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鹤惊寒,是您亲手杀死的啊……

    “小玉醒了。”

    沈双双第一个围上来, 急切道:“你还好吗?感觉怎么样了?”

    眼前一下子出现了好几张人脸,傅鸣玉缓慢地将人脸与姓名对上号。

    双双,楚轩河, 赵,赵秋辞……

    还有……

    他目光触及到几步之外的洛与书, 心头颤动。

    真是闹了个大乌龙,怪他太蠢, 若早发现洛与书与谢霜辞是两个人,或者早一点恢复记忆,也不至于与他纠缠那么长时间。

    坠马之后一直到他死, 所有的记忆都想起来了, 回望这些日子在洛与书面前的扭捏做派, 傅鸣玉直想死。

    是的, 让洛与书失望了,他还是傅鸣玉,不知道为什么, 姬月潭根本不想醒来, 一点动静没有。

    傅鸣玉扳住床沿, 艰难坐起身,先与他们道歉:“对不住诸位,这段时间,是傅某脑子不清醒,骗了你们……”

    见他虚弱至此, 洛与书下意识上前去扶他, 被双双几人抢先将人围住,只好顿住了动作,改为负手而立。

    他如一株文雅的竹, 挺直而淡漠。

    如今意识回笼,傅鸣玉不再是那十几岁时为谢霜辞拈酸吃醋的少年,而是活了二十余载,陪谢霜辞去世的傅家少爷,傅鸣玉找回了自己。

    他与几人客气行礼,道出缘由:“并非傅某为自己辩驳,初醒来时,我的记忆尚且停留在十几岁,还不懂事,闹了笑话,给诸位添麻烦了。”

    一片安静。

    楚赵沈三人看看他,又彼此对视,谁都没有说话。

    毕竟,这般“客气有礼文质彬彬”的傅鸣玉,还真是……从没见过啊!

    他身上蓦然就多了一种气质,一种稳重的儒雅的,仿佛读过很多书的那种莫名的气质。

    这样的傅鸣玉,属实是谁都没有见过的。

    “咳。”赵秋辞咳嗽一声,打破沉默,“你就是,小玉的前世?”

    傅鸣玉一怔,脸上有瞬时的落寞,又提起笑:“或许,应该,是的。”

    他娓娓道来:“傅某的母亲便是你们口中的鬼姬,可傅某长大成人数十载,只知温婉贤惠的傅家夫人,从不知什么鬼姬。”

    毕竟一家三口安安稳稳过日子,他顺利长大,父亲母亲也在慢慢变老,他们与寻常百姓,并没有什么不同。

    “直到后来,母亲收留辞霜仙君,傅某才知晓母亲与仙门有许些关系。”

    但是怎么也不会往那方面想,自己的母亲是蛇蝎心肠恶名在外的鬼姬。

    “那你后来,知晓自己的身世了么?”双双太好奇傅潭说的前世了。

    “知道了。”傅鸣玉脸上的笑淡了下来,“直到,谢辞霜要重新回蓬丘,去送死,我才知道母亲的身份。”

    才知道他这数十年的人生,不过母亲费心思为父亲编织的一场梦,一场水中月,镜中花。

    父亲会老去,会死去,母亲不老不死,却甘愿为了父亲留在人间,甘愿成为傅家夫人,为他生儿育女,打理家业,陪他生老病死,走过这短暂又漫长的人生。

    因为鬼姬的小孩血脉特殊,半人半鬼,极易失控败露,母亲只好抽取那孩子的一魂一魄,捏造出一个乖巧听话的人类小孩来。他会慢慢长大,会慢慢老去,和他父亲一样,寿命不过数十载。

    如此,就是再幸福不过的三口之家了。

    这个小孩,就是傅鸣玉。

    他傅鸣玉,不过是父亲母亲相伴这一生,不可或缺的必需品。他的诞生,也只是为了凑个圆满而已。

    只是知晓真相时,他已经长大成人,身边也有了更重要的人。

    他不去计较那些欺骗和隐瞒,不去计较母亲到底爱谁,他只是跪在母亲脚边,求她救救谢霜辞。

    思绪到这里,傅鸣玉忍不住抬眼望向几步之外隔着一段距离的洛与书:“您与他太像了,傅某冒昧问一句,您与谢霜辞,到底有何关系?”

    难道是谢霜辞的后辈吗?可是谢霜辞,哪里有什么子孙后代,又跟谁生儿育女了呢?

    洛与书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问道:“你可知辛沂乡?”

    傅鸣玉一怔:“那是,傅某的老家。”

    傅丞相辞官归隐后,便回了老家,毕竟,他的祖辈都葬在那里。

    “仙尊可是去过傅某的家乡?”

    洛与书微微点头,如此,就一切对得上了。

    辛沂乡的傅家就是傅鸣玉的傅家,洛与书曾与傅潭说去过的那个坟冢,见过的那个和傅潭说同名的墓碑,是傅鸣玉的。那傅丞相和傅夫人的墓碑,便是傅潭说亲生父亲和母亲的。

    那他们所见的保护坟冢的结界,和上面的重安宫功法,便也说得通了。

    是辞霜仙君。

    洛与书道:“你若问本尊,与辞霜仙君什么关系,本尊只能说,他是本尊所在的重安宫一脉的师祖,但师祖早在万年前,便为了镇压魔族,葬身问君山。”

    “你口中的谢辞霜,只是师祖的碎魄所化。本尊与他,既无血缘,甚至也并不相识。”

    至于为什么那么相似,不知道。

    但知晓内情的沈双双很难忍得住不插嘴:“可是还有一个传言呀,蓬丘上下弟子们都听说过,无霜仙君,好像是辞霜仙君的转世呢。”

    不然当初绯夜仙君干嘛还要亲自前去洛川洛氏,接回了尚且年幼的洛氏幼子洛与书,还收入门内做亲传弟子呢?一般人谁有这个待遇?

    这个传言,洛与书没承认过,但也没否认过。虽然他现在的地位是靠自己刻苦修行与努力,但当初入蓬丘绯夜仙君座下,也确实沾了辞霜仙君的光。

    但转世这种东西,洛与书是不信的。

    死了就是死了,就算因着某种因缘,存在某些关系,但那始终是两个人啊。

    他并没有因为傅鸣玉是傅潭说的前世,甚至同一个魂魄同一个人,就去接受他。

    那真的是不一样的。

    双双的话,却让傅鸣玉愣住,久久不能回神。

    “原来,是转世吗……”他小声喃喃。

    过往的万般场景浮现在眼前,一幕幕。

    “这辈子太辛苦了,如果有来生,下辈子就投胎到一个不愁吃喝的富贵人家,做大少爷,荣华富贵,享一辈子福。你来找我,我也会去找你,我们……还是最好的朋友。”

    “可是,小玉。”他的声音轻的像一片羽毛,“我不想和你做好朋友。”

    眼眶泛起酸意,傅鸣玉蓦然就明白了。

    “你为什么这样在乎姬月潭?”他看着洛与书,“他与你,是什么样的存在,你们,又是什么样的关系?”

    “你们,是朋友吗?”

    “不是。”几乎没有思索,洛与书即刻否认,“我们不是朋友。”

    不是朋友,也不是叔侄。

    在无数次循环往复枯燥的修行里,在每个不耐想要放弃的瞬间,他不止一遍想起他的小师叔。

    他顽劣,捣乱,故意吸引洛与书的注意,不厌其烦给他添堵。

    他也善良,赤诚,是鲜活的颜色,点亮洛与书沉静乏味的人生。

    他想要什么关系,什么身份,他难以启齿,却再清楚不过。

    他一字一顿,缓慢但有力,回答傅鸣玉,也在回答自己:

    “我心悦他。”

    寂静的殿内,空气都仿佛凝滞了,传来倒吸冷气的声音。

    楚赵沈三人已经僵硬成三块冰雕,不约而同觉得,他们现在应  该立刻消失,而不是杵在这里。

    纵然他们知道,洛与书对傅潭说的重视程度,纵然他们知道,两个人不同寻常的关系。可是,“我心悦他”四个字从洛与书嘴里说出来,带给他们巨大的冲击。

    “好,好。”

    傅鸣玉勾起唇角,笑得很开心,可能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眼睛里掉出大颗的水珠。

    他和谢霜辞没有做到的事,有人在下辈子,做到了。

    他和谢霜辞说过的话,有人也真的在下辈子,实现了。

    谢霜辞真的出生在了富贵之家,他们不止是朋友,也不再是朋友。

    一切都如愿了。

    傅鸣玉轻轻擦掉脸上的水渍,不失仪容:“我帮你。”

    他环顾四周,对上楚赵沈几人的眼神,真诚道:“我帮你们一起,调查姬月潭自尽的真相,唤姬月潭回来。”

    楚赵沈三人缓慢地对视几眼,默契地不需多言,最后,赵秋辞才开口:“你要帮我们将小玉找回来,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我知道。”傅鸣玉面容坦荡,“意味着我会消失。”

    “没有关系的,我早就死了,有幸虚度这几十日,算是我偷来的。”——

    鬼蜮。

    灵贰远远看到自家主子回来,还以为自己看错了:“殿下?您怎么这么快就回来啦?”

    她还以为主子跟无霜仙君出去,得好好玩一圈,说不定还要回蓬丘住几天呢。今日倒是回来的快。

    “嗯。”傅鸣玉微微点头,“有件事情,麻烦你跑一趟。”

    灵贰立马单膝跪地,忙道:“殿下吩咐便是。”

    主子怎么还这么客气用上敬辞了,倒叫她惶恐。

    傅鸣玉吩咐:“麻烦与闻人戮休递个消息,本座已经醒了,只是神识不全,希望与他见上一面。”

    闻言,灵贰瞳仁紧缩。

    因为主子现在是失忆状态,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苏醒的事一直先瞒着,蓬丘那边也不敢宣扬,因此知道的人不多。

    现在主子居然要主动透露给妖族,还要去与那鸟妖见面……

    灵贰不敢妄加揣测主上的意思,恭敬应下:“属下遵命。”——

    雾霭密林,妖王行宫。

    听到下人禀报,王座上方才还怀抱美人,慵懒接受美人投喂的男人一把将怀里的女人推开,震惊:“真的假的?姬月潭醒了?”

    女人摔到地上,也不敢有怨言,恭敬跪着。

    台阶下的侍从恭敬点头:“此消息是鬼主座下的灵贰传来的,不能有假。”

    闻人戮休的震惊写在脸上,姬月潭死了这么些年,突然就醒了?而且他尸身不是被无霜抢去,留在蓬丘了吗?

    这件事,蓬丘可有参与?事情瞒得很紧啊,他居然一点消息都没有得到。

    闻人戮休攥紧拳头,拧眉:“还不叫人收拾收拾,迎见本王的好哥哥。”——

    姬月潭也许不是第一次踏进妖王的地盘,但傅鸣玉是第一次踏进这里,还是独自一人。

    据说妖王的行宫当年被一场大火燃尽了,现在的是后来的小妖王废了九牛二虎之力重新建的。

    傅鸣玉刚到来,便被侍从极恭敬地迎了进去。

    来之前便听双双几人说过了,紫凰家没出事之前他与闻人戮休关系就还算可以,按道理讲,傅鸣玉身份被揭发时,闻人戮休属实没必要跟鹤惊寒一起来踩他一脚。

    但是他确实来了。

    这很难评,几人之间关系错综复杂的,傅鸣玉想想都头疼,也不知道当时姬月潭怎么受得了的。

    傅鸣玉被带进一座极其敞亮的宫殿,火柱上燃着的浅紫色火焰浅浅打在人脸上,整个宫殿都萦绕着一种梦幻的奢靡感。

    玉阶之上的男人负手而立,似是已经等候很久了。

    “鸣,鸣玉哥哥……”闻人戮休眉峰皱起,眼里俱是不可思议,“真的是你?”

    他两步便从高阶之上跨下来,眨眼的功夫便到了傅鸣玉身边,声线都变了形:“真的是你?你复活了?”

    傅鸣玉静静看他,眼前的小妖王看着还很年轻,身姿极其健硕,高大威猛,行事却有些跳脱,纵然已经是妖界至尊,他紫色的瞳仁里依稀还能瞧出些稚气,和傅鸣玉想象的是有些不一样。

    也是,紫凰家族的纯血统除他之外全军覆没,不然也轮不上年纪最小的他来称王。

    他在打量闻人戮休的同时,闻人戮休也在打量他,从上到下,眼前人身着绛色长袍玄色外衫,不言语时一如当年高贵淡漠。杜绝了一切旁人假冒的可能,真的是姬月潭,死了十几年的姬月潭。

    见他不说话,闻人戮休一拍脑袋:“瞧我,哥哥请上座。”

    美人鱼贯而入,奉上茶水珍果,傅鸣玉眼睑半垂,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他能感觉到,闻人戮休的视线一直锁在自己身上。

    无数个问题堆叠起来挤在喉咙口,闻人戮休毫不掩饰自己巨大的疑问:“哥哥,简直是像做梦一样,你是,怎么活的?”

    傅鸣玉很诚实,他来这一趟,也不是为了骗闻人戮休什么,遂道:“我不知道。”

    “我不记得了,怎么死的,怎么活的,从前的事,我都不记得了。”

    话音落,闻人戮休瞳孔骤缩。

    不记得了?

    瞬时,傅鸣玉敏锐察觉闻人戮休眼底那点稚气消散,阴冷的视线如蛇蝎一般缠绕上自己的脖颈,仿佛下一秒就要将自己撕裂开吞咽下去。

    果然,这位也是个不好惹的主。

    倘若傅鸣玉还是几天前的傅鸣玉,现在早就被吓得六神无主了吧。

    “真不记得了?”闻人戮休逼问,“与本王何时相识,何时入得蓬丘,何时回的鬼蜮,中间发生过什么,你统统都不记得了?”

    傅鸣玉看傻子的眼神:“我骗你做什么?”

    他叹口气:“不瞒你说,我醒来后,记忆全失,想了想,也只能到你这里来,询问一些从前的事了。”

    闻人戮休面容冷肃下来,他起身离开座位,来到傅鸣玉面前,一边思索一边下意识围着他转:“你死后,尸体被洛与书抢走,如果你醒来,也是在蓬丘醒来……洛与书放你离开了?”

    傅鸣玉面容坦荡:“为何不放?”

    “你知道的,如果天下人都知道我醒了,蓬丘护不住我。”

    闻人戮休咬着指甲,皱眉不知道在思虑什么:“也是,蓬丘,不安全……可是……真的假的……”

    “算了,我不与你废话了。”傅鸣玉站起来,起身欲走,“我今天来,就是想问问你从前的事情,你若是不愿意,那我就回去了。”

    “不要——”闻人戮休蓦然攥住傅鸣玉一只手腕,将人拦下来,“我说我说,你问便是,这么着急走做什么。”

    傅鸣玉复又坐回来,斜睨他一眼,不怒自威:“你尽管如实相告,如若仗着我失忆拿谎话骗我——”

    他身体微微前倾,视线锁在闻人戮休脸上,仿佛知看穿他在想什么,轻声:“此后,我都不会再信你一句了。”

    闻人戮休心里咯噔了一下,低头咕哝,明明人都失忆了,怎么说话还跟之前似的,劲劲的。

    “我明白的,鸣玉哥哥。”闻人戮休变脸如变天,阴霾散去,扬起笑脸,重新坐回自己位置上,“哥哥想知道什么,尽管问便是。”

    从前的事,如果姬月潭想知道,他身边的人自然会告诉他,那他为什么要来找自己?他想知道什么,旁人不知道的内情么?

    “你既然肯叫我一声哥哥,想来也是尊敬我的。”傅鸣玉指节漫无规律地敲打着桌子,“外人都说,我与你和魔君三人交好。”

    “那当然。”闻人戮休笑笑,“仙门唾弃我们,只有我们妖鬼魔三族联合起来,才好与仙门抗衡,不是么?”

    “你现在也这么想吗?”傅鸣玉支着脑袋看他,“我们应该联合起来,给仙门点颜色瞧瞧?”

    “呃……”闻人戮休顿住,“倒也不必非要……”

    他当初愤恨之下屠了上陵城,沦落成天下的罪人,可他只是想报仇而已,虽然波及了很多人,但他真正想杀的只有霍家,现在大仇得报,只要仙门不找他麻烦,他还乐得自在呢。

    何况鬼王和魔君相继陨落,元气大伤,只有他一个妖王,就不做出头鸟,掀什么风浪了。

    “那你为什么要骗我呢?”傅鸣玉眸光微闪,他眉眼温和,却让闻人戮休感受到了莫名的压力,“我真的,与鹤惊寒交好吗?”

    闻人戮休心里又咯噔一声,维持着笑容的脸要撑不住了。

    傅鸣玉不耐烦道:“我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可什么事我会做不会做,还是分得清的。”

    “对不起,鸣玉哥哥。”闻人戮休声音弱下来,“我怕你迁怒我,才有所隐瞒。”

    傅鸣玉倚着椅背,目光放空:“我的下属说,我自尽前曾去找过鹤惊寒,我的死或许与他有关。”

    想起以前那些乱七八糟的事,闻人戮休强行定了定心神:“鸣玉哥哥,你们两个从前的事我从不参与,就怕惹一身腥。我实话说,你们确实关系一般,不咋好。”

    傅鸣玉猜到了。外人眼里看似团结的妖鬼魔联盟,其实内部亦是矛盾重重。

    “你本不想回鬼蜮,是鹤惊寒用了手段,逼你不得不回来的,你本就恨他。然而,也并非我挑拨离间,鹤惊寒从前也确实说过,你……你不配做鬼界之主。”

    傅鸣玉轻笑一声。

    真有意思,他不愿做劳什子鬼主,非要他回来,他回来了,鹤惊寒反倒说他不配了。

    傅鸣玉摸着下巴,合理揣测:“那你觉得,有没有一种可能,我的死,是鹤惊寒害的?那鹤惊寒,又是怎么死的呢?”

    “啊?”闻人戮休脸上露出迷茫的神色,“哥哥,您真的一点印象没有了?”

    他语出惊人。

    “鹤惊寒,是您亲手杀死的啊。”

    第142章  我好像能接收到一点,姬月潭……

    鹤惊寒, 是你亲手杀死的啊。

    这句话信息量太大,傅鸣玉的脸色几乎维持不住,瞬时生了裂痕。

    这么劲爆吗?

    傅鸣玉下意识就攥紧了指甲。

    难怪闻人戮休起初不敢说自己与鹤惊寒关系不好, 被他识破才全盘托出。

    因为闻人戮休也担心,鹤惊寒一死, 姬月潭下一个会对自己下手。

    可是,为什么呢?姬月潭就那么痛恨鹤惊寒吗?

    再者说, 就算二人之间确实有什么深仇大恨,姬月潭既然已经杀了鹤惊寒,大仇得报, 那他又为何要自尽呢?

    一命赔一命?不是吧, 姬月潭也没仁义到这般地步吧。

    傅鸣玉眉头紧锁, 闻人戮休小心观察他的神色, 这么重要的事情都能忘,才确定他是真的失了神志,从前的事情都不记得了。

    他指节轻轻敲打着桌子, 一时间有点捉摸不透眼前这最熟悉的陌生人。

    “鸣玉哥哥。”闻人戮休轻轻开口, “魔君已死, 只剩你我兄弟二人,不知哥哥此后,有何打算?”

    傅鸣玉瞳仁微微动了一下,面对这小妖王字字试探,不能露了怯, 也不能太嚣张, 这个度要把握地很微妙,他还是有些压力的。毕竟,他也不是真正的姬月潭。

    傅鸣玉没有回答闻人戮休的问题, 反而又抛了问题回去:“你实话告诉我,鹤惊寒,是不是真的想杀我?”

    就算他没有得手,但是不是有这样的时刻,他真的想杀了我,或者说,取代我?

    闻人戮休紫色的瞳仁里倒映出傅鸣玉的样子,苍白消瘦,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又闭了嘴,他想了又想,才吐出一个字:“是。”

    他似是憋坏了,又解释道:“哥哥,这件事,我觉得你是知道的,你知道鹤惊寒一直对你不满,他觉得你作为鬼主,太过优柔寡断,又因为这些年的经历一直心系仙门,根本不会为我们着想,也不可能成为合格的鬼主,甚至可能为了蓬丘反咬我们,这些,你一直都是知道的。”

    所以,二人日后反目成仇,互相厮杀,也在情理之中。

    可是……

    傅鸣玉莫名其妙笑了一声:“闻人戮休,当年我与鹤惊寒接连去世,鬼妖魔三界只剩你一位统领,你为何不一统三界,做这暗界的王?”

    听了这话,闻人戮休几乎要跳起来,脸上立马露出你疯了吧的神色:“哥哥,你开什么玩笑?”

    “且不说我一统三界会成为天下人眼中钉,单说你那鬼蜮封灵阁和那几个氏族,还有鹤惊寒手下那些屠罗刹,哪一个是好惹的?啊?我倒是想当老大,谁听我的啊?”

    闻人戮休嘴巴突突突说个不停,气的都手舞足蹈了:“我多大的本事踩他们头上?怕是仙门还没找我算账,先让你们两个的手下磋磨死我了!”

    傅鸣玉被他逗乐了,没忍住笑了出来。

    闻人戮休说的没错啊,鬼妖魔三界各有各的势力,盘根错节,哪是想统一就统一的。既然如此,鹤惊寒又凭什么觉得,自己死了,他便能代替自己成为鬼主?

    姬月潭当时登上鬼主之位,一是他确实是鬼姬的血脉,身负可怖的鬼神之力,有这个资格。二是,作为旧鬼族的王室姬月氏,其他几大氏族,还是拥护他的,尤其是他的外祖家,曾与鬼王联姻,也就是鬼姬的母亲家褚阳氏,身先士卒,肝脑涂地。最后,姬月潭也是横扫了不肯臣服于旧鬼族的新鬼族,单挑了无数个“起义造反”的勇士,才稳坐鬼蜮之主的位置。

    鹤惊寒凭什么觉得他可以呢?

    即便他自觉本事够硬,仅靠前两条,他也不可能成为新一任的鬼主吧。

    除非……他有什么,其他的依仗。

    傅鸣玉手心冒了薄汗,一时间只觉得浑身发冷。这短短时间的思考,竟已经让他耗费全身的精气神了。

    傅鸣玉手掌按着桌案,缓缓站起身,气血有些虚,他揉了揉眉心,与闻人戮休道谢:“今天这些话,谢谢你。”

    他一边说一边起身向外走:“如果我恢复记忆,我一定会……很感谢你。”

    “哎——”闻人戮休也跟着站起来,下意识想拦人,又不知道自己把人拦住要说什么,眼看着傅鸣玉慢慢悠悠出了殿门。

    他的背影不似他们初识一般,带着少年的活泼潇洒,也不似他回来之后,那般王者似的威压和霸气。

    他很难形容此时的傅鸣玉,他穿着从前玄黑与绛红色交映的长袍衣衫,却瘦了那么大一圈,整个人都被裹挟在衣服里。或许是沉睡的年月太久了,他步履缓慢,透着些微的僵硬。

    而与此同时,他偏偏又失了记忆。

    这可当真是,雪上加霜。

    闻人戮休还是什么都没做,只重重拍了拍自己的脑袋,重重叹了口气,“哎!”

