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在希望他改邪归正这件事上……
双双惊诧:“眩人阁?那是不在皇宫里吗?”
饶是闻人戮休也被惊住, 愈发觉得荒谬。
难怪司天监不细究也不乐意细查,原来那样隐蔽肮脏的交易,地点竟然是在, 皇宫里?!
傅潭说抿唇:“眩人阁聚集了皇城里最厉害的幻术师,卧虎藏龙鱼目混杂, 他们若有门路,在那里交易也说得过去, 只是也确实难以追查到底。”
三人顿时觉得压力大了起来,那是皇宫,不是国公府, 也不是皇城内任何一个地方, 皇宫里, 就算是监正大人洛与止, 也不能随意进进出出的,何况他们三个。
“你们有没有觉得,奇怪的地方?”傅潭说看着瘫在地上烂泥似的世子吴, 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太对劲。
他的直觉还是很准的, 上次柳家村新娘失踪案,他也是这样感觉不对劲,才发现了张小如的假尸体。
“我有一个觉得奇怪的地方。”双双举手,“那幻术师既然将妖宠卖给了这些人,交易两清, 为什么在妖宠被折磨死后, 还要帮着处理尸体呢?一来一回,被发现的风险不是更大吗?还是为了赚更多的钱呢?”
“我觉得并不是为了赚钱。”闻人戮休摸着下巴思索,“向皇宫运送尸体比将人运出来风险更大, 若是这些眩人们要价再高,世子爷们肯定不会选择送回他那里去,还不如自己另找人处理,省事也省力。”
“说的有些道理。”
“我靠,我们为什么要分析。”闻人戮休幡然醒悟,眼睛瞪得大大的,他指了指地上的世子,“他就在这 里,我们为什么不问一问呢?”
双双:“……”
傅潭说:“……”
“咳。”傅潭说拳头抵着下巴,咳了声,“不好意思,一时忘记了。”
双双不合时宜地非常想笑,她憋着笑,重新驱动摄魂镜,问出最后一个问题:“你们,为什么要将尸体运回眩人阁?”
话音落,摄魂镜震颤起来,三人聚精会神等待着答案,不曾想世子吴脑袋从床沿上直接掉到地上,发出沉重的“咚”地一声,让他整个人痛苦地蜷曲起来。
“呜……呜……”
喉咙里传出痛苦的呜咽,摄魂镜内的景象以极快的速度飞速运转,运转,再运转,快的让人看不清楚。
最后的画面依旧停留在眩人阁内,那个他们进行交易的熟悉小院,只是这次,院子里似乎多了一个人影。
人影细长,站在那带着面具的幻术师身旁,浑身裹着黑色的斗篷,从头到尾,看不见一丁点皮肤。
而世子吴站在门口,距离约莫有数十米,远远地,那人影转过头来。
而后,镜子上像是起了水雾,所有的画面变得模糊。
双双皱眉,伸手去擦镜子,那水雾像是生在镜子里面,根本擦不掉。双双急道:“这是怎么回事。”
“不是镜子的问题。”傅潭说拦住她狂擦镜面的手,眸色渐深,“是他的记忆,被抹去了。”
为什么被抹去?
自然是因为,看到了不该看的人。
摄魂镜渐渐失去作用,而地上的世子吴,抽搐了两下,居然慢慢清醒了过来。
一睁开眼,三个黑色的人影站在面前,世子吴嗷一嗓子惊叫一声:“你们是谁?!”
“是谁?”闻人戮休活动了一下手腕,一拳招呼上去,“是你爹!”
言罢,三人格外心有灵犀,打完人拔腿就跑,眨眼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三人溜之大吉,奔出国公府好远才停下歇息。彼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莫名其妙笑出了声。
半夜跑到人家里,还把人打一顿这件事,属实有些好笑。
没有赵秋辞和楚轩河掌握大局,三个都不怎么成熟的人碰在一起,行事都奔放草率了起来。
“留影珠带了没?”
“带了。”双双摊开手心里躺着一枚珠子,“都记下了。”
傅潭说松口气:“那就好。”
虽然没从世子吴嘴里问出太多有用的东西,但能有今晚的收获就已经不错了。
回了客栈,闻人戮休灌了一碗冰饮解渴,气喘吁吁:“到最后也没说为什么要把尸体运回眩人阁,怎么就被抹了记忆,那腌臜货看见的人影,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人物?”
傅潭说:“关键人物。”
众人默,案子就此陷入了僵局。
时值半夜,三人一鸟却都没有困意,趴在桌子上。
双双拨弄着手里的腰牌,下意识地给赵秋辞递了消息过去,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赵秋辞已经接收到了。
“师妹?”
腰牌里传来赵秋辞久违的声音。
“赵师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双双激动道,“这么晚了,你们也没睡?”
“嗯,睡不着。”赵秋辞声音里含着笑意,复又叹一口气,“洱州宋家这边,远比我们想的要复杂。”
“我们也是。”双双哀嚎,“干活好累我想回家。”
“现在可不是你们闹着要下山玩的时候了?”腰牌里赫然传来楚轩河幸灾乐祸的声音。
“滚滚滚。”沈双双骂他,“谁能想到都逃到皇城来了,还会被抓来做苦力啊。”
赵秋辞问:“你们那边,遇到了什么问题?”
“你那边有留影珠没师兄,你拿一颗出来。”
沈双双拿出那颗留影珠,里面记录了三个人今天晚上的行径。
“三言两语说不清,你们自己看看吧。”
她与赵秋辞同时在留影珠上画出同一个符,留影珠的内容便在赵秋辞那边浮现。
“欸?”赵秋辞发出惊讶的声音,“这个幻术师……”
“我好像见过。”
傅沈二人:“???”
“什么时候?”傅潭说诧异,“皇城的幻术师你也见过?”
“就是不久之前,我们在福禄山遇到魔修袭击那一次。”赵秋辞回想,“楚河送师妹和张小姐回村,我回头去找鸣玉,被两个魔修拦了下来。”
“一个是傀师,另一个就是幻术师。虽然戴着半张面具,但我还是能认出来,模样和给人的感觉,确实肖似。”
福禄山……傅潭说瞳仁骤缩。
那不就是……澹台无寂的手下么?
皇城的案子,跟他也有关系?
“皇城的幻术师和福禄山的幻术师……也就是说,皇城内下手的人,也极有可能是屠罗刹了。”双双恍然,“他们手好长啊,居然能伸到皇城,司天监都没有察觉的吗?”
她又问赵秋辞,眼含期待:“师兄师兄,你们那边怎么样了?什么时候可以结束?”
师兄若能早些回来,他们就轻松了。
赵秋辞一声苦笑:“有些麻烦。”
楚轩河替他开口:“当时宋家求援,我们蓬丘派了一队弟子过去,带队的是慎行司宁长老的弟子,宁嘉师兄。”
楚轩河似乎是在啃苹果,说话的间隙还有苹果咔嚓咔嚓的声音。
“宁嘉师兄的资历,比洛师兄都要年长,大概和双双师妹她大师兄大师姐差不多,是非常稳重厉害的师兄,按说,即便遭遇突袭,或至少也能传消息回蓬丘,怎么都不该,不该悄无声息全军覆没。”
那么多弟子,即便打不过,也得能将消息递回蓬丘。除非,他们本就没想传。
沈双双吸一口冷气:“怎么会这样……”
“是熟人吗。”傅潭说突然开口,“如果不是那队人里出了叛徒,很大可能,便是熟人作案了。”
“真的可恶。”双双呼气,“师兄,你们查到宋家是谁下的手吗,屠罗刹那群魔修?还是封灵阁那群恶鬼?”
肯定是屠罗刹。傅潭说心道,封灵阁出没出手,他这个少主还不知道吗。
然而,他还未开口,便已经听到了赵秋辞的话:“是封灵阁。”
傅潭说:??!
双双惊呼:“真是封灵阁?他们闲的没事,招惹宋家做什么?”
怎么可能是封灵阁。傅潭说攥紧了拳:“狐狸,你们确定是封灵阁?”
“是。”赵秋辞道,“我们找到了几具被害的蓬丘弟子尸体。”
他顿了一下,似乎泛了恶心。
“他们的半边身子极度腐烂,可见白骨,另外半边身子却饱满异常,吹弹可破。”
傅潭说瞳仁一滞:“鬼姬的阴阳煞?”
“对,就是阴阳煞。”楚轩河终于不啃苹果了,牙酸道,“阴阳煞这种阴邪玩意,也就只有封灵阁那群鬼姬座下的恶鬼用的出了。”
不,不可能。傅潭说脸色煞白。
封灵阁已经沉寂多年了,低调行事,没事去招惹宋家做什么?再说,他们若是真去了洱州,灵壹不可能不与他说。
绝不可能是封灵阁。
“我与楚河还想早些结束这边回去帮你们,不曾想现在也被绊住了。”赵秋辞抱歉道,“你们两个,辛苦了。”
平日里都是楚赵师兄二人照顾他俩,现在傅沈俩小姐独自行动,不知道乱成什么样。
傅潭说与沈双双对视一眼,同时把目光投向桌子另一边剥桔子吃的闻人戮休。
还行吧,两个人,还有一只鸟妖可以使唤。
“没关系的师兄。”双双道,“我们还有洛师兄,实在没办法,我们就去寻他帮忙了。”
赵秋辞又叮嘱几句,夜色太晚,便截止了对话。
傅潭说还有些没缓过来,信息量突然就变大了。
如果不是封灵阁,那世界上,还有谁也会鬼姬那一招阴阳煞呢?
方才他们四人说话,闻人戮休一直礼貌地没有出声,听完了全程,感慨:“你们蓬丘也不清闲,事情好多。不过你们四个感情还是很好的。”
互相惦念,为彼此着想,只要需要,他们就会为你而来。
从未拥有过这般友情,独来独往的闻人戮休,竟然难得有些艳羡。
他翘起二郎腿:“哥哥,看来,我们得进宫,去一趟眩人阁才行。”
“这可怎么进啊。”双双瞪大眼睛,“皇宫守卫森严,倘若我们熟悉地形还好躲藏,现在完全一头雾水,很容易暴露。要是有人能带着我们进去就好了。”
话音刚落,傅潭说的视线就投了过来。
要是有一个,对皇宫很熟悉,还能将他们带进去,最好能直接进去眩人阁的人就好了。
这样的人,不是有个现成的吗?
双双一秒醒悟:“九公主!”
“九公主会帮我们吗。”想起白日里九公主撞她一下她绊九公主一脚那些暗戳戳的小把戏,双双撇嘴,“我看她不是个好相与的主,脾气差得很。”
“你我自然是没有这么大的面子。”傅潭说不知想到什么,一把抓住双双的手腕,“我们不是有监正大人,和洛与书吗!”
“噗。”双双秒懂他的意思,笑出了声,“你要用美男计?”
九公主爱慕监正大人,爱屋及乌,连带着监正大人的弟弟洛与书自然也是待遇不一般的。毕竟九公主亲自去客栈里寻洛与书,那场面大家都见过。
如此想来,美男计也不是行不通。
“监正大人事务繁忙,不会陪我们胡闹,但是洛与书——”
“洛师兄也事务繁忙。”双双接道。
“不管,他都能抽空来监督我们,这点时间一定抽得出来。”傅潭说抱臂,“双双啊,今晚你就传信与他,叫他赶紧来,九公主那边再以洛与书的名义送一个帖子,嘻嘻……”
双双无语:“算盘珠子崩我脸上了,这么好的主意,不如你去亲自跟洛师兄说?”
“我去就我去。”傅潭说扬起下巴,“没在怕的。”
“哟。”双双往下瞥了一眼,“那你腿别抖。”
傅潭说:“……”
“我抖个腿怎么了,抖腿,又不是因为害怕他。”
“不许。”双双冷漠道,“流里流气。”
“等一下。”旁观傅沈二人日常拌嘴好一会儿没说话的闻人戮休举手,“我有一个问题,你们口中的洛师兄,不会就是,那位凝霜剑的剑主吧?”
看双双与傅潭说的神情,闻人戮休才了悟。
“我得走了。”闻人戮休站了起来,神色庄重,“我一个妖怎么敢在他面前晃悠,他太可怕了,我目前的修为抵不过他一剑,万一他看我不顺眼……”
双双惊诧:“凝霜剑怎么了?不就是一把剑吗?”
洛与书在妖界,名气这么大的吗?
“那可是开山神剑啊。”作为一只妖,闻人戮休只恨旁人不能与他感同身受,他抓狂道,“你不知道开山神剑对我们妖族的威力,是可以直接将我妖魄劈开一分为二的程度,很恐怖的!”
不说洛与书本人修为怎么样,单那一把剑,就是邪魔克星,要闻人戮休退避三舍的。
双双乐了:“你害怕神剑?那你怎么不害怕你小潭哥哥。”
闻人戮休迷茫的眼神投向傅潭说:“小潭哥哥怎么了?”
“你真不知道假不知道。”双双大为惊奇,她伸手勾住傅潭说的肩膀,郑重介绍,“这位,你的小潭哥哥,是青龙观灵胤道长唯一的亲传弟子,自然也就是,青龙神剑的剑主。”
青龙神剑,虽然不是蓬丘的开山神剑,但其威力与名声,并不亚于洛与书的凝霜。
闻人戮休的眼神,从迷茫,到惊异,最后是不可思议,他发出母鸡一般高昂又嘶哑的鸣叫,然后倒退数十步,与傅潭说拉开了距离。
“你不是蓬丘的弟子么?怎么又和青龙观扯上关系?”他看向傅潭说的眼神里充满了破碎的绝望:“我的天爷,你怎么不早说?!”
青龙剑,那是闹着玩的吗。
傅潭说干笑两声:“你不是也没问吗。”
再说他没事拿青龙剑出来晃悠做什么,显眼包似的,而且青龙剑也不是个他能完全掌控的主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
闻人戮休立正,躬身与傅潭说拱手:“告辞。”
然后扭头就走。
“兄弟兄弟兄弟。”傅潭说起身拦住他去路,放缓语气,“你怕我做什么,我又不害你。”
“我知道你不害我,但明儿凝霜剑主来了,就不一定了。”闻人戮休痛心疾首,“一个凝霜剑主,一个青龙剑主,你们一人一剑取我半条命,在你们中间,我心慌啊哥哥。”
双双嗤笑一声:“自我保护意识很强嘛弟弟。”
傅潭说笑:“不要怕,你是我的朋友,洛与书不会伤害你。”
闻人戮休要离开的脚步顿住,想了想,他还是更愿意留下来,他握着傅潭说的手,认真与傅潭说道:“那说好了小潭哥哥,明天,你得保护我。”
傅潭说坚定点头:“好,我一定保护你。”
一旁的双双:“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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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以你的名义给九公主递了帖子,九公主很高兴你能进宫,还会邀请你去眩人阁看戏法。明日你负责应付九公主,我们三个起探一探眩人阁的虚实。”
“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你愿意也得去,不愿意也得去,洛与书,你自己看着办吧。”
傅潭说垂眉低首站在洛与书面前,两只手攥在一起,看着极乖巧,说出来的话却不见客气。
沈双双躲到楼上,退避三舍,不参与叔侄俩之间的谈话。闻人戮休也早早变成一只小小的紫雀,缩在沈双双袖口里。
洛与书今日依旧身着他那件缥缈的浅蓝色弟子服,在蓬丘时到处烟雾缭绕仙气飘飘,和这一身衣服很搭,现在他坐在小小客栈的桌子旁,脚下是灰扑扑的地板,显得人格格不入了。
听傅潭说交代事情经过的同时,洛与书手里握着还在冒热气白瓷的茶杯,却并没有喝一口里面的水,眼睫微垂,瞧不出眼底神色。
傅潭说脚尖紧张地在地上摩擦来摩擦去,不知道洛与书有没有生气,先斩后奏,还让他去陪公主,实在是把人出卖了。
可是,洛与书不是自己说,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就找他的么。现在就很需要呢。
“傅鸣玉。”他终于开口,瓷底的茶杯落在桌上,发出轻微一声脆响,洛与书气笑了,“你可真是想了个好主意。”
傅潭说硬着头皮干笑两声:“多谢夸奖。”
虽然看洛与书的表情,并不是真的想夸他。
“你就说行不行吧。”傅潭说死猪不怕开水烫,一闭眼,索性说开了,“我们刚得到眩人阁这个线索,不惊动皇帝也不惊动蓬丘,还不麻烦司天监,这已经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方法了。”
洛与书视线落在他身上,不像恼怒也不像生气,说不清是什么,百般复杂,最后都化成了一句话:“行。”
傅潭说惊喜地抬起脑袋。
“横竖你是为了查案,就算利用我,又有何妨。”
傅潭说肯办正事,他就已经很满意了。
他的视线远远地投过来,一如既往平静,傅潭说眸光触及,却为之一颤。
他是明白洛与书话里的意思的。
他在查案,在办正经事,而不是像从前在蓬丘那般一味地惹是生非,胡搅蛮缠。所以就算他在利用洛与书,洛与书也会很欣慰,就算那是个馊主意,洛与书也不会怪他。
傅潭说收回视线,垂下脑袋,不由自主想起了白日里与洛与止,在司天监观园里的对话。
洛与书从小到大,那么冷淡矜持一个人,原来也曾在背地里夸过他。
他几次赶他去上课,去修炼,都被傅潭说恶言恶语逼退。
那时候,洛与书是不愿他自暴自弃,颓废堕落的。
只是是他不争气,到底还是让洛与书失望了。
傅潭说吸了吸鼻子,酸涩漫上心头。
他知道这么多年他与洛与书互不对付,针锋相对,也曾小吵大闹,不可开交,但是在希望他改邪归正慢慢变好这件事上,洛与书没有变过。
他还是坚持着,一如既往,不曾变过。
第42章 他们怎么都……没有内丹了……
洛与书同意了, 沈双双和闻人戮休都松了一口气。
还以为洛师兄那般清贵的人,不肯这般折辱自己。
傅潭说与沈双双二人易容一番,只当是洛与书随行的蓬丘弟子, 闻人戮休依旧是紫雀的形态,缩在傅潭说宽大的袖子里。
三人上了马车, 缓缓向皇宫驶去。
马车奔驰,但比起御剑还是慢了些, 尤其三人现在在同一个车厢里,沈双双与傅潭说正襟危坐,更是感觉度日如年。
洛与书闭着眼睛, 好像在调息。
傅潭说盯着自己的鼻子尖, 按捺不住, 悄悄给沈双双使眼色:你怎么不说话?
太安静了, 空气似乎都凝固了似的,安静的让人难受。
沈双双眉毛扬起来,眼神反问:你怎么不说话?
闻人戮休从傅潭说袖子里探出脑袋:都别吵了, 我来说话。
他张开鸟嘴, “啾啾”两声打破了寂静。
洛与书睁开眼, 傅潭说咽一口气,下意识赶紧把闻人戮休的脑袋按回去了。
胆子肥肥的紫雀,小心被洛与书拔了毛做成秃毛的母鸡。
“你,你记住我说的话了吗?”傅潭说硬着头皮开口,“照着剧本走, 尽量替我们拖住时间, 我们事成,会即刻递消息给你。”
洛与书扫了他一眼:“半刻钟前刚说过的话,你觉得我愚笨到记不住吗?”
