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八月底,开学在即,趁着还有空,梁舒音把爸爸的书柜整理了一遍。
虞海气候湿热,书不免受潮、长虫,有些书边缘已经被啃得坑坑洼洼。
她耐着性子一本本翻开,查看,清理干净,再摊开了,放到阳台去晒。
书多,工作量大,忙到霞光漫天,才整理了不到一半。
累得腰酸背痛,她瘫在懒人沙发上,将脑袋靠在榻榻米上。
偏头活动后颈时,视线忽然一顿。
书柜和墙角的狭窄缝隙中,她看见了一个像是信封的东西。
她找了跟铁丝,把信封弄出来,擦净上面的灰尘,拆了开。
只看了眼开头,她就“啪”一声,将东西反扣在书桌上。
那是一封二十几年前的情书,爸爸写给妈妈的。
她将东西收起来,一眼也不愿再多看,塞进了书柜最底层的抽屉里。
去卫生间洗了把冷水脸。
镜子里的自己,面色白皙,眉眼无波,平静到像是什么也没发生。
但她知道,胸膛里那颗心脏,还在剧烈颤动着。
门铃在这个时候响起。
她扯了纸巾,擦干脸和手,去开门。
“快快快音音,我都要被这破天气给烤成小鱼干了。”
陈可可将大包小包塞给她,蹬掉脚下的鞋,冲进客厅,拿着遥控,将空调开到24度。
手头那堆东西里,有给她的礼物,按照陈可可的指示,她拆开了一个古色古香的米色盒子。
里头是条无袖连衣裙,手工缝制的,宽肩带设计,裙子通体纯白,只在下摆边缘隐隐缀着淡绿色枝桠。
“我跟我妈说你铁定不会穿这裙子,我妈不信。”
从姥姥家回来后,陈可可恰好碰上她妈单位团建,地点在附近的古镇。
她跟着一起去了,临走前,程琳给两人各挑了一条裙子。
“谁说我不穿?”
梁舒音指尖抚过不张扬的绿枝,将裙子抱在怀里,“程姨给的,就算是麻袋我也穿。”
“真的?那你明天穿给我看。”
陈可可杏眼瞪圆,满脸兴奋,“你穿上肯定特仙女。”
梁舒音手一抖,瞥她一眼,将裙子收好,又去储物室寻了梯子,去了书房。
“哼,就只会口嗨。”
陈可可嘟囔着跟过去,靠在书房门边,刷着她小紫书上的新评论。
挑了几个评论回复后,她抬头,就瞧见梁舒音脚踩梯子,往上爬时,梯子不稳地晃了晃。
她浑身吓出冷汗,忙跑过去替她扶稳了。
“你爸的书可真多呀?”
踩在梯子上的人手头一顿,眼睫低垂。
“攒了半辈子,跟宝贝似的,说走就走,一点也没舍不得。”
意识到自己说错话,陈可可干笑了声,脑门急出了汗,才憋出一句。
“叔叔虽然不在了,但他给把最宝贝的东西,都留给他的宝贝女儿了。”
人都走了,留这些有什么用。
梁舒音沉吟片刻,将手头的书扔到懒人沙发上,平静地踩着横栏下来。
见她一脸平静,陈可可心里的歉疚,不减反增。
她还记得,梁爸刚走那年,她眼泪就没干过,随便的一句话,一碗混沌,一个无意识的举动,都能让她崩溃。
而如今看似淡然的免疫,有几分刻意,几分压抑,她辨不清,却还是止不住的心疼。
暗骂了声自己蠢货,握在掌心的手机亮起。
她点了开,是秦授发来的一条信息。
“竞速有个友谊赛,你朋友有没有兴趣参加?”
知道梁舒音不喜欢比赛,她想都没想就要婉拒,对方又追加了条过来。
“不光是我的意思。”
她咂摸着这句话。
竞速能作主的除了他,就只剩陆祁溟了。
这样想着,她看向一旁忙碌的人。
友情固然坚固,却有无法触及的时候。
怕累及旁人,梁舒音大多数时候,都选择独自消化情绪的梦魇。
如果有人能以更亲密的方式走进她,接过她灵魂的重担,那她是不是就不用时刻表现得那样冷静、理智了?