    他也不知为何叹气,可他就想叹气,仿佛叹一口气,就能驱散压在心头,难以言喻的郁气和压抑——

    乐府赵氏。

    傅鸣玉自闻人戮休那回来,便来到了这里,赵秋辞的家。毕竟以傅鸣玉的身份,四个人再如从前那般在蓬丘来去自如,恐怕是不太妥了。

    此时,四人终于聚了头,房门紧闭,商谈要事。洛与书不在,他身为一宫之主,实在是又太多太多的事情要忙。

    说是商谈要事,可瞧一眼屋里的四个人,躺着站着坐着趴着,没个正形。

    听傅鸣玉完本复读完他与闻人戮休的所有对话,连语气都模仿了一下,以及最后他对鹤惊寒的分析和揣测之后,几人的第一反应:“啊?几句话这么多字全记下来了?你记忆力这么好的吗?”

    傅鸣玉:“……这是重点吗?”

    他那不是为了让他们如临其境地体会,也表示自己真的在帮忙,绝无私心吗。

    沈双双想摸摸他的脑袋,又礼貌地收回去,只感慨:“你这脑子,确实比小玉那猪脑好使。”

    傅鸣玉为另一个自己说话:“别这样说,我们是同一个人,我聪明,他也是聪明的。”

    沈双双笑:“哦,你们一分为二,可能就是因为你太聪明了,他才那么笨的。”

    傅鸣玉忍不住噎她:“拜托,他都跟你玩一块去了,你不会觉得自己就很聪明吧?”

    沈双双大怒,扭头看向楚赵二人:“他在内涵你俩呢,你俩怎么不说话?”

    楚赵二人一个默默偏过了脑袋一个立刻挪开了眼。

    这么一闹,很快驱散了四人刚聚在这里时微妙的氛围,整个房间都比初进来时融洽了许多。

    笑归笑闹归闹,大家都没有忘记思考问题。

    鹤惊寒能有什么倚仗,让他自信地觉得,没了姬月潭,自己就能拿下鬼主的位置呢?

    要知道,他一个魔族的人,敢到鬼族的地界耀武扬威,还要当大王,就足够引起底下这些人不满,痛下杀手了。毕竟,不管是已经逐渐式微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的旧鬼族,还是锐气十足展露锋芒的新鬼族,没有谁是好惹的,让他们臣服于魔族?开什么玩笑。

    楚轩河喃喃:“这实在是太奇怪了……”

    傅鸣玉也托着下巴趴在圆桌上,是啊,太奇怪了,自己但凡能恢复一点从前的记忆也好,最起码方便他寻找蛛丝马迹破案啊。

    这时,门外响起下人的声音:“少爷,家主唤您过去。”

    三人的目光齐齐看向赵秋辞,毫无疑问,他是这赵府的少爷,而如今赵家的家主,是他的亲姐姐。

    姐弟俩皆是人中龙凤,当初赵秋辞拜入蓬丘玉衡仙君座下,他的姐姐便承担起了协助父亲料理家务的职责。而姐姐赵秋红又极优秀,不输男子,承袭这家主之位,理所应当。

    纵然如此,身为女儿身,赵秋红当时也历经了不少的挫折和磨难。

    好在现在,她终于稳坐高堂,再没有人不服了。

    赵秋辞对姐姐是极恭敬的,起身:“我先去看看姐姐,很快就回来。”

    楚轩河道:“不急,你难得回来,好好与姐姐叙旧吧。”

    秋红姐姐是很好的人,他们几个小孩都很尊敬她。

    赵秋辞点头,便快步出了去。

    他一走,几人便不再讨论正事了。

    沈双双又打着哈欠躺回床上,脱了鞋,又侧首看了看楚轩河和他的轮椅,道:“这又没外人,你还坐那劳什子做什么?来,脱了鞋,和我一块到床上来,可软和了。”

    楚轩河摇头:“已经习惯了。”

    沈双双嘁了一声。

    楚轩河的腿是可以站立和走路的,傅鸣玉已经亲眼见识过了,只是有点跛脚,看起来有些伤害人的尊严。但是楚轩河仍然坐着轮椅,在天池时,还要蒙着眼睛,想来应该是过不去心里那关。

    但是好在,楚轩河不那么排斥了。

    你瞧,沈双双不仅可以提他的伤疤,甚至可以开玩笑了。

    他应该快走出来了。

    思及至此,傅鸣玉看看楚轩河,又看看沈双双,在心里暗自琢磨。

    四个人之间的友情,真的不能缺少沈双双这样灵动活跃而又重要的角色。

    如果不是她,几个人想必已经分道扬镳,到了余生不复相见,再见恐怕也不会打招呼的地步了。

    她永远这般乐观,积极向上,并且,她平等地爱他们三个人。

    但凡她在心理或情感上,偏向他们三个人中的一个,在矛盾和误会频发利益对立的时刻,都会造成难堪的局面。

    沈双双真的是个很义气的朋友啊。

    至于楚轩河……傅鸣玉心口酸涩。

    当年的事情他都已经听说了,即便不是姬月潭伤害了楚轩河,但那把青龙剑,也是为了栽赃陷害姬月潭,整件事情,到底是因他而起。

    所以,楚轩河对他心有怨恨,再合理不过了。

    前几日,他被无霜仙君带去天池,遇见楚轩河,自己当然不会认得他。

    而楚轩河自始至终都没有告诉他自己是谁,楚轩河没有认他。

    二人大聊特聊,还偷吃了旁人的灵鱼,离别之时,楚轩河还告诫他天池里的阴谋。

    傅鸣玉如今作为一个局外人,他便看出来,楚轩河已经原谅姬月潭了。

    他没有怪他。

    “楚,轩河。”傅鸣玉唤出他的名字,眸光复杂而晦涩,“你,你当年,就那么笃定,不是我害的你吗?”

    楚轩河看过来,似是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问题,愣了一下,唇角弯了弯,似是有些无奈:“虽然你失忆了,但还……”

    他轻声叹息:“这个问题,你已经问过我一次了。”

    傅鸣玉一怔,已经问过一次了,姬月潭当时,和他拥有相同的想法吗?

    楚轩河不知说什么才好,当年,傅潭说已经回了鬼蜮,却也曾冒着危险前来探望他过。

    那时的少年裹挟在巨大的黑色披风里,像被大团乌云裹挟遮掩着的月亮,在他的轮椅旁缓缓蹲下,他眸光泛红,也这般问了他一句:“你真的相信,不是我害得你?”

    那时候,楚轩河亲眼所见冰棺里躺着的女人,那是和傅潭说拥有极相似一张脸的鬼姬。如果说要杀人灭口,傅潭说不是没有动机。

    楚轩河很坦然:“我知道不是你,小玉,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

    突然出现的冰棺,那个女人,和埋伏的凶手,这本来就有太多巧合。

    傅鸣玉嘴里发苦,明明经历那些事情的是姬月潭不是他,可是他还是莫名地很难过,不知是自己难过,还是替姬月潭难过。

    提起这件事,双双就忍不住发抖:“楚河,你没有想过吗,我们与澹台无寂素不相识,为什么澹台无寂要伤你,断你的腿?如果只是为了栽赃陷害小玉,那直接杀了你,岂不是更……”

    双双胸口剧烈起伏,她的话没有说完,但大家都懂。

    楚轩河喉结滚动,攥紧了轮椅的把手,他怎么会没有想过。

    成为残废之后,无数个辗转难眠的夜晚,他都不停地在问,为什么?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断了我的腿?却不一剑杀了我?

    留了他的命,却要他比死还难受。

    可是澹台无寂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那般心狠手辣,没有道理要留下楚轩河一条命,难道他就那么喜欢看兄弟反目的戏码吗?

    澹台无寂。

    傅鸣玉默念这个名字。

    他知道这个人,姬月潭曾经的师兄,二人是灵胤道长唯二的徒弟,却因为青龙剑反目,最后一人做了魔修,一人入了鬼道,还真是应了灵胤道长那句不得善终的诅咒。

    傅鸣玉问:“这个,澹台无寂,他现在在哪呢?”

    沈双双摇摇头:“自你自尽之后,鹤惊寒也死了,他的两大护法澹台无寂和潺宿都离开了屠罗刹,之后,澹台无寂这人,从此就销声匿迹了。”

    傅鸣玉又听到了陌生但又有些熟悉的名字:“潺宿?”

    沈双双轻轻一声叹息,但还是耐心为傅鸣玉解释:“你不记得他了,说起来,你与他渊源可大了。”

    潺宿曾是蓬丘黎芜仙君曾经最出色的弟子,后来因为犯了事情被驱逐出去,此后黎芜仙君座下只收女弟子,再无半点男儿。

    后来,傅鸣玉随绯夜仙君前去钟灵山拜见黎芜仙君,被潺宿误会,生生将人扔下悬崖,折腾地半死,回来后躺了好几个月。

    再然后,便是他们四人自皇城前去鬼冢那一回,路上遇到潺宿,被逼近鬼瘴谷,误入无梦之境,九死一生,险些全栽进去。

    说来,这人真是个扫把星,每次遇到他都没什么好事。

    听沈双双的吐槽,傅鸣玉目瞪口呆。

    没死在潺宿手里,还真是算他命大。

    傅鸣玉暗自咂舌:“这人和澹台无寂一样,怕不是专门克我的。对了,那个潺宿,他也和澹台无寂一样,人间蒸发了吗?”

    闻言,沈双双和楚轩河对视一眼,表情有些一言难尽,楚轩河道:“他没有,他被关押在钟灵山,有黎芜仙君看守着他。”

    说是关押,但其实又何尝不是一种保护呢。

    傅鸣玉真的愣了,他脑海里连连叫绝,这都是些什么事,这仙门,这魔界,这天上和人间,还真是精彩绝伦。

    这时,赵秋辞回来了,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热气腾腾的饭菜和汤。

    下人小心翼翼将热汤热饭呈上,恭敬退了下去。

    赵秋辞道:“姐姐原本想过来看看你们,但是突然又被事情绊住了手脚,只能等晚些时候再过来,不过饭菜已经备好了,趁热吃吧。”

    除了傅鸣玉还有些拘谨,其他二人谁都没客气,直接上手开饭。

    楚轩河只喝了一口汤,便笃定道:“这汤是秋红姐亲手做的吧。”

    沈双双也连连点头:“肯定是,一模一样的味道。姐姐真好,这么忙还抽空给我们煮汤,呜呜,好感动。”

    赵秋辞笑:“你们喝了那么多年了,当然瞒不了你们。”

    赵秋红一直是个好姐姐,母亲早逝,姐弟俩一起长大。纵然家里事情再忙,她都不会忘记关心弟弟,连着弟弟的好朋友,楚沈傅几个小孩,她都一视同仁地关照着。

    傅鸣玉眼看三人在自己眼前大快朵颐,一时间有些发怔,姬月潭与他们三个一同长大,感情是好,而自己是个外来者,他们关照自己,也是看在姬月潭的面子上,说起来算不上多相熟。

    “你愣什么,你不饿吗?”

    汤勺被塞到手里,面前是一碗已经盛好的汤。

    “快尝尝秋红姐姐的手艺。”

    傅鸣玉咽了一下口水,这才低头,和三个人一般,慢条斯理地喝起汤来。

    沈双双又想起从前的陈年旧事,嘿嘿笑:“你们还记得,咱们四个最初在蓬丘,旁人背地里都叫咱们什么吗?”

    傅鸣玉不知道,但是他猜测都背地里叫了,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赵秋辞和楚轩河都投来无奈的眼神:“多长时间了,你还记得呢。”

    楚赵沈傅四人,因为背靠大山,一向在蓬丘仙宫横着走,最开始,沈双双还很嘚瑟地自称他们四个为“蓬丘四霸”。

    其实追究起来,四霸里最作恶多端的是沈双双和傅鸣玉,赵秋辞负责出谋划策,楚轩河负责助纣为虐,最后两个人再一块给沈双双和傅鸣玉擦屁股。

    蓬丘自然也有很多人看不惯他们四个,明面上不敢惹,背地里骂骂都是常事。

    傅鸣玉都被沈双双整的好奇了:“叫什么?”

    沈双双憋不住笑,楚轩河替她开口:“呃呃呃,我都不好意思说,叫丧母四人组。”

    傅鸣玉:“……”

    傅鸣玉:“???”

    真够缺德的。

    提起这件事沈双双就要笑的前仰后合,楚轩河也失笑,还不忘替双双拍拍背,防止她被口水呛到。

    不知是巧合还是什么,双双,傅鸣玉,赵秋辞,楚轩河,他们的母亲,没有一个能长命百岁的。

    楚轩河的母亲死在他出世的时候,沈双双自记事开始就没见过自己的亲生母亲。

    赵秋辞小时候还是父母双全的,楚沈傅三个小孩都见过他母亲,那是一位和秋红姐姐一样,很温柔和蔼的妇人,但或许是修为不够的原因,赵夫人也未能与夫君做到白头偕老。

    丧母二字,对那时的孩童来说,无疑是极侮辱人的词。是会让那时的孩子在夜里流泪,追着父亲一遍遍询问我的母亲呢,是会让他们失去理智,将碎嘴的人打到流血求饶。

    是一块沉重的大石头,是不能提的伤痛,是一颗不完整的心。

    后来,不伤心了,也便不在意了。因为没有母亲,所以对于母亲的印象,也就仅剩下一个名字而已。

    但傅鸣玉是有母亲的,所以他体会不到双双他们从小就没有娘亲的感觉。

    他的衣服鞋袜,他的书包笔墨,他的衣食住行,都是母亲亲自准备的。他喜欢看母亲绣花,喜欢母亲温柔擦拭自己湿湿的头发,连母亲的责备和絮叨,都让人安心。

    可是这些,都是姬月潭没有享受过的。

    傅鸣玉眉目凝住,缓缓放下了碗筷。

    是,他曾经也怨恨,自己只是一个复制品,一个母亲为了和父亲恩恩爱爱白头偕老制造出来的工具。可是,数十年的陪伴和生活不是假的,他也曾得到母亲和父亲全部的爱和关怀。

    而姬月潭呢?

    他沉睡在黑暗的角落,他被丢给别人教养,他自小就没有母亲。

    他不知道,他的一魂一魄,曾替他体验了世间的温暖,走过了短暂的一生。

    傅鸣玉默默咽下嘴里鲜香的肉汤,一直沉寂的味蕾仿佛遭受重创,在这一刻,一些很久之前残存堆积的不甘和埋怨,蓦然就想通了。

    姬月潭,你也会如我怨恨你一般,怨恨我吗?

    “嗡——”

    不知是耳朵里还是脑海里,蓦然响起剧烈的轰鸣,傅鸣玉“嘶”了声,指腹摁住疼痛的太阳穴,一些镜头在傅鸣玉脑海里播放。

    许久许久之前……

    蓬丘仙山,正值一年好时节,绿意盎然。

    赵秋辞在玉衡仙君座下修行,赵家的姐姐挂念他,打理族中事务百忙之余还亲自下厨做饭,做好吃的,快马加鞭给赵秋辞送来。

    自然,傅潭说楚轩河沈双双三人,每次都  能蹭到很多好吃好喝的。

    这次也一如既往,秋红姐姐送来补身体的肉汤。几人如恶虎扑食,将那一大盆鲜美肉汤分食殆尽。

    “秋红姐姐手艺也太棒了,我怎么就没有这么好的姐姐啊!”双双摸着圆滚滚的肚子喟叹。

    傅潭说认同:“要是能天天吃到秋红姐姐做的饭,该有多幸福。”

    楚轩河笑:“得了吧,秋红姐姐马上要继承赵氏族长之位了,忙得很,以后哪里还有空下厨,少给人家添乱了。”

    赵秋辞也笑:“阿姐刚送了些晾晒的肉干过来,你们若是喜欢阿姐的手艺,可以拿去尝尝。”

    少年们嚎叫着一窝蜂涌进了赵秋辞的寝室,如蝗虫过境,片甲不留。

    那些画面如碎片一般,一点一点填充傅鸣玉空荡荡的脑海。

    是很美好的记忆啊。傅鸣玉摁了摁眉心,舒缓因为记忆带来的不适感。

    魂魄融合,神识也应该融合,这也算正常,只是……

    傅鸣玉端着还剩半碗汤的瓷碗,愣愣道:“我现在,好像接受到一点,姬月潭的记忆了。”

    楚赵沈三人“咻”地转过头来:“什么意思?”

    傅鸣玉放下碗筷,摸了摸自己太阳穴:“我刚才,好像想起来了一点,以前和你们在一起时的记忆。”

    这记忆自然不是他傅鸣玉,而是姬月潭的,也就是说,一直没有反应的姬月潭的神识,似乎有了一点点的苏醒。

    双双心潮澎湃:“小玉是不是快醒了?!”

    能让姬月潭有所感应的,不仅仅是看到的形形色色的人或物,甚至嗅觉,味觉,触觉,都可以。

    所以,让姬月潭留恋的……也有这一碗汤的温暖是吗?

    第143章  绯夜仙君是我害死的……

    几个人几乎是刚吃完饭, 赵府便来了一位贵客。

    赵秋红亲自出来迎接:“妙音仙子来之前也未曾通告一声,我们招待不周,实在是失礼了。”

    妙音仙子几乎未出过天池, 若不是赵秋红见过她,恐怕也很难认出来她就是传说中的妙音仙子。

    旁人之所以尊敬妙音仙子, 一是她辈分在前,二是, 她拥有顶顶有名的爹和师兄,三来,毕竟天池的人, 世家和其他仙门, 都会给她三分薄面。

    妙音仙子噙着礼貌的笑:“本无意劳烦家主, 今日贸然前来, 只是想带回几个孩子,给家主添乱了。”

    赵秋红明白,按理说她是来接她的外甥楚家小儿, 但她没想到, 妙音仙子竟也要将其他人带回去。

    这其他人里, 重要的便是傅鸣玉。

    赵秋红失笑:“仙子说笑,几个孩子是我看大的,在这里多住些时日真的没什么,他们小时候还常来小住,现在也不会生分了。”

    妙音仙子知她好意, 道:“我知你疼他们, 但如今多事之秋,那孩子留在赵府总是不妥。旁的不说,至少在天池, 我保证无人敢动他。”

    推心置腹到这般地步,两个女人彼此明白,都不必再多说。

    下人着急去唤楚赵沈傅四人,赵秋红看着眼前看似温和但存了些冷傲骄矜的女子,没忍住轻叹一口气:“难为你,竟为他做到这个地步。”

    妙音仙子自小娇生惯养,头上一众师兄是极宠她的,纵然后来因为绯夜仙君逃婚的事,她遭了些闲话,但绯夜仍旧护她敬她罩着她,再加上她爹本就是仙门位高权重的长辈,几乎桃李遍天下,前辈们看在她父亲的面子上都会照拂她。妙音这辈子顺风顺水,心底骄矜高傲些,实属正常。

    但就是这样的女子,居然肯为姬月潭跑这一趟。

    毕竟姬月潭是鬼姬的女儿,而鬼姬……恰恰是当年让绯夜逃婚,妙音颜面全失的元凶。

    赵秋红低声:“我记得你当年,是最不待见他的。”

    “不待见谁?”

    谈话被打断,一道清朗男声冒出来。

    “秋红姐,小姨,你们在聊什么呀?”

    原是四人过来了,除却楚轩河大咧咧唤小姨,旁人都行了礼:“仙子。”

    妙音眸光一瞥,有些讶异短短时间内,傅鸣玉居然就和他们三个相处地这般融洽,若不是傅鸣玉那温润眼神和周身气质,她还以为从前的傅潭说回来了。

    妙音仙子拂袖:“都跟我走吧。”

    赵秋辞走到姐姐面前:“姐……”

    赵秋红摆摆手:“我知道,你快去吧。”

    留不住,孩子大了就是留不住。难得回来一次,却还挂念着那师兄那师妹,连多陪陪自己都不肯。

    赵秋红一声叹息。

    四人上了妙音的灵鸢,灵鸢很快远去,化作天边一抹浮云。

    赵秋红还站在赵府门口,远远望着泛了红霞的天,似是感慨一般,小声呢喃:“明明一母同胞,血脉相连,可一个是天上星,另一个却是地上泥,遇人不淑,最后,却落了个死不瞑目的下场……”——

    四人原本是打算在赵府住下的,但仔细想想,秋红姐虽然护着他们,但旁人难保不会来找赵府的麻烦,而妙音仙子在天池,敢招惹她的就极少了。

    纵然他们不说,但傅鸣玉聪慧敏觉,自然察觉到这一番折腾是与自己有关,仔细一想便能想明白缘由。

    他小声与妙音仙子道谢:“晚辈,谢过姑姑。”

    妙音的视线上下打量着他,似笑非笑:“这脸蛋生的相似,脾性却是不像她。”

    鬼姬可从不是个温和多礼的人。

    傅鸣玉失笑一声:“许是随了父亲吧。”

    提到那两个字,妙音托着下巴,很明显有了兴趣:“你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曾经谁不好奇,叱咤风云的鬼姬会为怎样的男人生下孩子,转眼百年过去了,如今这瓜近在眼前,妙音很难忍不住不吃。

    什么样的人?傅鸣玉微微凝眉思索,于他而言,父亲自然是最优秀的,但他不能滔滔不绝向妙音夸赞自己的父亲,想了想,只能总结成四词:“连中三元,位至相国。授业解惑,桃李满园。”

    有学问,亦有手段。心怀家国,愿为帝王驱使,庙堂之上,也不失文人风骨。

    仅仅四个词来形容他的父亲,还是太单薄,傅鸣玉如果要和谁说起他的父亲,可以讲上一天又一夜。

    父亲是他在世界上,最佩服,也最尊敬的人。

    妙音安静听着,没有说话,没有想到,鬼姬那般热烈的女子,看不上绯夜仙君仙风道骨,也看不上鹤君山霸道强悍,最后,竟然会喜欢傅丞相那样文文弱弱的人。

    妙音沉默了,楚赵沈三人又何尝不是沉默了。

    他们与傅潭说自小一起长大,知道他无父无母,是灵胤道长悉心教养他,后来又送来蓬丘,寄人篱下。

    可谁知道,竟然有另一个他,和父亲母亲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代替了本该属于他的一切,也替他享受了爹娘的爱。

    傅潭说如果知道,这世界上有傅鸣玉的存在,他不会恨吗,不会怨吗?

    他不会难过吗?

    难怪他不愿醒来,自尽后心如死灰,世界上还有能让他留恋之事吗?

    天池很快到了,灵鸢落地,妙音瞥了傅鸣玉一眼:“你跟我过来。”

    傅鸣玉愣了一下,抬脚跟上去,另外三人知道没叫他们,识趣地没跟上去。

    “赵家主说的没错,从前,我确实最不待见你。”妙音边走边道。

    “我……晚辈,听说过。”傅鸣玉尴尬地脚趾扣地,他知道妙音为什么不待见他,因为他母亲,更因为他这张和母亲相似的脸。

    妙音蓦然转过身来:“那你觉得,为什么,现在你沦落为众矢之的,我却要护着你?”

    “因为,因为……”傅鸣玉嘴唇发抖,缓缓吐出那个名字,“因为绯夜仙君……”

    绯夜仙君,绯夜仙君是谁呢?