傅潭说:(ㄒoㄒ) 这么凶干什么。
好吧, 看在他将要牺牲色相去陪公主的份上,脾气差一点也是可以容忍的了。
傅潭说咬着唇腹诽,就觉得马车速度放缓了下来。
“我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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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与书要入宫拜访,玖薇自然是欣喜的。
洛与止油盐不进,玖薇总要想其他的法子。
洛与书是他的弟弟,正好又是蓬丘的弟子,玖薇仗着和蓬丘的那一层关系,就算套近乎也方便些。
因为幼清仙君常来探望这个义妹,皇帝陛下自玖薇小时候就为她破例,但凡仙门来的人,不必经过皇帝准许,可以直接经宫墙侧门去到玖薇的宫里。
见到洛与书的第一眼,玖薇双眸瞪大,不可否认,她被惊艳到了。
一个男子居然能长成这般样子,独得上天厚爱,她堂堂九公主,与他站在一起都是要自行惭愧的。
若不是她早就心有所属,此时看见洛与书,怕也是要意动三分。
只是现在,她以嫂嫂自居,全然把洛与书当成了自己未来的小叔子,行了一礼,温柔笑言:“洛小仙君,似乎和监正大人不大像呢。”
洛与书还一礼:“九公主,也与传闻里不太像呢。”
他声线似乎温和了许多,和素日里冷清截然不同,至少此时,公主是被他逗笑了的。
傅潭说与沈双双都扎了双髻,看着年纪小了很多,像是服侍洛与书的童子一般。
此时傅潭说按照剧本上前一步,抓着洛与书的袖子晃了晃,扭捏着撒娇道:“师兄,我们想去看眩人表演戏法。”
洛与书低声呵斥:“不许胡闹。”
然后与九公主道歉:“抱歉,我这两个师弟师妹顽劣了些,还望公主不要介意。”
玖薇大度道:“不碍事的,本就是要请你们去看戏法的。”
她侧首,吩咐小黄门:“带两位仙子去眩人阁玩耍罢。”
洛与书忙道:“不妥不妥,给公主添麻烦了。”
“不麻烦的。”支开两个碍事的,玖薇心里暗爽还来不及,她含羞带怯,与洛与书温婉道,“玖薇有些话,不知可否与小仙君单独说。”
一场戏演的极顺利,傅潭说与沈双双已经跟着小太监走出去了,耳尖地听到玖薇这话,下意识扭头往回看了一眼。
公主垂眉低首略显娇羞,而洛与书玉树临风,风度翩翩,二人这般,属实扎了傅潭说的眼。
他撇撇嘴,夹起嗓子阴阳怪气学洛与书:“公主,也与传闻里不太一样呢。”
双双惊恐的眼神看过来,傅潭说翻了个白眼,不知道在呸谁:“切!”
沈双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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眩人阁听着怪小,实际上是座大得很的宫殿。
傅潭说跟着黄门一踏进这里,空气里密密麻麻人说话的声音就往耳朵里灌,有的近,有的远。
“好吵。”傅潭说烦躁地捂上耳朵。
“贵人,您怎么了?”领路的小黄门疑惑地回头看他,“吵?方才没有人说话呀。”
空荡荡的园子,见不到一个人,自然也听不见一丝人声。
傅潭说揉了揉耳朵,封闭了二分之一的听觉:“走吧。”
小黄门笑容堆砌在脸上:“这边请,今儿有眩人阁排名前五位的眩人表演戏法,两位可算是来着了。”
眩人阁的戏法也不是说看就看,排名前几位的眩人素日里只给陛下表演,旁人若是想看还得挑日子。
因为今天九公主要招待贵客,眩人阁特意清了场,所以这个时候不会有旁人过来打扰,正是俩人行动的好时机。
眩人阁最大的是位于中央的楼阁,足有七八层,楼阁之下是浮水莲萍,含苞待放的菡萏。黄门介绍,素日里眩人们便在那上面表演。
楼阁两侧各有三座侧殿,供眩人们居住,还有后面好大一片园子,里面尽是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黄门告诫:“眩人们平日里养的精怪妖宠,都在那里面,奴婢们都避之不及,两位小贵人还是不要随意接近为妙。”
傅沈二人对视一眼,嘴上谢道:“多谢公公提醒。”
然后反手一张傀儡符拍到人脑袋上,小公公瞬时就僵住了动作。清亮的眼神迷蒙起来,化成一片漆黑。
她拍了拍小公公脑袋:“你找个地方藏起来,等着我们,我们去去就回。”
小公公缓慢移动,嘴里无意识念着:“等,等,回来……”
闻人戮休费劲从傅潭说袖口钻出,吸了吸鼻子:“憋死我了,哥哥,附近好多精怪啊。”
他能感受得到,来自同类之间的吸引。
“没想到我们居然这么轻易就进来了。”双双感慨,“多亏了洛师兄啊。”
“行了行了,快些行动。”傅潭说一边往身上套宫里的幻术师常穿的斗篷,一边烦道,“我去东边你去西边,鸟兄弟去后边,小心行事莫起事端,找到他们交易的那个院子,如果能找地道更好。”
“说的也是,是得快点行动。”双双耸耸肩,“还不知道洛师兄那边什么情况了呢,早结束早去拯救洛师兄。”
只听“撕拉”一声,傅潭说失手撕破了斗篷,一人一鸟视线投过来,他面不改色重新系上:“有美女相陪,他开心着呢。”
“你不是洛师兄,你怎么知道他开心。”双双将镶嵌了红宝石的面具扣在脸上,“我倒是觉得,洛师兄不喜欢九公主那样的姑娘。”
紫雀好奇:“那他喜欢什么样的?”
“你一只鸟好奇这个干什么。”傅潭说直接给紫雀脑袋上来一个脑瓜崩,面色不悦,“还不快去干活。”
闻人戮休委屈地飞起来,紫色的翅子扑棱着,在阳光下油光水滑。
“哥哥,你是不是有点什么大病。”他诚恳道,“我怎么觉得,谁提洛剑主,你就跟谁急呢。”
沈双双噗嗤笑出声,还好闻人戮休飞得快,赶在傅潭说巴掌落下来之前飞走了。
三人各自行动,傅潭说不便使用仙法,捏了一群蝴蝶放飞出去。横竖这里是眩人阁,变出一群蝴蝶来也并不稀奇。
————
洛与书被邀请去了九公主的宫殿。
不愧是皇宫里最受宠的公主,九公主这处富丽堂皇,处处精致,从摆件到装潢,无一不是最好的。
甚至很多还是仙门才有的器皿,想必是幼清仙君极为疼爱这位义妹,赠了好些与她。
“给仙君上茶。”玖薇吩咐下去,自己也坐了下来。
洛与书正襟危坐,眉目稍敛,他不刻意抬头,目光便不会到处乱瞟,瞧着很是端庄稳重。
和洛与止一样。
玖薇心生欢喜,两只手抵着下巴:“你们洛家人,都是这般守礼的么?”
“洛某不能代表洛家,但家教如此。”
洛与书颔首,看到桌上的九盏琉璃杯,这一套并非凡品,想来也是出自幼清仙君的手笔。
他不喜欢打太极,开门见山:“公主不是有话问我么?直说便是。”
玖薇顿了顿,看他这般直接,索性也不遮掩:“本公主确实想问一问仙君,关于监正大人————”
洛与书:“我的兄长?”
“是,监正大人,可有婚配?”
“……”洛与书怔住,兄长有没有婚配……兄长若是有婚配,大抵也不会一个人孤孤单单在皇城了。
洛与书摇头:“未有。”
“可有未婚的妻子,或者自小的娃娃亲?”
洛与书摇头:“未有。”
玖薇愈发激动:“心仪的姑娘,也不曾有?”
“这……”洛与书如实道,“这我也不曾知晓。公主若是想知道,不如亲自问一问兄长。”
玖薇攥紧了手指,呵,问了他也不会说实话的。
她目光灼灼盯着洛与书,野心写在脸上,汇总成一句话,大概就是:你看你们洛家的儿媳妇,本公主做不做得?
你的二嫂嫂,本公主又做不做得?
但碍于姑娘家的矜持,她还是没有开口。
洛与书指尖僵硬,他不是八卦的人,也不是背后好议论人长短的人,这时几个问题砸下来,已经是非常不自在了。若不是要为傅潭说他们拖住时间,他真的不会在这里和九公主浪费时间。
九公主的视线凝在他身上,细细打量。修士和凡人就是不同,通身冰清玉洁,涤去污秽,整个人犹如九天之外,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
洛与书是如此,洛与止也是如此,她的义兄,幼清仙君也是如此。
而她需要吃大把大把的仙丹,才能保持现在这般肤质嫩滑冰肌玉骨。
她本可以不必艳羡,其实她的生活已经足够美满。
但是人心永远不会满足。
如果她没有遇到他们,她依然是凡间最快乐的小公主。
似是看出他的不自在,九公主眨了眨眼道:“该问的我已经问过了,不如本公主带洛小仙君去眩人阁一观。”
洛与书瞳仁一滞,这么快,她是问完了,傅潭说那边恐怕还没完。
不行。
衣袖下的手指微曲,洛与书抬首抿出一个凉薄的笑,与玖薇道:“听闻公主的宝阁收藏天下珍品,不知今日可否有幸,容洛某一观?”
玖薇:“欸?”
奇了怪了,堂堂蓬丘的小仙君,什么奇珍异宝没见过,要参观她的宝阁?
不过,她的宝阁也确实盛名在外,许多收藏名家想见一面都求之不得。
这般想着,玖薇也自豪了起来:“当然可以,小仙君,这边请。”
————
那个幻术师在皇城,澹台无寂也在皇城吗?
一想起澹台无寂,傅潭说心口浮现难以言喻的烦躁。
他为什么不能老老实实呆着,他到皇城来捣乱做什么?
为屠罗刹办事?一向高傲的澹台无寂,什么时候也肯为别人做走狗。
似乎受到傅潭说怒气的感染,那些携带他灵识的纷飞的蝴蝶更加斑斓起来,一只一只探入偏殿,小心翼翼寻找可疑的幻术师。
幻术师,不算修士,也不算魔修,他们会使用幻术,也能操纵精怪,但大多能力有限。他们在凡间生活,常常坑蒙拐骗,也会因为碎银几两,沦为与人助兴的工具。
赵秋辞在福禄山遇到的那个屠罗刹的幻术师,已经是很罕见的厉害角色了。
长长的斗篷在地上拖着,穿过长长的走廊。在路上也偶尔遇到迎面而来的幻术师,他们戴着面具,目光呆滞着,彼此互不搭理。好像没有看到傅潭说一般,自顾自走着,颇有些诡异。
傅潭说心里毛毛的,顺着长廊往里走。一直走到最里面,最大的一间房间。
似乎并没有人居住,门是关着的,四周寂静,隐隐约约,空气里飘来阵阵甜香。
不是沁人心脾的甜,是沉重而糜烂的,很容易就让人想到燃烧着白烛的灵堂,和盛着死人的棺材,那种弥漫在灵堂空气里的淡淡甜香。
傅潭说抬手,已经触到了关着的镂花红漆木门,还极为礼貌地开口询问:“有人吗?我可以进去吗?”
没有回应,想来也是没有人住。傅潭说刚想推开门,腰间的腰牌震了起来。
“哥哥,我找到那些失踪的妖的尸体了。”闻人戮休的声音自腰牌中传来,略有些沙哑,掺杂着不可思议。
傅潭说眼前一亮:“你找到了?在后园?”
“我找到了,找到了,他们被堆放在这里……好恶心,呕,呕……”
闻人戮休似乎是恶心的不行,传来反胃的声音。
想来尸山血海的场景一定不怎么美妙。他一边回答闻人戮休的话,一边推开面前的木门,踏进门槛。
房间内的场景映入眼帘,傅潭说蓦然顿住脚步,瞳孔骤缩。
一具具尸体横七竖八躺在地上,不知道死了多久。然而诡异的是, 他们身上,一半已经腐烂,一半却依旧鲜活。
是阴阳煞。
与此同时,腰牌了传来闻人戮休疑惑的声音:“可是……哥哥,他们怎么都……没有内丹了?”
话音刚落,不知发生了什么,闻人戮休蓦然爆发出一声惨叫,继而是那仿佛来自遥远云巅的虎啸,夹杂着凌厉的风息,直冲耳道。
怎么会有老虎的声音?傅潭说倒退一步,阴寒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你叫什么名字。”
“没人告诉你规矩,这里,是绝不可以入内的么?”
傅潭说脊背发麻,僵硬着身体缓缓回头,只见一戴面具的男人悄无声息突然出现,而在他身后,是一排排,双目无神,宛若提线木偶的眩人。
第43章 我生来如此,我有什么错……
玖薇的宝阁, 说是皇家小型私家宝库也不为过。
她收藏了很多很多东西,几百年前的,几千年前的, 还有仙门里的,大多还是以字画古籍或陶瓷器为多。
因为东西太多, 大多都随意堆放在一起,唯有几个特别喜欢的, 会挂在外面,随时观赏。
看得出她很喜欢她的宝库,这房间里不仅有桌椅, 甚至连贵妃榻都搬进来了, 想来公主也很喜欢自己的家珍, 时常在这里消磨时光。
玖薇亲自带路, 一边缓步前行一边与洛与书介绍藏品的年代,来历,是怎么收集来的, 有些还穿插着有趣的小故事。
洛与书一边走一边听, 没有什么表情。
二人身后随侍的侍女战战兢兢, 心中已经掀起惊涛骇浪。
这位小仙君真是不知道他这是多大的待遇,九公主亲自带路给他介绍。就是皇帝陛下亲自来了,也有她们这些侍女和公公照应,九公主都不会这般亲自伺候。
洛与书显然并不在意,他在心里默默记着时间, 等待傅潭说的消息。
堆满了厚厚书籍的桌椅就摆在正中央, 洛与书经过,蓦然被桌上摊开的一幅画卷吸引了注意。
画上是一个女子,穿着鲜艳的红纱裙, 身姿婀娜,作画的人画技高超,女子眉眼精致,肤白貌美,衫裙仿佛被风吹起一般,飘逸灵动,甚至连她两鬓的发丝,额上的花钿,都被细致的画了出来。
洛与书目光停留在这幅画上,注视良久,并不是因为女子的貌美。
而是他觉得,这女子的五官,莫名其妙像极了一个人。
怎么好像有几分肖似……傅潭说?
洛与书眉间微蹙,还以为是自己花了眼,他走近一步,还想要细细观摩一下那幅画,不曾想公主先他一步,神色有些许不自然地伸手,将画卷了起来。
“这副,是个赝品,登不得牌面,就不拿与仙君献丑了。”她手指灵活卷着画轴,眼神却是乱飞,分明是说了谎。
洛与书一顿,疑虑浮上心头:一幅画而已,她怎么就心虚了?
但洛与书也不是霸道之人,旁人的画卷,不给看他也不会强求。
挡下了这幅,玖薇便引着他去看几幅大家的真迹,还未走两步,腹部突然传来一阵绞痛,玖薇惊呼一声,直接蹲了下来,捂着肚子蜷缩到了一起。
“殿下,公主殿下……”
侍女们兵荒马乱,扑上来扶起倒地不起突发恶疾的公主。
“疼……”豆大的冷汗几乎是瞬间就从玖薇额头上滚落下来,她眉眼紧紧皱在一起,痛到面目狰狞。
这变故是洛与书想不到的,他眉峰微蹙,刚要俯身查看公主的病情,只觉得手上一阵灼热。
他皱眉抬手,手指上那一根红色的丝线,竟然燃烧了起来。火焰跳跃在指间,闪烁着诡谲的光。
洛与书面色一变,是傅潭说,遇到了危险。
他顾不上玖薇,转身飞速奔出了宝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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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潭说只来得及与双双递了消息,让她先去救闻人戮休,自己扯断了红线,向洛与书求援。
做完这一切,他再抬眼,宫殿,幻术师,尸体,统统都消失了。
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四周广袤无垠,永远看不到尽头,乌云蔽日,阴沉的天已经笼罩了下来。
这里是眩人阁,幻术师的地盘,最不缺的就是,幻术。
傅潭说呼吸急促起来。
他像是在蓬丘娇生惯养多年的花朵,被保护地太好,乍然出了暖室,遇到风雪,便不知所措。
那藏在血统底下澎湃而汹涌的血性,对危险的敏感和迅速的反应,似乎已经被消磨的差不多了。
幻术,幻术要怎么破。
正犹豫之际,一座小小道观蓦然出现在眼前。
道观不大,青砖青瓦青石板,院子内好大一棵槐树,足有百年岁月,树荫笼罩下来,遮天蔽日。
白胡子的老头衣衫破旧,胡子花白,却不见落魄,反而浑身恣意洒脱,悠然自在。
他独自坐在槐树下,看布衣少年拿着一把有半人高的长剑,兴冲冲地舞来舞去。
“师父!你看我这一招帅不帅!”
“师父,这样耍对不对嘛?你看看我,看看看看,师父——”
“师父你别睡了,别睡了,起来教我几招嘛……”
声音稚嫩,带着少年独有的意气活泼,刻意拖着长音与师父撒娇。
他拿着这一把和自己身形极为不符的剑,自以为威风凛凛,帅气逼人。他以剑指天,傲声道:“师父,我要让青龙剑,成为仙门排行第一的神剑!”
一把剑若想在仙门诸多神剑中拔得头筹,不仅是它本身实力过硬,也和它的剑主息息相关。厉害的剑主,厉害的神剑,和近乎完美的配合度,彼此相辅相成,才能成为仙门公认的榜首,缺一不可。
白须老人却是笑呵呵:“徒儿,别费力气了,你做不到的。”
少年不服:“师父做什么这么说?我可以做到的,只要我肯努力,我一定能将青龙剑,带上榜一的位置!”
“不,你不行的。”师父总是笑,声音却愈发嘶哑苍老,“真正能把青龙剑练到出神入化,带到榜一的那个人,已经被师父逐出师门了……自此,再也不会有人做到了……”
师父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疲惫和倦意,和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老人再次合上了眼,闭目养息,少年知道,师父又不会教给自己新的招数了。
少年手里的剑落了下来,他没有说话,垂着脑袋,难过却都写在了脸上。
那个人不是已经被逐出师门了吗,青龙剑不是已经继承给他了吗,为什么他不行?
为什么他不如那个人?为什么师父不相信他?