她的生活会不会更快乐一点?
陈可可收住拒绝的话头,跟秦授坦白自己的顾虑,颇有种要跟他共谋的意味。
“可我们音音不喜欢参加比赛哎。”
“算不上正经比赛,就一个给场子造势的活动。”
两人聊了些细节后,梁舒音已经叠好一摞书,放在桌上,搬起梯子,从她面前出去了。
她屁颠屁颠跟过去,提了下竞速这事儿。
听见这话,梁舒音脚下一顿,一开口,却不是比赛的事。
“对了,我前阵子在咖啡店,看见秦授的女朋友了。”
“哦。”
陈可可靠在储物间门口,用一种欣赏的视角,真诚地点头附和。
“他在朋友圈发过,肤白貌美大长腿,还挺漂亮的。”
梁舒音低头打量她。
没什么情绪波动。
她放下心来,想起了刚才的话题,“什么比赛?”
“就是个友谊赛的活动,奖金还挺高的。不过,你要是不愿意——”
“好啊。”
陈可可瞪大了眼,以为自己听错了。
“快开学了。”梁舒音轻描淡写道:“去放松下。”
酷暑已过,但八月底仍是闷热的。
晚饭后,两人下楼扔垃圾,顺道去买冰棍儿解暑。
楼下是条小巷,月季蔷薇分列两旁,一路热烈绽放到巷口。
巷子披淋月光,两边的咖啡厅、书吧、茶室,灯火掩映,褪去白日的紧张忙碌,此刻正是惬意的闲暇时光。
穿过斑马线时,陈可可想起秦授的话,心里痒痒的,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哎音音,我离开的这段时间,你跟车神有没有什么进展?”
梁舒音踩着步子往前,左右看了眼来往的车辆。
“什么什么进展?”
“就热清柠水的后续进展啦。”
“没。”
冷淡的一个字,配合漠然的表情,把八卦者的好奇心瞬间浇灭。
对街有个复古小卖部,老板叫陈哥。
陈哥那条黑色土狗正在后院产仔,已经生了两只,听说肚子里还揣着一只。
“要不要打个赌?”
陈可可打开冰柜门,“猜猜最后一只是妹妹还是弟弟。”
梁舒音随手刨了下收银台上的算盘,想了想,“妹妹。”
“行,那我就猜弟弟了。”
她挑着冰棒,热气哈在柜门上,“如果你输了,去竞速那天就穿我妈买的裙子。”
“...”
非要赌这么大吗?
结果第二天,梁舒音特地下楼问了问陈哥,是个弟弟。
于是愿赌服输,去竞速那天,她如约换上了那条白色连衣裙。
换好衣服,她将马尾放下,立刻像变了个人,天然的高冷被削弱。
人畜无害的乖巧。
虽然是伪装出来的。
陈可可提前到了竞速,跟其他参赛者一起,呆在专属休息室里,边刷着手机,边时不时往门口瞥一眼。
没几分钟,就瞧见一个白裙美女往这边走过来,她扫了眼,没在意,又低头继续刷手机。
两秒后,猛地抬头。
“音音?”
她这一嗓子惊天骇地,身边那群喧闹的男人掐断话音,下意识转过头来。
这里头,也包含了被围在人群中间的陆祁溟。
他微眯着眼睛,朝门口的白色身影望过去。
那抹白,白得晃眼,像是刺破粘腻空气的一点清爽。
裙子又长又窄,走起路来,裙摆微微扬起,黑色长发整齐地披在肩后。
原本纯洁无暇的衣服穿在她身上,莫名多了丝妩媚,又纯又欲。
只是,这衣服可以柔化她的外表,却无法稀释她眼底那抹熟悉的清冷。
“这美女是谁啊,也太特么正了?”
