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十日后。

    两匹高头骏马踏过滚滚黄沙道,停在一座小镇外。骄阳当头,风沙四起,迷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凌风手里攥紧缰绳,抹了一把覆在脸上的细沙,眯着眼睛道:“前面这个叫丹阳镇,过了这个镇,咱们就进入大渝边境了。我们要不在这儿先歇下来?等这阵风过去明日再出发。”

    在他身旁,一袭红衣的少年策马而立,黑封腰束着劲瘦的腰,头戴黑斗笠,斗笠上悬着的黑纱被风掀得四处乱飞。

    “行,听你的。”宋北遥轻轻掩着双目,回身看了一眼,很快又收回视线。

    “你在看什么呢?”凌风见他这样,也左右四探了一番。

    “没什么。走吧。”

    二人一路驾马进了小镇,待寻到一处酒楼,驱马停下,将马系在一旁。

    “这召国的丹阳镇早几年我经常来。你别看这镇子小,人可不少。”

    二人一路往酒楼里走,凌风给宋北遥说着,“这里往西是大周,往南是大渝,因为位置特殊,经常有周边几个国家的人路过,歇上一脚。不过话说起来,你是召国人,听说过这儿没?”

    “没听说过,我统共也不认识几个地方。”

    “我看出来了。”

    凌风朝宋北遥瞧了眼,赶忙抬手将他斗笠上的黑纱捋下来,遮住那张过分惹眼的脸,“盖好盖好,上回那几个缠过来的疯子真把我给整怕了,我就怕一个冲动给他们手剁了!”

    宋北遥正左右打量着这间酒楼,视野就蒙上了一层灰。他疑惑道:“那几个人还好吧,没那么夸张。”

    “还不夸张??这要是被裴寂知道了,不得把他们脑袋都拧下来!”

    “凌风。”宋北遥转过头,目光穿过黑纱探来,“我说过什么来着。”

    “怪我怪我,这几天一疏忽我又给忘了,绝对不再提他的名字!”

    话语间,他们踏入大堂。这个点正值午间,大堂内人多,人声嘈杂。

    好不容易寻了个靠角落的小桌子,二人前脚刚过去坐下,后脚就有几个粗犷壮汉过来,指背扣了扣桌面,一脸凶神恶煞道:“让让。”

    凌风登然怒了:“凭什么?我们先来的。”

    “什么你们先我们先的,老子要吃饭,你们让还是不让!”

    壮汉嗓门浑厚声音大,一句话出来,大堂里吃着的、聊着的,朝那块投去看好戏的目光。

    这种场面他们见多了,丹阳镇上往来的什么样的人都有,能有商贾贵人,也能有亡命之徒。

    通常遇到这种情况,都是能让则让,省得惹麻烦上身。更何况两个年轻男子瞧着又颇为瘦削斯文,断然不是那些壮汉的对手。

    尤其那位红衣裳的,身形单薄,很是低调,单是静静坐着就给人感觉气质不俗,想来是什么贵人家的公子,哪儿见过这般粗鲁的场面,怕不是要吓得话都不敢吭。

    “不让。”只听一道清泠的嗓音响起,那红衣少年话里含着笑,挑衅道,“你这么厉害,为何不去找别桌让位?怎么,是看我们人少面善好欺负吗?你也就这点儿能耐了。”

    “你!!”那壮汉一下从脖子根到整张脸涨得通红。他猛地一抬手,将宋北遥头上的斗笠掀翻在地。

    几乎一瞬间,只听“噌!”“噌!”“噌!”几声拔刀声骤响,不知何处窜出的人已迅速将壮汉反手绞缚,脑袋狠狠按下,哐一声砸到桌上,连杯中的水都被震得溅了出来。

    几把锋利的刀刃架在几人脖子上,那几人嚣张的气焰一下被当头扑灭,惊恐不已地互相对视着,哆嗦颤抖道:“饶、饶命……饶命……”

    凌风也在同一时间拔出了后背的双刀对准壮汉,下一秒他就傻了眼,目瞪口呆看着眼前突然冒出来的五六个人。穿着寻常衣裳,身手却极为不凡,显然不是普通人。

    大堂里的人也全都没了声,错愕又呆滞地看着这一幕。确切而言,他们的目光全都盯住那个没了斗笠掩面的少年。

    红衣之下,玉面欺霜胜雪,姿容冠绝九洲,没有人能想到会在这种地方见到这样的人间绝色。

    他们的目光逐渐变得贪婪、热烈、痴迷,他们目不转睛盯着那少年美眸流转、眉心轻蹙,生怕错过他的分毫神态。

    直到那顶黑色斗笠再次扣在了他脑袋上,将那张惊艳至极的脸给遮了个干净。

    “戴好。”凌风将黑纱给往下捋顺了。

    被按在桌上的壮汉也一眼惊鸿,愣了好一会儿才支支吾吾道:“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对,我打扰你了,我现在就离开!”

    宋北遥神色淡淡道:“把人放了吧。”

    “是。”

    几个壮汉死里逃生,忙不迭往外跑,又忍不住回头朝这儿瞥上几眼。

    酒楼内貌似恢复了先前的场景,可却又完全不一样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这处,少年的一举一动都备受关注。

    宋北遥轻叹一口气,对身旁围着的几人道:“总算肯出来了。能解释一下吗?”

    其中一人垂首小声道:“公子,主子不知道您的下落,心里担心您,才派属下一路找过来。”

    “能找到我也不容易,你们都回去复命吧。”

    “请恕属下不能离开,属下会一直护着公子直到您回去。”

    宋北遥无奈道:“我已经说过,合适的时机我自会回去。”

    那几人依旧纹丝不动。

    宋北遥一把夺过凌风手里的刀,架在自己脖子上:“你们走不走?”

    “公子!”

    “万万不可!”

    “属下这就告退。”

    几人飞速离开酒楼,凌风一把将刀夺了过来:“你干嘛,还玩这一套。你猜是你划拉自己脖子的速度快,还是人家劈手夺刀的速度快。”

    “他们不敢夺刀,我也不会真刺。”宋北遥扶额道,“我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不然他们不会走的。”

    凌风耸耸肩,不甚解:“真搞不懂,你为什么不想让他的人跟着。不过他的人怎么这么厉害?这都能找到我们。”

    宋北遥的目光再次透过黑纱,沉静地投了过去。

    “我没说啊,我可没提他名字。”凌风满脸无辜。

    “凌风,我们下午就启程离开这里吧。”宋北遥道,“你不是想早点回大渝见你妹妹吗。”

    “也行啊!”

    这时候,小二端着热腾腾的饭菜走了过来。

    “——二位客官,请慢用!”小二的眼睛不停地往宋北遥黑纱里扫,笑着道,“这位公子,那边有位公子想请公子一同用午食,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宋北遥略一抬眸,顺着小二手指的方向望过去。

    那一桌离得较远,坐着四个男子。三人都身穿黑衣,面容严肃,还有一人身穿白衣,背对此处,长发以白玉簪半束起,看背影倒颇有几分雅士气质。

    宋北遥简单扫了眼,很快就垂下眼眸:“不了。”

    二人吃到一半,旁边那桌人走了,又来了几人。几人一路在攀谈着什么,话声由远及近。

    “大周是要变天了,听说自从围猎时太子和五皇子互相厮杀,一死一伤后,皇帝就一病不起。这回估计是真的差不多了。”

    “这二人好像还是为了一个男子而争斗!大周太子一直都是诸国皇子中能力最出众、也最为自持的,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我听小道消息说,那男子本就是太子的侧室,相貌是一等一的绝色,看了让人都走不动道的那种。也难怪太子会冲冠一怒为红颜呢!”

    “我看是红颜祸水吧。不是说人已经死了吗?太子本就受了重伤捡回条命,知道这人死了后差点命又没了!”

    “这么一看,那三皇子回朝的时机正正好,几方的人都出了事,他是要坐收渔翁之利啊!……”

    “喂,喂,宋北遥!”

    眼前的碗被人推了一下,宋北遥回过神来,抬眸看向对面的人:“怎么了?”

    “我问你话呢半天你都不吱声,我还想问你怎么了。”凌风嚷嚷道。

    “你问我什么了?”

    凌风指指盘里肉嫩汁香的鸡腿,眼睛都移不开:“这鸡腿你还吃不吃?刚刚你已经吃了两个,吃太多也不好,这个要不就让给我吧。”

    宋北遥一把夹进自己碗里,朝他扬唇笑道:“当然吃。”

    “……”

    —

    太子府,膳厅。

    张伯站在裴寂身旁,焦心劝道:“殿下,吃一口吧。你伤还未痊愈,保重身子要紧。”

    裴寂手里握着筷子,面对整桌的美味,手停在原处:“张伯,本王没胃口。”

    说着,手里的筷子就要搁下。

    张伯要愁死了。好好的两个人出了府,回来就只剩一个人。围猎场发生的事,他在太子府都听说了。得知殿下受了重伤,他担心得要命,得知侧君丧命,他更是感觉自己半条命都没了。

    整个太子府都一片死气沉沉、阴云笼罩。张伯抹了好几天的眼泪,等人全都回府,他才从曲统领那边得知了真实情况。

    殿下的伤在好转,侧君也不是真死,过不久就会回来。一切不都好好的吗,殿下怎么还这副模样呢?

    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一旁,下人按照他的吩咐,端来一个猫头碗。可惜猫头碗不够大,里面也盛不了多少东西。但总归能盛一点是一点。

    张伯接过碗,放到裴寂面前,温声劝道:“殿下,侧君一定不想见到您这样的,多少吃些吧。”

    裴寂垂眸看着碗,终于动了筷子。

    用过晚膳,裴寂离开膳厅,前往书房。

    夜凉如水。冰冷的月光落到人身上,在太子府的小道上投出一道孤寂的影子。

    曲岚这几日一直寸步不离跟在裴寂身边,他见太子殿下这般,心里也不好受。

    “殿下,侧君身边有凌风在,不会有事的。”这句话,曲岚几乎每日都会说上几遍,“前几日派出去的暗卫都是搜寻的能手,应该很快就能得到消息。”

    他这话说完,良久没有听到回应。

    待到了书房门外,他才听到太子殿下沉沉开口道:“曲岚。”

    “属下在。”

    裴寂道:“先前本王差你去调查他时,你手里是不是有一副召国宫廷画师给出的他的画像。”

    曲岚心头一愣,他都快忘记了此事。他连忙回道:“是,还在属下那处。是否要……”

    “拿来吧。”

    “是,殿下。”

    裴寂踏入书房,反手关上屋门,将孤冷的月光阻隔在外。

    书房外间,一处软垫上,一只黑白色的小猫正懒洋洋趴着睡觉。

    它的尾巴将头卷了进去,即便裴寂走到跟前,也没有给出任何反应。

    裴寂半蹲下身,伸出手抚上它的后背,挠了挠它下巴。它没有像宋北遥口中描述的那样站起身来蹭蹭人,也没有发出呼噜声,全程都兴致缺缺。

    裴寂捏住小猫的一只爪子,按了按粉色的肉垫。

    他在注视这只猫时,目光不自觉变得更加柔和。他的嗓音低沉而轻缓,在书房内响起。

    “你也在想他吗。”

    过了不多会儿,书房的门被敲响。

    裴寂站起身,面容一瞬恢复到惯常的冷硬。

    “进来。”

    曲岚推门而入,手里拿着一副卷起的画像。他递到裴寂面前:“殿下,就是这副了。”

    裴寂接过画卷,走到长桌旁,将画像竖着铺开。

    不得不说,这位画师的画技相当高超。微黄的纸张上,端站着的少年身穿一件月白色的锦袍,目光看向作画者的方向。

    少年的站姿略显僵硬,两只手也僵硬地垂放在身体两侧。他的一头乌发以玉冠高束于头顶,面容虽然极美,可神情却略显木讷,目光也呆板,从而使得那张脸看起来,也缺了神韵。

    裴寂的视线凝在这张画像上,片刻,他两手撑着长桌两侧,微微俯下身,冷冽的眼眸眯起。

    他问道:“这副画像确定是召国宫廷画师所出?”

    曲岚笃定地回道:“确定,这画的右下角有画师的落印,属下特意去查过,此人年岁四十多,一直为召国皇室作画,侧君从小到大的画像都是出自他手中。他应该算是比较了解侧君,所以才能画得这般传神。”

    “传神?”,

    裴寂直起身子,将画像叠起,递给曲岚,“拿去扔了。”

    曲岚没听明白,手里接过画像,迟疑道:“扔了?”

    “嗯。”

    曲岚唯恐自己听错了吩咐:“殿下,这是为何?”

    “因为画像上的人不是他。”

    裴寂深吸口气,缓缓吐出,“曲岚,你派人去调查一下召国四皇子的饮食习惯和喜好,越详细越好。”

    曲岚心中虽震惊,却也不再多问,只应道:“是,殿下。”

    “还有。”裴寂按了按眉角,“问问看,召国四皇子喜不喜欢猫。”

    “是,殿下。”

    第52章

    在《逐鹿九洲》原文中,诸国争霸,九个国家的分布和国力情况都有简单描述。

    其中国力最为强盛的三国分别为大周、北齐和楚国,而国力最弱的三国则是大渝、大商和晋国。

    大渝国土面积并不小,人口也不少。照常来说,怎么也不会沦为国力最弱。

    书中没有详细说明个中缘由。宋北遥原本对这些国家没有过多兴趣,只因凌风的故乡在大渝,唯一的亲人也在大渝,他便对这个乱世中的弱国有了兴趣。

    ……

    一路从丹阳镇出发,越往南走,地势越高,地形越为严峻。

    远处的绵延高山隐在云雾当中,四周的凛冽风沙像是遇到了山势阻挡,逐渐变弱。二人一路驾马,进入山野当中。道旁,一棵棵苍翠劲松拔地而起,高耸入云,遮天蔽日。

    太阳快落山时,他们赶到了召国与大渝的交界处。夕阳照着一片苍茫大地,宋北遥明显能感觉到,此处海拔高了不少。

    四面环山,大渝当易守难攻,而非沦为如今这般局面。

    二人勒马而停,下马牵绳,跟在排队入关的人群身后。宋北遥左右四探后,询问道:“凌风,大渝现在处境如何?”