为什么……连剑法都不肯教给他呢……
起风了,大把大把枯黄的槐树叶子被风吹落,裹挟着在空中旋转。
傅潭说觉得冷,冷意铺天盖地,席卷他全身,连小指都在发抖。他向前一步,走近那对熟悉的师徒。
他向小时候的自己伸出手,他想擦去稚嫩少年脸庞上的泪痕。
不要哭。
不是你的错。
蓦然,少年抬起脸。
明明眼泪还没擦干净,那张缩小版傅鸣玉的脸上却露出一个诡谲的笑,他提起青龙剑,毫不客气猛地刺向傅潭说。
傅潭说瞳仁瞪大,身体比意识先行一步,几乎是本能的极速后退避开那一击。
剑刃锋利,从他肩胛处划了过去,一时鲜血四溅,温热的血滴崩到了他的脸上。
白皙的面容溅上鲜红的血滴,宛若雪地里绽出的朵朵红梅,残忍又热烈。
“为什么你不行你不知道吗。”
少年傅鸣玉噙着最恶毒的笑,一面嘲讽一面提剑继续向傅潭说挥砍。
“你是鬼姬的儿子,你流着姬月氏的血,就算拥有青龙剑又如何,你不是仙门的人,这辈子的修为只能止步于此,做个废物!”
“你师父早就看清了!只有你,你不知道!练剑做什么,浪费时间,结婴,不也没结成吗。”
“承认吧,你既不能为鬼,光明正大继承鬼王之位,又不能像寻常修士一样,精进修为。你无所事事,颓废又堕落,人不人鬼不鬼,你还活着做什么——”
字字句句,震耳欲聋,无一不化作利刃,刺向他的心脏。
他感受到每一缕从脸颊吹过的风,带着责问,他好像听见师父的呓语,遥远的像是来自云间。
他双目发直,几乎失了神志,仅凭本能躲闪少年的挥砍,虽然没有被刺到要害,却添了好些伤痕,一时鲜血滴滴答答,黏黏糊糊顺着肌理淌了下来。
“傅鸣玉。”少年恶狠狠瞪着他,“你怎么还不去死。”
剑尖几乎化作一道浅色光痕,直直刺向傅潭说眉心。那道光那么眩目,傅潭说几乎睁不开眼。
他好像躲不过去了,身子这么重,重的好像要跌入无底深渊。
我该死吗。
傅潭说闭上眼睛,亮晶晶的水滴自眼角滑落。
我天生如此,我有什么错。
“铮——”
兵器撞在一起,白色的剑气四泄,发出震耳欲聋的嗡鸣。
一道雪白的光蓦然出现,挡在傅潭说身前,替他拦下那直冲眉心的致命一击。
洛与书及时现身,眉眼间是肉眼可见的焦灼:“傅鸣玉,你傻了吗,你为什么不躲!”
他甫一赶来,远远就看到傅潭说在挨打,也不知这孩子是不是魇住了,根本不知道躲。
洛与书急火攻心,操剑替他挡下一击,剑气将人击退数十米。
他再看傅潭说,双目失神,显然已经掉进了这男人的陷阱。他手腕翻转,凝霜剑在空中挽起一个漂亮的剑花,直冲黑袍面具男。
他薄唇轻启,吐出冰冷的话语:“你找死。”
熟悉的声音,傅潭说浑浑噩噩抬眼,那道熟悉的浅蓝色影子映入眼帘,高大伟岸。看不到他的面容,却看得见他浑身笼罩的剑意,充斥着杀气。
是……洛与书啊。
面具男一怔,目光却是越过洛与书,投向了他身后的傅潭说。
傅潭说方才手脚发软,几欲瘫倒在地上,现在却又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我行不行,从不要别人评判。”
他突然开口,洛与书一怔,持剑备战,但仍分神侧目看向他。
漆黑而涣散的瞳仁重新汇聚出了光,神志已经恢复清明。他抬手,那把绝世青龙神剑便出现在了掌心,浑身笼罩金芒,金色的光波犹如水波纹一般四下荡开,让人震颤。
“是生是死,也不要别人来胡说。”
他倏地举剑,锋利的刃便立在他的眼前,映衬着他的眸光,明亮而坚定。
他看向黑袍面具男,仿佛在看向幻术里的少年傅鸣玉,看向那个脆弱的自己。
他手中的剑,才是真正的青龙剑。他站在这里,才是真正的傅鸣玉。
剑刃前缠绕着丝丝缕缕看不见的心结,被他一剑尽数斩断。
他提剑,以迅雷之速,破空之势,猛地刺向洛与书身前的黑袍男人。
洛与书居然在这一刻,看到了他身上某种,不一样的光。
洛与书侧身让开,不再碍事,将空位留给傅潭说。傅潭说挥剑,招招式式,直取男人命脉。
攻势太猛,男人手忙脚乱抵挡,狼狈着后退。方才还被他迷惑地半死不活的人,突然之间便迸发出如此巨大的能力,实在是令人措手不及。
何况他身为幻术师,以迷惑人心趁机取胜,并不擅长贴身近战,很快落了下风。
直到被一剑捅穿腹腔,浓稠的鲜血喷涌而出,他瞪大眼睛望着眼前这个他方才还瞧不起的软脚虾,还能感受到来自傅潭说身上澎湃而热烈的力量。
傅潭说眸子亮如星辰,灼热而滚烫,他盯着口吐鲜血的黑袍幻术师,扯起了嘴角,露出一个笑。
我天生如此,我有什么错。
第44章 我现在怎么闻着你,越来越……
“死不了。”
男人烂泥一般瘫倒在地上, 染红身下一片。
傅潭说漫不经心擦着剑,不知是斩断了那缠绕在剑上心结,还是刚杀了人的缘故, 傅潭说只觉得血液之下,暗潮汹涌, 好像有什么挣脱束缚,破壳而出, 身心居然都松快了不少。
他方一抬眼,便撞进洛与书的眸子,洛与书正看着他, 那双沉潭一般波澜不惊的眸子, 蓦然就多了好些东西, 复杂而深沉地闪烁着。
白皙面容上溅上的血, 因为动作而松散的发髻,和鬓边飞扬的几缕发丝,还有那星亮的眸, 风发的意气。
傅潭说好像在他眼里, 看到了年少时的自己。
傅潭说竟不敢细看, 匆匆收回了视线,方才还张扬嚣张的气场,蓦然就安静了下去。
“洛与书,你来审他,我去支援双双。”
傅潭说提剑欲往后园方向走, 方才全神贯注不曾注意, 现在一动,衣料黏着伤口,牵扯地疼痛。
他疼的眉间缩在一起, 一时没有动弹。
他不动,不是因为疼的动不了,而是因为他在刹那间,脑海里突然迸出来的念头。
如果是洛与书,他必然是手起刀落,雪白衣衫,不沾染半滴红点。
绝不会这般狼狈。
洛与书皱眉,上前一步:“你的伤……”
“不碍事,皮肉伤,回来再说。”
闻人戮休那声惨叫仿佛还在耳边回荡,傅潭说担心他出事,往嘴里胡乱塞了一把丹药,飞速赶往后园。
洛与书半句话还未说出口,就已经咽回了肚子里。傅潭说已经化成虚影,看不见了。
他薄唇未抿,面上瞧不出情绪,但躺在地上哀嚎的黑袍男人却在瞬时间感受到了他冷下来的气场。
他颤巍巍抬头,仰望这位白衣仙人,嗫嚅着嘴,只哀求:“仙人,饶命……”——
紫色的雀儿躺在双双手心里,它方才虎口脱险,但还是被那尖利的虎齿刮伤了翅子,刚被双双包扎好,一时半会飞不起来。
虎妖亦是幻术所化,威力不小,不是摆设。双双赶来的时候,正与操纵虎妖的幻术师打了个照面,那幻术师正是在摄魂镜中所见到的那位,许是着急给他主子递消息,他不曾久留,逃离此地,只留下虎妖。
而失去主人的虎妖,妖力愈发下降,很快就被双双打散了。
空气里弥漫着奇怪的味道,腐烂而潮湿,却不是腐臭,是一种发了霉的甜香,像是腌制过度的花果。
此时傅潭说刚到,双双看见他狼狈的样子,吓了一跳:“你怎么受伤了?”
血渍已经快要干涸,黏在衣服上,结成了硬块。
因为吃过丹药,伤口恢复的很快,只是看着吓人,傅潭说摇头示意自己没事,看向闻人戮休。
闻人戮休扑棱着翅子坐了起来,指着面前这简陋的空屋:“哥哥,这底下有密室,尸体都在地底下存放着。”
傅潭说抬脚欲进去,却被闻人戮休叫住。
“哥哥。”闻人戮休面色难看,艰难提醒,“太脏了,你们,有点心理准备。”
傅潭说顿了两秒,莫名觉得此情此景极其熟悉。就好像很久之前,他也将要踏入什么地方,有人也与他说了这句话似的。
他微微点头,踏了进去。
双双一怔,喊闻人戮休:“死鸟,你觉不觉得,他有点不一样了?”
闻人戮休复又躺了下去,在双双手心里蹭了蹭:“有点。”但是又说不上来,到底是哪里不一样了。
双双抬脚跟了上去。
密室宽敞,但尸体堆成山,便显得狭窄了。粘稠的血在脚下汇聚,几乎流成小溪。不知道用了什么秘法,他们尸体没有腐烂,但是每一只妖,都被剖去了妖丹。
双双大小姐什么时候受到过这种视觉冲击,当场胃里就要泛黄水。
她捂着口鼻:“恶心死了,那些死掉的妖,都被运到这里来了。”
这个地方选的很妙,建在地底下,上面有房屋建筑作掩护,还有一只虎妖守门。并且恰恰是在眩人阁豢养精怪的后园,就算有妖气也不会引人怀疑。
眼前一派鲜血淋漓的景象,傅潭说却无端觉得熟悉,好像他也曾站在尸山血海之间,恐惧让他瑟瑟发抖。
但是身边,应该还有一个人。
应该还有一个人,和他并肩而立,很厉害,也很可靠,因为那种感觉,让傅潭说很是安心。
但现在身边只有双双,他体会不到那种感觉。
就好像头顶一方满月,忽而缺了一块。就好像他的某个心房,突然就不再充盈血液。
空荡荡的。
傅潭说俯身,观察那些被开膛破肚的尸体,不知用了什么秘法,尸体还很新鲜,好像刚刚被剖下来似的。
他喃喃自语:“为什么被剖去了妖丹?”
“鸣玉,你不是说过么。”双双回道,“妖丹会吸引来同类,所以要尽快处理掉。”
“是这样么。”
双双这么解释,也没有错。可傅潭说皱起眉,心底却有一道声音,告诉他:不是的。
那些妖丹是被刻意挖去,做了些什么。
傅潭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般坚定的想法,就好像,他亲自见过。
“可是若只是简单挖掉妖丹,不必将死去的妖都做防腐处理。”
他起身,绕过尸山,伸手去摸那长满了青苔的墙壁。墙壁上覆盖了一层又一层,手感很是黏腻,但傅潭说一寸寸摸过去,像是在寻找什么。
“哥哥,你是怀疑这里还有另外的房间?”
傅潭说“嗯”了声:“直觉。”
在他的印象里,就该有一间密室,密室里藏着密室,他推开门,便可以窥见所有的秘密。
也不知道这莫名其妙的印象哪里来的。
如果真的细想,那也只有两个字能解释:直觉。
双双也跟着他一起找,二人顺着墙壁寻摸,终于,让傅潭说发现了墙壁上青苔细微的不同。他松一口气,再次伸出手。
“傅鸣玉!”
傅潭说下意识回头。机关将被打开之际,洛与书出现在密室门口。
他眉眼凝重,喝道:“这里危险,快走。”
顷刻之间,他便已经自门口移至二人身后,一手提起一个,以极快的速度出了密室。
傅潭说领子还被拎着,和双双一起摇摇晃晃被拎出了密室,却难得没有冲洛与书黑脸和发脾气。
因为就在方才,洛与书奔他而来的那一刻,傅潭说再次察觉到了那种熟悉感。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心上那颗缺了一块的明月,竟然神奇地圆满起来。
傅潭说呆呆地望过来:“洛与书。”
双双也跟着:“洛师兄。”
二人都是呆呆的模样,让洛与书有气也发不出来。
“这么浓郁的尸气,你们闻不到么?”洛与书递过来一白瓷瓶,“伸手。”
怪异的香气太过浓郁,尸体也没有腐烂的味道,他们哪里想得到,里面会有尸气。
傅潭说乖乖伸手,洛与书倒出两粒:“那些尸体,你们没碰吧?”
“没来得及碰。”傅潭说知晓药是有用的,分一颗给双双。
双双袖里的紫雀突然插嘴:“还有我。”
双双:?
“你不是妖吗?你还怕妖尸气?”
紫雀:“……保险。”
洛与书一滞,还是给这鸟妖一颗。
他方才在审那被傅鸣玉捅了一刀的眩人,他分明在求饶,洛与书却在他眼里看到兴奋的恶意。
那间密室里,必然有什么东西。他担心这边危险,很快赶了过来。
傅潭说仰脸,洛与书的气息就传进鼻腔,他吸了吸鼻子,冲淡了尸气,头脑都清醒了不少。
“洛与书,里面有一间密室,我们还没有找到。”
“不必找了。”洛与书眉眼稍敛,“这里极蹊跷,先让司天监探探再说。”
现在,并不好出手,也不是他能擅自管的。
还得司天监出面才行。
并且,洛与书有一种直觉。
他们好像是被人引着过来的。
“我同意洛剑主的话。”闻人戮休开口,“妖的本能告诉我,那里面不是什么好东西……给我一种很不舒服,危险的感觉。”
二人既然这么说了,傅潭说也不会强求留下。
洛与书目光落到傅潭说血迹斑斑的衣服上,白色的衣料脏的不成样子,伤口裸露着,结了道道血痂。
洛与书极轻地叹了口气:“先回去再说。”
不曾想,傅潭说忽然冲他伸出手臂,可怜巴巴:“我好疼啊洛与书,背我。”
洛与书:“?”
他视线把傅潭说从头扫到尾,斑驳的衣衫,凝固的血渍,还有在密室沾染的不明污物……
他又看向傅潭说,眼睛里只有一行字:你确定?——
沈双双这辈子没这么无语过。
明明是一起过来的,现在傅潭说却已经到了洛师兄背上,而自己带着一只病秧子鸟,在后面跟着。
傅鸣玉环着洛师兄脖颈,洛师兄捞着他的膝弯,姿势熟练,想来并不是第一次背了。
想想也是,绯夜仙君闭关这么多年,重安宫可靠的只剩下一个洛师兄,傅潭说一直是他照顾着的。
说来真的是无法理解重安宫这两个人,闹的时候比谁都僵,一点就炸仇人似的,蓬丘谁不知道他俩不对付。
但也有好的时候,就如现在这样,傅鸣玉乖顺伏在洛师兄背上,不吵不闹不作妖,颇有些兄友弟恭的味道,是叫蓬丘弟子们看见能惊掉大牙的。
傅潭说倒是能屈能伸,天天背地里说洛师兄的不是,现在理直气壮叫人背,可看不出来他讨厌人家了。
被砍了那么多剑,说不疼那是不可能的,方才只顾着办要事,现在傅潭说卸下劲来,伏在洛与书背上,疼痛和疲倦就犹如潮水一般,将他淹没。
仿佛感受到他痛得吸气,洛与书微微侧首:“很疼吗?”
思及至此,洛与书难免想到,他满身血迹,却塞了一把丹药,提剑往外冲的样子。
他一时又惊异,又觉得心中莫名其妙的空落。
毕竟他傅鸣玉,是个平时连手指头被不小心划破了都要嗷嗷叫的人啊。
今日却不知怎么了,也许是受了刺激,不知他在那幻术师编织的幻术里,看到了什么。
“疼。”傅潭说声音也弱了下来,听着奄奄一息。他贴着洛与书宽阔而有力的后背,脑袋落在他的颈边,“洛与书,我疼死了。”
洛与书与沈双双歉道:“马车太慢,我先带他回去,公主那边,麻烦师妹知会一声。还有那几个眩人,也麻烦师妹与司天监交涉。”
沈双双:?
洛师兄是不是糊涂了,傅潭说分明是卖惨,临走前她还看见他冲她做鬼脸哪!
可洛师兄,已经带着傅潭说提前走了。
双双咬牙切齿:“气死我了!”
……
眩人阁的事自然传到了公主耳朵里,洛与书留下一句“师弟师妹被幻术幻化的虎妖所伤”便出了宫。他不必给九公主交代,九公主若问心无愧,合该来与他们交代。
傅潭说挂在洛与书背上,看着脚下蚂蚁般的市民,迎面是清凉的风:“皇城内不是不许御剑么?洛与书,你不会因为我破例了吧?”
傅潭说心情大悦,凑到洛与书耳边,故意问他:“洛与书,我重不重?”
洛与书没有说话,分明是懒得理他。
傅潭说不生气,甚至颇有些得意,又问:“那,我今天帅不帅?”
呼吸喷薄到洛与书耳后,传来一阵麻意,洛与书侧了侧耳朵,避开他的呼吸:“你本该如此。”
本该如此。
若是傅潭说当初没有放弃继续修炼,现在也应该是一代翘楚。
旁人说他又怂又废物,极少人知晓,他也曾英勇过。
傅潭说默。他思绪又飘到了很久很久之前的小时候,他与洛与书吵架,赌气让他不要管他。
他说的都是气话,那洛与书呢?
自那之后,两个人关系愈发不融洽,他从未问过。
直到今天,傅潭说又起了心思。
“洛与书。”傅潭说认真道,“如果没有你师尊的嘱托,你是不是真的不会管我?”
洛与书一怔,一时没有回答。
“那你是不是理都不会理我,也不会救我?”
洛与书对寻常弟子,就像方才对双双那般,礼貌但疏离,不假辞色。
如果不是绯夜仙君,那么洁癖的洛与书,怎么还肯背脏兮兮的他呢?他都不一定对他有好脸色。
洛与书沉默,他不是不想回答,而是他并不知道怎么回答,索性便沉默了。
一直等不到答案,傅潭说愤愤隔着衣服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不回答人的问题,真的很没礼貌。”
洛与书:“随便咬人,也很没有礼貌。”
“好哦。”傅潭说哼道,“那我们就是,没礼貌组合。”
没礼貌组合。洛与书扯了扯嘴角,怎么不叫无语组合,还真是怪让人无语的。
洛与书在御剑,还是带着两个人御剑,想必分不出神教训他。傅潭说看着洛与书肩膀上那个浅浅的牙印,莫名其妙变得满足起来。
他吸了一口洛与书身上熟悉的味道,清楚地感觉到此刻,他的心像是既望之日的月亮,是满着的,充盈而明亮的。
有点奇怪,从前靠近洛与书,怎么不这般觉得。
他又想起那个堆满了妖尸的密室,那莫名其妙的熟悉的感觉。
“洛与书。”他闷声,“那个地方,你有没有去过?”
“皇宫?”洛与书略一思忖,“不曾,今日是第一次。”
“那你之前去过什么,堆满了妖怪尸体的地方么?”
洛与书只觉得这问题有些莫名其妙:“更不曾。”
那可真是奇了怪了。傅潭说趴下脑袋。怎么那样的场景,好像在哪里见过。
而且他进去出来,竟然看洛与书都变得顺眼了许多。
如果没法解释……那只能是,他有病了!
“洛与书,我是不是中了尸气的毒。”傅潭说摸着自己脖子,突然恐慌道,“我是不是要变异了,下一秒就要吃人了?”
