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落花雨
良久, 周颂宜浑身汗涔涔的,靳晏礼抱着他去了淋浴室,两人又分别重新洗了个澡。
出了浴室, 她险些站不住腿。
靳晏礼比她先出来。
由于他并不在这儿常住, 房间里他的衣物并不多,仅有的一件还被他方才抽出来垫在沙发上了。
此刻,穿着条家居长裤,赤着上半身。
听到脚步声, 他转过头, 朝她拍了拍身侧的位置,见她不动。
他笑问:“嫌脏?”
视线意有所指地瞥去,“那些东西都是你的。尝过、是甜的。”
“你能不能要点脸?”周颂宜的脸色霎时又红润几分, 但情绪并不好看,“我觉得, 我真是瞎了眼, 才会觉得今晚月色不错, 适合和你交心。”
“是吗?”靳晏礼偏头看向窗外,“今晚的夜色的确挺美。”
他又拍了拍身侧的位置, “真不过来?”
“准备了很久的离婚协议呢,不打算给我看看?”
“什么?”这回倒是周颂宜怔住了。
靳晏礼没说话, 探身将压在被子下的离婚协议抽了出来。
他说:“一直以来不是都很想将它递到我的面前的吗,今天晚上也准备了, 都拿过来了,为什么临时决定不给我看了呢?”
周颂宜这才回神, 知道他说的是协议的事情, “在你回来之前,我在卧室靠窗的位置吹了阵风, 风很凉爽。那个瞬间,我感觉心短暂地静了下来。”
“正如今天晚上的月亮,”她的目光落向窗外,“起初,我忽而觉得有些事情也并非急于这一时。我也不想因为这件事,让我们彼此都变得不愉快。”
“只是我大概想错了。”
靳晏礼从鼻腔溢出一声“嗯。”将离婚协议搁在自己的膝盖上,他翻开封壳,随口问,“为什么觉得想错了?是因为我做疼你了吗?”
方才做了很久。或许是餍.足了,下了床,他又套上那副斯文的皮囊。
眉眼间的阴戾敛去几分。只是,话依然说得下.流。
周颂宜没理,走到他身边坐下。大腿.内侧,他的手掌印还摁在皮肤上。
明明已经结束很久了,被扇的那种酥麻感却仍旧存在。
浑身,哪哪都觉得怪异得很。
她没理他的这番话。沉默一瞬,继而开口:“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你过来的那一刻。”他略一思躇,“你不擅长撒谎。或者说,你在做一些不想让对方知晓的举动时,会变得格外心虚。”
“我……”
周颂宜“我”了半天,最终哑口无言。
视线在房间转了一圈。
房间的灯开关在入口处,方才做的时候也没开灯,室内有点暗,不适合阅读。
她起身准备替他将灯打开。刚小幅度地起身,便被他攥住手腕摁坐在沙发上,“坐着吧。”
“怕我看不清里面的文字吗?不会的,我视力很好,公司每年年底的体检,裸眼视力都在5.0。”他语气生硬,抬手捏着离婚协议在她面前扬了扬,“你藏起来的这个,我不知道你是想让我看见,还是不想让我看见,但我总归还是发现了。”
不过这个动作持续了不到一秒钟,他便收回了手,“你刚说过,今晚挺美好的。连月光都格外眷顾。”
“正好,我现在心情也挺不错的。”
说完,没去看周颂宜脸上的神情,松开了圈着她手腕的那只手。
低着头颅,翻开了第一页。
室内的灯光没有运作,户外的月光和草坪间的灯,光线发散,在空旷的空间中肆意却温柔地游动。
他敛着眉,神情温和而认真,动作间只有书页不规律的翻动声-
“今晚应该是我们相处间,为数不多的较为平静的时候。难得你能心平气和地和我坐在一起。”靳晏礼的目光从细密的文字一行行扫下,随后翻了一页,“是不是觉得挺奇怪的?”
“是吗?”这回轮到周颂宜反问,“我并不觉得。”
“你不能将做.爱和这混为一谈,没有激情的婚姻,不就是一盘散沙?”他答得随意,“小宜,我指的是现在。”
“你的意思是,现在想和我坐下来好好地聊天吗?”
靳晏礼:“如果我说是呢?”
闻言,周颂宜想了想,事实好像的确如此。
自从撕破脸以来,自己对于靳晏礼处于相看厌弃的程度。思想之间的差异,导致两个人完全没法沟通。
她想表达的是一件事,可他却总顾左右而言他。好像只要不明确说明,那些伤害就会不复存在。
难得有他肯坐下来安静聊聊的时候。
今夜,是个例外。
“有点。”她并没有回避这个话题,坦诚地将自己的内心想法说了出来,“相比从前,我还是更喜欢我们两个之间现在的相处,当然我也指的是现在。”
她将现在两字咬了重音。
“如果我们离婚后,还能和现在这样平静相处,也不是不可以做个朋友。”
“是吗?”靳晏礼捏着纸张的手一滞,不着痕迹地将放在她身上的视线收回,“可我不想。”
周颂宜:“……”
离婚协议里面的条款并不多,但靳晏礼看得很仔细。
良久,他阖上封皮。
“周颂宜,”简单的几个字,从他口中喊出,总是变得格外有韵味。他转头看向她,屈着指骨不轻不重地敲了两声封壳,“你是在做慈善吗?”
拧眉:“条款我都看完了。为什么什么都不要?”
“我们之间本来就没什么好分割的。”周颂宜解释,“你的是你的,我的是我的。我也不需要你在金钱方面优待我,这些东西我都有,要得多了,反而不自在。”
“或许我该感谢你的妥帖。”靳晏礼冷讽一声,将离婚协议递还给她。
“你不要这样。”
他反问:“那我该怎么样?你教教我。”
话落,周遭安静得只有彼此的呼吸声交错。
周颂宜的房间离荷区最近,不过百米距离。
沉静的这些时间里,大自然的动静,在人耳中开始变得热闹起来。
风声。风刷过树稍的“沙沙”响,螽斯发出闹钟似的“滴答”音。
风从亭亭如盖的荷花湖里扫过来,有雨水的湿润,还有荷花淡淡的清香。
四周敞着窗,空气变得凛冽、清新。
这个瞬间里,靳晏礼的目光一直凝视在周颂宜的脸庞。
一寸寸没过后,最终钉在她的眼睛。
“如果这就是你一直期望着的,”终于他说,“那么,我会考虑的。”
辨不出情绪好坏。有些话不知道是该继续说下去,还是争取在结果未变坏之前,及时打住。
周颂宜拿不准他心中现在是个什么想法。
可私心里觉得,即便他看了,也依然不会答应,甚至已经做好了他拒绝的准备。
意外的是,今晚他什么也没再提。
没有直白地否定,难免会让人心存希冀。只是或许花费的时间久了点,但只要结果是满意的,她也就没那么在意了-
不说话的时间总是过得格外缓慢,周颂宜身体疲惫,感觉身体里遗留下来的东西并没有清理干净。
她倒是不知道靳晏礼记安全期,竟然记得比自己还清楚。而所谓的安全期,也许并不是那么安全。
保险起见,明早回工作室的时候,在附近的药店买盒紧急避孕药,就水咽下去。
想到这点。周颂宜抬腿,本意是想踹靳晏礼一脚,以此解气。
结果牵动到大腿,人没踹着,自己反而差点跌倒在地。
靳晏礼及时稳住她的身体,低头歪头瞧她,唇间衔着笑,“好心”询问:“需要我给你揉揉吗?”
“滚。”
她骂他。
很想说自己变成这样都是谁弄的。
但也能预知到,如果这话说出口,大抵也只会挑起他的兴奋神经。
“能不能离我远点儿?”她说,“我现在压根就不想见你。看见你,我就来气。”
索性眼不见心不烦,拖着腿、加快步伐,一路快步走回自己房间。
*
夜越深,月光越亮堂,周颂宜回到房间,准备阖门,发现靳晏礼仍旧坐在沙发上。
他赤着上身,清透的月光打下来,后背都是新鲜的抓痕。
保持着原来的坐姿,只是先前被他合上封皮的离婚协议,又被人重新翻开。
不过她也没开口说些什么,轻手轻脚地将房门带上了。
今晚大概因着靳晏礼主动提了协议的事,又或者在做.爱上消耗了太多精力,困意来得很快。
脱鞋躺上床,不一会就睡着了。
昨夜将近十二点才睡,不过比起平日,时间还是早了点,清醒的时候就没多少困意了。
周颂宜起床喝了口水,不大想睡回笼觉了。
推开房门,走出卧室。
时间还早,树梢的蝉鸣稀稀拉拉,房间内格外安静。
走出房间的第一瞬间,她的视线下意识朝沙发看去,只是哪儿早已没有被褥稍微隆起的痕迹。
靳晏礼在她没有察觉的时候离开了。
也许是前半夜。
毕竟布艺沙发一丝痕迹都没有,曾经垫在上面的衣服,已经被他收拾过了。
昨晚丢到蒲团上的被褥,也被他重新整理过,方正地摆放在沙发角落。
不像是睡过人的样子。
茶几上,离婚协议规整地摆放在上面。
周颂宜看一眼,弯身捞了起来。
打开封皮,纸张有着明显人为翻页的痕迹。有几条,被他用炭笔给圈了出来。
当下。
她不大能形容出自己此刻的心情。
莫名的-
周颂宜出了房间门。室外晨光熹微,第一抹橘色调从天际线缓缓升起,柔软、绵白的云朵被染上淡淡的光彩。
院子的那树银杏,树叶被晨风吹动。“唏唏沙沙”的音。
一打眼看去,每一片叶子,像在枝干上跳起了舞蹈。
原本郁闷的情绪,稍微缓解。
时间尚早,周颂宜打算去荷花湖里采几支荷花。
老太太房间里插着的花朵,已经有几日了。花期就要过去,花瓣萎缩、趋于凋零。
需要换上一捧新的。
从住屋前往荷塘,经过鲤鱼池时,她难得好心情地多瞧了眼。发现周平津今日意外地没有喂食这群胖头鱼。
他有早起晨跑的习惯,每次都会特意绕到鱼塘,给它们喂食一点食物。
不过短短数月,这些鱼儿胖得窥不出原本的身形了。
见状。
周颂宜调整路线,折去储存杂物的房间,从里头翻找出鱼食。
鱼料洒下,池子里的鱼儿饱食了今日的第一餐。
刚才在储物间里,她顺手取了一只竹篮。将鱼儿们喂饱后,她抄近道来到了荷花湖。
用镰刀割了距离最近的几支荷花。
绽开的、含苞的、朵状的,沾着尚未蒸发的露水。
她放在鼻尖轻轻嗅了嗅。
清新淡雅,一扫前几日的阴霾-
周颂宜去到房间的时候,看见岑佩茹正站在房屋外,盯着枝叶扶疏的槐树发怔。
脸上愁眉不展的,连她过去了也没有发现。
走近屋内,发现周平津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了。
呆愣愣地跪坐在祖母床榻边,眼神疲惫、空洞。许久,都没有动作,像是一尊静止不动的雕塑。
祖母最开始病的那几日,他也是这样没日没夜地守候着。现在祖母已然好转,可他却仍像从前那样。
尽管不解,可也没问什么。
视线从他的身体移开,老太太闭着眼睛,睡容安详。
前几日,她总是失眠。
最开始是疼得失眠,后来是以前戒不掉的睡前茶水让人睡不着。医生开了安神的药,点了熏香,难得睡了好觉。
现在还没醒来,想来这一觉应当很舒适。
周颂宜唇角抿着笑。将手中的竹篮搁在一旁,取出自己新割的荷花。
走到窗前,推开窗。
让空气进行流通,将花瓶里已经蔫巴的花枝取了出来。
想了会儿,同周平津道:“刚才进来时,我在门外看见佩茹姨了。”
“祖母还睡着。”她絮叨着,“这几日她好不容易能够好好休息,要是没什么重要的事,您就别过来打扰她了。”
沉默。
周平津仍旧是原来的姿势。一句话也没吭。
周颂宜觑他一眼,也没说什么。只道:“我把祖母房间的花换上新的了,待会梅姨要是过来了,您替我给她说一声,今日就不用麻烦她了。”
说完,她将抽出的花搁置在桌沿,把自己的摘的花换上了。
随后端起花瓶左看又瞧的,总觉得花瓶摆放的位置不够好,伸手颇为讲究地给它摆弄了造型。
“颂宜,你祖母她走了。”
一直闭唇的周平津开了口。很轻的一声,如若一阵风来,这话怕是瞬间消散。
周颂宜起初还没有回过神,顺着话回,“去哪儿了,不是还在休息吗?”
话刚说完,唇边的笑容凝滞。整个人瞬间回神。
原本蜷着的掌心脱力,花瓶脱手。
清脆“砰”的一声,瓷片粉碎在地。精心呵护的花朵,此刻横七竖八地躺在一片狼藉之中。
岑佩茹听见声,赶忙跑进了屋里,见周颂宜站在瓷片附近,她赶忙走了过来,“还好吗?”
捉着她的手,仔细查看,“有没有哪里受伤。地上的这些碎片,我待会让人来收拾。”
大家像是紧绷着一根弦。稍有动静,便草木皆兵。
见周颂宜一副失神的模样。
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对上周平津那双泛红、湿润的眼。
慢慢的,她松开了她的手。
夫妻十几载,不需言语,一瞬明了。她的眼也渐渐红了-
周老太今年八十六岁高龄,算得上是长寿老人了。早前没有病痛折磨的时候,精神健康、面色红润。
自打老爷子走了后,老太太深受打击,后来病痛缠身。
这几年,比起前几年着实老了许多,尤其是那一觉过后,医生也给过心理准备。
只是眼前这一切发生地太过突然,像是一场梦一般,让人难以接受。
周颂宜又恍惚想起昨日,明明一大家子其乐融融,祖母也和大家唠叨许多,看起来一点征兆都没有。
可细揪下来,又像是一切早有预告。一反常态,拉着他们絮叨了很多关于未来的话。
也许这就是回光返照吧。
看着眼前明显苍老的父亲。
周颂宜想起昨日,舒樾端着酒杯,朝祖母敬酒时,他细细盯着老太太的面容。
眼眶湿润。
那时,她仅仅只是以为他是在为舒樾感到欣慰。
当下那一刻,泪水该是幸福的。可现在想来,也许他早就发现了异样。
只是失去亲人的痛苦太大。哪怕到了知命之年,亦逃不脱。
他不愿意往这方面去猜想。仅此而已。
当年祖父过世,他也是如此。
周颂宜从喉咙间挤出干涩的安慰话,“爸,祖母大概也不想看见我们这样。”话落,眼泪悄然滑落-
周老太太这一生,只有周平津这么一个孩子。
五十多岁的人了,哪怕是老太太摔倒那次,她也从未从他的脸上看见脆弱的神情。
这是第一次。
太阳刚爬出。光亮照不到的地方,天还是淡蓝的。
没有温度的光从窗格斜照进来,一棱一棱地延展进室内。
最后落在周平津的身体。
“是啊。”身体有光,心却如坠冰窟。他终于承受不住,呜咽出声,“可是颂宜啊,爸爸彻底失去爸爸妈妈了。”
克制的情绪,再也收不住了。
周颂宜哽咽着,“你并不是孤单的一个人,还有我、有岑姨,有我哥和舒樾。”
人的一生,好像就在不经意间慢慢走过。
一年前、一年后,仅仅只是365天、十二个月、四个季度。春、夏、秋、冬,一年终止。
有时候想起,才发现时间快得吓人。
这一生,好像就在这不经意间流走。
岁月恍惚,遗留下来的痕迹逐渐淡去,渐渐的只剩下回忆。
回忆再次随着时间的演变,逐渐模糊、消散。
老太太过世的消息,很快传遍周家整座宅子。
周舒樾昨夜酒喝得多了,刚转醒,接到消息,便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
到底还是年轻。少年人感情纯粹,伤心难过都直白地写在脸上。赶过来的时候,脸上的泪痕还没彻底干透。
一时间,整座宅院沉在悲痛中。
只是逝者往已,活着的人还得继续往前走,也不得不往前看。
周平津作为老太太唯一的孩子,收拾好情绪还得为老人的后事筹谋。
老太太生平爱听戏,过世后,他请了最有名的戏班子,为她唱这人生中的最后一出戏。
靳晏礼接到消息赶回来的时候,周家已经在搭灵棚。
宅中上下,挂了许多白花。走动间,多了一群乌泱泱的生面孔。
拨开人群,他的第一想法是去找周颂宜,只是碍于身份,先去见了老太太一面。
大家都沉浸在悲痛中,没有人知道周颂宜究竟去了什么地方。
他小跑着,一路找寻过去。终于,在最僻静的回廊亭下瞧见了她的身影。
她正坐在山茶树旁系着的秋千上。手掌攥着千绳,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山茶早已凋敝,枝叶旺盛。
数月前的光景,手掌翻覆间,已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靳晏礼放轻脚步走了过去,立在她的眼前,“周颂宜。”他出声喊她。
她的反应漠然。
屈膝蹲下身,视线矮她一等。昂着下颌,探出的手掌,伸到一半又犹豫地收回。
最终,将她揽在怀里。
纵有千言万语的话,可也只道:“别怕。”
第32章 落花雨
身体跌入温暖的怀抱, 眼尾被人用略带薄茧的指腹轻轻扫过,周颂宜才猛地回过神。
第一个想法,是挣开他的怀抱。谁知, 刚动弹了两下, 反而被箍得更紧。
原本一颗没有着落的心,这一刻,像是被一并攥住了。
她懈了力道,平波无澜的语气, “你怎么过来的?”