    “现在吗,不太行。”凌风手扣缰绳,皱起眉回道,“十年前大渝出了个少年将军,名叫白延。这人英勇善战,用兵如神,那时候大渝在诸国中还可以的。”

    “那后来呢?”

    “后来啊。”凌风左右瞧瞧,凑近宋北遥小声道,“后来大渝国君昏庸,听信谗言,认为白延功高盖主,又手握重兵,担心他有谋逆之心,就设计把他给杀了。

    从那之后大渝就经常遭受别国入侵,一个能打的将军都没有,屡战屡败,只能接连割让几座城池,再赔钱赔车马的,渐渐就不行了。”

    听完这话,宋北遥心中只觉唏嘘。自古帝王多疑心,若是贤君还能有转圜余地,若碰上昏君,即便耗尽一腔忠诚恐怕也难换回好风景。

    话语间,前面的人接连一个个入了城。

    轮到二人时,守城士兵横刀拦下:“身贴呢?”

    宋北遥不知身贴是何物。一旁,凌风从怀里取出一小块竹片,上面刻着东西,递了过去,又指指宋北遥道:“官爷,这是我堂兄,从召国来的,随我一同入关。”

    士兵拿过凌风的身贴看了眼,很快还给他:“你能进,他不能进。”

    “为何?”

    “什么为何!规定的过了申时,别国来的人都不准进。”士兵极不耐烦地将宋北遥往旁推开,“一边去,后面的快过来!”

    他力气大,宋北遥毫无防备,猛地被推了个踉跄,朝后跌去,一下撞到了另一个人身上。

    那人的手扶了他一下:“没事吧。”嗓音很是温和。

    凌风也快步走来,将宋北遥扶稳,伸手就要朝那士兵拔刀:“干嘛呢你,不会好好说话?”

    “凌风,不可动手。”宋北遥立即按住他的手,凌风不爽地瞪了那士兵一眼,这才作罢。

    宋北遥再看向一旁扶他的人,是位白衣男子,个头高挑,白玉簪半束着长发,上半张脸戴了半截银色面具,鼻梁挺拔,下半张脸看起来极为清俊。

    白衣男子身后,跟着三名黑衣男子,个个神情严肃,孔武有力。几人都牵着马,彼此间没法靠得太近,白衣男子的马由旁人牵着,倒像是刚才疾步上前的。

    宋北遥很快认出,这是先前在丹阳镇酒楼,邀他同桌共食的那位男子。

    他不动声色和这人拉开距离,温声道:“多谢。”

    “举手之劳,不必言谢。在下姓穆,单字离,方才在酒楼见过公子,没想到又在此处相见,倒是有缘。”

    白衣男子唇角勾起,目光似是要穿透遮掩宋北遥面庞的斗笠黑纱,“公子是入不了城吗?不如和我们一道。”

    “不必。”宋北遥婉拒道,“我们不赶时间。”说着,他就要唤凌风离开。

    穆离牵住他的衣袖:“公子,这城外荒郊野地,没有村子可落脚,在外面过一夜绝对不好受。”

    随即,他朝一旁的黑衣男子示意。

    黑衣男子走到士兵跟前,出示了什么,士兵立即抬刀放行,满脸堆笑勾着背,就差要跪到地上:“原来是穆公子的人,小的有眼无珠,快请进吧!”

    “走吗?”一旁,凌风问道。

    穆离也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半截面具遮面,唇角带笑,眼眸也含笑,一直在展露善意。

    “走吧。”

    这座入关的城池名为安城。

    此时太阳已经有半截落到地平线下,世界介于光与暗之间。

    安城同先前的丹阳镇比起来,明显破败许多。街道两侧鲜少有出来摆摊的小商小贩。道旁边,角落里,蹲着或躺着许多衣衫褴褛的人。这些人有的身上受了伤,血肉模糊,有的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过往人群行色匆匆,整座城凄清、萧条,像是蒙着层灰。

    几人驾马缓缓走在城中,宋北遥目光落在两侧,凄惨景象尽收眼底。他很快就收回视线,心中久久无法平静。

    半晌,他对穆离道:“今日多谢穆公子,我们就不多打扰,就此别过。”

    “不打扰。”穆离驾马行于他旁侧,目光时不时落在他身上,声色愉悦道,“午间在酒楼公子未曾赏面,这会儿不知有没有兴致,与穆某一同去茶馆共饮一杯茶?”

    宋北遥即便心中不愿,但看在这人帮过自己份上,也只得答应下来:“穆兄既已开口,我断不会再拒绝。”

    一行六人,行至城中一条稍显繁华的街道,停在了一座茶馆前。

    外面再如何破败,这座茶馆内却依旧奢华。

    入了三楼雅室,熏香袅袅,穆离的三名随侍都留在雅室外,他率先走到窗边的红木茶桌旁:“二位不必客气。”

    宋北遥和凌风二人便一同落座。

    窗户半开,可见浮在半空的银月。

    很快,一位小厮迈入雅室,将备好的茶叶与水壶呈上。

    “此处是大渝的凄凉地,两位恐怕没见过这种地方。”穆离沏上一壶茶,给二人倒上。

    宋北遥接过茶盏,落在桌面上,问道:“为何这般说?”

    “方才进城时的那些流民,你们应该都看到了。”穆离端起茶盏,饮了一口茶,继续道,

    “大渝周边与五国相接壤,连年战事起,这些流民饱受战乱困扰,东迁西走,没有一处能安顿的地方。”

    穆离说到这儿,没有接着说下去。他微微垂下头,看着茶盏中的茶水,神色略有悲戚。

    宋北遥感受到对面的人心绪变化,也不似最开始那般戒备。他问道:“所以他们就聚集到了安城?”

    “没错。”穆离看着他,“安城与召国相邻,召国自身都难保,没有闲工夫入侵大渝,所以这里相较安全。”

    凌风抿了一口茶,疑惑地皱起眉:“安全吗?可是刚刚进城,感觉这座城像是被抢劫过一样。”

    “因为安城有太多从别国来的流民。”

    穆离缓缓道,“那些亲人丧命于战乱的,来了这儿也是等死。路上的尸体你们看到了,很久才有人清一次。”

    “还有些亲人尚在的,他们为了活下去就在城内肆意掠夺粮食和资源,毫无秩序,安城就一日日变成如今的模样。”

    “好惨。”凌风在一旁叹息道,“本来好好一座城,被流民搞成了这样。”

    “不是因为流民。”宋北遥目光投向窗外,神色动容,“而是因为战乱。”

    穆离闻言,抬起眼眸,看向黑纱中隐隐绰绰的绝色容颜。片刻,他端起茶盏,像饮酒那般试图与宋北遥碰杯,一脸正色道:“穆某果然与公子一见如故。敢问公子贵姓?”

    宋北遥也端起茶盏,回敬道:“我姓宋。”饮下茶水。

    穆离的视线从那只空了茶杯中瞥过,眸色一暗,随即提起茶壶续上:“宋公子,那依你所见,安城的困局当如何破解?”

    凌风旁插了一句:“这还不简单,将流民遣送走不就行了。”

    “停止战乱。”宋北遥垂下眼眸,“唯有停止战乱,才能从根本上解决。”

    “那要如何才能停止战乱?”穆离追问道。

    宋北遥沉默不语。

    群雄割据,乱世纷争,解决方法唯有大一统。

    当下这个瞬间,他忽然就想起了裴寂。

    如若裴寂不死,必定会为一统九洲而竭尽全力吧。

    “宋公子。”穆离又问道,“今日你看到那些流民时,心中作何感想?”

    宋北遥轻轻握住茶盏,鼻尖轻叹一声,仰头将茶水饮尽。茶香入口,舌尖却残留着苦和涩。

    “我很难受。”他轻声道。

    “为何难受?”

    “可能是因为,什么都做不了吧。”

    在原时空,战乱是非常遥远的事,他不需要去考虑。而在这里,每日都在发生。即便是如大周这样的强国,也时常遭遇边境入侵,更何况是那些弱国。

    他的难受,更多是一种无能为力。他已经没有办法像最开始那样,对这个世界以旁观者的姿态去看待。

    他身处其中,所以他会难受,他一个人的力量非常薄弱,他无力改变什么。

    或许等他救下裴寂后,裴寂有能力平息战乱,改变这个乱世局面,还百姓安宁。

    又或许……

    他也能做些什么?

    宋北遥的思绪因为穆离的几个问题,而不断延展,不断跳跃。

    穆离唇角含着笑意,扯开话题,“今日有幸与你相识,敢问二位从何处来,去往何方?”

    “我们去皇都宛城,宛、城……”

    凌风说着说着,突然“咚”一声,一头砸到了桌上。

    “凌风?”宋北遥抬手推了他一下,凌风却像睡死了,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穆离却好似没看到这一幕,修长手指握住茶盏,慢悠悠转动,自顾自说着:“宛城啊,我也要去宛城,正好顺路,一起走如何?”

    “他怎么了?”宋北遥意识到不对劲,猛地看向对面的人,“是你!”

    他撑着想站起来,身体却一阵阵虚软无力,眼皮也越来越沉。

    穆离缓缓站起身,绕过茶桌,朝他走来。

    宋北遥强撑着往一旁躲去,却被穆离扣住肩头,头顶的兜里顿时被摘下。

    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倒下,被男人有力的臂弯接住。

    “你可不是什么都做不了。”穆离看着那双逐渐失神的漂亮眼睛,指腹捏上他的下巴,“大周太子的心头肉,他怎么敢把你放出来。”

    “你……你是什么人……”宋北遥的意识在不断抽离,最后重重阖上眼,脑袋向一旁垂下。

    “我们曾经见过,你忘了吗?”

    男人凑近他耳边,轻语,“宋北遥,你没死,我也没死。”

    第53章

    从安城前往大渝皇都宛城的官道上,三匹快马护着一架马车疾速前行。

    这条官道并不平坦,车轮滚滚,时而轧过碎石块,马车不停颠簸着,车厢内的少年却浑然不觉,双眸紧闭躺在白衣男子怀里。

    男子的一只手环扣着他的肩,以防他在颠簸中滚落。几缕晨晖从车窗间隙探了进来,落在少年极为精致的面庞上。

    兴许是光线有些刺眼,少年眉心轻拧,挣扎着睁开眼,大脑有一丝恍惚,不知身在何处。

    “你醒了。”

    男子温和的嗓音在头顶响起,宋北遥下意识仰首,看到了穆离俊美的侧脸和半截银色面具。

    他瞬间想起发生了什么,费力地想从穆离怀里离开,身上却一阵虚软无力,分毫使不上力。

    “你对我做了什么?”宋北遥连话声都提不上什么劲。

    穆离低头看着那张因虚弱而苍白的脸,解释道:“你体内有软骨散,不用多费力气了,这一个月你哪儿都去不了。”

    “你!”宋北遥一时气恼,拳心不由得微微攥紧。很快他又冷静下来,此时他处于弱势,什么都做不了。

    这一路下来他心中各种提防,未曾想还是被寻到了机会。无奈松开拳心,他问,“凌风呢?”

    “与你同行的那少年吗?你不必担心他,他被留在了客栈里,天一亮估计就醒了。”

    穆离说话的间隙,马车猛地一晃荡,宋北遥朝前跌去,扶在他肩头的手立即扣住他腰间,将他按回怀里。

    宋北遥顿时心觉不适,眉心紧紧拧起:“松开我。”

    “怎么了?不会是在为那位太子守身吧。”

    男子的声音依旧温和,甚至很是儒雅,手掌却抚上那窄瘦的腰身,在他耳畔低语,“九洲大陆谁人不知大周太子的侧君、召国四皇子已亡故,你现在已经不是他的人了。”

    “和他没关系。”宋北遥声色微冷,“你这样让我很不舒服。”

    “好吧。”穆离的手倏然松开那纤腰,重新揽住他肩头。

    宋北遥眉心的褶皱这才一点点松开。穆离的举动,让他感觉此人不像是对他有恶意。

    他问道:“穆离,你究竟是何人,想做什么?”

    “看来我昨日同你说的话你是没听到。”

    穆离轻轻笑了两声,垂眸往少年面上看去,“我三年前曾经见过你一面,昨日在酒楼重逢,发现你而今越发姿容动人。我心中对你有意,想将你掳来做夫人,可你却对我很是冷淡,无奈之下只得出此下策。我现在都告诉你了,你当作何反应?”

    说了许多,却是对自己的身份只字不提。

    宋北遥回想起昨日种种,心知此人有意隐瞒,这番话也做不得真。问是问不出什么名堂,他只得缓缓道:“我说不愿,你就会放我走吗。”

    “那自是,不会。”

    宋北遥轻轻闭上眼,不再多费口舌。

    也不知凌风那处怎么样了。

    他自己又该怎么办……

    马车一路奔驰,在天黑前赶到了大渝皇都宛城。

    窗户紧闭着,看不见外面的情况,光从马车外的喧闹声听起来,似乎也如璃都一般热闹。

    进城后马车速度降了下来,一路摇摇晃晃,人声由沸而衰,四周逐渐变得静悄悄,只剩咯哒咯哒的马蹄声和滚滚车轮声。

    最后马车停了下来,宋北遥一路下来没怎么变换过姿势,只感觉浑身都要散架了。

    穆离率先下了车,朝车厢内勾唇笑道:“要我抱你下来吗,还是你自己下来?”

