多了,这是大刀往他身上砍啊!
这第一轮的价格谈判以失败告终。
但周长城却也不害怕,拖一拖罗四桢,再让赵前进在中间拱拱火,罗四桢如今着急脱手,快过年了,他能坚持的时间很有限。
从四桢精密出去后,周长城心中团了一团火,他明白了之前看葛宝生为什么总觉得他双眼中总是激情燃烧,因为现在的他也是如此,他相信自己真的能开创一个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