洛与书:“怎么?”
他越说越惶恐:“我现在怎么闻着你,越来越香了?”
洛与书:?
洛与书:……
洛与书耳根泛了浅浅的红,目不斜视:“胡说八道。”
“真的没有胡说。”傅潭说缩了缩脑袋,想着形容,“好香,像……像小点心。”
话音刚落,便伴随着肚子“咕~”了一声。胃里传来一阵震颤感。
洛与书扯了扯嘴角:“傅二小姐,你是不是饿了?”
什么香啊点心啊,扯得跟真的似的,分明是他自己饿了。
傅潭说摸摸肚子,尴尬地闭上了嘴。
洛与书背着他,不知道他叽里咕噜在自言自语些什么,一会儿沉思一会儿静默。只察觉他温热的呼吸似有若无喷洒在他颈肩,偶尔有发丝搔过,细微的痒,却让血液涌动起来。
他不由自主微微抿起唇。
妙在其中,不可言说。
第45章 你就不能帮我涂一下吗?……
一回客栈, 傅潭说褪了那身破烂衣衫,换了衣料柔软的新衣服。洛与书帮他简单清洗了一下伤口,还好剑上无毒, 不然就该溃烂了。
傅潭说那般臭美,皮肤要是烂了, 跟要他命似的。
给傅潭说清理伤口的过程,洛与书脑海里已经大致将案子梳理了一遍。
但是他并不能确定, 他要去跟兄长,确认一些东西。
清理完伤口,洛与书将盛着伤药的瓷瓶丢给傅潭说:“自己涂一下。”
傅潭说此时还在床上趴着, 月白色的丝质里衣柔软顺滑, 松松垮垮盖在身上。清洗过的伤口呈现浅淡的粉红, 许是疼, 也许是冷,白皙的皮肤微微瑟缩,惹人怜惜。
他伸手拿过瓶子, 稍稍一动, 背上肩上的伤口就开始火辣辣的疼。
傅潭说生气, 愤然:“我又看不见,又疼得要死,你就不能帮我涂一下吗?”
那伤口布在肩背臂膀上,傅潭说自己涂要费些力气。何况从前受伤的时候,他哪里动过手, 不是洛与书, 就是赵秋辞给他涂药的。
“你不是吃过止疼药了么?还这么疼?”洛与书诧异,“你提剑往外冲的时候,可没见有多疼。”
傅潭说闭眼:“不管不管, 就要你涂。”
反正他是不想自己动手。
洛与书语塞。
他怎么这么理所当然。
洛与书冷哼一声,罢了手:“蓬丘这么多弟子,受了伤的不计其数,我有几只手,给他们天天涂?”
这话带着某种莫名其妙的不讲道理,从洛与书口中说出来,有些别扭,傅潭说一时愣住,很难不多想。
蓬丘那么多弟子,为什么洛与书不给旁人擦药,偏偏给他擦?
傅潭说一顿,小声嘀咕:“我又不是旁的弟子。”
“那你是什么?”
“我是,我是……”傅潭说瘪了瘪嘴,“我是你师叔啊————”
他哭嚎起来,一边哭一边拍床板,若不是身上有伤,他能当场打起滚来。
“大逆不道,怎么连师叔都敢顶撞了呢!”
“小气吧啦!怎么连给师叔涂药都推三阻四的哪!”
洛与书心中积攒 的郁气,都不用找出气口,像流云从山谷流泻下来似的,一下子全散了。
他看着泼皮耍赖的傅潭说,只觉得被一种无奈和无力感包围。
多大了,还只会像小孩一样,撒泼打滚。
他怎么就,长不大呢?
“闭嘴。”洛与书忍无可忍,认命地捡起床上的膏药,“衣服自己脱。”
奸计得逞,傅潭说满意了。他把衣服随便往下扯了扯,将长发拢到一边,露出大片大片肩背的肌肤,和一对清晰可见的蝴蝶骨。
顺便在脑袋下垫了个柔软的枕头,舒舒服服等着洛与书伺候。
洛与书视线下意识就落到了那对蝴蝶骨上。
傅潭说不胖,可以说还要偏瘦一点,此时这般姿势,蝴蝶骨便清晰地显现出来。
皮肤白皙细腻,薄薄的覆盖在骨上,血肉在底下涌动,随着他呼吸,身子轻微一起一伏,宛若蝴蝶振翅,那对蝴蝶骨蓦然就灵动了起来。
洛与书呼吸一滞,脑海里不合时宜想起了一些旧日画面。
是在重安宫。他与傅潭说的寝殿挨着,很近,是半夜里打开窗喊一声就能听见的那种。
寝殿后是一片水池,那是从后山灵泉引来的泉水。
傅潭说喜欢戏水,尤其夏天天热的时候。
脱了鞋袜,一头扎进清澈水里,眨眼便游出去好远。他擅长闭气,在水里逗鱼捉虾,水面一片平静,吓得小弟子们几乎以为他溺水而亡了,这时候,他便猛的窜出水面,溅起一片晶晶亮亮的水花。
彼时洛与书恰在殿内抄书,闻声微微侧首,视线透过半开的窗户,便将傅潭说出水芙蓉般水淋淋的样子尽收眼中。
大颗大颗水珠接二连三从肩背滚落下来,水淋淋的皮肤在日光下白到近乎发光。薄薄一层湿透的里衣紧贴在肌肤上,洛与书便看到了那一对,线条清晰的蝴蝶骨。
一时间什么温凉的风,什么清澈的水,背景板般的荷叶与莲蓬,还有手里的笔和纸,洛与书统统都不记得了。一时间脑子里只剩下了,那对白到发光,振翅欲飞的蝴蝶骨。
只两眼,洛与书匆匆收回了视线。
殿外传来傅潭说与弟子们吵吵闹闹,打成一片的笑声,洛与书抿着唇,一言不发。
第二日重安宫里便多了两条新规:一是禁止大庭广众之下在池塘泡澡,二是,禁止在大庭广众之下,衣衫不整,袒胸露乳。
重安宫原来没那么多规定,弟子们大都严于律己,就算是规定也多是针对弟子们日常修炼。自傅潭说来了之后,便无端多出些修身养性,规范言行的守则了。
傅潭说等了半晌,不见洛与书动作,便侧过脑袋,半边脸压在枕头上看他:“洛与书?”
“嗯。”洛与书应声,止住思绪,专心给傅潭说敷药。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草药的味道。不知是洛与书的指尖,还是那清凉的药膏,落在傅潭说皮肤上,泛着微凉。
敷完药,洛与书才问他:“红线是不是只能用一次。”
那红线燃烧断掉后,洛与书便失去了和傅潭说的感应。
“是。”傅潭说挠了挠脑袋,“一次性的,用过就要再绑一遍,不过上次我把多余的红线给了楚赵师兄他们,现在手里已经没有现成的了。”
“我来吧。”洛与书开口,他自袖中拿出一团红线,像是自己捻的。
“欸?”傅潭说讶异,“你也学会了,你不是说这东西是邪门歪道的吗?”
洛与书言简意赅:“若是有用,也不是不可。”
傅潭说笑一声,冲洛与书伸出自己的手:“懒得动,你来系吧。”
洛与书也没有推辞,本就是他捻出来的红线。和上次傅潭说的不同,这红线里夹杂着丝丝缕缕的金,看上去要高级很多。
洛与书微微俯身,给傅潭说的指节系红线。
“系在这里。”傅潭说点了点无名指,“系这里好看。”
洛与书顿了顿,改将中指上的红线缠绕上无名指上。
红线一圈圈环绕,洛与书动作放缓,饶是如此,指尖也免不了触到傅潭说。
又凉又痒,傅潭说忍住不缩手:“好痒,系快点。”
话音落,洛与书已经打好结了,他指尖绽出一簇细小的金色光芒,傅潭说手上的红线戒指就慢慢消失了。
而一道若隐若现的金线,似乎连着他的戒指,那头直通洛与书的指尖。
————
此时,门外的两个影子鬼鬼祟祟,贴在了门缝上。
“什么?!”门外的闻人戮休几乎一个仰倒,不由自主把音量降到最小,不可思议地捂住了嘴。
双双要急死了:“你听见什么了?听见什么了?”
“我听见……”闻人戮休眼睛瞪得滴溜儿圆,“我听见,哥哥好似在怒斥洛剑主大逆不道……洛剑主还……”
“还什么?”
“还让,让小潭哥哥,衣服自己脱……”
“什么?!”双双几乎惊掉了下巴,她一把扒开闻人戮休,亲自把耳朵贴上了门。
房间内声音不算大,双双努力张开耳朵仔细捕捉动静。
闻人戮休见她脸蛋逐渐失去血色,禁不住好奇:“你听见什么了?他们又说什么了?”
双双脸色发白:“傅鸣玉说懒得动,让洛师兄来……还,还……”
还抱怨好痒,让洛师兄动快点。
那些话语双双简直难以启齿,一时间看过的所有桃色话本在她脑海里飘过,她猛的起身,脸红的像熟透的虾子,捂住了自己的耳朵:“非礼勿视非礼勿听,死鸟,还不快走。”
————
“好了。”洛与书终于系好,直起腰身。
傅潭说欣赏自己的手,惊奇:“洛与书,你这红线怎么看起来更厉害一些?怎么做的,你教教我呗。”
洛与书显然并没有打算教他,转身:“你且好好休息,我去一趟司天监。”
“哎!洛与书。”傅潭说突然叫住他,“这个案子,你有怀疑的对象了么?”
洛与书回首:“你是,有想法了?”
“嗯。”傅潭说舔了舔干裂的唇,“我有的。”
————
司天监。
“兄长。”洛与书开门见山,“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这件事。”
洛与止还在修剪他的招财树,银光闪闪的剪刀剪去多余的枝叶,扑簌簌落下来。闻言,他才停下手里的动作。
“知道,但不多。”洛与止放下剪刀,“不管仙门还是人间,我们世家还是他这皇城,没有干净的地方,有些小动作很正常,不足挂齿。”
他步行至洛与书身边,请洛与书入座。
“你知道,司天监从不是伸张正义的地方,我们负责维系好皇城与仙门各宗的关系,至于那些妖……妖而已。”
妖而已,所以死一些也没什么。
洛与书入座,静静听着。他不是不明白兄长所说的道理,司天监身在朝廷,像是给朝廷撑腰,但其实更像一种制衡。
皇城里买卖妖族的事,是早就有的。司天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司天监有自己要顾及的事,为了几个妖得罪皇室,并不值当。
但是这次突然闹大,被傅潭说一行人查出来,是因为牵扯上了霍家和妖域。
“可是这次,你们恐怕不能袖手旁观了。”
如果说皇城里本就埋下了一个雷,那这次霍家将妖域的妖卖进皇城,就相当于引着火去点油桶了。
这下子,司天监怕也遮掩不了了。
“是啊。”洛与止失笑一声,捧起桌上茶杯,吹了吹浮在杯沿上的茶叶,“本来就忙,这下更累了。”
“那兄长可知,向贵族兜售妖宠的幕后主使是谁?”
洛与止摇了摇头:“司天监还需要查一查。”
他从前只知晓皇族们私下买卖妖宠,但不曾留意,因而也未曾认真调查。
“兄长真的不知晓?”
“你看你。”洛与止不知道他何出此言,“你我兄弟二人,我还有瞒你的必要吗?”
洛与书默,兄长不会骗他,所以他是真不知道。
“有几个疑点。”洛与书细与洛与止拆分,“霍家为什么不远千里把妖卖进皇城,是为了钱财还是旁的什么?再者,又是谁给霍家通了门路,借着花朝节顺利将妖带了进来?”
油桶是谁放的,火是谁点的,是同一个人吗?他们想要干什么?
洛与止想了想,揣测道:“自眩人阁搜出数十具尸体,各个都是身中鬼姬那招‘阴阳煞’,莫非是封灵阁潜入了皇城作祟?”
“封灵阁?”
“对,封灵阁。在你小的时候还很猖狂,不过自鬼姬死后失了主,现在早已落魄下来,也不怎么出来兴风作浪了。”洛与止一声叹息,“按说不应该啊,封灵阁隐世避祸数十年,无端来皇城作妖?但是若说不是封灵阁,也没人会使鬼姬那一招阴阳煞了啊。”
鬼姬死后,封灵阁就像是没有了主人撑腰的狗,人人都能来踢一脚,因此封灵阁隐世避祸不再露面,已经有数十年了。
洛与止连连感慨:“怪哉,怪哉。”
洛与书若有所思:“兄长可又再审讯那眩人?”
“你说从宫里捞出来被你捅了一剑的那个?”洛与止缓缓摇头,“他只道自己是受人指使,那人也是眩人阁的眩人,还很有名气,陛下常点他,名唤薛罗。不过,事发当时,薛罗此人,已经从眩人阁逃走了。”
“不过,他倒是一直在强调一个地方。”
洛与书缓缓抬眼,似是预料到了:“密室?”
就是这里。
洛与止点点头:“司天监检查过了,那里只有一间密室,并无第二间。你那位小师叔,是不是猜错了?”
“或许。”洛与书眉眼微垂,似是并不惊讶,“多谢兄长告知,我会转告与他。”
洛与止啧了一声,目光瞄到洛与书神色,虽然这个弟弟一直很沉静,但是现在瞧他静默不语,似是在思忖,更像是心中有了主意。
一个念头蓦然冒了出来,洛与止惊诧道:“千霜,难道你,已经知晓谁是幕后真凶了?”
洛与书倒没有遮掩,颔首:“十之七八,并未证实,还只是揣测。”
“谁?”
洛与书抬眸,对上兄长的眼神,真诚道:“我若说出来,恐给兄长添麻烦。”
洛与止:“这怎么说?”
“恐是要影响皇室与仙门的关系,不仅兄长麻烦,司天监麻烦,我们蓬丘,亦是麻烦。”
洛与止被吊足了胃口:“到底何方神圣?”
洛与书微微勾起唇:“暂时,还不能与兄长言说。”
洛与止:?
第46章 你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洛与止:?
旁人谁这么戏弄他, 定要吃他巴掌的。
然而眼下是他亲弟弟,洛与止也只好忍了,不仅忍了, 还卑微问了句:“能不能给点提示?”
洛与书想了想:“与兄长有关。”
“与我有关?”洛与止惊诧,“难不成是我司天监的人?”
洛与书摇头:“这倒不是。眼下还需再行确认一番, 到时候兄长便知晓真相了。”
他向来有主意,洛与止不用多操心, 叹息:“罢了,需要为兄做什么。”
洛与书:“封闭眩人阁,兄长做得到么?”
“噗。”洛与止一口茶水险些喷出来, 他擦了擦嘴, “做得到是做得到, 但是花朝节这等举国隆重的节日在先, 虽然出了现在这种事,皇帝还是不会同意封禁眩人阁。司天监倒是可以硬封,就是与皇帝面子上要过不去了。”
司天监这个位置, 有权力, 也极尴尬。
“那就只把眩人阁的后园封起来。”洛与书退了一步, “这应该是可以的吧?”
“可。”洛与止痛快点头,换了个思路,“虽然封封不住那些眩人,但司天监可以向皇帝建议,给眩人们换个地方居住, 这样, 那阁子也算空下来了。”
“如此甚好。”洛与书道,“多谢兄长。”
“与兄长就不必言谢了。”洛与止摆了摆手,“上次我就想问你, 听闻你们几人包下了那客栈,这几日一直住在那里,怎么,可住得惯?不如来我府上,安全,也有人伺候。”
洛与书想了想受了伤的傅潭说,确实需要一个好环境修养,遂道:“兄长挂心了,待我回去再与弟子们商议商议罢。”——
洛与书方一走,傅潭说就从床上爬了起来。
他拿出久违的封灵阁的铁令,与灵壹递了消息。
封灵阁可有人去了洱州宋家?蓬丘弟子为什么死于阴阳煞?
还有他在眩人阁发现的那些都是死于阴阳煞的尸体,可是查遍眩人阁也没有一个封灵阁的人,那幻术师也不是。
“少主。”铁令传来灵壹沙哑的声音,“属下保证,封灵阁真的没有人去过洱州宋家,我们连无渊海都极少出。何况,何况少主您现在身在蓬丘,我们怎么可能去杀害蓬丘的弟子。”
那是少主的同门,他们怎么可能会动手。
“我自是相信你们。”傅潭说眉毛紧锁,“既然不是我们封灵阁出了叛徒,那这个世上,还有谁会我母亲的阴阳煞。”
灵壹沉思好半晌,才犹豫道:“阴阳煞是娘娘根据自身功法所创的招式,自然只有娘娘可以用的出。还有就是咱们封灵阁诸位,我们饮过娘娘的血,与娘娘签下血契,娘娘的功法,我们自然也可以继承一部分。”
“现在娘娘离世,除了封灵阁,世上大概只有……少主您了。”
“我?”
灵壹忙道:“当然,现在少主您血脉都被封印住,自然也是用不出这一招阴阳煞的了。”
那还有谁呢?傅潭说烦躁地揉了揉眉心:“不管是谁,他们重现阴阳煞,怕是要陷害我们封灵阁。”
这么明显的标志,任谁看到,都会以为是封灵阁。
真是好歹毒的心。
灵壹默了默:“少主如今在皇城,可需要人手保护?”
“不用。”傅潭说摇头,“有我那小师侄在身边,我倒是很安全。”
“你们帮我注意一下霍家和妖域那边的动静,有什么不对劲的,及时递消息给我。”
“属下遵令。”
收起铁令,傅潭说叹了口气,拖着疲惫的身体推开了房间里的窗。迎面有风吹过来,傅潭说舒服地眯了眯眼,外面是繁华街道,熙熙攘攘,车来车往。
————
“潺宿。”
铁面紫袍的男人推门而入,唤了一声。
刀客今日未戴斗笠,那张有些年轻却不修边幅的面孔暴露出来,长发随意在脑后绾成马尾,落拓不羁,一双星眸是极明亮的。
他侧首,讶异地看向来人:“澹台无寂?你怎么来了。”
“这边要收网,尊主让我来帮你。”澹台无寂坐下,“这条线布了那么久,总该结束了。”
潺宿挠了挠杂乱的脑袋:“这便收网,可是宝冢的钥匙,还没有找到。”
“我们都找不到的东西,你指望她一个凡人找么?”澹台无寂嗤笑一声,“宝冢的事情或许尊主另有打算,就算没有钥匙,强攻或许也是可行的。”
“唯一可惜的就是那条千年蠺母了,尊主废那么大力气找到,借给她这么多些年,也算仁至义尽了。”
“不可惜,妖族的蠺母,于我们本就没有用处。”潺宿随手剥了一只橘子,黄澄澄的皮随意仍在桌上,属于橘子的酸甜清香弥漫开,“也亏得养在皇宫里,不然上哪找那么多妖怪够它吃的。”
“蓬丘这次派了多少人手?”澹台无寂问。
“俩。”潺宿伸出两根手指头,复又皱眉,再数一遍,多伸出一根,“不对,是三人,也好像是四个。不管了,反正不多。”
澹台无寂指节抵着下巴,思索:“连人手都不肯多派。”
“派了凝霜剑剑主来了呢。”潺宿舔舔手指上的橘子汁水,“那位出自洛家的小公子,不要小瞧他,以一抵百呢。”
这倒是无所谓。澹台无寂心道,他们本不与仙门那些人硬碰硬,他们来这一趟,也不是为了硬碰硬。
现在,唯一的关键都压在那位公主身上了,他们只要静观其变,然后坐享其成。
要办的事情没有什么好忧虑的,澹台无寂松懈下来,侧首看向一心吃橘子的潺宿。算起来,潺宿的年纪其实比他小的多。
二人同为鹤惊寒下属,比起屠罗刹里其他恶人,二人关系相对要好一些。
因为二人都一样,都曾经是仙门中人。而且,都还被逐出师门,查无此人了。
多么相似的际遇,缘分让他们相遇。
潺宿大方地掰了一半橘子肉瓣递给澹台无寂,被澹台无寂拒绝:“不喜吃酸。”
“不酸,甜着呢。”潺宿塞了一大口,汁水在口中炸开,同时他的面容开始扭曲,先酸后甜,清凉多汁,继而是无尽的回甘,潺宿称赞,“好吃。”
“你这般,倒是和我一个故人很像。”澹台无寂失笑。
“哟,您还有故人。他也喜欢吃橘子?”潺宿惊奇,“他年纪不会很大了吧?还活着吗,没亡呢吧?”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澹台无寂无语地瞥他一眼:“吃你的橘子吧。”
一直等潺宿吃完桌上果盘里所有的五个橘子,意犹未尽地咂咂嘴,澹台无寂才开口问他:“倒是你,终于同意从西玄出来,重回故地,难不成是想开了?”