    宋北遥尝试着起身,然而软骨散的剂量太大,他几乎使不上力。

    “我自己下去。”他咬着牙,慢慢挪出了车厢。

    穆离站在一旁,看到少年因为费力而绷紧的面颊、通红的耳根、以及额间滚下的汗珠,再看着他落地时脚软站不稳,只能扶着车厢喘口气。

    “别逞强了。”穆离将人打横抱起,含笑道,“你现在身体是最虚弱的时候,开口让我抱你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

    他大跨步往府宅内走,宋北遥只觉浑身僵硬,强烈的排斥感让他恨不得立即就把人推开。

    他心里不由想起,裴寂似乎也经常这样抱着他。

    那时候他心里也这么抵触吗?

    反感归反感,一路上,宋北遥依旧仔细留意着四周。

    这座府宅的牌匾上写着“穆宅”两个金色红边大字,进去后,一览精美华丽的内景,宋北遥只觉这宅子处处透露着奢华与金钱堆砌的感觉。府宅占地面积极大,却远远不如太子府那般气派。

    不难看出穆离是个腰缠万贯的人,奇怪的是,他为何将府宅建在了这么偏僻无人的地方。

    穆离一路抱着宋北遥,穿过水榭长廊,走近一间内院。将人放下,吩咐完一旁的婢女好生照看后,他就离开了。

    两侧的婢女见到宋北遥,都呆愣愣站在原地,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好一阵子,才红着脸上前道:“宋公子,您真好看。”

    “奴婢还是头一次见少主带人回府呢。”

    “公子想必就是未来的少夫人了。”

    “公子是哪里人?怎么认识的我家少主?”

    “我家少主可是大渝最富有的商贾之一,公子跟了我家少主就只管享福吧。”

    “少主待人又温和,一定对公子很体贴吧。”

    两人一人一句,嘴里没停下来过。宋北遥坐在榻上,开口道:“你们误会了,我与穆公子不是那样的关系。”

    “怎么会呢,少主可从来没对旁人这样过。”

    “就是啊,还抱着进来。”

    “我连他年岁几何都不知道,二位姑娘可否告知于我?”宋北遥抬眸看向二人。

    “少主今年二十六。”一个婢女羞于与宋北遥对视,垂下眼眸道,“公子放心,少主这些年来身边都没有过人。”

    “这些年?你们来这府里多久了。”宋北遥问道。

    “这府宅是三年前建成的,我们也是那时候进府的。”一个婢女道。

    “再往前,穆公子又是在哪儿呢?”宋北遥又问。

    婢女摇摇头:“再往前奴婢就不知道了。”

    “那你们可知他为何整日戴着面具?”

    “奴婢也不知。”

    宋北遥心中不由叹息一声。

    不知穆离究竟是何人,有何目的。

    他又如何才能逃离这里呢?

    —

    五日后。

    暗夜当中,黑风骏马踏破寂静,一路疾驰而来,停在太子府外。

    马背上的男子风尘仆仆,后腰间斜交叉配有两把刀。马刚停下,他立即下马往府里奔去,登然被看守在外的侍卫拦下。

    “何人!胆敢夜闯太子府!!”

    男子神色焦急,没有注意到太子府外的守卫比之前森严许多,不仅森严,四周都弥漫着一股静默的肃杀之气。

    璃都城就要变天了。

    “是我啊,凌风,你们不认识我吗!算了,你们可能真不认识我。劳烦进去通报一下,我要见太子殿下,有万分紧急的事!!”

    便是说了这一番话,侍卫也分毫不回应,依旧拦着。

    凌风狠一跺脚,不再犹豫,直接转身离开,绕到旁侧,纵身跃上高墙。

    几乎是一瞬之间,就有一道黑影袭来。二人拳脚相碰,两三回合下来,倒是对方先收了手。

    “凌风?”那人语气带着震惊。

    凌风也收了手,借着稀微光亮看清对方的脸,是没见过的人。“你认识我?”他惊奇道。

    “当然认识!你怎么会在这里。”那人立即拽着凌风的手腕,像是生怕他跑了,“走,跟我去见殿下。”

    “诶?”

    两人纵身跃下,来到书房前。书房外守卫同样森严,大门紧闭,里面灯火通亮。

    凌风只见那人直接越过几名侍卫,走到门边敲了敲门。

    “何人?”门内传来低沉的声音。

    “属下青霄。殿下,凌风回来了。”

    那人刚说完,没过多会儿,书房的门就被打开了。一袭玄衣的高大男子几步踏出,目光从凌风身上扫过,而后往旁,英气而冷硬的面庞上,眉眼瞬间压下。

    “就你一个人?”裴寂声色冷寒道,“他呢?”

    “太子殿下,我家主子出事了。”凌风立即从衣襟中取出一封信,递了过去,“前几日我们在大渝遇到个人,那人把我家主子劫走了,还留下这封信,上面写着要转交给你。”

    裴寂接过信,拆开来看。

    这时候,书房内原本的几人也走了出来。除了他认识的曲岚和南安侯外,还有一名不认识的男子。

    男子个头高,相貌俊朗,倒是与南安侯有几分相似。几步走来身姿格外挺拔,步伐稳而沉。

    “殿下,怎么了?”他看到裴寂的神情,忙问道。

    裴寂盯着信上的内容,眸色越发冷冽。待看完后,他像是要将这张纸拧碎,又克制住,将这张信纸收好。

    “萧丛,不能再和裴司僵持下去了。”半晌,他沉沉道。

    “殿下的意思是?”他身旁的男子问道。

    裴寂眸中闪过一抹狠厉:“逼他反。”

    —

    大渝,穆宅。

    一连几日,宋北遥都只在晚间见到穆离,这日,正用着午膳,远远便见白衣男子走近。

    “我还以为你会绝食抗议,没想到你适应得还挺好。”穆离缓缓走到桌旁坐下。

    “为何要与美食过不去。”宋北遥说这话时,不动声色打量着穆离。

    这人无论是走路还是坐着,都肩背挺拔,应该是常年累月下来的习惯。

    “穆公子看起来像是习武多年。”宋北遥随意道。

    “被你看出来了。”穆离也不藏着掖着,“你想不想知道,我和大周太子若是在战场碰上,谁更厉害。”

    宋北遥手里的筷子一顿,抬眸看他:“为何这般问?他曾经上过战场,而你是经商的,你二人如何相提并论?”

    穆离沉默片刻,静静看着宋北遥用膳,转言道:“我手里有从大周传来的最新情报,你想知道吗?”

    宋北遥将手中的筷子放下,淡声道:“是大周皇帝死了吗?”

    穆离盯着那张脸,倏然笑了下:“你猜的挺准。要不再猜猜,还有别的什么?”

    “不猜了。”宋北遥站起身,想要离开,“我只要知道他现在死了就行。”

    穆离握住他的手腕,不让他走:“你这话说的,倒是有几分薄情。他毕竟是你那位前夫君的父皇。”

    宋北遥低头看着被握住的手腕,挣扎了一下,就挣脱开了。他心中有片刻的诧异。

    “怎么了?”穆离见他这样,开口询问。

    “没什么。”他再次坐到桌旁。

    他只是想起,先前有很多次被裴寂这样抓着手腕,怎么都挣脱不开。

    裴寂手劲很大,握住他的时候力道不大,但就是很难挣脱开,牢牢钳住一般。

    “罢了,我直接告诉你吧。”穆离看着他道,“大周三皇子起兵了,要夺皇位。”

    宋北遥想到裴司最终失败的结局,唇角勾起一丝冷笑:“名不正言不顺。”

    他说完这话,整间屋子里顿时就安静下来。

    穆离不再开口,宋北遥看向他,发现他面具下的那双眼睛,也正在打量自己。

    他唇边的笑意没了,而是紧抿成一条线,过了片刻,才反问道:“为何这么说?自古以来朝代更迭,不都是靠起兵推翻昏庸的国君。”

    “穆公子,我觉得你说的没问题。”宋北遥平静道,“但大周的情况与你所言不同,皇帝驾崩,太子继位是所应当,他也并非昏庸的国君。

    三皇子起兵是谋权篡位,一己所欲,不仅给皇城百姓带来战争,也令朝局动荡不安。不论成败,都牵连无数人,无数条性命……”

    说到此处,宋北遥忽然想起,原文剧情中,南安侯和萧昀便是在此次战役中丧命。

    他不由得蹙起眉头,停下了后面的话。

    曾经他认为,这些人的生死与他毫无干系,但如今看来,也并非完全能无动于衷。

    “我看出来了,你是当真维护大周太子。”穆离笑道,“能得你这般的良人,倒是令我有些羡慕。想来他即便是死了,应当也无憾吧。”

    “你这是何意?”宋北遥眸色一紧。

    穆离缓声道:“大周三皇子此番回朝时间早,准备足够充分,连续不间断地带了二十万大军,而整个璃都城全部兵力加起来也不过才十万。听闻已经鏖战三天三夜,你觉得最后,谁会登上皇位呢?”

    宋北遥闻言,心里蓦地一沉。这一切的发展,大方向与原文剧情相似,但细节上却相差许多。

    裴寂……

    可不能出事啊。

    很快,他便扬起唇角,看向穆离,眸色亮而话声笃定道:“我相信,他会赢的。”

    他一定不会输。

    第54章

    残阳如血。

    天边的火烧云随风浪不断翻涌、奔腾,血色余晖笼罩着璃都皇宫的斑驳大地。

    这里尸横遍野,这里宛如人间炼狱。

    凛冽的风声,愤怒的嘶吼声,尖锐的刀剑相碰声,从四面八方涌入耳中。

    以少敌多,他们已经死守皇宫四天四夜,今日当真可谓是弹尽粮绝,再也无力再支撑下去。

    南宫门内,越来越多的士兵涌入宫道,与镇守此处的人马展开激烈厮杀。

    年过五旬的南安侯逐渐不敌众人围攻,身中一剑,颓然跪地。

    一柄红缨刺枪朝着他的胸膛刺去。

    “阿爹!!”萧昀没有分毫犹豫,飞扑上前,试图用身体挡住那一枪。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青色身影从远处纵跃而来,速度极快,双手持长刀,飞身而上,一刀斩落,快而狠,将红缨枪给猛地拦下。

    再一刀,对方人头落地。

    在他身后,一小队士兵迟迟增援赶到。

    “凌风?”萧昀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差点就要哭出来,“你怎么来了?你刚刚又救了我一命!我就知道你担心我!!”

    凌风挥刀斩开几个敌军,无可奈何扯着嘴角道:“莫名其妙的。你哥的援军到了,殿下让我过来看看南安侯这边情况。”

    “太子哥哥那边如何了?”

    “他那边啊……”

    ——“恭迎陛下!”

    ——“吾皇万岁!!”

    苍穹之下,暮色将至。

    光华正殿前,乌泱泱跪下一片将士。

    裴寂手持长剑而立,锋利刀刃上,血珠一滴滴坠落。在他身旁,裴哲颓然倒地,咽下最后一口不甘的气。

    “吾皇万岁!!!”远处,越来越多的人跪下。那些裴哲率领的将士眼见主帅阵亡,纷纷缴械,俯首称臣。

    裴寂收剑入鞘,冰冷目光从远及近,掠过所有人。他身上有几道深浅不一的伤口,鲜血不断溢出,染红一身战甲。

    整整四天四夜,都未合眼。

    方才,萧丛那边东部边境的援军赶到前,他已经做下决定,率领剩余的兵力,死战到底。

    那时候,他在想什么?

    是曾经那些短暂的相伴在母妃和皇妹身边的日子,还是后来在北境苦寒地磨炼三年的时光。

    是曾经没日没夜练武习课,只为获得父皇那一眼青睐的日子,还是后来在府中,那个人来了之后的时光。

    那个漂亮的,温柔的,倔强的,狡猾的,蛊惑人心的小骗子。

    究竟是什么时候走进了他心里?

    即便知道沾上了是毒,他还是无法抗拒地去沾了。即便知道是虚假的温情,他还是无法舍得。

    他的刀尖,只有在面对那个人的时候,朝向了自己。

    没有那个人的寝殿里,他每夜都不想回去。那张冰冷又空荡的床榻上,他和那个人,仅相拥而眠过一晚。

    想念一个人,原是这般难熬。牵肠挂肚,魂牵梦萦,愈克制,愈强烈。

    裴寂缓缓抬手,从怀里取出一张叠好的,染上鲜血的纸。他的目光落在上面一行苍劲有力的字上,眸中逐渐有了温度。

    ——“待汝登基之日,是吾归来之时。”

    —

    大渝,穆宅。

    精美的院子沐浴在月色当中,草木都仿佛吸纳了月之精华,莹莹生辉。

    可这份美景却丝毫吸引不来半分目光。院中人静坐石桌旁,仰头望月。

    从被困太子府,到现在换了个地方被困,中间不过得了十日的自由。

    这十日间,他与凌风二人纵马横穿大周、召国,一路往南,越过荒漠戈壁、草原林海。累了就在道旁的村镇落脚,寻一家人不多不少的酒楼,尝着当地特有的菜品,听着酒楼里说书人讲故事。无拘又无束,就连风都在送他们一程。

    这样恣意的时刻,原本就已经约束了时间,而今却一减再减……

    小看月亮片刻,宋北遥便垂下头,举起酒坛,饮下数口。烈酒过喉,别有一般痛快。

    “独酌有何乐?”