    他的师兄,他在蓬丘的依仗,给过他世上最无微不至的关怀和父亲一般的温柔……

    是很重要的人啊……

    可是为什么,我却记不起他啊……

    提起那个人,妙音胸口起伏,很难冷静下来,她盯着傅鸣玉茫然的脸,语气冰冷:

    “洗冤台上的天雷,是他帮你挡下的。可是你下了洗冤台,却跟鹤惊寒走了。”

    妙音的话轻飘飘的,却如针刺一般,一根根扎进傅鸣玉的心里。

    “你被世家追杀,是他带着伤替你周旋遮掩,他几乎说尽了好话,可是仙门中人不肯放过你,他们要你死。蓬丘又能怎么办呢,天下大势,逆之者亡,为此,他不止一次与掌门师兄争吵,几乎闹到决裂——”

    “——那次围剿,你陷入绝境,落入掌门的杀招天行万法,本应是逃脱无门,必死无疑,毕竟即便是鬼姬,在掌门的天行万法下也得掉层皮,何况是还不如你娘一半功力的你。”

    妙音攥紧了拳头,眼眶红的要滴血。

    “你本来必死,你知道吗,那个时候,是谁挡在天行万法下,拼死也要护住你?!”

    “不日前抗下天雷,他本就带了伤,又夜不能寐为你殚心结虑——那不是旁人的天行万法,是仙君之首蓬丘掌门,是他师兄的天行万法,你知道它的威力吗?纵然是绯夜,也难接下那一击!”

    傅鸣玉心肝一颤,热潮与酸涩涌上眼眶,只要眨眼便倾泻而下。

    妙音苦笑:“他就那样,死也要护着你,掌门能怎么办?”

    掌门又心急又气愤又懊悔又痛心,绯夜全身白衣几乎被血浸透,自从继承仙尊之位以来,他已经许久许久,没有那么狼狈了。

    多像啊,多么相似的场景啊,尸堆成山,血流成河,一群人追杀围剿一个……这样的场景,是不是某时某刻,也曾在哪里上演过一回呢?

    他呕出大口大口的血,却还在求掌门:“放了他。”

    他声息破碎,几乎都拼凑不完整,可是掌门还是听见了他的话。

    “上一次……她在我眼前跳崖……这一次,他……他也要死在我眼前吗?”

    “师兄,玄衡,玄衡求……你了……”

    静华掌门,坐镇蓬丘那样刚毅强悍的人,在那一刻也没忍住落泪了。

    他知道,这么多年,绯夜就一直没过去心里这道坎啊。

    围剿失败了,或者说,是蓬丘放弃了。

    绯夜以他不惜赴死的决心,逼所有人罢手,放弃这大好的机会绞杀姬月潭。

    姬月潭在尸山血海里活了下来,而气息渐弱的绯夜仙君,被掌门等人带走了。

    妙音神情悲怆:“前有数道天雷,后有天行万法,回去之后,他便陷入昏迷,大限已至,活不长了。”

    天雷的威力就是这样,它代表着天道,遇强则强,绯夜仙君身为仙尊,他所受的天雷之苦要强悍上千倍百倍,和寻常人是不一样的。再加上掌门那一击天行万法……绯夜撑不住了。

    临死前,绯夜与掌门道:“重安宫一脉有千霜,我很放心,只是问君山的封印,在重安宫这一脉里,始终有个空缺,我心里不安稳。”

    “反正,我都要死了,就让我,去填了那空缺吧。”

    此言一出,在场的掌门,玉衡仙君,黎芜仙君等所有人都惊呆了。

    死了,跟填山,那是两码事。

    死了还能超度,还能投胎转世,还有来生。以绯夜仙君今世的功德与成就,下一世定然是个极好的开局。

    而填山,便是血肉与魂魄都碎在这里,永生永世困于此地,压制山下魔王,再无来生。

    当初辞霜仙君那一魂一魄有了自己的意识,幻化成人形之后,为什么不愿意回来填山,就是因为,他舍不下这红尘,他有了挂念,他想要有来生。

    掌门厉声拒绝:“绯夜,你不必如此!”

    绯夜笑着摇头:“师兄,这么多年了,临末了,你让了我一次,我也帮你一次,你不要让我死不瞑目,也不要让我遗憾,好不好?”

    他知道,因为自己执意保下傅鸣玉,蓬丘掌门要顶住多大的压力和外界的非议,是他欠师兄的。

    如果死前,自己还能为蓬丘做最后一件事,就是仗着自己还是重安宫的仙君,去填那座山了。

    后来的事,世人皆知。

    绯夜仙君以血肉之躯填了问君山,补上了千百年来,因辞霜仙君那一魂一魄而产生的阵法空缺。人人赞他大义,自此,问君山封印完整,再也不需要重安宫仙君每过一段时间,就要闭关,去缝缝补补了。

    他最后,替蓬丘解决了大麻烦,也为爱徒洛与书,将路铺的平坦。

    这就是绯夜仙君啊,傅鸣玉,你怎么能忘了他呢。

    妙音狠狠盯着傅鸣玉:“我不管你是姬月潭,是鬼族的少主,还是傅潭说,是绯夜全心全意养大的孩子,我要你告诉我——”

    她上前一步,猛地攥住傅鸣玉的领子,纤细的手腕居然爆发出这样大的力气,每一根指节都用力到泛了白,声音陡然拔高,此刻全无了素日里的端庄仪态。

    “——我要你告诉我,姓傅的,你怎么敢自尽的?”

    她眼圈泛红,声音沙哑,隐忍着哭腔,近乎歇斯底里地质问。

    “绯夜拼死护下的你的命,你是怎么敢自尽的?!你怎么敢的?你对得起谁啊?!”

    傅鸣玉脸色在瞬间惨白,大脑已是一片空白,剧烈疼痛,身体瘫软下来,妙音近在耳畔的声声质问,震入肺腑。

    我为什么要自尽……

    我怎么敢自尽……

    我的命是绯夜仙君救的,绯夜仙君是我害死的……

    我怎么敢自尽的啊!

    第144章  你走吧

    他的脑子里仿佛有一面硕大的镜子, 摔得粉碎四分五裂,无数个细小的镜片里倒映出他的面容,也倒映出许多人的面容。

    傅鸣玉想去捡那些镜片, 好看清楚些,可锋利的边缘将他的手划破, 滴落下鲜艳的血。

    疼到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隔着细碎的镜片,也隔着数十年的光阴, 傅鸣玉看到了姬月潭,看到了数十年前的自己。

    数十年前……

    绯夜仙君临死之前,已经坐上鬼主之位的姬月潭, 重新回到了蓬丘。

    妙音仙子也从天池回来了, 那是她离开这里之后, 唯一一次回来。

    因为绯夜, 她曾赌气立誓,不会再踏进这里一步。但是今天她回来,和姬月潭一样, 来送绯夜最后一程。

    看到姬月潭的时候, 妙音就明白了, 这么些年,绯夜为什么要躲着自己,众所周知,绯夜十分疼爱那个灵胤道长的弟子,视若己出, 可是绯夜却藏着掖着, 从未让她这个师妹见过。

    姬月潭与她并不熟识,可以说是第一次正式见面,却在这一刻, 在这漂亮的女人眼底,看到怨毒的恨意。

    他不认识妙音仙子,却对妙音这个人熟识。

    因为无梦之境里,他们曾有过难以忘怀的接触。

    妙音咬着牙一步步走近,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气将手心都掐出了血,她盯着姬月潭,想笑又笑不出来:

    “你知道吗,他带你去见了他所有的友人,长辈,他卖掉了他所有的面子,只为了让他们看在他的份上,能够对你网开一面,饶你一命,换你平安。可是,这么多年,他唯独不敢来找我。”

    “只因为,我见过你母亲的真面目。”

    无罪之巅那一战之后,仙门和鬼蜮皆是死伤无数,留下来的这些人里,真正见过鬼姬真容的人,并不多,可以说非常非常少。

    但是恰巧,妙音仙子就是其中一个。

    姬月潭愣怔地看她,脑海里却是无梦之境中,他所看到的一切。

    一身喜服的玄衡跌跌撞撞赶去关押蔚湘的藏叱狱,那一次,逃的那就是妙音的婚礼。也是他此生唯一一次婚礼。

    “我恨她,他知道我恨她,他怕我对你不利,所以,他不敢让我见你。”

    妙音笑的比哭还难看。

    “我就是恨她,如果没有她,师兄不会逃婚,师兄已经答应娶我了,我会是他唯一的妻子……你知道吗,我真是恨死你的母亲了!”

    “可是……可是……”

    妙音目光滞空。

    “我也该谢谢她。”

    泪水顺着她的脸淌了下来。

    这个高傲的仙子,终于垂下首,露出了破碎的神情。

    “他不爱我,他不爱我,他一辈子不会爱上我……可我,我只用一个未完成的婚礼,就换了他一辈子的愧疚,一辈子的爱护……也足够了。”

    姬月潭睁大眼睛看着这个疯癫的女人,在她只字片语里,听到了从前的旧事。

    饶是他愈渐冷血,也未能在此刻真的铁心石肠做到无动于衷。

    胸腔的酸涩如冬日暴风雪,呼啸轰鸣,卷起刺骨寒冷,而在他挺拔的鼻尖,坠下滚烫的热泪。

    绯夜仙君曾带着年幼的傅潭说拜访过他所有的前辈长辈,同门师兄,至交好友……什么叔叔伯伯,哥哥姐姐,姑姑姨姨,傅潭说虽然不认识,也都听从绯夜仙君的意思,叫下来了。

    那一次前去钟灵山,便是绯夜仙君第一次带他去见独自辟府另居的黎芜仙君,他行了拜礼,唤黎芜一声姑姑,黎芜仙君也赠与了他礼物,那代表着她的庇佑。

    傅潭说以为,师兄是在给自己撑腰,给孤苦伶仃的青龙剑传人撑腰,是告诉所有人,不要觊觎青龙剑法,也不要觊觎青龙剑,有蓬丘在,他们的不轨图谋都不会实现。

    可直到现在,傅潭说才反应过来,师兄他明明是……在为自己找关系和靠山。

    他带年幼的傅潭说认了他身边所有亲近的人,只求他们看在他的面子上,也能对傅潭说宽容一点。

    “师兄,师兄……”

    他跌跌撞撞,赶去见绯夜仙君最后一面,整个蓬丘无人阻拦。

    纵然他们恨他入骨,恨他导致了绯夜的死,这个时候都不会对他下手。

    因为他是绯夜看大的孩子,他该去送绯夜最后一程。

    “我知道你会来的,好孩子……”

    绯夜仙君躺在床上,皮肤已经失了正常的血色,形容枯槁,哪里还有曾经仙风道骨英俊的风姿,他气息奄奄,仍强撑着与姬月潭说话,“我在等你呢,孩子。”

    姬月潭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他再也忍不住喉咙里的呜咽,这一刻,他不是外人眼里心狠手辣的鬼主,他也不需要维持那可笑的面子,这一刻,他还是那个没有长大的少年,他还是师兄手心里呵护的孩子。

    “师兄,师兄,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你为什么要救我,我,我害了你……”

    洗冤台上,傅潭说早就做了赴死的准备,可师兄救了他。

    万人围剿里,他以为自己会和母亲一样的结局,可师兄,还是救了他。

    绯夜瘦削苍白的指尖落在姬月潭乌发上,宛如从前一般抚摸他的颅顶,可僵硬的指节却愈发不听使唤了。

    “师兄怎么能眼看着你去死呢,小玉。”

    绯夜轻轻地笑。

    “……你不要怪师兄自作主张,师兄,师兄做不到啊……”

    姬月潭伏在他的榻前,泪如雨下,整个胸腔都是喘不上气一般的疼痛,疼得他快要窒息了。

    “小玉,是师兄不好……师兄没有,保护好你,若是灵胤道长还在,他……他做的一定,比我要好……”

    他说话愈渐困难,微弱的气息几乎只进不出。

    “小玉,长大了……以后,师兄不在,你也要好好的……你是,她的儿子,没有人,能欺负得了你……”

    “师兄……”

    姬月潭泪眼朦胧,用力攥住他的手,感受到师兄的生命,在一点一点流失。

    绯夜也用力回握住他的手,他想起身,可是没起来,只用力拽着姬月潭的胳膊,好像有重要的话要说。

    “你母亲的事,我一直在调查,这么多年了,她,她死的不该……小玉,当年一定,发生了什么,你母亲,失踪,她不是,那样的人……”

    绯夜的话语断断续续,可姬月潭听懂了。

    他们从前就提起过这个话题,鬼姬有胆有谋,一介女子却让整个鬼蜮都臣服在她裙摆之下。以鬼姬的心性,她不该作死,不该堵死自己所有的路,然后生生把自己逼死逼疯。

    绯夜见过年少的她,她任性贪玩,性子有点恶劣,但她依然让人觉得阳光而美好。和后来那个阴晴不定令人闻风丧胆的疯婆子形成鲜明的对比,简直是叫人夺了舍。

    这么多年,那个问题依旧困扰着绯夜,让他百思不得其解,成了他心里的一根刺。

    当年他进入秘境历练,错过了蔚湘失踪前的消息。

    那个时候蔚湘联系他,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是否和她失踪有关,是否,是一个求救的信号呢?

    可是斯人已逝,这个问题,再也得不到解答了。

    “师兄,得到最后的消息……小玉,或许,有用。”他艰难喘息,姬月潭俯首,凑近了耳朵,“小玉,蔚湘当年,失踪,是去了……西玄之地。”

    “有魔修,在西玄,见过她。”

    西玄之地……那时候是,鹤君山的地盘?

    说完这一切,绯夜似乎就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浑身都松懈了下来,姬月潭慌了,他知道,师兄的时候到了。

    “小玉。”绯夜涣散的瞳孔依旧看着他,可是却无法聚焦,“师兄,先走了。”

    他眉眼含笑,像是在透过他,看向另一个人。

    偌大的房间归于沉寂,继而,姬月潭发出了这辈子,最最悲恸的哭声。

    绯夜仙君永远合上了眼,而填山的仪式已经准备就绪。

    气氛沉痛压抑,可是一切还要有条不紊的继续。

    没有人为难姬月潭,他们看在绯夜仙君的面子上,放姬月潭离开。

    他视线看向静华掌门,又看向玉衡仙君……还有黎芜仙君,各位长老,他们都只远远地冷眼看他。

    他们都是看他长大的人啊,现在也要将他扫地出门了。

    “你是来送他最后一程的,如果我们这个时候下手,玄衡他,他不会瞑目的。”

    静华掌门缓缓开口,他仿佛老了许多,几个朝夕之间,竟生了好些银发。

    “你走吧,如果你还记得绯夜仙君舍命护你的恩情,如果你还能惦念哪怕一丝一毫,与蓬丘这些年的情分,你就不要再作恶了。”

    “你走吧,不要再落到我们手里。下一次,不会再有第二个绯夜仙君,舍命护你了。”

    千言万语,似乎最后都汇成了一句:你走吧——

    那些记忆充斥脑海,仿佛亲身经历。原来,原来洛与书的师尊绯夜仙君,是这样没的。傅鸣玉近乎泪流满面。

    难怪他受到蓬丘弟子的敌视,掌门的厌恶,妙音的斥责……一切都是有缘由的。

    可为什么姬月潭经历的痛苦,他傅鸣玉也要以回忆的方式重新经历一遍呢?

    他又做错了什么呢。

    他就不惨吗。

    自他来到这具身体,代替了那个人,先是被摁到天池的水里,金线缠身,昔日温柔的仙君冷眼旁观。又是被妙音仙子言辞激烈厉声逼问。

    头好疼,要爆炸一样疼。

    可是,这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个人,来心疼他了啊。

    他记得谢辞霜,可转世后的谢辞霜,已经把他忘了。

    他现在满心满眼里,都是另一个人啊。

    傅鸣玉越想越委屈。

    父亲,母亲……你们离开,为什么不带我一起。

    姬月潭,你回来吧,你快点回来吧。

    我宁愿从没醒来过,我宁愿从没有来到你的身体里,我宁愿在前世就那样死去。

    我真的再也忍受不了你的一切了。

    “抱歉。”

    识海里传来一道声音,这声音有些清浅,耳熟至极。

    傅鸣玉立马认出来,这是他自己的声音:“姬月潭?”

    “姬月潭?你在?你为什么不出来?”

    那道声音还有些微弱:“现在的我们,你是你,我是我,没有办法融合到一起。”

    茫茫识海里,傅鸣玉看到了两团光球,一个是浅浅的绿色,另一个是黑黑的红色。

    两个光球相互围绕着旋转,试探着触碰,但始终边界感极强。

    傅鸣玉大概猜出来,浅绿色的那个,应该是自己。

    傅鸣玉苦笑一声:“所以,你便要我体会一遍你的痛苦吗。”

    姬月潭反问:“你觉得,你的痛苦要多于我吗?”

    傅鸣玉沉默,他的痛苦和姬月潭比起来,简直是毛毛雨了。

    “我要怎么做?”傅鸣玉问那道声音,“你现在无法醒过来吗?姬月潭?”

    “我不知道。”姬月潭说,“或许要等神识完全融合。”

    傅鸣玉:“这很玄虚。”

    是很玄虚,在这具身体里,他居然可以和姬月潭对话……想到这里,傅鸣玉蓦然反应过来,忙问:“姬月潭,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自尽?”

    所有人都想要知道的问题的答案,现在近在眼前。

    姬月潭没有回答,他沉默了半晌,与傅鸣玉道:“留下来不好吗?”

    “你可以一直住在我身体里,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代替我,成为我,这不是你一直想做的吗?”

    “那是我年少无知才会产生的想法。”傅鸣玉头又开始痛了,自他恢复了片段式的记忆,他与姬月潭似乎开始五感相通,彼此之间可以得到轻微的感应。

    “我不想成为你,更不想替代你,姬月潭,你自己都逃避的人生,为什么要我顶替?”

    “你想死,别人就不想吗?姬月潭,你真是比我想的懦弱多了。”傅鸣玉毫不客气,出声嘲讽,“你自己的烂摊子,难道指望我来收拾吗?”

    痛苦。

    傅鸣玉能感受到的,只有这两个字。

    姬月潭很痛苦。

    傅鸣玉或许很能理解他,死不可怕,可怕的是活下去,背负那么多那么多的痛苦活下去。

    傅鸣玉放缓了声音:“洛与书,是对你很重要的人吧,你死后的这十几年,他没有一天不想办法救你。还有你的朋友们,赵秋辞,沈双双……他们都很挂念你……”

    “朋友?”姬月潭轻笑一声,“鬼主没有朋友。”

    傅鸣玉话说了白说,还想反驳,便听姬月潭突然说了一句:“他要醒了。”

    傅鸣玉一个激灵:“谁?”

    “我都能死而复生,他也快了。”姬月潭小声呢喃,“我怎么就……弄不死他呢……”

    恍若意识回笼,傅鸣玉自识海中清醒过来,猛然睁开了眼睛。

    第145章  你为什么不去送他

    “醒了醒了醒了, 鸣玉,你怎么总是晕倒,这样可不行啊。”

    再次听到沈双双的声音, 傅鸣玉神色恍惚,方才的一切, 都像是一场梦。

    赵秋辞轻声细语地安抚:“你别生气,平日里不要跟妙音仙子提绯夜仙君, 一提她就要发病的,没吓到你吧?我们平时都不敢提的……”

    楚轩河也解释:“我小姨已经清醒了,托我跟你道声歉, 鸣玉, 你没害怕吧?”

    傅鸣玉慢慢摇头:“我没事。”

    别说妙音发疯, 他在恢复那部分记忆, 亲眼看到绯夜仙君死在眼前时,他对姬月潭的怒意,也要直冲天灵盖了。

    “姬月潭?”

    傅鸣玉试图再次呼唤姬月潭, 然而没有回音。看来姬月潭也不是随时都在, 需要某种机缘才会出现。

    这厮……傅鸣玉吸一口凉气, 看他那不情不愿的样子,巴不得自己永远留在这里,自尽的事情都三缄其口,还指望能问出什么来?还不是得靠他傅鸣玉自己。

    傅鸣玉有所察觉,虽然不知道自己的神识顶替姬月潭是怎么个机缘, 但是正如他想离开却无法离开一样, 姬月潭也并不是想醒过来就能醒过来,他们都身不由己。

    傅鸣玉脑海里快速过了一遍所有的头绪,方才在记忆里出现的东西, 傅鸣玉总是感觉很重要,尤其是绯夜仙君临死前告知姬月潭,他母亲也和西玄扯上了关系。

    那姬月潭后来又顺着这个线索调查了吗?他是否查到新的东西了呢?

    西玄之地,鹤君山死了,他儿子鹤惊寒也死了,两大护法澹台无寂失踪,现在仅剩的,只有一个潺宿了。

    傅鸣玉心里忍不住暗骂一句,姬月潭,我是你的一魂一魄,又不是侦探,为什么我要考虑这些东西?

    姬月潭没有回应,也不知他是否能听见傅鸣玉的心声。

    “双双。”傅鸣玉问道,“你之前说,我们四个曾经在鬼蜮遇到潺宿,与他打了一架之后被逼进了鬼瘴谷,是有这回事么?”

    “是啊。”双双点头,“他可以使唤魔影,我们四个都没打过他。”

    “怎么了?”赵秋辞开口,“你是,想到了什么吗?”

    傅鸣玉眉间蹙起:“鬼蜮?他为什么要去鬼蜮?我们又为什么要去鬼蜮?”

    “我们去是因为你。”楚轩河抱臂,“你带我们找到了曾经一位帝王葬在鬼蜮的宝冢,恰巧你还有钥匙,我们就去转了一遭。”

    那时候他们还不知道傅潭说的真实身份,现在回想起来,什么帝王,什么宝冢  ,似乎都和傅潭说,也就是他们鬼族有很大的关系。

    当然,楚轩河他们还不知道,坟墓里那位“皇后”,其实是傅潭说的母亲鬼姬。

    “至于潺宿……”楚轩河摸了摸下巴,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他得回忆回忆,“潺宿,似乎是也在找那个宝冢,他跟踪我们,似乎也想找到宝冢的钥匙进去。”

    沈双双摇头:“但是我们都看过了呀,那宝冢里根本没什么的,就一些宝物,还有俩棺椁,都是人间的东西,屠罗刹找那些东西也没什么用啊。”

    这已经是许多年许多年以前的事情了,傅鸣玉揉着太阳穴,只觉得那些记忆模模糊糊了,像隔了一层纱,若隐若现,他似乎能记得起,但是仔细想想,又记不太清。

    潺宿,宝冢,打斗……

    什么东西摔碎了,淌了一地红色的……血?

    血?潺宿身上带着一瓶血,而打开鬼冢,恰恰也需要这样一瓶血。那是谁的血?

    傅鸣玉“腾”地一下从床上坐起来,三人惊愕地看向他,傅鸣玉激动地手都在抖:“走走走,去钟灵山,我要见潺宿。”

    “黎芜仙君恐怕不会同意。”赵秋辞道,“我们可能得请无霜仙君帮忙了。”——

    说实话,自清醒之后,傅鸣玉并不是很想见洛与书。

    一是,他想到自己脑子不清楚的时候对洛与书那几乎倒贴的行为他就尴尬地想一头撞死,二是,他察觉,姬月潭和洛与书之间,并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

    他与姬月潭提一句别人,姬月潭还有些反应,他提洛与书,姬月潭根本不搭腔。

    要说没发生过什么,他可不信。

    但这次去黎芜仙君那里还是要靠洛与书帮忙。赵秋辞求到重安宫,洛与书非常忙,但一听是傅鸣玉要见潺宿,还是放下了手里的工作,亲自来了天池。

    傅鸣玉已经许久没有见过洛与书了,在傅鸣玉自爆身份说自己不是姬月潭之后,洛与书似乎就一直在避着他。

    和其他人一样,见到洛与书,傅鸣玉一起躬身行了礼:“见过仙君。”

    极客气疏离,洛与书眉峰微微蹙了一下,又很快平展开,没什么表情:“你为何要见潺宿?”