“临时接到消息。”靳晏礼话微顿。
“原来是这样。”她点点头, 表示清楚了。却全然忘记了,通知靳晏礼的那通电话,是她拨出去的, “连你也知道祖母走了。”
“你知道吗,家里来了好多生面孔。”周颂宜轻声喃喃, “明明前几天还好好的。那时候, 祖母最爱听带点喜剧色彩的戏曲, 如今,除了楼台那儿还是熟悉的调子, 所有的一切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家里乌泱泱地聚了一群人。悲伤的音乐,一声声的, 即便捂住耳朵,也能随风从四方涌进耳朵。”
“明明大家都很伤心, 却还得分出精力去照看那些叫不出名字的吊唁者。这种时候,脸上还得挂着笑去面对, 真的太可怕了。”
“我多希望这只是一场梦, ”说到这,掩藏的情绪再也承受不住。周颂宜把脸埋进自己的手心, 语气痛苦,“可是这个梦,再也醒不来了。”
“祖母,真的走了。”
这段时日,大家都很忙碌。忙着主持后事,忙着给亲朋好友报丧。
谁也不敢流泪,悲伤难过自己下咽,唯恐好不容易维系起来的平静,就在下一秒彻底崩盘。
周自珩作为长孙,忙得不行。
为了照顾周颂宜的情绪,在前来吊唁的亲朋还未到来前,让她好好休息,打起精神。
她不想给大家忙中添乱,找了个最僻静的角落,独自待着。
这一刻,再也承受不住,忘记了两人昨天才提了离婚的事情。在靳晏礼的怀里,失声痛哭,“人为什么要有生老病死。”
过往的欢声笑语,明明鲜活如昨日。可转眼间,化烟消散,再也不会醒来。
老太太再也尝不到周颂宜泡的茶水,而她也再也不能陪老太太听戏了。
“别这样。”靳晏礼将她揽在怀里,犹豫再三,还是抬手拍了拍她瘦薄的背脊,“祖母要是还在,也不会愿意见着你这副模样。”
“哭得惨兮兮的。”他调侃,“她老人家也会放心不下的。”
她说:“我没哭。”
靳晏礼看着指尖的湿渍,“是,你没哭。”
“我就是觉得挺难过的。”周颂宜伏在他的肩头,茂盛的山茶树荫遮了下来。
她敛下眉,声音很低,“但是大家都很难过。尤其是我爸。我不想让他们在顾不及伤心而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还要分心来关注我。”
“真的就只是有一点难过。”她问得小心翼翼,“你可不可以借我靠一下?”
靳晏礼没吭声。
周颂宜大概明白了,他或许是不愿意的。毕竟,昨晚才将离婚协议送到他的手上。
这样想着,她慢慢退开他的怀里。甫一动弹,便被他重新摁了回去。
“我没说不愿意。”他叹一声,“想靠多久都可以。我永远属于你。”
她靠在他的肩头,“以前我总在想。如果我们当初能和昨夜一般和谐相处,或许也不是不能继续下去。只是有些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也就失去了改变的机会。那么设想的如果也就不存在了。”
“要是我执意呢?”风往北吹,发梢随风扬起。
靳晏礼捉住她的发丝,任凭风从指缝泄露。
他的手指穿过她柔顺的长发,“不谈过去,只论当下。我是说如果,如果未来我们还能像现在这样相处,你还会想要离婚吗?”
“人不可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周颂宜僵硬一瞬,退开他的怀抱,继而温声拒绝,“谁也无法拿当下的想法去揣度未来没有发生的事情。时间永远都在走动,当下的决定,仅于当下而言是最合适的。”
她盯着他的眼,手指重新抓握住千绳,“谢谢你。”
退开怀抱,两人的距离也随之拉开。只是靳晏礼没动作,尚且保持原本的蹲姿。
视线下移,触及他肩膀的湿痕。抿了抿唇,“抱歉,把你衣服弄脏了。”
“嗯?”
他沿着看去,扯了扯嘴角。自嘲笑笑,“没关系。”
*
周老太离世的讣告对公众发出,停灵的这几日,周家的门槛都快被踏破。
前来吊唁的人多是周家的亲友,亦或者商业上的合作伙伴,还有一些是曾有点老交情的人员。
能出席的都来了。那些因时间冲突,不能亲身前往的,则是托人送了挽联到周家。
周颂宜经过这半日的调整,情绪已经得到很好的控制。
目前和靳晏礼只是进展到离婚的第一阶段,还没有正式分开,作为周家的孙女婿,同周自珩一起招待前往吊唁的人员。
有他在身边,她轻松许多。
不过和周家人不同的是,他招呼的是靳家那边过来的人,还有一些和两家皆有商业往来的合作者。她则是招待周家的亲友-
天时晴,时雨。
老太太也算是戎马半生,这几十年间,从未忘过本心。每年都会拨去善款用于资助,或是抗震救灾这类灾害。
人在做,天在看。
在八月这样炎热的天气里,北京一连下了几场雨。
起先是瓢泼的,后来则是蒙蒙细雨。空气中沉闷的灰尘被雨水涤净。
空气质量良好。
预备安葬的那天,是一个好晴日。只是现在才前夜八点钟。夜色虽然还没落尽,但视线已经变得昏昧。
宅院上下,点着灯。
“奶奶和爷爷最近身体不太好,出于安全考虑,家里人没让他们过来。”
周晚棠穿黑色的旗袍,体态纤瘦,头发用黑色飘带系了个低丸子头。
手中持一朵白菊,晚灯映在她的脸庞,神色温和柔婉。
她停在周颂宜面前,弯了弯唇,“不过我爸妈他们,还有我哥都过来了。”
“颂宜。”她看着眼前人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安慰着,“逝者往已,望自珍重。”
周晚棠的爷爷是周颂宜祖父的弟弟,两家人平日里走动不勤。
大多数碰面,也都是逢年过节的。不过那也是长辈之间的来往,她们这群小辈之间的交集并不深入。
彼此间或许听说过对方,但从前并不熟络。
去年,周晚棠结婚,周颂宜去绍兴参加了她的婚礼。婚礼结束后,又因工作在那边多待了几天。
两人聊天中,她得知对方正在故宫里头做文物修复的工作。而那阵子,她又对这方面比较感兴趣,却一直没什么头绪。
于是借这个机会,加了周晚棠的联系方式,沟通了一段时间。
两人关系因此也变得熟稔起来。
周颂宜眨眨眼睛,思绪回笼。她很轻地说,“会的。”
“我爸和阿姨他们在内厅里,往里直走,碰到一座秋千架的时候,朝右边的小道拐进去就可以了。”她给面前人指了路,“路上都有人引导,要是找不到路,直接问他们就好。”
“好。”周晚棠点点头,“那我先过去了,我们改天再聊。”
“嗯。”
两人交谈的期间,周晚棠身旁的男人只是静静站在她的身旁,并未出声打扰。
他和周家这边没什么联络,过来,也仅仅只是因为他是周晚棠的丈夫。
在她说话的时候,眼神温和地注视着她。里面有着宠溺、幸福,更多的是爱人之间的包容,理解。
等她提了离开的话,才出声,“走吧。”而后,出于礼貌,对周颂宜点了点头。
蜻蜓点水的视线扫过,很快又凝在心爱人的脸庞。
周颂宜也不知道自己出于何种心情,望着两人离开的背影,她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失落是有的,羡慕、渴望,好像也是有的。
在劝说自己和靳晏礼结婚的时候,周平津也曾把周晚棠和商时序这段无感情的联姻,当作例子来劝说她。
曾经,她并不苟同在没有感情基础的情况下,两人能够相爱并且走到最后。
可眼前的情景,又在切实地告诉她,并非所有事情都是绝对的。
只是世之万一,概率极低。
*
折腾了许久,氛围才算变得和夜色一般静谧。周颂宜守在一旁,情绪恹恹,眉宇间疲态显眼。
周自珩原本是跪着的,见她这样,显然也放心不下。
起身,走到她的身边,“夜里我来守着,你回房间好好休息。”
“我怎么睡得着?”
“天一亮,就要起来了。你这样,我实在放心不下。”他尽量和缓着语气,“放心,少你一个人,天塌不下来的。”
她问:“你呢?”
不知道祖母那个夜晚对他说了些什么,一夕之间,周自珩变得沉稳许多。
或者说,在面对家族大事的时候,他从不含糊。
想到这,她也没再犟了。
“舒樾呢,他在哪儿?”周颂宜问,“我去找他。”
“你不知道吗?他一直都和靳晏礼待在一块儿。”说到这,他蹙了下眉,“靳家都过来了,你总要过去看看。不然,怕是失了礼数。”
继而又问:“那天晚上说的话,是气话吗?”
“算是,也不算是。”周颂宜知道他指的是哪天,当下又不太想和他继续这个话题,“我过去了,你也休息一下,别强撑着了。要有什么事情,你及时通知我,别什么都一个人担着。”
“嗯。”
“还有。”见他的眼神落过来,她咽了咽口中的唾液,“爸他的状态,你多关注一下。这几天,我见他一直沉默着,什么话也不说。”
“你为什么不自己提醒他?”
“我没想好。”
良久的静默,周自珩点了下头,应下了。
*
离开房间后,周颂宜朝周舒樾房间的那条路走着。
经过假山时,正好碰见靳晏礼,还没等她开口叫住她,靳雨娇被山石遮住的身体斜了出来。
对比他的冷淡,小姑娘情绪明显激烈许多。
兄妹两人,似乎吵了一架。她一走过去,靳雨娇看见她时,脸色微变。
勉强地笑笑,“嫂嫂。”
周颂宜问:“这是怎么了?”
靳雨娇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
靳晏礼一瞬摁住她的手,力道大得几乎捏碎她的骨头,她硬生生地又忍了下去。
“没事。”
她甩开他的手,瞪了他一眼。眼睛在月光的照耀下,红得厉害。
“我一个人静静就好。”这次,没等周颂宜问出声,她胡乱抹着眼,踩着皎洁的月光跑远了。
夜晚了,大家都睡下了。
这里是周家宅院,她第一次过来,里面亭台飞榭众多。廊桥座座,小路蜿蜒,一路跑去了静谧处。
无灯,自然迷了路。
靳雨娇泄气,丢掉礼节,一屁股坐在距离最近的石头上。
越想越生气,越气眼泪越不争气。啪嗒啪嗒地淌个不停。
“怎么还哭了?”一方手帕倏然递至眼前,“谁惹我们娇娇大小姐生气了?”
靳雨娇抬起头。
眼泪糊住了眼睛,她抬手随手一擦。眯着眼睛,待看清眼前人,没好气道:“怎么是你?”
不客气地抽走了他手中的帕子,擦了擦自己冒出来的泪水。
结果眼泪越来越不争气,越擦越多。嘴角瘪起,想到还有人在这儿,硬生生憋了回去。
若无其事地询问,“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来看我好戏?”
“天地良心,”那人作出投降状,“我可没有。”
“家里和周家最近是合作关系,老太太去世,我爹他人还在欧洲。让家里见不得光的那位跟过来,好像也不太拿得出手,反而惹人笑话。”
“于是,只能我过来了。”他摊开手,一副无辜状,眼睛里含笑,“没想过,会在这儿碰见你。”
“真的假的?”
“骗你做什么?”祝清也目光毫不客气地上下打量一眼,“你有什么值得我骗的。”
“什么眼神?眼睛往哪儿看呢。”靳雨娇下意识捂住胸口,恶狠狠瞪他一眼,“你最好是没有。今天晚上这件事,你要是赶说出去,我就敢杀到你家里去。”
她将帕子揉成一团,凶狠很地砸他身上。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片刻,又灰溜溜地折了回来。语气傲慢,“往哪走?”
祝清也抬眼睨她,“嗯?”
“我迷路了。”
“是吗?”在靳雨娇期待的眼神下,他一笑,“不巧,我也是。”
“你……”她气得跺了下脚,瞬间不想搭理他了,怎么会有人这么讨人厌!
扭身准备离开。下一秒,他站起身,握住她的手,将她拉了回来。
“走错了,”松开手,气定神闲的姿态,替她指了路,“这边。”
*
老太太安葬在一块风水宝地,曾请风水先生专门算过。
下葬那日,来了许多人,还有一些僧侣,那是周平津特地请来,为老太太诵经礼佛,了却尘世。
遗体在殡仪馆火化完,周平津收拾好骨灰盒,手捧老太太的遗像走在最前方,周颂宜则穿着白色孝服跟在岑佩茹身后。
大家神情悲恸。
人这一生,或在父母的期盼中呱呱坠地,读书、工作、成家,幸者在子女的陪伴与孝敬下与世长辞。
生命,转瞬间只剩黄土一抔。
耳畔,礼炮冲天,震耳欲聋。
周颂宜恍恍惚惚间想起和老太太曾经相处的日常。
周家长大的孩子,自小对老太太和老爷子都是持犯怵的状态。
犯了错,不由周平津教导,而是由老爷子带在身边,严加管教。
教做人的道理。
男孩子犯了错,跪祠堂、挨藤条,都是常有的事。
周自珩和周舒樾小时候跟猴子一样,四处乱窜,没少受皮肉之苦。
家里头的女娃子只有周颂宜一个。她犯了错,有别于男孩子的皮肉苦,更多的则是被罚抄诗书、经文。
所谓,静心。
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
周平津在他们的童年里,充当的便是慈父的角色。而老太太则是不偏不倚,静静地在一旁瞧着。
不会阻止,也不会额外再给点教训。却也会在他们心里防线即将崩塌的时候,轻声安慰。
只是晕轮效应,通常以偏概全。
童年那些不好的印象,让人忽略了其中更多美好的时刻。成长后,这种刻板印象也一并遗留了下来。
周家人和睦,但都不太爱和老太太、老爷子独处,威压太过强烈。
曾经,周颂宜也以为老太太心肠硬,可后来发现,事实并非如此。
长大之后,老爷子和老太太都不爱参活小辈之间的事情。闲暇时,更愿意逗逗鸟儿、听听曲。
只有一家人一块儿吃饭时,偶尔会问及一点关于公司的话题,但除此之外,最多的还是话家常。
周颂宜和徐致柯的婚事泡汤,周平津给对方留下的难堪,她反抗了许久。
最初的时候,从没想过去找老太太寻求帮助。后来实在没法,跑去找了祖母。
她见过徐致柯,也知道自己并不心仪靳晏礼。对于所谓的联姻,自己一直都是厌恶的情绪。
为此,祖母还特地训诫了周平津一顿,还同自己谈了许久的心,一直在开导她。
尽管最后不知道为什么转变了态度,但她仍然很感激。
没想过婚后,祖母依然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会因为她的情绪而决定自己的决定。
只是,大抵世事无常。
因缘际会-
这几日,大家忙碌了许久。处理完丧事,送走前来吊唁的宾客,得以有了喘息的机会。
靳晏礼处理完手头上的事情,走到周颂宜的房间,发现她正站在屋檐下,盯着院子里那树枝叶扶疏的银杏发怔。
这些天,她又消瘦了许多。
脸上本就不多的肉又清减许多,今年冬天到来前要是养不回来,那西伯利亚而来的西北风一刮,整个人都要跌跤。
原地站了会儿,他迈腿走了过去,“我们谈谈。”
“?”
周颂宜还没反应过来,眨了眨眼睛。
问他:“什么?”
眼神不解。
“离婚协议,我都看过了。”说这话的时候,靳晏礼的太阳穴突突地泛疼。
他抬手随意摁了两下,痛感稍微减弱,“你起草得太过随便,我不能答应。知道你不想和我有牵扯,所以我让公司法务部重新拟了一份。”
“最迟明天。”
她讶异:“怎么突然想起这件事了?”
“我知道在你心里,我们的开始好像不尽如人意。现在,我想让你开心一点。”他低下头颅,将痛苦掩藏。
整个人颓废极了,“希望,它能给你带来好心情。”
“谢谢。我以为或许我们还得再折腾一段时日,”周颂宜转过诧异,眉眼笑意真切,“协议的事,你看着办吧。”
“嗯。”
他敛眉,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语气平淡,“不过离婚的事,我父母那边暂时都不知情,希望你能替我瞒一阵子。毕竟,你知道奶奶她很喜欢你,我也不想让她太过伤心。”
她盯着他的眼,“都可以。”
“你决定就好。”
第33章 落花雨
周自珩忙完丧事, 总算有了喘息的机会。
这几天,公司一连
告假几天,办公室里等待审批的文件几乎堆成山。
本打算先今夜在家休息一晚, 转天一早启程回去, 在公司熬几个大夜,将所有的项目合同筛查完毕的。
临行前,想起自己还有点事情没和周颂宜交代。
电话里头,三言两语地说不清, 怕她只是敷衍自己, 实则压根没听进心里头去。
这会子人还没离家,索性直接过来了。
好巧不巧,刚一过来, 两人的交谈就被他听到耳朵里去了。
老太太摔跤那晚,他给靳晏礼拨了通电话, 记起周颂宜宣泄的那番话, 打算等人回来好好清算一番的。
不过忙昏了头, 事情也就一直耽搁了。
后来两人相处氛围还算融洽,这件事也就被他搁置了, 没太往心里头去。
结果这一来,就听见两人正在谈论离婚的事宜。一时间, 怒上心头。
“靳晏礼,你他妈说什么屁话?”