“你不怕见那些故人,也不怕见……你师父了?”
潺宿顿了顿,回避了问题,还反问回来:“那你呢,你不一样选择回来。”
“我与你不一样。”澹台无寂笑了声,“我本是有伤在身,如今大病初愈,也该为尊主分忧。何况,我师父,已经死了。”
已经死了。
潺宿不知道这四个字对于澹台无寂的意义,但是对于他,那是他想都不敢想,不可承受的重量。
“我曾答应她,永远不会出现在她面前。”
潺宿轻叹一口气,垂下眼眸。
“但是我后悔了。”——
夜黑风高,紫色的影子隐没在黑暗里,几乎看不见。
后园被封禁,一批眩人被抓进司天监,剩余的人心惶惶,转移到了别处宫殿,眩人阁空了下来。
紫雀悄无声息落到高高翘起的屋檐上,像是随风落下的一片树叶,平平无奇。继而,紫雀化出人身,少年敏捷地一跃而下,落到地面上,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白日还缠绕着绷带受伤的肩膀现在完好如初,闻人戮休按照白日的路线,潜入堆放尸体的密室。
尸体现在早就被司天监清空了,偌大的密室空荡荡的。
傅潭说说这里还有一间密室,确实还有,但是,他们轻易找不到的。
闻人戮休掌心汇聚出紫色暗芒,落在地上,霎时间浮现繁琐复杂的阵法,在他脚下运转起来。
从他踏进这里时他就察觉出来,这里肯定在养着什么东西。
这间密室,就是它的饭碗,那些堆放在这里的妖怪尸体,便是它的食粮。
仿佛是受到阵法感召,地面蓦然颤动。仿佛地震了一般,整个密室都晃动起来。
继而,一面墙壁渐渐融化,黑暗而深不见底的漩涡显露出来。
闻人戮休紫色的瞳仁微动,他大步走向那面墙壁,看清了漩涡之中的景象。
墙壁之后,是另一间密室。说是密室并不准确,因为那并非是一个由人建设的空间,更像一个“茧”。
而茧外,是密密麻麻,足够布满整个宫殿的丝网,灰蒙蒙的,粘稠地混在一起。丝网里面混杂着一些未消化的碎尸残体,血糊糊的。
而在茧的中央,有什么东西被包裹着,像是某种心脏。
此刻,心脏正微弱地跳动的。
“蠶母……”闻人戮休目光恍惚一瞬,轻声喃喃,“你真的在这里。”
他上前一步,咬紧牙,眼里充斥着愤懑。
“他们居然这样对你。”
蠶母是活着的,但又像是死了。
如果喂给它食物,它会愈加强大,但是喂给它妖物,它慢慢就会失去自己的意识,陷入沉睡和昏迷。
他们需要蠶母,便维持蠶母的生命,却残忍地喂给它同类的血肉,让它永远难以醒过来。
所以他们找了蠶母那么多年,再也没有蠶母的一丁点消息。
原本该镇守妖域的蠶母,就这样在地底下屈辱地苟延残喘。
闻人戮休气的胸口起伏,眼底闪过怨毒。他抬手,紫色的妖力自指尖汇聚,还未等他对蠶母做什么,便觉手腕被一股力量拉住。
他顿觉不妙,猛然回头。
洛与书出现在他身后,手中仿佛握着无形的丝绸,而丝绸的另一段,正捆住了自己的手腕。
他试图挣扎,却挣脱不开。
与此同时,另一个人正扶着洛与书的手,一步步走下台阶来。
傅潭说依旧噙着他那没有任何恶意和攻击性的温和的笑:“瞒着我们自己夜半独自行动,是不是不太礼貌啊,闻人戮休?”
闻人戮休被迫停下来,转身面对二人。他并不傻,很快反应过来,他们既然尾随自己到这里,便说明怀疑自己不是一天两天了。
他轻笑一声,索性也不装自己天真烂漫的人设了:“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傅潭说笑嘻嘻:“这不是刚发现吗。”
他背着手,走到闻人戮休身边,探头往茧里面看了一眼:“哇哦,你就是为这个东西,才来的皇城?”
“是。”既然坦诚布公了,闻人戮休也没再隐瞒,呼一口气平静心绪,“这是我们妖域的四大圣物之一,镇守北延岩地的白金蠶母。千百年之前不慎被盗丢失,我们找了它好多年。”
他眸子暗了暗:“你故意,利用我找到蠶母?”
“嗯呐。”傅潭说冲他wink一下,“不然你要走的时候我挽留你下来,难道还是因为舍不得你吗?”
闻人戮休:……
傅潭说大大方方承认:“我们自己动手还不晓得要有什么危险,何况,说起利用,你不是也利用我们进入皇宫了么?彼此彼此了。”
闻人戮休愣了半晌,才问:“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心思不纯的?”
“怀疑,大概是在皇城初遇你第一天吧。”傅潭说想了想,“这世间妖魔多心狠手辣,六亲不认之辈,父子兄弟相争相杀,亦是常事。”
“而你为了族人,甚至不惜暴露自己,单挑司天监,未免有些……太义重情深了。”傅潭说冲他眨了眨眼睛,狡黠地笑了笑。
“或许,你确实重情重义,不过我倒是更觉得,族人不过是一个你可以进入皇城搜查的理由,一个,你们与霍家掣肘的借口。”
“而且你留在皇城后,便不再急于解救你的族人。这里尸横遍地,这般惨烈,你也不见有所触动,既然没有那么在意同类的生死,想来也并非你所表现的那般仗义之人了。”
闻人戮休微微一顿:“我以为,你们仙门,比较喜欢这般重情重义之辈。”
没想到还是被傅潭说察觉出了异样。
他视线转向傅潭说,看着这个瞧着不怎么靠谱,他喊了那么多天的“哥哥”,他以为他单纯又好骗,没什么本事,现在才发现,是自己一直就没有真正了解他。
确实好伪装。傅潭说心道。仙门弟子当然会对重情重义的人多一些好感,双双不就真的信了么。
但他不一样……他为什么察觉不对劲,说来也好笑。因为他与闻人戮休,算是一路人。
事已至此,闻人戮休看向傅潭说,诚恳道:
“跟在你们身边,我确实目的不纯,但我没有害你们的心思,我只是想找到蠶母。”
“皇城内买卖妖族的事,与我无关,更与我们妖域无关,我们也是受害者。”
洛与书一直没有说话,只站在傅潭说身边,静静看着闻人戮休与傅潭说二人对峙。保持半步的距离,不远也不近,但闻人戮休知道,他随时在防备着自己暴起伤人。
他失落地笑笑,他本就没想对傅潭说出手。
“我当然知道与你无关。”傅潭说抱臂,“皇城内的事情还没有解决,不过那是另外一回事,今天来,只是想和你谈谈条件。”
闻人戮休握了握拳:“你们要怎样,要肯让我把蠶母带走?”
蠶母,他必须带回去。如果他们不放,他就要硬抢了。
“我们要求很简单。”傅潭说道,“你劝劝你的父亲,和霍家和解。”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这件事并不是我能左右的。”闻人戮休想了想,应下来,但是没有一口说死,“你不要高看我,我只能尽量为之。”
“如果两方和平,我们还是朋友。”傅潭说冲他灿烂一笑,“你也不希望,两边交战吧。”
那笑太刺眼,闻人戮休移了目光:“我会尽力。”
话音落,底面再次震动起来,傅潭说一个没站稳险些掉进那丝网密布的黏腻茧里,还好被洛与书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臂膀:“小心。”
傅潭说攀住洛与书手臂,后怕地后退两步:“好险。”
密室不是无故震动,震感消失的时候,在那偌大的灰色茧正中央,那颗“心脏”的位置,包裹着心脏的白色薄膜缓缓张开。
宛如一只,于黑夜中缓缓睁开的竖瞳。
第47章 它怎么知道你小名叫叫千霜……
丝网蠕动起来, 断肢残体跟着翻滚,像黏稠的液体一样涌向三人。
傅潭说惊愕:“这是要吃掉我们?”
话没说完便被洛与书抓住手腕,洛与书一跃而起, 轻巧带着傅潭说后退几步。
丝网铺天盖地卷上来,大有将三人裹挟进去吞掉消化的架势。
现在的蠺母没有神志, 只有捕猎的本能。闻人戮休惊愕住,即刻运作法力抵抗丝网攻击。若是嘎在自家人手里, 说出去还挺丢面子的。
洛与书与傅潭说都没有出手,有闻人戮休在,他们担心仙法刺激到蠺母, 反而不妙。
紫色光盾护在三人身前, 闻人戮休试图唤醒蠺母, 艰难出声:“第八代妖王闻人氏之子, 请蠺母归山。”
蠺母不仅对他不理不睬,灰白色丝网更加激烈地向闻人戮休攻击而来。双方各自加大了马力,紫光与白光在空中交织, 相互消磨, 化成点点碎碎的星芒簌簌飘落下来。
“姑奶奶, 能不能清醒一下。”闻人戮休被逼出痛苦面具,“你这样让我很没有面子啊。”
“你就是蠺母?噫,有点丑。”
清朗的女声蓦然响起,傅潭说三人被吓了一跳:“谁在说话?”
那声音仿佛很遥远,但又很近, 好像自头顶而来。
“是我。我便是白金蠺母。”
另一道声音亦是响起, 这声音要和缓很多,有些沙哑,带着岁月的沧桑。
老一点的声音接着道:“你将我带出来, 就是为了囚禁我?”
“你知不知道我费了多大的力气,才找到你。蠺母的白金比千年的灵芝更难得更有效,活死人,肉白骨,延衰老,促生长。”
“我需要你,所以委屈你,哪里也不要去。”年轻的女人道,“在我这里也没什么不好,我养着你。何况,即便放你回去,你在那岩洞中,也和囚禁没什么两样嘛。”
洛与书微微蹙眉,低声道:“是蠺母的记忆。”
闻人戮休在试图唤醒沉睡的蠺母,唤醒蠺母的意识,不知道为什么,蠺母的某些记忆流露了出来。许是蠺母身体构造太奇特,此时三个人被丝网罩住,居然可以断断续续听到那些残存的记忆。
这声音有些耳熟,傅潭说纳闷:“蠺母是在跟谁讲话?谁囚禁了它?”
蠺母压着怒气,语气平平:“如果你要救人,我可以帮你。”
“我不要救人。”女子笑了笑,斩钉截铁,“我要长生。”
蠺母似乎看到了什么,语调陡然拔高,透着不可思议:“你这是逆天而行,你疯了,你……你不可能做到,你这是在找死……”
女子笑声灿烂:“那就不劳您费心了。”
声音断断续续的,众人听不太清。傅潭说小声道:“为何只有声音,要是能看见画面就好了。”
这吃瓜吃一半的感觉真的太让人抓心挠肝了。
一片嘈杂里停顿了许久,那不知名的女子声音再次响起的时候,像是过了许多年,和方才众人听到的娇俏一点的女音相比,此时的她像是 变了一个人,蓦然就沉稳下来。
“你自由了。”
蠺母没有动。
“怎么,你不想走吗。”女子笑容很轻,“我可养不起闲人了。”
蠺母嘲笑:“于你有用的时候,便好吃好喝供奉,现在你用不得,便成闲人了。”
“你放弃了?”蠺母的声音显然颇为玩味,追问,“还是认命了?”
女子不理会它:“门开着,你可以走了。”
蠺母笑起来,“你知道,我活了多久了吗。千年蠺母,我比你的年纪还要大。我守着严寒之地,千百年,在你这的区区几十年算什么,不过我喘息一瞬罢了。”
“妄想逆天改命的人,我见过许多,无一例外,他们都失败了。”
“那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女子声音渐冷:“你想要看我的笑话?”
“并没有。”蠺母悠悠道,“陪了你这么久,你也该让我看到一个结局吧。”
蠺母的记忆戛然而止,与此同时,与闻人戮休对抗的丝网开始收缓了力道,潮水一般退回去,闻人戮休松了口气,苦着脸:“姑奶奶,我是闻人大彪的孙子,您醒了吗?记得闻人大彪吗?”
蠺母被偷走的时候,闻人戮休还没有出生,那时候妖域的妖王,还是他的爷爷呢。
像是在呕吐一般,丝网里裹挟着那些血肉模糊的断肢残体,居然慢慢被吐出来,灰色的丝网颜色渐渐变浅变淡,渐渐明亮起来。
被薄膜保护的“心脏”,更像是一只眼睛,它缓缓地蠕动,褪去白翳。傅潭说居然神奇地感受到,它汇聚起了视线,扫视着面前的三人。
那视线扫过傅潭说,骤然一缩,似乎带着些不可置信,而后落在洛与书身上,蠺母居然发出了声音,许是太多年不曾说话,这声音极度苍老和嘶哑,像是磨砂石蹂躏着人的耳朵:
“谢……辞……霜……”
说的不清不楚,但是还是让人捕捉到那个“霜”字。
傅潭说惊讶:“洛与书,它怎么知道你小名叫千霜?”
“不是千霜。”洛与书皱起眉,“他说的不是千霜。”
傅潭说竖起耳朵,还想再仔细听,但蠺母似乎支撑不住,再度闭上眼睛,薄膜与丝网层层包裹上来,重物轰然落地,闻人戮休赶紧上前,趁机将蠺母收入自己所携宝器之中。
他终于松口气:“谢天谢地。”
回去能给他爹一个交代了。
他收好宝器,警惕地看向洛与书二人,生怕有人来抢。
傅潭说抱臂:“皇城买卖妖宠已经有近十年,你们为何现在才找上门来。”
“世间妖族千千万,多的是无名散妖,并不是所有妖族都归我们妖域管辖的。”闻人戮休理直气壮,“这次若不是霍家将手伸向我们同族,我必然也不会追来皇城。”
“是啊,这不就很蹊跷么。”傅潭说面容冷静,“你就没有想过,是旁人故意要引我们而来,齐聚皇城呢。”
闻人戮休不解:“故意?为什么?”
傅潭说摇了摇头,看向洛与书:“咱们去找你兄长吧。”
即便方才坦诚相待,险些撕破脸,但事情并没有结束,闻人戮休想了想,还是厚着脸皮,跟上了前面已经走远的二人。
然而令人震惊,说是去找洛与书的兄长监正大人,二人所行的方却是皇宫内某座宫殿。
是……九公主的宫殿?——
九公主寝殿此时已经乱作一团。
一向端庄得体的公主此时毫不优雅形象全无地滚在地上,腹中似有火在烧,又似有什么在刨,剧烈的疼痛让她生不如死,额前碎发被汗濡湿湿淋淋地贴在额头上,大颗大颗汗珠仍然不断地落下来。
而在她面前站着的,正是她恋慕的监正大人。
虽然有所心理准备,但洛与止看到眼前这一幕,仍然心头震动。
“你走……你走……不要看我……”
纵然被疼痛折磨,玖薇第一反应还是不想要心上之人看到自己的丑态,苦苦哀求他离开。
而洛与止不动,又是夜半突然前来拜访,玖薇才反应过来:“你,你是故意的?”
今夜,心上人上门,玖薇只顾着满心欢喜,梳妆打扮,完全忽视了他此行怪异之处。
洛与止明确拒绝她,一向避嫌,这次怎么会在晚上突然前来,岂不是落了人口舌。这并非洛与止会做出来的事情。
现在玖薇才反应过来,他到底是有目的的。
侍候的宫女一窝蜂地围在玖薇身边,慌张地要去喊太医,被她强硬制止:“不可叫太医。”
继而,她面容扭曲,黑色的条纹在白皙的肌肤上若隐若现,形如鬼魅,原本围在它身边的宫女,被吓得尖叫一声,不由自主后退,远离了她。
唯有她贴身的大宫女没有惧怕,依然守在她身边,流着眼泪替她擦去额上的汗珠。
“只,只是副作用……”她喃喃自语,安慰着自己,“挺过去就没事了,挺过去就没事了……”
“你总要付出点代价,挺过去就没事了……”
牙齿死死咬着下唇,鲜红的血涌出来,顺着下巴滴滴答答淌落下来。
洛与止蹲下身,拿过宫女手中的帕子,替她擦去殷红血珠,眼底有所触动:“你到底做了什么?”
他从来,从来没有怀疑过玖薇。哪怕是弟弟洛与书怀疑她的时候,自己还在为她辩解。
时间回到今夜行动之前,洛与书请他帮忙,在他们重新进入眩人阁之时,牵制住玖薇。
洛与止惊煞当场:“玖薇?”
“这怎么可能。”他眉峰蹙起,“玖薇性子虽跋扈了些,但到底是个柔弱的姑娘,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残害妖族性命,她哪里来的胆量?
他愈发觉得不可能。
“她平时虽然也喜欢看眩人戏法,但也未见和什么妖宠厮混,怎么就成了买卖妖宠的幕后主使,简直是——”匪夷所思。
“再说,她一个公主,不愁吃穿,买卖妖宠做什么?她差那点银子么?”
