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它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却显然感受到身侧的人气压似乎变低了许多。

    地壳的变动从遥远处传来,而随着这震动和雪崩一同而来的,还有远处那深埋在地下的气息……它能够感觉到,那种气息很熟悉,就像是曾经捕捉了它的那群族群,却比之更加深邃庞大。

    此时, 有另一个人从“箱子”外走来。

    它依稀记得这个人, 以前只有一条“腿”,但是现在, 对方却长出了两条“腿”。

    而这一切的变化都在它的“血液”被对方吞噬后。

    “她有危险。”来人说道。

    “不, 她不会有危险。”那人又恢复了原先的动作, 他抽出一管透明的液体,继续换了下一管。

    新进来的人似乎有些焦躁, 瞳孔边缘的蓝色更加明显, 指甲也变得尖锐而漆黑:“我要去见她。”

    “这当然可以, ”抽血的人说道,“我从来不限制你的自由。”

    “不过你要知道, 每个人的成长都基于他们自身, 而被外界强行打破外壳之后, 内里孕育出的只会是孱弱的幼崽。”

    “但是她不是幼崽, 需要被打破的外壳也并不是与生俱来,而是外界强行赋予的压力。”他冷冷地说道。

    “你太心软了。”那人叹息道, 手中又换了下一管。

    它有一种想要落泪的冲动,但是它没有眼睛,也没有泪腺,只能被各种“钉子”钉着、被各种束缚带捆绑着,任由自己透明的“血液”被一管一管抽走,因为没有嘴巴,它也哭不出来,只能发出无声的哀嚎。

    人类是听不到这样的声音的,非人类也是一样。

    于是它只能在这片广袤却空旷的大地上,发出孤寂的嚎叫,在它失去所有同胞的亿万年之后。

    若是这巨大的生灵如同巨榕树一样,从幽深的地下爬到阳光之下,那么人们便会发现,这巨大生物的躯干,几乎已经占据了十分之一的雪原,几乎是两座高峰连起来的长度!

    而这生物也长得极为奇怪,它没有手也没有脚,没有眼睛也没有嘴巴,至于耳朵、鼻子、内脏、骨骼等等,包括脑子,也是一个皆无……而且浑身透明,里面的器官一览无遗。

    硬要说,倒是有些像草履虫。

    当然,比草履虫要细长得多,也庞大得多。

    ——这是一个从亿万年前存活下来,在数亿年未化的冰雪深处沉眠,却因为世界的异变而苏醒,甚至拥有了超乎常理的庞大身躯的单细胞生物!

    虽然听起来难以置信,但这就是事实,有时候,古老细胞的生命力甚至更甚于当代的生物,既然现在的多细胞生物能得到进化,那为什么古老的单细胞就不行?

    不过这样的例子终究少见,哪怕是无忧集团,也只见过这一个例子。

    而这只幸运的单细胞生物,不仅仅是研究员笔记中“令人惊叹”的发现、无忧集团口中的新能源,也是被嗅到了味而赶来的异化者们觊觎的“无色黄金”和力量源泉。

    然而此刻,这股力量源泉的主人,却只能被压在冰雪深处,开始一管又一管的抽血……

    而在这庞大“铁盒”的外面,还守卫着一个又一个人,他们都拥有相似的面孔,如果周廷尉在此,大概会怀疑自己多了许多兄弟……

    ……

    “太微!”

    “太微!”

    “我好饿啊,太微!”

    “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好饿——”

    无数人疯狂的呐喊和对血肉的渴望充斥了王太微的脑海,她从来没有感觉到自己如此饥饿,就像是重新回到了那艘邮轮上、回到了那个狭窄密封的房间、回到那半年暗无天日的生活中。

    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好饿……

    那团血肉并非什么特殊的东西,仅仅是数个完人血肉的凝结体罢了。

    “太微,我好饿啊,我好饿——”

    “太微,好痛苦,我好痛苦,给我血肉、给我血肉!”

    “太微,我只是想要吃东西,让我进食、让我进食!”

    无数个熟悉或不熟悉的人在王太微的耳边叫嚣,疯狂地攻击着王太微的精神,似乎要用自己的欲望本能覆盖王太微的理智。

    好饿好饿好饿——

    而这对血肉的贪婪渴求甚至并非出于恶意,而是出于对食物的渴望和饥饿的恐惧,是它们生存的本能,是野兽生存的本能。

    “闭嘴!都给我闭嘴!”王太微在黑暗的地下大喊道,无数漆黑的头发在她周围猛地爆发,刺穿了厚重的触须和坚硬的墙壁。

    “珍珠号”邮轮上,周昌翡看到王太微撕咬他时,曾经流露过惊恐的神色,甚至称呼她为疯子……现在王太微终于明白为什么了。

    原来如果完人们之间互相吞噬,那么,他们就会成为一团永远渴求血肉的意志聚合体,甚至比那团坠入深海的意志聚合体更加可怕——因为,他们甚至保持着理智!

    他们居然保持着理智!

    王太微:“闭嘴!”

    她的皮肤上开始浮现出不属于她的人脸,甚至咆哮着想要生长,而她的血肉也同样蠕动着,似乎想要将这些来自外界的异物剥离。

    有人开始在她的脑海中哈哈大笑,王太微认得这个声音,是高鸿煊,他们天文社中的一员,曾经是一个和她一样内敛的男生。

    “王太微,你放弃吧,你剥离不了我们,我们不是周昌翡,我们早已接受了混乱,我们早已与混乱融为一体!”

    “成为我们吧!加入我们吧!与我们融为一体——”

    “我们将一同成为这个世界的执掌者!”

    “哈哈哈哈哈——”

    “太微,我好饿啊……”

    “我好饿啊……”

    赵阑、赵阑!这就是你的目的吗?让我和你们融为一体!

    然而王太微很快发现,在这团血肉中,没有赵阑。

    精神与精神之间的交锋让他们的记忆相互交织,王太微仿佛明白了什么,她手中的指甲猛地伸长,如刀锋般割破自己的腹部,将那一条条涌动的血肉之蛇死死攥紧,然后一个个连根拔起。

    “王太微,你摆脱不了的,你永远也摆脱不了的。”哪怕被王太微攥在手里,高鸿煊也依旧在狂笑,而在他的狂笑声中,却有另一个人的哭声,是柴梦竹,她同样曾经是天文社的成员,和高鸿煊是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明明相互暗恋却没有人敢鼓起勇气……赵阑曾经对王太微说起,如果在观看流星雨之后,高鸿煊还没有向柴梦竹告白,那么柴梦竹就打算向高鸿煊告白了——因为她不想要拥有遗憾。

    “太微,我好饿啊、我好饿啊……为什么会这么饿……”它对王太微哭诉道。

    然而王太微的脑海中,却闪过了一个画面,长着一男一女两个人头的怪物站在城市的废墟上,男的在狂笑,女的在哭泣,他们的身躯像是两个人被强行拼凑成,连肩膀都是一高一矮,然而一粗一细的两只手臂上却全部沾满了鲜血,远处是连绵的火光和布满灰尘的废墟,王太微甚至能听到人们的哭嚎,甚至能感受到它们当时餍足的心情……

    王太微又抓住了一条血肉之蛇,这是一对情侣,他们曾经在观看流星雨的那座孤山上吵过架……然而王太微脑海中的画面又换了一幅,那是在一个装修温馨的房子里,两家人正在其乐融融地谈论婚嫁,可是当情侣中的女孩从房间里走出来后,下一秒,被悬挂在墙壁上的全家福就被血溅了一身,然而那个女孩渐渐变成了男孩的样貌,走向了倒在地上惊恐的,却还没有彻底咽气的亲人……

    一条又一条的血肉之蛇被王太微连根拔起,却又有一条又一条更加细微的血肉之蛇在她的体内生成,王太微几近自虐一般不停剥离着自己体内不属于自己的血肉,仿佛这样能将她脑海中的画面驱逐出去、将她心中残留的餍足感驱逐出去……

    死者残留的痛苦不甘和凶手残留的快乐满足在她的精神中不停冲击……

    “哈哈哈,哈哈哈,难怪、难怪赵阑让我们来这里!”

    “难怪它们都说你是特殊的……”

    “真可笑啊,你居然会共情食物?你竟然会共情食物!”

    “看到这样的画面,感受到这样快乐满足的情绪,你居然会产生根本就不存在的悲伤……哈哈哈,太可笑了!”

    “呜呜呜,太微,我好饿、我好饿……”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让我们进食!!!”

    新的血肉之蛇在王太微的身体里咆哮,但是随着王太微自虐般的无情抽离,这些血肉对她的影响有所削减……像是察觉到王太微的理智在恢复,不断生长的巨榕树轰鸣着将巨大的触须袭向她,那些被剥离出来的血肉之蛇也蠕动着在朝她靠近!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幸垣们一部分冲向王太微,一部分冲向了巨榕树。

    他们曾经想复刻榕树岛上的经历,用自我封印巨榕树,然而不知道是因为幸泊已经先他们一步与巨榕树融合,还是出于其他原因,他们根本无法掌控巨榕树的意志,靠近它只会被它吞噬。

    “为什么会这样?”是谁在掌握着这株巨榕树的躯体?是幸泊们吗?那么巨榕树本体的意志又去了哪里?

    还是说一开始,幸泊们就没有给这株榕树生出意志的机会?

    为什么他们毫无一争之力?明明在榕树岛上,他们都能与最初那株巨榕树的意志斗争,现在却完全无法与幸泊们抗衡……

    “轰隆隆——”巨榕树依旧在生长、大地依旧在咆哮……哪怕是幸垣们也知道,再这样下去,这场灾难涉及的绝不仅是一国一地……如果太微清醒了,她一定会……很难过的吧……

    “让我试一试吧。”一旁伤痕累累的孟觉突然说道。

    “你?”幸垣们惊讶地看着他。

    孟觉注视着王太微对幸垣说道:“别误会,我只是单纯因为找不到活着的价值了而已,可不是什么自我牺牲。”

    “你被它吞噬,或许是因为幸垣曾经与另一个巨榕树融合,同样成为了巨榕树,而众所周知,榕树是一种极为霸道的植物,在一个区域,往往只有一株榕树和它的气生根,因此被称作单木成林,而其他榕树只会被它汲取走养分……”

    “我也是榕树的异化者,可以说,我也是榕树的分身,并且我没有和任何榕树的核心融合,说不准会被它当成它的一部分,允许靠近……”

    “但是你没有复制体,无法重生。”一个幸垣冰冷说道。

    孟觉勾起一个嘲讽的笑容:“现在你们也把复制体当做是重生了吗?”

    “对我来说,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就像是我的父亲一样,他是独一无二的……这一点,难得她说的对。”孟觉望向不断撕扯着血肉,又不断阻止他们靠近的王太微,对幸垣说道,“反正现在,我已经没有什么必须报仇的目标了。”

    “曾经我将对父亲的复仇作为我人生的唯一价值,甚至愿意不惜一切代价……但是现在,这唯一的价值已经消失了。”

    “虽然我依旧觉得她太天真了,但是,”看着王太微在理智与疯狂间挣扎的眼眸,孟觉的声音冷了下去,“果然还是无法放过将她变成这样样子的家伙!”

    孟觉的语气陡然变得激烈,甚至有些咬牙切齿,仿佛对方的每一个伤害自己的动作都在牵扯着他的心脏。

    他令自己强行扭开头,不去看王太微的模样,他对幸垣冷冷地说道:“那团血肉藏在这榕树内部,也许这榕树里面还藏着什么东西,我得进去看一看,更何况,巨榕树的存在无法令她安心分离身体里的异物……”

    “无论我是成功还是失败,”孟觉停顿了一下,声音难得带上了恳求,“我希望你们能够好好照看她。”

    “不用你说,我都会这么做。”幸垣们冷冷地说道。

    于是孟觉不再犹豫,他最后看了王太微一眼,便头也不回地走向了巨榕树。

    无数触须们朝他涌来,却被幸垣们阻挡。

    巨榕树上的人脸们冷眼旁观,显然并不觉得孟觉能做什么,只是继续操控着地面上的根须,捕捉着奥林科内的异化者们。

    在幸垣们的帮助下,孟觉顺利地靠近了巨榕树的躯干,而最让他惊讶的是,他真的进入了巨榕树的身体,几乎没有费什么力——简直就是他预测中最好的结果!

    孟觉不知道当初在榕树岛上,幸垣与那株巨榕树融为一体是什么感觉,但是此刻,他身体已经开始“融化”,准确的说,已经变成了巨榕树的一部分——看来他已经“欺骗”了巨榕树的感知,成功被对方容纳,毕竟不管是他身上的异化基因还是这株巨榕树,本身都来自于最初那株巨榕树……如果他想,甚至他也可以像幸泊们一样,在树干上生长出一张人脸。

    但是孟觉并没有做,他进入巨榕树可不是为了长出一张人脸,所以他只在外面长出一只眼睛。

    而让孟觉惊讶的是,即便他已经与巨榕树融合,幸泊们似乎也没有做出什么特别的反应,难道是觉得孟觉毫无威胁?

    要知道,他现在可依旧保持着自己的理智,也没有忘记自己来到这里的目的。

    和幸垣不同的是,孟觉并没有感受到什么精神上的冲击,也没有一个意识跳出来要与他争夺身体的控制权……至于控制巨榕树,他虽然无法控制整个巨榕树,却能够控制巨榕树的一部分……

    不过作为代价,在孟觉放弃人类形态进入巨榕树后,他就知道,他再也无法从对方身体里脱离出来了,除非有朝一日他能彻底掌控对方。

    和王太微一样,孟觉也觉得巨榕树的内部有些过于空洞了,他知道这样的异化生灵体内应当有它的核心,就像是榕树岛上,幸垣的心脏,或者说巨榕树的心脏一样。

    在哪里?藏在哪里?

    孟觉留在树干上的眼睛看到王太微的神色越发痛苦,于是他的情绪也越发焦急、行动也越发快速。

    他朝着黑暗深处不断涌动,那里是与太阳相反的方向……最终,他在这株巨榕树的根部,终于找到了那颗正在微弱跳动的“心脏”。

    这是?

    当孟觉触碰到这颗心脏时,他终于明白了一切。

    他们被骗了,哈哈哈,幸泊们被群星会骗了!

    根本就没有什么被藏起来的“灵魂”,根本就没有什么“本我”!

    什么在群星会帮助下抽离出来的,可以保持他们独立的“幸泊灵魂”——实质上就是一个供所有复制体使用的复制母体,幸泊基因的提供者——而这根本就无法让新诞生的复制体保持独立!