    白衣男子随话音而近,站在少年身旁,揭开另一坛酒的封口,敲敲酒坛道,“我陪你啊。”

    宋北遥冷淡地扫了他一眼,摇头拒绝:“并非独酌无乐,而是被关在此处无乐。”

    穆离含笑道:“我知道前几日你曾经想办法逃出去,我应该跟你说过,不用白费力气。看来你心中有颇多不满。”

    “穆离。”宋北遥仰头盯着他,“你如何才肯放我离开?”

    “你何时能离开并非取决于我,而是取决于,大周如今的皇帝。”

    宋北遥握住酒坛的指尖微微一蜷:“如今的皇帝?”

    “想知道是谁吗?”穆离俯身靠近道。

    宋北遥倏然笑起:“你都说得这么明显,我能不能离开取决于他,想来就是裴寂了。”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此刻的笑容极有感染力。唇角、眼尾、眉梢都像被点亮了,那张精致如画的面庞越发灵动而明媚,美得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穆离垂眸看着他,再次靠近道:“你现在好像比方才开心,是因为他还活着?”

    宋北遥神情一顿,往后靠了靠。这种带有侵略性的动作让他很不喜欢,可他身上有软骨散,行动不方便。

    一抬手,他便将穆离的面具摘了下来,打断对方继续靠近:“白将军,请自重。”

    面具之下,那张脸极为清俊,眉眼温润。

    穆离有一瞬怔神,很快反应过来,眸中含上一抹兴味:“你是如何得知?”

    宋北遥侧过脸道:“你的身形体态不像简单习武之人,与裴寂有相似之处,像是军中所出。你又曾问过我,若是在战场与裴寂碰上,谁跟厉害,简单商贾不会这般问。”

    “包括你的年龄,我打听过,十年前那位少年将军白延,正是十六岁。五年前他被赐死,三年前你就在此处建宅。还有那日在安城,你最后说的那句话,‘你没死我也没死’,我听到了。”

    “白延将军,上次提及三皇子起兵一事时,你反应不对劲。”宋北遥目光灼灼看着他,“你还扣下我,想利用我让裴寂答应你什么。如果我没猜错,你是打算起兵谋反?”

    穆离眸中顿时闪过一抹错愕。

    一时之间,他面上的神情莫测,定定凝视着眼前的少年,不作回答。

    半晌,他轻笑出声:“你可知见过别人真实外貌,就要对他负责。”

    宋北遥一愣,立即将面具扣了回去:“我什么都没看见。”

    他的手没来得及收回,就被对方一把握住:“宋公子,我现在已经有些不想将你还给他了。”

    宋北遥想挣开,这次却没能挣脱得开。他面色一冷:“为何用‘还’这个字。”

    “你不喜欢?那我换个说法。”穆离将面具取下来,握着他的手,缓缓靠近道,“裴寂敢把你这样的美人放出来,他就要做好被人夺走的准备。”

    少年眉心紧拧:“我是男子。”

    “是男子又如何?”穆离勾起唇角,“你的美貌,你的才智,你的性情,你所有的一切,对别人都有着超乎性别的致命吸引力。”

    “你自己不知道吗?”

    —

    傍晚,三匹快马疾驰而入宛城,停在城中的一座茶馆前。

    快马上的三名男子皆个头极高、身形焊利,其中一个面容极为英俊,剑眉星目,神色冷寒。

    “主子,就是这处了。”曲岚道,“三湘茶馆。”

    “青霄留在外面接应,曲岚跟我进去。”裴寂道。

    “是。”

    迈入茶楼内,曲岚找到小厮,对上暗号后,立即就有人迎了上来,领着裴寂二人从一旁的楼梯而上,来到三楼雅室。

    雅室外已然有两位仆从守着,见到裴寂后,纷纷垂首:“我家少主已经恭候您多时。”

    裴寂对曲岚道:“你留在外面。”

    “是。”

    随即,他推门而入。雅室内,靠窗的木桌旁,已然坐着一个白衣男子。

    听到开门声,他朝裴寂投来目光:“没想到我给的时间期限这么苛刻,你都能做到,更没想到你竟然会亲自过来。”

    裴寂几步走到桌旁,并未坐下:“白延,在你与我谈任何条件之前,我要先见到宋北遥。”

    白延笑着道:“可以。但事先说好,现在只能你见他,不能让他见到你。你更不可将他劫走,不然我的人会立即动手,杀了他。”

    裴寂冷冽的目光从那副面具上扫过:“我答应你。”

    白延站起身,往外走:“那就随我来吧。”

    从雅室走出,穿过一条长廊,便到了另一侧。在这里,能往下俯看到一楼大堂的景象。此时,厅堂中央搭建的台子上,正唱着戏曲。

    而在二楼,则有一间观看位置极佳的看台。看台上摆着桌子,上面有吃食与酒水,两侧站着仆从。

    从裴寂的角度,恰好能看到看台当中坐着的宋北遥。

    近些时日天气逐渐暖和起来,少年穿着一身红色衣裳,一只手撑在脑袋旁,目不转睛看着台下的戏曲,另一只手无意识地从旁拿吃食塞进嘴里。

    看到有趣的地方,他会笑得眉眼都弯起,看到激动的地方,他会从座椅上站起来,倚在围栏上开心地鼓掌。

    裴寂的视线接触到那人的一瞬间,呼吸微微一滞。他的目光在那张面上辗转,怎么都移不开。

    深深凝视许久,他如覆霜雪的眉眼舒展开,就连唇角也微微扬起:“他喜欢看这些。”

    这时,宋北遥似乎察觉到什么,抬头朝三楼看过来。

    裴寂想到方才白延说过的话,喉间耸动,克制住想与宋北遥相见的冲动。他偏过头,隐到阴影中。

    然后他看到,站在一旁的白衣男子,同样在注视着二楼的少年。

    “白将军。”裴寂冷声道,“我们可以开始谈谈了。”

    第55章

    茶馆厅堂中央的台子上,几位戏伶依旧在卖力表演着今日的戏目,而看戏的人,似乎心思已经不在这儿了。

    “宿主,今天距离裴寂的死亡节点还有三天,你想好要怎么办了吗?”

    系统的话音在脑中幽幽出现时,宋北遥依旧双手搭在看台的围栏上。

    他微微仰起头,往茶馆三楼的长廊边看着,视线与站在那处的白衣男子碰上后,他很快就移开,往旁看去。

    白延身旁空了一块,再往旁,是一块粗壮的圆木柱子,有布帘微微垂下,遮挡住一块视野。

    “宿主?宿主?!”系统见他不回应,又重复提醒了一遍,“你想好怎么救裴寂了吗?”

    “昂。”宋北遥收回视线,垂着的手轻轻晃了两下,重新看向楼下的戏台上,懒洋洋回了一句,“不知道呢。”

    “我几次尝试逃出穆宅都失败了,硬要说有什么办法,还真是没有。”

    “怎么能说出这种话?”系统焦急道,“裴寂要是死了,你怎么回原时空?都好不容易熬到这个时候了。”

    宋北遥含笑道:“他要实在死了,那我就留在这儿呗。”

    系统:“你认真的吗?”

    “行了,不逗你了。”宋北遥收起唇角的笑,再次瞥了眼三楼长廊方向,那道白衣背影逐渐离开了。

    他淡声道,“不出所料,裴寂应该来了,还能想想办法。”

    “你怎么知道他来了?”

    “感觉。”

    “……靠谱吗?”

    “不说这个了。”宋北遥问,“我现在气运值多少?”

    “131。”系统回。

    “才131吗?”

    “是啊,让你之前努力多刷点儿你不听,那么好的机会,裴寂都已经对你……”

    “之前的事就别谈了。”宋北遥打断系统。

    他垂下眼眸,无奈地冷笑一声,“我这几天已经想通了。”

    “想通什么了?”

    宋北遥脑中将所有的事都回想过一遍,缓缓道来:“你看,我在太子府,就像被困在一个牢笼里。我以为出来后就会自由,现在又被困在另一个牢笼里。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等系统回答,他接着道,“因为这个世界的设定,就是个封建的强权世界,它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牢笼。裴寂也好,白延也罢,我确实无力抗衡那些有权有势者,他们想如何对我就如何对我,我在这里没有自由可言。所以……”

    他直起腰,眸色坚定道,“我也不必去纠结过多,既然一切我都无法容忍,现在我只用想办法尽快回去就行。”

    系统听完他这一通话,犹豫道:“说实话,你说的这些我没太听懂……不过你不是本来就要回原世界吗,干嘛要想这么多?”

    “是啊,我本来就是要回去的。”宋北遥勾起唇角,“这里的一切与我何干呢。”

    三楼,雅室内。

    淡雅的熏香气味在空气中盘旋,却分毫舒缓不了室内紧绷的气氛。

    茶桌的一侧,温润贵公子般俊美的白衣男子沏上一壶上等绿茶,斟上一杯递给对面的男子:“人你也见过了,他在我这处过得很好,你不用担心。”

    他对面的黑衣男子英气逼人,棱角分明的面容格外冷峻,入鬓剑眉下,一双眼眸深邃而冷冽。

    他并未接过茶盅:“白将军,你直接提条件即可。”

    白延面上带着笑意,将茶盅搁下,徐徐道:“这个称呼,我已经许久不曾听人提起。我知道你也曾领兵三年,想来应该听过关于我的事。”

    裴寂一只手落在桌面上,不知想起什么,神色稍缓,指尖轻点桌面:“白将军是九洲四大名将之一,战术人品皆备受尊崇,应该无人不知你。”

    “太子殿下过誉了。”白延缓缓抿上一口清茶,看向裴寂,语气中也不乏欣赏,“我后来听闻过你那几场著名的战役,身为太子却对用兵之道和实战如此精通,当真是令我惊叹。”

    一袭话落,二人皆不再多言。

    窗外,夜色已悄然而至,宛城街头的灯火被一一点亮,喧闹的人声随风而入室,在耳畔逗留。

    片刻,裴寂开口道:“白将军,我对你后来的遭遇感到惋惜,也不知你而今为何还活着。在我印象中,你不会使用这种手段。”

    “太子殿下,人总是会变的。”白延将目光投到窗外,“我守护大渝这么多年,不想看着它一日日走向覆灭。你现在是大周国君,应当能解这份心情。”

    “所以你想做什么?”

    “我想让你帮我,夺下大渝的皇位。”

    裴寂指尖落到桌面上,眸色微冷:“如何帮?”

    “很简单,你只用派二十万大军压境即可。大渝边境兵力不足,朝中必会引起恐慌,增派兵力支援。到时宛城防备最弱,正是我起兵之时。”白延道。

    裴寂闻言,眉梢轻微一挑:“你就这般将计划告诉我,不怕我派人转告你的国君。”

    “你不会。”白延笑道,“太子殿下,我相信你的为人,况且,你的人还在我手里。”

    裴寂眸中顿时闪过一抹复杂神色:“白延,你为何觉得,单凭他一人,就值得我派二十万大军。”

    “我并不确定,所以我在赌,赌他在你心里的重要程度。”白延盯着他。

    裴寂微微眯起双眸,回视过去:“若我是你,我不会这样赌。”

    白延唇边的笑意更甚:“看样子外界传言你对他用情至深,也不过如此。”

    裴寂沉默片刻后,指节轻扣两下桌面,沉沉开口:“白将军,我在北境守边那几年,听闻许多关于你的事。你十六岁领兵,多番击退敌国入侵,我很佩服你。今日你将计划全盘托出,我也不惧告诉你,我可以为他而死,但我不会为了他而将大周置于险境。璃都一战我朝将士伤亡惨重,集结二十万大军至你大渝边境并非易事。”

    白延静静地听他说完这些,拂去茶水面上的梗叶,饮上一口,缓声道:“你说得没错,光是一个他筹码还不够。那我再加一条,若你助我夺下皇位,我大渝永不入侵大周,且只要大周遭别国入侵,有需要的时候,我大渝必会派兵增援。”

    说完,他将茶盅搁下,抬起眼眸朝对面的人看过去,“如何?”

    裴寂思忖片刻,很快回道:“我答应你,给我一个时间。”

    白延:“十日之内。”

    “可。不过我也有条件。”

    “什么条件?”

    裴寂冷声道:“这段时间,你不可碰他。”

    白延面色一怔:“什么叫‘碰’?”

    “一切非必要肢体接触。”

    白延倏然笑开。

    他垂下眼眸,敛去眸中神色,语气略显兴味:“如果我说不呢。”

    “白延。”裴寂身体轻微靠近桌旁,压迫感更甚。

    他的嗓音低而沉,带着一丝警告意味,“他是我的。”

    茶馆二楼。

    临街的一间雅室内,微凉的夜风从洞开的窗户吹入。一旁的随从要过去关窗,被宋北遥喊住:“别关窗。”

    随从立即道:“晚间的风还是凉的,我家少主吩咐过,要好生照应公子。”

    “都入四月了,这风能有多凉?碍着我欣赏月色,回去我就跟你们少主告状。”少年半恐吓道。

    两侧随从也不再多言。

    视线范围内,茶楼下街道的场景尽收眼底。不知过了多久,一道黑色的高大身影从茶楼内走出。他身后跟了另一个人,二人一出去,外面便有一人牵来了三匹马。

    “裴公子!”