动机也没有,这怎么说得通。
“兄长对她原来这般了解。”洛与书指节抵着下巴,恍然,“我还以为兄长不喜欢她呢。”
洛与止赶紧解释:“只是她整日来司天监勤了些,什么了解不了解。”
“兄长说的并无道理。”洛与书点头,说出自己的疑点,“我初与她相处,便觉她身上带妖气,不过也正常,皇宫内有精怪,观赏过眩人戏法的,身上总得带点妖气。”
“她无灵根,不可修炼,但整个人状态,骨骼轻盈,身无浊气,比某些修士还要好些。”洛与书凝眉,“也罢,也说得通,幼清仙君义妹,有些灵丹妙药也不足为奇。”
洛与止见他一条一条列举,但是又一条一条否了。
“但昨日,我们蓬丘弟子进入眩人阁,找到那间密室之时,我恰巧在她身旁。”洛与书顿了顿,“原本好端端的人,突然腹痛难忍。我们离开眩人阁,她却又好了。”
洛与止皱起了眉:“这并不能说明什么。”
“是,所以,我们找不到证据。”洛与书耸肩,“顺着妖宠的买卖,查完了整条线。将妖宠带进皇城,并非她所为,将妖宠卖给皇亲国戚,也非她所为,就连妖宠的死亡原因,也都跟她没有关系。”
洛与止不解:“那你们为何怀疑?”
“她把自己摘得太干净了。”洛与书歪了歪头,“每一个疑点查过去,都有一个合理的解释,兄长不觉得,太过巧合了吗。”
他不再解释,只是与洛与止行一礼:“今夜麻烦兄长跑一趟,亲眼瞧瞧,若是无事,权当我们冤枉她了。”
“若是真有什么。”洛与书抬起头,难得露出个笑,“那兄长怕是要头疼了。”
玖薇痛苦低吟,终于支撑不住,晕死过去。偌大的宫殿骤然安静下来,只剩下洛与止,和一群瑟瑟发抖的宫女。
洛与止松一口气,才发觉自己手心潮湿,已经沁出了冷汗,他吩咐几个宫女:“把你们殿下抬到榻上去。”
宫女们强忍着恐惧行动起来,洛与止脸色沉下来,点了那个常跟在玖薇身边伺候的大宫女:“说吧,你们殿下,背地里究竟在做什么?”
大宫女抹着泪,并不敢说话。
洛与止忍着火气,低声斥责:“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打算瞒着我吗?”
大宫女扑通一声,直接给洛与止跪下,眼中含泪:“监正大人不要怪罪我家殿下。”
“我家殿下这般,都是为了大人您啊!”
第48章 修士得道飞升,凡人求得长……
二人在前面走, 紫雀在后面飞。一路走来甚是通畅,傅潭说四处张望:“怎么不见人拦我们?”
“兄长方才来过。”洛与书回答,“想必那时候, 公主就已经叫人都退下去了。”
傅潭说“啧”了声:“别的不说,那公主对咱们兄长, 可是一片冰心在玉壶哪。”
咱们,哪门子咱们。
洛与书侧首瞥他一眼:“是我的兄长。”
傅潭说笑嘻嘻:“你的兄长, 我便不能叫了?要真论辈分,我唤他一声大侄子,你看他抽不抽我?”
洛与书不理睬他胡言乱语, 大步向殿内走去——
知道事到如今纸包不住火, 这些妖邪之事瞒不过监正大人, 大宫女已经将自己知道的都交代了。
洛与止眉目紧锁:“那你可知, 与她接触的,都是些什么人?来自哪里?”
“奴婢不知。”大宫女摇了摇头,“奴婢只知道, 替殿下做事的眩人, 是他们的人。眩人阁很多他们的奸细。噢对, 奴婢想起来,前些日子,有个人还来过一次。”
“何人?”
“是个男人,穿着黑色的衣服,带着黑色的斗笠, 看不清脸, 对,他腰上,还别着一把大刀。”
傅潭说与洛与书二人方进来的时候, 正好听到了这句话。
傅潭说眸底微闪,是那个刀客。
难怪九公主也在找与宝冢有关的那副画,原来是早就在与刀客接触了。
“还有呢,你所知道的,一并说出来。”
大宫女绞尽脑汁,能想到的都已经交代了,临末了,脑中灵光一闪,蓦然想起来另一件事。
“那人来过之后,殿下便像着了魔一般,疯狂寻找一幅画,还说要找鬼姬。奴婢不知晓鬼姬是谁,但那段时间,殿下每晚梦魇,唤的都是鬼姬的名字。”
“鬼姬?!”
这属实是洛与书没想到的,他眉间蹙起来:“她找鬼姬做什么?”
“好像是为了,为了一个秘笈。”大宫女跪伏在地上,“奴婢知道的都说了,大人,余下的,奴婢便不知道了啊。”
秘笈,鬼姬的秘笈,鬼姬能有什么秘笈。
洛氏兄弟对视一眼,几乎是同时想到了那个传闻,瞳仁震动。
“秘笈,我知道,我听说过。”一直站在傅潭说肩头的紫雀突然出声,吓坏了大宫女。
紫雀清了清嗓子:“我小时候就听说过啦,鬼姬手里有逆天改命之法,修士得道飞升,凡人求得长生!”
“不过这事儿你们仙门瞒得紧,一点消息也没有,不晓得几分真假呢。”
傅潭说垂下眼帘,掩饰眸中翻滚的情绪。
所以,玖薇其实是在模仿鬼姬,她在寻找鬼姬遗留的秘法,还豢养蠺母,修炼邪术,其实是为了……长生?
而那蠺母记忆里,最初囚禁它的女子,不是旁人,就是……鬼姬?
傅潭说瞪大了眼睛,瞳孔震动。
“这,简直是荒谬!”洛与止斥道,“什么秘法,什么长生之法,鬼姬若是有那能耐,她自己怎么不用?也不至于死无葬身之地,真是胡说八道。”
他气血上涌:“玖薇,分明是被那伙人骗了!”
他脸色难看,又惊又怒。他气玖薇瞧着一介弱不禁风的女子,居然胆子大到敢做这种事情。然而,在惊怒之后,却有一种惶恐在心底滋生。
他想起大宫女口口声声所说的话:
她这样做,都是因为大人您啊。
洛与书宽慰:“兄长。”
洛与止脸上可见忧虑:“如何是好。”
直到现在,洛与止才明白洛与书口中,“头疼”的含义。
“这件事情瞒不过去,我们会将原委禀报给掌门。”洛与书本就是奉掌门之令前来调查此事,“只是,按照蓬丘的惯例,九公主修炼邪术,引妖邪入体,恐怕……”
他没有说完,但是在场的几人都是明白的。
凡人犯禁,恐怕是活不了。
但玖薇身份不一般,她是皇帝的女儿,就算要处死她,也不能不过问皇帝的意见。
何况还有幼清仙君……幼清仙君,十分宠爱这个义妹,说是掏心掏肺都不为过。
只要想一想,洛与止这个司天监监正,就更头疼了。
不,不仅如此。
这件事情不仅关于玖薇一介公主,还有更重要的。
洛与止抬首,同样在弟弟眸中看到了沉重而忧虑的神色。
凡人不可求仙问道,便绝长生路,这是世人皆知的事实。
而现在这捕风捉影的消息乍然又被提起,甚至连皇室公主都迷失其中,这若是传出去……多少如玖薇一样心存妄想之人人,闻风而动,野心如野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人间,恐将遭大难也。
几人说话的时候,玖薇眼珠微动,已有了要醒的迹象。
大宫女膝行至榻前,满目忧心:“殿下,殿下您醒了。”
洛与止心绪复杂,视线触到玖薇苍白的脸色,又侧过头去,声线冷硬:“你还有什么要解释的?”
玖薇一口咬死:“女子爱美有什么错,我也是受那些眩人蒙骗,才一时糊涂,服用妖丹为料的药物。可我并不知晓他们在私底下买卖妖宠,至于那些妖宠的死,更是和我没有一点关系。”
“公主可真是把自己摘得干净。”傅潭说刚想说些什么,闻人戮休已经比他快一步开口了。
闻人戮休嗤笑一声。
“公主倒是聪明的很,买卖妖宠从不露面,就连残害妖宠剖取妖丹,都是假借他人之手。”
“可是,没有公主殿下牵线,眩人如何搭得上这些皇亲国戚?没有公主殿下行方便,眩人阁又如何运送豢养如此庞大的妖宠呢?”
这些话是傅潭说与闻人和双双,三人私底下探讨案情时总结的,现在经闻人戮休的嘴,尽数质问出来。
傅潭说踮起脚尖,以极小的声音与洛与书道:“他抢我词。这些可都是我想出来的呢。”
洛与书唇角弯了弯,只一瞬,他便收了起来,压下笑意,冷声与玖薇道:“不管与你有没有关系,你引邪入体已是事实,必须跟我们回一趟蓬丘。”
玖薇脸色愈发惨白,去蓬丘?那她所有的计划,她想要的一切,岂不是被迫停止?再无可能?
她咬着唇瓣,眸中水光盈盈:“我要见我义兄。”
“蓬丘已经与幼清仙君递了消息,仙君会早些赶回来的。”洛与书不为所动。
傅潭说拉了拉洛与书袖子,叫他不要对姑娘家这么凶,他扬起笑脸,循循善诱:“公主,我们知道,你只是受了屠罗刹那些魔修蒙骗,不如,你帮我们联系他们,待我们捉住他们,定会还你清白。”
玖薇警惕地看着他,直到洛与止也放缓了声音,劝慰:“如果能捉到罪魁祸首,将功折过,我便不怪你了。”
玖薇猛地扭头看他,泪水挂在眼睫上,要掉不掉,她忍着哭腔:“你真的不怪我?”
“不怪。”洛与止语气从未如此温柔,“你是个好姑娘,我知道你只是一时糊涂,行至踏错。”
玖薇忍不住喉咙里的呜咽,她扑到洛与止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
洛与止肉眼可见的身体僵硬,话都说出去了不能收回,人都在怀里了也不能推开。一向威严的监正大人很难有这般窘迫的时候,他双手没有地方放,无奈又无助。
傅潭说悄悄给他竖了个大拇指,为了追查真凶,难为监正大人出卖色相,上演一出美男计了。
有心上人这番话,纵是要命玖薇怕是也要给了。
玖薇抹着泪,自枕头底下搜出一张符纸。那符纸上布满了暗红色的符咒,她提笔在纸上写了一些字,然后将符咒放到烛灯里燃烧了起来。
见三人一鸟都注视着她,玖薇解释:“我不会法力,他们才留给我这个符咒,不需要法力,只要燃烧,便能将消息递过去。”
傅潭说随手拈起一张符咒细细端详,上面的符咒繁琐而神秘。这种符纸,他曾经见过。
他指尖摩挲着,回想起一些幼时的记忆。
是在鬼女府,再寻常不过的一日,母亲整理她的书阁,打扫出一堆没用的东西。
小傅潭说坐在沉重的木头箱子上,小短腿都够不到地。他摸着那一大堆没用的符咒,奶声奶气问娘亲:“阿娘,这些怎么都不要了呀?”
母亲的属下元英姨姨大步走过来,孔武有力将小傅潭说提溜起来,挪到一边,然后猛地抱起沉重的木箱,语气不善:“怎么谁的东西都还留着。”
她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将那箱符咒搬出去扔了,临走前还不忘啐一口:“真是晦气。”
小傅潭说:?
时间太久,他忘记了母亲的表情,只记得母亲极轻地叹了口气:“不用的东西,就不要了。”
傅潭说从回忆里抽出思绪,眸光复杂。所以,现在他才知道,母亲丢掉的那些,原来是屠罗刹的东西。
“他们不会再来了。”傅潭说看着烛火里燃烧殆尽的灰烬,抬眸对上洛与书的视线。洛与书冲他点点头,和之前预料的一样。
玖薇不明白:“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傅潭说看向她,“对他们来说,你已经是个弃子了。”
傅潭说不再废话,转向洛与止:“麻烦监正大人带她出宫,先安置在司天监,待我等得到掌门首肯,即刻将公主带回蓬丘。”
“你们为什么要带我出宫?”玖薇紧紧拽着被子,指节都泛了白,“我不明白,你们什么意思,弃子?弃子又是什么意思?”
傅潭说极轻地笑了声,都不想再开口重复:“你是皇族的公主,也是蓬丘仙君的义妹,你犯了禁忌,仙门如何处置你?皇族要不要保你,幼清仙君又要不要保你?”
“还有,你所豢养的蠺母,是妖域的圣物,你倒卖的妖宠,是妖域的子民。”
“他们借你这颗棋子,便可搅动人,妖,仙门三边的关系。现在你出了事,才是他们乐意看到的,说不定,还有他们在背后推波助澜,怎么可能还会回来管你。”
这一番话宛如棒槌敲在头顶,让玖薇愣在当场,大脑直接死机。
怎么,怎么每个字都认识,连在一起,她就听不明白了呢?
所以,她以为他们好心帮她,其实,早就是他们做的局?
“不可以,你们不可以带走殿下。”玖薇的大宫女双臂张开,护在她身前,纵然战战兢兢,但仍是倔强仰着脸,“你们不能带走殿下,殿下,不能出宫。殿下一走,我们都得死。”
闻人戮休声线尖锐:“你什么意思?”
然而,殿外传来纷杂的脚步声,夹杂着兵器在石板路上拖动的声音,乒乒乓乓,来势汹汹。
洛与止先行起身,出殿探视。
寝殿外,密密麻麻,皆是身披重甲的御林军,已然将偌大的寝殿围了个水泄不通。
然而,最让人震惊的,还是被御林军包围在中间的金黄色轿辇。
一身龙袍的老人胡须已经花白,视线锐利,双目却已经略有些浑浊,不复年轻时的清亮。他盯着立于寝殿门口的洛与止,笑了声:“监正夜半出现在朕小女的寝殿,恐怕是不妥吧。”
洛与止看他的架势,料想他应是已经知晓玖薇这里发生的事情,遂道:“有劳陛下亲临,公主殿下受邪崇冲撞,司天监不过是按例办事,请公主移步司天监,为公主驱魔辟邪罢了。”
“是么。”皇帝老儿依旧是笑呵呵的,语气却不容置喙,“吾儿金枝玉叶,怎可与寻常人一般移步司天监,司天监若有心诊治,不若入宫来,怎么样?”
这话说得很明白了,洛与止眉间沉了下来:“陛下的意思是,司天监不能带公主殿下出宫?”
“是。”皇帝强硬道,“朕不许任何人,将朕的九儿带走。任何人,莫说是你,就算是仙君亲自来了,也不行。”
闻人戮休透过窗户,瞧到了外面的盛况,吓了一跳:“这大半夜的,皇帝怎么来了?还带了这么多人?”
傅潭说摸了摸闻人戮休的小鸟脑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咯。”
闻人戮休:?
“不能与皇帝动手,看来我们今日,是没办法带走公主了。”洛与书略一思忖,“罢了,先离开这里,出去再商议。”
皇帝既然出了面,这事情就不是洛与书和傅潭说二人可以抉择的了。
何况皇帝还带了那么多御林军,明显不想放人。他们虽然只有三个人一只妖,但对付御林军一人便是绰绰有余。不是打不过,而是不能打。
事关人界与仙门,他们必须要请示掌门,就算掌门不会亲自来,也得派一个德高望重的长老或仙君来处理。
都不用商量,二人很快做出抉择,前面被御林军包围,翻窗自后殿逃逸。洛与止受到弟弟信号,先行示弱,退出了玖薇寝宫。
玖薇仍然坐在榻上,裹着被子,止不住的发冷。外面的动静她都听见了,眼泪顺着两腮,止不住地流。
父皇虽然疼爱自己,但那都是看在仙君的面子上,玖薇一直以为,父皇在乎的是自己“仙君义妹”的名义,而并不是真的在乎自己这个女儿。
直到今天,她听见他的父皇,带着那么多御林军,不惜与仙门中人对上,只为说那一句:“朕的女儿,谁也不能带走。”
玖薇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总之眼泪就像开了闸的洪水,波涛汹涌。
洛与止他们一走,御林军们也收起了兵器,皇帝在大伴的搀扶下踏进玖薇的寝宫,步履阑珊却急切地快步走来,玖薇看到他的眼里,闪烁着异样的光。
玖薇来不及细想,甚至来不及行礼,感念父皇的袒护,就被一把攥住了手腕。
“朕就知道,你整日与那些个仙君厮混,怎么可能没几分本事。”皇帝狞笑,“朕的不孝女,你藏得真是严严实实,长生不老这等好事,怎么从不与父皇分享?”
玖薇脸色煞白,手腕被大力攥住,几乎折断。
她不可置信看着他的父皇,他像是变了一个人一般,浑浊的眼里燃烧起狂热的光。
第49章 可是蓬丘没有严令禁止师徒……
回去的路上, 傅潭说闷闷不乐。
“洛与书。”傅潭说小声道,“我们,是不是把事情办砸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一步步查到现在, 事情终于有了眉目,终于看到了结束的曙光。
傅潭说自以为足够聪明, 找到了罪魁祸首,就在这即将捉拿归案之际,谁知对手竟然先他们一步留了后手。
他们早就向皇帝透露了玖薇在寻求长生不老的秘方, 而皇帝一是不信, 二是自己能力有限, 追查不清, 索性留下眼线。
待他们一伙人好不容易查到玖薇那里,皇帝得到消息,便确定了确有其事, 他的好女儿确实在背着他做一些不可见人的勾当。
此时出面, 拦下几人, 坐收渔翁之利。
皇帝知晓了长生之事,怎么可能放过这大好的机会,他们再想带玖薇出来,就难了。
离间仙门与人皇的关系,加剧双方不信任, 趁机搅事。这就是他们的计划吧。
洛与书侧首, 目光看向他。傅潭说不高兴地太明显,眉眼下垂,那两颗总是出来凉快的犬齿老老实实在嘴巴里面藏着, 他的情绪全都写在了脸上。
“没有。”洛与书抬手,在傅潭说脑门上不轻不重赏了个脑瓜崩,“你已经做的可以了。”
傅潭说脑门被敲,横眉竖目要发怒,然而听完洛与书后半截话,眉毛不自觉就扬了起来:“你真的觉得我做的很好了?”
洛与书点点头,如实道:“比我想象的要……聪明。”
从觉察闻人戮休不对劲,到觉察九公主不对劲,傅潭说还是有几分脑子的。
不得不承认,傅潭说认真起来,还是有些出乎洛与书意料的。
傅潭说嘴角立马翘了起来。
他方想问洛与书是不是骗他,转念一想,洛与书实在没有骗他的必要。
他若是做的不好,洛与书想骂便骂了,肯定不会夸他。
毕竟在整个重安宫,对所有弟子来说,能得到洛与书的称赞,确实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我倒是没什么,那你怎么办。”傅潭说难得替洛与书着想,“掌门不会怪你吧?”
洛与书沉默地看着他。
他是会转移压力的。
被洛与书注视着,傅潭说尴尬地移开视线。洛与书宽慰他,他转头又把压力传给洛与书了,实在是不太礼貌。
傅潭说不再多嘴,二人在诡异的沉默里,回了客栈。
客栈里灯火通明,双双未曾跟随傅潭说他们进宫,留在客栈里,但也没有睡着。闻人戮休早就飞回来,正与双双讲述晚上发生的事。
而他与傅潭说很默契地,都对今晚密室内坦诚的事闭口不提。
在双双视角看来,几个人如往常一般,并没有什么不同。
见几人安然无虞回来,双双迎上来:“师兄,鸣玉,你们回来了。”
她摊开手心,手心里静静躺着一颗圆润的褐色留影珠:“赵师兄和楚师兄方才递了消息过来,他们那边进展顺利,找到了刺杀宋家家主的凶手。”
“找到了?”