周自珩三两步走上前, 一把揪起对方的衣领,微眯着眼, 周身气压极低。
动作迅速、利落, 毫不留情地照着人脸抡了一拳,“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事出突然, 两人谁也没注意到周自珩的出现。
他这一拳没收力。靳晏礼结结实实地挨下这一拳头,脸被打偏,整个人平地里踉跄了几步。
周颂宜还处在发懵的状态中,等反应过来后,连忙走到靳晏礼的身前。
手掌拉着他的手臂,扶住他的身体。
盯着他嘴角溢出的鲜血,她冲他道,“哥,你打他做什么?”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护着他?”周自珩语气质问,“刚才的话,我都听到了。”
他眼神狠戾地盯着靳晏礼,出言不善,“而且,他要是连我这一拳都承受不住。算什么男人?”
“哥。这是我和他两个人之间的事情,你能不能不要添乱。”
周颂宜语气无奈,“靳晏礼答应离婚了,这于我而言是好事。你问过我,那晚的话是不是气话。那不是,都是我真心实意的想法。”
靳晏礼抬手,指尖擦了擦自己的唇角。低眉,鲜血明显。
在听见她的那番话时,他自嘲极了。原本还略存希冀的目光,在这一刻,彻底灰败。
他赌输了。
“周颂宜,你不懂。”周自珩耐着性子,“好,你不想让哥哥插手你的感情事,我答应你。那么现在,你也别参活我和靳晏礼之间的事情。”
“靳晏礼!”他看着靳晏礼这副犹如丧家犬的模样,几乎咬牙切齿,“你他妈当初在我面前说的话,都是放狗屁的?”
见他沉默,就气不打一处来,“说话!”
“说什么?”靳晏礼抬眼看他,陡然笑出声,“你不是都听见了、看见了,还想让我说些什么?”
嗤笑,无谓的语气:“要不要再给你打几下,泄泄气?”
这话犹如火上浇油。
“好了,你别说了。”周颂宜眉头紧蹙,连忙将他拉开,瞥见他唇边的伤口,低声对他说,“我替我哥向你道歉。”
“我房间里有红花油和碘酒,就在投影仪柜下方的抽屉里。你翻找一下,先给自己上个药。”
“你先过去吧,”见人不动,于是伸手推了推他,“有些话你来说,终究不合适,还是我来和他说吧。”
靳晏礼低头,视线下斜。
三人气氛一时僵持不下。
周自珩“呵”笑两声,讥讽的话还没出口。秋花走了过来,距离离得有点儿远,自注意到三人都在场。
于是道:“大家都在呢。”
“颂宜啊,”她目光转去周颂宜身上,“你爸他,有点话想和你聊聊。”
“和我聊?”周颂宜没反应过来,“他有和您说,找我具体是什么事吗?”
“暂时没呢。”秋花摆了摆头,“还是得等你去了才知道。”
走近了,才发现几人皆显狼狈。注意到靳晏礼嘴角溢出的鲜血,她吓了一跳,一脸诧异,“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目光在几人脸上梭巡,“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了?”
周颂宜低着头,“说来话长。”
“您别担心。”靳晏礼见她一副为难的神情,扯了扯嘴角。
牵扯到伤口,一瞬间的疼痛,很快又被克制下去。
他语气散漫,“是我自己不小心。也没什么大碍,一点小伤而已。”
语气含含糊糊,瞒来瞒去的。
秋花叹了一口气,“伤口要及时清理。”
*
周颂宜来到客厅,周平津和岑佩茹都在。前者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后者则是不断地宽慰对方。这种怪异的气氛,直到她的出现,才算打破。
她对岑佩茹微微点头,“岑姨。”而后走到一旁的官帽椅上坐下。
“找我过来是有什么事?”转而对周平津开门见山,“现在我人过来了,说吧。”
“不急,”周平津下巴一扬,落点的方向正是桌上的琉璃高足圆融盏,“尝尝。”
里边盛着的是新鲜出炉的鲜花饼。
周颂宜扫了一眼,“吃不下。”
心底头还想着事情。也不知道靳晏礼现在如何了,究竟有没有听劝,回到房间擦药?他的皮肤薄,很轻易地就能留下印子。
周自珩读书的时候,曾练习过散打。
方才一拳头,压根没收着力道,一般人很难抗。她过来的时候,靳晏礼的脸颊肉眼可见地红了一片。
不及时敷药,不多时便会肿起。
周颂宜说不清自己现在心里头的感受。
明明,靳晏礼终于答应自己肯离婚了,她也终于可以随心所欲,摆脱掉无形的枷锁。
她该为此感到高兴、雀跃的。
可实际自己的心底,只是夜里一汪平静的湖水,除了掀起微微涟漪,并未搅起波澜。心情平和,不悲不喜。
想要的、将要得到的,两者情绪反馈自相矛盾。
“总要试一试?”
周平津盯着她这副失神的模样,“这是你佩茹姨新做的糕点,都是你从前爱吃的。不想给我这个面子,那你佩茹姨的面子总归比我大?看在你佩茹辛苦这么久的份上,就尝一尝吧。”
“说什么呢,”岑佩茹嗔他一眼,面向周颂宜的时候又和缓了语气,“你爸他啊,就是没话找话聊。不想吃也没关系,在家里,永远也不用勉强自己。”
“没事。”
周颂宜回神。
探手捻了一个桃子形状的糕点,左手垫在下巴下,低头咬了一口。
赞叹道:“挺好的。”
甜食果然有治愈心情的能力。糕点小巧精致,差不多两口就吃完了。
原本郁结的心情,因为糕点的甜腻,而得到稍微的好转。
她抽了一张纸巾,擦了擦自己的指尖。而后端起一旁的茶杯,喝了一口杯中的白茶。
微苦回甘,香味淡雅。刚好中和了糕点的腻。
周平津看着她,忽而开口:“我听舒樾说你最近心情不好。我想,你应该在你祖母的葬礼上见过致柯那孩子了。”
周颂宜将杯子搁回梨花桌。虽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这样问,可还是实话实说:“是。”
“不过我们最近没怎么联系。”
沉默片刻,她抬头,目光径直落在周平津的身上。想问问对方问这话的意图,只是他的视线并没有回落过来。
侧着头,看向身旁的岑佩茹。对方抿了抿唇,笑容温和。
他这才将目光转了回来,缓缓道:“有些事情,爸爸想了很久,昨晚也和你岑姨商量了一番,决定还是要告诉你。”
“毕竟作为当事人,有权知道真相。”他舒了口气,“我知道,过了这么久,你心里依然记恨着。虽然没有再拿到面上说,可仍怪我当初为什么要拆散你和致柯。”
“毕竟,当初谈恋爱的时候,我也是满意对方的。只是到了结婚,态度一下发生了大转变。任谁,也理解不来,接受不了。”
“其实你们谈恋爱的事情,爸爸很久前就知道了。只是有句话一直没有告诉你。”
周平津吐出一口浊气,“这个北京,优秀的人太多了,如过江之鲫。我们周家也算世家,这几年,虽然不太在意门第之分,但是你和他之间,谈恋爱可以,结婚却不行。”
“我知道,你和之所以能走到一起,多半还是因为当年在苏州读书时发生的那件事。因为那件事,你对他好感不错,渐渐衍生出依赖。高中毕业,又一同上了同所大学,自然而然地走到了一起。”
“这些,爸爸都可以理解。”他突然问,“只是,你有没有想过,他接近你的目的,其实并不纯粹。”
这句话,靳晏礼也同她说过。只是,并没有明说,一带而过的。
此刻,又被周平津提及。
周颂宜表情难免凝重几分,“什么意思?”
“早前他对你的好,是参杂着利益的。”
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现在想起,周平津一时间也有点恍惚。
那段记忆,并不美好。
他问:“当年你因为腿脚的事情,从北京转学去到你外祖母那儿。由此,也和徐致柯发生了牵连。还记得你当年,你和他的第一次见面吗?”
“记得。”
由于是中途转学过去的。人长得漂亮、成绩好、家世好,除了腿脚不便外,完全是上帝的宠儿。
只是,当初转学的时候。周颂宜拒绝了去贵族学校上学,就近去了一家还不错的公办高中就读。
没曾想,这也是一段噩梦的开启。
太过完美的人,总会遭人嫉妒。刚来到这个学校的一个月,便遭受到校园霸凌。
起先,只是班里的几个女孩子带头孤立,后来又不知道从哪儿散播出来的流言。造谣、开黄腔,致使她遭受到冷暴力。
那时候的周颂宜,性格内敛。
雪崩失温后遗症,加上腿脚不便,她将自己像是蜗牛一样龟缩起来。
谁也不愿意见,也不开口说话。待在自己的世界里。
周平津怕她这样下去,心里头会出现问题。于是也就答应了她转学去外地的请求。
本以为事情会慢慢好转的。遭受校园霸凌这件事,是他完全没想到的。
周颂宜很多事,从来都是憋在心里,谁也不肯说。
怕担心、怕给人造成麻烦,身体的疾病,让她变得极度敏感、缺乏安全。
高二下学期,放暑假的那一日。
她独自坐在教室,写完卷子最后一题导数问题,清理完书包回家。
刚下了教学楼,就被人蒙着眼,一路拖拽到不知名的位置。
恶臭的猪血、混杂着臭水,就这样从头顶浇下。
那时候的监控设备远没有现如今这般发达,校园的很多位置,都属于监控死角。
她被人锁了起来,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
就这么顶着血腥、难闻的东西,在漫长的等待中,眼前的光一点点消散。
余晖落尽,无边的黑暗蔓延。
一点点摧毁精神防线。
这件事,至今还留存阴影。
周平津不知道其中的细枝末节,“还记得你当年和他第一次见面,是因为高二放暑假前的最后一天,你被班里的女孩子锁在厕所,呼救之后却一直没有人过来,最后是徐致柯出现在你眼前,且把你救了出来。”
“因为这点联系,你和他有了点头之交,但是并不深入。那时候的你,除了上学的时间,其余时候都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家里,谁也不见。”
“自珩和舒樾两人整天蹲在你房间外面,和你絮叨着话。当时,谁的话都不管用,也就他们两个的,你勉强会听听。”
“爸爸不知道你和徐致柯关系是如何慢慢拉近的,直到后来他也成了那个例外。你们成绩向来都好,后来大学去了同一所大学,也顺利地走到了一起。和高中相比,你确实好了很多,爸爸也该欣慰的。”
“只是。”他说到这儿停了片刻,“当年你被人锁在厕所里,那件事是徐致柯做的。你被其他女孩子欺负的时候,他就躲在树下看着,等人走了之后,他将门给反锁了,甚至还拖来了‘正在施工’的指示牌,直到天擦黑,他才出现在你面前。”
“这件事,归根结底还是怨我。当年如果不答应你去苏州,也就不会出现这样的事情。”
出了那件事后,周颂宜原本撬开的心门,又重新紧闭。一度到了抑郁的状态,好几次,差点轻生。
多亏了周自珩及时发现到她的异常,不眠不休地照看了好几夜,才勉强打消了她的想法。
周颂宜怔愣,还处在信息的消化中。
半晌,她动了动嘴唇,“都已经过去了。”
“只是,你说的这些话,我无法相信。”她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尽量平静,“眼睛看到的、心底感受到的,才是最真实的反馈。”
“我只信这些。”
“如果真是他做的,那他图什么呢?在一起的那段时间里,他从没在我身上图取过什么。说是利益,可他清清白白,而且,当初要不是他……”
说到这里,她住了口。
周平津问她:“他怎么了?”
“没什么。”
当年调查大山暗地拐卖人口的事情,她并没有告诉周平津和岑佩茹。
险些受伤的事情,也被她隐瞒了下来,并没有传到他们的耳朵里。
如果要是让他们知道了,恐怕不会再让自己待在新闻部门了。
没有父母愿意让自己的子女涉身于险地。有些事,自己知道就好了。
“我知道,我现在说的这些可能会让你有点难以置信,需要时间去消化的。”周平津继续道,“早前,我也有考虑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你还年轻,结婚的事不急。要是他知难而退,那就是没缘分。如果再坚持坚持,再考察个一两年,还是真心喜欢,那我就放心,自然也就松了口。”
“要真看不惯,我当初也就不会留这孩子吃年饭了。可惜,是他没争取。”
他看着眼前明显愣住的人,“结婚毕竟是人生大事,我也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这件事,说起来可能会让你不高兴,但你要怪爸爸就怪吧。”
想到这儿,他长舒了口气,“在你告诉我打算和徐致柯结婚时,我让人去调查了他的底细。”
这话说得有点艰难,“他和靳嵩朗的私生子。也就是晏礼同父异母的亲兄弟。”
“什么?”周颂宜瞳孔倏然睁大,“爸,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吗?”
“葬礼的时候,你大概只和致柯打了个照面。他和靳嵩朗一同过来的。当天来吊唁的人,多数都在一个圈子里,靳嵩朗做这一出的意图很明显。”
“我家颂宜这么聪明,想必应该也能想明白。”
周颂宜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有些事在没有发生的时候,我们谁都无法去猜测事情的发展轨迹。未发生的事情,所有的想法都只能叫做猜想。不能就这样对一个人盖棺定论。”
“要是没有别的,我先走了。”说完,她从椅子上起身。
踩在地面上,脚步发软,踉跄一步,手撑在桌面才算稳住身形。
几乎落荒而逃。
岑佩茹想说些什么,周平津拦住她了,“随她去吧。该说的我都说了,孩子已经大了,有自己的判断。只是,我终归还是担心。”
“老天爱捉弄人。两孩子,终究还是没缘分。”
她安慰:“该来的总有一天要来,你在见到致柯那孩子的时候,心下不就隐隐有感觉了吗?”
第34章 落花雨
周颂宜踏出前厅的门槛, 几乎一路小跑着离开,她感觉自己心跳得很快。
手掌撑在一棵树干上,竭力稳住自己的呼吸。
如果刚才说的那些话是真的, 徐致柯真的是靳嵩朗的孩子, 那他又是什么时候抿清自己的身份的。
是从前,还是当下?
如果是前者,他为什么要瞒着自己?
诚如周平津所言。这件事,靳晏礼作为靳家人, 他难道也不知情吗?
这阵子, 忙着处理丧事,半点风声都没透露出来。她理不清,为什么都要瞒着自己?
不对。
她很快又转过思路。靳晏礼已经答应自己离婚了, 自此,靳家的事情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冷静下来后, 秉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理, 她压下了自己即将无理的质问。
【你现在好点了吗?】周颂宜等心跳趋于稳定, 从口袋拿出手机,【我方才和你说的, 你都拿到了吗?】
【嗯。】
得到对方的回复,她将手机塞回口袋, 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周颂宜走进房间,靳晏礼正坐在沙发上, 低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脸颊浮着红印。走近了看,隐约肿起, 嘴角原本溢出的鲜血此刻止住了。
不过, 伤口结了痂,肉眼看着挺严重的。
她走过去, “我哥没过来?”
“走了。”
“刚才我过去之后,”周颂宜语一停,皱眉,“他是不是又打你了?”
这会的伤痕,看起来比她离开时,可怖多了。
见他不语:“说话。”
“药膏呢?”她的视线在茶几面一扫而过,“你不是说都找到了,为什么不擦?”
靳晏礼终于开了口:“等你。”
“等我做什么?你是三岁小孩吗。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受伤了,还等着家里大人给你上药膏吗?”
她提醒:“你忘记你说的话了吗?”
“嗯。”
在她生气之前,他嗤了一声,“没忘。我们马上就要离婚了,你满意了吗?”
“靳晏礼,”周颂宜叫他一声,认命地走去投影仪前方的柜子。
弯身从里取出医药箱,又从里将需要的药品翻找出来。
拿着药膏折返回来时,没什么好语气,“你知不知道你很讨厌。”
靳晏礼盯着她的眼睛,“以前就知道了。”
周颂宜哑口无言。
视线回视过去,刚才在周平津那儿听来的话,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口。
她问:“伤口还疼吗?”
沉默一瞬。原本阴暗的客厅,在太阳升上空的一刻,阳光穿过树梢洒进房间。
两人所处的位置,逐渐趋于明亮。
光贴在靳晏礼英挺的侧脸,他敛眉注视着眼前人。
示弱性地开口,“疼。”
周颂宜耐住性子,胡乱地拆开棉签。
棉签的塑料袋被撕开,在寂静的房间中发出“刺啦——”的声响。
她取出一根,沾了碘伏后,举着棉签棒就往靳晏礼的嘴角凑,他也适时配合地低下头。
摁在伤口上,他“斯”了口气,但眼神一直落在她的身上。
她看他一眼,“疼死你算了。”话虽如此,可却放缓了动作。
氛围还算和谐融洽。
不巧,维持了不到三秒钟。
周颂宜口袋里的手机发出震动,“嗡嗡”响了两声,她停下给靳晏礼擦药的动作,从口袋中捞出手机。
在手机显示屏上看清联系人的那刻,手上的动作顿住。
像是没在意一样,将手机重新塞进了口袋里。
“不看看吗?”靳晏礼的语气稀疏平常,“我都看见了。”
周颂宜眼神古怪地瞥他一眼,没开口,却把手中的棉签棒塞进他的手里。
解锁屏幕,点进微信对话框里读了一眼。
“小宜,你是不是未免把我想得也太大度了一点。”靳晏礼捏着棉签的指腹泛白,若无其事地口吻,“虽然我答应了你离婚的事情,但我们现在好歹也是正经夫妻。你给其他男人发消息,再不济,总要避避我?”
他抬手摸了下自己的下巴,碰到刚涂了碘伏的伤口时,抽了口气,“我现在怎么说,也是个病患。”
“我觉得你现在好得很,”周颂宜睨他一眼,“你说我哥怎么就没把你手给打折,这样你岂不是能名正言顺的手不能提?”