    “我要知晓一些屠罗刹的事,只能问他了。”

    “好。”洛与书没有废话,应下后便转身往外走,有他出面的话,大概是能说动黎芜仙君的。

    “无霜仙君。”他走的干脆利索,傅鸣玉突然叫住他,“我有个问题想问您。”

    洛与书迈出去的脚步顿了顿,还是停了下来:“何事?”

    傅鸣玉快走两步上前,拱了拱手以示礼貌,问道:“我想问问仙君,姬月潭回来蓬丘,也就是绯夜仙君仙逝那一日,您为什么,没有出来送他?”

    谁也没有预料傅鸣玉会突然问出这个问题,十分突然,意料之外,猝不及防。

    洛与书先是瞳仁一滞,继而拳头握紧,面色肉眼可见地僵硬了。

    那一日……傅潭说重回蓬丘,以姬月潭的身份,送绯夜仙君最后一程。

    他走了,再也没有回头。

    那时候,他为什么没有出来送他?

    洛与书没有回答,宽大袖子下的手臂却是隐隐颤抖。

    傅鸣玉又转头,看向赵秋辞沈双双和楚轩河,面色真诚又单纯:“你们呢?你们又为什么不来送他?”

    他用的不是“我”,是“他”,是姬月潭的他。

    他没有任何责怪或者诘问,仿佛只是作为旁观者,单纯好奇,单纯想问这个问题。

    他丝毫不觉得这是怎样扎人肺管子的问题。

    话音落,几人几乎都瞬间愣在了原地,目光空滞,神情凝固,仿佛被傅鸣玉点了什么死穴,一个个都凝成了雕像木头。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回答,傅鸣玉环顾了一圈,眨了眨眼,表示:“我知道了。”

    他是想把这层纱揭开,但也不想一下子搞太僵,露出笑来缓和气氛:“我就是问问,不回答也没关系,你们不要这样嘛。”

    沈双双上前一拳砸到傅鸣玉肩膀上,早就红了眼眶:“你干嘛啊。”

    干嘛,干嘛还要提以前的事啊,他们掩埋地还不够吗。

    因为他是傅鸣玉,他不记得从前了,所以他们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们还如以往一般说说笑笑。

    可若是真正的姬月潭还在这里呢?他们应该就不会是现在这样了。

    他们都在竭力的粉饰太平,但总有无法抹去的裂隙。

    如果他是姬月潭,他就会发现楚轩河比从前话要少得多,笑容愈发不达眼底。

    如果他是姬月潭,他就会察觉赵秋辞对他处处妥帖过分的关心,他不再执起那把自作风流的扇子,他面容有些疲惫,眼底是红色的血丝。

    如果他是姬月潭,他就该察觉,一直调节气氛小嘴巴不停歇,说说笑笑的沈双双,其实并没有那么开心。她不知道为什么亲密无间的四个人出了隔阂,她却还想努力地将一切恢复原状,所以她落寞,迷茫,也无奈。

    如果他是姬月潭,他早就该发现四人之间的气氛已经变了,在他昏迷的时间里,房间里的三个人其实并不怎么说话的,当他醒来时,才恢复以往的欢声笑语。

    正因为他不是姬月潭,他蠢笨地直到开始恢复记忆,才察觉几个人之间的不对劲;

    正因为他不是姬月潭,几个人才能凑到一起,毫无芥蒂对他好,把这戏演完,把最美好的从前展现给他看。

    还有洛与书……傅鸣玉很难评价他,他恐怕,藏得比谁都深吧。

    傅鸣玉心底轻叹一口气。

    他太想戳破这一切,又害怕戳破这一切了。

    姬月潭,若你在这里,你是否会感到疑惑,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还是说,你其实心底,早就有答案了呢?

    仿佛触及了什么不可说,沈双双红了眼眶,楚赵师兄弟皆是垂首沉默不语,尴尬气氛里,洛与书率先打破静谧,抬脚走出去:“去钟灵山。”——

    钟灵山,毓秀宫。

    黎芜仙君团扇掩面,看到洛与书登门,先“哟”了一句:“哟,稀客啊。”

    而后她视线转向洛与书身后,笑容有些微的凝滞。

    洛与书身后,是笑着与她打招呼的沈双双,和……一个熟悉的男人。

    他丰神俊朗,长大了很多,现在却穿着一身白衣,犹如许多许多年前那般,站在她面前,可黎芜仙君要震惊地叫出声来:“傅,傅……”

    她不住在蓬丘,消息滞后也正常,此刻看到活生生的傅潭说站在她面前,她不惊讶才怪。

    “黎芜仙君,说来话长,先不赘述,此次上门叨扰,是有一事相求,还望通融。”洛与书没磨叽,开门见山,“请让我们,见一见,潺宿。”

    黎芜仙君本就凝滞的脸更僵硬了,如果面前站的不是无霜仙君,毫不怀疑她要翻脸将人打出去。

    她脸色冷下来:“你们见他做什么?”

    “是我。”傅鸣玉上前一步,先礼貌地行了礼,“前辈息怒,是我有一些关于屠罗刹的事情,要问一下潺宿,还请您通融。”

    一提那三个字,黎芜仙君如临大敌:“那孽障在我这里关了几十年了,早就跟屠罗刹断了联系,你还想问什么?”

    傅鸣玉汗颜,解释:“是从前的事,我必须要亲自问他。”

    从黎芜仙君反应便能看出来,对于那个早就逐出门去又坠入魔道的徒弟,她还是在意的。

    不过好在,她犹豫半晌,最后还是同意了——

    潺宿被单独关押在一个宫殿里,名唤朝暮殿,独占一个山头。

    这山峰上稀疏萧瑟,除却守门的弟子,便再也没有旁的人影。

    黎芜仙君没有过来,是她的大弟子千黛将几人带了过来:“潺宿就在这里,平日里没有师尊吩咐,没有人过来,他也不能随便出去,如今里面是什么光景,弟子也无从知晓,几位还请小心。”

    “多谢姐姐。”

    傅鸣玉要单独去见潺宿,沈双双在门外等候,保证一有动静便立刻冲进去。

    傅鸣玉倒没那么担心,从前与潺宿敌对是立场问题,现在应该没那么尖锐了,何况潺宿在这里关了数十年,修为都被封住了,不足为惧。

    这么想着,他推开了朝暮殿大门。

    大门后,是一条长长的石子路。两侧杂草斑驳,稀稀拉拉,宫殿内一片静谧,似乎都能听见自己脚步的回音。

    里面有些黑,没有燃灯,傅鸣玉不敢往里走,喊了一声:“潺宿?”

    黑色的影子突然从房顶上一跃下来,像个从房顶上滚下来的麻袋,吓得傅鸣玉差点跳起来。

    潺宿落地,有些不体面地剔着牙齿:“听说有人找我?”

    和记忆里清爽的少年截然不同,眼前人胡子拉碴,头发杂乱,颇为不修边幅。潺宿变大叔。

    然而,看清来人的面容,潺宿眼珠子差点掉出来:“鬼,鬼主?”

    傅鸣玉眨眨眼睛,潺宿也眨眨眼睛,二人仿佛都被定住了似的,一时间谁都没有动。

    潺宿惊呆了,这般打扮,这个样子的傅潭说,还是在傅潭说回鬼蜮之前见过,那时候他还不是鬼主,还是蓬丘上的小师叔。

    他,他不是死了吗?

    “你,你是人是鬼?”潺宿几乎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他上前两步,想试探傅鸣玉真假,但想到鬼主的恐怖力量,他还是没敢贸然下手。

    “是我是我,如假包换。”傅鸣玉笑眯眯行礼,“在下姓傅,唤鸣玉,傅鸣玉,阁下应该就是魔君的左右护法之一,潺宿了吧?”

    他这般拿腔作调,潺宿十分不适应,皱着眉仿佛看见什么脏东西:“你神经吧。”

    “你实话告诉我,傅潭说,你是不是……”潺宿手指点了点脑袋,斟酌了一下用词,“是不是这里出了问题?”

    “如你所见。”傅鸣玉摊手。

    我就站在你眼前你看我几分像从前。

    “我就说嘛,你若是脑子还好好的,怎么可能这么好脾气跟我说话。”潺宿一副我早就识破了的表情,“毕竟你当年也是……很恐怖的。”

    作为大护法跟在鹤惊寒跟前,他可太清楚眼前这位是怎么从个无知的蓬丘弟子一步步变成令人胆寒的鬼主的。

    傅鸣玉站累了,眼看院子里还有几个石墩子,他走过去,吹了吹上面的灰,一屁股坐了下来:“拜你那主子所赐,我傅鸣玉,死而复生了。”

    潺宿脸色一白,他的主子,自然是,鹤惊寒。

    “你说什么?”潺宿靠近过来,“君上他怎么样了?”

    潺宿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他明明记得,在他被关进钟灵山之前,鬼主姬月潭,和他君上鹤惊寒,都死了啊,要不然他也不可能回到这里来。

    “想知道他怎么样了?”傅鸣玉依旧笑眯眯的,“我问你几个问题,你好好回答我,说不定我就能告诉你一些,外界的消息了。”

    傅鸣玉压低声音,心知肚明:“你被关押在这里,黎芜仙君恐怕从不肯向你透露一丝半点,关于魔君的消息吧?”

    潺宿瞳仁颤动,很明显,傅鸣玉说到他心坎里去了。

    犹豫片刻,潺宿道:“你想问什么?”

    傅鸣玉长出一口气:“很久很久之前,你曾放出消息,诱我们前去鬼冢,你怎么知道,我手上有宝冢的钥匙?”

    宝冢这两个字太过久远了,潺宿迷蒙着眼睛想了半天,才想起来傅鸣玉说的是哪一个。

    “我怎么知道……”潺宿烦躁地挠头,“我早就放出了消息,是你们撞上门来,我在此之前,并不能确定,有钥匙的一定会是你啊。这么多人向往宝冢的宝藏,浑水摸鱼的大有人在。”

    傅鸣玉皱眉:“你知道宝冢的机关要怎样才能被打开吗?”

    “这我知道。”潺宿点头,“需要钥匙,还有血。”

    傅鸣玉咽下一口气,目光炯炯盯着潺宿:“对,所以你告诉我,你那天带的,那是谁的血?”

    谁的血……潺宿的记忆蓦然被拉的很远很远。

    想了半天,潺宿摇摇头:“血是君上给我的,我并不知道那是谁的血,甚至,人血兽血,我都并不清楚。”

    “你不清楚?”

    潺宿白眼一翻:“我骗你做什么,君上都死了这么多年了,守寡的都该嫁人了,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你没见他取谁的血?”

    潺宿摇头:“那瓶子是直接给我的,反正没吩咐我们去取旁人的血。”

    不是旁人的血,难道还是他自己的血?

    傅鸣玉摸着下巴思忖:“那鹤惊寒为何要你进入宝冢里,一个人间帝王的墓穴,于我们并没有任何用处。”

    “大概,是要找什么东西,我也不清楚。”

    潺宿一屁股坐到石桌上,比傅鸣玉高出一大截,自嘲一笑:“实话告诉你,我在君上身边的时间远不如澹台无寂长,自然也不如他得君上信重,不过没有关系,我不是很在意那些,毕竟,我也没有澹台无寂忠诚……”

    是是是,看出来了,是不如那谁忠诚。

    傅鸣玉抹了一把脑门上不存在的汗,也道:“那我也实话告诉你,那宝冢的钥匙在我手里,是我娘留给我的,明白了吗,鹤惊寒找去那里,必然是想找到我娘鬼姬的什么东西,自然,也只有我的血能打开墓门。”

    鹤惊寒从哪里搞到可以打开机关的血呢?他身边,还有什么和鬼姬有关的人吗?

    “原来是从那时候……”潺宿恍然大悟,低声呢喃,“原来那时候,就可以知道你的身份了……”

    他可笑地叹了口气:“好好好,还是我太蠢,没能在那时候就看破你的身份,否则,立大功的可就是我了,呵呵。”

    傅鸣玉抬眼看向潺潺宿,那双眼睛里闪烁着探究的光:“我真的很好奇,潺宿,我在你们君上眼里,到底算什么?”

    第146章  傅潭说,这就是妒忌

    暮色已至, 凉气笼罩下来,殿前燃起了两盏微弱的宫灯。

    潺宿站起身,看不清脸上的神情, 拍拍身上的灰尘和土:“走吧,进去说。”

    殿内很空旷, 所有的摆设和用具都非常简单,简单得甚至有些简陋。

    潺宿自己拿着火柴点燃烛火, 被封印住修为之后,他做什么事情都要亲力亲为了。

    “你知道吗,自你们死后, 十多年了, 再没人跟我提过当年的事, 今日你不来, 我恐怕就要慢慢健忘了。”

    傅鸣玉没嫌弃环境简陋,坐在了一个竹子编成的椅子上,眼看潺宿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了一坛子酒来, 大跌眼镜:“你从哪弄得酒?”

    潺宿得意道:“当年我在这山上躲藏了十余年, 整个钟灵山还有什么地儿我没去过?”

    傅鸣玉无言, 是,他都忘了,被驱逐出去的潺宿,还曾在这钟灵山上,当了十几年野人呢。

    “那你为什么后来又投奔屠罗刹去了?”

    潺宿一怔, 没忍住白了他一眼:“还不是因为你。”

    傅鸣玉:“……”

    是, 因为他一时妒火上头对傅鸣玉做了不理智的事,导致他的存在被发现了,无处可藏, 只好投奔魔道。

    “你自己作恶怪的着我?”傅鸣玉没好气道,“你可知我养伤养了多久?那时候我还是个孩子啊,潺宿,你是人吗?”

    潺宿没忍住笑出声,拎着酒坛倒了两碗酒出来,自顾自与傅鸣玉面前那碗碰了一下:“敬缘分。”

    傅鸣玉:“……”

    敬你爷爷个头!

    辣酒下肚,卷起一片火烧火燎,潺宿却很畅快:“实话告诉你,你当初在蓬丘的时候,在我们君上面前都挂不上号,谁记得你这么个小卡拉米。”

    “他对你用心思,还是在……嗝儿……”潺宿不雅地打了个嗝儿,“在辛山,你横空出世,震塌了半座山。你那位好师兄,才察觉了你的真实身份。”

    “谁能想到,蓬丘的废物师叔,居然是鬼姬留下的孩子,你说这件事,是不是非常震撼,非常有意思?”

    师兄……他口中的师兄,自然是那一位,澹台无寂。

    “他很讨厌我吧。”傅鸣玉轻笑一声,“讨厌我占了他的位置,抢了青龙剑,所以后来,才用那样恶毒的方式,将我逼出蓬丘。”

    “不不不。”潺宿眼神清明了一瞬,“不,他没有讨厌你,恰恰相反,他很护着你。”

    傅鸣玉皱起了眉:“护着……我?”

    在开玩笑吧,当年是澹台无寂,将残害同门的脏水迎头泼下,让他千人指责,万人唾骂。

    “是啊,我们都知晓,他在蓬丘有一位爱吃酸甜口的师弟,就那一次,我把你们逼进鬼瘴谷,你知道无寂知道之后,削了我几天吗?我那几天看见他都躲着走。”

    仿佛都还发生在昨天,一转眼,竟然是几十年了。

    傅鸣玉不解,这么看,澹台无寂应该很重视姬月潭才对,怎么后来……

    “他对你态度转变,是在,知晓你的真实身份之后。”

    潺宿转过头来,他的眼神沉肃下来:“不止澹台无寂,君上也是,他几乎是疯狂寻找你的所有资料,搜集你的所有信息,那一段时间里,屠罗刹和噬鬼舫忙的团团转,才把你的信息一点点搜集好呈上去。”

    “后来,便有了君上和澹台无寂一手策划的,引诱你诬陷你自爆身份的一系列阴谋诡计。”

    “为什么……”

    傅鸣玉不明白,鹤惊寒那么恨他吗,从那个时候开始,就铁了心设计他了,不是,主要他在蓬丘好好的,没惹到谁吧?

    “不,我不明白。”傅鸣玉蹙眉,“如果他是因为我是鬼姬的孩子而痛恨我,他完全可以让我死在蓬丘,可是后来,他却还在帮我?”

    鹤惊寒和澹台无寂所做的一切,都在——将傅潭说拖入深渊。

    拖入深渊之后呢,谁都没有动手杀他。

    “谁告诉你君上要杀你的?”潺宿皱起眉,表情严肃,“据我所知,君上确实对你不怎么满意,经常当着我们的面挑剔你,但是,他从未说过要杀你。他甚至……还很重视你。”

    傅潭说刚回鬼蜮的时候,怎么可能适应,前半辈子都是蓬丘娇生惯养的公子,现在却沦落到鬼蜮那鸟不拉屎的地方。本来就挨了天雷,又遭受接二连三的打击。

    傅潭说好几日噩梦连连。

    他在蓬丘的时候身体就虚,现在回来了,又是一场病接着一场病,严重的时候三天两夜昏迷醒不过来。

    那一段时间,君上鹤惊寒,根本就没回过屠罗刹,一直是他在鬼女府守着傅潭说啊。

    潺宿也真的不明白君上的脑回路,如果不是他亲眼所见,他真的不敢相信高高在上的魔君鹤惊寒,头一次为另一个人俯首妥帖看护。可白日里傅潭说一醒来,君上又变成那副讨人厌的样子,张嘴都是嘲讽。

    他从不肯给傅潭说好脸色,也难怪傅潭说恨他。

    傅鸣玉听着潺宿的话,心里已经是惊涛骇浪,波涛汹涌。

    潺宿所说,完完全全打翻了他对魔君和鬼主关系的认知,鬼主既然能亲手杀了魔君,那二人之间的仇恨必然已经复杂到无解的地步了。

    可现在,潺宿却告诉他,事情还有另一面,匪夷所思的另一面。

    可是,鹤惊寒图什么啊?

    他明明在背地里关怀他,却又阻止自己向傅潭说靠近。

    潺宿摸着下巴上的胡茬,眼神迷蒙:“仔细说起来的话,倒更像是,嗯,一种,恨铁不成钢,还有……妒忌?”

    “对,就是这种感觉,妒忌。”潺宿喝的脸都红了,他站起来在空荡的房间里来回踱步走来走去。

    “妒忌,他刚知晓你的身份时,捏碎了一整套瓷杯,整日里拿着你的资料不停翻啊翻,莫名其妙地笑,又莫名其妙地发火,将所有东西都掷到地上去……喜怒无常阴晴不定,还有你的画像……君上房间里有好几幅,他几乎每天都在看……”

    “等等等,打住。”傅鸣玉的想法有了瞬时的扭曲,“鹤惊寒他是不是,暗恋我啊?”

    潺宿几乎掀桌:“你在说什么屁话?”

    他都无语了:“你当你天仙下凡啊,话本子看多了吧,我们君上,看得上你?”

    傅鸣玉也知道是自己瞎想的,声音弱下来:“他要不是暗恋我,那他就是变态吧。”

    “你真是好蠢啊。”潺宿蹲下身,与傅鸣玉平视,一脸嫌弃,“你想想啊,如果你对一个从不相识的人的生平事无巨细反复观摩,反复看他的过往前尘,一遍一遍不厌其烦,你还会挑他的刺,觉得他哪哪都不如你,生出他怎么配这种酸酸的想法,这是什么?傅潭说,这就是妒忌。”

    这就是妒忌,鹤惊寒……在妒忌他。

    发现他的身份,开始调查他,妒忌他,要将他的一切都摧毁,他确实也做到了,姬月潭失去了一切,庇佑他的师长去世,至交好友兄弟离心……姬月潭几乎是众叛亲离。

    鹤惊寒还能再嫉恨他什么呢?

    傅鸣玉心里升起强烈的预感,他觉得自己离真相越来越近了,甚至,他的心里已经浮现了一个猜想,一个不可思议,匪夷所思的猜想。

    匪夷所思到什么地步……他现在都不敢细想,只能将所有思绪所有冒头的想法统统压下去。因为他只要一想,脑子就要爆炸了。

    傅鸣玉看向窗外,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也是时候走了。

    他起身,问潺宿:“到时间了,你有什么想问的事情,我只要知道,一定告诉你。”

    潺宿摆摆手:“我本来想问你一件事的,但谁知你现在脑子坏掉了。”

    傅鸣玉:“什么事?”

    潺宿转头,因为喝过酒而有些迷蒙的眼神锁在傅鸣玉脸上,带着探究:“我想知道,君上,是怎么死的?”

    那么强大又无所不能的鹤惊寒,怎么就死了呢?

    仿佛耳边响起大风的呼啸,傅鸣玉怔怔道:“我不记得了。”

    潺宿盯着他看了好久好久,方才移开视线,似是释出了一口气:“算了。”

    他重新坐回矮矮的竹椅上,好久没打理的头发散落下来,傅鸣玉没注意不知什么时候酒坛已经空了大半。

    平日里这里没有人来,潺宿应当是许久许久,没有跟人说过话了。

    傅鸣玉心里莫名升起一些悲凉,脱口而出:“你后悔吗?”

    潺宿倒酒的手蓦然顿住,他没有说话,良久良久,才道:“你知道,我当年为什么会被赶出蓬丘吗?”

    “我不知道,但大概我能猜出来。”傅鸣玉道,“你犯了大忌,你爱上了自己的师尊。”

    潺宿轻笑一声,脊背塌下来,整个人看起来极丧气。

    “我宁肯不做她的徒弟。”

    傅鸣玉听见潺宿喃喃。

    “我宁肯不做他的徒弟,不做什么首席弟子,继承什么仙君之位……我宁肯没有这天赋奇才,我宁愿,是个泛泛平庸之辈……”

    他眼底燃起星火,那星火又被悲伤淹没。

    这话,却如此耳熟,让傅鸣玉在刹那间愣住了心神。

    是谁熟悉的话语宛若在耳畔响起:“我宁肯不做这万人之上的仙君。”

    却又被他骂回去:“你疯了?”

    傅鸣玉摁了摁疼痛的太阳穴,又来了,零碎的回忆又来了。

    傅鸣玉声线有些颤抖,回应潺宿:“可是现在,你不是了。”

    现在的潺宿,不是她的弟子,也没有任何身份了。

    “你不懂。”潺宿笑笑,“我曾以为,只要我放弃了所有的名号,放弃了所有的身份,我就有资格,可以与她站在一起。”

    “可是,她是高高在上的仙君,她肩上是一方重任,我只能仰她鼻息,却不能与她相守。”

    酒碗被掷在地上,破碎声清脆,伴着潺宿一声叹息。

    “我不配。”

    记忆里……那抹高大的浅蓝色身影笼罩下来,熟悉的香味涌入鼻腔,这次却带了侵略性的味道,他近乎咬牙切齿:“我宁愿不要这仙君之位,我宁愿不做什么万人之上的仙君,傅鸣玉,你为什么……不跟我走?”

    “你疯了?”姬月潭在洛与书澄澈而愤怒的瞳仁里,看到了自己黑色的影子。

    他胸口起伏,却强撑着冷静,一字一句与洛与书道:“你不要说这些疯话,好好做你的仙君。即便你肯舍弃你的仙君之位,我也不会舍弃我的鬼主之位,你好自为之。”

    他冷漠地将眼前人推开,语气冷漠地没有一丝温度:“绯夜仙君已经死了,你再也不用谨遵他的教诲,看护我照顾我了,你也不用碍于他的面子,容忍我忍受我了。这么多年,你应该也已经不耐烦了,没关系,以后,你就可以做你想做的事,做你自己了。”

    “还有,一些不切实际的傻话,就不必说了。”

    言罢,他大步流星离开,徒留洛与书站在原地。

    堂堂仙君,却在那时候攥紧拳头,蓦然红了眼眶。

    “我不配。”傅鸣玉低声喃喃,重复潺宿的话,“原是我不配。”

    姬月潭也是这样想的,才那么决绝推开洛与书,冷脸相对的吗?