“但还没有抓到。”她捏着那颗留影珠,“所有被残害的弟子神魂俱碎,但赵师兄他们找到了另一个弟子的尸体,他死于溺水,而并非阴阳煞,所幸神魄还完整。赵师兄便搜了他的魂。”
留影珠里便是他残存的记忆。
他站在边角上,虽然视线不清晰,但仍能看见最前方带队的宁嘉师兄。
黑色的人影向他们靠近,所有的弟子都紧张起来,但唯有宁嘉师兄,紧绷的肩胛却放松下来。
傅潭说凝眉,他们之前就揣测,宁嘉师兄一行人全军覆没,不是有叛徒,就是熟人作案。
眼下看来是后者,宁嘉师兄,早就认识凶手。
待完整的身形映入此人眼帘,傅潭说瞳仁瞪大,双双看第一遍留影珠的时候已经震惊过一次,她指着那黑衣人腰间的大刀:“鸣玉,是他,是他啊!”
怎么哪里都有这个人。
洛与书蹙眉:“你们认识?”
“他便是和九公主来往的那个刀客。”傅潭说冲他眨眨眼,“我还怀疑,他也许就是多年前在钟灵山袭击我的那个人。”
多年前,钟灵山,袭击。
洛与书一怔,也就是说,是……黎芜仙君那位首徒?
可惜视角是这弟子所闻,不是宁嘉师兄亲历,因此几人并不能看到事情的全貌,只有零零散散的一些旧忆。
唯有遭遇袭击那一日,众人随着此弟子的视角,终于得以窥见那黑衣刀客的全貌。
他混入内部,突然偷袭,宁嘉师兄对他没有防备,始料不及,场面一片混乱。
傅潭说盯着宁嘉师兄的嘴巴张张合合,急道:“谁会读唇语,宁嘉说什么呢?”
“我会。”闻人戮休开口,他仔细观察两个人激烈的言辞,皱了眉,“他好像说的是,宋家,是不是你,下的手。”
“然后这个黑衣服的人回答,宋杰不该死吗,你觉得,我不该杀了宋杰吗。”
“我今天这般,不都是拜他所赐吗。”
留影珠里,刀客的刀尖指向宁嘉。
“然后这个白衣服的说,宋家对不住你,蓬丘也对不住你,你受苦了。兄弟一场,如果你想要我的命,那就亲自来取吧。”
继而视野一片混乱,想是两方打了起来。
闻人戮休像个没有感情的翻译机器,语调平平,他读完,疑惑道:“宋杰是谁啊?”
“是宋家家主。”双双咬了咬唇,“现在还重伤昏迷不醒,宋家乱成一团了。”
“啊?”闻人戮休讶异,“什么仇什么怨哪?”
最后的画面,是视角主人重伤,慌乱逃窜,然后坠入深潭,溺毙。他这辈子的记忆就此结束了。
如果方才傅潭说说那刀客可能是黎芜仙君的首徒潺宿,洛与书还存有疑虑,那看完留影珠里的景象,洛与书基本上可以确定了。
如果他不是潺宿,他便不会这般怨恨宋家。
黎芜仙君的事情太过久远,傅潭说他们四个人拼拼凑凑,才勉强凑出来一个事情的大体轮廓,可其中种种内情,并不真正清楚。
现在看着洛与书的样子,像是知道些什么。
“当年到底怎 么一回事?”傅潭说凑过来,“黎芜仙君到底犯了什么错,才会搬出蓬丘?她那个弟子怎么就成现在这个样子了?与宋家又有什么关系?”
洛与书薄唇紧抿,傅潭说知道他的品行,绝不会做背后八卦嚼舌根这种事。
遂傅潭说咳一声,一番深明大义:“小师侄,不是师叔说你,现在可不是我们八卦的时候,宋家和皇城接连两桩案子都与他有关系,你既然知晓他什么身份什么来历,自然应该告诉我们,说不定于我们查案有利,自然不能错过。”
双双惊愕地看着傅潭说一本正经瞎扯,分明是他自己好奇,现在扯上公事,让洛师兄拒绝都没有办法理直气壮了。
“长辈的事情,我不便随意置喙。”洛与书余光捕捉到闻人戮休,找了个好借口,“何况现在有外人在场,更不便言说蓬丘私密。”
傅潭说视线转向闻人戮休,抬起两只手,在闻人戮休惊恐的眼神中,堵上了他的两只耳朵。
“好了,现在他就听不到了。”
闻人戮休:?
洛与书:?
“对,这厮还会读唇语。”傅潭说使了个眼色,双双立马过来,伸出两只爪子,捂住了闻人戮休的眼睛。
“好了洛师兄,现在您可以放心说了。”
闻人戮休:???
不是,鸟妖就没有人权的吗?这个事他是非听不可吗?!
闻人戮休愤愤从二人手底下挣脱出来:“我走还不行吗。”
言罢,他化成一只紫雀,扑闪着翅膀,愤愤飞走了。
此时屋内只剩下了三人。
洛与书无奈地摁了摁眉心。
傅潭说伸了伸脑袋,压低声音,问出那句困扰他许久的问题:“所以,黎芜仙君和她那首徒,真的有私情?”
什么事情能让他一介天之骄子,在蓬丘从此查无此人,甚至连累了师尊黎芜仙君,让黎芜仙君搬出蓬丘,从此只收女弟子避嫌……欺师灭祖般的大罪也不过如此了。
双双也凑过来,四只眼睛眼巴巴地盯着洛与书。
沉默良久,洛与书才点头:“是。”
“宋家家主宋杰,便是当年揭露此事的人。”洛与书眼睫微垂,“他恋慕黎芜仙君许久,几番求娶无果,后来知晓此事,几近疯狂将此事揭露出来,闹得人尽皆知。”
傅潭说与双双,脑子好像被人敲了一棒槌,嗡嗡作响。虽然早有预料,但是听到这等劲爆的消息,还是足以令人瞠目结舌,震惊当场。
傅潭说眼前浮现黎芜仙君英武的脸,实在没有办法将她和那邋遢的刀客联系到一起。
潺宿倾慕她就算了,她堂堂仙君什么人没见过,怎么还能跟徒弟有私情呢?
双双不解,疑道:“可是师兄,蓬丘并没有严令禁止师徒不可结为道侣,之前有位长青长老,他的道侣不就是他的女弟子么?”
洛与书微微颔首:“是,寻常师徒,蓬丘并没有严禁,但是,唯独五宫之内,仙尊亲传,绝对是万万不可。”
“这是为什么?”
洛与书默了默,事情是蓬丘的机密,但眼前二人,一人是掌门千金,一人又是自家师尊眼珠子,早晚都会知晓。他便不再隐瞒,缓缓开口:“因为仙君的继承仪式。”
“每一任仙君,都要担得起三界至尊的名声,和守护问君山封印的责任。诸位仙君半步成仙,实力可算为仙门最强,可仙君之位更迭交替,半步成仙的天才却百年难遇,更何况,一出就出五个呢。”
傅潭说一点就透,若有所思:“所以,就有了继承仪式?”
“是。”洛与书缓缓点头,“仙君们通天的修为,一般源于自己天赋与修炼,另一半,便来自于前一任仙君,代代师承,蓬丘五尊,便可永盛不衰。”
“所以,仙君选择继承人,只可为师生,不可为父母儿女,更不能为道侣夫妻。”
双双惊叹:“原来其中竟有这样的门道。”
“潺宿天赋异禀,是黎芜仙君最得意的弟子,如果……如果没有那些事情,他现在便是名正言顺的仙尊继承人。”
只是,可惜了。
双双惋惜不已,频频叹气,饶是傅潭说也不禁为其哀叹一声可惜。
几人一晚上这般折腾,还未休息,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洛与书接到掌门的消息:“幼清仙君将亲自前往皇城。”
双双踮起脚:“幼清前辈来了,我们是不是要迎一下?”
话音刚落,洛与书又接到了第二个消息,是幼清仙君的弟子徐应肖:“洛师兄,大事不妙,师尊先我们一步,已经进宫了。”
众人:……
仙君就是仙君,完全不用顾及小辈,一点招呼不需要打,入皇城第一件事直接进宫,足以看出他对那位义妹有多看重了。
幼清仙君不在,另一个弟子徐应肖顺着找来了。他是幼清仙君座下的弟子,一年中有半年时间留在蓬丘修炼,半年时间随师尊游历,因而平日里,傅潭说几人并不怎么见得到他,也不算特别熟。
他肤色较白,浓眉大眼,先行与洛与书赔罪:“是我不是,拦不住师尊,师尊一去,我便立马寻你们来了,想来这个时刻,师尊已经在宫里了。”
昨晚他们险些与皇帝兵戎相见,皇宫内的情况并不乐观。
徐应肖气喘吁吁,灌了好几杯茶水:“事情我们已经听掌门说了,皇帝不放人,必然是贪图那长生之法。而九公主这番邪术若是引得皇帝效仿,恐天下大乱,人间不得安宁。”
现在取妖丹,日后便会在屠罗刹那群邪修的教唆挑拨下剖人心,甚至于屠修士,无所不尽其用。
蓬丘太祖为何与朝廷合力设立司天监,防的就是人间与仙门离心,遭殃的是黎民百姓。
道理大家都懂,可怎么解决才是重中之重。
洛与书面不改色:“掌门何意?”
徐应肖咽下一口气,以手为刃,放于颈边抹了下脖子:“九公主怕是留不得,只能这般处置。”
傅潭说眸光动了一下,掌门虽平日里对他们慈祥,可处理起这些事情并不手软,说啥就要杀了。
双双捂着嘴惊呼:“幼清仙君能同意么?”
“不同意也得同意。”徐应肖眉眼凝重,“师尊那么疼她,她却还不知足,犯下如此大错。师尊贵为仙君,自然知晓大局为重。”
“何况她一介凡人,早些去投胎转世,下一辈子,还是我们师尊的好妹妹。希望她好自为之,不要不识抬举了。”
徐应肖话里充斥着对那位公主的不满,想来是积怨已久。
确实,玖薇恃宠而骄,那样被宠坏了的性格,除了幼清仙君,恐怕没人觉得她可爱。尤其是幼清仙君座下这些弟子,恐也是深受其害久矣。
他看向洛与书一行人,举起手中的腰牌,一行金色的字迹自腰牌上飘落,浮现在众人面前。那是掌门的亲笔。
他冲洛与书一笑:“届时,若师尊狠不下心来,为防止误事,恐怕还要请师兄代劳了。”
洛与书面不改色,傅潭说却是没管理好表情,他伸手拍散浮在空中的那一行金色字迹,嗤笑一声:“哪有这样的好事,好人你当了,锅却叫我们背了?”
幼清仙君若是迁怒,这仇会落到谁身上?自然是动手的人身上。
徐应肖耸耸肩,脸上堆着笑:“我怎会做如此缺德事,还不都是掌门的意思。”
傅潭说翻个白眼,还想与他吵,被洛与书拦了下来。他指尖拂过傅潭说手背,安抚地拍了拍,叫他不要生气,傅潭说也不知怎的霎时间没了脾气,只听洛与书温声道:“掌门的意思,洛某知晓。”
徐应肖笑笑,几人商定好,即刻赶往皇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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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
罩着面具的高大男人蓦然出现在玖薇寝殿内,他背着手,步步走近:“怎么,不是你烧了符纸,邀请我过来的么?”
玖薇震惊:“你,你也是屠罗刹,上次,他……”
上次是潺宿。
“他有事情暂且抽不开身,我便替他来了。”澹台无寂微微俯身,俯视只穿了一身里衣,狼狈不堪的玖薇。
“瞧瞧,才几日,威风凛凛的九公主,就把自己搞成了这个样子么?”
玖薇缩在床角,无助地抱膝,喃喃自语:“我义兄会来的,他会来救我的,他不会不管我,不会的……”
“义兄?那位蓬丘的仙君?”澹台无寂嗤笑一声,坐在了玖薇的床沿上,“你怎么还指望他,你勾结魔修,偷食妖丹,修习邪术,你怎么还有脸去见那位仙君?”
“他是你的义兄,可也是蓬丘最公正无私深明大义的仙君,你犯下如此大错,他如何偏袒你?何况,只是义兄而已,你们并无血缘关系,你怎么就天真地以为,他会为了你一个凡间的公主,违反仙门的戒律?”
一声声一句句,都是玖薇最害怕最担心的问题,澹台无寂轻描淡写,玖薇一颗脆弱的心脏已经被刀凿得鲜血淋漓,千疮百孔。
玖薇死死攥着掌心,指甲嵌进肉里,勾勒出淡淡的血丝。
而澹台无寂,偏偏还凑近她的耳边,说下最狠毒的话语。
“你知道,按照仙门与司天监的戒律,你的罪行,要受到怎样的处罚么?”
他轻轻开口。
“凌迟处死,投下罪极渊,你将魂飞魄散,再无来世。”
玖薇眼珠已经凝滞住,死死瞪着,精神临近崩溃边缘。
“所以说,继续和我们合作呀。”澹台无寂轻笑一声,循循善诱,“你最渴望的长生,被世人知晓又如何,被你父皇知道又如何,想想你孤身一人的艰难,若是有你父皇帮助,要什么有什么,岂不是容易太多。”
“你们,你们坑害我,利用我,是我受了蒙骗,才搞成现在这个样子。”玖薇瞪着他,双目通红,“你们不过是利用我!”
“是,那又怎么样,你不是也在利用我们吗。”澹台无寂坦坦荡荡,“千年蠺母谁借给你的,你却搞丢了,薛罗是谁的人,为你鞠躬尽瘁,杀人放火,做得还不够多?”
“你想要长生,我们不是按照你的要求,一直在帮你么?”澹台无寂无辜摊手,“现在东窗事发被发现了,你倒怪起我们来了?”
“公主陛下,做人也是要讲良心的呀。”
玖薇气势已经弱了下来,她心意在动摇,眸光飘忽不定:“我已、我已铸下大错,若执意……执意妄为,义兄、义兄不会原谅我……”
“怕什么。”澹台无寂胜券在握,“不用担心,我们早就有办法,让他再也、再也不舍得怪罪你的。”
他勾唇一笑,最后一张底牌,也是时候拿出来了。
第50章 哥哥再也不会丢下你了
徐真清踏上长长的台阶, 一身白袍随风飞扬。
或许是因为继位时还很年轻,他的模样和年纪与他响当当的名号并不相符。
神清骨秀,一双眸子掩在眼皮之下, 并不抬眼看人时,天然带一股温顺。这模样无关其他, 完全是打娘胎里长出来的,瞧着这么一张脸, 让人自然而然就联想到他的父母,必然也是忠厚老实之人。
年纪在五位仙尊里也算是最小的,但并不妨碍他气势逼人, 眉眼冷淡威严, 自带一股气场。
这气场如黎芜仙君, 玉衡仙君一样, 不需要刻意,在那个位置上待久了,自然便形成了这样一般气场。
脱离仙君的名号, 单看徐真清这人, 更像是师门里, 特立独行的小师弟。寡言少语,天生温良,也极有个性。
一路寂静。他是九公主宫里的常客,不需要人带路,亦没有人胆敢阻拦。
不知是不是玖薇犯了错的缘故, 今日这宫里略显冷清了些。
徐真清担心她, 加快了脚步。
寝殿大门一推便开了,没有燃灯,门窗紧闭, 室内光线昏暗。
此时被他推开门,大片光源照进来,清晰可见空气里悬浮的灰尘。一片寂静的茫白里,玖薇独自坐在地毯上,双臂环着膝,将自己蜷缩起来。
“哥哥。”她好像等了他许久许久,等到双臂麻木,声音都沙哑了,“哥哥,你终于来看我了。”
徐真清喉结上下滚动,一时站在原地没有动。
即便她已经二十岁,在徐真清眼里,她还是那个小小的,没有长大的妹妹。
玖薇起身,跌跌撞撞跑来,跪在他的膝前,两只手牵着他的衣袍,仰脸看他:“哥哥,你是来杀我的么?”
徐真清以为,她会惶恐地哀求,天真地道歉,像往常一样,娇滴滴地撒娇。不曾想,她却上来便将他此行的目的点了出来。
他蹲下身,温柔地擦去玖薇脸上的泪珠:“哥哥不杀你,哥哥带你走,躲到一个没人地方,有哥哥在,谁也不会动你。”
玖薇垂眸,眼底眸光闪烁。徐真清的意思,就算能保她不死,不也是要囚禁起来,再也不能露面见人么?
失去自由的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她又不是非要围着他转的。
玖薇习惯在他面前撒娇装乖,她知道他吃这一套。而徐真清也应该知道,她胆大包天,与魔修妖邪勾结到了一起,怎么可能如她表演出来的这般天真。
“哥哥,我求过你,我不想老去,不想死掉……我只是想活着,和哥哥一样。”她抬起脸,直视徐真清。
从前只觉得,她这位仙君义兄,高高在上,冷淡疏离,深不可测。她永远仰视他,崇敬他,膜拜他,只可远观,不可亵玩,她每一次和他相处都那么小心翼翼,生怕玷污了一丝他的高洁。
然而现在再看他,便觉得,脱去仙君的光环,他与寻常人也没有两样。
因为玖薇在他眼里,看到了他对自己的挂牵和怜悯。堂堂仙君,也没逃得了七情六欲。
他是真的疼爱“妹妹”。
如果说他无法斩断七情六欲,无法做到心无挂牵,成不了仙,那必然是因为世界上还有这么一个“妹妹”。
“我做错了吗,哥哥。”她瞪大的双眸里盛满真诚,“我不想生老病死,投胎转世,哥哥说每一次都能找到我,可是,小薇每一次都记不起哥哥。”
她的额头贴在徐真清膝盖上,隔着柔软的衣料,可以感受到温暖的体温。
看吧,仙人也是有温度的。
她闭上眼睛,亲昵地蹭了蹭:“我不想忘记哥哥,我只是想和哥哥,永远在一起。”
徐真清颤抖的指尖落在玖薇头上,顺着柔顺的发丝向下抚摸。
“小薇。”他温和地唤她,“哥哥也不想,每一世都送你走的。可是……”
可是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长生不老的法子。就算是神仙,也一样要归于消亡。
“可是哥哥,如果你真的要顺应天命与自然,你就不该来找我。”玖薇猛地坐起来,直直盯着徐真清,眼眸里充斥着不甘,“你就不该来找我,也不要认我做义妹,你就该让我像个普通凡人一般,生老病死,再也与你没有半分关系。”
她苦笑一声:“可你偏要来认我。”
“你让我投胎转世,却又让我做你妹妹,你凭什么!”
徐真清不曾想她突然发难,竟被她发疯的气势逼的倒退一步,瞳仁震动。
“失望了吗,哥哥,你的小薇一定不会这般不知好歹吧,你的妹妹那么听话,一定不像我这样顶撞你吧?”