“心这么狠?”靳晏礼笑她,却没再揪着这个话题继续,“我自己对着镜子擦吧。”
她下定结论:“你就是有病。”
手机里的消息,周颂宜点开看了眼。很简短,白色对话框中只占据了一横条中一半不到的位置。
靳晏礼坐在沙发的这个角度,很轻易地便将内容窥见了。
他见周颂宜拧着眉,本来是盘腿坐在蒲团上的,只可惜下一秒她挪了个位置。
有点遗憾,这个角度不能再清楚的看见了。
周颂宜瘦白的手指握住手机,在键盘上敲打。
大概是已经回复完了对方,她将手机摁了电源键后,便扔在一旁的矮几上。
他的视线也随之收回。
投影柜旁有个可移动的立式穿衣镜,靳晏礼的目光投掷在玻璃上。
脸颊上的红痕并没有消退,反而有着越演越烈的架势。唇角边缘被划出短暂的指痕,血迹凝固,伤口结痂。
除开脸皮上的浮肿,看起来也没有特别恐怖。只是想起方才的场景,他的眼睛还是短暂地暗了一瞬。
周颂宜:“靳晏礼。”
“你说。”
她:“下周三,我们去民政局把证给办了吧,正好我之前在网上预约的号到时间了,错过了这次,又得重新预约,多浪费一个月的时间。”
他默了一瞬,“行。”
*
去民政局的当天,天气不算太好。阴沉沉的,像是随时随地都会降下一场暴雨。
周颂宜取了把雨伞,又背了只包。将从家里取来的户口本原件、身份证等一些证件尽数装了进去。
临走前,怕自己遗漏了重要东西,又仔细检查了一番。
两人住在一起的那个房子,一些必需品都已经整理打包塞进了工作室。
剩下一时间带不走的,后期也会陆续搬走。
早前也和靳晏礼商量了一番。如果觉得占地了,让人扔了就好。她自己则再去置办一些新的。
“我都收拾好了,马上出发,你看着点过来,我在那边等你。”
周颂宜忙着穿鞋,单手摁着语音键,给对方去了一条消息。
不多时,很快得到了回复。言简意赅:【我已经到了】
看见消息,她正好穿完鞋,急匆匆地出了门。
刚走出去几步,又折返回来,将垃圾篓里的废稿打包扔掉。
车行一刻钟,周颂宜抵达民政局的大门处。
相比结婚登记处,离婚登记处则显得冷清许多,台阶过往没什么人。
下了车,目光一扫,瞬间发现了他的那辆黑色宾利。
刚走过去,对方似乎也发现了他,退开驾驶座车门,迈腿走了下来。
见面第一句,她问:“你东西都带齐了吗?”
“都带了,”靳晏礼将手中的文件夹递给她,“要不要检查检查,看看有没有遗留?”
“不用了。”周颂宜现在心情不错,“走吧。”
“周颂宜。”他忽而连名带姓地叫她。
她转头:“什么?”
答应离婚,并非是真的放弃了。
有人曾告诉他,爱一个人的方式有很多种,合适的,才是最好的。
他承认自己仍有私心。这次,他会尝试着,用她喜欢的方式,慢慢朝她靠近。
靳晏礼的征途不是星辰大海,而是周颂宜的心。
对上她期盼的眼,他终究还是将心头的话压了下去。
离婚,于她而言,或许是真的开心。这几日,她的心情看上去好了许多,原本清瘦下去的脸蛋,如今也涨了点肉。
“没事。”他扯了扯嘴角,抑制住心底翻涌的情绪,“希望,你能开心点。”
希望,你不要因此而讨厌我-
事与愿违。
有些事情计划得很完善,在临门一脚的时候,才发现遗漏了最关键的步骤。
当初和大学舍友咨询离婚相关事宜的时候,只让对方替她拟了份协议。
其余的事情,并没有深入交谈,至此,遗漏了最关键的一项。
年初,国家刚出台了离婚冷静期。
今天这个婚是离不成了。冷静期足有一月,要想离婚,只能等下个月了。
这件事,周颂宜也是刚才在工作人员的告知下才知情。
她回身看向身侧的人,发现他的眉眼一瞬滑过讶异,似乎也没预料到。
尽管遗憾于证件一时办不下来,却也并没有特别难过。
东西已经搬离,靳晏礼也已经答应了离婚,两人目前处于分居状态。
一个月后,证件就可以拿到手了。
出了民政局大楼,靳晏礼问她:“一起去吃饭吗?”
“不了。”周颂宜摇摇头,点开手机看了眼时间,“我还有点事情要处理。下个月同一时间,到时候我们微信联系。”
沉默。
他抬头看着暗沉的天色,“好。”
离婚这件事,周颂宜已经和周平津开诚布公地谈过一次了。
对方也明确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这次不会再过问两人之间的感情事了。
没有人阻挠了。尽管,有些坎坷,她心里头也是切实地松了口气。
她长舒一口气,“以后没有什么特殊的事情,我们就减少联系,或者尽量不联系。”
“我不去过问你的生活,你也不插手我的生活,我们各自往前走。过去都已经过去了,从此‘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当初是谁说的,离婚之后,还可以做朋友的?”靳晏礼视线灼灼,“我们现在证件还没有办下来,你就要自我反悔了吗?”
周颂宜略一思躇,“也行。”
“离婚这件事,奶奶还不知道。如果以后她想见你,在时间上允许的情况下,希望你能假装一下,稍微配合我。”
“我会的。”
周颂宜点头很快。
这一点,她心中还是有数的,“要是没有其他事情的话,我就先回去了。”
“嗯。”
听见这话,她走到自己的停车位。拉开驾驶室的车门,关门的动作微顿。
转过头,朝靳晏礼真心道了句:“再见。”
*
原计划是和靳晏礼扯完证回来,再开始收拾行李的。
只不过出了意外,虽然婚没离成,可路上耽搁的时间并没有少上许多。
预定北京飞往南京的机票,是下午两点十五分开始飞行。目前,所剩时间不大充足了。
周颂宜一回到工作室,就开始火急火燎地收拾。
行李之前已经收拾了一半,她点开南京的天气预报,而后又从衣柜里取了两件外套出来。
在那边少说要待半个月。换洗衣物装了一些后,又塞了点日用品。
也不知道都塞了点什么,最后拉上拉链的时候,整个人身体压在行李箱上,又推又搡的,才总算将箱子合上。
出了一身的汗。
她收拾完,将行李箱靠墙,自己去到另一间房间,在浴室里洗了个澡。
将脏衣服扔进洗衣机清洗,等待的间隙,又去冰箱翻找了几根菜叶子,马虎地下了碗面条果腹。
收拾好一切,才刚到中午。外面已经窥不到阳光,黑黢黢的。
卧室外的那树枇杷,肥硕的叶片在风中翻飞,声音听着有点吓人。
雨还没落下来。航空公司已经以短信的形式告知,购买的机票因天气因素,将延误飞行。
具体时间,还没定下来。
周颂宜解锁手机,点开微信置顶聊天对话框:
【老师,我可能得推迟几天到您那儿了。北京这边】
这个字还没有敲完。
窗外响起雨声,像是一颗颗黄豆掉落在地,迅猛极了。发出“劈里啪啦”的动静。
【老师,我可能得推迟几天到您那儿了。北京这边天气恶劣,预定的机票已经延误,具体时间还得等通知。】
【真的很抱歉。】
【没事,不急。】范师傅,【注意安全。等你抵达这边,再和我发消息,我让人过去接应你。】
周颂宜:【好的。】
【谢谢。】
消息发送完,周颂宜瘫倒在沙发上。
飞机延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飞,她像是一下子失去了主干。
忙碌过后,一瞬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查了下北京的天气。按照这个趋势发展,今天的飞往南京的的计划多半是要泡汤了。
将机票退了后,又重新购置了一张。
这次买的高铁直达票。
周颂宜将客厅的灯关闭。
屋檐劈里啪啦地淌着水,她来到自己的工作台,将里头阴着的牛皮收拾起来。而后回到卧室。
漆黑的天、凉爽的风,滂沱的水声,特别适合不管不顾地睡觉。
最好一觉能到地老天荒,在自己的一方小世界里,冥想、静心。
再睁眼时,已经是下午六点。
外边的雨势并没有变小,但也不至于阴风阵阵。
周颂宜洗了把脸,让自己清醒。
坐在椅子上,点了工作台的灯,打算将手头上的人物稿画完。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抽屉里的手机震动了几下。她停下手头的工作,捞过手机,结果铃声恰好歇止。
将架在鼻梁上的眼镜取了下来,捏了捏眉心。
目光顺着屏幕看去,刚才那通电话是徐致柯拨过来的。
除此以外,还有好几条未读消息。她在处理工作的时候,对于外界的感知度较低,没注意到这些。
将电话回拨,开门见山:“怎么了?”
“有些话想和你聊聊,不过我发你的消息,你都没有回复,想来应该是在忙。”对面嗓音浸着笑,语气无奈,“给你打电话,也是无奈之举。”
“嗯。”她应一声,窗外正雨打芭蕉叶,“外面在下雨,手机不在手边,也就没注意到。”
“是,我知道。”他说,“不过,我现在就在你工作室外。”
第35章 落花雨
挂断电话, 周颂宜从椅子上起身,目光在室内转了一圈。
发现原本放伞的挂钩上,此刻竟然空荡荡的。
以前也没怎么注意, 现在才发现以前囤在这儿的雨伞, 早在不知不觉中被拿走了。
此刻只留下一把黑色的长柄伞,而这把伞并不是她的。
她的雨伞多以淡色或透明色为主。留下的这把,是靳晏礼的。
去年暮冬,两人刚结婚没多久, 大多时候是“相敬如宾”的。
可有时候, 人的情绪会格外敏感、脆弱,不受控地影响着人的言行举止。
她的腿在严冬中疼得厉害,又想起自己被迫、无望的婚姻, 只觉得委屈。
忘记了具体什么愿意,总归在情绪的支配下, 单方面和对方吵了一架。
外边下着雪, 她“砰——”地关上车门, 一个人走在人流稀少的街道。
腿疼得厉害,走路走得都不太利索。又不想在人面前落了下风, 那一段路,几乎是强撑着走下去的。
起先, 靳晏礼冷眼看着。
后来,他打着双闪。推开车门, 三两步追了上来。沉默着,不顾她的意愿, 强硬地将她打横抱回了车上。
那个时候, 她别着头望向窗外,压根不去看他, 只不断重复:“我回工作室。”
本以为不会被听取,没想过车的确是开到了工作室外。
只是雪天,巷子里的停车位全都被占据了,绕了一圈后,最终将车停在了外头。
晚灯点亮,视野中白茫茫一片。
靳晏礼摁住她欲下车的举动,自己推开车门,绕行到副驾驶。
替她解了安全带,继而在她面前蹲下身体,“不是要回工作室?”
“外边雪大,不想自己的双腿彻底报废,我背你过去。”
这边嫌少过来人,雪积得厚。人走在平地中,一脚陷下一个脚印,积雪没过脚踝。
那个瞬间,她承认自己后悔了。
“把伞撑着。”他打开伞,将伞柄塞进她的手里,“不想风吹你眼睛里,就撑好。”
轻叹一声,“躲在我的背后,听见了吗?”
北京的雪天,不像南方。雪落在头发上,不会很快化水。
可冷,也是真的冷。回到室内,他的脸被冷风吹得苍白一片。
是一个冲动、无脑的夜晚。
那夜遗留的雨伞,时隔一年,竟在此刻派上了用场。
周颂宜从回忆中抽身。抓过伞,撑开后快步走了出去-
徐致柯撑着伞站在铁艺大门前,雨水沥沥。
周颂宜看着他的脸庞,明明还是从前的模样,一时间,却有种说不清的陌生。
他盯着她的眼睛,笑着问:“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你怎么突然过来了?”周颂宜开口,“工作室我没收拾,里面有点杂乱,不介意的话,我们在附近找家咖啡馆聊吧。”
“没关系,”徐致柯静静听她说,眉间舒展着笑,“我们都认识多久了,没必要这么客气。再怎么凌乱,也总有下脚的位置?”
“有倒是有。”
徐致柯看她:“那走吧。”
雨势渐大,雨水砸在伞面上溅出的声音变得沉闷。周颂宜看着雨水急速地从伞面滑落,退开半步,“进来吧。”
院内有个人工培植的水缸,里面栽植了睡莲。
雨水溢出缸面,宽披针形的淡粉花瓣被雨水敲打,薄如蝉翼。
周颂宜穿的是一条豆绿色的长裙,雨势急,雨水已经淹过前门通往工作室必经的鹅卵石小路。
她拎起一点裙摆,穿着拖鞋,撑着伞快步跑去屋檐下。而后将自己的雨伞收拢,斜靠在外墙壁上沥水。
刚才出来的时候,门尚且还是敞着一条缝隙的。
此刻紧紧闭着,大概是风将门给带上了。拧着把手,除了一手的湿滑与冰冷,压根拧不开一点。
加了点力道又尝试了一次。
失败告终。
周颂宜回头对徐致柯道:“门打不开了。你先在这儿等我一下,我回卧室将钥匙取过来。”
手拢在头顶,看一眼灰暗的天。
收回视线,沿着屋檐小心翼翼地小跑回自己的房间。
回来的时候,徐致柯撑伞踩在屋檐外的台阶上,低着眉,周围暗淡,辨不出在想些什么。
檐下有雨,拖鞋踩在上面,发出“嘎吱”的响动。
徐致柯听见声音,侧头看去,见她回来,于是后退一步,退回到房梁下。
他将自己撑着的黑伞收起,和她的雨伞一同搁置在墙壁。看着那把伞,怔了一瞬,视线不着痕迹地滑开。
低眉,神色认真地看着周颂宜开锁。
“门锁有点锈了,拧不开。”她语气有点懊恼,转身看向徐致柯,继而退开半步,“你来试试。”
徐致柯的手劲大,很快就将锁给打开了。
“这锁得换新的了,”他笑着对她说,“改天要是忘记了,就进不去屋子了,只能请开锁师傅过来。”
“是吗。”她道,“不过时间挺久了,难免有点情怀在。”
“不是特别严重的话,将就着用吧。”
闻言,他愣了一下。继而笑开,喃喃的语气,“这样也挺好的。”-
房间内的灯熄了,周颂宜摸黑探手在墙壁一阵摸索,终于摁开了房梁中心悬挂的灯泡。
温柔的光亮,驱散了黑暗。
冷风钻进来,灯泡轻轻晃荡。散出的光影,在墙壁中不断变化,来回扫动。
这天气,又下雨又刮风的。
出去一趟,周颂宜的脖颈捻了不少水珠,发丝微潮。
想起不日后就要出发去山东,还是要注意一点身体,以免感冒了。
她取过一旁的抽纸盒,连着抽了几张纸巾,随意擦了擦自己的面颊、脖颈。
将纸巾盒递给徐致柯,语气随意,“擦擦吧。”
周颂宜将盒子扔给他后,也没理他的人。自顾地走去一旁,从茶水桌的竹制托盘上取了瓷壶。
“屋檐上的琉璃瓦没有翻新,上一次下雨,雨水淌进室内,茶叶受了潮。”她手指圈着壶把,找了个一次性的塑料杯,接了一杯温水递给他,“只有白开水了。”
她伸手递给他,“将就一下。”
“没事。”徐致柯接过之后,放在手边的桌子上,“不过还是挺遗憾的。毕竟上一次喝你泡的茶,不知不觉已是几月之前的事情了。”
“以后有机会再说吧。”周颂宜坐在旁边的灯挂椅上,“毕竟,也不是没机会。”
徐致柯:“你这句承诺,我可记住了。下次找你,你可别赖账。”
“怎么会。”她也笑了。
周平津言犹在耳。再看眼前人,好像和当初并无二异,还是记忆里的模样。 一瞬间的恍惚。
“从公司辞职后,正式开始实施自己的心愿了吗?”徐致柯目光随意地在工作室内环视一遍,“今天天气不好,这些牛皮会不会容易受潮?”
“没关系。”周颂宜摇摇头,“这些是已经阴干好的了。只要雨水不淌上去,就不用太担心。况且,即使阴干好了,也只是开了个微小的头,后续还有很多工作都没展开呢。”
“画稿都画好了?”
“是。”她点头,“不过雕刻有点费劲,没掌握到窍门,我打算去请教师傅。毕竟有人指导,总好过自己当一只无头苍蝇乱撞。”
“嗯。”
“颂宜,我已经从公司离职了。”徐致柯耸耸肩,语气轻松,“等你的皮影制作好,记得告诉我,希望有一天能和你一起演一出戏。”
周颂宜微微讶异,不过转瞬便明了了。
如果他真的是靳家的孩子,那么既然回了靳家,以前的工作辞掉也没那么意外了。
她同他道:“离开肯定是有更好的选择了,先祝福你。”
“至于以后的事情,就留在以后再说。”她并没有直面回答,“说不定,有一天我坚持不下去,放弃了呢。”
徐致柯目光沉沉地看向她。
半晌,他也笑了。
问:“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话没有说完整,但周颂宜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事。坦诚地点了点头,“是。”
“他们都告诉我了。”
“还有呢?”他目光紧紧盯着周颂宜,里面并没有让自己害怕的神情出现,紧绷的神经稍稍松懈,松了语气问她,“你难道,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
“这是你自己的事情,”周颂宜摇摇头,“涉及到个人隐私,我不便过问。”
“也是。”他愣了一下,眼底很快笑开,“你一向如此。”
“你会不会怪我?”