    这两个人……到底怎么回事啊。

    “他快醒了,我感受到了。”傅鸣玉摁了摁头疼的眉心。

    “谁?”

    “鹤惊寒。”傅鸣玉看向潺宿,“如果他也死而复生,你会离开这里,重新回到屠罗刹吗?”

    潺宿却沉默了。

    他抬头看了看这简陋的宫殿,放缓了声音:“不会。”

    “我在这里,挺好的,我不会再回去了。”

    在曾经的君上和曾经的师尊之间,他选择了后者。

    “师尊费了那么大的力气,才从仙门手底下保下我,我不能再让她伤心。”

    “好。”傅鸣玉尊重他的想法,“最后一个问题,你知道,澹台无寂的下落吗?”

    潺宿眨眨眼睛,有些事情,傅鸣玉不问,他是不打算说的。

    他不理解君上鹤惊寒,正如他也不理解澹台无寂。

    “你死后,他很后悔。”

    潺宿回忆着当初鬼主自尽的死讯传来,澹台无寂那毫无血色的面孔,剖心摧肝一般的懊悔,和猝不及防落下的泪。

    他是真没想到,澹台无寂会为了傅潭说落泪。

    “他说,他,他不该逼你。”

    逼我?傅鸣玉一怔。逼我什么?逼我从仙门回鬼蜮,还是逼我自尽?

    潺宿看着他,眸色有些忧郁又有些复杂:“他说,倘若从来一次,他不会想将你拉下来,只要你还活着,他宁愿不要你下来陪他,你永远明坐高堂,只要你……活着就好。”

    这太荒谬了。傅鸣玉嗤笑一声。我死了,然后一个两个都后悔了?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但是我直觉告诉我,应该是和你有关的地方。”潺宿手指点了点傅鸣玉,“你想要去找他吗?我感觉,他应该很乐意见到你。”

    “不必了。”傅鸣玉摇摇头,起身往外走,“今天多谢你,日后若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我也当全力以赴。”

    潺宿摆摆手:“虽然不知道你要做什么,但还是祝你脑子早点恢复,也祝你……一路顺利。”——

    见傅鸣玉全须全尾地出来,一直守在外面的双双终于松了口气。

    “鸣玉,你都问完了?他有说什么有用的东西吗?”

    傅鸣玉点点头:“很多。”

    “那就好。”沈双双松了口气,可眉眼间的愁容始终未散去。

    她随着傅鸣玉往回走,傅鸣玉面色平静,她犹豫半晌,还是轻轻扯了扯傅鸣玉的衣襟,小声:“鸣玉,对不起。”

    傅鸣玉一怔:“怎么了?”

    “是,你今天,问我们的那件事。”双双没忍住眼眶酸涩,“你问我,为什么不去送你,因为我那时候,在生你的气。”

    气他的隐瞒,气他的背信弃义,气他怎么就跟魔君和妖王混到了一起。

    “可是,可是……”双双悄悄抹了下眼睛,“鸣玉,我若早知道,你在鬼蜮过的并不开心,我就是忤逆我父亲,也一定会去找你。”

    不管她有没有用,最起码作为最好的朋友,是和他站在一起。

    而不是在他狼狈离开蓬丘时,身边没有一个人,仿佛被这个世界背弃。

    “嗯。”仿佛心结被打开,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如释重负,傅鸣玉摸摸双双的脑袋,“我替姬月潭,原谅你。”——

    姬月潭。

    傅鸣玉在心里默默唤了一声,不曾想,姬月潭真的应了他。

    “这么费力地去寻找问题的答案是何必呢。”姬月潭似是无奈地一声叹息,“知道的太多并不是什么好事,我倒是很羡慕你这般,什么都不知道的好。”

    “你听到潺宿的话了吧。”傅鸣玉道。

    当时姬月潭已死,无人告诉他关于鹤惊寒或者澹台无寂的事,如果今日傅鸣玉不来找潺宿,这些话他永远都听不到了。

    傅鸣玉叹气:“如果你早知道,是不是当初就不会轻易去杀鹤惊寒了。”

    姬月潭没有回答,但傅鸣玉与他五感相通,多少也能察觉到一点姬月潭的情绪。

    “那你听见双双的话了吗。”傅鸣玉又问,这次他含了笑意,“你还会不会介意?会不会失望和不开心?”

    “所以你看,并不是所有的事,都是不知道的好。”

    比起蒙在鼓里,他宁可痛苦着清醒。

    良久,姬月潭无奈地笑:“有没有人告诉你,你真的很像曾经……年轻的我。”

    旁人看傅鸣玉,只会看出他与姬月潭的不同,气质不同,神态表情不同,言行举止不同,穿着打扮也不同,像两个人。

    但熟悉的人才会察觉,傅鸣玉的内里,思维,脾性,情感,其实和早年的姬月潭,也就是傅潭说,基本上是一模一样的。是后来的姬月潭变了。

    傅鸣玉反驳:“不要这么说,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我们终会融为一体,只是时间的问题。

    也许,这就是我来这里,重活一次的原因。傅鸣玉在心里道。

    救赎你,也救赎我自己。

    第147章  小玉,我后悔了

    傅鸣玉做梦了。

    梦里他拖着沉重的身躯, 喉咙里涌着血沫,踉踉跄跄,似是在逃命。抬头是望不到天空的黑压压的密林, 脚下是永远走不到头的杂草密布的小路。

    经脉寸断,血肉模糊。

    他死人一般瘫在地上, 呕出大口的血,动不了分毫。

    眼前是绿色的小草, 嫩生生的叶子,生机盎然。

    傅明雪却认了出来。

    金钱草。

    他模糊的眼前却浮现那个人,身着重安宫清浅色的弟子服, 端坐于书桌前, 执笔写字的样子。

    金钱, 与茵陈, 入药。

    利湿,退黄,解毒, 消肿。

    明明是他最讨厌的知识, 不知怎的, 这时候却记得格外牢固。

    他猛地抓起一把,连茎叶带着根一同塞进嘴巴里,大口咀嚼。

    绿色的药汁和腐烂的泥土混在一起,发麻发苦,还有满口的血腥。

    傅鸣玉却好像感觉不到, 大口咀嚼。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掉了下来。

    傅鸣玉醒了, 枕头有点湿,像是落了泪渍。他抹了抹眼睛,脑子里还都是那棵又苦又涩的金钱草。

    真难吃

    他知道那是姬月潭的记忆, 也是姬月潭亲身经历过的。

    “堂堂鬼主,怎么把自己搞成那个样子。”傅鸣玉小声呢喃,穿衣起床。

    就那么喜欢洛与书吗,人都要死了,想的却还是他。

    “殿下。”灵贰出现在门口,“妖王想见您,正在府外等候。”

    闻人戮休?傅鸣玉点点头:“好。”——

    闻人戮休大步进来,行色匆匆。

    “哥哥,你真没说错,鹤惊寒要醒了。”闻人戮休脸色有些着急,“我在西玄的探子今早便送来了消息,屠罗刹有大动作,不知举行什么祭祀,个个都欢呼雀跃,想必是鹤惊寒要苏醒了。”

    傅鸣玉倒没有多惊讶:“他原先想取我的尸体做容器,失败了,想必也不会罢休。毕竟也是上古魔族,死而不僵,总有他复活的办法。”

    “你不担心吗?”妖王看着傅鸣玉,“你亲手杀了他,他若是醒了,第一个就不会放过你。”

    “横竖与妖王殿下没有关系,这么着急做什么。”傅明雪慢吞吞喝着热水,“与我的仇怨,大抵不会迁怒到妖王殿下身上去。”

    闻人戮休气结:“我,我这是担心你!”

    傅鸣玉轻飘飘看他一眼:“妖王殿下好生奇怪,当年和魔君联手屠了上陵城,又把我从蓬丘坑回来,难道也是担心我?”

    闻人戮休被噎住,缓了好半天,才没好气开口:“哥哥嘴上说什么都忘记了,当年的事,却还记着我的仇呢?”

    话都说到这里,也该讲开了,闻人戮休直言:“是,哥哥当年跌落高堂,是有我的一份子。是鹤惊寒喊我去的,可我也为哥哥救下了母亲的棺椁,哥哥不该感谢我吗?我确实不希望你继续留在蓬丘,我恨仙门所有人,自然不想看见哥哥再继续与他们为伍。除此之外,我再没做过半点对不起哥哥的事。哥哥于我有恩,我都记得。”

    他眸色闪烁:“回来不好吗?哥哥,你是鬼族,仙门容不下你的,我们才该是一家人,不是吗?”

    傅鸣玉还是捧着杯子喝热水,没什么表情。

    他确实不该有什么表情,毕竟被逼死的是姬月潭不是他,不知道倘若姬月潭本尊在这里,会不会气的上去给闻人戮休个嘴巴子。

    说到这里,闻人戮休突然怔住,看向傅鸣玉:“你,你是不是已经恢复记忆了?”

    “一点点,但大部分都不记得。”傅明雪摁了摁太阳穴,“关键的,重要的部分,都没记起来,实在是烦得很。”

    闻人戮休也烦得很:“哥哥,你失忆之后怎么这么沉得住气,鹤惊寒马上就要醒了,醒了就要找你报仇,你还坐得住吗?”

    “我当年杀了鹤惊寒,你很震惊吧。”傅鸣玉微笑,“震惊你不敢做,也做不到的事,怎么轻易就让我得手了。”

    “你”闻人戮休后背一凉,想说什么,但没说出来,他喉头一紧,“你怎么知道?”

    “鹤惊寒是帮了你,可是若不是他想挑起祸端,与霍家联手,你阖族也不会被全灭,更不会有屠城之事,你也做不成现在的小妖王。”

    “归根结底,妖王行宫被屠那一夜,少不了鹤惊寒推波助澜,你也是恨他的吧?”

    闻人戮休脸色沉了下来,许多年的事,他都快要忘了的事,又被拿到了台面上。

    傅鸣玉觉得眼睛有点疼,可能是没睡好的缘故,他揉了揉眼睛,接着道:“可是鹤惊寒实力强大,屠罗刹蛰伏多年,哪个都不是初为小妖王,又被仙门针对的你能对付的,你没有办法,你只能先和鹤惊寒合作,最起码,有他在,就能替你护住妖族,对吧。”

    傅鸣玉喟叹一声:“我又何尝不是呢,如果没有他,我一个人怎么拿得下偌大的鬼族,成为这鬼主。鹤惊寒真的很厉害,是吧?”

    “可是,你们有谁问过,我到底想不想做这个鬼主?”

    他直视闻人戮休:“你呢,你想做这个妖王吗?”

    闻人戮休握紧了拳头,如果可以,他大抵也只想承欢双亲膝下,永远做个父王兄长庇佑下,无忧无虑的小紫凰吧。

    闻人戮休咽下一口气:“不管你信不信,哥哥,我自知伤不了鹤惊寒分毫,早就歇了心思,事已至此,至少我们妖魔鬼三界联合,仙门也奈何不了我们。今日我来,只是担心你,仅此而已。”

    “那多谢你的关心。”傅鸣玉冲他眨了眨眼,“既然如此,我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

    傅鸣玉眉眼弯弯:“鹤惊寒苏醒之后,必然会联系你,到时候,你把我,送到他那里去。”

    “你疯了?!”闻人戮休猛地站起来,险些连桌子椅子都一块带倒,他双目圆睁,俱是不可思议,“你是不是疯了?他正愁抓不到你,你居然自己往虎口里送?”

    “你告诉他,我失忆了,现在神智有些不正常,然后将我带过去。”傅鸣玉很冷静,不像疯了的样子,“有些事情,我得搞明白,我得想起来,我时间很宝贵,不能一直缩在这里。”

    闻人戮休不知道说什么好:“你怎么看着这么淡定?哥哥,你老实说,你是不是藏了什么秘笈,能杀鹤惊寒第一次,就能杀他第二次,所以你才这么自信?”

    傅鸣玉笑笑:“以前,我能杀他第一次,现在的我,只能再死一次。”

    闻人戮休:“”

    他脸上是一言难尽的表情:“你这么做,无霜知道吗?”

    “跟他有什么关系?”傅鸣玉挑眉,“鬼主的事,他也能随意插手了?”

    闻人戮休叹一口气:“毕竟,是他费尽心思将你复活过来的。哥哥,虽然我很讨厌他,也不想说,但但他,真的很在乎你。”

    傅鸣玉指尖一滞,险些失手摔碎了茶杯。

    他将茶杯放下,甩了甩被烫红的指节,才缓缓站起来。

    “你知道现在我最可悲的是什么吗?”

    傅鸣玉双目怔怔。

    “现在,我有很多旧识旧友,一同长大至交好友也有,互诉情愫倾慕之人也有,昔日与我把酒言欢知己也有,可是”傅鸣玉轻笑一声,这笑有些冷,带着悲凉,“可是,我却不知道能相信谁。”

    闻人戮休喉头发紧,半晌都说不出话来。他知道自己没资格多说什么,他自己也本就不可信,良久,闻人戮休哑了嗓:“好,鹤惊寒醒来之后,我会按照你说的做。”

    “殿下,不行,太危险了,我不同意。”灵贰跪在他脚边,“您刚回来不久,我们怎么放心您独自一人入虎穴去。”

    “你放心,我有数的。”傅鸣玉摸着自己的脉搏,“鬼主本就已近不死之身,当年如果不是我自尽,其实,也没那么容易死,对吧?”

    灵贰面露难过,说不出话来。

    “要不要告知无霜仙君?”灵贰有些犹豫,“当年殿下与无霜仙君交恶,就是因为鹤惊寒,如今又恐怕仙君”

    “不必告诉他,他也会知道的。”傅鸣玉道,“何况,他现在在乎的不是我,如果我死了,说不定,你主子就回来了呢。”

    他这话说的云里雾里,灵贰实在听不懂,她不敢违逆殿下,只道:“是。”

    傅鸣玉起身:“母亲的棺椁在哪,我想见见母亲了。”——

    没有人知道鬼女从无罪之巅跳下去,发生了什么。

    她是怎么死的,又怎么被封进了这个冰棺里,是谁为母亲收了尸,又是谁做了父亲的牌位?

    百根烛火都照不暖母亲的面容,她合着眼,仿佛睡着了,可睡于寒冰里,浑身尽是冷色。

    傅鸣玉扶着冰棺,缓缓跪下,他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见过母亲了。

    傅家祖坟里还立着父亲母亲的墓碑,眼前却是母亲的尸身,她死了,怀里还抱着父亲的牌位。她一定很想和父亲合葬吧?

    “母亲,鸣玉好想你。”

    他觉得眼睛有点痒,眨了眨,就有大颗大颗泪滴掉了下来。

    “母亲,我和姬月潭,您最喜欢谁呢?您不是说,我是您最疼爱的宝贝吗?我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那些年,您有没有一刻,想起过被您封印起来的姬月潭呢?”

    傅鸣玉觉得自己快要坏掉了,因为现在,不管是傅鸣玉的痛苦,还是姬月潭的痛苦,他都能感受到了。

    这两者皆是他,被爱是他,不被爱也是他,伤怀是他,不甘也是他。

    他想抓住母亲的手,但只能摸到永远不会融化的寒冰,眼泪落到冰棺上,很快就与冰棺融为一体。

    “母亲常与我们提起,昔日外祖父是多么疼爱你娘,您在西玄那些年,是不是受了很多委屈?”

    “您一定受了很多委屈,可是外祖父不在,再也没人心疼您,为您撑腰了。您恨鹤君山,恨屠罗刹,您想要屠尽天下魔族娘,您差点入魇,失了心智,是吗?”

    可是娘亲再也不会回答他了。

    后来,娘亲上刀山下火海,也要为爱人延续脆弱的寿命,可是白驹过隙,不过徒劳。

    她恨命运不公,也恨自己无能为力。

    最后,温润如玉的爱人握住她的手:“湘湘,算了吧。”

    再后来,人间便多了位才貌双全连中三元的傅丞相,和他温柔贤淑的傅夫人。

    “当年种种皆因您一念之差,现在我重新现世,知晓这一切,也不算糊涂至死,对吗?”

    傅鸣玉笑出声。

    “也该是一切回归正轨的时候了吧。”——

    傅鸣玉闭门不出三日,这三日里,他一直把自己锁在母亲的藏宝阁里,收拾母亲的旧物,和那些年岁悠久的图书。

    蓬丘来过人,或许是沈双双,也或许是其他人,但傅鸣玉没有见。他不出去,外面的人也没办法。

    他忙于收拾那些陈年旧物,母亲的手书,信函,笔记,有锁的没锁的箱子,匣子

    漫长的岁月里,他只是母亲生命里短暂的过客,母亲活了千百年,在人间那短短数十载,真的短的跟梦一样了。

    傅鸣玉发现了很大的宝箱,打开一看,里面尽是些人间的玩意儿,他从人间来,他太熟悉那些东西了,朝代悠久,有些跟他都不是一个年代的,称得上古董了。

    还有一些,甚至是皇室里的规制,一件一件载册入库的那种,皇帝皇后才能用的极品,也不知道母亲是怎么弄到的。

    东西越收拾越多,书架底下,竟被他掏出来个匣子,看模样像是装信的。

    傅鸣玉几乎是爬到地上才伸手把那东西拿出来,一打开,险些呛得他吧肺都咳出来。

    信匣里是满满的灰烬,而且,像是直接在匣子里点的火,把里面东西烧掉的,因为匣子内壁全是火烧的黑痕。若不是这匣子非凡品,想必也早就化成灰烬了。

    傅鸣玉伸手捏了一点,在指尖化开,猜测是某种纸张,确切来说的话,母亲应该烧的是书信。只是不知道是谁的书信,让母亲恨到这种地步了。

    刚把匣子合上扔到一边,便听见里面传来沉闷的响声。

    傅鸣玉重新把匣子捡回来,打开伸手摸索一番,果然在一堆灰烬里,摸出来一块坚硬的东西。

    吹走上面的灰尘,约莫显露出青铜的模样,似是尖嘴獠牙鬼面一般,表面凹凸不平,甚是可怖。

    傅鸣玉指尖摩挲,翻过来一看,上面刻着一个字,“鹤”。

    不用猜都知道这块青铜令属于谁了。

    傅鸣玉握着青铜令,到底没有扔,系在了自己腰间。

    第四日,闻人戮休来了。

    他面目微沉:“他醒了。”——

    鹤惊寒醒了。

    现在的傅鸣玉不记得他的样子,就算鹤惊寒站在他面前,傅鸣玉都不一定认得出来。

    闻人戮休带他去西玄,甘愿化身紫凰做坐骑,就算变成了鸟,一路上都能听到他唉声叹气。

    傅鸣玉坐在温暖的紫凰背上,耳畔是呼啸的风。他依稀记起很久很久之前,自己也这般坐在闻人戮休的鸟背上,紫凰自高空俯冲而下,惊险刺激,刺破云霄的是少年人的尖叫和欣喜。

    那好像是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临末了,闻人戮休还是咬咬牙:“算了,真是怕了你了,哥哥,我就在魔宫附近,可以感受到你身体里的凰火,如若你有危险,我拼死也会冲进去救你。”

    凰火出自紫凰一脉,傅鸣玉身体里恰恰有那么一簇,但,这并不是普通的一簇,并不是傅潭说曾用莲花跟闻人戮休换的那一簇。而是根火,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然而,从前的傅潭说自己都不知晓这件事,也不知晓原因。

    傅鸣玉摸着自己胸口:“你不好奇,我这簇凰火,是怎么来的吗?”

    “是我皇叔。”闻人戮休笑笑,“我也是后来才知晓,他当年冒着背叛全族的危险盗走火种,是为了鬼姬,你的母亲。”

    “哥哥,我们,是不是很有缘分呢。”

    这缘分可远了去了。

    从前傅潭说或许不知晓,但是傅鸣玉知道,所谓凰火,也不过是母亲为父亲炼制不死之药的一味药材罢了。只是可惜那位皇叔,最后落得那般下场。

    紫凰的速度非一般法器可比,前往西玄比素日里快了不止一星半点。很快,二人便到达了目的地。

    傅鸣玉从未来过这里,黄沙漫天,脚下只有粗粝的沙土和巨石,极少看见绿色。就算是有一两株草木,也是生命力极强的魔物。

    大风刮地人几乎睁不开眼,傅鸣玉看着这荒芜之地,当年他母亲鬼姬把魔族逼进这鬼地方,也难怪鹤惊寒和屠罗刹恨了她这么多年。

    一报又一报,冤冤相报何时了。

    “我进去了。”傅鸣玉与闻人戮休道别,顶着风沙,迈进黑色的大门里——

    大殿很安静,长长的走廊和不怎么明亮的厅堂都很安静。傅鸣玉没有见到一个魔修,不知那传闻里的鹤惊寒又在耍什么花招。

    蓦然,一股强烈杀气自右侧袭来,傅鸣玉下意识侧身躲过,掌心聚起诡气,抗下这一击。但他毕竟不是鬼主本人,这些天勤学苦练也只是学个皮毛,诡气和灵力换着用,也才堪堪接下来人四五招,很快,那锋利的刀刃就已经贴近了他的脖颈。

    视线交错,傅鸣玉望向来人。

    他身着华丽的冠服,剑眉星目,眉间一抹浓烈杀意,嘲讽:“你真敢来送死?”

    仿佛下一刻,锋利的刀刃就要割断傅鸣玉脆弱的脖颈。

    傅鸣玉皮肤瑟缩了一下,但并没有后退:“我只是觉得,你不会杀我。”

    紫衣男人握紧了手中剑:“蠢货,不过数十载不见,你就已经蠢成这个样子了么。”

    傅鸣玉却笑:“就算你要杀我,我杀你一次,你也杀我一次,挺公平的,我没什么好说的。”

    一句话让鹤惊寒沉默了。

    傅鸣玉脑子里隐隐作痛,他只想赶快想起来关于鹤惊寒的一切,但是好像越努力越想不起来。

    眼前这位就是鹤惊寒吗?为什么,一点熟悉感没有呢?

    “你是不怕死。”紫衣男人轻笑一声,“也是,你要是怕死,又怎么会自尽呢。”

    傅鸣玉心里蓦然有一种怪异感,虽然,眼前这个男人,讽刺的语气和说出来的话,都很像鹤惊寒,但是傅鸣玉心底的感觉告诉他,他和鹤惊寒,并不是这样相处的。

    “你”傅鸣玉犹豫开口,“你真的是鹤惊寒?”