    什么只要复制母体不被异化,就算从母体中产生的分身被异化了,只要杀死这些分身,污染源就会被阻断,从母体基因中重新产生的复制体依旧不会受到影响——这根本就是假的!

    他们不会被异化,是因为他们早就已经被异化了!

    被巨榕树所异化、被群星会所异化……甚至所有复制体的记忆都是异化后的记忆!

    那些幸泊们口中所谓的“本我”,他们脑海中所谓的“记忆”,不过都来自于在杀死所有幸泊之后,群星会唯一保留下的幸泊罢了!

    于是所有之后产生的幸泊,都是被群星会异化后的幸泊,他们所有的思想和记忆,都是群星会想让他们拥有的思想和记忆。

    多可笑?多可笑!他们曾经这样对待自己的亲人,现在别人用同样的手段来对待他们、来欺瞒他们!

    多可笑!这一切都是虚假的。

    连记忆都是虚假的,甚至他们还以此为凭借去杀死其他“自己”,仅仅因为一个词说错就自相残杀,忌惮被异化到草木皆兵的地步,殊不知自己早就是别人的所有物了。

    而之所以他们还能够操控巨榕树,只不过是因为这副身躯真正的主人还太过弱小,于是把自己隐藏起来了,暂时放弃这副躯体的使用权,所以哪怕是刚刚融入巨榕树的孟觉也能操控巨榕树的一部分身躯,哪怕是与榕树毫无关联的群星会也能将血肉隐藏在巨榕树的身躯里……

    只有作为另一株“巨榕树”的幸垣,被这副榕树身躯无意识的本能相排斥。

    幸泊们并不是这个躯体的主人,哪怕他们将他们的“本我”,或者说所有复制体使用的母体基因藏到了巨榕树中,没有与巨榕树意志真正交锋并取得胜利的他们,得到的无非只是使用权罢了,亏他们还在虚假的记忆里,相信这株榕树真的没有自己的意志,相信自己,真的是这株榕树的主人……

    但是榕树的心脏记载了发生在它身上的一切……这也是孟觉知道了所有事实的原因。

    原来真相如此简单,而解决巨榕树的方法也如此简单,宛如一叶障目……也许他们所有人的行动都在对方的预料之中了吧?群星会,不愧是群星会。

    在心脏被孟觉掐起的刹那,巨榕树孕育出的真正自我意志终于从沉睡中醒来,因为新生的弱小和思维的滞缓,它此刻才终于察觉到了危险,发出尖利的咆哮。

    “轰隆隆——”

    巨榕树生长的动作停止了,幸泊们惊愕地发现,他们无法再操控巨榕树的动作。

    “原来你想做渔翁,利用幸泊让自己成长,最后以主人的名义获得一切……”

    “——但是,到此为止吧!”孟觉森冷地说道。

    他不再犹豫,猛地吞下了这颗心脏。

    第112章

    “轰隆隆——”

    巨榕树如洪流般不可阻挡的长势突然在此时戛然而止, 只有无数雪花因为惯性依旧在天空与大地中翻涌。

    “怎么回事?”

    “为什么突然不动了?!”

    “动啊、动起来啊!”

    榕树上一个个或苍老或年轻的人脸惊愕地看着这一幕,它们用尽一切力量试图重新让这寄托了它们身躯与魂灵的榕树重新开始生长,却愕然地发现这原本如臂使指的巨榕树居然脱离了它们的掌握,完全不再受它们的意念操控。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很快就有人脸尖叫起来。

    “是你们、一定是你们当中有人背叛了我们!”

    人脸们开始相互攻讦,怀疑着所见的每一个“自己” ,甚至像疯子一样开始相互扭打,只是它们不知道,这株原本属于它们的巨榕树,其实从来也未曾属于过它们。

    “动啊!动起来啊!”

    “我要成神!我要成神!”

    但是它们的咆哮与呼喊没有任何作用,甚至随着这咆哮声传得越来越远,在这巨榕树的根部,也逐渐传来了一种令它们感到恐惧的气息,就像是老鼠进了猫的房子偷窃,却在大快朵颐时,终于遇见了这房子的主人。

    “这是什么?”

    “这究竟是什么?”

    终于有人脸意识到了不对。

    “不可能、这不可能!”

    “明明我已经在群星会的帮助下和这巨榕树融为了一体,明明我就是巨榕树……怎么可能,这个躯体里还存在着其他从来没有被我们发现的意志?”

    它们本以为孟觉进入巨榕树后很快就会被吞噬同化, 可是没想到孟觉不仅没有被同化, 反而还激起了另一股从来没有被它们意识到的意志——一股让它们感到恐惧的意志。

    当谎言的纸张露出了细微一角, 大片大片记忆的空白就像是一张张纸一样被它们掀开, 露出里面被掩盖的真相。

    “不可能,我的记忆,怎么可能会出差错?”

    正当幸泊们陷入被欺骗的混乱与惊恐时,同样有一张张相同面貌的人脸暂时将这些混乱的记忆抛到一边,直指本质,它们大声呼喊道:“别管这些了!”

    “他们在争锋!”

    这榕树底下的两股意识正在争锋!

    “我们还没有输,我们依旧有成为巨榕树的机会!”

    “来吧、来吧, 胜利终究会属于我们。”

    “是我们创造了巨榕树——我们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

    人脸们互相呼喊着,终于放弃了自相残杀,它们聚集到一起,化作了一张巨大的人脸,然后从榕树的树皮中隐没,流入底下,朝着巨榕树的根部涌去。

    三股不同的意识终于在底部汇合,相互攻击吞噬,互不相让,而处于最下风的,无疑是孟觉。

    巨榕树的意识虽然稚嫩,但毕竟是巨榕树自主产生的意识,拥有主场优势,而幸泊的意识更是无数个“幸泊”的汇聚,只有孟觉,在众异化者中算不上最强大,也没有多个意识融合的优势,只凭着一腔孤勇和一股狠劲拼命撕咬着敌人,像是疯狗一样占据领地。

    孟觉不知道自己与那两股意识斗争了多久,也许很长,也许很短,在这里,时间似乎没有了价值,他只能凭借着一股不甘,疯狂地撕咬着这些源源不断想要吞噬他的东西。

    原来沉入海底的幸垣也是这样吗?在完全感受不到时间流逝的地方,与铺天盖地的杀意斗争,仿佛除了自己以外,全世界都是敌人……而这样的斗争与对抗,漫长到仿佛要去世界的尽头。

    真是可笑啊,孟觉几乎要嘲笑幸垣了。

    不知道为了谁,不知道为了什么,就主动陷入这种没完没了的对抗和斗争中……就算是为了谁,那个人也说不定根本不会在意,只会继续在其他人的陪伴下度过一日又一日。

    真是可笑!

    孟觉咬紧牙齿,疯狂地与它们对抗,这些想要吞噬他的意志用无数或真或假的记忆试图磨灭他的意识,他还看到了自己“父亲”的一具具尸体、他母亲的眼泪与坟墓……

    孟觉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但是他不甘心,不甘心自己就这样死去、死在这个黑暗虚无的地方,甚至还死得这样可笑……连把她变得那么痛苦的敌人的面都没有见着。

    于是,只要他心中还存在着半分不甘心,他就会一直斗争下去。

    直到、直到……直到他重新站在她的面前。

    忽然,他感觉有一股轻柔的力量支撑了他,驱散了他的疲惫,增强了他的力量……

    孟觉一怔。

    王……太微。

    ……

    巨榕树彻底平静了,在这具躯体真正的主人被抉择出之前,它会一直这样平静。

    但是地震并没有停止,那些冰雪洪流也没有。

    当灾难已经发生,甚至愈演愈烈的时候,造成灾难的引子就已经不重要了,就像是最后一片雪花造成了雪崩,但是当雪崩已经开始时,哪怕晴空万里、再无一片雪花,甚至让那最后一片雪花从雪山上消失,也阻挡不了雪山崩塌的速度。

    巨榕树引发了地震,即便它终于停止了生长,但是大地的内部已经被急剧改变,板块开始挤压和碰撞,甚至产生错动和破裂,并且从这世界之巅朝着其他更低处蔓延… …

    更别提,这世界之巅上积攒了千万年的冰雪,也随着冰雪洪流涌入了下方,在温度的变动下融化成水,孕育着真正的洪灾……

    “嗬——”王太微跪坐在地上,吐出一口蠕动的血肉。

    用不多的力量,给正在争夺巨榕树主导权的孟觉提供支持后,她也变得有些疲惫。

    而在王太微的身边,这样蠕动的血肉有许多许多,像是一条条恶心的红色肉虫。

    割裂出一块又一块的外来物后,王太微已经变得清醒了许多,即便有还未被她清理出去的残余血肉在她的身体里生长,但是此刻,她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因为她想要见到的人,终于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赵阑……”

    ***

    当邝灵台提着岳峤的脑袋来到这里时,王太微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了。

    他能看到的,只有一个个幸垣的尸体。

    “她在哪里?”邝灵台皱起眉头,冷冷地看着手上的岳峤。

    岳峤的头颅咧开嘴,露出猩红的牙齿,他嬉笑道:“真是好笑啊,明明我一直在和你战斗,你却问我王太微在哪里?”

    “我怎么会知道她去了哪里?”

    话音刚落,岳峤就被人捏碎了眉骨。

    “原来如此,这就是你出现在那里的目的……原来不是我在阻止你逃跑,是你在阻止我前来……”难怪,难怪后面他想离开时,岳峤却反过来拦住了他。

    他们的目的,从始至终就是王太微……可惜,当他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邝灵台低声喃喃了几句,便猛然沉下声,用蕴含着风暴的声音森冷地问道:

    “告诉我,你们把她带去了哪里?”

    “那你可问错人了,”虽然头骨几乎要变得粉碎,岳峤却依旧咧着嘴,甚至笑容越来越大、越来越疯狂,有血色从牙齿间涌现,“不是我带走的人,我又怎么会知道她们去了哪里?”

    突然,毫无前兆的,他的声音忽地低了下来,近乎欣喜地对邝灵台说道:“你听到了吗?多么美妙的声音啊……”

    “大地在庆祝啊、万物在庆祝啊,整个世界都在为即将诞生的祂在庆祝……”

    “装疯作傻。”邝灵台将岳峤的头颅撕裂开来,但是对方的笑声却依旧在这个空洞的地下回响。

    邝灵台没有听到他口中的那些庆祝的声音,若说听到了什么,他大抵也只听到了大地震动的声音、人们哭嚎的声音,还有那些正在流动的冰雪和尸骸碰撞时发出的响声。

    邝灵台望向那株一直静悄悄的巨榕树,它就像是被时间之神按了静止一般,一动不动,简直就像是一株榕树的标本。一根根庞大曲折的黑褐色触须伫立在半空中,只有旁边被触须撕裂的洞口和地上死于根须的一具具尸骸,证明了它们曾经拥有的杀伤力。

    这一切都很熟悉,尤其是这株熟悉又陌生的巨榕树的状态,当初在榕树岛上,它的本体……当然,现在该说它的同类,也是这个样子。

    它已经是一株崭新的榕树了,哪怕它的基因曾经取自于那棵巨榕树。

    但是邝灵台知道,普通的土壤,不足以它跨越漫长的时光,成长为与它的本体相似的样子,甚至独立成一株新的巨榕树。

    “窸窸窣窣……”

    “窸窸窣窣……”

    有什么东西,踩过地上幸垣们的尸体,慢慢朝着这里滑来。

    邝灵台回过头,却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杨霖。”

    榕树岛上,那个不存在的船员。

    ***

    天空中,雪花依旧在呼啸。

    安特罗赶到这里的时候,研究所的入口、巨榕树探出触须的深渊外,已经有一个人站在那里。

    此时的奥林科已与废墟无异,安特罗也不必因为身体特征的与人迥异而徘徊在城市外,只是扬起巨大的羽翼,冰冷而警惕地看向那个伫立在冰雪中的人。

    那人一直看着地下,嘴里轻声嘟囔了几句,仿佛在抱怨,又仿佛在自言自语:“心软?究竟是谁来得更快?谁更心软?”

    像是终于察觉到了安特罗的到来,那人终于转过身。

    “你不必那么警惕我,从各种角度来讲,我都有与你相同的立场。”

    对方抬起头,注视着安特罗,他有一头微卷的长发,和深邃泛蓝的眼瞳。

    “我和你都来晚了,她已经不在这里。”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程衡,一个船员。”

    “另外,我想你的兄弟,有话要对你说。”

    他伸出手,洁白光滑的掌心,突然长出一颗属于羊的眼睛。

    第113章

    “轰隆隆——”

    大片大片的冰层正在塌陷,原本高耸入云的雪山,也在这宏伟的力量前化作脆弱的纸片,随着大地的震动被削减得越来越少,整个山脉都发出了痛苦的悲鸣。

    宛如世界崩塌的起始。

    看着这一幕,王太微莫名想起了中土神话中的末日描述——“天柱折,地维绝”。

    随着支撑大地的山脉倾折,那片遥不可及的天空似乎也变得越来越近,明明是白天,王太微却几乎能看见天外的那一颗颗明亮的星星——那是一颗颗来自天外的眼睛。

    它们正在离这里越来越近。

    “天倾西北, 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 故水潦尘埃归焉。”

    然而这一回, 天倾的不仅是西北,水潦尘埃归的, 也不仅仅是东南。

    滚滚洪水朝着四面八方蔓延,席卷着它们所见的一切,只是不知道这一次,有谁会来补天?又不知道这一次,有谁会来治水?

    天仿佛裂开了, 那些星星似乎想要迫不及待地挤入这个裂缝。

    生活在这个世界的人无知无觉, 只是惊愕于轰鸣的大地与突然变暗的天空。

    “发生了什么?”

    “是地震吗?!”

    而隐藏在人群中的异化者们则完全无视了惊慌的人群,愕然地望向天空——

    “天,裂开了!”

    他们的喃喃自语却被普通人当成了灾难时的幻想。

    普通人看不见天空的裂缝, 就算偶尔晃眼看见了,也只以为是错觉。

    但是王太微知道, 这不是错觉。

    “这就是你们的祭祀吗?”王太微的手臂被折断,一条正在不停的血肉之虫将她的双手牢牢束缚,有无数细小的血丝扎入她的皮肤中,就像是从她的手上长出来的鲜红触须。

    而她的身上,更有无数条血肉在蠕动。

    “哈哈哈!”

    “嘻嘻嘻!”

    “我好饿、我好饿!”