她怔住:“什么?”
“我后来给你发的消息,你都没有回。”他自嘲,“我以为你知道了,不认可我的做法。或者说,是因为他。”
“如果你是指那些的话,”周颂宜看向桌面上的手机,“抱歉。如你所见,我最近太忙了,所以有些时候这些消息很难及时地注意到。”
“而且,和他也没有关系。即便我知道了,也不会过多的去过问的。我内心,其实并不太想知道这些。”
“徐致柯,”她说,“你知道的,有时候人知道得多了,心就被迫变得杂了。”
“这本来就属于你的家事,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都是你权衡利弊下的最终抉择。问与不问,没有什么本质区别。”
徐致柯似乎也没想过她会这样说,失笑道:“我以为你会问我,靳晏礼这段时间如何呢。有时候,我也会想,假如有一天我告诉你这些事情,你是会站在他的那边,还是站在我的身边。”
“终究是我狭隘了。”
“我只是外人。”周颂宜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水。这些天,她也想明白了,“有时候,事情的真相如何,其实没必要了解得太清楚,糊涂一点,反而更好。”
“我是独立的个体,有自己的事情需要完成。”
徐致柯看着她,忽而很想问:你是不是已经和靳晏礼离婚了?
可这句话,他只敢在心底自问自答。有些时候,过犹不及。
周颂宜自然不知道他心中的想法。其实,她的心底也很纠结。周平津的话,无可避免地动摇了她的内心。
可在她看来,或者记忆中检索出来的,他并没有他们说的那般不堪。
只是裂隙一旦产生,有些话,不亲口得到答案,难免会不甘。
“徐致柯,我只问你一件事。”周颂宜放下手中的水杯,杯子磕在桌沿,水纹荡漾。
心中纠结了许久,“上次那件事情,是不是你做的?”
徐致柯唇角翘起的弧度僵硬一瞬,细微之差,周颂宜很暗窥见。
灰沉的天空,轰隆声响彻,一道闪电撕裂天空。
光影模糊间,让他的轮廓看起来竟有几分扭曲。
只是惊雷过去后,室内摇摆的光晕进眼底,他的神情一如从前许多年那般温和,“不是我。”
“颂宜,我们认识也有将近八年的时间了,我什么样的为人,向来你应该都清楚。你和靳晏礼满打满算,也不过一年多点的时间,你该质疑的人不是我,而是他。”
他放下水杯,“你觉得,他为什么要这样对你说呢?”
“我会去问的。”
“你问了,他就会说实话吗?”
周颂宜皱眉,“够了。你不觉得你的问话有点过于咄咄逼人吗?我不是你的犯人,你也没必要拿这个语气来审问我。”
“对不起。”
对于他突如其来的道歉,她怔愣住。情绪霎时变得沉闷,也不知道两个人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
一墙之隔,雨水噼啪声大得吓人,语气和缓几分,“今夜的雨,大概不会停了。要是没有其他的事情,早点回去吧,不然路也挺不好走的。”
徐致柯知道她话下的意思,也意识到自己今晚确实过界了。
起身:“我这次过来,的确有一件事。未来一阵子,我可能会比较忙,没法照顾多多。上次它在你这儿待了一阵回去了,在家也闹了一阵子。如果可以的话,想将它放在你这里一阵。”
“费用我可以支付。”
“恐怕不行。”
徐致柯:“它比较粘你。”
周颂宜摇摇头,其实心底也不太相信他这套说辞,但还是诚实道:“我过几天去泰安,没办法顾及到它。你要是没时间,就请阿姨或者专门的人员来照顾它。和我相比,他们更专业。”
良久,他道:“好。”
“那我就不打扰了。改天等你回来,一起吃顿饭。”
她看他一眼,“行。”
徐致柯出来的时候,看着滂沱的雨水,探手接了一捧。
雨水在掌心留不住,不多时,便消失殆尽,只余下一手的濡湿。
他昂头,辨不出情绪。
良久。弯身,拿起早前靠在墙壁上沥水的雨伞。
两柄都是黑伞面,外观上其实不太能看出差距,只在细微之处略有不同。
他撑开伞,准备走下台阶的脚步顿住。伞收起,放回原位,转而取走了另一柄。
刚走出周颂宜的院子,大门两边分叉转弯处,眼前陡然出现一双黑色皮鞋。
脚步一顿。
视线上抬。慢慢的,眼底浸笑。略含挑衅的话,“你终究还是输了。”
第36章 淋雨季
靳晏礼脚步一顿, 下意识的,目光并未落在徐致柯的身上。
侧偏头,目光转向院内, 里边静谧, 只有一盏灯在工作。
他的视线漫不经心地回落。
“是么,你不觉得你的这句话很有歧义?”眼神寡淡,语调略微嘲讽,“在你把这当作一场输赢的时候, 你就输得彻底了。”
“你难道忘记了吗?”他唇角挂着斯文的笑, 好心提醒,“你们的感情,是我横插夺过来的。而你, 毫无招架之力。”
徐致柯神色一僵,“像你这样的人, 注定不会有好结果。毫无底线、无耻下作, 只会用卑劣的手段。不属于你的, 即便你夺了去,也照旧不属于你。”
“颂宜压根就不爱你。”
“你懂她想要的是什么吗?你尊重过她的意愿吗?你什么都不清楚。你们之间的交集, 太过浅薄。”
说到这,他的唇边挂着讥讽的笑, “像你们这样的人,根本什么都不会懂。”
徐致柯将伞檐抬高, 乌黑的眼睛浸着笑,陈述一个相对事实, “我听说, 颂宜已经从你那儿搬走了,她打算和你离婚了。”
“靳晏礼, 你说你是不是输了?”
靳晏礼盯着他,目光像是要将他凿出一个洞,捏着伞柄的指骨都在泛白。
他什么把握都没有。
爱太容易动摇了,他攥不住周颂宜的心。
徐致柯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在此之前,他们两人又交流了一些什么,好奇心充斥着他的大脑。
这柄伞,是他曾经遗留在这儿的。徐致柯究竟来了多久,以至于她将这柄伞交给了对方。
心被戳了个窟窿,酸水直往外冒。
他扯了扯嘴角,眼神并没有太多的波动,“一切没有尘埃落定前,谁又说得准?何况有没有,这和你好像并没什么关系。”
“在法律承认的关系中,你于她而言,仅仅只是外人。如果非要扯上一层关系,那大概就是前同事?亦或者,前男友?”
靳晏礼哂笑:“你自诩文人风骨,看不上我的下作的手段。那你呢,又能好到哪儿去?”
“你懦弱、无能。”一针见血,“抛开那些,你现在,又和我当初有什么区别?觊觎有夫之妇,岂不是更令人唾弃、恶心?”
徐致柯脸色白了又白。
“我和颂宜压根就没离婚。”靳晏礼侧了下头,睥睨的姿态,“我要去找我太太了,徐先生打算在这儿注视吗?”
徐致柯眼神微暗。
雨声嘈杂,昏昧的雨夜中,他摇摇头。
倏尔笑出声,“你什么都不懂,强迫而来的感情,是没有爱的。希望未来的某一天,你还能这样言辞凿凿。”
“我倒要看看,我们之间,究竟是谁笑到最后。等你垮台的那天,我看你还能拿出什么出来抗衡。”
“我等着那天,”靳晏礼不欲和眼前人纠缠,冷着眼,“至少,我不像你那般窝囊。”
*
靳晏礼踩着雨,推开半合的铁门,周颂宜正坐在工作室内继续手头上的牛皮雕刻。
房间的吊灯被她关上,只留了工作台面上,正对窗户的那一盏。
夜色黑,雨水淅沥,他站在旅人蕉下。
雨滴蕉叶,在黑伞的伞面溅开一圈涟漪。迈腿走上台阶,收了伞,搁在墙壁。
沉着肩膀靠在墙壁。房门被人从内阖上,他并没有敲门,也没有推门而入。
只是静静地待在门外,听着窗外滂沱的雨声。
一墙之隔,心跳在嘈杂的雨声中,渐渐重合。
侧过头,绿玻璃窗摇晃着灯光。灯影在水雾中模糊,晕成一抹橘色的光点。
徐致柯的话,的的确确戳到了他的痛点。这也是他一直不愿承认,并多次尝试改变的开始。
可爱从不堪开始,再多推脱、弥补,都只是上了一层遮羞布。
当遮羞布被扯下,一切的话语都显得苍白无力。
这一年的时间里,周颂宜并没有爱上他。他的爱,让她觉得恐怖、窒息,又倍感荒谬。
这段时间内,令她觉得最轻松的时光,便是两人不在一起的光阴。
他承认,他是害怕的。在爱面前,真的有太多不确定的因素。
周颂宜高中学习-工作第一年,这个时间段中,他在她的记忆里是空白的。
徐致柯恰好填补了这份空白,涂上他怎么也抹去不掉的痕迹。
他嫉妒。
如果先遇上她的人是他,那该有多好。
有些事不能细究,细究下来只会疯狂地嫉妒。
包括刚才,他甚至不敢去细想,在徐致柯过来的这段时间里,他们聊了些什么。
她是不是内心又有所动摇了?
可这些话,他没资格去问。这段时间,他明白了嫉妒于事无补,反而只会将她越推越远。
爱让人纠结、痛苦,因爱的人,又甘之如饴。
这个雨水飘摇、潮湿的夏夜傍晚,所有色彩都融化在水淋淋的嫩绿之中。
绿代指新生,而他终于学会,爱是尊重。
良久。
靳晏礼从外套的口袋中掏出手机,摁亮屏幕后,给唯一置顶联系人发去消息:
【公司临时有事,就不过来了。晚饭想吃什么,我给你点。】
消息发送过去,他收回手机,重新拾起雨伞。
伞是自动的,撑开时轻轻的“砰”的一声,混在雨水中,几不可闻。
他退开,这次没再过多打搅。
有时候人真的奇怪,天上在下雨,他的心里也下了一场雨。
湿蒙蒙的,看不清未来-
周颂宜本欲静下来的心,因着徐致柯突然的打搅,怎么也沉不下来了。
这感觉令她烦躁,不知是他不打招呼的来访让人觉得烦躁,还是他的这个人让她感到烦躁。
惊觉这一点,她吃了一惊。
手机进了条消息,嗡鸣声让陷入迷茫的周颂宜,短暂地获得了清醒。
如如梦初醒般,她迫切地点开手机。
这是一条来自靳晏礼发送过来的消息。
在这条消息进来之前,对方给她发了一条约饭的消息。由于忙碌,消息没能及时看见,自然也就没有回复。
不过依照靳晏礼的秉性,发送过来的消息,绝大多时候不是征询,而是通知。
临时被放了鸽子。
她不仅没觉得轻松,反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心静不下来,今晚的工作是做不成了。
周颂宜将展台面上摆放的东西收拾好,又用塑料膜覆盖在那些阴干的牛皮上。
关灯,离开了房间。
门被推开,隔着雨幕,一人背影落进视野里。并不真切,模糊的。
她以为是徐致柯。虽然不明白为什么现在才离开,可到底这是对方的自由,自己无权干涉。
一瞬间,她羞愧于自己方才产生的想法。
*
周颂宜东西提前收拾好了,登机那天,并不慌忙。
临走前,将自己早前在牛皮上刻好的人物图案一并装在包里带了过去。
抵达的时候。
范老师正坐在自己工作的房间内,鼻梁架着一副老花镜,潜心雕刻制作皮影。
工作台面的桌上悬挂着一根麻绳,绳面上吊着许多已经完工的皮影。
过来的时候,已然是午后。
斜阳从窗台的玻璃一棱一棱地映进屋内,皮影在光影变化间,有种说不清的韵味。
“老师,”周颂宜手里还拎着行李,稍显拘谨:“我是周颂宜,和您先前在微信中联系过。”
两人简单交谈一番,她将行李安置妥当后,才又折了回来。
老师为人和善,周颂宜也没有起初那么拘着了。看着老师桌案上那张雕刻精细的皮影,联想到自己制作的,她不免询问了许多。
老师耐心,一一答复。
“你这不对。”范老师指着周颂宜从包内取出保存完好的皮影,“这块的细节没有处理到位。走刀,不正确。刀落下去要稳,你这让人很明显地看出了停顿,重新续上去的不流畅。”
周颂宜很不好意思,“其实不瞒您说,我这一张皮影,制作了很久。下刀的时候,能明显感觉到吃力。技巧,的确是没有掌握到位。”
视频指导,远没有线下指导更直观。
在老师的指导下,虽然没有明说,但她知道了,自己之前制作的大都不太符合。
需要加紧练习。
也得再练练手劲。
除此之外,自己之前练习的皮影雕刻,人物形象大多都是以牛皮为样本雕刻的。
但是泰山皮影,多以驴皮为主,只有少数情况才会以牛皮替代。
“你也是今天才来,晚上安顿好了,先休息休息,明早再开始也不迟。”范迟宇老师对她道,“雕刻皮影得潜下心,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我知道。”周颂宜点点头。
“你已经做得挺不错,是花了时间、下了功夫的。只要持之以恒,不怕功夫不到家。”范老师笑着道,“相比寻常人,你已经算是入了门了。我看了你之前的画稿,人物画得都挺传神的,这非常不错。”
皮影的设计,是需要一定的绘画功底的。
白幕挂起,灯泡点亮,光影变化间阐释东方美学,演绎大千世界。
古典美、艺术美、文学美,美之集大成者。
闲聊间,范师傅问:“为什么会想着来学这个?”
似乎想起往事,“从前,我也有过三两徒弟。学过两三年后,要成家立业了。成家立业得要钱,我这也给不了几个钱,三瓜两枣的,人也就离开了。”
“世态所驱,难得见年轻人过来学。”
“以前看人演过一场,那时便在心底落了芽。”周颂宜想起往事,不免唏嘘,“后来却一直没能身体力行。如今有机会了,总要让遗憾圆满。况且,它于我而言,曾在黑暗中给予我希望。”
从周老太太第一次请人在楼台中演绎时,便在周颂宜的心中埋下了一颗种子。
皮影的演绎,不同派系演绎的方式各不相同。
十六岁那年的冬天,老太太替她搜罗来了皮影人物。漫天细雪,她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一个人自娱自乐,演完了一场“戏”。
没有技巧,只是情感的宣泄。
十年后,种子发芽。在斩断一切后,彻底长成参天树木。
泰山皮影,一个人的皮影。
周颂宜盯着老师傅的眼,“多一个人,便多了一份传承的希望。”
“和您学习,也是在让我自己进步。”
范师傅眼底欣慰,“我让居策给你副核桃,你先盘盘,练练手劲。光有技巧,没有手劲,也不得行。而且,操控皮影只是泰安皮影中的一部分,要掌握、学习的内容还多着。”
“好。”-
这段时间,周颂宜打算彻底沉下心,将手机扔在一旁。
有时候怕自己看手机,会忘记了时间,因此最开始的几天,特地给自己设置了专注模式。
离开北京之前,也给家里人提过一遍。
话语间的大概意思是,如果不是特别要紧的事,就不要给自己打电话。因为打了也不一定能接到。
在泰安,人生地不熟的。
当天和范师傅交流沟通皮影制作相关事宜,晚上则一个人在房间里,借月与灯,潜心雕刻。
有别于其他皮影的演绎,泰山皮影表现方式独特,通常只需一人表演即可。
既要操控皮影,还需进行伴奏、演唱和旁白。
这种技艺,便是范老师口中的‘十不闲’。
周颂宜重新过稿,在泰安有别于北京的所感所受。
有了范老师的讲解,对于当地的“石敢当”文化,有了更深一步的了解。
这对于皮影操控,是一个不错的开头。
新鲜驴皮刮去皮毛,经过流水浸泡五天后,将驴皮绑在架子上,撑开阴干两周,才能使用。
晚上,她不死心地尝试拿驴皮练了练手。虽然韧劲没有牛皮那么足,但走刀也不轻易。
自己早前制作完工的那套皮影,前前后后、断断续续地也花了大几个月的时间。
这套做下来,怕也少不了多少时间。
最后不得不泄气地停下手头的工作,认清眼前事实,继续盘核桃。
院子里养了只橘猫,月光下,趴在窗台,一下下扫着自己的尾巴。
屏蔽掉了一切外界的联系,不忙的时候,时间变得格外的漫,却让人感到前所未有的宁静。
周颂宜起身,脚步轻盈。
右手继续盘着核桃,探出左手轻轻抚摸着小猫柔软的脊背。
它很温顺,可惜彼此间还没建立联系。
不一会,便跃下窗台,窜进草坪里。眨眼的时间,便不见身影。
而她的掌心,似乎存有余温。
恍惚间,想起家中的福宝了。
小金毛,也不知道最近过得怎么样。还好吗,和靳晏礼相处得愉快吗,是不是又在拆家了?