    少年清泠的嗓音从半空响起,裴寂转过身,只见从二楼跃下了一个红色的身影,衣袂翻飞,发丝飘扬。他心中猛一颤,旋即上前将人接住。

    刹那之间,从四方涌出无数黑衣人,将几人团团围住。

    “裴寂。”宋北遥两只手勾住他的脖子,轻声道,“来了为何不见我?”

    裴寂垂下眼眸,看着怀里日思夜想的人。少年的唇角是笑,眼梢是笑,那张漂亮得不像话的脸蛋就在他眼皮子底下,那么灵动,那么让人沦陷。

    “遥遥……”

    他握在宋北遥肩头的手不断收紧,他的喉间不断耸动,他的情绪从心底汹涌而出。

    “裴公子。”这时,白延从茶馆内迈了出来,镇定自若道,“莫要忘了你我二人的约定。将人,还回来吧。”

    裴寂抬眸,冰冷的视线从白延身上扫过,复又收回。他将怀里的人放下,两手捧起少年的脸,吻了上去。

    这个吻如同他心底的情绪,汹涌而炽烈,像是要将这接近一个月来的思念全部诉尽,又像是要将眼前的人拆吞入腹。

    从唇,到齿,到舌尖的追逐,倾城掠池,肆意侵略。

    “唔……裴寂……”这个吻凶狠至极,宋北遥被吻到几乎透不过气来,指尖在他后脖抓了一下。

    裴寂这才停下,离开那张唇。咫尺之间,鼻息交错,他克制而轻柔地在那张唇上吻了一下,再吻到唇角,脸颊,而后到耳侧,嗓音沙哑地低语:“等我。”

    在他快要松手时,宋北遥搂住他的脖子,贴近他耳边道:“裴寂,两日后我要见到你,你一定要来找我,答应我。”

    裴寂的手更紧地搂住了他的腰,仿佛要将人嵌入身体内。

    “好,我答应你。”

    这条街道上灯火通明,人来人往,路过的人不由得停下脚步,望向茶馆前的这处。

    他们不知道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看到那一圈提刀的黑衣人个个面如罗刹,像是在追杀仇敌一样。

    而当中红衣与黑衣的两个男子,皆相貌非凡,气质卓绝。

    他们紧紧相拥,他们难舍难分。

    第56章

    夜空之中,忽然绽开一朵又一朵的烟花,那些火星如雨点般迅速四处溅开,很快就消逝在漆黑夜色中,短暂而绚烂夺目。

    直到怀里的人伸手推了,裴寂才缓缓松开手,将宋北遥放开。

    他垂下眼眸,看着那张分外隽秀的面容,两颊染上淡淡的红晕,那双眼眸也像沁着水色,微张的双唇嫣红而润泽。

    裴寂只感觉,自己的心头像是融化开了,他不可遏制地在宋北遥的眉心再印上一个吻。似乎怎么吻都不嫌多,只想将这人给藏起来吻个够。

    “怎么一直在亲?”他听到少年嘟哝了一嘴。

    这时候,白延朝二人走了过来。他牵住宋北遥的衣袖,想将人带走:“宋公子,走吧。”

    裴寂的眉眼一瞬变得冷冽,他握住宋北遥另一只手腕,声色冷道:“白延,别忘了你答应我的条件。”

    “不会忘的。”

    马车缓缓向前,从宛城最繁华的街道离开。

    车窗被轻轻掀开,车厢内的人抬头看着漫天烟火。晚风温柔地拂过他的容颜,拂过他的发梢,带走他不可言说的情绪。

    “宋公子这副神情,可是在不舍?”在他身旁,白延的目光落在他面上。

    宋北遥的视线依旧落在窗外,轻声道:“没有。”

    这两个字刚说出口,他的腕间就被白延握住、扯过去,整个身体连带着视线都被掰向了对方。

    那个力道他挣不开,他的手掌一下就从窗边脱离,窗户啪一声落了下去,紧紧阖上,遮去窗外的无边夜景。

    “白延,你这是作何?”宋北遥眉心骤然拧起。

    白延看着少年那双漂亮而带着愠怒的眸子,再看向那双被吻得微微发红发肿的唇,他掌间的力道不自觉加紧了些:“我素来听到的都是裴寂对你用情至深,今日我也看出来了。那么你对他呢?”

    宋北遥并不回答,只挣扎了一下:“松开我。”可惜体内有软骨散,他的力道在男人面前不值一提。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白延一双眼眸盯着他,“我再松开。”

    宋北遥顿时眸色一变,低头狠狠咬上白延的手。

    他这一口用上了全力,可那只手非但没有松开,反而将他又拉近几分,宋北遥一头撞进了对方的胸膛上。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

    白延用另一只手将少年的脑袋托起,指腹按上那双唇,“你可知道,今日裴寂和我提了一个要求。他让我这几日不要碰你。”

    宋北遥微微一怔,立即就将头偏开:“那你现在在做什么?”

    可那只手捏着他的下巴,又强制将他的脑袋拨回:“我只答应他,不与你进行非必要肢体接触。但现在这些,在我看来是必要接触。”

    宋北遥无奈至极,只能瞪了过去:“白延,我听闻你品性极佳,为人坦荡,是个正人君子,却没想到竟是这般无耻之徒!”

    白延不知何时摘下了面具,他的面容在车厢内不甚明亮的光照下,显得异常俊美而温润。

    他淡淡笑了一声,似有自嘲,又似有旁的情绪:“我当了半生的君子,这次不想再当君子了。”

    他的指腹在那双唇上轻轻揉拭,“宋北遥,你本是皇子,和亲非你能决定,我猜你嫁予别国皇子应当心有不甘。如今你已经不是他的人,也无需有那些身份的顾忌。告诉我,你心里对他是如何?”

    宋北遥只声色冷冷道:“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你这样说,那我就默认你心中无他了。”

    “你何须执着于知道这个。”

    “因为……”白延看着那张如玉的面庞,轻声笑道,“我说过,我想将你抢来做夫人,我心仪于你。”

    宋北遥沉默地垂下眼眸:“你我不过相处十多日。”

    白延缓缓道来:“其实自你进入召国后,你的行踪我就知道了。那日在丹阳镇我是有意跟踪你,我承认,起初我确实只想利用你。”

    “可方才我在那处看到你们相拥、亲吻,我心里只想将你夺过来。我不想看到别的男人吻你,我也想尝尝这双唇的滋味,这种感觉我还是头一次有。”

    “你与他一定做过更多的事吧。你全身上下是不是都被他吻过?你和他缠绵的时候是怎样的?我此刻只要一想到这些,便觉得心中烦闷得厉害。你说,我该怎么办?”

    白延盯着那张惹人心醉的脸,眸色逐渐变得幽深。他垂下头,一点点靠近。他想去吻那双唇,可眼前的人却紧紧闭上了双眼。

    “别这样对我,白延,我不愿意。”

    宋北遥的面色瞬间变得惨白一片,就连唇色也变淡了许多。他纤长的眼睫在止不住地轻颤,显得脆弱不堪。

    他的手紧紧扯住白延衣袖,试图阻止,可又因体内软骨散在作祟而发不上力,唯有紧绷到发白的指节透露着他的抗拒和倔强。

    白延的目光从那双紧闭的眼眸扫过,落在眼尾那颗不易发觉的痣上。似乎从丹阳镇那日相见开始,这个人就已经牢牢抓住了他的目光。

    他知道自己不能将人逼得太急,只得沉沉深吸一口气,将人放开,嗓音喑哑道:“对不起,吓到你了。”

    宋北遥睁开眼眸,往旁边拉开距离,神情冷冷淡淡。

    白延看着他,过了会儿,才默默问道:“既然你心中无他,为何他可以,我不可以?”

    宋北遥将头抵在一旁,疲倦地闭上眼睛:“别再问这个了。”

    车厢内,仅剩车轮滚滚声。

    马车渐行渐远,没入夜色深处。

    茶馆前,马背上的男子这才将视线收回。

    在他身旁,二人一直不敢开口,也一同目送那辆马车离开,直至消失。

    “曲岚。”

    “属下在。”

    裴寂取出一枚令符,交给他:“你先回去,让萧丛集结二十万兵到大渝边境,随时待命。”

    曲岚接过令符,不免担忧道:“主子,朝中局势尚未稳定,您身边又仅有青霄一人,属下实在担心。您是要留在此处?”

    “朝中暂有南安侯和彭羽把持。我三日后便回去,没什么可担心。”

    裴寂沉声道,“我答应了他,要去见他。”

    第57章

    往后的两日里,宋北遥明显感觉到,白延对他的态度变了。白日里派下人来打探他喜欢吃什么,喜欢做什么。

    到了傍晚,他住的那间名为枫香庭的院子里,陆陆续续进了一堆下人,抬着一箱箱的奇珍异宝,摆在了他面前。

    “宋公子,这是云锦凤袍,由九洲大陆最为珍贵的云锦织造而成,这身衣裳公子穿了一定好看。”

    “这是来自东辽的龙鳞护甲,可贴身而穿,传闻刀枪不入,世间仅有三件,少主对公子当真用心,特地拿来送给您。”

    “这是……”

    几位下人在身后喋喋不休,话语声从宋北遥的左耳进,又从右耳出。那些所谓的宝贝在太子府见得多了,他懒得多看一眼。

    眼下不是顾及这些的时候。他沉默地斜倚在窗边,望着夕阳笼罩下的院中草木。景致再如何清幽别致,却怎么也让人看不进心里。

    “宿主,有心事啊。”系统问道,“是在担心裴寂吗?”

    “是。”宋北遥依旧遥望远方。

    在视线的尽头,夕阳一寸寸沉下,将天际处染成一片热烈的橙红。

    他的心脏仿佛也随着那份逐渐加深的色彩,而越跳越快。

    “裴寂如今是大周新帝,想要他命的人定然不少。”他沉沉开口道,“这次秘密出宫,他身边只带了两个人,我实在不知道他明天究竟会遭遇什么。”

    系统不由小声嘀咕道:“他这次出宫也是为了你。你看,如果你之前没有离开他,没有离开大周,就不会遇到那谁,也不会被困在这里,更不会陷入如今这么被动的局面。你现在后悔也没用了。”

    宋北遥闻言,淡定回道:“没什么好后悔的。我本就计划好了,趁最后这段时间,在这个世界好好游历一番。白延的出现是突发事件,我总不能为了这种未知风险就什么都不做吧?”

    他继续道,“更何况,你也说过,裴寂的死亡节点是硬设定,即便我留在他身边,他也会遇到危险。”

    系统:“对对对,你说得对。所以想好明天怎么办吗?”

    宋北遥浅浅笑了一下:“他答应过我,今日会来找我。见面后我会想办法留住他,拖到他活过明日。”

    “我估计难,那谁,他会肯裴寂见你吗?”系统暗戳戳道,“我感觉你们现在就像一对苦命鸳鸯。”

    “算不得苦命,也谈不上鸳鸯。”宋北遥转而问起,“我记得你说过,气运值达到200,我就能继承这具身体的武功?”

    “对啊!达到200就是你身体的巅峰状态。”系统侧侧问他,“怎么说,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

    “我体内的软骨散能化解吗?”

    “当然可以!我都跟你说过了,气运值这个东西就是越多越好,身体啊、运势啊,你现在可能还感觉不到,等你到了……”

    系统还在给他解释着,宋北遥仔细在听,没注意那群下人不知何时退下了。等他反应过来时,一阵脚步声已然由远而近,停到他身后。

    “今日送来的这些,你可有喜欢的?”

    温润的嗓音从耳后落下,男人的个头比他高上不少,两手搭上窗沿,像是将他禁锢在双臂之间。

    宋北遥猝不及防地被打断思绪,下意识往旁避开,腰侧却撞上对方悍如钢铁的手臂。

    那双手臂顿时往内收紧了些,就差直接搂上那缕纤腰。

    陌生的气息将他牢牢包裹住,宋北遥立即侧过头,看向身后的人,唇角的笑消散得无影无踪,一张脸冷了下来,声色也冷:“你又想做什么?”

    天色渐晚,那张近在眼前的俊美面庞上,半截银色面具在阴影中泛着冷光,一双眸子却很是温柔,目光垂落在他面上。

    “我想做什么?我担心说出来,又会吓到你。”

    男人的面庞不断靠近,贴到他耳侧,深深嗅了一下他的气味,嗓音温柔至极,“我昨晚,做了一个梦,你想知道是什么吗?”

    “我不想!”

    过近的距离,脖间感受到的温热气流,让宋北遥浑身僵硬。他伸手想将白延推开,双手却一下就被对方钳住,死死束到了身后。

    男人的嗓音在他耳畔响起。

    “我昨晚梦到,你就在我身下。你的声音在那时候格外好听,你的眼睛含着水看向我,不像平时那么冷淡。”

    “别说了……”

    “你在不停地颤抖,求饶……可是我一遍又一遍地,将你……我喜欢听到你,濒临崩溃的声音。”

    “白延!!你为什么要说这些!!”

    这些污秽之词,令宋北遥心中格外愠怒与羞恼。他剧烈地挣扎起来,可他越是挣扎,那双钳住他的手力道就越大。

    猛然一下,他的腰侧重重撞到了身后的窗沿上,他疼得倒抽一口凉气,脸色瞬间煞白,什么力气都没了。

    白延时刻留意着他的神情,眼见他面色不对,立即松开手,神色紧迫道:“你怎么了?”