    “呜——我好饿啊——”

    一个又一个人的声音在王太微的脑海里回响,一条又一条的血肉之蛇在王太微的身体里流动……但是王太微全然不顾,她只是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女人。

    过去的赵阑,是一个活泼开朗的女孩,样貌可爱,但是眼前的女人,却美丽得超乎了人类的范畴,无法用任何语言去描述,她穿着白色的长袍,彰显出一种圣洁的气息,眼瞳却幽暗而神秘,浑身上下都充满了矛盾,却越发显得吸引人……当她含笑望向谁的时候,恐怕没有任何人能够拒绝她的请求。

    王太微却觉得她很陌生,无论是样貌、气质还是身体,都陌生得让她心中发紧,仿佛她曾经的好朋友早已死去,现在存活着的,只是一个用了挚友名字的陌生人罢了。

    “太微啊,”赵阑含笑看着王太微,“没错,这就是我们的祭祀。”

    她轻轻覆上了王太微的眼睛,手掌里长出血须刺入王太微的眉心,王太微“看到”了,整个塔莫尔,都被无数个复杂的图案连接在一起,它们被人绘制在冰雪深处的大地上,此时正随着天折地覆而微微亮起,吸食着牺牲在这场灾难中的、亡者的鲜血。

    而这样的纹路,甚至不止塔莫尔有。

    “为什么?”王太微死死地盯着她,“你们不是想要成神吗?”

    “为什么要引起天裂、撕开世界的屏障?”

    “你们难道就不怕外神彻底进入这个世界、被鸠占鹊巢吗!”

    “太微,你怎么这样看着我?”赵阑有些苦恼地说道,看起来似乎有些不开心,“我们好不容易才见面,你却一直在质问我……”

    仿佛一个在向好朋友抱怨的普通女孩。

    但是很快,无需王太微的回答,她就用一种活泼又轻柔的声音继续对王太微说道:“你知道吗,太微,我期待这一天,已经期待了很久了。”

    她轻轻地转了个圈,就像是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女孩,这个时候,王太微又从她身上看到了挚友过去的影子。

    赵阑轻快地说道:“你知道吗,太微,我一直都很想你,但是为了给你准备惊喜,我只好一直忍着,不和你见面。”

    “原本我还在阿度兰给你准备了烟花,可惜,你没有看到。”说到这里,赵阑似乎还有些遗憾。

    “不过我想,在天空中绽放的雪花,也一定很漂亮。”

    正如赵阑所说,雪花在天空中绽放,冰原在轰鸣中塌陷,这是一种毁灭,却有一种毁灭带来的震撼与绝望之美。

    赵阑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就像是过去无数次给她惊喜时一样,然而王太微却只觉得悲哀,因为她知道,过去的那个女孩已经彻底不存在了。

    她们对视着,渐渐的,赵阑的笑容慢慢淡了下去,特意做出的活泼姿态也消失了,她叹气道:“太微,你总是这样,从来不肯迎合别人,连装都不愿意装一样。”

    “所以大家才不愿意靠近你。”

    她又变回了那个圣洁又神秘的群星会祭司。

    “不过不管怎样,你都是我的好朋友,所以我可不会像别人一样故意欺骗你,或者要你付出什么代价,才给你解答问题。”

    赵阑笑了起来,她看向碎裂的大地和毁灭的天空,对王太微笑着说道:“太微,正是为了成神,所以我们才要这样做啊。”

    为了成神? !

    她们站在塔莫尔最高的地方,也是整个世界最高的地方,俯视着整个世界——这是唯一在这动荡中保持静谧的净地。

    “呜——呜——”王太微“听到”一股无声的哀鸣,这样的悲痛和恐惧直接通过精神传递到她的脑海,王太微看到白茫茫的大地上,有一条巨大的白色“山脉”在不停隆起收缩,像是活物一样,不断涌向那些倒塌的地方,试图扛起这片破碎的大地,却杯水车薪。

    甚至因为它不断地蠕动和四处救援,整片雪原破碎得更厉害了。

    王太微:“那是……”

    “那就是能源。”赵阑说道,“这就是幸氏捕捉到的新能源,也是他们能培育出一株新的巨榕树的关键。”

    “是不是很神奇?一只从亿万年活到现在的单细胞生物,所有生灵的始祖。”赵阑感叹道,“大部分异化者食用其他途径的异化生灵都会走向疯狂,但是它不一样。”

    “因为它是万物的始祖,是所有生灵进化必经的路径,现存的所有生物,都是由这样一个单细胞生物演变而来。”

    “所以它可以被所有异化生灵食用,成为所有生灵进化的能源。”

    “呜——”那“白色的山脉”突然又发出一声短促的悲鸣,只见它整个身躯都被一层忽然出现的血网所覆盖,那些蠕动的血肉像是虫子一样咬住它的躯体,将它死死固定。

    而赵阑收回手,遗憾地叹息道:“只可惜,它既没有力量,也没有充足的智慧,甚至都无法对其他生灵的精神产生影响,只有流星雨带来的、这亿万年时光转化而成的能量,所以最终,它也只能成为食物,变成我们成神路上的养分。”

    这只单细胞生物,并不一定是那一只人类真正的始祖,但它的族群,却是人类和所有生物的始祖无疑。

    王太微冷冷说道:“就如同人类一样吗?”

    “不错,”赵阑说道,“智慧同样是一种食粮,精神上的食粮,它可以为我们的精神带来进化,这是同样是一种最普遍的、进化的能源。”

    “一个作用于肉身,一个作用于精神,但是无论是肉身还是精神,这样的进化都是相互统一而无法分割的。”

    “所以,这是我们始祖的命运,也是人类的命运。”

    王太微语气冰冷:“命运?成为食粮的命运吗?”

    赵阑又叹了一口气:“太微,你既然已经见过了科学会的人,就应该知道,毁灭才是注定的。”

    “而我们所做的,才是让更多人活下去的真正办法。”

    王太微:“用大部分人的牺牲,来换取少部分人的活命?”

    赵阑:“所有的牺牲都有它们的价值,比起被天外的族类敲骨吸髓,至少这些牺牲,能为我们的族类换取踏上救世渡轮的船票。”

    王太微看向天空的裂缝,那些越来越近的星星,语气却越来越冰冷尖锐:“可我却没有看到什么救世渡轮,我只看到在你们的祭祀下,世界正在加速毁灭。”

    “科学会、那些自诩为中立的秘社,那些对这些祭祀置身事外的各个国家和势力,他们知道,你们成神的仪式,你们造成的灾难,会席卷整个世界吗?”

    而赵阑只是平静地说道:“一切都是值得的。”

    “你会看到,他们会看到,群星会的成果——”

    “在世界毁灭之时。”

    ……

    疯了、疯了!

    群星会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吗?

    阿娜斯塔手中的试剂碎裂了一地,她不敢置信地望向天空,无数星辰在白天明亮得像是耀眼的灯光,但是她的魂灵却陷入了一片严寒。

    是的,所有人都知道,无论是什么祭祀,只要涉及外神、涉及天空,都会削弱世界的屏障……但是削弱世界的屏障和直接在世界屏障内撕开一个口子欢迎外神进入,完全是两个概念!

    他们不是在加速世界的毁灭,而是在迎接世界毁灭的到来!

    阿娜斯塔完全无法重新变得平静,她几乎想要哀嚎,为了她的亲人和家园,为了她的族群与世界。

    但是渐渐的,她仿佛接收到了什么,像是虔诚的信徒一样仔细聆听神的声音,表情又重新变得平和起来。

    “原来如此。”

    “是的、是的。”

    “世界的毁灭是注定的。”阿娜斯塔喃喃自语道,“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她平静地跪坐在地上,等待着万物的终焉。

    ——与那渡世之舟的出现。

    ……

    世界各地,无数势力看到了破裂的天空与大地,有人破口大骂,有人惶惶不安,也有人像阿娜斯塔一样,静静等待着。

    属于人类的神灵,就是属于人类的救世渡轮。

    ……

    而在雪原上,一个无头的躯体正在慢慢地爬行。

    它似乎在寻找什么,大地的轰鸣与滚动的冰雪无法阻碍它的脚步,它伸出宽厚的手,在冰雪中不断摸索,最终,终于被它找到了两个盒子。

    两个鲜红的木盒。

    “咔嚓”一声,盒子被打开了。

    但是打开这两个盒子的人并不是这无头的躯体,而是一个年轻的男人。

    周廷尉将燕净秋的头颅放到一起,很快,血肉相互纠缠着,最后化作一个干净漂亮的人头,被那无头的躯体小心翼翼地抱起。

    “真是可怜啊,这个废物,”看着这一幕,周廷尉嗤笑一声,“被你变成了这个样子,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后悔,当初没有死在你的肚子里、被你当成食物彻底吞食,而是变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模样。”

    无头的躯体身上血迹斑斑,甚至露出了许多白骨,上面有许多动物的啮痕,一层薄薄的血肉覆盖在上面,却修复得非常缓慢。

    不过从骨架上可以看出,这是一个男人的躯体。

    “他是你的父亲。”燕净秋睁开眼睛,柔情蜜意地看着这无头的躯体,任由自己被对方的双臂抬起,然后慢慢地、放到了对方头颅本该存在的位置。

    女人的人头转了个圈,对向周廷尉,逐渐转化为周昌翡的模样,最后又重新化作一个女人的头颅,在男人的躯体上,显得格外诡异惊悚。

    白骨和被啃食的血肉随着她的归来渐渐恢复,变得完好无损。

    燕净秋本可以把这个躯体也转化为她自己的身体,但是她并没有这么做,只是爱怜地摸着这副身体,轻轻说道:“这不是什么怪物,而是进化带来的力量。”

    “完人是被进化乐章宠爱的种族,而我绝对不会允许,你的父亲成为那些野兽眼中的食物、成为粗陋无能的劣等品、成为被进化乐章厌弃的存在!”

    “他会和我一起,受到进化乐章的眷顾,成为完美无缺的人类。”她一只手抱住了自己的身体,而另外一只手,却抱住了她,仿佛这具躯体里有另外一个人存在,仿佛他们互为半身。

    “那就希望你的疯病能够一直维持下去,永远不要再清醒吧。”周廷尉有些讥讽地看着她,眼里带着嘲意。

    “那你呢?小疯子,你清醒了吗?还是更加痴愚了?”与周昌翡的身体融合之后,燕净秋似乎恢复了一些母性,温柔地看着周廷尉。

    但是他们两人都知道,这只是一种错觉。

    “你将自己的半身分离到了他的身上,你已经不再是完整,”周廷尉的声音变得冷漠空灵,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声音,“你失去了成神的机会— —但是她不一样。”

    “乐声的回响已经开始,我要你——去助她谱写这第一道进化的乐章。”

    “当然,祭司。”燕净秋半跪在雪地上,语气轻柔,用似男似女的声音说道。

    “毕竟,您才是第一个听到乐声的人啊。”

    ***

    “毁灭是成神的路径。”雪山上,赵阑如此说道。

    “我一直都有一个困惑。”然而面对赵阑的话,王太微突然开口道,“我很疑惑,非常疑惑。”

    “为什么所有人,都认为世界注定会毁灭,于是不去阻止、不去拯救,只是任由毁灭的迹象一个接一个地发生,然后疯狂地去吞噬同类、祈祷外神,只为了用尸体堆叠出一个属于人类的神灵。”

    “——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人类不应该是这个样子,世界也不一样是这个样子。”

    而赵阑只是叹气道:“你太天真了,太微。”

    “这才是真实,面对注定的灾难,总有人要做出牺牲。”

    “就像是旅鼠一样,当旅鼠的数量开始膨胀时,为了种族的存续,成千上万的旅鼠会自发地选择自杀,奔向死亡。”

    “你以为我们想要毁灭人类吗?你以为我们成神是为了自己吗?”

    “你以为我们不想要所有人都存活下去吗?”

    “但这是不可能的事情,”赵阑的语气陡然变得冷酷,“为了种族的延续,总需要个体做出牺牲,旅鼠是如此,我们也是一样。”

    “太微,你还没有明白吗?你所抗拒的——是全体人类共同的意志!”

    王太微心神一震。

    而赵阑继续冷酷地说道:

    “你难道以为,那些默认了祭祀的每一个人、每一个势力,都认为自己能够登上那艘救世之舟吗?”

    “不,他们都渴望活着,却也预见了死去。”

    “毁灭是注定的,牺牲也是注定的。”

    “太微,我们并不是敌人,接受现实吧……我们会毁灭世界,但是人类,会在我们的手上得到拯救与新生!”

    “这是所有人类共同的希望!”

    “所有人类共同的希望?”王太微的声音陡然变得更加冰冷,“你们的意志,难道就能代表所有人类的意志吗?”

    赵阑却轻笑了起来:“太微,那你一个人的意志,难道就能代替所有人的意志吗?”

    “群星会的祭祀没有任何国家阻止,这就是所有人类势力的意志,也是这些势力代表的人类的意志……那你呢?你有什么?”

    “你又如何知道,当知道世界毁灭之时,人们做出的不是的和我一样的选择,去牺牲一切,制造那艘救世之舟呢?”

    “太微,你认为我们冷酷无情,难道你,不才是那个最冷酷无情的人吗?为了个体的存活,而放任种族的灭亡。”

    “你难道想要所有人类,都随着世界的毁灭而一同毁灭吗?”

    面对赵阑的质问,王太微却只是沉默。

    “这就是我一直都困惑的事情了,”王太微喃喃道,“不应该……不应该所有人,都会是一样的想法。”

    “为什么,会没有任何一个人阻止,没有任何一个国家和势力阻止?”

    赵阑以为王太微只是不愿意接受事实,再次叹气道:“太微,你太心慈手软了。”

    “如果旅鼠们不选择自杀,那么整个旅鼠的族群,都会走向灭亡。”

    “人类也是一样,你的心慈手软,对我们的族群而言,才是真正的罪与恶。”

    “毁灭是成神的路径,”她对王太微坚定地说道,“当这个世界的终焉到来时,神灵终将在人类的血脉中诞生。”

    “但是我们并不是旅鼠,”王太微冷漠地开口,“我们是人类,而人类与其他生灵的最本质区别,就是我们拥有智慧,能够进行复杂的思考。”

    王太微的语气变得更加冰冷激烈,“你真的觉得,这样的现象是正常的吗?”

    “所有人都接受了世界的毁灭,没有一个人提出异议?没有一个国家试图拯救?”

    “——就像是异化生灵被饥饿操控一样习以为常?”