很奇怪的心理。
第37章 淋雨季
盘了一个周多的核桃, 周颂宜觉得自己现在手劲相较从前大了许多。
重新过了稿,用小刀在驴皮上拓下来。雕刻皮影对专注度要求极高,稍一走神失误了, 就要换一张新的驴皮。一切重头开始。
这几日, 周颂宜全然沉浸下去。好不容易抽空休息一会,将手机捞过。
登进微信,才发现只不过短短几日没怎么看消息,红点的数量咻地往上窜。
她有强迫症。这些红点必须全部清理掉, 不然感觉心里头很不舒服。
今日正好有时间, 挨个点进对话框,将消息回复完毕。
这里头,靳晏礼和徐致柯都给自己发了消息。不过是一些无关痛痒的话。
这些消息过了期, 看完之后也就没有了回复的必要。
退出当前对话框,点开和周自珩的聊天框:【我现在不在家。人在山东, 非急事勿扰。有事情电话联系, 发消息我并不一定能及时看见。】
【。】周自珩消息立时回了过来, 【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么都不知道?】
【来了有一阵子了。你是大忙人, 我可不敢打扰你。再说了,我都多大的人了, 哪有出门还得给自己亲哥汇报行程的。】
周自珩:【我这儿现在有点忙,晚上给你打电话。】
【记得接。】
周颂宜看着这条消息, 撇了撇唇角,敲下一个【哦。】。消息发过去, 她就把手机放在一旁, 重新进入专注模式-
这些天,周颂宜几乎没怎么出过院子。一直伏在案前, 潜心专注手头上的活计。
盘了一个周的核桃,手劲总算见到成效。加上范老师的耐心指导,雕刻起来简直事半功倍。
经过几天的时间,她终于成功完成了自己人生中,第一个较为标准的泰山皮影。
不比北京的阴雨连绵。这几天天气不,过了午后,自然光暖和充足。
周颂宜伸了个懒腰,将皮影抬起对着桌案光照的位置。
以光显形。
一扫疲惫,成就感满满。
她取出手机,打开相机。
对着皮影拍了张动图,发了朋友圈后,将桌面收拾好,进行下一步的学习。
皮影雕刻完成后,暂时还不能进行覆彩。得让师傅点了头,认可后,才可进行下一步。
周颂宜将自己雕刻成的皮影拿给范迟宇瞧,姿态谦卑,“老师,您看看我这个雕得还成吗?还有没有哪里还存在问题,需要修正?”
“不错,能做到这一步就挺好了。”范迟宇点了点头,继而道,“雕刻中最重要的细节部分,你扣挖到位了,下面可以进行覆彩了。”
“覆彩定型后,要是没有问题了,我们就可以进行泰安皮影中最重要的一项了。你是生手,需要多加练习,闲暇时刻可以跟在我们身边先看看。”
“好。”-
周颂宜回到房间,秋日的午后,极易倦怠,适合午休。
昨天傍晚的的那只橘猫又跳上窗台,找了个光线充足的位置,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范师傅告诉她,皮影上色的过程和雕刻同理,必须一气呵成。
否则驴皮被颜料渗透之后,会微变软,发生弯曲,一切则前功尽弃。
红、黄、蓝、绿、黑,是皮影色彩中最为常见的几种颜色。
为了避免颜料混合窜色,每种色彩都要用单独的调色盘盛装。
同理,每一支毛笔只能蘸取一种颜色。
颜料的蘸取,也是有所讲究的。根据皮影的色彩需要,有浓有淡。
浓转淡的这个过程,需将毛笔蘸了颜料后,放在装有清水的杯子里浮色。
一只杯子,只能浮一种颜色。浮色的深浅,根据自己的需要进行。
只有这样,才能在显色的时候,呈现出颜色的深浅变化。
角色不是呆滞的,而是栩栩如生。
这个过程,需要当事人心中对于皮影整体覆彩有所估量。
把控住人物的神态,将细节处理到位,是染色的最高境界。
周颂宜学过美术,在这一块也有着极高的天赋,色彩把握到位,皮影很快覆色完成。
范师傅看着她上的色,眼底流出赞许的神色:“咱色彩上完了,将它定型再防潮后,才能将皮影与皮影串起来。这还得花上10天左右的时间。”
皮影上色已经完成,将其压在书册中3-5天,使其完全定型。
定型之后,需要对皮影进行防潮工作,以防在阴雨天气受潮变弯。
而防潮工作完成后,还需静置在阴凉处一周时间。
周颂宜点点头,了解这事。
“不过泰山皮影,光会操控皮影可不得行。”范迟宇问她,“我明个儿有个演出,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看看?”
“真的吗?”她眼前一亮,“那我肯定去。”
“好好休息一下,前阵子没日没夜的练习,身体是本钱,别把自己的身体累到了。正好今天天气不错,学学我家养的那小橘猫。”提及橘猫,他不知道想起什么,乐不可支,“午个休。”
“咱明天七点多就要出发了。”
周颂宜:“行叻。”
*
周颂宜对于皮影有了解,但和专业的比起来,还是明显不够看的。
尤其是泰山皮影,有别于其他皮影,一台戏最多只要两人。
必要的时候,一个人就能撑起一台戏。
她跟着范师傅去了戏馆。
戏开台。
范师傅坐在百幕后的圆凳上,胸前背着扩音器,手中一边操控着木棍,嘴里一边随着动作唱着念白。
脚下踩着踏板。左脚踏板连接着响板,右脚踏板连着锣。
脚踩下去,棒槌也随之落在锣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根据情节需要,还得关注到左手边的鼓面。
随着故事情节的展开,拿起鼓槌击打鼓面。如果有的剧情需要,还需打快板。
眼到、手到、心到,缺一不可。
周颂宜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观看,一场戏下来,观众掌声如潮。
范师傅从幕后走出,在这个凉爽的秋天,衣服都湿了,满身大汗。
而这就是‘十不闲’的具体体现。
一个人的皮影,也只有泰山这一家了。
*
周颂宜早前接触过音乐学习,不至于到一摸瞎的状态。
可到底是初次接触,又得敲锣打鼓、旁白、操控影人,一系列的动作紧密极了,难免力不从心、手忙脚乱。
勉强唱下一台戏,整个人衣衫汗透。
“不急。”
范师傅乐呵呵的,“你已经超过一大半的初学者了。这东西刚学起来,是挺费劲的。慢慢来,就会看到进步的。”
“嗯。”
话虽如此,周颂宜这几日倒是更加埋头苦干。学不明白的,就大胆请教。
好在学习速度快。学了两个多星期,终于把一套顺下来了。
大体上找不出太大的差错的,小细节磨合到位一点。
再根据皮影情节需要,能够做到举一反三,才算勉强掌握了这一技能。
午休过后,周颂宜当着范迟宇的面表演了一番,让对方检查成效。得到肯定后,这么些天的努力,总算是看到了收获。
不过,她目前只是学会了单纯的念白和乐器结合,还没加上皮影的具体操作。
如果加上这些,要想很好的掌握,还得费上一阵子的时间。
忙碌了好一阵子,晚上难得给自己短暂地放了假,给自己点了一份大众点评评分还不错的外卖。
不知道是期许过高,还是时间晚了,食材感觉不太新鲜。吃下去没一会,几乎全吐了出来。
整个人有点难受。吃了点清淡的粥,那种恶心想吐的感觉才压下去。
夜里气温已经比较凉了。
周颂宜打开房门,加了一件外套,在院子里走了走,难受的感觉已经消散了很多。
秋天,风中已经有桂花的味道了。
她索性坐在院子的长椅上,从口袋里取出手机。
好几天没刷手机了,避免自己消息闭塞、和外界脱节,难得跑微博广场转了一圈。
娱乐词条没什么新鲜的。挂在热一上的,是狗仔发出的流量小生恋爱瓜。
抓怕的图片比较模糊,目前还没有指名道姓。
任凭舆论发酵,评论区,有吃瓜的、有反驳的、有骂狗仔的,还有空瓶的。
周颂宜扫了一眼。一眼认出图片中的演员,目前事业还处在上升期。如果未来能手握一款爆剧,咖位大概能往上升不少。
这种能够被拍出来的,其实十之八九都是真的,就看艺人团队方面如何处理。
处理妥当,无事发生。
找一个微博粉丝千万,实则不知名的演员恋情来挡住真正的大瓜,即便最终被骂,钱也的的确确地进了口袋。
最终被溜的,也只是普通大众。
行业阶层接触久了,这一连串热搜看下来,索然无味。
周颂宜手机扔在一旁,一个人开始漫无目的地放空。
这边的屋子里只住了她一人,夜里大家都休息了,没什么人活动。
静坐在凳子上,只能听见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今天月亮又圆又亮。
院子里亮堂堂的。不想浪费这么好的时光,周颂宜起身回屋,将悬挂在桌案前的皮影取下来,重新折返回来。
这几天比较忙碌,突然停下学习的脚步,还有点不适应。
今天白天观摩了范师傅的演出,照猫画虎地学习到了一些,但不精进。
可惜这件屋子没有锣和鼓,要不然她指定在这自我演习一番。
如果可以,她真不想回北京了。
这个想法刚一升起,手机骤然响起。周自珩的电话打了进来。
接通后,他问:“睡了吗?”
“没呢,”周颂宜将手中的皮影搁在石桌上,“要是睡着了,哪能接到你的电话。”
周自珩语气闲散,“上次说给你打电话,结果忙忘记了,后来给你拨,结果拨不进去了。”
她说:“那是我开了飞行模式。”
“看了你发的朋友圈,最近一个月的学习成果看起来还不错,打算什么时候给我们展示一下?”
“学无止境,我现在还得继续练习,不断精进自我。”周颂宜单手支着下巴,目光描摹月光下桂枝的剪影,“说吧,打电话找我什么事?”
“你捡重点的讲。”
周自珩言简意赅:“打算什么时候回北京?”
“最近不想回,”她的语气有点儿蔫巴,“我觉得在这儿挺好的。过几天天气凉快点了,我去南京那边。春天的时候没能见到春海棠,现在赶上趟,打算去梧桐大道那边走走。”
“行。”他叮嘱了她几句照顾自己的话,而后敛了语气,“过几天就是我和你沈滢姐的婚礼,记得在那之前回来。”
“这么快的吗?”周颂宜先是吓一跳,放下贴在耳边的手机。调开日历,看见日历上自己给的备注,这才想起,“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竟然都过去这么久了。”
她有点儿心虚,“哥,你要这次不给我打电话,我说不定还真给忘记了。然后只能在你婚礼当天,闪现回北京了。”
“好意思这么理直气壮的吗?”周自珩笑,“你个小没良心的。”
说完,他停了片刻,而后试探性地询问,“靳晏礼和徐致柯这些天联系过你吗?”
“没有,”过期消息,已经失去时效性了,“怎么了吗?”
她没有回复消息,自然而然地也就没有联系。这种单方面的不联系,称作没有联系。
周自珩:“没事,电话中三言两语的,一时半会也说不清,等你回来再和你说。”
她:“行,我知道了。”
“我过两天就回去。”周颂宜抬手,轻轻扇闻横在眼前的这支金桂,味道比风过鼻息的稍显浓烈,“要是没有别的事的话,我先挂了。”
话说完,她似乎想问点什么。但刚出口,又收了回来,留下周自珩在电话那边问她怎么了。
“没事,挂了。”
刚才翻看日历的时候,算了算时间,发现离婚冷静期截至的日期,恰好卡在周自珩婚礼当天。
如果不去民政局将手续办下来的话,一切就作废了,又得重新再来。
一来二去的,又得两个月。
想到这,周颂宜捏了捏自己的眉心,拿起手机,在聊天框敲下一条:
【17号那天,我哥结婚。我们是先办离婚,再参加婚礼?】
第38章 淋雨季
删删改改的, 最终还是将这些字挨个删除了。有些话,还是等回去后当面说更好。
由于周自珩不日后的婚礼,周颂宜原定的行程更改, 和范师傅说明情况后, 买了两天后泰安直达北京的高铁票。
两天时间过得很快,她和范师傅告别。
临走前,还有点舍不得:“等我把家里的事情处理完,自己再学习一阵, 到时候再来找您, 让您瞧瞧我的进步。”
“行叻。”范迟宇点点头,笑着说,“我让居策送你去高铁站, 这儿距离那处,还有点脚程。你个小姑娘, 拖着行李箱, 也不太好处理。”
周颂宜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脚边的行李, 比刚来的时候,还多了点东西。
不好意思地笑笑, “那就不客气了,谢谢老师。”-
抵达高铁站, 时间上卡得挺好,刚进去没多久, 就开始检票进站了。
两小时后,到达北京南站。梅生就在大厅出站口候着在。
今天工作日, 出站台的人不算多, 周颂宜一出去,他立马就瞧见了她了。
招了招手, 三两步小跑走上前,接过她手里的行李箱。
周颂宜看着眼前人,讶异极了:“梅叔,怎么是您过来了?我哥不是说他来接我的吗?”
“你哥这几天忙得脚不沾地,在和你爸他们核对婚礼细节。你给他发消息的时候,他刚打算出门,而后恰好碰见我。我估计他没和你说,怕是又被叫过去商量事情了。”
“原来这样啊。”
上了车,周颂宜坐在后排,脑袋抵着窗户。
低头刷手机,点进微信,准备和周自珩汇报一下自己已经下了高铁。
对方像是心有灵犀地发来了消息,【到了吗?】
【嗯,刚下来。】
他:【梅叔接到你了吗?】
【嗯。我人已经在车上了。】
回复完消息,周颂宜收起手机,打算在车上补会觉。
刚才在路上有点困,眯着睡了一会,但睡得并不踏实。
虽然定了闹钟,却仍怕自己睡过站。
带着眼罩躺下睡了一会。醒来时,差不多也就十几分钟的车程了。
她坐起身,喝了口水,让自己清醒下来。
梅生注意着路况,见她醒来,闲聊了几句。
他问:“在外面这一个多月,觉得怎么样?”
“挺好的,学了挺多东西。”
梅生笑道:“学了东西,那是好事,肯定下了不少功夫吧。看你出去这一阵子,脸颊又瘦了点。待会回去,你爸和你岑姨他们看见,估计要心疼了。”
周颂宜笑了下,没吭声。
“你不在家的这段日子,发生了挺多事情的。尤其是靳家。”
“怎么了?”她眉眼微动,偏头看过去,“我哥在电话里似乎也是想和我说点什么,但当时也没说,只是说等我回来,再详谈。”
“本来这事,我也不该多嘴。但难免有些唏嘘。”前面恰好是红灯,他停了一下,“我也是听你爸提的。世事无常,之前你领回来的,致柯那孩子,他是晏礼同父异母的亲兄弟。”
“嗯。”
周颂宜没什么太大的表情,“这事我知道。我出发之前,我爸他们给我说过了。”
“我听说啊,算算年龄,致柯那孩子好像还比晏礼大一点。这一下子的,也不知道该说谁造孽了。”
“是吗?”她愣了下。
说来,她只知道自己和靳晏礼年纪相仿,却不知道对方的具体出生日期。
当时领证的时候也没仔细看,压根就没记住。
将车窗半降下,任凭秋风拂过脸颊,“不过这事也算是他们的家事。梅叔,这话你就不要在他们面前提起了。”
“这我自然知道。”他笑一下,眼尾皱纹明显,“他们家最近挺不太平的,内讧得厉害。”
周颂宜皱了皱眉,但到底没说些什么。
*
车行至宅门。
周颂宜先下了车,梅生将车停好,替她将行李拖了出来。
她走进宅子,佣人们忙上忙下,一扫之前的阴霾,大家脸上皆洋溢着喜气。
周颂宜眉眼间也不自觉地扬起,她回头看向身后的梅生,“梅叔,行李箱我自己拎回去就行,您去忙吧,不用管我了。”
“行。”
他将行李递给周颂宜,“我去把后山的果子理一理,你看看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水果,我多摘点过来。”
周颂宜目光朝山林望去一眼。叶子黄了许多,比起春天,难免稍显萧瑟。
收回目光,对他道:“我都可以。”
和梅生告别后,周颂宜回到自己的房间。
安静的空间,脑袋里却乱得厉害,压根就没有心思去到周平津那儿。
她躺在床上,脑子里不断萦绕着刚才梅生在车里说的那番话。
纠结了一会,她拿手机搜了搜。没有一条相关词条,只有个别消息隐晦地提了一两句。
要么是还没正式对外公布徐致柯的身份,要么就是靳家那边花大价钱将新闻压住了。
毕竟,私生子这事传出去其实也不大体面。
即便过了这么多天,现在想起这事,周颂宜仍觉得有点魔幻。
世界上,真的会有这么凑巧的事情吗?
脑子里又下意识想起曾和徐致柯交往的日常,他好像真的很少对自己提及过他的父母。
这件事,周颂宜并未往深处想。这几日她总容易犯困,捂嘴打了个呵欠。
可能是秋天,季节影响,人本身就容易困倦。
回来的时候已经在车上睡过了,本打算只是眯一小会的,结果一眯就眯到睡着了。
醒来时,头昏脑胀,外边的天也黑了。
虽然回来这件事,目前还没有告诉周平津,但梅生是知情的。
即便不出现在他的面前,这事也一定会传到他的耳朵里-
快到晚饭时间,梅婷走进客厅,却又停在卧房门外。
站在门外,抬手敲了敲门,“颂宜,醒了吗?外面天黑了,可不能再睡了。再睡下去,晚上就睡不着了。”
“嗯。”周颂宜下床,摁下门把手,对上梅婷的眼睛,温和地笑了,“睡饱了,起来了。”
“您之前是不是过来过?”
“嗯。”梅婷说,“不过那会天还亮着,见你睡着,我也就没打扰。现在,厨房那边已经开始做晚饭了。你爸他让我过来叫叫你。”
她点点头:“走吧。”
梅婷看她一眼,眼底心疼。而后目光落在她屋内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夜里降温了,不像三伏天那么热了。披件外套再出门。”
“好。”
秋夜和夏夜终究还是不同的。
园中的桂树结了花,傍晚多风,这一路走过去,馥郁的花香随风一阵阵涌进鼻腔。
气味太过霸道。
从房间走到膳厅的这段路程,周颂宜浑身像被香水泡过似的。
淡淡的,桂花的香味。
她拍了拍自己肩头的落花。踏脚进膳厅,发现大家都到齐了,就差她一人了。
周颂宜抽开椅子,落座后,发现压根没人动筷子,“该不会都等我一个人吧?”