    宋北遥艰难地平缓呼吸,他的眉心紧紧蹙着,双眸被疼痛激出了泪花,嘴唇微张,声色轻而弱道:“别碰我……”

    白延紧紧盯着少年,那张美到令他失神的面庞此刻无比苍白,处处透露着破碎感,又像是倔强地将那些碎片一块块给拼了起来。

    他叹了口气,将无力挣扎的少年揽进怀里:“对不起,弄疼你了。”

    宋北遥闭上眼:“放开。”

    白延却不松手,他宽大的手掌握在宋北遥腰间,轻轻按揉着那处撞到的地方,嗓音依旧温和:“我昨晚只要一闭眼,就会想起你和裴寂亲吻的画面。他是不是也经常这样抱着你?他占有了你那么久,我真的嫉妒得要发疯。”

    “宋北遥,我不想将你还给他了。你知道吗,自从五年前我从那场阴谋中活下来后,我就发誓,今生我想要的,必当竭力去争取。”

    “皇位我要,你,我也要。”

    宋北遥无力再挣扎,他疲倦地闭上眼:“白延,放过我吧,你根本就不了解我。”

    白延缓声道:“我了解你。自你入府之后,你一切的言行举止都有人告诉我。你分明是个爱笑的人,却从不对我笑。你对别人都很好,却对我很冷淡。”

    “你知道吗,裴寂跟我说过,今日想来见你,我拒绝他了。你是不是还在等他?别白费力气了,他不可能找得到这里。”

    他抱着少年的手不断收紧,“我不想让你再见到他。”

    “白延,你这个疯子!”宋北遥再次挣扎了一下。

    “是,我是疯子。因为我遇到了你。”

    话语间,忽然有一柄锋利的刀,架上了他的脖间。

    “你最好现在就松手。不然即便有人让我不要杀你,我也可能控制不了我的手。”

    冰冷的刀刃紧贴皮肉,白延在松手的瞬间,侧身躲过刀刃,退开几步远。

    “你是何人!”

    短短几招之息,屋外便涌入大批人手,将这处给团团包围住。

    “少主!”

    白延看向来人。这是个很年轻俊秀的男子,穿着一身黑色夜行衣,头发半扎,垂落的发间编了几根细长的辫子,辫子上挂着银色串珠,额间束着黑色抹额。

    此时,这人正慢悠悠收刀,看向倚在窗边头垂下的少年,勾唇戏谑道:“美人儿,怎么我每次见你,你都这么狼狈。”

    变化仅在刹那之间发生,根本来不及让人反应。

    宋北遥听到熟悉的话音,惊愕地抬头,看向来人:“你怎么会在这儿……”

    那男子挑起眉梢道:“当然是因为,有人让我来救你啊。”

    第58章

    夜空中,一道矫健的黑色身影飞速在屋瓦间纵跃。

    一路穿越繁华热闹的城中街道,他确认身后无人追来,落在一处屋顶上,垂下眼眸,看向臂弯间抱着的人。

    怀里的人分明个头不算矮,抱在手里重量却很轻,纤细又单薄,像是用点力就会折断。

    这样一个人,当时中了他那一刀,竟然能活得下来。

    再看那张略显苍白的脸,五官格外精致,百看不厌。夜色之下,一双眸子蓄着月光,看人时总温温柔柔的,像要探进人心里。

    这对他而言是一种很新奇的感受,向来他出手,都是去杀人,而非救人。

    “美人儿。”肃月不由舔了下干涩的唇,勾起嘴角,“我都为你破例几次了,是不是该讨点儿好处?”

    讨什么好处,宋北遥不想去多问。他只知这人言行一贯难以捉摸,前一秒笑嘻嘻,后一秒就有可能拔出刀来,扎进人心口里,让人分毫不敢懈怠。

    从白延的宅子里一路杀出来,直到现在都没能说上一句话,宋北遥即便不想被这样抱着,也不能在此刻与肃月交恶。

    他很快就将视线往旁移开,不再与肃月对视:“谁让你来救我的?”

    “你不知道?”肃月并不老实回答他。

    宋北遥心里有个答案:“是裴寂吗?他怎么会……”

    “他怎么会和我有联系?”肃月直接就将他的想法全说了出来,“我又怎么会知道你被关在哪儿。”

    夜色幽深,分不清此刻到了什么时辰。宋北遥心知此人不会回答这些问题,多问无用,只淡淡道:“那你停在这里作何?带我去见他吧。”

    “美人儿,真是冷淡呐。”肃月很是轻佻地笑了一声,“我可以带你去见他,但是我说过,要讨点儿好处。”他将头缓缓低下,“这样吧,你亲我一口,我再带你过去。”

    他这话似是在半开玩笑,却听得宋北遥心头一惊。

    回眸,目光落在那张熟悉的俊朗面庞上,恍惚之间,这张脸与记忆中的某个人逐渐重合。

    “肃月。”宋北遥缓缓道,“你不该这样。”

    “不该哪样?是不该救你,不该抱着你,还是不该让你亲我?”

    “我宁愿你将我作为你的刺杀目标。”

    肃月听他这话,抬起头,冷呵一声:“真扫兴,早知道当初就该直接杀了你。”

    说罢,再次跃入暗夜当中。

    ……

    大渝君主贪乐享奢,宛城作为大渝皇都,处处歌舞升平,一片繁荣盛景。而周边几座城池,由于源源不断给宛城供给资源,皆是破败衰颓之相。

    百姓疾苦不达天听,战事紧迫,民声哀怨。这座城,或者说这个国家,根本不需要外力,从内就会自行瓦解崩塌。

    城西一条僻静的巷道内,客栈三楼厢房窗户洞开。裴寂双手抱臂倚在窗边,在等人,也在静静观察着这座城。

    他的面容严肃而冷峻,目光深沉。从前他是皇子,在皇宫内养尊处优,不知外事。

    后来他成了太子,在北境三年历经战事洗礼,深知战乱的恶劣影响。而今他是一国之君,来到此处,沿途见过与大周截然不同的民间景象。

    虽不是自己的子民,但也是天下苍生,难免令人心有所触。

    就在这时,视野之内,一道利落的身影由远及近,迅速往客栈纵跃而来。

    身着黑色夜行衣的男子到了客栈,也不从正门走,直接停在二楼屋檐的砖瓦上。

    他的腰侧斜垮一把窄长弯刀,满身血腥气,就连他怀里的红衣绝色少年,脸颊上都沾了星星点点的血迹,足见方才厮杀之激烈。

    裴寂冷眸微微眯起:“受伤了?”

    “不是他的血,是我的血。”肃月将人放下。

    宋北遥身体僵硬了一路,体内又有软骨散,脚刚落在倾斜的屋檐上,人就直往后仰。

    肃月拽住他的手腕,裴寂一把勾住少年的腰,将人从窗外抱了进去,揽在怀里。

    “肃月,承诺你的事,我自会兑现。”裴寂冷声道。

    肃月的眼眸微微垂着,看向自己的手掌。刚刚那一瞬间少年腕间的温度抽离时,他似乎是想抓住什么。

    旋即,他便眉梢轻扬:“行。”目光朝宋北遥面上掠过,意味深长地笑了下,他转身离开。

    窗户被关上后,外界的一切似乎都被阻隔开,这间还算奢华的厢房内,形成了一个难得的二人独处空间。

    不同于在太子府内,不同于在围猎场,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一个场合。

    裴寂缓慢地,紧紧地将宋北遥拥入怀中,手掌抚上他的后背,头抵在他脖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四周太过安静,宋北遥下意识的反应是有些尴尬。

    前几日他想着今日一定要见到裴寂,一定要想办法救下他。可今日当真见到,两个人面对面了,周围无人打扰了,却又不知说些什么。

    裴寂喜欢他,在意他,之前他可以装聋作哑,只要没有人跟他挑明,他可以忽略自己察觉到的那份感情。

    总归裴寂不是会亲口说出来的人。

    宋北遥不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他可以干脆利落地拒绝所有他不接受的情感,但到了裴寂这里,似乎就行不通了。

    红袖说的没错,他确实是个心狠的人。他从最开始就不是抱着单纯的目的,他就是要让裴寂喜欢上他,喜欢上他之后呢?

    他心中好像又对裴寂有愧了。

    情感是一种很复杂的东西,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意识到自己的目的达成。他开始当一只鸵鸟,将头埋进土里,好像这样就能逃避裴寂的喜欢,也能减缓那份愧疚。

    但他终究是要不断接触这个人,他需要气运值,他要回原世界。他与裴寂接触得越多,这个人对他的感情越深,他心中的愧疚也越深,便越抵触与这个人接触。

    他越抵触与裴寂接触,裴寂的态度便越发强硬,令他透不过气来。就像是一个死循环,最终在一个月前的围猎场上爆发了。

    眼下隔了一个月重逢,宋北遥不确定这个死循环有没有解开。也许会有更温和的解决方式,但他了解裴寂,也了解自己。

    他们骨子里都是强势的人,他们不愿意沟通,都想用自己的方法解决问题。如果没有人肯让步,这个死循环就永远解不了。

    又或许,他根本没必要考虑二人之间该如何相处。总归他在不久之后就会离开这里,他要做的,只是不停刷气运值而已。

    那么裴寂呢……

    烛火在桌角、墙边温柔地摇曳着,房间内的温度似乎也在不断攀升。

    宋北遥的思绪被耳边沉重的呼吸声打断。他感觉到裴寂在一点点亲吻他的耳垂。

    两人贴得很紧,他能明显感受到裴寂某处的变化。

    但很快,裴寂就将他放开。男人冷硬而英气逼人的面庞上满是克制与隐忍,偏过头不再看着他,嗓音低哑:“你累吗?早些休息吧,明日一早等城门开了,我们就回大周。”

    说完,他转身往旁,想要离开。宋北遥立即牵住他的手,将他拽了回来,两条胳膊攀住他的脖颈。

    “裴寂。”宋北遥盯着他的眼睛,“我们做吧。”

    裴寂重新握上那窄瘦的腰,喉头发紧,声音哑得厉害:“做什么?”

    “爱。”

    “那是何意?”

    宋北遥挑起一抹笑,轻轻凑近男人耳边,吹了一口气:“洞房。”

    裴寂的呼吸顿时重了几分,钳在他腰间的手也越发用力。片刻后,裴寂在宋北遥眉间印上一个吻:“我们的第一次,不可在此处。”

    宋北遥愣怔了一瞬,心间莫名的情绪溜走,他无奈地笑了下。

    明日就是裴寂死亡节点,他必须要在今日将气运值刷到200。不谈能帮得上忙,至少不能让这具身体拖后腿。

    手中没什么力道,他拽着男人的衣襟,咬上那张薄唇:“若我非要今日呢?”

    裴寂很轻易地就将他按住,漆黑眼眸一片幽深:“遥遥,我们还有很长时间,回大周后,我会封你为后,到那日,我们再……”

    他说到此处,没有再说下去。

    这个情绪向来不流露于表面的男人,即便在此刻也面带冷色,唯有眉眼间的一抹温柔和微红的耳根诉说着他的心绪。

    宋北遥静静看着他,听他说完这句话,而后松开手。

    他很想告诉裴寂,没有那么长的时间了。但戳破一个人的美梦是件残忍的事,他再次选择当一个鸵鸟。

    咽了咽嗓子,他说道:“好吧,那睡吧。”

    这间厢房内仅有一张床榻,裴寂想去找掌柜的再开一间,被宋北遥拦了下来。

    屋内的烛火都被一一熄灭,宋北遥意识到,这应该是第一次,二人躺在同一张床榻上,盖着同一条床褥。

    “裴寂。”黑夜中,他轻唤了一声。

    “嗯?”

    裴寂与他之间隔了一定距离,宋北遥知道这是为什么,他转了个身,面朝男人:“将来想做什么?”

    “将来?”裴寂的嗓音低沉,“如若可能,一统九洲。”

    “那一统九洲之后呢?”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带你去一个地方。”

    宋北遥问:“去什么地方?”

    裴寂答:“云国有一座山,叫云顶山,那处有九洲最美的风景。”

    宋北遥心头微动:“那去过云顶山之后呢?”

    “你想去何处,就陪你去何处。”

    “裴寂,你喜欢我吗?”

    黑暗中,男人喉间耸动,也转过身,面朝宋北遥,嗓音低低哑哑:“嗯。”

    “为何喜欢?”

    裴寂再次沉默了一会儿:“说不出具体缘由。”

    起初只是心间埋下了一颗种子,不知不觉生了根、抽了芽,根茎随血液流淌到四肢心肺,越来越茂盛。待意识到时,已经融入了骨血,无法剥离。

    宋北遥没有接着问下去。

    喜欢是一件容易的事,相处才是难的。好在裴寂不用与他相处太久,还能保留着最初那份美好的印象。

    窗外月色皎洁,他的眼睛睁着,适应过最初的漆黑后,逐渐能看清一点东西了。

    他看到裴寂的脸庞轮廓,却看不清他的五官。他想,这个人此刻应该也在看着他。

    “你呢,你将来想做什么?”裴寂问道。

    宋北遥指尖微微缩起:“我会继续做想做的事。”

    “什么事?”

    他缓缓闭上眼睛:“我困了,睡吧。”

    “宋北遥。”裴寂的声音越发低沉,“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在瞒着我?”

    宋北遥轻声道:“没有。”

    片刻,身旁的人动了,宋北遥感觉裴寂的手掌碰到了他的手背,一阵陌生的酥麻感传遍全身,他猛地将手缩回。

    裴寂打破二人间的那一小段空隙,靠了过来,手掌握上宋北遥的腰,将他按入怀里,细密的吻落在他耳畔:“遥遥,别再离开我了,我受不住的。好吗?”