    赵阑:“你认为我们受到了影响?”

    王太微:“难道不是吗?”

    她冷冷说道:“恐怕毁灭不是成神的路径,制造毁灭,才是成神真正的路径,也是你们群星会真正想要举办的仪式。”

    “可是,”王太微抬起头,静静望着她,“难道成神的途径,就只有毁灭一条吗?”

    “当然不止了。”赵阑还没有回答,便有另外一个人,带着笑意轻轻说道。

    女人的头颅带着男人的身躯,像是风一样突然从她们的身后出现。

    看着狼狈的王太微,燕净秋叹了一口气,有些哀愁地说道:“太微,我早就说过,你应该听我的。”

    “加入进化的盛宴,难道,不比进入万物的毁灭更好吗?”

    第114章

    王太微:“进化……与毁灭。”

    “不错。”这一回, 燕净秋似乎也化身了仁慈的长辈,慷慨地向王太微解答。

    “星空中,有许多外神, 而每一个神灵, 都有属于祂们的规则和核心。”

    “而祂们自身的规则, 又被更大的规则所容纳。”

    “碎裂、消除、破灭, 凋零、枯萎、腐败……它们都可以归属于死亡, 物质的死亡、生灵的死亡,而死亡又可以归属于毁灭, 或者终焉。”

    “外神可以拥有相似甚至是一模一样的规则,这是祂们力量的源泉,但无论是什么规则,都无法超脱于三大本质规则之外。”

    “进化, 就是这三大本质规则之一。”

    “完人是进化乐章的宠儿, 作为完人, 我们天生就拥有了进化成神灵的资格……”

    “但是你们,居然选择了毁灭!”燕净秋的声音变得冰寒, 望向赵阑的目光中充满了愤怒。

    “你们受到了进化乐章的青睐,却背离了祂!”

    赵阑的表情却很平静, 看向燕净秋的眼里甚至有些讥嘲:“进化?进化?”

    “它为我们带来了什么?永无止境的饥饿?虎视眈眈的外神?”

    “你难道不明白吗?”

    “——是进化, 带来了毁灭。”

    听到这里,燕净秋的愤怒倒是消散了不少, 她的声音又变得轻柔:“我忘了,你们恐怕早就已经被毁灭的规则侵染, 自然无法理解进化的伟大。 ”

    “但是进化乐章是何等伟岸,你们终将知道,没有任何一个完人,可以逃离祂的光辉……”

    燕净秋还在咏唱赞美着进化乐章的伟大,下一秒,原本被死死束缚住的“始祖”就开始“轰隆”一声,猛地钻出重围,疯狂地撞向她们所在的山峰,而燕净秋则抓紧机会将被束缚的王太微抛下山峰。

    “轰——”

    王太微在坠落的风声中被人抱住,死死咬牙,忍住筋骨被人拔出般的痛楚——她身上无法根除的疯狂血肉,正在被人干脆利落地连根斩断。

    “周……廷尉!”

    但是很快,王太微就被周廷尉给扔了出去,她仿佛听到了天外传来的美妙乐章,但是很快又变成了刺耳的魔音,她看到赵阑打落了燕净秋朝她赶来,却与迎接她的周廷尉开始了激烈的战斗。

    而在激烈的风声中,王太微又坠入了一个充满羽翼的怀抱。

    “安特罗!”

    海军上尉将她带到了地上,然后很快放开。

    “太微!”程衡朝她跑了过来。

    王太微惊讶于在这里看到了程衡,而程衡不由分说,便抓着她朝“始祖”的方向赶去。

    “走!”

    而在与周廷尉的战斗中,从赵阑的身体里,突然走出无数个王太微或陌生或熟悉的人,他们样貌各异,拥有自己的性格和思想,却开始纷纷朝着周廷尉攻击去,还有不少人化作蠕动的血肉,像是闪电一样朝着王太微飞来。

    “呼——”

    天使的羽翼刮起狂风,却无法阻碍这些黏稠的血肉。

    “该死!”程衡怒骂一句,抓着王太微就开始狂奔,只留下安特罗不断刮起冰刃。

    这时从雪地下突然冒出无数苍翠的藤蔓,缠上王太微的身体便“嗖”的一下跑得无影无踪。

    见到王太微被人拽跑了,程衡这才呼出一口气,猛地露出尖利的指甲,转身迎上那些恶心的敌人。

    王太微被邝灵台拉着到了一个冰窟中,旁边是一株巨大的榕树躯体。

    是的,他们又回到了这里,因为这里有巨榕树的身躯支撑,所以是雪原上难得没有在倒塌的地方。

    不过与离开时不同的是,这里除了巨大的榕树外,还有一只巨大的透明“虫子”。

    王太微:“这是……始祖?”

    “没错。”有穿着无忧集团制服、戴着面具的护卫们拿着枪从门口走来——他们曾经是幸垣的保镖。

    王太微心中一紧,但是当这些“保镖”们摘下面具时,她惊讶中又有些恍然——这些“保镖们”,都长着和幸垣们一模一样的脸。

    “我们是在地震发生前不久觉醒的。”一个幸垣看着王太微说道。

    “和其他幸垣不一样,我们被注入的,只有忠诚于幸泊的记忆——当然,现在它们已经消散了。”

    这些“幸垣”似乎是曾经受到过幸泊洗脑的原因,比起培养仓中性格各异的幸垣,更加个性统一,沉默而守序。

    闻言,邝灵台却嗤笑了一声,不知道是在笑些什么。

    或许是在不久前,才被他们身上注入的榕树基因转化成幸垣的呢?毕竟摘下面具前,谁知道他们长什么样子?

    不过如今有更大的敌人在面前,邝灵台自然不会多嘴,不管怎样,无论那位在海底的幸垣是利用异化基因转化出更多的“幸垣”也好,还是将他的复制体们的意识都连接在一起也罢,总归都是一件好事。

    好歹这些“幸垣”都是站在他们这一边的。

    这时王太微精神一震,她似乎又听到了“始祖”无声的悲鸣,她望向这只巨大的单细胞生物,却发现它的身边还站着一个人。

    “杨霖?不,你是勾陈!”

    勾陈勾了勾嘴角,从阴影里踏出时,便是和陈勾一样的面容了。

    “真是没想到,你居然认出了我。”

    王太微:“陈勾呢?他还是不愿意见我?”

    勾陈的笑意淡了下去:“你还真是想念他啊,哪怕到了这个时候,也关心他的下落。”

    王太微:“你和陈勾,难道也是共用一个身体?”

    见识过了用着周昌翡身体的燕净秋和各种混杂在一起的群星会成员,王太微对陈勾和勾陈的状态早有猜测。

    “看上去是的呢,”邝灵台抢先接过了话茬,“我当时见到的时候也很惊奇,毕竟那侍者落水后被一条异化黑蛇一口吞食,不仅没有死在对方的口中,反而和对方相互吞噬、相互为食……最后变成这样一副奇异的共生状态。”

    “连那位周先生见了死而复生的陈勾都很惊讶……就是可怜陈勾先生了,不仅自己的身体被别人占据,甚至连属于自己的样貌都不能用,只能用别人的模样去见熟人,然后连这个新模样也被别人窃取了……”

    话音未落,邝灵台便被人甩了出去,王太微甚至都没有见到勾陈出手。

    而此刻勾陈的眼眸已经变成了冰冷的竖瞳,他冷漠而高傲地对王太微说道:“我没有时间和心思与你的这些眷属争风吃醋,若不是因为陈勾,我根本不会来到这里。”

    “咕噜噜……”

    “咕噜噜……”

    远处,有什么黏稠的东西正在朝这里滑行蠕动,勾陈勾起嘴角,露出一个冷冷的笑,对王太微说道:“看来你的那些眷属,果然都是一些废物。”

    他拍了拍手,很快就有无数人从阴影中站起来,他们拥有着与周廷尉相似的面容,王太微几乎以为周廷尉也跟幸垣一样,成为了不停被复制的倒霉蛋。

    不过这些人,仅仅是样貌与周廷尉相似罢了。

    他们身上流淌着的,是属于大海的气息。

    在勾陈的指令下,他们仿佛体会不到疼痛的机器,一个接一个地迎上那些疯狂混乱的血肉。

    而幸垣们也不停用触须钻向各个细小的通道,防止有完人的血肉暗自潜入。

    “这是我用周昌翡的血肉,制造出的鱼人。”看到惊讶的王太微,勾陈有些愉悦地说道。

    王太微:“鱼人?”

    勾陈:“不错,人吃鱼,就变成了鱼,鱼吃人,就变成了人。”

    “我用周昌翡的血肉一直喂食它们,毕竟周昌翡,并不算真正的完人……如果是群星会的人,或许我还要担心他们会将鱼异化成他们的血肉,但是周昌翡却不用,因为他的血肉并不拥有强大的侵染性。”

    “所以在邮轮上,他才如此惧怕你食用他,甚至根本不敢吞食你。”

    “当然,像群星会那样让完人相互吞食、甚至融为一体的做法,更不是什么正常人的做法。”

    王太微:“周昌翡和燕净秋……”

    勾陈:“你可以理解为,燕净秋作为一个完人,将自己身体的一半分享给了身为普通人的周昌翡。”

    勾陈莫名变得多话起来,甚至王太微还没有问,他就开始迅速地说了下去,像是怕又被人接过话茬:

    “不过这样的例子举世罕见,根本无法验证真实性,没有人知道,一个完人究竟可不可以将自己的力量分享给其他人、把普通人变成半个完人,所以你也可以理解为,燕净秋用自己一半的身体为自己编织了一个幻梦,将半身与她丈夫还没有被她食用掉的部分融合,为自己制造出了一个由自己血肉驱动、会动会说话的丈夫……”

    “不管怎样,燕净秋确实失去了一半的力量,周昌翡的身体也的确存在修复性,用周昌翡的血肉,可以不断喂食出新的异化生灵。”

    至于如何掌控它们,勾陈没有提及,这恐怕是他特有的力量。

    “我……”勾陈停顿了一下,随后冷冷地说道,“陈勾和程衡,本来打算将周昌翡做成食物献给你……真是可笑的本能,被异化的傀儡,总是这般没有自己的意志。”

    “如果不是因为被陈勾占据了身体,我根本就不会用这样单薄的躯体行走!”

    被甩出去的邝灵台还在不远处躺着,藤蔓被毒素腐蚀得看不出原来的色泽。

    不过勾陈到底留手了,毕竟他们还拥有着共同的敌人。

    而听到勾陈的种种话语,邝灵台也彻底松了口气,虽然试探的代价有点大,但是勾陈对他的话这么在意,显而易见,虽然陈勾才是王太微的眷属,但是和他共用一具躯体的勾陈也并非全然不受影响。

    至少不用担心这个非我族类的家伙突然背叛了。

    ……毕竟,它不是真正的人类。

    恢复了些许行动力的邝灵台难得任劳任怨地去面对从赵阑身体里分出的敌人,而王太微看向勾陈那张属于陈勾的脸,心里却叹了口气。

    对于杨霖,在经历了那么多事情后,她心中早有猜测,会在那个时候出现并且帮助她的,恐怕也只有陈勾了,但是勾陈,她实际上只与对方见过一面,她无法揣测他的想法,也无法想象他帮助她的缘由……

    果然,还是因为他受到了陈勾的影响吗?

    但是此刻,王太微没有时间在意这些了,世界的毁灭近在眼前,更何况还有人正在为她战斗。

    无论勾陈有什么目的,他都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你让他们把我带到这里,恐怕不仅仅是为了帮助我躲避群星会……”

    “毕竟在世界的灭亡面前,没有人可以躲藏。”

    她对勾陈低声恳求道,如星河般的眼眸注视着他,像是注视着唯一的希望:“求你告诉我,如何才能阻止这场仪式?”

    勾陈觉得喉咙有些紧,又觉得她此刻低声下气的样子有些刺眼——明明冷漠孤高才是她应该有的样子,他正打算出声,却发现自己的身体突然不再受自己的掌控。

    他修长宽厚的手掌像是蛇一样死死握住王太微的手,声音却如天上的云一样轻柔:

    “——当然,无论如何,我都会帮助你的,太微。”

    ***

    周廷尉并不是赵阑的对手,这并非不可预料,即便他们同为获得“启示”的人,但周廷尉毕竟只有一个人,而赵阑的身体里,却有无数个人。

    “其实你们并不会因为我们选择了毁灭的规则而愤怒。”赵阑看着支离破碎的周廷尉,淡淡说道。

    “因为进化包容一切升维,哪怕我们因为毁灭而成神,只要我们成神,这依旧是一种进化。”

    “而这,同样符合进化的规则。”

    “进化与毁灭,本来就不可分割。”

    “你们完全没有必要阻止我,毕竟,我们拥有一致的目的,不是吗?”

    周廷尉:“嗬,一致的目的?或许过去是的。”

    “然而前提是,你们没有动不该动的人。”

    赵阑摇了摇头:“我以为我们拥有相同的默契,但是显然,你们让我失望了?”

    “你们觉得我要伤害她吗?”

    “不,我和她比你们相识更早,我和她的感情也远比你们更加深厚。”

    赵阑踩碎周廷尉即将愈合的手骨,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会带着她一起成神,一同成为人类的拯救者和庇护者,成为瀚海宇宙中永恒的星辰。”

    “不,你们只是想要利用她而已。”而周廷尉只是死死盯着她,疯狂大笑道,“因为你们心知肚明——”

    “没有她,你们根本就无法成神!”

    第115章

    “哪怕你们为了汇聚情感而将所有人都融合在一起,也无法跨入那道神的阶梯。”

    “因为只有人类——只有身为智慧生灵的人类,才能成神!”

    “就算是异族兽类,只有拥有人的情感——属于智慧生灵的情感, 才能褪去枷锁, 从野兽中超脱, 成为人乃至是神。”

    “可是你们, 早已失去了这属于智慧生灵与生俱来的珍宝。”

    “这就是她的特殊。”

    “——她依旧还拥有着人性。”

    ***

    “勾陈”:“大多数人都想要成神,但是他们并不明白,成神究竟需要什么。”

    王太微:“需要什么?”

    “勾陈”:“需要三样东西, 资格, 仪式, 还有性灵。”

    王太微:“性灵?”