“知道的人是知道你回来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人在外地。”周自珩赏了她一颗“秋栗子”,“一回来就睡得天昏地暗。在外边,没少累着。”
“什么都不说。”他打量一眼,“怪不得让你打视频通话,你死活都不肯。怕我们说你?”
“才没有。”她捂住额头,假意呼痛,“你现在欺负我,算什么本事?等嫂子以后过来了,我看你还能不能这么嚣张。”
他静静看着她拙劣的演技,轻嗤一声。
周颂宜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于是生硬地转开,目光扫了一圈,随口问,“怎么没看见舒樾?”
“今天工作日,人上学在。”周自珩轻嗤一声,“行了,不想说就算了。我们又不会勉强你。”
“哦。”
她语气闷闷。
其实刚才问出口的时候,就已经想起来了。
周舒樾现在上大学了。今天工作日,学校里有课,肯定是不回来住的。
只是时间过得太快,一下没有概念。
“你出去一个月,他放假回来的时候才发现。”岑佩茹笑吟吟地看着两人,“还和我说,给你发消息,你都不回他,把他抛掷脑后了。”
周颂宜:“当时在忙,手机都调成静音模式了。很多消息,也就没及时回复。不过我看见之后,给他回了消息的。”
“他也不是小孩子了,都懂的。”岑佩茹把这话说完,看向一旁的秋花,“可以让他们把菜都上上来了。”
“这次回来,还回去吗?”
周平津从周颂宜进来到现在,一直都是沉默的听众。此刻,才开了口询问。
“那边的事情还没有弄完。等哥哥婚礼结束,大概还是要去一趟的。”
她说起这话时,眉眼间神采灵动,“不过我和范师傅说了,我自己先在家练练。等找到手感,一整套下来能够流畅进行的时候,再去那边。”
“行,都随你。”周平津也笑了,“只要你喜欢,想去做什么,就去做吧。腻了就回来,反正周家永远都是你的后盾。”
听完,周颂宜沉默了。
经历很多事情后,再往回开,发现很多事情也都发生了变化。
曾经总和周平津唱反调,现在想来,也是有点儿幼稚了。
她闷声,“知道了。”
周平津看她这个样子,心底也变得柔软,“吃饭吃饭,今天做的都是你爱吃的。”
侧头看了一眼身旁的岑佩茹。后者捏了捏他放在桌沿的手,两人相视一笑。
上一次这么和谐,还是很久以前了。
只不过,终归是少了一人,还是有物是人非的遗憾感。
他看着一双儿女,眼睛难免浸了点湿渍。自顾自地倒了杯白酒,一饮而尽。
擦了擦嘴角,欣慰地叹了声。
看着周颂宜,难免想说点什么,只是话没开口,被岑佩茹眼神制止住了。
没成想,被她自己给问出来了。
“爸,靳晏礼和徐致柯,究竟怎么一回事?”周颂宜最终还是问出了口,“我听梅叔说,他们家正内讧得厉害。是因为他们同父异母这件事吗?”
“这件事确实传开了。”
周平津摆了摆手:“不提也罢。虽然晏礼这孩子以前是我的女婿,但终归你们之间没缘分。在圈子上,这其实也算不上大事,只是大家都存着看戏的心理。”
“事情怎么处理,那是他们的家事,我们周家不应该参和。”
“嗯。”周颂宜点点头,继而又道,“只不过我和靳晏礼目前还没离婚。”
“什么?”
她捏了捏眉角:“不是没离婚,是没离成。我只是先和您说一声,当初你让我和他结婚,我想大概还是因为有利益的原因。我们现在没离成,作为利益共同体,如果事情严重,怕也脱不了干系。”
她不知道自己的嘴里怎么会说出这样的一番话。话说完,连自己都大吃了一惊。
“没离成啊,”周平津看着周颂宜脸上凝重的神情,一时间有些想笑,“没关系。”
“你和晏礼结婚不是因为利益。所以颂宜,别担心,只要我们周家不在紧要关头参和一脚,火是烧不到我们的身上。”
岑佩茹看着她,突然问:“你不是不喜欢晏礼的吗?”
周颂宜怔住,手中的瓷勺不由放下。发现大家的目光都凝聚在自己的身上,抿了抿唇,“我现在也没有喜欢。我问这些,仅仅是因为好奇。今天下午的时候,梅叔接我的时候,他告诉我的。”
“我知道了。”
“不说这些了,吃饭吧。”周平津失笑,“难得聚在一起坐坐。等自珩结了婚,舒樾放了假,咱们一家子就齐全了。”
想到这,又有点伤感。
终归没说些什么-
吃过晚饭,周颂宜独自一人走在幽深小径。
两道的路灯,应该是请人维修过,原本惨败的灯光,此刻能照见里头的路。
已是秋天,蝉鸣早已消失在季节的更替中。荷花湖里的荷花早已凋敝,如今只剩下枯萎的荷叶。
走得慢了,回到房间花费的时间,也比往日多了一刻钟。
刚进屋子没多久,秋花走了过来,手中端着托盘,托盘上盛放的是一盅瓦罐汤。
“晚上看你都没怎么吃饭。”她放下手里的盘子,“湖里的荷都枯萎了,泥里结了不少藕。这个秋天,淀粉充分堆积,变得粉糯。”
“你梅叔这几天,一大早就穿着雨裤下到荷花湖里,挖了不少莲藕。”
“尝尝看,是不是熟悉的味道?”
“好。”周颂宜点点头,大抵是心底平静,月光照在脸上的时候,格外温婉,“不过梅叔出手,自然是不逊的。”
她舀起一小汤勺,低头吹了吹。还没咽下去,刚凑到嘴边,脸上的神情骤然一变。
头慌忙侧到一边,伏在沙发的扶手上,干呕了一声。
第39章 淋雨季
秋花见她反应激烈, 连忙走上前,替她拍了拍背。
等她稍微好转点后,才问, “这是怎么了?”
“您别担心, 我就是前几日吃坏了肚子而已。”周颂宜压下心底的不适,缓过劲后,朝她摆了摆手,“可能现在还没好吧。”
秋花听她这样说, 眼含心疼。叹一口, “这都过去几天了,看来得好好把肠胃养好。”
周颂宜没辩驳。
缓过那阵要命的恶心感,却没了食欲, 又不忍秋花的一番心意糟蹋。
只好重新拾起勺子,这次反应比刚才还要强烈。
勺子还没碰上盅汤, 不适的感觉又涌了上来。她将勺子扔在一旁, 不停地捋着自己的胸口。
没忍住, 干呕了好几声,却什么都吐不出来。
明明肚子没感觉到不舒服, 不像是吃坏肚子还没好的情况。
“颂宜,秋花姨问你件事。”秋花眼神担忧。见她这副模样, 心里隐隐有了想法,只是没有直白地问出来。
“您说。”
“你的经期, 有多久没来了?”话点到即止,说者和听者却都能明白话外意思。
周颂宜脸上神情一滞, 还是诚实地道, “推迟了将近一个月。”话毕,脸色也白了点。
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 “不过我的经期一向不准,以前也会有推迟的时候。不过应该和这个没关系,之前都是好好的,自从我在泰安点了次外卖,就那次闹坏了肚子,到现在一直没好彻底。”
虽然这样说,可她扔不死心地又试了次。这次仍和前两次一样,反应剧烈。
因为着急辨清,她的神情慌张。想证明自己,可反应一次次打了自己的脸,不多时,眼圈泛了红。
坐在地上,无措极了。
秋花将托盘挪开,不肯再让周颂宜试了。看着她这副清瘦的模样,打心底心疼。
可眼下这个情景,话再多也是苍白无力的。
她将周颂宜扶起,“地上凉,寒气容易入体。”周颂宜此刻像是提线木偶,任凭秋花的动作,机械地挪动身体。
秋花扶着她坐到沙发上,一下下地顺着她的脊背。语气轻柔,让人静心,“别太担心了,这些也都不过是我们的猜测而已。为了身体着想,明天去医院检查一下就知道了。”
“嗯。”周颂宜紧了紧自己的手,应了声。
下一秒,她攥住秋花的手,一双含着水雾的眼睛盯着她,语气恳求,“您别告诉我爸他们,我不想让他们担心。”
“求您了。”
“我知道。”秋花安抚她,“我今晚只是过来送汤的。托盘放下后,我就离开了,余下的什么都不知情。”
她握住周颂宜的手,发现她的手颤得厉害。一下又一下,掌心轻轻拍着她的手背,给她安全感。
叹了声。
语气沉静,安稳人心:“没人知道这件事。如果真的怀上了,最终的决定权依然掌握在自己的手中。秋花姨是过来人,生命固然是伟大的,可如果没有做好准备,那么也不必惶恐,既是没缘分罢了。”
“世界上,没缘分的事多着哩。”-
秋花离开后,周颂宜单手撑着桌子,慢慢从沙发上滑下身体。
顾及到刚才的那番话,又扶着沙发扶手,慢慢地坐起身体。
有些事情,一旦生出怀疑的种子,那么种子不仅不会湮灭,反而会随着大脑的回忆,不断汲取营养,逐渐生根发芽。
譬如说,最开始的呕吐,或许压根就不是食材不新鲜的缘故。
经期的推迟,早前虽然紊乱,但每次最多往后推迟一个多周,从来没有推迟过一个月的时间。
时间不断往前推算。
和靳晏礼最近一次的做.爱,差不多就在两个月前。
她的视线徐徐地移到那张沙发上,记忆逐渐回笼。
那晚他遗留下来的东西,虽然事后被他清理了出来,可当时她总觉得身体里有所残留。
并不安全。
原本计划吃事后药的。只是祖母遽然离世,慌神之下,所有的计划都被打乱,导致她完全忘记了这茬事。
如果真的有了的,那大概已经快两个月了。
*
周颂宜第二日一大早就出了门,路上刚好碰到梅婷,她问,“昨晚我让你秋花姨给你送去一盅你爱喝的莲藕排骨汤。”
“粉藕,是你爱喝的。”她笑着问,“味道怎么样?今日你梅叔又下了湖,要是觉得还是以前的味道,晚上我再去厨房给你煲一盅。”
“爱喝也不能天天喝,得隔一阵子才会更美味。”周颂宜笑着说,心下却乱成一片,“昨晚秋花姨送过来,我尝过了。喝了这么多,还是您的手艺最好。”
梅婷笑着道:“我给你梅叔说说,让他少抽点藕。”
“嗯。”
“你这是要出去吗?”她问。
周颂宜:“有点事。”
好在梅婷没有过多过问,只道,“早去早回。”随后,继续弯腰清理草坪上不规则的杂草。
秋天之后,花草圃里长出一堆不知名的野草。
生命周期极短、却无边旺盛,一周不到的时间里,整片花圃被侵略,叶片泛黄。
打眼看去,格外刺目。
家里的除草机坏了,只能徒手去拔-
周颂宜提前挂了号,开车去协和医院妇科门诊检查,等待了一会,化验单很快就出来了。
其实昨夜,她就做好了心理建设。今天得到结果的这刻,也不至于那么难以接受,在医生面前倒是表现得格外平静。
怀孕了。
目前孕八周。
她将化验单仔细看了遍,平和地向医生询问,“会不会检查错了?”
“不会。”医生笑了下,耐心地和她讲解一阵。而后又问,“孩子父亲呢,没有一同过来吗?”
“他目前还不知道。”
“你现在是妊娠早期。”医生例行告知,“孕早期,胚胎初具人形,此刻b超已经可以看到胎心搏动了。不过还是要注意,这时候胎儿发育不稳定,随时会有流产的征兆。”
“记得定期产检。”
……
周颂宜不知道自己是以什么样的心情离开医院的。觉得有点儿不可置信,又有点奇妙。
明明小腹一点隆起的痕迹都没有,可里面已经在开始孕育生命了。
方才医生检查的时候,她在显示屏上能隐约看出胎儿的眼、耳、鼻、口,四肢了。
她不自觉地抬手,指尖即将抚上自己的小腹时,又触电般地收回。
讲不清楚是什么感觉,而这种情绪又杂不断地拉扯着自己。
周颂宜将医生开的药收拾好,又将b超报告单照片翻出,转而塞进自己包包的最里夹层。
回到家后,没向任何人提起这事。
晚上吃饭的时候,为了避免让周平津他们察觉异样,夹的都是一些清淡的食物。
周自珩不解地望着她,“就算青菜好吃,也不能总捡它吃吧?”
“最近减肥。”她头也没抬。
他:“天天吃草,营养不良。本来就弱不禁风,想当皮包骨?”
“太瘦了。”岑佩茹也不太赞同。
“那都是你们的滤镜光环。我是瘦了,可也没瘦多少。你们真的不用担心我。”
周颂宜面不改色,“而且,再过几天哥和沈滢姐就要办婚礼了。我的那身衣服是按照之前的尺寸量体裁衣的,都不知道过去多久了,现在比起之前,其实还长胖了点。再改起尺寸,那多麻烦。”
“这几天清淡点饮食,不然到时候衣服都穿不上去了。”她语气轻松,“我可不想这样。”
这套说辞,大家倒是没怀疑。
周平津只对她道,“等忙完你哥的事情,你就老老实实在家待一阵。我让你梅姨给你量身定制一套营养餐,在冬天来临之前,务必长点肉。”
“这是命令。”
她也不好再推阻了,语气有点儿无奈,“知道了。”
*
食过晚饭,周颂宜起身,离开了膳厅。
不点灯的园子,黑漆漆一片。晚风凉,拂过来,胳膊不觉起了一片细密的疙瘩。
她让佣人给自己取了件披帛。披帛披上肩头,暖和了许多。
现在无人,她踩着月光,走在草木茂盛的石子路。
这两天,她脑子实在混乱。今晚寂静无人,正好散散心,捋捋错乱的思绪。
周颂宜离开膳厅时,岑佩茹望了眼窗外的天色。
前几天天气不错,初秋新弹的棉花被,在园子里晒过一阵后,变得柔软又舒适。
她让秋花将她房间的被褥替换掉。
彼时,秋花取了被子过去。周颂宜步子迈得小,她不过一会儿就追了上去。
她知道实情,于是问:“今天去医院查了吗?”
“嗯。”
周颂宜声音很轻,而后拉了拉被晚风吹散的披帛。
昂着头看了眼漆黑的天空,今晚的月亮像小船,风也很温柔。
收回视线,话里听不出太多的起伏,“医生说八周多了。”
“还是胚胎。”秋花的声音揉进风中,眼神温和地看她,“心中有想法了吗?”
周颂宜摇摇头,“我不知道。”
“要是不想要这个孩子,趁现在还小,打掉过后也好修养。”秋花替她权衡利弊,“大了之后再打,伤大人身体。”
她知道周颂宜欲和靳晏礼离婚。只是出去这一个多月,再回来后,肉眼可见的,性子变了许多。
很多时候,一个月前的想法,放在一个月之后,就变得不那么笃定了。
毕竟,人总是多变的。
只是最近靳家最近内斗得厉害,看起来并不安宁。
周颂宜不在家的这阵子,她偶尔也会听到周平津和岑佩茹聊及此事。
总归是不太平。
她算是看着周颂宜长大的。这么些年,一直将她当作自己的孩子看待,这会难免也说了点掏心窝子的话:
“这件事能瞒一时,也瞒不过一世。找个机会,还是要和你爸他们说说,不论留还是不留,他们总归会理解的。靳家那孩子也是如此。”
“现在不说,也是提前埋下了隐患。要是日后再让那孩子知道,也是造孽。”
周颂宜没吭声,似乎是在想事情。
面对秋花询问的眼神,她才回过神,眼神很温和,“我知道您是为了我好。这件事,容我再想想吧。”
“放心,我会尽早做出决定的。”
如果这件事放在今年年初,她一定会立刻把这个孩子打掉。诚如秋花所言,越晚一点,越是埋下了隐患。
不过,要是靳晏礼恰好知情,打掉之后,见着他那副讨人厌的神情,心中只会觉得畅快。
从前只是假想。
真当肚子里揣着一个孩子的时候,她反而说不出这种话了。
*
时间过得飞速。一眨眼,三天时间咻地溜走。
距离周自珩婚礼只剩下两天的那个夜里,周颂宜见到了一个多月未曾打过照面的男人。
跨进门槛的那刻,她当场愣在原地。
周平津看她一眼,像是没注意到她的神情似的。朝她招了招手,“愣着做什么,快过来吃晚饭。”
“人是我叫来了,”他解释,“过几天就是你哥和沈滢的婚礼,这几天会比较忙。”
后面的话,他没再说。但她都懂。
毕竟,她和靳晏礼目前还没有正式离婚。有些话虽然是口头上的约定,但过几天毕竟是大场合。
这个时候,出现掉链的情况,总归是不该的、引人笑话。
他目前的身份不仅是靳家人,也是周家的女婿。
这段时间,无论如此,两人总要打照面的。
“嗯,我知道。”
周颂宜走过来,拉开周舒樾身侧的椅子。
坐下之后,安静吃饭,没吭一声,全程的视线就没朝靳晏礼的身上落去过。
结束晚饭,周平津将周自珩、周舒樾连同靳晏礼一同留了下来。她猜想,大概是商量后天的婚礼。
明天家里会来许多人,现在要做最后的细节敲定。确保婚礼当天,万无一失。
这事和她关系不大,周颂宜乐得自在,她打算出去转转。
今晚,靳晏礼出现得太过突然。回想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她只觉得像是做梦一样。
刚出门走了没一会,周舒樾追了出来。远远的,在她身后叫了她一声。
见她停了脚步,立马追上来,在她面前站定。
周颂宜问:“这么快就聊完了?”