“因为她是个傻子,她只知道乖乖听你的话,傻傻等着你,我和她不一样的。”
玖薇大笑起来,踉跄着后退,装若疯癫。
“可是如果我还存有前世的记忆,你就不会被蒙骗这么久,错把仇敌做恩人了。”
“如果我还存有前世的记忆,如果我还记得,我一定会告诉你,哥哥,我是怎么死的。”
“你说什么?!”徐真清大步上前,一把攥住玖薇的肩胛,逼视她,“你说什么?小薇,小薇是怎么死的?小薇不是生病去世的?”
玖薇的妆容早就哭花了,黏在脸上,黑的红的,一块块的,丑的要命。
她嘴巴紧紧抿在一起,泪眼朦胧,却强忍着没有哭出声。
她委屈地看着徐真清,好似受了莫大的委屈,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瞬间鼻涕冒了泡,她跌坐在地上,含着哭腔:“哥哥,你为什么不来救我。”
或许先前还有几分演几分假意,但是此刻,玖薇是真的,与百年前那个可怜的自己共情了。
她攥着徐真清的袖子,呜呜咽咽。
“哥哥,你为什么,不替我报仇啊。”
徐真清薄唇紧抿,心已经乱了。玖薇为什么这么说,当年,幼薇真的不是病死的?
他指节发白,玖薇被他大掌攥得肩膀生疼:“你都知道些什么?你想起来了什么?”
“徐仙君。”澹台无寂掀开珠帘,自玖薇闺房里缓步走出,笑着与徐真清打招呼,“别来无恙啊。”
徐真清立即将玖薇拉到身后,护在她身前:“魔修?”
他轻轻抬手,巨大的威压便直奔澹台无寂而去,直接将人掀退数米。
澹台无寂稳住身形,不愧是仙君,都不需要出剑,单单一只手便能叫自己无力反抗,他揉了揉胸口,笑道:“仙君不是问九公主如何知晓前世的事情,我便亲自来为仙君解惑。”
徐真清岂能被他所惑,冷哼一声:“一介魔修也敢大放厥词。”
他杀意渐浓,澹台无寂被杀意笼罩着,快要窒息,快速道:“仙君为何不看过之后再做定夺。”
“反正我也不是仙君的对手,届时仙君再杀我也不迟。”
面具之下,他眸子黑亮地惊人:“难道仙君就不想知道,当年自己的亲妹妹,到底是何人所杀?”
徐真清瞳孔紧缩。
被杀,妹妹是,他杀?
他掌心收紧,眸色一片冰凉:“你又如何知晓?本尊凭什么相信你?”
“仙君可不知道,我们为了找到这么一个人,有多不容易。”他施以咒法,厉鬼应召而来。
这是一只成年厉鬼,面容凹陷,双目只剩下了眼白,手脚皆已萎缩,形如枯槁。
没有人认识他,除了,徐真清。
徐真清愕然地看着眼前这厉鬼,他成为仙君几百年,关于他在人间生活的那十几年,他都已经记忆模糊了。而眼前这个厉鬼,如此面熟,他还是在记忆的角落里找到这个人的身份。
哑巴。
瞧徐真清的神情,澹台无寂唇角勾起一抹了然地笑意:“徐家村那么多人,我们唯找到他一个知情且活着的,由我们尊主亲自炼成走尸厉鬼,就是为了今日,让仙君知晓当年真相。”
并非自己堕入鬼道,而是在活着的时候,活活被人炼成厉鬼的,其中的痛苦,可想而知。
他做了个请的手势:“真相究竟如何,仙君一探便知。”
徐真清一步步走向王哑巴,哑巴当年年纪比他要小,原本有个大名,不叫哑巴,但是他不会说话,别人问他叫什么,他也说不上来,自此人人都唤他哑巴了。
搜魂之术便捷却极为痛苦,稍有不慎,便使人神魂俱裂,徐真清自做弟子起,便厌恶此术。成为仙君之后,心怀苍生,更不屑于此道,严禁门内人修习这种东西。
然而今日,澹台无寂要他以搜魂之术,搜寻这厉鬼旧日记忆。
徐真清抬手,掌心贴近厉鬼额头:“你愿意经此痛苦,将当年之事呈现于我?”
成为厉鬼这么多年,他早就失去了人的意识,然而此刻面对徐真清,两行血泪自他白瞳仁里缓缓流下,好像在说,我愿意。
真气自掌心倾泻而出,瞬间将厉鬼笼罩,徐真清一缕神识强势钻进他的额脑,饶是厉鬼,也忍不住发出阵阵凄厉的哀鸣。
厉鬼的记忆,一下子将人拉入几百年前,那个平平无奇的徐家村。那是徐真清和妹妹徐幼薇出生的家乡。
当日徐真清被蓬丘看中,上山修行。全村都是高兴的,他们以为村子里终于能出个仙人,庇护他们,给他们撑腰。
徐真清脸上并没有喜悦,他认真问那仙使:“我有一妹妹,尚且年幼,我可否能带她一同走?”
听到他这个灵根优异的小天才有个妹妹,仙使是高兴的,然而来来回回测了三遍,都没能测出,他妹妹徐幼薇有什么灵根。
是凡胎□□啊。
仙使有些失望,也罢,也没有这样好的事,一家出两个灵根。
“抱歉。”仙使歉意地摇摇头,“她不行。”
徐真清攥紧掌心,他不愿放弃修仙,这是他们兄妹翻身改命的大好机会。可是若要让他丢下年幼的妹妹……
“阿清,你放心去吧。”
村长家的婶娘将幼薇抱在怀里:“你的妹妹,我们替你看着。”
“是啊,我们替你看着。”村民们纷纷应和,“徐家村出一个仙人不容易,阿清,你可不要放弃。”
年幼的幼薇瞪着大大的眼睛,纵然不舍,也忍着泪花,极懂事地与哥哥道:“哥哥不要担心,幼薇会听话的,哥哥。”
她小小的手拉着他的手指:“哥哥,你要成为最厉害的仙君,小薇等哥哥回来。”
徐真清走了,带着妹妹的祝福,和全村人的祈愿。
一开始,村里将徐真清当未来的靠山,对他妹妹照顾有加,自然不敢怠慢。
可是一年,两年无事,后来五年,十年的时候,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盛况没有如预料地发生,村里闲言碎语便多了起来。
徐幼薇从不及人小腿高的女童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她与玖薇样貌是一模一样的,只是玖薇养尊处优,浑身透着贵气,而徐幼薇乡野间长大,瘦弱而脸色蜡黄。
这几年,天降灾厄,久旱少雨,靠天吃饭的村民日子便难过起来。
往日的崇拜都变成嘲讽。当日他们对于徐真清得道成仙抱了多大的期盼,现在久旱无雨民不聊生,对徐真清就有多埋怨。
徐真清不是去修仙了吗?这么多年,也该出人头地了吧?
村子里已经困苦成这样了,那个没良心的徐真清,怎么不回来看看大家?帮大家过上好日子呢?真就想眼睁睁看着,大家伙揭不开锅,活活饿死吗?
是忘恩负义,还是说,他根本就没闯出些什么名堂呢?
徐幼薇不敢出门,她一出门,就要面对旁人的白眼和流言蜚语。只是,早晚有出门的时候,她避不过,撞上也便撞上了。
“徐幼薇,你哥哥不是成仙了吗,你让他下一场雨啊。”
“是啊,徐幼薇,我们旱成这样,再不下雨,颗粒无收,我们都要饿死了。”
“徐幼薇,你哥哥呢?”
“你哥哥不是很厉害吗?”
徐幼薇无措地站在那里,明明是最最炎热的盛夏,她却无端感觉到一阵阴寒,从她的小腿席卷上背脊,激出一身冷汗。
“不是的……”
“哥哥他……”
对方显然不会听她解释,重重推了一把,嫌她挡道了。
“切,没用的废物,和你哥哥一样,都是没用的废物。”
玖薇被推了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上,烈日炙烤大地,遍地都是热腾腾的土腥气。
“说什么修仙去了,这么多年不回来,是不是早就死外边了!”
听了这话,徐幼薇呆滞的瞳仁猛的瞪大:“我哥哥没死,没死!你们胡说!”
她猛的扑上去,捶打说这话的人。那人烦不胜烦,一把将她掼到地上,抬手一巴掌甩过去的时候,瘦小的人影冲到她面前,替她挡了一巴掌。
是小哑巴。
小哑巴本就瘦小,挨了这一巴掌,直接被掀飞,咕噜噜滚到一边去了。
“晦气。”几人骂骂咧咧,却没有继续对哑巴痛下打手。
因为哑巴虽然是个不招人待见的哑巴,他娘却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孔武有力的泼妇,纵容哑巴一家也不怎么待见哑巴,但是要让那泼妇娘看见儿子被人揍得鼻青脸肿,咽不下这口气,怕是能提着菜刀骂到他们家里。
因而几人冲他吐了几口唾沫,骂了几句也就走了。
哑巴捂着脸从地上爬起来,就看见徐幼薇捂着脸,在呜呜地哭。
他不会说话,开口就是呜呜啊啊,只会绕着徐幼薇转圈。
徐幼薇抹抹眼泪,安慰自己。
“哥哥肯定不会死的,哥哥那么厉害,他一定能成为最厉害的仙人。”
哑巴挨着她坐下来,小鸡啄米般用力点头,表示非常认同她的说法。
徐幼薇被逗笑了。
她孤单太久了,所有人对她嫌恶至极,没有人陪她说话。现下终于有人愿意听了,却还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
“可是,可是,他为什么不回来看看我呀?”
徐幼薇捧着脏兮兮的脸,失魂落魄。
“他是不是,不喜欢幼薇了?是不是因为幼薇是个凡人,会给哥哥添麻的?”
没有人能回答她的问题,哑巴也不知道答案呀。
徐幼薇看了眼哑巴,长叹一口气。
“算啦,你又不会说话,我跟你一个哑巴说什么啊,走了走了。”
哑巴说不出话来,急的直跺脚。
他想告诉幼薇,他知道的,他明白幼薇的忧虑和担心的。
幼薇害怕因为自己身为凡人,遭到修仙的哥哥厌弃,就像是哑巴他自己一样,害怕因为不会说话,而被爹娘和周围的人嫌弃。
徐幼薇已经走远了,哑巴还愣在原地,脑袋无精打采地垂着,像是霜打过的茄子,蔫儿吧啦。
他看着徐幼薇走远的背影。
他们那么像,他们是一样的呀。
————
幼薇死的那一天,哑巴去过她家。
娘烙的发面饼,他只吃一半,省下一半,趁着夜色偷偷摸摸给徐幼薇送过去。
他不敢白天来,叫人看见,是要说闲话的,娘知道了,也会打他。
大家伙日子已经很难过了,徐幼薇一个孤女,怕是更艰难了。
送完饼,徐幼薇送他出门,与他道谢,还冲他笑。
哑巴乐滋滋地往回走。快到家的时候,又想起来兜里还有两块饴糖。是去他外祖家的时候,外婆给的,他一直没舍得吃,也就忘了这事。
直到今天,他见到徐幼薇。他又想起了那两块糖。
饼子又干又硬,若是有两块糖,她应该会很高兴的吧。
这么想着,他又立马掉头,返回徐幼薇家的方向。
然而,沿途看见破碎的空酒瓶时,他隐约有些不妙的预感。
加快的脚步,在迈进徐幼薇家破旧的院门时蓦然顿住。
他听见屋里姑娘的哀嚎和男人的打骂。
“臭婊子,装什么,哥几个亲眼看见哑巴从你家走出去,怎么,哑巴就行,我们几个就伺候不得?”
哑巴听出来,是村里整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那群赖皮,为首的叫徐陀,人高马大又黑又壮。
哑巴一时手脚发软几乎站不住身子。但是关键时刻,向来愚笨的他脑子还是灵光了一回,没有贸然冲进去,而是拔腿往村长家跑去。
他从来没有跑那么快过,两条腿像是抡起来了似的,肺里像是火在烧,因为缺氧脸色青紫。
撞开村长家房门,在一家人惊愕的眼神里,他又蹦又跳,呜呜哇哇,像个发疯的疯子。
村长不知道他要说什么,被他抓着手就往外跑。村长年近五十,一把老骨头险些散架,他从来不觉得瘦弱的哑巴能迸发出这么大的力量,一路拽着他连滚带爬进了徐幼薇家。
然而,小姑娘衣衫不整瘫倒在地上,额头凹陷,血肉模糊,灰黄的墙上还有血印子,红的白的,崩裂当场。
空气里混着令人作呕的酒气和浓重的血腥味,所有人都傻了眼。
哑巴大叫一声,跪地匍匐去摸小姑娘的呼吸,她像是破败的棉布娃娃,一动不动,早就没有气了。
哑巴呜呜大哭起来。
此番场景,不用问也知晓发生了什么,村长气的浑身发抖:“你们这群混账!”
“她自己撞死的!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徐陀酒已经醒了,他拢了拢散开的衣衫。
他平时就混账,今天若不是酒后看见哑巴从这死丫头房里走出来,她又有几分姿色,自己一时上头,平时也不太敢做这种事。
谁知道死丫头性子这么硬,当场撞死,脑浆都崩了出来。
徐陀有些后怕,但事已至此,怕也没用。
“你们,你们……”村长气的说不住话,一口气憋在胸口,涨得他脸色青紫。
“怎么,是想把我们绑了,送到官府去?”徐陀 这个时候冷静了下来,逼近一步,居高临下俯视着村长,“老东西,你必须帮我们。”
“她那个哥哥,十几年都没有回来,若是永远不回来就算了,如果他一旦回来,知道他的妹妹是这么死的,你以为,他只会杀掉我们几个吗?”
他吐了一口痰,恶狠狠道。
“我告诉你,整个村子都跑不了!所有人都跑不掉!他不会放过我,也不会放过你,你自己想想吧,到时候,大家一起死!一起死!”
村长踉踉跄跄,倒退几步,终是两腿一软,瘫在了地上。
他想起多年前兄妹俩相依为命讨生活时,阿清保护妹妹,那如狼般凶狠的眼神,他想起阿清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让村里好好照顾他妹妹。
妹妹就是他的命根。
徐真清是个狠人,无父无母那些年,为了讨生活,养活自己与妹妹,十一岁便随猎户进山打猎,十四岁落单遇孤狼,凭着一股狠劲,一把匕首割了狼的喉管,在全村人注目下将死狼拖了回来。
人人知他沉默寡言,却并不好惹。
说的没错,按照他的性子,如果有一日他真的回来,知道妹妹是被凌辱死的,不仅是那些作恶的人,怕是整个村子,都要给幼薇那丫头陪葬。
村长不是纵容那些恶人,可是他更要守护整个村子的名誉与周全。
良久,良久,他终于想清楚,缓缓抬起麻木而呆滞的眼珠,干枯的手指随意指了两个壮年男子:“走,跟我一块,把那丫头埋了。”
他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不想死,那今晚的事,谁也不许往外说。”
一卷草席,一口薄棺,一抔黄土,便了结了姑娘的此生。
所有人对此闭口不提,就好像村里从没有那么一对兄妹。
大的叫徐真清,早年就随仙人修行。小的叫徐幼薇,因为一场病,死在了某个仲夏的夜晚。
除了坟边那不会说话的哑巴,浑身沾满黄土,涕泗横流,扯着喉咙,哭的撕心裂肺。
后来,人间实在是干旱,村民不得已,举村搬迁。
房子没了,老屋没了,村落也没了。
再一转眼,便是数十年后,当年的村长已经是白发老翁,起不来床,那坟前也已经是青草绿黄草枯。
少年已经出落地身形挺拔,数十年,一步步从外门弟子,拜入仙君座下,不敢有放松半日歇息。
外门弟子,没资格提条件,后来进了内门,人微言轻,门内戒律森严,他亦没有资格,让蓬丘多收下一个没有灵根不能修炼的累赘。
唯有成为仙君的亲传弟子,那时,有仙君撑腰,一切都好说了。
拼了命成为亲传弟子的第三天,万事安置下来,他也终于有资格,在山上为身为凡人的妹妹,乞求一座小小的屋子。
他开口,向师尊请求了这个恩典。
师尊允了。
他欣喜若狂,一刻也等不得,当即重回故地,他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和妹妹住在一起,有余力照顾她,给她安稳的生活了。
然而此时他站在这里,面前再也没有笑意盈盈软软糯糯唤哥哥的姑娘,只剩下一抔黄土。
带他过去的妇人哭的泪湿了衣襟:“阿清啊,当年你妹妹患了时疫,正是天气干旱,举村搬迁的时候,大家都自顾不暇,都怪我,和你阿叔,忙的焦头烂额,实在分身乏术,没有照顾好幼薇,可怜我们姑娘,年纪轻轻,一场高热就……”
“我们想找你的呀,你跟随仙人而去,肯定有办法救幼薇,可是,可是我们村,只剩老弱病残,我们也不晓得怎么联系你啊,阿清……”
“阿清啊,要怪就怪阿婶吧,是阿婶没有看好她啊……”
年迈妇人的哭嚎一声声刺痛他的心。
怪谁呢?怪他自己啊。
他以为自己拼到亲传弟子的位置,就有能力把妹妹接去照顾了。他以为只要自己够努力,妹妹就会等他的。
可是妹妹是人啊,她那么小,那么脆弱,一场风寒,一场时疾,就能要了她的命啊。
少年跪在地上,没有出声。脑海里盘旋的,都是妹妹一声声,一句句几近泣血的话。
“哥哥,我会听话的,我会等你回来。”
“哥哥,你什么时候能回来看我……”
“哥哥,我又长大了一岁,你怎么不回来看看我呀……”
“幼薇。”他跪在地上,眼泪大颗掉进黄土里,“是哥哥错了。”
灵府震颤,浑身的真气从经脉中逃逸出来,四处乱窜。徐真清将神识从厉鬼体内收回,倒退几步,噗地一声喷出一口鲜血,跪倒在地上。
原来,妹妹是这么死的。
孤家寡女,无人撑腰,她独自生活那些年,原来是这么过来的。
临死前,也没能等来她心心念念的哥哥,她该有……多难过啊。
徐真清恨得要死。
他为什么受人蒙骗,他为什么不查清楚,他为什么,任由罪人逍遥法外,却没能给妹妹报仇?
他那么相信徐家村的村民,他们就是这般对待他妹妹的?连一句实话,都不肯告诉他。
大片血渍渲染了徐真清雪白的衣襟,他蓦然笑出了声。
鲜血染红他的牙齿,染红他的衣衫,一向冷静自持的仙君,百年不曾失态至此。
他笑的像个失心疯,玖薇都害了怕,出于关心,她还是小心翼翼,俯身去看呕血的徐真清:“兄长,你……”
玖薇的脸与幼薇的面孔重合在一起,徐真清慌乱将人抱进怀里,紧紧锁住。
他力气大的好像要把人揉进血肉,玖薇被他勒的喘不上气。
“小薇。”对不起。
有什么凉凉的液体灌进脖颈,玖薇下意识皮肤瑟缩。她听见耳畔,徐真清沙哑而颤抖的声音:
“哥哥再也不会丢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