    王太微大致明白“资格”是什么东西,正如燕净秋所说,完人天生就拥有成神的资格——恐怕所谓的资格,便是始终能保持自我的独立,不被其他生灵异化,甚至拥有异化他人的能力。

    而仪式也在燕净秋和赵阑的对话中了解得大差不离。成神需要仪式, 不同的规则, 或者说不同规则下的神位需要不同的仪式。燕净秋一直想要怂恿她去异化他人、发展眷属, 恐怕发展出庞大数量的眷属便是“进化”所需要的仪式, 而赵阑所做的,裂天崩地, 毁灭世界,恐怕便是“毁灭”所需要的仪式。

    但是“性灵”是什么?王太微从未听说过这个词。

    “勾陈”:“是的, 性灵。”

    “准确的说, 是三种性灵——兽性,人性, 神性。”

    “勾陈”声音空灵:“兽性,痴愚、蒙昧、无智,混乱、浑噩、疯狂,为生物生存的欲望所操控,象征着痴愚野兽的本能和欲念。”

    “饥饿、繁衍、斗争,这都是生物生存的本能,无关善恶——野兽本无善恶,只遵循自然最原始的规则。”

    “善恶,是智慧生灵的专属,而兽性,则是浑噩兽类的本欲。”

    “人类从野兽中走来,基因中自然也包含着兽性,只是这些兽性被智慧带来的礼义廉耻掩盖,在文明的规则下埋藏在内心深处。”

    王太微:“所以那些异化后的人类……”

    “勾陈”:“是的,他们都被自己基因和心灵深处的兽性所操控,于他们而言,优胜劣汰、适者生存,才是他们唯一所需要遵循的准则。”

    “他们曾经拥有人类的身躯,但是他们智慧之光已经变得蒙昧,因为智慧包含的并非只有思考和理性,还有情感与共鸣。”

    “而这些东西,本该是他们与生俱来的天赋。”

    王太微:“这就是——”

    “勾陈”:“是的,这就是人性。”

    “人性,准确的说,是智慧生灵的性灵,或许在其他没有人类的世界,它不叫这个名字,但是在我们的世界里,它可以称之为人性。”

    “野兽没有善恶,植物也没有,甚至神灵也没有善恶,存在善恶这一准则的,只有人类,只有智慧生灵。”

    “因为有了人类,所以才有了善恶。”

    “当然,人性所包含的并不仅仅只有对善与恶的划分,它由理性和感性共同组成,有友善、仁慈、忠信,也有懦弱、傲慢、懒惰……”

    “——还有爱。”

    “勾陈”:“这是人类铭刻在基因与心灵中最深刻的情感,也是人类的智慧之光诞生之际,便伴随着每一个人类从诞生到死亡的情感,它跨越时光与历史,跨越空间与距离,甚至能跨越个体与群体,它遍布在每一个人的灵魂深处、遍布在每一个个体与群体之中。”

    “勾陈”:“而那些异化者,他们失去了爱。”

    “勾陈”用那双温柔明亮的眼睛望着她:“这就是你的特殊之处。”

    “——你还拥有爱。”

    “你依旧拥有人类的情感,拥有辨别善恶的能力,甚至拥有对万物的爱与怜悯。”

    王太微张了张口,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因为她没有想到,一直孤僻又不合群的她,有一天居然会被冠以类似“情感泛滥”一样的定义。

    “那么神性呢?”最后,她问道,“神性又是什么?”

    “勾陈”:“神性,你可以理解为,绝对的理性,绝对的中立。”

    “祂无所私,无所爱。”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地没有私情偏爱,对待万物,都如同刍狗一样,任由其诞生、发展,乃至消亡。”

    “对于神性而言,万物都是平等的。”

    “祂绝对理智,绝对中立,绝无情感,绝不干预,祂没有同理心,也无法与任何生灵共情,更没有善与恶的划分,祂永远居于云端之上,只按照自己的规则运转,并任由万物遵循它们自身的规则,或生或死,漠视众生。”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这就是神性。”

    王太微望向天空,摇摇欲坠的冰层遮挡了她的视线,令她看不见天上的裂缝和裂缝外蠢蠢欲动的外神,可是她却仿佛能感受到祂们的饥饿难耐与贪婪。

    王太微:“祂们的行为,可不像是绝对中立。”

    甚至可以说是混乱邪恶与疯狂。

    “勾陈”:“因为组成神灵的,并不只有神性。”

    “勾陈”:“拥有单一的兽性,只会沦为无知的野兽,拥有单一的人性,也永远只会是一个人,而不是神,同样的,拥有单一的神性,也只是一种没有人格化的规则,像风、像雨,像孕育,或者是凋零,根本无法具现成真正人格化的神。”

    “——只有三性合一,才能成为真正的神灵。”

    王太微一怔:“三性合一。”

    “勾陈”:“是的,三性合一。”

    “勾陈”:“现在我们所见到的外神,或是被兽性占据了主导,或是被神性占据了主导……但无论如何,在祂们成神之前,必定经历了三性合一的过程。”

    “勾陈”望向王太微:“所以,你要成神,必定要三性合一,在拥有资格和举办仪式的情况下,同时获得神性、人性,与兽性。”

    “这也是群星会的人为什么一定要得到你的理由,因为他们缺乏人性,因而,他们想用你来弥补这一点。”

    “——为了成神。”

    “我……”王太微咬了咬牙,感受着不断震动的大地,很快就下定了决心,对“勾陈”说道,“可是,我该如何做?难道真的要毁灭世界,或者去发展一个又一个眷属吗?”

    “还有,你说我拥有了人性,那么神性又该如何获得?”

    兽性藏在每个人的基因里,她努力努力,应该也能获得,大不了让自己持续处于饥饿状态,但是神性要从何处来?

    “勾陈”摇了摇头:“你是天选者,无法被其他生灵的异化侵染,这是你拥有的资格——你没有信仰,便可以成为他人的信仰。”

    “至于仪式……当你发展出第一个眷属的时候,你的进化仪式就已经开始。”

    “更何况,还记得当初你与周昌翡战斗时,遗失在大海上的血肉吗?”

    “勾陈”说道:“我收集了你的血肉,并用它们异化出了许多海洋生物,这些异化生灵藏在深海之中,同样可以成为你的眷属。”

    王太微一怔,突然蹙眉看向“勾陈”:“你……”

    平淡地说完了不平淡的话后,“勾陈”继续道:“得益于无忧集团遍布世界的研究所和那株榕树遍布各个研究所的复制体,那株榕树同样可以提供巨大的能量。 ”

    “勾陈”又看了旁边的榕树说道:“还有这株榕树。”

    王太微沉默了一会儿:“他们有自己的名字。”

    “勾陈”继续说道:“那个进化乐章的大祭司也一样,显然,他虽然得到了进化的神启,却没有始终保持自我的独立,转化到一半因为接收的信息太多而本能屏蔽记忆与能力,疯疯癫癫,在遇到你之后被你影响,没有成为天选者……”

    “不过进化的神选成为了你的眷属,这同样是一个不小的助力。”

    王太微:“等等,进化乐章的大祭司?难道不是燕净秋?”

    毕竟燕净秋虽然把自己分割了,但确实是天选者。

    “勾陈”微蹙眉头,叹了口气:“是周廷尉。”

    他有些担忧地看着王太微:“虽然他欺骗了你,但是现在我们暂时需要他……不过,对方时常会处于半疯半失忆状态,难以交流,又能听到进化的声音,的确危险,如果这次事件结束后他还活着,我们可以再处理掉他。”

    王太微:“……我并不会对失忆症患者计较。”

    其实她也并没有感觉周廷尉哪里疯癫,就是有时候会像鸭子一样吵。

    但是身为进化乐章成员的燕净秋的确很疯,或许周廷尉也存在着遗传方面的因素……毕竟,进化乐章的教义着实令王太微厌恶。

    也不知是周廷尉没失忆时搞出来的,还是燕净秋趁着周廷尉失忆时搞出来的。毕竟周廷尉这个非完人弄出一个完人至上主义的教义,总觉得有些奇怪。

    只是王太微不知道,原来周廷尉曾经也有机会成为天选者。

    不过,就算周廷尉曾经有成为天选者的机会,在遇到王太微之后,也没了。

    毕竟天选者不可有信仰。

    而这一点,也许在周廷尉当初没有转化成功时就已经注定了……大概是因为,他内心一直渴求着,有人能够从孤独中来见他吧。

    “所以成神的资格和仪式,你都已经具备了。”“勾陈”下结论道。

    王太微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没忍住说道:“这么说来,岂不是每一个天选者,在达到三性合一后,都可以成神。”

    听起来似乎有些太简单了。

    “在进化规则中,理论上是如此的。”“勾陈”回答道,“然而事实上,当然不止如此,想要成为神灵,还需要强大的力量,如果你是正常进行进化的仪式,当你发展眷属到一定的数量后,你就会自然感受那个成神的临界点,然后去得到进化对你的认可。”

    “勾陈”说道:“天选者与天选者也是不一样的,天选者天赋的高低,也可以理解为发展眷属的数量,如果是一个普通天选者,当他达到他天赋的上限,却依旧离神灵的距离十分遥远时,他只能依靠锻炼自己以及自己的眷属,去提高这个上限,才能继续去发展新的眷属,直到他不断靠近那个接近成神的临界点。”

    “所以对普通天选者来说,最初几个眷属的选择十分重要,眷属的强大可以反哺天选者,使天选者的力量变得更强。”

    “——当然,他们也可以选择杀死或者食用现有的眷属,这同样可以使他们变得强大,同时还可以发展出新的眷属。”

    “从这种角度来说,眷属的确是天选者豢养的食物。”

    “不断食用眷属,便可以令他们一直变强。”

    “但是比起普通的天选者,你更加特殊,你的天赋远远超过他们,你对其他人的吸引力,甚至不由你本人的意志为转移……我想有人告诉过你,这是你力量的外溢。”

    “不过即便如此,你离成神的临界点,依旧存在着距离——好在,我们可以用其他的方式弥补,就像是群星会的人一样。”

    王太微随着“勾陈”的目光望向那只透明的巨大生物。

    王太微:“你是指,食用始祖?”

    “始祖”没有眼睛,但是王太微仿佛能感觉到它在望她,并且又发出了无声的悲鸣。

    “呜哇——”

    “勾陈”:“它原本并没有如此庞大,甚至连肉眼都无法看见,只是在冰雪下沉睡……但是异化改变了它,我想是因为它身上的时间,这些存活多年的生灵似乎格外受进化青睐。”

    “而它身上蕴藏的巨大能量,可以作为你走向那道阶梯的踏板。”

    “不必担心,它并不会死,单细胞生物的存活能力远远超过我们,或许它只是会变得和过去一样。”

    成神的要素和步骤似乎比王太微想象中的简单——当然,也许是因为“勾陈”的准备过于充分了。

    王太微:“那么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了——神性。”

    她蹙起眉头:“我应该如何获得神性?”

    “这不是问题。”“勾陈”说道。

    他拿出了一样东西,这是一只横瞳的眼睛。

    那只眼睛看着王太微,里面的眼瞳还冲她转了个圈——如果不是因为这只眼睛没有眼皮,王太微怀疑它会对她眨眨眼。

    王太微一眼就认得,这就是恶魔蠕虫成员手中的原始羊瞳。

    “程衡前往阿度兰,本来就是为了拿到它……虽然事情的发展和我们想象的不一样,好在结果是一样的。”

    王太微接过羊瞳,怀疑道:“这里面蕴含了神性?”

    “它来自星空,”“勾陈”说道,“神性只会来自于星空,群星会的人在世界各地多次献祭,就是为了得到它,或者类似它的东西。”

    “——外神的赠礼,或者无主之物。”

    “哪怕是外神随手赠予的杂物,也会沾染到外神的神性——不过以这样的神性成神,很容易受到那位外神的影响,而若是从星空中坠入的无主之物,则会沾染到星空的神性——最原始的神性。”

    “群星会举行那些祭祀,是为了得到沾染外神神性的物品,也是为了让那片空间暂时变得薄弱,好让星空中的无主之物能够坠落这个世界。”

    王太微看向羊瞳,羊瞳也看着她:“所以它是外神的赠予?”

    “勾陈”:“不,非常幸运,它是一份来自星空的礼物。”

    来自星空的……礼物。

    原来它真的是一份来自星空的礼物,可惜,即便如此,它的身上也埋葬了无数人的血泪,仿佛整个星空就是一个浩渺无垠,却象征着黑暗与不详的庞大墓葬。

    成神,就是要融入它吗?

    融入神性之后,她还会是那个自己吗?

    王太微:“听起来,似乎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剩下的,便只是尝试。”

    “不。”然而这一回,“勾陈”沉默了许久,却摇了摇头,“还缺乏一样东西。”

    但是他没有说下去。

    “勾陈”明亮温润的眼眸静静注视着王太微,王太微仿佛能望见这双清澈眼睛中一切情感。

    王太微:“所以,还缺少什么?”

    “告诉我吧……陈勾。”她轻声叹道。

    陈勾明亮的眼眸变得黯淡,然而他从不会拒绝眼前人的请求,所以他最终还是回答道:“还有兽性。”

    “——你还缺乏兽性。”

    第116章

    赵阑站在高处,任由无数风雪在她的身后咆哮嘶吼,任由浩渺雪原在她的脚下分崩离析,最后一同化作滚滚洪流朝着四面八方涌去。

    无数血色的触手在她的身后张牙舞爪,将这天地的一角染成了赤色。

    它们将她包围在中央,仿佛她是被蛛网死死缠绕的猎物……但是所有人都知道,她不是猎物,而是那个在黑暗中森森吐丝的猎手。

    而她也像是蜘蛛一样,腹部高高拱起,膨胀出人类根本不可能驾驭的弧度和大小,她的下身生出无数双腿——红色的腿,宛如蜘蛛一样的腿,每一只腿上都飘荡着细小的红色绒毛,像是软体虫一样微小的绒毛。

    她就这样带着无数双腿,带着背后无数飘扬的触手,缓缓地朝着那勉强支撑着大地的巨榕树走去——不,爬行去。

    在“蜘蛛”高高隆起的庞大腹部,有无数肉虫在上面涌动, 时不时显露出一张张怪异的人脸, 或男或女, 或老或少, 或哭或笑。

    而在她身后飘扬的触手,每一个触手上,也同样长着不同的人头。

    “哈哈哈……”

    “嘻嘻嘻……”

    “呜——”

    它们如同众星拱月一般,随着赵阑的脚步飘荡,无数人的声音一同在这里回响。

    那些长在“蜘蛛”腹部的脸, 那些在触手上四处飘扬的脸,每一个都不曾重复, 各有各的特征,各有各的喜恶。

    但是此刻,它们脸上的神情却如此相似,它们眼底翻滚的欲望却是如此统一——

    在这里!