“嗯。”周舒樾点头,“没和我交代什么,毕竟这几天就差耳提面命的,我差不多都能背得滚瓜烂熟的了。”
“不过。”他顿住,视线扫在她柔和的脸颊,有点儿犹豫。
周颂宜想忽视都难,边走边道:“想说什么就直说吧,我们两个之间,用不着拐弯抹角的。”
“姐,你今天早上出门不在家。回来后,也自己一个人待在房间里,不怎么出来走动。”
他注意着她脸上的神情,“靳晏礼过来的时候,差不多太阳刚下山。那个时候,爸把他留在房间里,单独说了会话。”
“说了什么?”
“我不知道。”周舒樾摇摇头,“可能是问他们家近况的事。”
“嗯。”
周颂宜应了声,没太在意,“你要和我说的,就是这些吗?”
“差不多吧。”他的语气倏然变得含含糊糊,“姐,我先回房间休息了。”
“现在作息变早了?”她笑着问。
他连忙捂嘴打了个呵欠,“困了。可能是老了,熬不动了。”
“你要是老了,那我应该半截腿埋进土里了。”周颂宜只是顺着话随口一说,周舒樾的反应倒是很大,“呸呸呸,姐你可别瞎说了。”
“我就是想着明天家里肯定来很多人,出于礼貌那我肯定得早点起来,又不太想顶着两个大黑眼圈让别人看见。”
“那未免也太丢人了。”
“好了。”
周颂宜因着他的这番话而低低笑出声。
夏天进入秋天,夜里一天比一天凉快。她原想拉紧自己肩头的披帛,才想起,压根就忘记这茬事了。
松下手,她说:“我就这一路转回去,也回房间休息去。不留你在这陪着了。”
“快去休息吧。”
“嗯。”周舒樾点点头,余光下意识地朝竹林处瞥去。那处,原本拓在地面的竹影,被一抹高大的身影覆盖。
他看了眼眼前人,发现她压根没有注意到,“姐,早点休息。”
“晚安。”
说完,抬腿离开了这地方。
一阵拂过,竹子轻飘的叶片晃了两声,再抬眼看去的时候,他的身影已经融于黑暗中。
周颂宜嘀咕一句,“溜得还挺快。”
“出来吧。”她没回头,声音融进风中,“我都看见了。”
靳晏礼拨开泛了秋黄的叶片,竹叶“唰”了两声后,他抬腿朝她走了过来。
两人距离不远,他走过来,将要靠近周颂宜时,停了下来。
低下头颅看她。
“好久不见。”他的视线几乎贪婪地腻在她的身上,似乎想起什么,又很快移开,“最近过得还好吗?”
“挺好的。”
她的目光打量着,“你瘦了很多。”
“这话应该是我对你说。”靳晏礼微愣,继而笑了声。
“我和你不同。”周颂宜注视着他,“最近学了挺多东西,很充实、也很快乐。”
“聊聊吧?”
他问:“想问点什么?”
语气太过温柔,和从前大相径庭。有那么一瞬间,周颂宜真的恍惚了。
好像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她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
“还没想好。”她说,“一起走走?”
第40章 淋雨季
靳晏礼觑她一眼, 视线回落在她的身上,“好。”
而后迈着腿,不紧不慢、沉默地跟在她的身后。
他盯着她的身形瞧。一个多月不见, 她又清瘦了很多。
不知道是病过, 还是单纯地“减肥”成效。可无论哪一种,都不太健康。
再瘦下去,就该病态了。
周颂宜往前走着,心思全然不在周围的路况上。
她的心底, 早在他出现的那刻, 便像浆糊一般搅作一团,远不似她面上表现的那般风平浪静。
良久。
也不知道走进了那条岔路,她终于停下脚步。
突兀地问了句, “最近还好吗?”
周家园子岔路、小道众多,曲径通幽。每一条小路的尽头, 分别连接着桥、湖、院落、楼台、水榭。
如果放在平日里, 周颂宜还能辨认一番。可刚才走了神, 没人经过的道路,只有草坪里的地灯点亮, 她也不知道走到哪儿去了。
在她不开口的时间里,靳晏礼亦是沉默的, 亦步亦趋跟在她的身后。
两人于是这般闲散地在石子路上往前走着,不知不觉来到月牙形拱桥上。
岸边的晚灯点着, 湖水上方撑开的枝桠密密,萧瑟的落叶, 将灯光吸附掉了许多。
她停了步, 他也跟着驻了腿。
听见周颂宜的这番话,靳晏礼起先一愣, 继而收回一直凝视着她的视线。
弯着唇角,“你指的是我吗?”
桥下是一池湖水,而岸边有一处水流湍急的溪水,溪水从注水处一直泊泊流淌,最终汇入这片平静的水面。
彼此不开口的时候,耳边流水淙淙,拍打石头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她的心口,如同这不断流淌的水。却又在一瞬被紧紧攥住,“如果我说不是呢?”
“是吗?”靳晏礼捂着心口,用着开玩笑的语气说,“虽然是意料之中的答案,可的确让人伤心。”
“你还真是一点没变。”
“那这还是一件值得让人高兴的事。”他双手撑在石桥上搭建的木围栏上,侧头回望她,笑弯了眼睛,“至少证明了,有那么一刻,我在你的心里占据了一点位置。”
他嗓子眼滚出一声笑,“不过来吗?”
“这儿还挺凉快的,也挺安静。”风把话揉碎在枝叶的摆动中,“适合谈话。”
“最近怎么样?”周颂宜走近。夜风袭来,打了个哆嗦,腰肢靠在扶栏上,“这次,我指的是你。”
“不太好。”很随意的语气,“你不在我身边,我总觉得自己按不下心。有时候,我真挺想把你绑在自己的身边。至少我回头的时候,总能看见你。”
“最后悔的一件事,大概就是答应离婚。那时候,我一定是瞎了心。”
“靳晏礼,”周颂宜打断他的话,“你知道的,我想问的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他歪了下头,视线一寸寸落在她的脸上。
晚风将他额前的碎发捋开,皎洁的月光漾进他那双含情的眼睛,“你不说,我又怎么会知道。”
“还是你想听我说,”靳晏礼挑眉,“徐致柯已经回到了靳家。”
周颂宜视线落在溪流的注水处。
下游的石头,经过水流不断的冲刷,尖锐的棱角,渐渐变得圆润。
她的心因他的话,倏然攥紧。
四下僻静,呼吸心跳起伏几乎都能听见。
“你看起来倒并不意外,”靳晏礼削薄的唇扯了扯,视线从她的身上移开,“我还以为你什么都不知道。看来,还是我自己自作多情了。”
他轻叹一声,语气缱绻,“颂宜啊,我早就和你说过的,他并不简单。”
“你知道吗,你不在的这两个月,靳家的人几乎都快被徐致柯给笼络了。”他贴近她的耳侧,提起她将将滑下的身体,几乎将她整个人拢在自己的怀里,“你说他一个娱记,是怎么做到的?”
“本事通天?”话几乎咬着耳朵说的,“还是蓄谋已久。”
“也就你傻傻的。”他有点无奈,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她,“不过迟钝点也好,这样我就能将你骗到手了。”
他的话直白,“小宜,我后悔了。”
周颂宜被他收拢在怀,夜里的凉风散去,皮肤逐渐沾染上他的体温。
很温暖,让她有片刻的眷恋。可还是推开了他。
静静地听着,知道他话里有话。后天,他们的离婚冷静期就正式结束了。
可等了一会,他也没再开口。
欲言又止,正准备自己开口提出时,远处突然传来一抹刺眼的灯光。
光线穿透暗夜,从桥岸探了过来,照亮了大半边天。
梅婷的声音,也跟着这束光一道儿传了过来。
“你们怎么走到这儿来了?”她打着手电,照见桥上的人影,“这边都没什么人来往。冷清、偏僻得很。”
周颂宜从靳晏礼的身边离开,朝梅婷走了过去,“散步的时候聊了下天,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就已经来到这儿了。”-
靳晏礼凝望着她离去的背影,下意识抬起右手。
手掌张合,拇指和食指比了个大概的高度,恰好容纳下周颂宜的身形。
转而又松开手,低着眼看自己摊开的掌心。
今夜星闪闪,清透的月光穿过树隙,红枫叶不规则的影子浮在他的掌心。
心底涌起一股微妙的感觉。这种感觉,像是心脏被羽毛轻轻骚动。
隔靴搔痒,难以止渴。
这番举动,周颂宜像是有所感应。
她走到一半,突然扭头回看,只是没明白他在做些什么,很快又将头转了回去,目视前方。
靳晏礼放下手,像是想起什么有趣儿的事,无声发笑,继而抬腿跟上了她的步伐。
眼看着方才还落后自己一节的某人,此刻三两步就追了上来。
月光、树影拉下的影子,他的影子错落地叠在自己的影子上。
很奇妙的感觉。
周颂宜抿了抿唇,装作什么都没发现,视线对着眼前人,好奇地问了一嘴,“梅姨,您这是在做些什么呢?”
梅婷打着手电,光源朝四周探去,“家里最近买四只黑天鹅养着,那三只都养在前湖,独独这只四处乱跑,让我一通好找。”
“就您一个人吗?”她问,“梅叔他呢?”
“他在前院找,我在后院。”
“需要我们帮忙吗?”
“不用。”梅婷摆了摆手,“我找一找,实在找不到明天白天再过来寻。”
又道:“你们两个手里没手电,就不要往前走了。这边很多摆件都没怎么维修,白日里倒是还好,夜里多少还是有点瘆人。”
“就不要再往前走了。”
周颂宜:“嗯。”
“晏礼,你带颂宜一同折回去。”梅婷又对靳晏礼道,“房间暂时还没有给你收拾出来,恐怕需要你等一会了。我把这处寻了,净了手就去给你收拾。”
“不麻烦了,我和颂宜住一起就好。”
靳晏礼对上周颂宜询问的眼神,象征性地补了句,“你觉得呢?”
她很想说不行,转念不知想起了什么,应了下来,“梅姨,您不用收拾了,他住我屋子就行。”
这会倒是轮到靳晏礼诧异了,因为他原本也只打算逗逗她的。这句话问出口,他其实已经做好被当面拒绝的准备了。
挑了挑眉,稍显意外。
梅婷自然是高兴的,以为眼前两孩子的感情经过这一个多月的时间磨合,有了新的进展。
关系看起来也比之前融洽了许多。本来看靳晏礼不顺眼的,这会子又怎么看都觉得两孩子般配。
高兴地点了点头,“那行。”
“这儿风大,赶紧回去吧。”
*
和梅婷道别后,经过这么一段打岔,周颂宜原本打算说出口的话,暂时也歇了询问的欲望。
没想到的是,靳晏礼主动提了这事,“离婚冷静期后天结束。”
“小宜,”他的眼睛含着笑,“你刚才想说却没说成的那句话,是这个吧?”
“后天是你哥的婚礼,作为妹妹和名义上的妹夫,于礼节上,我们好像都不太适合缺席。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或许可以重新挂一个号。冷静期也是一个月,虽然时间上可能会花费些,但这段时间内,我不会干涉你的生活。”
“只是顶着夫妻的名头,”他陈述着,“你依然可以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和现在一样,没什么不同的。你觉得怎么样?”
“我只有一点要求。”
周颂宜还沉浸在他提出的方案中,顺口接了下来,“什么?”
“养点肉回来。”他的眼眸漆黑,“太瘦了,再瘦点,我一只手都能将你的腰肢掐断了。”
她瞪着他。
“这是实话,盯着我也没用。”靳晏礼扯了扯嘴角,注意到她似乎瑟缩了一下,旋即脱下自己身上的黑棕色夹克外套,拢在她的肩头,“好了,现在又多了一项。”
“不仅瘦,还怕冷。”
“与你无关。”
他轻“呵”一声,有一瞬的低落。
尽管夜色无边,情绪能够得到很好的掩藏,可他却仍把目光转去一旁。
远离光源,两人已经走到月牙拱桥的尽头。桥的另一端,梅婷手电露出的光芒,看起来弱了许多,只有一个亮着的白点。
周颂宜原本低着头,瞧湖面中被吹皱的月亮。
月牙倒影在被月光淋过的湖面。两者相接,像是今晚天穹中高悬的明月。
见他仰着头,不知道在看些什么,于是视线跟着一道移了过去。
顶上笼着的,是桥岸边的那树红枫。几十年的树龄,枝干参天。
躯干斜卧在水面,夜风吹皱湖面,落叶弃之如水飘零。
他的声线在耳边响起。低磁的嗓音,随着今夜的晚风一道入了她的耳朵里。
下一秒,脸颊被他用两根手指掐住,侧着的脸庞,一瞬和他视线交汇。
靳晏礼弓下身,和她并起视线。
他轻叹了声,“在看什么?”
“学你。”周颂宜并没有拍开他的手,“你在看什么,我就在看什么。”
他笑了下,“学人精。”
“明明怕冷,还非拉着我在外面东拉西扯一些有的没的,你到底是真想和我说些什么,还是说,在怕我呢?”
“因为我说想和你住在一起。”他步步逼紧,“所以,是怕我会对你做些什么吗?”
*
周颂宜甩开靳晏礼,自己闷头在前头走着,压根就不想搭理身后的人。奈何对方腿长,三两步就追了上来。
她突然有点后悔,或许就不该把他留下来的。
梅姨有事,但周家上下佣人众多,怎么可能找不出人,简单收拾一间卧房出来。
“后悔了?”靳晏礼见她进了房间忙上忙下的,独独不见自己,知道她心里的想法,却特别欠地慢悠悠补上一句,“后悔也晚了。”
“我人已经跟着你过来了,”他对着周颂宜的背影道,“既然进来了,就别想赶我走了。”
话刚说完,兜头罩下一床被褥。靳晏礼伸手抓过,将它扔在一旁,撩起眼皮,正好对上扶着门框的周颂宜。
她笑了,“咱俩井水不犯河水。”
“客厅给你,你自己想睡哪儿就睡哪儿。”
“我以为你会直接让我滚蛋,”靳晏礼拍了拍身侧凌乱的被褥,“没成想,还挺温柔。”
“呵呵。”周颂宜索性撑着门框,看着他。
靳晏礼站在沙发前,掀开被褥,盯着自己搭在沙发扶手上的衣服。
扯过被子的一角,原本打算躺下的动作滞住。像是想起点什么,不过知道周颂宜脸皮薄,也就没开口。
转头看去的时候,发现她还站在卧室和客厅相隔断的那扇门前,于是变了动作。
他扔下背角,单手撑在沙发靠背和墙壁的缝隙间,视线朝她扫去,“怎么不去睡?”
“还是说,”他笑了下,“你要邀请我和你一起睡?”
周颂宜被他气到,松开扶着门框的手。
乜他一眼:“你在做梦。”
说完,将门彻底拉上,隔绝了客厅那道灼人的视线。
原本以为,他改变了许多,但仔细想想,他从来就是这样,哪有改变一说。
每次面对他时,情绪总是格外容易起伏不定。
这一点儿也不好。
周颂宜躺回床,掀开被子。整个人躺进去,像是陷进一片棉花里,轻飘飘的。
可怎么都没困意。
她侧身翻过来又翻过去的,最终盯着那扇敞开的窗户。
晚风涌了进来,裸露在外的皮肤,一瞬起了鸡皮疙瘩。
她赶忙拉紧了被子。
这几天,因为周自珩的婚事,周家上上下下皆喜上眉梢。前几天,岑佩茹和家里佣人手工剪了许多囍字帖。
尤其是婚房。无论是椅子、床头,还是窗户、瓷瓶都张贴了许多。其他的房间,也没落下。
连主屋的雕花檀木柜上放置的古董,青花瓷瓷瓶也没逃过。个个都贴上了红“囍”字。
窗棂、屏风、扇形门等,雨露均沾。
就连院落里久无人居住的荒僻地,林道两侧掉了漆的照明灯也未能幸免。
她屋子里的这间也是。原本是拒绝的,可他们非说每间屋子都贴了,图个喜庆。
拒绝不过,只能勉强点了头。
此刻,昨日才贴在窗户上的“囍”字,此刻,正在夜风下颤颤巍巍地轻晃。
周颂宜盯着盯着,只觉得烦躁极了。恍然间,又想起自己肚子里的孩子。
很奇怪,今天一整晚,她几乎都要遗忘掉自己怀孕的事情,此时此刻却又突然想起。
一墙之隔。
她有点儿郁闷。轻轻翻了个身,又要失眠了。
彼时,门外突然想起闷闷的三声敲门。
这个时间点,没有人会过来了。而现在这间屋子里,只有她和靳晏礼两人。
是谁敲的门,答案显然不言而喻。
周颂宜探手锨开灯光,而后支起上半身,一瞬间如瀑般的长发垂在肩头。
她眯了眯眼睛,去适应光源。还没等她开口说点什么,那人已经无礼地径直推开了房门。
他站在门口,并没有走近。
她:“你过来干什么?”
靳晏礼没说话。他低着头,颀长的指骨间捏着一个圆柱形的瓶子。
转了转手,左右看了两眼瓶身,而后掀开眼皮,眼神紧紧盯着周颂宜,“为什么吃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