    那些吻伴着裴寂低哑的嗓音、沉重的呼吸,从耳垂一路烫到心口,再一路往下,宋北遥只感觉自己浑身上下都烧了起来。

    他回抱住裴寂,在黑暗中摸索到对方的唇,吻了上去,急促道:“裴寂,我们做吧。”

    “好。”

    宋北遥勾着裴寂的脖子,要起身覆上时,裴寂反扣住他的后脑勺,一把将他压在身下。

    “裴……唔……”他的挣扎全被尽数吞没于口中。

    裴寂的舌轻易地探入他口内,舌尖从上颚轻轻划过,宋北遥浑身一颤。裴寂不断加深这个吻,追逐那柔软的舌,轻轻含住吸吮了一下,宋北遥顿时全身都软了。

    他的吻不断往旁,来到耳垂,再往下,吻上脖间。

    宋北遥的呼吸越发凌乱:“裴寂,你不是没有过吗?”

    怎么这么会?

    裴寂分毫不答他的话,将他的里衣剥开,滚烫的手掌抚上细腻的肌肤,低头吻上他胸前,另一只手往下探去。

    他的动作很轻柔,感受到手指时,宋北遥还是倒抽了一口冷气。

    裴寂亲亲他的唇角:“疼吗?”

    宋北遥攥紧床褥:“不疼。”

    裴寂立即停了下来,将他抱进怀里,吻着他的发间:“此处没有玉膏,你会受伤,不做了。”

    箭在弦上,怎可不发。宋北遥咬着牙道:“我没事。”

    “不可。”裴寂的手掌在他腿间徘徊,握着,“我帮你。”

    宋北遥受不了这个刺激,张开嘴咬了裴寂的下巴一口,也将手往他身下探去,断断续续道:“那我也帮你吧。”

    裴寂的呼吸瞬间一窒,死死扣住宋北遥的脑袋,重重吻了上去。

    这个吻像野兽一样疯狂,屋室内,充斥着两人剧烈的喘息声。

    最后释放时,宋北遥疲倦地收回手。他的手被撑得发麻,又那么久,真要做的话,他怀疑自己会不会死在床上。

    “宿主,你的气运值已经达到200了!”

    “你的身体状态也达到巅峰,已完全继承原主的全部武功!”

    “让我来看看,你目前的武力值在江湖排在第……”

    宋北遥听着系统的声音,迷迷糊糊应着,沉沉闭上眼:“知道了。”

    第59章

    翌日,寅时。

    天将亮未亮,大片乌云积压在天边。不多会儿,豆大的雨珠从天空坠落,砸在窗户上,发出劈啪响声。

    “咚咚咚。”几声敲门声响起,床榻上的男子瞬间睁开了眼。怀里的人还睡得酣畅,呼吸绵长,并未被吵醒。

    曾经无数个夜晚的睡梦中,他都与这个人相拥而眠,可醒来时却怀中空空,日复一日。

    他不由得将人搂得更紧些,像在确认这个人的存在是真实的。

    今日不是梦境。

    宋北遥无意识轻哼出声,不舒服地动了两下。裴寂立即松开手,吻了吻少年鬓角,将压住的手臂抽出。掖好床褥,他翻身下床,披上大氅前去开门。

    门外,黑衣暗卫手中提刀,身上落了一些雨迹,神色匆匆:“陛下,属下已经去查探过,城门附近埋伏了不少人,这会儿出城的人也没见着几个。咱们还此刻出发吗?”

    长廊上,风穿堂而过,几盏油灯的火苗被吹得扭曲扑朔,忽明忽灭,光影落在裴寂棱角分明的面庞上,衬得一双眸子深邃而冷冽。“不急。”他道,“等人多了再走。”

    “是!”

    窗外,偶有几道闷雷滚过,雨势越发磅礴,整个宛城都陷入喧嚣雨声中。

    裴寂关门时,宋北遥被窗外的风雨雷电声惊醒。他前几日在穆宅睡得不好,稍有些风吹草动就会醒来,不敢尽然沉睡,生怕会发生些什么。昨晚倒是一夜无梦,睡了个尽兴。

    略一翻身,他才反应过来身上什么都没穿,里衣都被裴寂剥了个干净。再想起二人间发生了什么,他不由耳根一烫。

    何时曾与他人做过这般的事?可他自己也是享受的,而且,刷气运值的目的也达到了。

    此刻屋外既无月色也无日光,正是最昏黑的时候,能见度极低,一切全凭听觉与嗅觉。很快,他就听到清晰的脚步声走近。

    这与他以往听到的不同,脚步声极轻,又稳而沉,若是先前他很难听出分别,这次他却能感觉到,那道声音的主人内力极为深厚。

    宋北遥略一翻身,便意识到,自己的身体从内到外,都有了很大的不同。不再因软骨散而虚软无力,而是充满着气力,每一寸筋骨都灵活而舒展,丹田积蓄能量。

    他想起系统的话,恨不得立即就下床拿剑舞上一番,看看这身体的武功究竟如何。

    这么想着,他便从床上坐了起来。

    “醒了?”

    裴寂拂开大氅,在床边坐下,摸到宋北遥的手,轻轻牵起。很快,冰冰凉凉又潮湿的帕子便覆了上去,在掌心轻轻擦拭。

    那上面还有昨夜未来得及处的干涸浊液,宋北遥醒来时没注意,这会儿右手正面反面每根指头都被擦了个干净,他面上又是一热,心里不知是尴尬还是怎么,嘴上也没开口。

    “怎么不说话?”待擦完了,裴寂将湿帕子放到一旁,手碰到宋北遥的肩头,再触上脸颊。

    他的指尖是冰凉的,指腹从少年发烫的面上拂过,像是察觉到什么,轻轻凑近宋北遥耳边:“在害羞?”

    嗓音极具磁性,落入耳中,宋北遥只觉听着性感得厉害,烫得他耳廓全燃上火,一整个烘烘的。

    他咽了咽嗓子,偏开头:“没有。”

    黑暗中,传来男人含着笑意的低沉话声:“小骗子。”

    裴寂掀开床褥,躺了进去,环住少年的腰,将人按进怀里:“还早,再睡会儿。”

    宋北遥的头埋在他脖颈之间,听到他肌肤之下砰砰砰的心跳声。稍稍动一下,就感受到对方下半身的反应。

    似乎昨夜过后,有什么悄然发生了变化。

    耳边的心跳声有若擂鼓,越来越急促,像要失控一般,宋北遥不禁轻声开口:“你在想什么?”

    裴寂的手掌从他后背抚下去,到腰间时,没有再向下,而是有一搭没有搭揉着劲瘦的腰侧。

    “想吻你。”他嗓音低哑。

    宋北遥心头微怔,对方已经身体稍稍往后,头凑了过来,“可以吗?”

    鼻息交错,鬼使神差的,宋北遥“嗯”了一声。

    那双微凉的唇轻轻印了上来,没有加深,只是唇与唇相碰,停留许久。

    松开后,裴寂一手抚上宋北遥的后脑勺:“你记得之前救的那只猫吗?”

    “小雨点?它现在如何了?”

    “越长越胖了。”

    “是吗?”宋北遥轻轻笑着,“胖点好,可爱。”

    裴寂的指腹轻轻蹭了蹭他的脸颊:“它不肯我抱。”

    “你太凶了,它应该能感受到。”宋北遥打趣道,“先前凌风也是。对了,凌风如何了?”

    “他挺好。”裴寂另一只手揉着他的腰,“你怎么不问问,我这一个月如何?”

    “我给你留了信。”

    “只有十二个字。”裴寂按在他腰侧的力道不断加重,嗓音缓而沉,“你还将我的人给逼走了。”

    “……”宋北遥腰间发软,半推搡着,也环住他,“我说了会回去。”

    “没见到你人之前,一切都是假的。”

    裴寂又将人搂紧了些,“往后能一直如今日这般就好了。”

    如今日这般……

    做着最亲密的事,彼此相拥,平静舒适地闲聊,就好像他们真的是一对恋人。

    宋北遥渐渐闭上眼,不再说话。

    裴寂是个有魅力的男人,他不排斥与他拥抱、接吻,甚至更深层次的交流,但这些并不能说明什么。

    无论在原时空,还是如今这个世界,不相爱的人在一起做这些都并非罕事。

    他心安得地接受这个解释,不给自己多余思考空间。到了这个时候,他不想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裴寂有生命危险,他救,气运值不够,他刷,仅此而已。

    至于他离开之后,裴寂会有什么反应,这个时空会朝什么走势进行,都不应该是他一个外来者要考虑的。

    窗外,雨势分毫没有停歇的意思。日光被层层叠叠的厚重乌云遮住,宛城上空黑压压一片,让人分不清时辰。

    时间似乎也停滞了,兴许是气运值提升的缘故,宋北遥一切感官都变得格外灵敏。

    他听到裴寂的心跳一点点放缓,感受到对方宽大温热的手掌握在他腰间,指腹不断摩挲着肌肤。

    他还能闻到裴寂身上淡淡的味道,一股说不出的淡香,自鼻尖萦绕过后,便顺着呼吸入肺,撩拨着神经。

    宋北遥不免有些心猿意马,手掌抚过裴寂精悍紧实的阔背,来到沟壑分明的腹肌,一路往下。

    他不想否定自己的欲.望,这具身体确实对他有吸引力。

    “做吗?”宋北遥去吻男人凸起的喉结。

    喉间上下滚动了一下,裴寂一把攥住他不安分的手,嗓音沙哑:“不做。”

    “都成这样了,还不做?不难受吗。”宋北遥轻轻咬上喉结那处。

    男人的呼吸越发粗重,落在他耳畔:“再过一会儿就要出城了。”

    宋北遥停下来,撑起身子,问道:“白延的人追来了吗?”

    “嗯,在城门守着。”

    宋北遥道:“那我们今日不出城可好,明日再走。”

    裴寂道:“为何?今日不走,城中盘查,明日更加难走。”

    “今日天气恶劣,出城赶路恐生事端。”若是呆在宛城内,即便被白延的人找到,最多不过是他被抓回去。裴寂怎会遇上什么性命危险。

    “你在担心这个。”裴寂将他重新按回怀里,“我已经吩咐过曲岚,让他带人在城门外接应。”

    “可是……”

    “遥遥。”裴寂吻了吻他脸颊,制止他的话,“我想早些带你回大周。”

    宋北遥埋在他胸前,不再多说什么。

    这次重逢,他能感觉到裴寂有了变化,愿意将一些想法说出来。但这个人决定要做的事,依旧由不得别人更改,寸步都不退让。

    卯时。

    宋北遥穿上里衣下床,轻轻掀开窗户一角。

    风声顷刻间呼啸而过,冰凉而猛烈的雨珠扑了一脸。他立即关上窗户,心中渐渐涌上不安。

    屋内燃起烛灯,黑衣暗卫敲门而入,手里拿着东西。裴寂牵过宋北遥的手:“青霄来给我们易容。”

    青霄是暗卫首领,宋北遥没想到他竟然连这些都会。待面上、头发都被细细盘索过,再换上衣裳,他站到立式铜镜前一瞧。

    镜中男子灰头土脸,相貌平平,瘦巴巴的穿着一身卷了边儿的破旧衣裳,站在人堆里就能被淹没,如何都看不出他先前的模样。

    “好厉害!”他不由赞道。

    再回头去看裴寂。裴寂骨相尤为出众立体,也被青霄涂涂抹抹,贴上胡须,变成了一副朴素而略显粗糙的大叔模样。

    “陛下,商队也按照您的吩咐准备好了,随时都能出发。”青霄迅速将东西收拾好,垂首站在一旁。

    “行,一刻钟后出发。”裴寂道。

    “是。”

    青霄离开后,裴寂站了起身,走到宋北遥身旁,搂上他的腰,携他一同看向铜镜。

    “倒真像是一对寻常夫妻了。”他道。

    即便掩去过人的相貌,镜中二人挺拔卓绝的气质依旧与身上衣服不符。

    宋北遥率先勾了点背,笑着拍拍裴寂:“你也别站得这么笔挺了,像是要上战场一样。”

    裴寂眉眼带了丝笑,寻着他的话卸下肩背:“我上战场不这样。”

    “那哪样?”宋北遥随口一问。

    “你想看?”裴寂勾着他的腰往怀里带了带,“下次领兵出征,你为我饯行。”

    宋北遥唇角的笑顿时散去,他垂下眼眸:“怎有一国之君领兵的道。”到这般境地,也离国之将破不久了吧。

    “御驾亲征,以振士气,有何不可。”裴寂见他神情似有落寞,揉了揉他腰侧,“怎么了?”

    宋北遥突然朝旁躲去:“痒。”

    “痒吗?”裴寂按着他不放,眼看少年被挠得受不了,一边笑着一边求饶,才把人捉进怀里,亲了亲他的唇。

    “遥遥,你真好看。”

    宋北遥微微一愣:“是吗?”

    “嗯。从来没见过你这么好看的人。”裴寂拥着他道。

    宋北遥心跳漏了一拍,待反应过来,又一把将人推开:“我现在易容了。”

    “那也好看。”

    “胡说。”

    “没有。”

    乌云背后,逐渐有些光束穿透而过,天色渐亮,雨势依旧。

    城西的这处客栈下,前后停着两架骡车,车上铺着挡雨的布帛,看不出下面装了什么。车旁站着三四个伙计,个头有高有矮。

    过了不多会儿,三个身穿蓑衣、头戴斗笠的男子从客栈出来,融入他们当中。

    宋北遥注意看过,裴寂个头很高,难免惹眼,这行人里有与他身高相当的,就中和了这份突兀感。而且他与青霄二人手中都没有拿武器。

    这个男人,的确将一切都考虑到位了。

    雨丝冰冰凉凉落到脸颊上,宋北遥抬起手想抹把脸,又给放下了。

    也不知这妆造防不防水。

    “公子,您瞧。”一个伙计走到近处,掀开布帛,露出下面的一批瓦罐。宋北遥侧眸一看,瓦罐间隙,临近车侧手边的地方,塞着一把剑。

    那伙计道,“都准备得稳妥儿的,公子保管放心!到时被盘查起来,咱们就说这剑是为了防山贼。出了宛城一路往西,山贼可多哩!”