    在这里!

    ——我的“爱”,我的性灵!

    它们的呼唤几乎让世界恐惧。

    那是无数完人聚合在一起的魔性的声音,是无数堕落生灵扭曲缠绕的欲望与渴求。

    ——我的“爱”,让我们一同融为一体!

    共享这冰冷刺骨的神座与亘古无眠的永夜,在寂冷黑暗的浩瀚宙宇中迎接永恒的痛苦与理性。

    我们,将重新完整!

    ——这就是命运!

    无爱之兽迫不及待地从四处浮现,它们伸长脖子,从“蜘蛛”的腹部探出,从“蜘蛛”的触手中探出,甚至从脚、从手、从脊柱、从血管……

    那一张张探出的脸长着属于人类的五官,却没有一个拥有人类的神情。

    它们贪婪,它们饥渴,它们已经难以忍耐,几乎要流下黏稠的涎水。

    然而主导它们共同身躯的主人却停了下来,注视着那株本该高大巍峨,此刻却在毁灭之响中摇摇欲坠的巨榕树,以及在榕树的枝叶根须下——它们的“人性”。

    人脸们咆哮着、嘶吼着,怨恨地注视着停步的女人。

    女人的头颅高高扬起,此刻,她已经没有任何圣洁的气息,更看不出任何活泼开朗的样子。

    如同蜘蛛的半身与从四面八方涌出的血色触手,让她的面容也显得妖异鬼魅,令人毛骨悚然。

    此刻的她,与美丽毫无关联,只有一种迎面而来、直冲心灵的恐惧与惊悚。

    “不要急、不要急。”女人轻声地哄道。

    而那些人脸也在女人的声音中渐渐变得平和,回到她的身体里,回到它们的身体里。

    “我们会得到她。”

    “她终将会回到我们的身边。”

    它们一同望向那个方向,眼底重新浮现出无尽的欲望与渴求。

    但是这一次,它们蛰伏起来,选择了等待。

    ——等待命运。

    ***

    命运。

    王太微若有所觉,她望向绿叶之外的世界。

    早在群星会的袭击到来之际,这株本应陷入无限斗争与沉睡的巨榕树,便将他们绕绕围住,用庞大的身躯在这崩离的世界打造出一片净土。

    然而此刻,外面的攻击似乎停止了,世界变得寂静。

    连幸垣们都有一部分可以归来。

    幸垣:“它们似乎不再攻击了。”

    没有无孔不入的血肉蠕动着朝这里侵入,然而这样的平静之下,却仿佛涌动着无尽的暗流。

    这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也是所有人留给她最后的选择。

    王太微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但是她的心灵却出奇的平静。

    “——兽性。”

    兽性在等待着她。

    ……

    兽性并不是饥饿,或者说,并不仅仅只有饥饿。

    它是欲望,是斗争,是杀戮,是掠夺……如果人类划分了善恶,那么兽性就是“恶”。

    它是贪婪,是混乱,是疯狂,是狠毒,是与文明和礼仪完全相悖逆的无序与愚昧。

    它残忍,却不知道自己残忍,它暴虐,却不知道自己暴虐。

    王太微或许可以用饥饿来激发自己的一部分兽性——出于所有生灵对生存的渴求。

    但是那太少了。

    少得可怜。

    更何况她早已用事实证明了,饥饿无法驱散她作为“人”的感知。

    兽性、兽性……

    王太微未曾想过,这个所有异化者唾手可得的特质,竟然会是阻碍她的一道难以跨越的大石。

    就像那些异化者也未曾想过,所有普通人与生俱来的人性,竟然是他们苦苦哀求而不可得的成神密藏。

    当群星会的人用尽一切方法达成登临神阶的条件,却发现自己缺失的竟然是自己过去拥有却从来没有在乎、甚至毫不犹豫就被舍弃的东西,他们会是什么样的想法?

    一定会发狂吧?

    难怪会发狂吧。

    王太微却只觉得可笑,可笑之后,却又觉得可悲。

    进化、进化,祂令所有人都抛却了人性,祂令所有人都在原始兽性的驱使下挣扎斗争、相互吞噬,可在最后,却又告诉所有人:

    错了,错了。

    你们都错了。

    成神最珍贵的钥匙,就在你们被抛却的人性当中。

    万物生灵就在这样的进化下被玩弄于鼓掌,若是“进化”是一位人格化的神灵,王太微一定会愤怒,然而祂没有人格,只是一种固有的规律,是那漠视万物的“道”、是那众生平等的“天”,无知无觉、无爱无恨地运转自己的规则。

    甚至,祂对于智慧生灵,已经称得上足够偏爱。

    ——天道不仁。

    当王太微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她又感到了恐惧。

    ——这就是神性。

    无情的神性,不仁的神性。

    是那些高高在上的星辰,高悬云端时,俯视蝼蚁一般的漠然目光。

    可是,那些在世界屏障外虎视眈眈、垂涎欲滴的外神,这些来自其他被毁灭世界的神灵,难道就没有一个会因为家园的枯竭和同胞的死亡,而感到痛苦的吗?

    三性合一,才能踏上神的阶梯……那祂们的“人性”,又去了哪里?

    被兽性淹没,还是被神性掩盖?

    王太微又想到了恶魔蠕虫,她曾经遇到的没有理性可言的神灵。

    “恶魔蠕虫,是星空中的痴愚者。”

    阿娜斯塔的话似乎又飘浮在了王太微的耳边,原本很远,但是此刻却很近。

    星空中,存在着许多痴愚者。

    痴愚,来源于兽性。

    是什么让这些智慧的神灵选择了痴愚?

    王太微曾经以为是澎湃的兽性压过了祂们的人性和神性,但是现在忽然发觉,为什么,不能是痛苦呢?

    是痛苦让祂们选择放逐人性。

    无知无觉,便无爱无恨。

    于是她心中更加感到森然与可怖。

    那么她呢,如果她容纳了神性,如果她容纳了兽性,那么她会变成什么样子?

    变成高高在上的无情者俯视蝼蚁?变成无知无觉的痴愚者逃避现实?

    甚至是被兽性压垮,成为那星空之中,一个新的贪婪外神?像是鬣狗一样追逐着一个个繁荣的世界,然后流着涎水,露出丑陋肮脏的面容,在无数生灵的哀嚎下,与其他鬣狗一同分食这万物终焉的盛宴?

    神性已经被放在她的手心,兽性正在咫尺之间等待。

    可是王太微却第一次感到一股深入骨髓的恐惧。

    她曾经轻蔑外神的选择……可是,如果她也在兽性和神性的冲击下失去了自我呢?

    如果她……变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怪物、彻彻底底的野兽呢?

    在无尽欲望的冲击下,在无尽理性的侵蚀下,她还能保持本心吗?她还能成为自己吗?

    还是会被赵阑乃至是其他的东西掌控了身体与心灵?

    “人性是枷锁,也是锚点。”陈勾曾经这样说道。

    然而星空中的一个个神灵已经证明了——人性的锚点实在太微不足道,除了成神之际,在之后那漫长的宇宙旅程中,人性的微光被掩盖在兽性和神性之下,黯淡而无力。

    “我……”我该怎么做?

    王太微再次感到了迷茫。

    然而世界愿意给她的时间却不多。

    “轰隆隆——”

    天空变得越来越暗,各地的人们惊恐地看着天幕,他们看不到裂纹,却能感受到仿佛有无数的眼睛正隔着星海望着他们,仿佛他们的世界已经被数不清的肉食者锁定。

    “轰隆隆——”

    大地依旧在咆哮,宛如灭世神话中的大洪水带着毁灭一切的力量席卷而来,它们尚未降临整个世界,却已经开始为直面它们的国度带来厄运与不幸。

    “轰隆隆——”

    风雨在呼啸,无数异化生灵在这毁天灭地的气势下惊恐奔逃。

    “轰隆隆——”

    数不清的雷电坠入了大地,其中一道在雪原中降临,刹那间响起的轰鸣与炸起的银光震慑了生灵的心魂,也惊散了王太微的迷茫。

    “我们可以离开这里。”陈勾忽然说道。

    “那些藏在深海中的血肉,是你重新归来的保障。”

    “你可以舍弃这副躯体,在崭新的血肉中获得新生。”

    如此一来,赵阑等人成不了神,她却还有机会发展出新的眷属,或许未来可以有更好的方法容纳兽性,或者积攒出更多的人性来与兽性和神性对抗,而不是在此时此刻仓促融入。

    当然,也许外神会入侵,也许世界会在下一刻毁灭……但或许,群星会的人会因为计划的失败而放弃灭世、停止仪式,其他组织的人也会因为“人性”的失踪而想尽办法弥补天上的裂缝……也许外神还是会被暂时挡在屏障外,也许世界的毁灭会被暂时延缓……

    但是、但是……

    “没有群星会,却还会有下一个群星会,没有赵阑,却还会有下一个赵阑。”

    王太微脸色苍白,但是眼眸却幽深而坚定。

    “我逃避不了。”她轻声说道,但声音却在倏忽间变得冷漠而掷地有声——

    “也不该逃避。”

    如果她就是那些完人和异化者缺乏的“人性”,那么无论她躲到哪里,它们都会来找到她。

    更何况,假如世界注定毁灭……那么,她也该在世界毁灭之间,尝试阻止,而不是在恐惧和迷茫中,眼睁睁看着那一日的到来。

    ——哪怕代价,是她自我的消散。

    陈勾的眼眸依旧温柔明亮,他近乎贪恋地望着她,似乎并不意外她的选择,只是目光中充满了不舍。

    他垂下修长的脖颈,像是纯白的羔羊一般将自己的一切献到她的面前,在王太微惊愕的目光中,他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脖颈之上,近乎虔诚而恋慕地说道:

    “那么……吃了我吧,太微。”

    “让我来构成你的人性。”

    “——这是眷属的宿命。”

    ……

    “你可以永远信任你的眷属。”

    王太微突然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

    可是、可是……不、不——“轰隆隆——”

    银白的闪电照亮了他们的脸。

    ——世界在哀鸣。

    ***

    宿命、宿命……可笑,这是谁承认的宿命!

    这具身体中的另一个灵魂似乎在咆哮、在怒吼。

    他在怨恨、在愤怒,也在悲哀。

    他怨恨陈勾的自作主张,绝不承认自己也被王太微异化、成为了她那些该死眷属的一员!成为了注定要被她食用的食物!

    他愤怒王太微的执着、她的人性,那些人类的死亡于她何干?这个世界的毁灭于她何干?世界未曾善待于她,她又为什么要用自己仅剩的灵魂和自我去为这个世界陪葬?去和那些肮脏的疯子同流?她为什么总是要这么固执!

    兽性、人性、神性,兽性是最原始的欲望、是最本能的渴求,是所有人从出生到死亡都无法脱离的本欲,神性是天上的星辰、是高维的病毒,是一旦纳入便瞬间转化且无法剔除的绝对规律。

    只有人性,它如此弱小、如此细微,弱不禁风,微不足道,就像是蒲公英,就像是萤火虫……

    她用什么去和另外两者斗?她能用什么去和另外两者斗!

    但是他也是悲哀的,即便如此,他的内心竟然也没有丝毫抵抗之意,就像是主动送入蛛网的猎物,主动扑入火焰的飞蛾,像是被献祭的羔羊一样向神灵献上自己……

    可是,即便是在这个时候,操控身体向她献祭的、她眼眸中所注视着的——都不是他。

    都不是他。

    ……即便如此,他也已经属于她了。

    在它还是一条蛇,在漆黑阴暗的海底,看见她像是一颗星星一样掉入大海的时候。

    ……

    人性是弱小的。

    所有人都知道这一点。

    即便是人类,在文明和太阳照耀不到的地方,兽性就会像黑暗中的虫子一样慢慢滋生。

    而神性则太过坚固、太过无情,根本不会被任何外物所动容、冲刷。

    所以,王太微需要更多的人性,才能与它们和祂们抗衡。

    ……

    幸垣们一直静静地站在一旁守卫,他们看起来尤为沉默。

    现在,他们看起来像是同一个人,只是那个人操控着不同的身体罢了。

    一个幸垣走到王太微的面前,他看起来有些特殊,并且露出了一个王太微很久没有见到的,灿烂的笑容。

    “太微。”他轻声唤道。

    王太微坐在地上,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

    而他也没有在意,只是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明明说好要保护你的,结果到现在才出现在你的面前……”

    王太微依旧保持了沉默,其实她并不记得,幸垣曾经说过要保护她的话。

    “我没有说过吗?那么从现在说也是一样的……”

    幸垣开始喋喋不休地唠叨道:

    “我的那些分身很讨厌吧?其实我也很讨厌他们,太傲慢了,真不想承认他们也是我的分身、是我性格的一部分……”

    “不过他们都很喜欢你、想要接近你,所以你因为少数嘴巴不好听的家伙就讨厌我们、讨厌我……”

    “其实在海上的时候、在孤岛上的时候,看到你一直保护我,我就希望,未来有一天,我也能够来保护你……”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又挠了挠头,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高兴地说道:“现在看来,我的这个愿望,终于要实现了!”

    其实王太微也不记得,自己有保护过幸垣了,那些记忆对她而言,似乎变得有些遥远了。

    不过幸垣记得。

    他看着一直没有说话的王太微,突然收敛了笑容,有些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她的眼睛——那里有为上一个人流下的血与泪:“你不要难过。”

    “我不是故意装成这个样子的,我是真的很开心。”

    “在遇到你之前,我的记忆都是虚假的,喜欢我的父亲并不存在、宠爱我的母亲也并不存在。”

    “直到遇到了你,我才拥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记忆。”

    “只可惜,那些记忆里的我实在是太没用了,又莽撞、又怯懦……还很啰嗦、很吵闹……”

    “我时候在想,要是和你遇见的,是更加沉着稳重的我就好了……说不定,你也会更加喜欢我一点……”

    王太微张了张口,还是说不出话。

    “别难过,”幸垣慢慢露出一个笑容,“其实我真的从很早开始就期待这一天。”

    “你知道吗?”他挠了挠头,表情变得有些苦恼,“海里面真的很冷,很寂静,没有声音,也没有光,我看不到任何东西,也没有可以和我说话的人,只能一直一直回忆在船上的时光、在海上的时光……和你在一起的时光。”

    “海底真的好冷啊,还很黑,只有那个讨厌的家伙一直在攻击我。”幸垣抱怨道。

    “不过总算,我已经杀死它了,这还得多亏我的父亲为我制造了那么多复制体……”

    “但是我还是没有办法从海底走出来……我已经变成了一株榕树,变不回人了。”

    “所以现在能站在这里、能够见到你,我真的很开心。”

    “我以后,再也不用回到那个冰冷黑暗的海底了。”幸垣开朗地笑道。

    “……骗人。”王太微缓缓说道,声音嘶哑得吓人。

    你明明还可以站在这里,还可以去世界各地,还拥有世界各地的分身。

    “我没有骗人。”幸垣连忙慌张地解释道,“就算是分身,那也是一个视野而已……我的本体,还是一直在海里的……”

    “所以能够脱离海底,还能够帮助你,我是真的很高兴!”