    傅鸣玉蓦然听到一声轻笑声,很轻很轻。

    “你虽然失忆了,但脑子好歹没有坏掉。”

    眼前的紫衣男人蓦然收回剑,躬身行礼:“君上。”

    傅鸣玉猛地转身,来人的身影映入他的眼中。

    他身形高大,模样极英俊,头发随意用束带绑起来,青丝散落在两肩。

    那种熟悉的感觉终于再次扑面而来,英气和明艳交织,融合成眼前人矜贵的气质。

    似是刚苏醒不久的缘故,他看起来有一些虚弱,背着手缓缓走近,嘴角勾起,噙着懒洋洋的笑意。

    傅鸣玉眼眶莫名其妙开始泛酸,没有愤怒,没有仇恨,明明他应该对鹤惊寒充满了厌恶。但傅鸣玉却感受不到心底任何对鹤惊寒最深刻的恶意,仿佛有什么在二人之间牵连。

    傅鸣玉震惊自己的反应怎么和预想的不太一样,在他设想里,两个人仇人相见,应该分外眼红才对。他皱起眉,下意识往后退。

    眼前这位才是真正的鹤惊寒,方才那个,只是试探傅鸣玉的赝品。

    鹤惊寒摆摆手,方才的紫衣男人躬身退了下去。偌大的殿堂只剩下两个人。

    傅鸣玉远远望着他,不知怎着双臂发冷。

    “你,你是怎么苏醒的?”傅鸣玉问。

    当时屠罗刹盗取姬月潭的尸体作为容器,也就是说鹤惊寒的尸身早就没有了。

    那眼前的鹤惊寒,又是怎么来的?

    鹤惊寒微微一笑,缓缓伸出手,只见那只骨骼分明肤色白皙的手消散在空气里,凝成一团紫黑色的魔气。魔气如烟如霭,直接飘向傅鸣玉,缠绕上他的脖颈和脸颊。

    下一秒,数米之外的鹤惊寒却出现在傅鸣玉眼前,傅鸣玉吓得瞪大眼睛,只觉得脸颊一凉。

    鹤惊寒的手,又从一圈黑雾凝出了实体,缓缓覆在了他的脸上。

    捏了捏他的脸。

    傅鸣玉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内心的恐惧,他很害怕,他下意识想要逃,但是身体根本不听使唤,完全僵直住,任由鹤惊寒的指腹轻碾着自己右颊上的软肉。

    他看到鹤惊寒蕴含着复杂情绪的眼眸,怨,恨,或者是别的什么?傅鸣玉不明白,也看不懂。

    两个人都死了数十载,可是站在这里,竟如从前一般,又好像那数十载从未有过。

    “你对我下手时,我是真的生气了。”鹤惊寒开口,阴森语气里的冷意不加掩饰,“我真的想过要杀掉你,小玉,你怎么敢对我下手的?你怎么敢要我的命的?”

    那一日的场景记忆犹新,一向强悍的魔君卧榻不起,大口大口呕着血,感受到自己经脉一寸寸断掉,感受自己的生命在一点一点消散去。

    寻常的毒药利器伤不了他,可那是姬月潭拿自己血肉做成的毒刃。为了杀他,姬月潭不惜自毁心脉根基。

    怪他对姬月潭太放心,毫无防备,落到这般境地。

    他咬牙吩咐屠罗刹的精卫,以最恶毒的方式,去取回姬月潭的狗命。

    姬月潭虽趁他不备害了他,可他也没让姬月潭好过,倒下之前也给了姬月潭重创一击。

    他若想让姬月潭给他陪葬,也不是不可能。

    傅鸣玉浑身发冷,指尖颤抖,那是来自魔君的威压,凡人的他,几乎无力承受。他毫不怀疑发疯发癫的鹤惊寒会失去理智杀掉他。

    可是下一秒,所有的冷意尽数散去,傅鸣玉落入一个轻飘飘的怀抱。

    是鹤惊寒上前一步,几乎将傅鸣玉半拥进怀里。

    “可是,可是我听闻你自尽的消息,我又后悔了。”

    傅鸣玉听到来自头顶的声音,鹤惊寒的下颌,似是轻轻蹭了蹭傅鸣玉的发顶。

    他小心翼翼,像是环抱着什么,失而不得的珍宝。

    “小玉,我后悔了。”

    第148章  吃下去

    傅鸣玉整个人已经呆滞住了, 大脑一片空白。

    他来之前连自己可能被鹤惊寒折磨致死的数十种死法都想了一遍了,万万想不到会是现在这般局面。

    他感觉到鹤惊寒似乎摸了摸他的脑袋,叹道:“你果真是失忆了。”

    从前的傅鸣玉, 龇牙咧嘴,永远不会好声好气跟他说话, 哪里会这么乖顺呢。

    “你才是失忆了吧?”傅鸣玉震惊地推开他,喃喃, “你之前,不是这样的吧……”

    在闻人戮休口中,鹤惊寒对他这个鬼主不满, 意图杀之, 然后取而代之。

    在潺宿口中, 鹤惊寒嫉妒他, 厌恶他,无时无刻不挑剔他,贬低他, 嘲讽他……

    怎么想……也都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吧?

    傅鸣玉觉得自己得缓一缓, 别说他, 姬月潭本尊来了也得缓一缓。

    他看向鹤惊寒:“那你可有办法让我恢复记忆?”

    “为什么要让你恢复。”鹤惊寒坐在他的软榻上,懒懒怏怏支着脑袋,“让你恢复记忆,再杀我一次吗?”

    傅鸣玉快步走到他身边,蹲下身与他平视:“那你就告诉我, 我为什么要杀你?又为什么要自尽?”

    因为, 你的一切苦痛,都是我带来的。

    鹤惊寒静静望着他,心中所想, 并未出口。

    他只是向傅鸣玉伸出手:“留在我身边吧,小玉,和以前一样。”

    只是这次我会好好待你,绝不会再如以前那般,再让你痛苦了。

    傅鸣玉看着眼前那只手,肤色苍白,骨骼分明,他蓦然笑了一下,然后亦是缓缓伸出手,搭在了鹤惊寒掌心。

    他看到鹤惊寒眸里的讶异和欣慰,慢慢用力攥紧鹤惊寒的掌心:“那我该如何称呼你呢?鹤惊寒。”

    “魔君大人?还是……”

    他张了张嘴。

    “兄……”

    “君上!君上!”

    话未出口,却被打断。

    有魔修急匆匆进来禀报:“启禀君上,无霜仙君打上门来,说,说是来要人的。”

    傅鸣玉一怔:“洛与书?”

    “真可惜你不记得了。”鹤惊寒视线转向傅鸣玉,笑的莫名其妙,“这般场景,好像也上演过很多次呢。”

    ————

    大殿之外,屠罗刹众魔修已经排兵布阵,密密麻麻罗列阵法。

    而对面,来者一身蓝白素衣,孤身一人,只携一剑,气势却堪挡千军万马。

    鹤惊寒缓步迈出:“仙君孑然一身便敢入我西玄之地,不怕有来无回?”

    “魔君当日尸身尽毁,如今竟还能完好如初站在这里。”洛与书的凝霜出鞘,寒光横扫出数十米,“想必这就是,祸害遗千年吧。”

    鹤惊寒以手抵唇,低低地笑:“仙君上天入地为亡人寻魂凝魄,求死而复生之法,到本座这里,便就祸害遗千年了,还真是双标。”

    他挑了挑眉:“数年不见,仙君身上的寒霜剧毒,可解了?”

    他仿佛专挑洛与书的心窝处,哪里疼往哪里戳:“哦,看本座这记性,你那原本无药可解之毒,不是被鬼主拖着残败之躯渡去了么,想必现在仙君活蹦乱跳,是健康地很了。”

    “休要废话。”洛与书早就攥紧了拳,面冷如霜,杀气凛冽,“几十载不见,便让本尊试试你这魔头本事几何了吧。”

    二人或许真的积怨颇深,上来便要开打。

    鹤惊寒哼笑一声,魔剑出鞘,整个人化作一团紫影,叫人看不清身形,顷刻间,二人就已经缠斗到一起。

    傅鸣玉跑的呼哧带喘的,远远从大殿里奔出来,就看到外面屠罗刹众人严阵以待,而天上唯见一黑紫一白蓝两道光影。灵力与魔气层叠震荡,傅鸣玉在地下站着都感受到了那压迫感,想来二人出手俱是杀招。

    傅鸣玉蹦起来,冲天上挥手:“不要打啦不要打啦!我在这里!有人看看我吗!”

    洛与书是来寻他的吗?怎么就打起来了呀?

    洛与书远远听到熟悉的声音,身形一滞,下一刻便弃下鹤惊寒,瞬移至傅鸣玉面前。

    他毫不犹豫一把攥住傅鸣玉的手腕:“我带你回去。”

    下一刻便被鹤惊寒拦住:“本座还在,这就要走?”

    眼看又要打起来,傅鸣玉铤而走险挡在两人中间:“有话好好说,不要打打杀杀的!”

    鹤惊寒收起了自己的兵器,洛与书停顿一瞬,也收回了自己的凝霜。

    他其实有很多话想问,为什么鹤惊寒刚苏醒,傅鸣玉就颠颠跑过来见他,为什么一声不吭,甚至都不与他知会一下。

    可是诸多种种,他都没有问出口,往日与鹤惊寒种种恩怨他都不愿回想,喉结滚动,只化作一句:“跟我回去,小玉。”

    傅鸣玉轻轻将自己手腕从洛与书桎梏里挣脱出来,小声:“仙君,我很快就能想起来了。”

    很快就能,把姬月潭还给你了。

    不料撞入洛与书通红的眼眸,他眼底翻滚着复杂的情绪,又像是极力忍耐着,红色几乎化作血沁出来:“无论有没有记忆,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再来过几次,你还是会选择他,是吗?”

    傅鸣玉一时被吓住,他从未见一向冷淡的仙君这个样子,下意识紧张地退后两步。

    好像很久之前,他也是这般拒绝洛与书,选择鹤惊寒的。

    他后退的动作又让洛与书眸色一暗。

    “无霜仙君,原来你也不敢啊。”鹤惊寒蓦然放肆笑出声,笑的前仰后合,仿佛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他哈哈大笑,“原来你也不敢,让小玉恢复全部的记忆啊。”

    傅鸣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人脸色铁青,一人却笑的如疯如魔。

    鹤惊寒笑的就差拍大腿了,他指着洛与书,视线投向傅鸣玉:“你不是想恢复记忆吗,好啊,那我今天就是豁出去,就算你记恨我,也要让你知道,当年他是怎么于心有愧辜负你的了。”

    傅鸣玉:?

    如此这般,傅鸣玉肯定不会跟洛与书离开。

    鹤惊寒收敛了一些,含笑看向洛与书:“无霜仙君若是闲来无事,不若也进来一坐一听?当然,你需要施一个禁言咒,本座说话的时候,你还不能开口。”

    ————

    “你知道,无霜仙君为什么这般厌恶我吗。”鹤惊寒问傅鸣玉。

    傅鸣玉摇头。

    鹤惊寒笑容恶劣:“因为当年,你与他从伉俪情深,到后来反目成仇,都是我从中作梗,暗算你们的。”

    傅鸣玉一梗:“您也没必要如此骄傲吧。”

    事已至此,鹤惊寒便不再隐瞒了。

    他原本没想告诉傅鸣玉这些,没想让他如以前一般厌恶自己的。

    可是谁让今天洛与书上门来了。

    傅鸣玉早晚会想起一切,而鹤惊寒,宁愿自己被怨恨,也要看到洛与书难受得生不如死。

    “当年你于洗冤台受天雷之刑,这位无霜仙,哦不,那时他还不是无霜仙君,只是一个小小的弟子。他险些粉身碎骨替你挡了半劫天雷,你应当是感激不尽的吧?”

    鹤惊寒居高临下,下意识如挠小狗一般伸手去挠傅鸣玉的下巴,却被一旁洛与书挡住,只好悻悻收回了手。

    “可是,下了洗冤台,你却不顾重伤的洛与书和那为你拦下天雷的绯夜师兄,随本座和妖王离开,你可知多少人骂你忘恩负义,薄情寡性。”

    随着他的话,傅鸣玉呼吸渐渐粗重。

    旁听的洛与书薄唇抿在一起,指节扣在椅子上,用力攥紧。

    “可是他们不知道,你随本座离开,不是想弃明投暗叛出仙门,只是因为鬼姬尸体在我们手里,你不能眼睁睁看着亲娘死无葬身之地,棺椁还不得安宁。”

    傅鸣玉胸口剧烈疼痛,  酸涩感弥漫开,水雾氤氲了眼眶。

    “再后来,你身份既已大白天下,本座便扶持你继承鬼主之位。所有人都知道你是鬼姬的孩子,鬼姬往年诸多仇人上门寻仇,鬼族内也多的是不服之众……那段时间,尽管本座与妖王尽心护你,可也做不到十分周全。总有不断寻仇寻衅之人,你身上也总有不断的伤。”

    鹤惊寒已经走到了傅鸣玉身后,指尖划过傅鸣玉脊背:“那么多的伤,旧的还没有好,新的就又添上。你活着的这数十年都没吃过这样的苦,受过这样的罪吧?你离开蓬丘不过短短几日,人间冷暖,酸甜苦辣,便都尝遍了。”

    鹤惊寒掌心落在他的肩上,低低笑出声。

    “本座哪里有这么好心,白白帮你?本座只是不想你继续留在蓬丘,不想见你众星捧月,做那个万人宠爱日月安稳的小师叔。本座见不得你那么快乐幸福,小玉,你是鬼族,是人人喊打的鬼姬的孩子,你本该和我一样,是阴沟里生活的老鼠。”

    他落在傅鸣玉肩上的手掌收紧,胸口随呼吸起伏,紧紧扣住傅鸣玉的肩骨。

    “本座要你跌落高堂,要你众叛亲离,再无枝可栖,也再无人相护。”

    傅鸣玉的泪落下来,砸在自己手背上,又疼又烫。

    洛与书猛的站起来,鹤惊寒为了防止他打扰自己叙述真相,特意施了禁言咒,现如今看他的反应,分明是不忍,想要阻止。

    可鹤惊寒心狠,他强行按下洛与书:“仙君不要着急,这只是开始,还没有说到你呢。”

    他低声:“难道你就不想知道,你和小玉的误会,本座是怎么一手促成的吗?”

    洛与书双臂都在颤抖,双手握成拳,青筋根根突起,他被迫坐下来,蓦然红了眼眶。

    “世人皆知,你残害同门,谋害师长,叛出蓬丘。这个时候,仍对你不离不弃,时来探望的,也就是昔日与你不对付的师侄,洛与书了。”

    傅潭说离开蓬丘那一日便留下了所有与蓬丘有关的信物,洛与书联系不上他,只能亲自前去鬼蜮鬼女府。

    鹤惊寒斜睨洛与书一眼:“欸,传言里说你们二人不对付,实在是有误。若是真水火不容,洛与书怎么肯替你挡天雷,怎么会在那个敏感的时候冒着风险频繁去鬼蜮寻你……啧啧啧。”

    他故意附到傅鸣玉耳畔:“依本座看,水火不容是假,暗生情愫倒是真。”

    傅鸣玉瞳仁一缩。

    鹤惊寒接着叹了口气。

    “小玉,你很聪明,后来,你慢慢发现,你越珍视什么,本座便要摧毁什么。你担心本座会对洛与书出手,又怕旁人给他扣个勾结鬼族的名头,便有意疏远,禁止他再来鬼蜮。”

    “可是我们无霜仙君怎么放心的下你呢。”鹤惊寒只要想起当年的画面,便忍不住想要发笑,他温柔扣住傅鸣玉的后脑,逼迫他靠近,“我故意与你亲昵,行暧昧之事,就像这样。”

    他微微侧首,落在旁人眼里,好像二人在甜蜜拥吻。

    鹤惊寒觉得特别好玩:“洛与书都看见了,他那时候,一定气坏了。”

    “够了。”洛与书强行破了禁言咒,喉结滚动,持剑的手止不住颤抖,杀气几乎凝成实体,霜雪一般的白瞬间覆盖了架于鹤惊寒脖颈处的凝霜,“将旁人玩弄于股掌之中,你很得意吗。”

    鹤惊寒指尖抚上凝霜剑的剑鞘,紫色荧光消融霜雪痕迹,隔着剑鞘都能感受到神剑的寒冷,和此时与它主人一般的怒气。

    “本座知道,你一定恨透本座,想杀了本座,别着急,让本座说完。”

    他大手一挥,紫色光幕自下而上拔地而起破土而出,直接将洛与书隔绝在外。

    光幕半透,可以看到彼此的轮廓,听到彼此的声音,但形如结界,已经将这里隔绝成两个空间。

    “无霜仙君,为了防止你一会儿听到更劲爆的,冲动行事,打断本座,现在限制你的行动,你没有意见吧?”

    鹤惊寒缓声劝慰。

    “现在小玉还在,你收敛一些,待一切结束,你我的账另行清算,可好?”

    良久,洛与书许是答应,收起了凝霜神剑。

    鹤惊寒清了清嗓,继续与傅鸣玉叙说。

    “不过,那时的无霜仙君,应当也没有完全相信你我的私情,真正让他崩溃的,还是你落入万人围剿,也就是绯夜仙君身死之前。”

    “你也不想杀那么多人的,小玉,你善良又懦弱,可是抵不住那么多人前来送死,正义之士也好,心怀不轨之人也罢,都成了你的手下亡魂,于是,怨越积越多,手上人命也越积越多。”

    “仙门以蓬丘为首,世家以楚家为主,合力讨伐鬼主。绯夜仙君有心护你,可一己之力难以与整个仙门为敌,于是,他们有了计划,便是让洛与书,带你走。”

    走,逃,到没人的地方去,深山老林也好,天涯海角也罢,天地之大,总有他们容身之处。

    傅鸣玉不可思议转头,看向光幕对面的洛与书。

    他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可是洛与书身为重安宫首席弟子,自小勤学苦练无一日懈怠,将来是要继承仙君之位,他怎么能说走就走,说放弃就放弃?

    傅鸣玉眼圈红的像兔子,洛与书薄唇抿成一条线,眼眸却低垂,看不清眼底的情绪。

    可是后来,计划并没有实行。

    因为,傅潭说根本没有来。

    那天来的,是鹤惊寒。

    鹤惊寒手里是洛与书递给傅潭说的消息。薄薄的一层纸,上面闪烁着金色的字迹,都在鹤惊寒掌心化为了灰烬。

    洛与书皱眉:“怎么是你?小玉在哪里?”

    “小玉让我转告你,不要白费力气了。”鹤惊寒居高临下看着他,“堂堂绯夜仙君都护不住他,你以为,就凭你,能做到吗?”

    洛与书攥紧拳:“他在哪,我要见他。”

    “早点死心吧,你就该安分做你的仙君,他依旧当他的鬼主,你们就该各自为阵,水火不容。”

    鹤惊寒笑着摊开手,一团红色丝线躺在他的掌心,“如此宝贵的牵丝,小玉说他日后身处鬼蜮实在用不上,还是留给有需要的人吧。”

    他将牵丝扔在洛与书面前,却也没想真的还给洛与书,洛与书刚想探手去捡,便见那牵丝燃烧起来,化为灰烬。

    洛与书不肯相信:“他真的那么说?”

    鹤惊寒:“他又不止一次这么劝你了,洛与书,不日前你去找他,他不是亲口告诉你,多谢你这些年的照顾,但他是鬼姬之子,应当承担鬼姬的罪孽,你们终究人鬼殊途么。”

    洛与书咬牙:“你们亲密至此,这些话他都肯告诉你?”

    明明是他与傅潭说的交心之言,从另一个人口中说出来,却是如此恶心。

    洛与书不愿相信,可是牵丝是他亲手绑在傅潭说手腕上的,素日里所见于无形,如果不是傅潭说同意,那牵丝怎么会无故从他手腕上解下来?

    他强咽下一口气,稳住心神:“如果真是小玉的意思,他应该亲口告诉我,而不是让你转达。”

    “他来不了了。”鹤惊寒后退一步,“他还说,尽人事,听天命,早该与你恩断义绝,也免了你日以继夜的纠缠不休。”

    来不了了?是什么意思。

    洛与书蓦然反应过来,急速后退,可金红色阵法早已运行多时,只怪他一心与鹤惊寒掰扯,不曾注意脚下异样。

    此阵屏天蔽日,可模糊人对时间的感知。他匆忙找出可辨日月的辰石,阵中一个时辰,外面已经一夜一日。

    “糟了,围剿”洛与书试图冲出去,鹤惊寒已经执剑,轻飘飘落入阵中。

    “想要走?先与本座过几招。”

    洛与书无心与他交手,急道:“你可知仙门这次多大的阵仗,小玉根本低挡不住,与其在这里与我耗费时间,不如早些去救小玉。”

    “啊,你说得对。”鹤惊寒点点头,退出阵法,可左右护法却并不是吃素的,澹台无寂与潺宿两大高手联手,洛与书就算有本事打败二人冲破此阵,也得需要时间。

    那个时候什么都晚了。

    “让我出去帮他。”洛与书咽下一口气,望向高高在上的鹤惊寒,“求你。”

    鹤惊寒面露讶异,别说他讶异,澹台无寂和潺宿二人脸上皆是震惊之色。

    蓬丘大师兄洛与书,何曾这般低声下气过。

    鹤惊寒觉得又惊奇又好笑:“你说什么,本座没有听见。”

    “我说”洛与书藏起眼底屈辱之色,一字一句,“求你。”

    “要我怎么做,你才能放我出去?”

    时间不等人,他再不走,外面又是一日一夜,恐怕就迟了。

    “真是患难情深,好让人感动。”鹤惊寒都要拍手叫好了,“既然如此,本座便成全你。”

    他摊开手,掌心躺着一枚丹药:“吃下去。”

    第149章  还没有结束

    “这是寒丹, 也称寒毒,你修炼的是水系法术,吃掉它, 一般来说,于你并无害处。”

    他顿了顿, 又笑,“只是要小心了, 但凡你吞下任何与它相克之物,便会内丹凝霜,修为停滞, 若是相冲的厉害, 你可就危险了。”

    洛与书毫不犹豫, 接过寒丹一口吞下。

    鹤惊寒不解地看他:“你就这般干脆毫不设防, 不怕我下毒害你?”

    洛与书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还请魔君遵守诺言,放我出去。”

    “本座说成全你,可没说成全你出去。”鹤惊寒突然翻脸, “本座觉得, 成全你们一往情深, 同年同月同日生死,做一对亡命鸳鸯,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嗯?”

    这一段往事,过了数十年, 才重新传回傅鸣玉耳朵里。

    傅鸣玉猛地站起来, 胸口剧烈起伏:“鹤惊寒,你明知道我会死”

    “与我有什么关系?”

    鹤惊寒行至他面前,眸色冷凉, 又瞬间融化开,“抱歉,小玉,那时的我,不太理智,我下不去手杀你,便想着,也许你可以死在仙门手里。”

    他温柔去摸傅鸣玉的脑袋:“但现在不会了,我不会再害你。”

    傅鸣玉下意识侧首避开他的手,听了那么多事,他已经没办法再直视眼前这个心狠手辣的男人,不愧是魔君,他的心肠,他的手腕,都非一般人可比。

    傅鸣玉真的不知道姬月潭那时候是怎么承受过来的。

    鹤惊寒视线又转向洛与书,略带歉意:“你还不知道吧,你的消息是我拦截的,根本没送到小玉手里。还有那些牵丝,也是我嫌碍眼,从小玉手上剥下来的,他根本没有察觉。”

    鹤惊寒笑笑:“不好意思啦,一切都是我骗你。”

    “你说什么”

    洛与书瞳仁震动,也就是说,傅潭说根本不知道洛与书要提前带他离开的消息。

    那一日,傅潭说遭万人围剿,气息奄奄,危在旦夕。而洛与书吞下寒丹,倒在血泊中,被鹤惊寒牵制住,难以行动分毫。

    那一日,傅潭说终是被绯夜仙君以生命的代价护下,而洛与书拼死冲出鹤惊寒的桎梏,却是遍体鳞伤,终究晚了一步。

    傅鸣玉双目怔怔,眼泪几乎是无知觉地在流,他所听到的每一句话都要让他心酸心痛。

    他想起自己曾问洛与书的话。

    “姬月潭重回蓬丘,绯夜仙君仙逝那一日,您为什么,没有出来送他?”