    “行。走吧。”

    一行人赶着车,立即出发往城门而去。

    待到了城门口时,已然聚了一批早早排队出城的商贩。他们排在后头,等前面的人过去了,轮到他们,几名官兵横刀拦下,例行盘问检查。

    出城当比进城容易,这几个官兵却盘查得格外细致,其中一人手里还拿着画像。

    画像上的人宋北遥一眼便看出,是他自己。他想起来,白延前几日寻了画师给他作画,画师的技艺极为精湛。画上的人可谓惟妙惟肖,灵动非凡,单看一眼就忘不了这容颜。

    宋北遥看着那画,心中不由思量,白延有能耐做到这地步,朝中定有人手。

    正想着,手腕倏地就被人握住了。他侧首一看,裴寂站在他身旁,虽然一语未发,手中力道却是一点不松。

    宋北遥一时心觉好笑,攀上对方肩头,小声安慰道:“回去后你也找人给我画,想让我摆什么姿势都行。”

    什么姿势……都行。

    雨水从面颊滚下,裴寂喉头一紧,这才松开了手:“你说的。”

    盘查不出什么异常,左右官兵抬刀放行。几人刚走出几步,突然,一道男子的嗓音从不远处传来。

    “慢着。”

    宋北遥侧头看过去,只见骑在马背上的白衣男子一手持弓,一手拉弦,箭尖对准他的位置。

    在他扭头的一瞬间,箭矢穿透雨幕,笔直地朝他射来。一切都在顷刻之间变得很慢,雨很慢,风很慢,人声很慢,箭支飞来的速度也很慢。

    宋北遥甚至能感觉到,前面的青霄,身后的裴寂,都已经要动手拦箭了。

    这个空间似乎多了一种莫名的磁场,让他清晰地看见了一切。而他的身体也在大脑反应过来前,已经做出了判断。

    他的手迅速抽出车上的剑,身体前倾,手中翻转,发力,直接将箭矢从当中劈开,利落而干脆。

    “哗——”雨声再次恢复了迅猛磅礴之势,宋北遥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这种陌生又熟悉的对剑的驾驭力,让他万分惊奇,让他血液沸腾。

    这就是有武功的感觉吗?

    “这不是简单有武功,你原身武力值很高的!很高!!”系统在他脑中叫嚣着。

    震惊的不止他一人。

    裴寂抬起的手在空中虚握成拳,放到身侧,眸中闪过一抹复杂神色:“原来你真的会武功。”

    “我……”宋北遥不知如何跟他解释。

    很快,裴寂接过他手里的剑,将他护在身后,轻道:“回去再说。”

    四周,官兵纷纷拔出刀,将几人团团围住。大批大批的黑衣人也向此处涌来,后面排队的人眼见情况不对,拍着赶着往回跑,唯恐被波及到。

    白延驾着马,缓缓踏来:“裴公子,莫非是忘了你我二人的约定?”

    第60章

    雨势越来越大,天空阴沉沉的,间或劈下几道闪电,撕裂黑稠天际。

    距离城门最近的街道旁,有一家昼夜不歇的酒馆,酒馆二楼的厢房内,倚窗而站着两个高大男子。

    左边那位一袭白色僧袍,衣裳的袖口、领口、前襟都覆盖大面积金丝钩织而成的藤蔓与飞鸟图案,腰间以金色丝绦相束。

    他手里挂着一串木制念珠,面容清隽疏朗,无悲无喜的眸子注视着城门方向。良久,嗓音极轻极淡地说了一句:“是他。”

    “国师大人是指什么?”他身旁,灰衣男子听到他开口,不由朝他看了一眼,“我们在此处候了几日,都未见大周新帝出城,还要继续这么等下去吗?”

    “他们已经来了。”僧人面无波澜,抬手指向一处,“就在那儿。”

    灰衣男子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向城门口。

    暴雨之下,众多士兵与黑衣人将两架骡车死死包围住。站在当中的三人,头戴斗笠、肩披蓑衣,与众人对峙。

    “是个头最高的那个?国师大人如何识得?”灰衣男子话说着,面露一抹狠色,“那我们现在就去杀了他。”

    “不急。”

    僧人用指尖将念珠一颗颗往后拨动,目光落在被两人护在身后的那道身影上,不紧不慢道,“让他们再斗一会儿。”

    “轰隆——轰隆——”

    闷雷一声接着一声,在头顶炸开,不断刺激人的耳膜。宋北遥抹去脸上雨水,担忧地仰头望了眼天色。

    裴寂被雷劈死是原文设定,即便再离谱,此刻看着都像是要应验一般,令人心惊胆战。

    雷暴越来越强烈,他们不能一直在外面呆着。

    可眼前,一群黑衣人死死围住他们。这些人身手非凡,宋北遥前一晚见过,显然是训练有素的死士。

    肃月能将他从穆宅救出,全凭轻功了得。

    战局一触即发,骡车旁的几个伙计早就跑了,青霄从另一架车上抽出利剑,走到裴寂身侧:“主子,杀出去吗?”

    城门近在眼前,以他二人的武功,强行突围似乎是个办法。

    “别动手。”不等裴寂开口,宋北遥立即拽住他手腕,凑近了道,“白延有备而来,我们不宜和他硬碰硬。”

    眼见这人不为所动,他继续劝道,“他方才那一箭只是试探,并非真要取我性命,应该也不是要和我们动手。我想过去跟他谈一下。”

    雨水不断浸湿他的衣袖,从掌间蜿蜒淌下。裴寂反手握住他,将他拦在身后,声音不容置喙:“不可。此处没有你的事。”

    宋北遥顿时拧紧眉心:“怎会没有我的事?”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只听裴寂朝着白延高声道:“让我们离开,我答应你的事,自会允诺。”

    稍远处,白延笑道:“我手中无担保,怎知你会不会允诺?”

    随即,一声喝令——“拿下他们!”

    四周的士兵、黑衣人纷纷提刀涌上,裴寂和青霄二人瞬间陷入厮杀当中。

    一刹那,凛冽的风声、骇人的雷声、磅礴的暴雨声,混杂着刀剑相碰的打斗声,几近将这块城门内的方寸之地淹没。

    裴寂紧紧将宋北遥护在身后,剑招狠而厉。然而死士数量众多,一波接着一波,不要命一样朝着几人扑来。

    这样下去显然不是办法!

    趁着一旁的士兵杀上来,宋北遥一掌将人劈晕,夺下刀,冲进人群。

    “遥遥!”

    裴寂斩开身前一人,伸手试图将人抓回。

    然而少年格外灵活轻巧,在刀光剑影中不断穿梭,最后跃出人群,足间点地,朝着白延飞速掠去。

    白延微微眯起眼眸,盯着那道纤瘦的身影,像雨中起舞的精灵一般,朝他奔来。

    在他身后,几名黑衣人纷纷上前,拔出尖刀,做出防御姿势。

    “退后!”白延一声令下,几人随即收刀,退回他身后。

    “白延。”待到了马跟前,那精灵一样的人儿仰头望着他,语气急切道,“让你的人收手吧!你想要什么,我们可以坐下来好好谈谈,没必要动武。”

    少年的斗笠和蓑衣不知何时被风刮飞了,雨势过大,雨水批头盖脸灌下来,他连眼睛都要睁不开。

    脸上涂的那些青黑混杂的东西都混着雨水流下来,露出了那张苍白昳丽的面容,一双眉头紧紧皱着,担忧的神色在眉眼间流转。

    白延定定看了会儿,摘下头顶的斗笠,扣在他脑袋上:“是我想动武吗?”

    他的手掌顺势抚上宋北遥细腻光洁的脸颊,揉去一块污迹,温和的声色穿透雨帘而来,“我真见不得你这副担心他的模样。”

    这话刚说完,他一抬头,就见一道极为焊利的身影从层层包围的死士中杀了出来,疾速跃近。

    裴寂神色冷厉,满身杀气,手里的剑沾满鲜血,雨水都来不及冲洗,红得刺眼。

    白延不慌不忙拔出佩剑,勾起唇角道:“我倒是想答应你的提议,看来有人不同意。”

    二人之间,厮杀一触即发。

    就在这时,阵阵惊雷响起。只见天地间骤然一亮,一道闪电当空劈下,不偏不倚正中裴寂的位置。

    闪电过后,天地恢复一片暗色。看到裴寂倒地的那一瞬间,宋北遥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停止了跳动。

    狂风暴雨从四面八方汹涌地拍打而来,像是有无数双手在推搡他,让他站立不稳。

    即使知道裴寂在原文被雷劈死,宋北遥也想不到,会这么快,这么突然,这么真实地发生在他眼前。

    他愣怔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说什么,不知道做什么。他的大脑是懵的,根本无法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看着青霄突破那群黑衣人,冲到裴寂身旁,扶起那具僵硬的身躯。

    目光触到那具身躯时,像触电一样弹开。他不敢看。

    周围的一切声音都太吵了,吵得他头昏脑涨。他只能仰头望着天空。雨水从他的面颊无情地扫荡而过,堵住口鼻,几近令人窒息。

    他脑中只剩一个念头——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裴寂死了。他真的死了,他怎么会死?

    下一秒,系统的声音悠悠响起:“宿主,你的任务失败了呢。”就像是预见了这场失败。

    宋北遥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救他。”

    他缓缓闭上眼睛,一字一句道,“我之前差点死的那一次,你用气运值救了我。现在他死了,你一定有办法救他的。”

    “你那次还没死,他可是死透了,人死不能复生。”

    系统的话像是在宋北遥心口扎了一刀,生疼。

    “我有这么多气运值,都是从他身上蹭的,还换不回他一条命吗?”宋北遥的话语声逐渐奔溃。

    “现在知道气运值重要了。”系统嘀咕了一句,也不再和他兜圈子,“确实有救他的方法。”

    “你说。”

    “你当前气运值为253。当男主裴寂死亡后,你可以消耗100气运值,将时间逆转回你今日醒来的时候。”系统道。

    宋北遥松了口气,缓缓睁开了眼:“这样我就可以救他了。之前怎么没有听你提过?”

    “这是隐藏事件,只有触发‘裴寂死亡’的条件后才能告诉你。我之前一直提醒你多刷点气运值,你不在意。同,你也不能让他知道这件事。”

    系统继续道,“不过你也别高兴得太早,这才是开始。气运值跟你自身身体状况相关联。你的死亡临界值是—200,重启今日后刷不了气运值,也就意味着你最多只能救他四次。”

    “我说过裴寂会在今日遇到各种死亡事件。逆转时间后,你如果无法让他顺利活过今日,那一切努力都是白费,你会拖着病痛的身体留在这个时空。”

    “但你不救他,就可以带着253的气运值、健康有武功的身体,好好地活在这里。所以我最后再和你确认一遍,是否要消耗气运值,将时间逆转?”

    视野中,白延下马确认过裴寂的情况后,站起身,朝他一步步走来,似乎在说着什么。

    宋北遥抹了把脸,看向那具失去生机的身躯,毫不犹豫道:“我确定,将时间逆转吧。”

    我要救他。

    —

    寅时。

    宋北遥翻了个身,挣扎着睁开眼。

    屋内漆黑一片,窗外雨声、雷声不绝于耳,让他有一瞬间的错觉,方才那些都是一场梦。

    那不是梦,裴寂真的会被雷劈死,他不能让裴寂去外面。

    宋北遥躺在床榻上,身旁空无一人,伸手去摸还有余温。“裴寂?”他撑起身体,不安地唤了一声。

    气运值降到200以下,没有武功,感知力明显变弱了许多,他察觉不到裴寂在这个房间的方位。

    “醒了?”男人低沉的嗓音逐渐靠近,停在床榻边,坐下。

    宋北遥的手被握入了一只温热的手掌内,紧接着,冰凉的湿布覆上他指尖,一一擦拭。

    裴寂的动作很轻柔,是他之前没有意识到的轻柔,似乎怕弄疼他。

    他的心脏不可遏制地,开始疯狂跳动。说不出是因为这个人还活着,还是什么原因。又细细密密地疼痛,像有针轻轻地扎过。

    他反手握住裴寂的手,攀了过去,紧紧抱住这个人。

    这不是梦。

    “怎么了?”裴寂碰过湿布的掌心微凉,轻轻搂上他赤.裸的后背,顺势将他带入床褥内。

    宋北遥一言不发,一直紧紧抱着他,头抵在他脖颈间。裴寂的手掌从后背抚到头侧,揉了揉宋北遥的后脑勺,试图安慰他。

    渐渐的,裴寂感觉到脖间落了一丝冰凉的触感。他意识到不对劲,指腹划到少年的脸颊上,碰到了一些水渍。

    宋北遥在无声地流泪。

    裴寂低下头,一点点吻上他的脸颊、眼睛,将那些泪水一一吻去:“别哭了,到底怎么了?”

    “裴寂。”宋北遥吻上他的唇,泪水滚落到对方的脸颊上,“我们做吧。”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