    “真的真的,很高兴!”

    他又摸了摸王太微的眼睛,那里涌现了新的血与泪,他有些欣喜,又有些酸涩。

    最后他只是欣然地说道:“不要难过,如果没有你,我早就已经死在了那座孤岛,就算没有死,也不过只是一个可以随时被更替的躯壳、一个被虚假的谎言装满的工具……”

    “你让我看到了真实,让我体会到了真正属于我自己的情感。”

    “是你塑造了我的人性。”

    “所以,我愿意将我的心交给你……不,我早已把我的心交给了你。”

    幸垣拿出了一颗宛如红宝石一样的心脏,这是被王太微藏在奥林科的角落里,现在,被他重新拿到了她的面前。

    “它将永远属于你,而我的情感,将成为永远保卫你的屏障。”

    那颗美丽的心脏被放置到王太微的手心上,在触碰到她皮肤的刹那,便如血液一般融了进去,很快就消失不见。

    而在这颗心脏消失的瞬间,一旁守卫着他们的“幸垣们”,也一个接一个地倒了下去,身体瞬间失控,化作乌黑一片的人形枯树。

    而那个摸着她眼睛的幸垣,也瞬间化作了一朵朵粉红色的榕花。

    ……

    幸垣的感情似乎更加充沛,在他融入的刹那,像是有无数情感在她的心中炸开。

    明明充满了欢欣与雀跃,可是,血与泪却从她的眼中流下。

    而看着这一幕的邝灵台,他感到了一股从内心深处涌起的……嫉妒。

    嫉妒犹如来自地狱的火焰,不断灼烧着他的灵魂,像是虫豸一样啃食着他的心脏。

    是的,他在嫉妒。

    因为在此时此刻,他与王太微竟然也没有别的话可说,哪怕他如同陈勾和幸垣一样牺牲自我……他的信仰,恐怕也不会因为他的举措而动容半分吧?

    嫉妒、嫉妒……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也会产生这样的情感……

    在他被卖到马戏团的时候、在他被关在笼子的时候、在他像是动物一样被人观赏向人表演的时候,他以为,他已经彻彻底底成为了一只野兽、彻彻底底抛却了人类的情感。

    哪怕他已经从那里逃离,儿时的经历依旧如跗骨之蛆一样缠绕着他……而每当在他站在镜子面前练习微笑的时候,他也无法理解,明明自己学来的笑容是如此灿烂阳光,为什么大家总是会对他露出惊恐畏惧的神情?

    难道他还不够像正常人吗?

    不理解,那就不用理解。

    毕竟人与人之间总是隔着笼子,这些笼子总是很难打破。而笼子里装的如果不是别人,那就会变成他自己。

    所以,他像是过客一样观赏着世界上的人,将他们的喜怒哀乐镶嵌在画上,审视人类的丑态,就如同过去的客人在笼子外观赏他一样。

    是什么时候发生改变的呢?

    他不明白那个人为什么如此魔性,她如此冷漠,却又如此固执,她拒人于千里之外,却又暗自藏着无人可知的忧郁迷茫……她是纤弱的,却又是顽强的,她是冷淡的,却又是炙热的……炙热得烫手。

    也许一开始,他就不应该观察她,这是他坠入深渊的开端。

    这些天选者天然就带着魔性,他不该因为没有被其他天选者异化,就擅自带着傲慢去接近她。

    是的,那都是因为完人的魔性!是因为完人可怕的异化能力!

    所以,他才会生出这样多余而无用的情感,仿佛他又变成了那个孩子,回到了那个狭小冰冷的笼子中。

    这是他犯下的错。

    可是哪怕他用尽一切方法,甚至是主动让自己进入科学会的“笼子”,成为他们的试验品,也依旧无法将她施加在他身上的枷锁去除。

    而她呢?

    明明是她将他早早就锁上的多余情感从笼子里扯出,可是她却毫不在意,毫不负责。

    多可恨啊。

    他憎恨着她。

    也憎恨那个无用而懦弱的自己,那个一见到她就忍不住开花的自己。

    因而到了此刻,他也要让她带着他的憎恨、他的嫉妒,他的不甘与怨愤,一同一同纠缠下去,直到永远,直至永恒。

    王太微知道邝灵台在向她走来,但是她却毫无反应。

    直到邝灵台的藤蔓将她的脚踝死死抓住,数不清的花粉散在她的身上,她才抬起头,沉沉地看着邝灵台。

    幽幽的香气芬芳扑鼻,王太微看着邝灵台终于不加掩饰的、憎恶与仇恨的目光——像是抛却了他所有的伪装,但她只是用没有起伏、毫不在意的声音说道:“现在的你,无法打败我。”

    “你就算是想对我下手,也不该是此刻。”

    于是邝灵台的目光更加充满憎恨,无数翠绿的藤蔓像是蛇一样将她缠绕,舔舐走她眼中的血与泪。

    他走到王太微的面前,直视她的眼睛,他身后的鲜花却开得更加妍丽美艳、芳香四溢。

    “我憎恨你。”淬了毒一般阴寒的声音在王太微的耳边响起。

    “憎恨你的笑容、憎恨你的眼泪,憎恨你的悲伤、憎恨你的欢喜,憎恨你的痛苦、憎恨你的冷漠……我憎恨你灵魂与身体的一切。”

    王太微抬眸看向他。

    鲜花在这里盛开,繁华过后,便是衰败,只有一朵花还孤零零地长在宽大的藤蔓上,很快就枯萎,然后,一个洁白的果实在花朵的位置长出,被藤蔓们簇拥着,送到王太微的面前——

    一颗纯白的、不染丝毫尘埃的果实。

    还有他最后的声音——“我会永远憎恨你。”

    “原来如此。”王太微闭上眼睛,接过了这个纯白的果实,任由它化作透明的液体融入身体,任由身旁的藤蔓像是花一样枯萎。

    “我接受你的憎恶,直到永远,直至永恒。”

    因为爱,所以恨。

    人性是如此复杂,它包容了一切。

    ……

    那颗眼睛在王太微的手中滚了滚,似乎在安慰。

    有羽毛飘到了她的面前,但是沾了血。

    安特罗走了进来。

    如果他还拥有那双洁白而庞大的羽翼,那么他一定走不进这巨榕树临时搭建出的庇护所。

    但是他背后的双翼消失了、被折断了,只留下两道深可见骨的伤痕,血迹斑斑。

    能给安特罗留下这样的伤势,自然也能把安特罗彻底留下……所以安特罗出现在这里,可以说,安特罗是被它们主动放走的。

    就像它们不再攻击,任由她的眷属们在这里汇聚,然后消失一样。

    “它们说,这是命运。”安特罗开口道,哪怕到了如此地步,他依旧是冷峻的,连声音也像是雪山上难以融化的冰雪——不过此时此刻,雪山上的冰雪已经开始融化,所以这个比喻便显得有些不恰当起来,那便只能说,安特罗的声音比雪山上的冰雪还要冰冷——

    “但是我不信命运。”

    虽然是阿度兰人,虽然是太阳神的信徒,但是安特罗,并不相信命运。

    作为传承悠久的贵族后裔,他见惯了神庙的祭司用虚无缥缈的神谕谋取私利,也见惯了家族的亲人因扑朔迷离的预言而耗尽心血,直至枯竭。

    对于下位者来说,命运是虚无却又真实存在的,无可逃避、无可脱离,但是对于上位者来说,命运不过是黑暗中的一双双大手,用一个个冰冷的工具将棋子们推到该有的位置罢了。

    他见过那些人在黑暗中露出的笑容,很丑陋。

    所以,他不信命运。

    当然,在他漫长而枯燥的人生中,这种坚定的认知偶尔也会出现些许偏离——因为他从海里打捞出了精灵。

    黑色头发的精灵,拥有漆黑如夜空般的眼睛。

    他有时候会恍神——这究竟是命中注定的相遇?亦或者只是一个偶然?

    如果只是偶然……那么,他该有多么幸运,才能够在无数个偶然中遇见了精灵?

    其实有一件事情,安特罗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当他随着海鸥的气息一路来到雪原上时,吸引他的与其说是仇恨,倒不如说是这些鸟类散发出的血肉芳香。

    他有时候也会失控,但是身体深处有什么东西拉扯住了他,让他艰难地远离人群,用暴风和冰雪,来发泄自己心中难以克制的暴虐与杀欲。

    所以他是多么幸运,在这个不幸的世界,依旧保留了作为人类最珍贵的东西。

    不过,虽然对于命运有过短暂的动摇,但是安特罗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所以现在他依旧可以对王太微认真说道——

    “不要相信命运。”

    他一向是寡言的,即便在当下,也无更多的话可以说了,哪怕他们被逼到此刻,哪怕他们被别人操控着走向棋盘中早已写好的未来,哪怕他想要摸摸她的头,他也只是半跪在地上,像是一个忠诚的骑士一样,注视着王太微的眼睛、注视着她的面容,一遍又一遍地对她说道:

    “不要相信命运。”

    “我……会与你同在。”

    第117章

    程衡在茫茫冰雪中踉跄前行,终于,他在呼啸的风声中,挖出了一块碎裂的血肉。

    血肉们蠕动着,想要形成一张女人的脸,却被突然扑上来的与周廷尉样貌相似的生物迅速分食,最后吞噬殆尽。

    连一滴血和一粒肉沫都没有剩下。

    只留下女人最后一眼的怨恨与恍然。

    “结果你自己去献身了, 反倒留下了我。”程衡不知道朝谁抱怨了一句, 很快就开始剧烈地咳嗽。

    “咳、咳咳……”

    他将虚弱掩藏在尖利的指爪下。

    这个时候,他就要庆幸,若非那只“始祖”令他完成了二次进化,恐怕他现在还要拖着尾巴,难以在陆地行走。

    要是这样,那就有许多事, 他都不能干了。

    食用了它们血肉的来源后, 这些用燕净秋和周昌翡的身体喂养出来的怪物们, 似乎有些躁动,但是最后在人鱼的歌声下重新恢复了平静。

    人鱼的歌声动人心弦, 却莫名诡异而森寒。

    那些长着周廷尉相似面容的怪物们像是提线木偶一样,在程衡手心那只眼睛的注视下,慢慢融合在一起,最后,化作一粒细微的、几乎难以用肉眼测量的、形似眼睛的透明晶体。

    如果天上外神随意丢弃的杂物都能沾染上一丝神性,那么聆听了“大道之音”的蝼蚁们,从某种意义上,难道不也是规则在人间的承载体?

    用无数无智的蛇与鱼啃噬它的血与肉, 分食它的魂与性灵,在天外之物的注视与压制下磨灭承载者最后的智慧与本欲, 化作最本真的— —进化神性。

    “咳、咳咳,”人鱼使用过度的声音变得有些沙哑,他捡起那颗细小又晶莹的沙砾,“虽然有些小,但应该也够了。”

    足够为他的所爱再增添一层盔甲。

    手心的眼睛彻底闭上,然后从人鱼的躯体中脱落,变成一块坚硬的石头。

    于是借用了不属于自己力量的人鱼很快就倒在地上,无声无息地化作一道岩石,在风雪的冲刷扑打下碎裂成无数片,化作无穷沙砾。

    而在数不清的沙砾中央,则静静停放着一颗形如泪滴的珍珠。

    没有声息。

    ……

    最后,有一条触须轻轻来到这里,又轻轻地离去。

    只有地上石头一般的眼睛见证了这一切。

    ***

    王太微手中的羊瞳似乎变得更加光滑莹润了。

    有一根触须缓缓地移动到王太微的身边,为她带来了那粒细微却闪着微光的结晶,与那泪滴一般的珍珠。

    珍珠像是泡沫一样融入了王太微的体内,无声无息。

    人鱼死亡的时候,从来都没有声音,甚至称得上寂静。

    而这结晶也被放在王太微的手上,王太微仿佛听到了里面传来了悠远的、无法用人类的语言所描述的美妙音乐——那是进化之音,是万千生灵用无尽的时光与世界一同编织出的宏伟赞歌。

    当然,这是残缺的,渺小的生灵承载不了这宏伟的乐曲,哪怕耗尽心血也只能记载下一些只言片语。

    但是这已经足够,当登阶者的性灵与茫茫宇宙连接之际,这渺小的神性足以引来“进化”的神音。

    将他们牢牢守卫的触须终于开始了分离。

    在另外两种声音的哀嚎与怒吼中,这株高大巍峨的榕树终于开始轰然倒塌,坚定而固执地用枝叶来献上如同火焰一般的花朵。

    “不——”

    无视所有的阻抗与咒骂,它们毅然决然地开始绽放,像是火焰一般燃烧,最后燃烧出一颗血红色的心脏。

    然后心脏像是花一样落到王太微的手上。

    “不必难过。”

    那只横瞳的眼球在王太微的手心里转了一个圈,它无声地说道:

    “本就是你保留了他们的人性。”

    “本就是你保留了我们的人性。”

    它们来源于你,自然也注定归于你。

    炙热的日光从天空中坠下,冰冷的风雪如刀刃般袭来。

    再没有什么能将她庇护,但是,她耳边却仿佛浮现出无数个声音:

    “——我们,将与你同在。”

    ***

    来了,她来了!

    它们期待着、它们渴求着……它们眼眸如狼一般贪婪,它们的呼吸如狗一般急促。

    它们饥渴难耐、它们垂涎欲滴。

    ——我们的爱!

    ——我们失去又终将归来的性灵!

    “呼——”

    风也和它们一同在狂笑。

    “呼——”

    天上的星辰怜悯而讥嘲地看着地上的生灵。

    来吧、来吧!

    祂们呼啸着、祂们狂笑着。

    献上你们的家园、献上你们的血亲,献上你们的骨与肉、献上你们的魂与灵……

    来加入我们、来成为我们,来与我们一同在无边的欲望与疯狂中享受这甜美而冰冷的盛宴!