    “你为什么不去送他?”

    他以为,洛与书是对他失望至极,再无半分情意,才不肯露面。

    原来,那时洛与书已经伤入肺腑,中了鹤惊寒的寒毒。

    “对不起”洛与书声音沙哑,苦笑,“你遭围剿之时,我如贪生怕死之辈般没有露面,事后,又有如何颜面去见你。”

    “我若知晓,你这般在意,即便是爬,我也一定会爬过去。”

    傅鸣玉忍不住喉咙里的呜咽,眼泪如断线之珠,簌簌而下。

    “别哭。”鹤惊寒替傅鸣玉拭去眼泪,“你不是想听吗,还有,还没有结束。”

    寒毒之事,洛与书并未向任何人提起,毕竟他是水系,压制寒毒,绰绰有余。

    真正让他陷入险境的,是另一种毒,名唤幽冥。

    也正是从幽冥之毒开始,傅潭说与洛与书两个人,开始走向陌路。

    鹤惊寒摇头感慨,“旁人眼里,无霜仙君矜贵淡漠,唯有本座知晓,一旦遇上小玉的事,你很容易便失去理智,掉入圈套。”

    思及往事,洛与书无力反驳,鹤惊寒惯会拿捏人心,他也确实有太多犯蠢的时刻。

    鹤惊寒摊开掌心,一朵紫色的花从他手心里绽放,瓣儿狭而长,蕊儿尖而细。

    “幽冥长于墨渊至阴至暗处,形如鬼魅,白日里无甚作用,一到夜晚,尤其是子时,便会开始毒发,叫人体验穿肠烂肚之痛。中之则如附骨之疽,难以摆脱。但,既然出自本座之手,也不是并无解药的。”

    有解药傅鸣玉皱眉,可是鹤惊寒心狠手辣,如若想下毒害谁,极少给人留活路。

    “因为本座与无霜仙君私下打过赌。”

    鹤惊寒收起手心里的紫花,继续说道。

    “本座说,有朝一日,他最为看重的小玉,会亲手给他送上最毒的,无药可解的毒物,替本座取他的性命。”

    鹤惊寒看向傅鸣玉,面露赞赏:“乖乖,你做到了。”

    我做到了?

    傅鸣玉呼吸都急促起来:“我,我是如何做到的?”

    无药可解,可幽冥分明有解药,他给洛与书下的不是幽冥?不对,他怎么可能会给洛与书下毒?

    “小玉,你都忘了,你是如何费尽心思,从我这里偷取幽冥解药的了。”

    鹤惊寒掰着手指头,一件件帮他数。

    “你从潺宿口中得知此药有解,甚为欣喜,毒药与解药皆是本座炼制,你又放低姿态去求澹台无寂,好让他放水,放你进本座的密室。可是让你失望了,你遍寻无果,始终找不到解药。”

    鹤惊寒轻轻捏住傅鸣玉的下巴,抬起他的头。

    “本座怎么会让你找到呢,本座要你亲自,求上门来。”

    傅鸣玉目光涣散,脑子里涌出一些屈辱的记忆。

    他是如何去求鹤惊寒,鹤惊寒是如何戏耍他。

    他记得鹤惊寒倚着他的贵妃榻,懒懒怠怠:“本座最近话本子看得有些多,不如,鬼主就亲自给本座演一演,本座觉得狗血又很有意思的戏码吧。”

    很有意思的戏码,鹤惊寒的“很有意思”,就是要傅潭说违背本心,他越害怕什么,恐惧什么,厌恶什么,鹤惊寒偏要他去做什么。

    他要傅潭说着钗裙,扮女装,贴身侍候他。

    有时候抽风,还非要去人间,体验什么老爷少爷小姐的庸俗话本。

    容不得傅潭说拒绝,傅潭说一旦有拒绝不满之意,鹤惊寒便笑意盈盈威胁他:“你不妥协一日,无霜仙君穿肠烂肚之痛便多延续一日。”

    傅潭说别无他法。

    在上陵城的酒楼里,鹤惊寒明明看到了洛与书一行人,却仍叫傅潭说口衔葡萄喂他,故意惹洛与书误会,引傅潭说难堪。

    洛与书应邀前往鬼女府赴宴那一日,本是欣喜。却见傅潭说卧于众美人之中,软玉温香入怀,有人口衔酒杯喂其酒水,有人坦胸露乳意图勾引满室靡靡之音,纸醉金迷。

    瞧见洛与书,他也不知收敛,眸中还迷蒙着朦胧醉意,他向洛与书伸出手,言语不恭,行为放荡:“美人,嫁进来吧,本座这偌大府邸,还缺一位鬼主夫人。”

    洛与书心中气结,甩袖而去,傅潭说眼眸微垂,挥手退散宴席,独自枯坐一夜。

    直到门口出现熟悉的身影。

    傅潭说头也没抬,已是有气无力:“魔君大人这些戏码,未免太过狗血俗套。”

    “哦,本座当然知道,既狗血又俗套。”鹤惊寒上前两步,喜气洋洋,“那又怎么样,本座甚是喜欢。”

    傅潭说咽下口中苦涩:“既然欢喜,便将解药给我吧。”

    鹤惊寒许是玩够了,许是热闹看多了,终于答应:“好。”

    “后来的事,无霜仙君应该就已经知晓了。”

    鹤惊寒透过光幕,那边的洛与书咬紧牙齿,几乎已经忍耐至极限了。

    后来的事,他确实知道了。

    傅潭说难得上门来,将那颗解药送给洛与书:“方才掌门和长老已经看过了,确实是幽冥的解药,也已经差人试过药了,无毒。”

    洛与书推开他的手,面露嘲讽:“这几日鬼主与魔君四处游山玩水,乐不思蜀,竟还有空惦记本尊的毒,这一心多用的本事,真叫本尊佩服。”

    傅潭说失笑,复又将那颗药丸推回去:“你生我的气就罢了,不要与自己的身体过不去。”

    他知道解药必是傅潭说从鹤惊寒那里得到的,想到两个人暧昧不清的关系,洛与书忍着气冷声拒绝。

    傅潭说大胆凑上前捧着他的脸,眉眼认真:“老实说,我们无霜仙君是不是吃醋了?”

    二人自傅潭说回鬼蜮,近乎闹翻以来,极少这般亲密接触,尤其是洛与书的脸这等尊严的部位。

    洛与书匆忙推开他,有些恼意,冷声:“你流连花楼酒楼,与不三不四之人厮混学来的手段,休要在本尊这里卖弄。”

    傅潭说却没有被他冷脸吓到,笑:“好酸的味道,无霜仙君有没有闻到?”

    后来,傅潭说半哄半骗,他还是吃下那颗解药。

    思及至此,洛与书胸口一阵酸涩。

    自傅潭说回鬼蜮之后,躲着他为多,二人连面都极少见。

    那次傅潭说上门,寝殿内打闹片刻,竟是那段时间里,二人为数不多的融洽美好时光。

    可是,为什么他那时候只顾着拈酸生气,却没有注意到傅潭说脸上的疲惫。

    如果他知道后来发生的一切,他宁愿日日忍受穿肠烂肚之痛,也不会吃下那颗解药

    故事到这里,傅鸣玉的问题仍然没有得到回答。

    他委曲求全拿到解药,洛与书的幽冥已经解了,这不是很好的结局吗?

    鹤惊寒轻笑:“小玉,你了解我,我怎么会让你们,这般圆满呢。”

    傅潭说拿到的确实是幽冥的解药,并且很好的缓解了洛与书的幽冥之症。

    但鹤惊寒偏偏多加了一味无毒之药,火牡丹。

    没有人能发觉解药的异样,即便是拿去给人试毒,也无法试出来,因为火牡丹虽是一味性烈的虎狼之药,但并没有任何毒性。

    “火牡丹……”傅鸣玉醒悟过来,“与寒毒相克……你,你要激发洛与书体内的寒毒”

    可偏偏,这寒毒,还是借傅潭说的手催发。

    傅鸣玉浑身发冷,掌心沁出冷汗,一片潮湿:“鹤惊寒,你真是好算计啊。”

    如果他不去为洛与书求幽冥的解药,就无法解洛与书的幽冥,可是他求来了解药,又催生出寒毒。

    忙忙碌碌,到头来,竟是竹篮打水。

    给予他希望,又给他最深的绝望。

    还不如不去求。

    傅鸣玉心脏一阵抽疼,强迫自己从痛苦又焦灼的情绪里抽出神,猛地转头看向数米之外光幕另一边的洛与书。

    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洛与书既然好好站在这里,那就说明,寒毒已经解了。

    洛与书没事的!

    这是傅鸣玉唯一感觉欣慰的事,他松一口气,扬起笑:“没事,没事就好,寒毒解了,寒毒是不是早就解了?”

    洛与书远远望着他,他的眼里盛满了悲伤,像含着永远不会融化的冰泪。

    傅鸣玉的笑容又凝固住,寒毒不是解了吗,为什么,洛与书看起来依然这么难过呢?

    鹤惊寒笑:“寒毒已发,先冻血肉,后凝经脉,最后碎内丹。不将人折磨到修为散尽,怎么配本座以名讳为之命名,号称本座手下第一至毒呢?”

    无解之毒傅鸣玉跌坐在椅子上,双目失神,后面的事情,鹤惊寒没说,他大抵能猜出来。

    前有鹤惊寒故意以言语相激,立下赌誓,后又有他亲手送出解药,催生寒毒。

    再加上鹤惊寒一通幸灾乐祸,挑拨离间如果他是洛与书,那般绝望的时候,很那不去怀疑,傅潭说是不是听从鹤惊寒的指示,才

    毕竟在洛与书的视角,他并不知道那解药是傅潭说伏低做小求来的,他只知道,那是傅潭说喂他吃的。

    鹤惊寒抚掌大笑:“瞧瞧,多么经典的桥段,本座最爱,百看不厌。没想到真叫人演出来,比话本子,折子戏里还叫人拍案叫绝。”

    他冷眼看向洛与书:“不过,谁叫咱们仙君命好,无解之毒,落到他身上,呵,竟也有破解之法。”

    傅鸣玉感觉自己已经虚脱了,用力攥住椅子的扶手才勉强支撑起身体:“是,何解法?”

    “无解至毒,只是无解,但,也并不是不能渡。”

    渡,一命抵一命,可有谁愿意为了另一个人,甘心把这毒引到自己身上,承受这无边的苦痛呢?

    傅鸣玉瞬间心里就有答案了。

    是,姬月潭自己啊。

    洛与书脸色惨白,鬓边缓缓落下一滴冷汗。

    鹤惊寒很喜欢看他如今的狼狈模样,心中快意:“可惜,我只知晓小玉冒着生命危险为你渡了毒,却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但自那之后,你非但不知感恩,却与小玉关系更恶劣了,实在是让本座奇怪啊。”

    “别说了”

    鹤惊寒却不肯放过他。

    “无霜仙君,不如请您回答一下,为何小玉替你解了毒,却让你恩将仇报呢?”

    “本尊叫你别说了!”

    刹那间,一道刺眼寒光劈向地面,只听“彭”一声巨响,以洛与书为中心,数条裂痕自地面炸开,砖飞地裂,恍若天崩,紫色光幕应声破碎,整个大殿都为之摇晃。

    傅鸣玉从椅子上摔下去,扑通一声滑落到地上。旧日记忆带着冲毁一切卷走一切的气势,如涨潮一般铺天盖地涌入脑海

    洛与书身中寒毒之事泄露出去,姬月潭已成了万夫所指。

    火牡丹出自他手,不管他如何解释,都很难让人相信他完全清白。旁人眼里,身为鬼主,他是鹤惊寒的走狗,仗着昔日情分残害无霜仙君。

    鬼女府里,姬月潭持剑与鹤惊寒对峙。这是他回鬼蜮以来,第一次与鹤惊寒拔剑相向。

    可泪水充盈眼眶,手抖得连剑都拿不稳。

    “姬月潭,你这是什么意思。”鹤惊寒眯起眼睛,气息危险,“你要为了区区一个洛与书,与本座翻脸么?”

    “是,你是很厉害。”姬月潭双目通红,脸色惨白,身躯摇摇欲坠,单薄如纸,已是痛苦到了极限,“我知道,我身负人类血脉,尚不及母亲一半功力,可是”

    似有阴风席地而起,诡气横生。他长发未束,被风拂起,发丝倾泻,掠过纤细白皙的脖颈和明艳灼目的侧颜。

    “可是,我若拼尽这一身鬼神之力,也未尝杀不了你。”

    刹那间狂风大作,一如他凌厉的眉宇,和眼底燃起的熊熊杀意。

    鹤惊寒承认,饶是他,也被此刻的姬月潭惊艳一瞬。

    他本就该是这般,如鬼姬一般,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夺目样子,可偏偏随了他那个人类爹,良善成性,软弱可欺。

    鹤惊寒大笑起来:“真是可笑,本座大发慈悲赐你解药的时候怎么不说,嗯?解药是你求来的,也是你亲手送去的,现在倒怪起本座来了?”

    “好好好,没良心的白眼狼,你想杀本座,大可来杀,横竖那寒毒无解,洛与书必死无疑!”

    “你闭嘴!”

    下一秒,锋利剑锋已挥至鹤惊寒眼前,鹤惊寒镇定自若,佁然不动,自有人替他接下姬月潭夺命一击。

    通身晶莹覆绿光的神剑横在姬月潭眼前,挡住了他的杀招,四目相对,视线交错,神剑嗡鸣。

    新主旧主此刻针锋相对,青龙剑进退不得,比谁都难受。

    仿佛见到什么脏东西,姬月潭急速后退,拉开距离,冷笑一声:“魔君还真是养了一条好狗。”

    姬月潭素日里轻易不动手,但好歹也是鬼族之主,这一招澹台无寂甚是吃力,即便接下,内里也伤得不轻。但他来不及顾及自己,先急道:“你先冷静!”

    “寒毒无解,但是可以渡!”

    一句话,轻易消弭了姬月潭的杀气,让他愣在了原地。

    “可以……渡?”

    第150章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兄长?……

    可以渡。

    姬月潭幡然醒悟, 猛然意识到什么,顾不得鹤惊寒也顾不得澹台无寂了,转身就向外奔去。

    他一走, 方才汹涌的诡气全都随之消失不见,澹台无寂面露痛苦之色, 膝盖一弯单膝跪地,呕出一口黑血。

    鹤惊寒伸手, 渡了些内力过去,替澹台无寂护住心脉,轻叹一声:“你这是何苦, 告诉他, 好让他去送死吗?”

    “君上。”澹台无寂擦去嘴角的血, 声音沙哑, “收手吧。”

    “别再逼他了,洛与书一死,小玉承受不住的。”

    “师父走了, 绯夜仙君也走了, 这世上, 小玉唯有就这一个亲近之人了。”

    鹤惊寒面目冷下来:“你不忍心了。”

    他阴恻恻道:“你已经做了那么多了,现在收手,你以为他就会感激你吗。”

    洛与书怎么会是小玉唯一亲近之人呢。鹤惊寒心想。

    我才是,我才是。

    洛与书只要死了,小玉在这世间的亲人, 只有我鹤惊寒一个了。

    他眉眼冷凝:“可你告诉他解救洛与书之法, 恐他会以身渡毒,替洛与书去死。”

    “没有关系。”澹台无寂以剑柱地,强撑着站起身来, 笑容苍白,“我也可以为他渡毒,替他去死。”——

    姬月潭遍寻古籍,寻可渡寒毒之法。

    寒毒太强横,无霜仙君又不是个普通人,能为无霜仙君完全渡去寒毒之人,必然要功力深厚,并且要一蹴而就,不得半途而废。否则毒渡到一半,人先支撑不住,只会落得一尸两命的下场。

    这世间能比洛与书功力还深厚者,掰着手指头都能数的过来。

    掌门静华仙君,玉衡仙君,黎芜仙君

    可谁不是位高权重,怎能轻易送死。

    姬月潭握拳,暗暗心道:“或许,我也可以试一试。”

    事关重大,他不敢与灵壹灵贰等封灵阁众人说实话,他们一定会阻拦。只道是寻到了解决方法,需要以自身的鬼神之力相助。

    他仔细查过了渡毒的例子,越是强悍之毒,需要的时间就越久。

    他若想为洛与书渡毒,需要在无人干扰完全安静的环境下两日一夜,即便是姬月潭拼尽浑身解数,最快也得一日一夜。

    关键是,洛与书怎么可能安安静静同他渡两日一夜的毒。

    他瞒得过灵壹灵贰,瞒得过洛与书吗?

    何况,现在洛与书厌恶他,连面都拒之不见。

    他再上门,不是被嘲讽猫哭耗子假慈悲,就是被阴阳贼心不死心怀不轨吧。

    姬月潭心中一片酸涩。

    所以,现在最关键的问题是……如何让洛与书与他共处两日一夜,让渡毒之法不被打扰,也不会被察觉呢?

    ……

    夜幕倾覆,月上高梢。

    重安宫被不速之客打扰,当归持剑追杀刺客,眼看刺客闯进无双仙君寝殿。

    当归大惊,欲叫醒其他弟子,却被无霜仙君阻止:“当归,退下吧。”

    寝殿内,烛火初燃,光线还有些昏暗,洛与书身着月白色里衣,披着浅蓝色织锦外袍,目光落在跪在地上的黑衣人身上。

    来人他很熟悉,封灵阁大护法灵壹,此时正跪地不起:“求仙君救救我们殿下!”

    洛与书近来寒毒发作,身体不怎么好,初听傅潭说出事,胸口痛了一下,想起最近的境遇,他强行按下询问的意图,冷声:“魔君不是夜夜宿在鬼女府,有什么事,不去寻他,千里迢迢来本尊重安宫舍近求远了?”

    他凉凉笑了一下。

    “亦或是,本尊沦落至此还不够,还要设什么圈套等着本尊么?”

    灵壹伏地,声线颤抖:“殿下不慎,不慎吸入情香,一直惦念尊上的名字,属下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好前来叨扰尊上。如果尊上不肯出手相助,属下只能去求助魔君鹤”

    “不许。”他话未说完便听洛与书一声呵斥。

    再抬眼,洛与书已经穿好衣服全身收拾齐整,脚步匆匆:“他在哪,带本尊过去。”

    灵壹赶紧跟上洛与书的脚步,心里叹了一声。

    灵贰说的没错,一提魔君,无霜仙君肯定会过去。

    灵壹在前带路  ,并不是鬼女府的方向,倒像是离无渊海更近。洛与书皱眉:“你们殿下在哪中了情香?”

    “在封灵阁这边的舵堂。”灵壹回道,“今日殿下宴请了不少宾客,鱼龙混杂,美女如云,不知是谁混入情香,许是想往鬼女府塞人。”

    美女如云。

    洛与书冷哼一声:“你们殿下,还真是好福气。”

    灵壹没敢说话,二人很快掠过无渊海,到达封灵阁。

    房门虚掩,屋内烛火跳跃,映出温暖橙光,帏帘半垂半掩,弥漫浅浅幽香。

    洛与书步履匆匆,推门而入,毫不客气:“傅鸣玉。”

    门外,灵壹与守门的灵贰对视一眼:“用了多少?”

    灵贰比了个耶的手势:“两粒。”

    要营造出情香的效果,还不能完全失去理智,沉溺在情欲里。对傅潭说来说确实是很难的考验。

    灵壹一声叹息,悄悄掩上了房门。

    屋内,寂静无声。

    洛与书快步走到里间,榻上被褥起伏,傅潭说正缩在角落里。

    洛与书一时又气又急,直接俯身上榻,动作熟练去查看傅潭说情况。

    这样的场景已经发生过太多次了,在每个傅潭说说病就病的夜晚,不是这里不舒服,就是那里难受,哪次不是隔壁的洛与书来照顾。

    这么多年了,洛与书也没有想到,如今二人都是名震一方的人物了,傅潭说还有这一日,如幼时一般要他照顾。

    千里迢迢喊他来照顾。

    半梦半醒的傅潭说被打扰,不满又疑惑地“嗯”了一声,他脸色绯红,浑身发烫,许是情香的缘故,他不安地扭动着,衣服早就散乱开,发丝凌乱,连那声“嗯”都转着弯儿,透着几分媚意。

    “现在倒是想起我来了。”洛与书没好气,又无可奈何。

    能怎么办,这是他看大的小师叔。

    即便他早就成了大名鼎鼎的鬼主,出了事,洛与书还是无法做到坐视不理。

    伸手用力将傅潭说从角落里拖出来,指节触碰到傅潭说脸颊,烫的要命,洛与书皱眉,先找出两颗清心丹,强硬塞进傅潭说嘴里。

    “唔”傅潭说不想吞苦涩的丹药,却贪恋洛与书微凉的手指,一把抓住洛与书的手贴在脸边,缓解脸上的灼热,“好热好舒服”

    傅潭说或许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此刻何等媚态有多诱人,肤色粉润,檀口微张,洛与书手被他抓住,感受到的只有热和软。

    洛与书眸眼垂下来,喉结一动。

    视线随之落下,傅潭说衣衫半解,白皙脖颈已经染了薄红,往下是清晰的锁骨,他出了汗,潮湿的热意混着残存的情香,敲打着人的理智。

    才察觉到来人,傅潭说费力睁开眼,眸色潋滟,轻声唤着他的名字:“洛千霜。”

    洛千霜。

    洛与书已经记不得多久,没有人再这么喊过他了。

    师尊仙逝,小师叔也离开,旁人尊敬唤他一声“无霜仙君”,谁还知道他小字呢。

    再冷硬的心此刻也得软下来了,他微微俯首,凑近傅潭说,好听清楚些:“嗯,是我,我在这儿。”

    傅潭说却突然伸出双臂,直接环上了洛与书的脖颈,洛与书被他用力一勾,失去支撑点,直接倒在傅潭说怀里,将人压在了身下。

    他听见耳边傅潭说的啜泣,傅潭说抱住他,似是委屈极了:“洛千霜,他们都欺负我。”

    这一刻,好像中间那么多年那么些事情从未发生过,他们还生活在蓬丘,还住在绯夜仙君的侧殿里,寝室挨着。

    他是顽劣常以辈分压人的小师叔,对他呼来喝去,骄矜唤一声“洛千霜”。而洛与书依旧是清冷淡漠的大师兄,不情不愿又无可奈何替师尊看管这好似永远长不大的“傅二小姐”。

    距离好近,傅潭说发间的香气直接窜进鼻子里,混着他身上的馨香,床榻很软,但此刻怀里人更软。

    洛与书愣了一下,还是缓缓伸出手轻轻拍着傅潭说的肩,似是安抚。

    即便这些时日,他对傅潭说避而不见,即便二人关系已经降至冰点,即便在来之前洛与书还在生他的气,但此刻,怎样责备和刻薄的话都说不出口,酸涩在胸口蔓延,唯余心疼和惦念。

    他掌心凝起灵力,轻声安抚:“我未曾解过情香,只能先试一试。”

    不料,手掌却被傅潭说攥住,他咽下一口气:“你,你体内,有寒毒,不能,动用灵力”

    寒毒会凝结人的修为,动用灵力只会加剧寒毒发作。

    他自下而上看着洛与书,眨了眨眼,眼睫如鸦羽般,落下浅浅阴影。他翘起唇角,轻声:“洛千霜,情香,还有另外的解法。”