    来吧——

    来吧——

    众神注视着这一幕,众神讥笑着这一幕,众神见证着这一幕——正如见证过去,正如见证未来。

    只有痴愚者迫不及待地围绕在世界的屏障外,伸着舌头,流着口水浑浑噩噩,,无知无觉……只有无尽的饥饿驱动着祂们,只有无边的欲望驾驭着祂们,祂们嗅着从蜂巢内部流出的甜美气息,焦渴难耐地想要侵入吞噬所见的一切。

    赵阑看着王太微从风雪中走来,众神在为她们欢呼,众神在为她们赞颂。

    于是她遥望着王太微,露出一个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喜悦的天真笑容:

    “你来了,太微。”

    “我知道,你终究会回来。”

    无数触手在她的背后欢呼,无数人脸从她的腹部涌起。

    这挤压融合了无数人的怪物朝王太微走来,如同一座高楼,在众神的赞颂下,喜悦而贪婪地俯视着王太微,犹如猎食者锁定了猎物。

    “——这就是命运。”

    赵阑不曾担忧王太微逃跑,它知道,它们缺失的性灵一定会回来。

    为了拯救同类、为了拯救世界。

    ——它们将一同成为这世界上最至高无上的神灵。

    所以它愿意给她时间、愿意给予她等待。

    甚至任由她的眷属归于她的怀抱、滋养她的性灵,就像是屠宰场的屠夫喂食待宰的猪仔。

    无数人头从“蜘蛛”的身上探出,它们伸出长长的脖子,流下贪婪饥渴的涎水。

    命运的篇章已经被谱写,它们终将三性合一,化作浩瀚宇宙中不灭的星辰,成为人类神话中永恒的救世之主与主宰!

    ——去筑造那艘拯救一切的渡世之舟!

    一切早已注定。

    无爱之兽们已经等不及了。

    它们咧开猩红的大嘴,它们露出尖利的牙齿……它们终于忍不住心中的欲望与本能,疯狂地朝着王太微的身体袭去——

    无数张嘴巴啃食着她的身体、无数个牙齿撕咬着她的血肉。

    它们剥下她的人皮、它们饮下她的鲜血,它们撕裂她的头骨、它们舔舐她的魂灵——它们咀嚼她灵与肉中的一切。

    它们敲骨吸髓,它们贪婪无厌。

    当最后一滴血被它们咽下咽喉的时候,它们终于体会到了从未有过的满足,终于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快乐。

    弱小的人性、微不足道的人性,根本翻不出一点水花的人性。

    ——注定被它们掠夺的人性。

    ……可是,很快,被剥下的人皮又重新长出,被断竭的鲜血又重新流淌,被撕裂的骨骼继续开始发育,被舔舐的魂灵永远高垂于心。

    “蜘蛛”的身体里很快生出第二个头颅,随即变成了另一个身体,在所有人头的惊愕怨愤声中高高仰起脖颈,猛地朝着整个“蜘蛛”啃咬而去。

    赵阑爆发出一声尖叫——这是由无数男男女女混合在一起的尖叫。

    它们没有掠夺走她的“人性”,却被她啃食走了一大块新鲜发烫的“兽性”。

    “放弃吧!”它们一同尖叫着。

    “放弃吧!”它们一同呼喊着。

    “这是无谓的挣扎,这是无用的困斗。”

    “一滴雨水如何能滋润荒漠?”

    “一根火柴如何能燃烧大海?”

    “一个人的人性,又如何能与无数人凝聚的兽性相抗衡?”

    “这个世界早已变得疯狂,这个世界注定走向毁灭。”

    “一个人的力量,又如何抗衡整个世界?”

    它们苦苦劝告,它们真心恳求:

    “——加入我们吧、加入我们吧!”

    “与我们融为一体,一同成为这个世界最至高无上的神灵!”

    回应它们的,是更加锋利而无情的吞噬。

    于是劝告消失了、于是恳求消失了,回应王太微的是更加暴虐的攻击与撕咬。

    “没有用的、没有用的!”它们咆哮着,它们嘶吼着,或男或女,或哭或笑。

    “一滴水拯救不了荒漠!”

    “一把火燃烧不了大海!”

    “——被我们吞噬,这就是你注定的命运!”

    这是一场残酷的斗争,此刻的“蜘蛛”已经没有了蜘蛛的样子,时而像是蜈蚣,时而像是泥潭……有时干脆就是一团混乱而不可名状的球体、有时又是一堆触手或者虫子蠕动在一起的章鱼……

    天上的星辰们注视着这一幕,祂们高高在上,祂们充满讥嘲。

    ……

    它们的话或许是对的,一根火柴燃烧不了大海,细小的、微弱的人性,哪怕有眷属的加持,在没有边界的黑暗面前,在无止无休的兽性面前,不过是沧海一粟,不过是杯水车薪。

    王太微的力量变得衰弱,而对面的它们却喜气洋洋,等待着人性的魂灵出现裂缝,露出柔软而甜美的内里。

    可是、可是,她并不只有人性。

    幽幽的光芒突然在黑暗中绽放,在王太微的魂灵中绽放,细微,却像陨石一般坚硬,拥有与天上的星辰一样冰冷的温度。

    这具躯体上的所有意志都仿佛听到了从心灵中响起的天外之音——这是让它们的灵魂都开始颤栗的乐声。

    仿佛被这份光芒所吸引,一股血肉忽然从这具躯体的四面八方涌现,像是深入敌营的间谍一样突然开始反水,反手就将神性的光辉点燃在身体各处。

    与此同时,这具原本就足够丑陋诡异的怪物躯体突然开始长满了眼睛,一只一只横向的瞳孔密密麻麻地出现在身体内部,从里到外,从高高隆起的腹部到细小的绒毛,从无数飘扬的触手到一张张人脸中的眼睛。

    群星会当然也拥有神性,然而被它们苦苦收集来的神性却被这一股自外而来、一股由内叛变的神性所压制、吸收。

    它们开始躁动,它们开始不安。

    事实上,当它们发现吞噬掉王太微的肉身却无法吞噬掉她的人性时,原本规划好的棋盘似乎就出现了差错。

    在怪物内部,那股突然叛变的血肉像是士兵一样气势汹汹地吞噬着阻拦它的一切,直至它来到那发着光的魂灵面前。

    然后,像是终于找到了归属一样迅速融入,只留下漂浮在怪物骨血中随处闪烁的光粒。

    ——是被赵阑早早打败融合的周廷尉。

    他感受到来自同源的神性的指引,终于从兽性中挣扎苏醒,在此刻为他的信仰献上最后的力量。

    或许,这本来就是他们计划中的一环。

    难怪在获得原始羊瞳之后,程衡还要牺牲自己,从燕净秋身上提取出另外一股神性。

    难怪周廷尉一直坚持与赵阑战斗,直到被对方融入身体,而不是像其他人一样回到巨榕树下。

    甚至连燕净秋也终于恍然。

    大部分来源于这具躯体的神性,都被周廷尉带来的神性给容纳吸收了,而原始羊瞳则无情地将这些兽性转化为神性。

    兽性怒吼者想要靠近神性、想要吞噬神性,它们成功了,然而消失的兽性却太多太多,消磨的神性却太少太少,像是海水冲刷着礁石,需要数不清的岁月、需要望不见的时光。

    两种神性簇拥守卫着人性,冰冷而又坚定地将她高高抬起,近乎冷酷地俯视底下深陷欲望的肮脏兽性,任由它们在光芒中化作颗粒、任由它们在嚎叫中长出眼睛。

    但是,神性是无情的、神性是冷漠的,神性永远中立。

    即便在眷属的支撑下,这些神性暂时为她所用,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眷属留在祂们身上的人性的消散,最终,祂们又会恢复城最原始的样子,无悲无喜、无哀无乐,绝对理智,绝对中立。

    祂们会从感情和欲望中重新抽离,祂们会继续高高在上、冷漠地注视着人性与兽性的斗争。

    毕竟,她尚未真正接纳神性。

    正如她尚未真正接纳兽性。

    像是感受到了神性的逐渐抽离,它们又叫嚣起来,叫嚣着命运。

    “放弃吧、放弃吧!”

    “你燃烧不了大海,你燃烧不了这个冰冷的世界!”

    它们又开始恳求,它们又开始狂笑。

    “加入我们、融入我们!”

    “我们将一同获得这至高无上的权柄、一同踏上这至高无上的阶梯!”

    它们蛊惑道:“我们将一同成为族群中的救世之主,用星球的残骸制造出跨越时光与星河的渡世之舟!”

    可是王太微不闻不问,不听不答。

    细小的、微弱的人性,开始像黑暗中的烛火一样,慢慢地,将那冰冷的神性缓缓包围。

    烛火脆弱,却明亮、灼热,开始在黑暗中燃烧,然后慢慢蔓延。

    无爱之兽们突然察觉到了恐惧,仿佛在它们吞噬人性却失败的刹那,一切命运的指引就开始偏离。

    ——明明人性,是如此弱小、如此脆弱。

    “你想要干什么?”

    “你准备干什么!”

    “为什么不放弃?”

    “为什么要挣扎!”

    它们尖叫着——

    “这是命运!”

    “不可违抗的命运!”

    “这不是命运。”王太微终于开口了,“至少,这不是你们想要的命运。”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命运的话……”

    “那么为什么,这不能是我想要的命运?”

    ***

    兽性无法融合人性与神性,它们只能吞噬、只能掠夺,用无尽的欲望来盖过人性和神性,以此来达到三性的合一。

    ——但是它们没有盖过。

    而神性是压制、是放任,是绝对的主导与绝对的支配,支配生灵的所有,只留下一点点零星的空间,任由人性与兽性挣扎和斗争,在绝对的掌控下登临顶端。

    ——但是祂们没有压过。

    或许,是因为祂们还没有彻底脱离那丝来自宿主的细微人性,那丝散发着微光的感情。

    而只有人性,才能融合,才能接受,才能包容一切的善与恶,一切的痴愚与智慧,一切的欲望与理性,一切的情感与无情。

    是的,融合。

    王太微曾经有想过,接纳神性后,她会变成什么样子?

    接纳兽性后,她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甚至有过恐惧,有过犹疑。

    但是此时此刻,这些都已经不再重要。

    她的眷属已经比她更早看清了这一切,并为她的所愿而竭尽一切。

    所以还有什么可以恐惧?

    所以还有什么可以犹疑?

    早在她被吞噬的时候、早在她融合第一个眷属的时候、早在她被那声雷鸣惊醒的时候……不,甚至在更早之前,在她第一次感受到胃部传来如烈火灼烧般的饥饿时,她不是就已经做好决定了吗?

    是的,人性是如此弱小、细微……可是她又如此广阔、厚重,充满了无限的可能。

    ——因为,她是希望,是爱,也是奇迹。

    她想要尝试一个奇迹。

    ……

    那人性的火焰燃烧了一切,那人性的光辉笼罩了一切。

    那人性的温柔牺牲了自己。

    天上的星辰静默了,祂们注视着这一切,见证着这一切。

    祂们等待着奇迹的出现,或者奇迹的毁灭。

    ***

    “哈哈哈——”

    “嘻嘻嘻——”

    “呜呜呜——”

    “我好饿啊,我好饿啊——”

    无数人在王太微的耳边咆哮,它们哭嚎,它们狂笑。

    一张张熟悉或者陌生的脸冲到她的面前。

    “太微,你为什么要挣扎?为什么!”

    “王太微,你是人类的罪人!是你毁灭了整个人类!”

    “我好饿、我好饿……为什么不让我捕食?为什么不让我吃东西?”

    “它们都是食物,它们都是食物……它们不是我的同类!我没有在吃同类、我没有在吃同类!”

    “人饿了吃东西有什么错?我吃它们有什么错!”

    “我好饿、我好饿……”

    “哈哈哈……蠢货、一群蠢货,哈哈哈——”

    “血,给我血……给我血!”

    “杀、杀了他们!杀啊!哈哈哈,杀啊!”

    王太微感受到了饥饿,无边的饥饿,还有伴随着饥饿出现的对血与杀戮的渴望。

    然而她的心灵忽然变得淡漠,一切欲望与情感似乎都变得不再重要,她的魂灵开始飞升、开始高高地俯视一切,把属于人间的一切都抛到身后,所有的欲望与情感在此刻都褪去了颜色……

    然而很快,欲望又拉扯住了她,令她沉沉坠下,无数人的声音又开始在她的耳边嘶吼,她的心又重新变得狂躁而暴虐、混乱而疯狂……

    而在这冰与火、兽性与神性的折磨中,人性始终在那里。

    人性是坚定的,也是摇摆的。

    她会在饥饿中选择克制,在杀戮中涌现谴责,在漠然中回忆往昔,在超脱中浮动悲伤。

    人性像是灯塔一样静静矗立在那里,被无穷的兽性拍打着,被无穷的神性消磨着。

    无数混乱与漠然不断冲刷着王太微的情感与记忆,也不断地冲刷着她的人性。

    来吧、来吧。

    这一次,王太微依旧没有犹豫,主动而坚定地迎接一切。

    于是数不清的兽性开始涌入她的魂灵。

    它们开始嘲笑她。

    恶心吗?

    恶心吧。

    ——因为兽性本来就如此丑陋而令人作呕。

    于是数不清的人性也开始在她的魂灵中哭嚎。

    痛苦吗?

    痛苦吧。

    ——因为人性本来就如此脆弱而充满痛苦。

    于是数不清的神性也开始冷冷注视着她的魂灵。

    空荡吗?

    空荡吧!

    ——因为神性本来就如此漠然而永远孤寂。

    它/他/祂们的声音一同响起,空灵而无情:“丑陋吗?痛苦吗?孤寂吗?”

    “——这就是兽/人/神的性灵。”

    但是她依旧接受,她包容了一切,她融合了一切。

    于是在一切的迷蒙与混沌中,有一个声音忽然响起。

    它们开始叫嚣——

    “放纵吧,放纵吧!”

    “杀戮、饥饿、吞噬,混乱、疯狂、掠夺——由我来组成你的兽性!”

    于是在一切的新生与萌芽中,第二个声音再次响起。

    它们开始轻吟——

    “别担心、别担心。”

    “克制、慈悲、轻信,牺牲、仁爱、怜悯——由我来构成你的人性!”

    于是在一切的繁荣与对立中,第三个声音也在这里响起。

    它们开始低语——

    “来这里、来这里。”

    “漠然、理智、中立,规则、超脱、升华——由我来锻造你的神性!”

    于是疯狂与理智、理智与情感、情感与欲望,恶与善,还有超脱……

    ——终于在此刻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