    洛与书不过一怔的功夫,柔软的唇就已经贴了上来。他瞳仁不受控制瞪大,云朵一般软凉的唇瓣轻轻吸吮洛与书听到自己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

    砰,砰砰,砰砰砰。

    傅潭说主动吻了他。

    刹那间,很多很多回忆在眼前浮现一幕幕上演。

    这不是他们第一个吻。许久许久之前,在无梦之境,在幻境里,傅潭说吻过他好几次,但都是以“蔚湘”和“玄衡”的身份。

    但从没有哪个吻,如现在这般用力,这般主动,这般激烈,这般迫切……

    傅潭说好像在渴求什么,他用力攀着洛与书,撬开他的牙关,柔软的舌尖如灵活的蛇一般侵略索求。

    洛与书残存的理智让他推开傅潭说,却被越缠越紧,傅潭说不满他的抗拒,发恨一般咬着他的唇瓣,另一只手已经解开了他的腰带。

    “小玉”洛与书冷静的脸上浮现一丝慌乱之色,耳朵瞬间变红,“小玉你清醒一点。”

    什么情香,作用怎么如此剧烈。

    傅潭说胆子愈发大了,他翻身将洛与书压在身下,仿佛赌气一般,下嘴啃咬洛与书的脖颈。

    洛与书腰带不知道被扔到哪里去了,胸口衣衫已经散开,傅潭说力道并不大,说是咬,但并不疼,痒更多,洛与书怕弄伤他,不敢用力,软绵绵的抵挡根本构不成威胁,任由小狗一般的傅潭说在自己怀里拱来拱去,在白皙脖颈和锁骨处蛮横留下浅浅的粉色牙印。

    (亲爱的审核,此处没有脖子以下的描写)

    后来咬就变成了舔。

    柔软的舌尖划过肌肤,引起生理性的不收控制的战栗。

    洛与书喉咙发紧,情香的热似乎从傅潭说身上传到他身上了似的,哪里都是火热。

    他眸色复杂隐忍,一把按住在他身上乱动的傅潭说,声音沙哑:“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知道。”傅潭说意犹未尽舔了舔唇,舌尖粉嫩,唇瓣泛着水润的光泽,“解情香。”

    情香这种低级的东西,都不需要灵修,最简单原始的鱼水之欢就足够可以。

    傅潭说附到洛与书耳边,吐着热气,笑容天真又顽劣:“或者说,想睡你。”

    洛与书眸色一暗,修长而骨骼分明的手指掐住傅潭说脆弱脖颈,皮肤下青色血管隐隐跳动,一如他按耐不住的欲念。

    他一字一顿:“那你可,别后悔。”

    大掌攥住身上人纤细的腰身,任由妄念剥夺理智,染上眼底。衣衫剥落,凝脂软玉落入掌心。

    小玉这般主动,那他也不再客气。

    青丝倾泻而下,与洛与书的纠缠到一起。

    两个人初始尚且青涩,笨拙着试探和探索,而后洛与书开始意会领悟,愈发大胆熟练。

    他一手养大的小师叔,他觊觎多年的小师叔。

    却在今天这般境遇下,与他相融到了一起。

    这一夜,屋内烛火彻夜未熄

    天色什么时候亮的,又是什么时候暗的,无人知晓。

    看着怀中已经没有力气浑身瘫软的小师叔,洛与书嘴角翘起,眉宇间多了几抹餍足之色。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愉悦和满足。

    不管此前二人之间多少隔阂,至少中情香的时候,小玉想到的还是他。

    小玉心里,多少还有几分惦念他的吧。

    料想情香已解,他一手护住怀中人脊背,试探起身,却又被傅潭说按了回去。

    洛与书有些讶异,伸手拨开傅潭说额前遮挡下的青丝,果然对上一双清澈双眸,哪里还有身中情香时的迷蒙醉意。

    他醒了。

    洛与书喉结滚动:“情香既已解”

    傅潭说却猝不及防以口堵上他要说出口的话,舌尖探出去,洛与书分明察觉有一颗药丸被抵到了自己嘴里。

    味道甜腻,分明是催情之药。

    “如果你不愿意清醒着沉沦,便也再糊涂一晚吧。”傅潭说声音沙哑,捧着他的脸颊,手指柔软潮湿,他眸中是祈求,悲伤,还是别的什么?可惜光线太暗,洛与书看不清。

    他只感觉傅潭说又抱紧了自己,轻轻咬着他泛红的耳廓,似是撒娇:“洛千霜,我还要。”

    或许是□□开始发作了,也或许□□对洛与书根本不起作用,那都没有关系。

    他在傅潭说白皙肩头咬下自己的印记,既然沉沦,多一夜少一夜,又有什么关系。

    若是错,那便一错到底

    洛与书不知睡了多久,他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

    傅潭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穿了一件薄薄的里衣,坐在床边打理杂乱的头发。

    三千青丝顺着脊背倾泻而下,发丝摇晃,衬着薄薄布料下的身姿。

    他的小师叔天人之姿。

    洛与书想象得到,那衣服下是怎样洁白细腻的肌肤,又遍布怎样极尽暧昧的青红之痕。

    他俯身,轻易便将柔软的身躯环进怀里,下巴抵着怀中人头顶,满足叹息:“小玉。”

    然而,他清晰察觉怀中的躯体一僵,然后推开自己的手,挣脱出去。

    洛与书一怔,便听傅潭说浅声道:“情香之事,多谢仙君出手相助,本座很是感激。”

    语气客气又疏离。

    明明,明明他的声音还带着夜里过度使用造成的的沙哑,却已经说出这般冷漠无情翻脸不认人的词句。

    “你说什么?”洛与书还有些不可置信。

    傅潭说脸头也不愿意回,背对着他穿衣服,直言:“你情我愿的事,便如露水一般,天亮了,也便忘了吧。”

    忘了?

    昨夜的热情主动与现在淡漠冰冷形成鲜明对比,洛与书只觉自己好似被一盆冰水从头到尾浇个彻底。

    他咬着牙,不肯开口问一句为什么,因为他不愿承认自己的狼狈和在意。

    良久良久,他才冷笑且讽刺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鬼主素日里对魔君,也是这般,想要时便呼来,餍足了便喝去?”

    穿衣服的傅潭说动作一滞,但他什么也没有说,也没有反驳,继续穿衣服了。

    不说话就是默认了。

    洛与书从未觉得自己如此可笑。

    他千里迢迢自蓬丘而来,跨过无渊海,对这位从前的小师叔满腹牵念和忧心。

    原来不过被作为泄欲的工具。

    洛与书知道,以自己的身份,不该动怒,不该在意,可是清醒的头脑和理智该死地在燃烧,酸涩与无边的嫉妒如燎原野火,烧不尽,吹不灭。

    他极其有失身份地开口,问出那个堪称自取其辱的问题;“不知本尊与魔君,哪个更让你满意?”

    傅潭说背对着他,匆忙穿好的衣衫略显凌乱和松散,顺滑青丝下的白皙脖颈,甚至还能瞧见昨夜的暧昧痕迹。

    “昨夜我喂你吃的,不是情香,是寒毒的解药。”

    傅潭说压制住颤抖的声音,声线冰冷无情。

    “如此,便也抵仙君两夜卖力地伺候了。”

    他那般风轻云淡,好似夜里所有的温情和放肆,不过是一场交易。

    多么可笑,他无霜仙君需要卖身,为自己换取寒毒的解药?

    洛与书冷笑出声。

    从洛氏受宠的幼子,到蓬丘受宠的弟子,再到万众尊敬的仙君,洛与书从来,从来没有被如此傲慢且刻薄地羞辱。

    还是他最在意之人。

    他感觉心肺要爆炸,要窒息,痛苦和酸涩蔓延,他要很用力很用力地克制自己不去发疯,他难过地说不出话来,手臂青筋根根暴起,掌心已经是血肉模糊。

    他近乎咬牙切齿:“傅鸣玉!”

    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可傅潭说没有回头再看他一眼,长长的衣袍在地毯上留下拖曳的痕迹,他径直起身走了出去。

    周身归于寂静,洛与书的脊背弯了下去,双肩颤抖。

    良久,鸦羽般的长睫扑簌落下一滴滚烫的泪,洇湿了尚留有余温的枕巾

    可惜,可惜,他维系着自己最后的尊严,没有追出去。

    不然,当他扳过傅潭说的脸,就能看到他满脸的泪痕,和嘴角擦不完的血迹。

    ——

    寒霜之毒,先冻血肉,再凝经脉,最后粉碎所有的修为。

    傅潭说整个人好似被扒光了扔进冰窖里,寒冷无处不在,如影随形,掀开人的皮囊,钻入人的骨髓。

    原来寒毒是这样痛苦折磨人的存在。

    和鹤惊寒这厮一般阴险恶毒。

    傅潭说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但是他知道,以鹤惊寒这般疯批大胆妄为的性子,他能害洛与书第一次,就能害他第二次。

    还有这偌大的鬼蜮。

    傅潭说眸色暗下来。

    他问对自己忠心耿耿的灵壹和灵贰:“你们封灵阁,为什么对本座这般忠心?”

    两个人还以为发生什么事,让殿下不满了,登时双双跪下:“封灵阁可有哪里做得不好?”

    灵贰俯首:“殿下是鬼姬娘娘的殿下,鬼姬娘娘是我们的大主子,殿下便是我们的小主子,千百年来都是如此。”

    “倘若我不是你们的殿下,不是鬼姬的孩子呢?”

    灵壹灵贰惶恐,皆俯首跪地,不肯抬起:“我们看着殿下降生,看着殿下来到这个世界,我们从鬼姬娘娘的手中接下您,封灵阁世世代代,都会守护您,守护鬼姬娘娘唯一的血脉。”

    傅潭说没有说话,可是他觉得自己渐渐冷下来。

    寒毒的冷,血肉的冷,以及,心上的冷。

    倘若,你们誓死效忠的鬼姬娘娘的血脉,不止我一个呢。

    傅潭说轻笑一声,终是没有问出口。

    他有气无力摆了摆手:“罢了,你们先下去吧。”

    人走,满室寂静。

    傅潭说看着窗外发呆,一颗心好似被一只巨大的手攥起来似的,难以喘息,难以放松。

    因为他是鬼姬的孩子,鬼王的外孙,有王氏的血脉,才得封灵阁如此效忠,得族人尊敬,世族俯首称臣。

    若是,若是他死了,却有另一个疯子,顶替他的位置,成为新的鬼主不,不止是鬼主,那人比他更可怕,更恐怖,他是彻头彻尾的疯子,他会统一魔族与鬼族,甚至拿下妖族,他完全有这个本事和能力。

    届时,他一定会一统鬼妖魔三界,向仙门宣战。

    到时候,莫说是洛与书一人,就是整个六界,恐怕也要生活在他的阴影之下。

    怎么办,怎么办傅潭说咬着指甲,血迹顺着唇角滴落。

    我不能,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鬼族,鬼蜮,母亲留下的一切,不能让那个人染指,成为一片血腥之地。

    蓬丘,他长大的地方,他所有的好友师长都在那里,即便他已不再是他们的一份子,可是那曾是他的家,承载他所有美好回忆,在他这里,蓬丘永远有一席之地。

    傅潭说忍着寒毒的剧痛站起身,在他命不久矣的有生之年,为了他所爱之人,为了他所珍视的一切,为了他生活过的温暖的世间,做下他此生最勇敢也最重要的决定。

    粉身碎骨,魂飞魄散,也没关系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傅鸣玉神色怔怔,眼泪无知无觉流了下来。

    他想起那天早上那个莫名其妙支离破碎的梦。

    那一日,原来就是他重伤鹤惊寒,自己也奄奄一息逃命的那一日。

    经脉具断,血肉模糊,含泪吞下苦涩的金钱草。

    那时候他在想什么呢?

    他在想兄长鹤惊寒,还是他的母亲鬼姬?

    好像都不是。

    傅鸣玉摸摸沉闷的胸口,终于想起了那一日残存的记忆。

    倒下去的时候,他想的是:洛与书,我终于不欠你了。

    ……

    魔宫殿内。

    结界破碎,洛与书一步步自光幕后走过来。琉璃般的黑瞳失了神采,薄唇毫无血色,精致的眉宇间透着脆弱,握剑的指节用力到惨白。

    剑气在空荡荡的大殿内震荡开,嗡然铮鸣响彻耳膜。

    鹤惊寒并不惧怕,反而幸灾乐祸:“瞧瞧,恼羞成怒了。”

    “小玉”洛与书双目怔怔,恍惚间,似有黑色的雾气自他身后逸出,仿佛什么地方跑出来的恶鬼,纠缠上洛与书的身体,如影随形。

    是魇!傅鸣玉惊慌失措自地上爬起,连滚带爬奔向洛与书:“仙君,洛与书,洛与书你清醒一下,不要在这个时候入魇啊”

    他膝盖一软,倒在傅鸣玉面前,永远高傲挺直的脊背弯了下去,痛苦呢喃:“我错了”

    小玉,我错了。

    我不该不信你,不该怀疑你,不该……在那个时候,那样对你。

    傅鸣玉扶起洛与书,强忍心中撕裂般痛苦,飞快控制住洛与书重要穴道,喂他服下清心丹,口中不断重复:“洛与书,我没有怪你,都是我自愿的,都是我该做的,不要听,不要看,都是魇,都是魇啊”

    他捂住洛与书双耳,难过地要死了:“我不明白,鹤惊寒,为什么,仙门那么多人,你为什么,独独不肯放过洛与书?”

    “因为他爱你啊,小玉。”

    鹤惊寒蹲下身,冰凉的指尖划过傅鸣玉白皙的脸,抹去滑落的晶莹的泪。

    “怎么能有人这么珍视你,爱护你,小玉,我不允许。”

    “我要你失去一切,要你众叛亲离,兄弟阖墙,亲人逝去,爱人反目小玉,你不知道我为了离间你和洛与书,废了多大的心思和力气。”

    “闭嘴!”

    凝霜冒着嘶嘶寒气,顶在鹤惊寒喉前,剑气割断鹤惊寒几缕发丝,在他脸上留下浅浅的血痕。

    “你以为离间我与小玉,你便能取而代之,鹤惊寒,你这般自私自利之辈,怎么配得到小玉的爱。”

    鹤惊寒瞳仁一缩,这话好像触及到了他什么不可说的隐秘之痛,他猛然伸手,直接以手接住了凝霜剑的利刃,任由神剑将他掌心割伤,流出的不是血,是掺杂着寒气的浓郁的黑色魔气,刺啦作响。

    “我,自私自利,不配得到小玉的爱”鹤惊寒低声呢喃,“我,自私自利,不配得到任何人的爱”

    他猛地睁开眼,瞳仁里迸发出紫色幽光,整个人已近魔化边缘。

    “无霜仙君,那你呢,既已贵为仙君,高高在上还不够吗,为什么你也想要小玉的爱?”

    鹤惊寒冷笑。

    “你师尊绯夜还不够给你警醒吗,爱,会要你的命的。”

    “本座是在帮你,情海无涯,回头是岸。”

    “可是我又做错了什么呢?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傅鸣玉泣不成声。

    “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啊?兄长?”

    兄……长?

    洛与书瞳仁紧缩,这短短两个字给他的冲击,堪比天雷贯耳。

    鹤惊寒的手蓦然抽了回去,白皙肤色下青筋鼓起,他眉间蹙起,俱是不可思议:“你都知道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件事,他从未与任何人提起,别说是姬月潭,就算是他的亲信澹台无寂和潺宿都不曾知晓。

    “推测出来的。”傅鸣玉含泪点了点自己的脑子,“我是失忆了,但是很多事情可以查,也可以猜。”

    傅鸣玉以为,以姬月潭的脑子,恐怕他自尽之前,应该就已经知晓了真相。否则他不会那般决绝又安然。

    “为什么你可以使用我们封灵阁的玄铁令牌,为什么你觉得自己可以胜任鬼主之位……”

    一桩桩一件件。

    傅鸣玉摁着太阳穴,忍着剧痛回想,将线索串联。

    多谢鹤惊寒,在刚才一波又一波一阵又一阵的刺激之下,他的记忆已经在痛苦里逐渐归位了。他感受到姬月潭在自己身体里,他们在缓慢融合,是两个人,又是一个人。

    “母亲曾消失过一段时间,父亲遍寻她不得。那段时间,她应该就在此地,被先魔君鹤君山囚禁在这里。”

    “母亲从未与任何人提起,她曾在西玄诞下一个婴孩,而鹤君山一生未曾娶妻纳妾,却独有你一个子嗣。时间都对得上,如此巧合。”

    “她回去之后,与魔君鹤君山恩断义绝,下令屠杀天下魔修,逼你们龟缩进西玄之地,不许进入中原。”

    “我说的对吗,兄长。”傅鸣玉抬眼看他。

    “你知道母亲在人间曾有挚爱之人,你想找到他,或许你也曾如传闻一般怀疑过,鬼姬是否真的留有其他子嗣,所以你查到了惠梁王的宝冢,你的血和我的血一样,都是宝冢的钥匙。只是很可惜,让你失望了,惠梁王并非母亲的良人。”

    再后来,如果姬月潭在辛山之时没有为救洛与书冲破体内的封印,或许他就不会被鹤惊寒发觉,或许……就不会有后面那些事了。

    鹤惊寒,父亲是前任魔君,母亲是鬼族鬼姬,多么高贵又强悍的血脉……难怪姬月潭,以血肉为刀筋骨为刃也要杀他,若鹤惊寒真继承魔君与鬼主的位置,恐天下大乱,生灵涂炭。

    鹤惊寒静静听着,脑海里涌现出那一年,遭姬月潭暗害,自己临死前的画面。

    那一日,他下令取姬月潭项上人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就算死,也要姬月潭与他一同陪葬。

    那一日,屠罗刹倾巢而出,势必要为君上报仇。

    可临末了,他却又唤回了已经派出去的亲卫:“算了,回来吧。”

    他咽下喉咙里咸腥的血,声音沙哑,目光空空:“本座,在这世间,也只有这一个亲人了。”

    可是,亲卫跌跌撞撞,面容惶恐奔回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君上,鬼主,鬼主自尽了……”

    鹤惊寒浑身发冷,不可思议强撑起身子,可他还没能起身下床,便又呕出一口黑血。

    屠罗刹的亲卫还没来得及为他报仇,手刃姬月潭,可姬月潭却……自尽了。

    自此,他在这世间最后一个亲人,也没有了。

    合眼之际,鹤惊寒脑子里回想关于姬月潭的一切。

    从前他还在蓬丘,还是傅潭说的时候,是很爱笑的,可是自从跟他回来,好像就不怎么爱笑了。

    他其实是很活泼善良的性子,像他那个不争气的凡人爹,善良又懦弱。他没想当鬼主,也没想与鹤惊寒争抢鬼主之位。

    都是鹤惊寒逼他的。

    逼他去争去抢,好像这样,心中无处发泄的恶意就能减缓一点,好像这样,手足相残的罪恶就能减轻一些。

    小玉。

    鹤惊寒呼吸渐弱,在心里唤他的名字。

    我是不是做错了。

    兄长……好像做错了。

    万籁俱寂里,他闭上了眼睛,垂下的手虚虚握着,握着过去,握着遗憾

    “兄长,这么多年……”傅鸣玉擦掉眼泪,“这么多年,你都是这般瞒着我,瞒着所有人的吗?”

    “你真就这么恨我吗?如果,如果你恨我,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却让我活着,比死还难受呢……

    “因为你是鬼姬的孩子。”鹤惊寒眸色冰凉,“你还不明白吗,小玉,我恨鬼姬,也恨你。”

    “你想听我的故事吗。”鹤惊寒缓缓起身,神色空洞,“如果你想,你便来找我,我讲给你听。”

    “只是在此之前,本座需要解决一下个人的恩怨。”

    魔气冲天,杀气四溢。魔宫外聚集起大片乌云,滚雷隐藏在云海里,伺机而动。

    洛与书缓缓站起,灵力暴涨,亦是不甘示弱,冲天蓝光似乎要将整个魔宫拔地而起。

    刹那间,两个人在傅鸣玉面前消失,空荡荡的大殿,只剩下傅鸣玉一个人站在这里。

    傅鸣玉自知拦不住他们,匆忙冲出去,他要没记错,问闻人戮休还在附近。

    ……

    闻人戮休仰天看着头顶密布的乌云,和那几乎排山倒海之势打斗的二人,心下感慨,怎么这么巧,让他碰上这一出好戏。

    傅鸣玉有些急:“你不是妖王吗,你想想办法啊。”

    他俩打这么凶,今日岂不是不死不休。

    “你还是鬼主呢,你不是也没办法。”

    闻人戮休摊手:“这一架早晚得打。他们之间太多恩怨了,就算你原谅了鹤惊寒,洛与书都不会放过他。”

    傅鸣玉反问:“你怎么知道我会原谅他?”

    闻人戮休淡淡瞥他一眼:“我在你脸上,看不到恨意。”

    “不仅现在,以前也是,哥哥,我不太明白,你们已经到了刀剑相向,你死我活的地步了,可是你为什么不恨他?”

    傅鸣玉眼眸低垂,时至今日,他终于明白了姬月潭的想法。

    他是兄长,他有愧于他。

    见他沉默,闻人戮休安慰:“不过呢,鹤惊寒从前是挺厉害的,但现在刚苏醒不久,又没了原本的身体,威力必定大打折扣,无霜仙君赢的概率还很大。”

    “那是你没见他。”傅鸣玉急道,“他是没了从前的身体,可是他也没借别人的尸体。他如今是从魔渊出来的,魔气聚形化体,比从前更不畏刀枪了。”

    何况洛与书方才有了入魇之兆,还不知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闻人戮休突然开口:“所以,洛与书和鹤惊寒,你比较喜欢谁呢?”

    “?”傅鸣玉脑门一串问号,“你这是什么问题?”

    “好吧我换个问法。”闻人戮休又道,“洛与书与鹤惊寒,谁于你而言更重要呢?”

    傅鸣玉叹息:“你觉得呢。”

    闻人戮休一副“我知道了”的神色。

    “你早就有答案了。”闻人戮休说,“既然如此,那还犹豫什么。”

    闻人戮休伸手,一把弓箭出现在他手中。

    这是一把由兽骨打造的弓箭,锃光瓦亮,镶嵌着各色宝石和紫色的凰羽作为装饰。

    傅鸣玉记得这把弓箭,那是闻人戮休的父亲的尸骨打造的。那日,因为这把弓,闻人戮休射杀霍氏族长,屠了上陵城。

    闻人戮休把弓箭塞到傅鸣玉手上,握着他的手把弓拉开:“现在,本王这把弓借你使使。”

    “结束这场混战吧。”他控制着傅鸣玉手里的弓箭,对向天空:“射杀谁,保护谁,全凭你自己了。”

    天空之上,洛与书与鹤惊寒缠斗地几乎不分你我。整片大地恍若浩劫降世,电闪雷鸣。

    闻人戮休化作原身紫凰,传来一声刺破天际的尖锐鸟鸣。傅鸣玉坐于紫凰背上,手握神弓,自地面冲向浓云滚滚的天际。

    挽弓,搭箭,紫凰努力靠近接近癫狂的二人,为傅鸣玉寻找可乘之机。

    大风吹袭,掀起人的衣袍,傅鸣玉眯起眼睛,弓箭已经确定了所射之人。

    姬月潭,换做是你,你也会这么做的,对吗。

    手臂用力拉紧,耳畔,大风呼啸,鬼神之力汇聚成一柄流光溢彩的箭矢,刺破空气,划过长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