其他男生眼睛都直了,窃窃私语起来。
“过来看比赛的吧。”
“看比赛?那就是有男朋友了?”
“也不一定吧,你看人家跟闺蜜一起来的。”
“别看了。”
陆祁溟收回视线,脸莫名绷紧,冷淡提醒其他人,“要比赛的都去准备。”
“你知道你穿这身有多纯多美多像仙女下凡吗?”陈可可激动得都用上了排比句。
梁舒音边扇风边道:“我只知道,很热。”
两人跟着队伍转移阵地,因为陈可可一直逮着她拍照,说要发给她妈程琳瞧瞧,她很快就掉了队。
走廊上,陆祁溟靠在门边,一手拿着电话,一手夹着烟,没点。
听见脚步声,他下意识抬头看她一眼。
两人对视的刹那,前方有人从男洗手间出来,朝陆祁溟点头,态度恭敬地叫了声。
“溟哥。”
陆祁溟侧过身,让出了些空间,下巴朝着培训室点了下,“进去吧。”
而后又转头看着梁舒音,“你也进去。”
“嗯。”
她抬脚,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走过。
带起一阵清冽的香风。
即便大家对规则已经很清楚了,但比赛前仍旧需要再做个简短说明。
只是,一群人进来后就没安静过,叽叽喳喳,还在讨论着刚才的白裙美女。
没几分钟,他们口中的当事人就进来了。
瞧见梁舒音后,负责培训的秦授恍然大悟,终于明白这群人到底在兴奋什么。
“给各位介绍下,这是今天的唯一一个女车手,梁舒音。”
他看了眼门口接电话的人,半开玩笑半认真,“大家等会儿看着点儿,别太粗鲁。”
“什么?美女是对手啊?”
有人吹起口哨,“不是来观赛的?那是不是代表没男朋友?”
也有人以为是来凑热闹的花瓶,“放心吧,我们一定怜香惜玉。”
梁舒音没理会那些目光,淡定地想找位置坐下,但唯一的空位却在第二排中间。
那群男人实在太吵,跟动物园里的狒狒似的,她立在原地没动。
“美女别怕,我们又不会吃了你的。”有人又开始起哄。
她无视那些人,拿出耳机戴上,正要抬脚,门外的人就进来了。
陆祁溟伸脚踢了下第一排端头那个男生的凳子,“后面去。”
两人显然很熟,男生立马心领神会,神秘兮兮地笑了下,很自觉地换去了后排的空位。
紧接着,陆祁溟拎起那张空凳子,放在离那群人一米远的地方,像是单独劈了个安全空间出来。
“坐。”他看着她。
这话一出,室内顿时鸦雀无声。
原来美女竟然是陆老板的人?!
刚还混不吝的一群人,后脑发紧,汗毛竖起,不敢再开乱玩笑了。
梁舒音顿了下,摘掉耳机,“谢谢。”
比赛规则很简单,十圈,谁先到终点,谁就获胜。
换赛车服前,梁舒音去了趟洗手间。
拧开水龙头,她将手放在流动的水下冲洗,一两分钟后,掌心的温度逐渐降了下来。
她扯了墙上的纸巾,擦干手,就听到隔壁男洗手间有人在打电话,言语中提到了她。
“那女的大概是陆祁溟的人吧,不然怎么会突然设置个二等奖?”
“专程给她开后门吧,就不知道她拿不拿得到这第二名。”
“反正不会碍我李岩的事儿就成,我还指着靠这笔奖金去医院给我奶缴手术费呢。”
梁舒音没什么表情地将纸巾扔进垃圾桶,走出卫生间时,恰好碰见李岩也拿着电话往外走。
撞见她,李岩愣了下,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低着头,灰溜溜地离开了。
她收回冷淡的视线,也跟着去了更衣室。
这场友谊赛,对梁舒音而言没什么挑战,她原本也没胜负欲,但刚才李岩的那番话,让她改变了主意。
她没像往常那样收着比,一开始就冲在前头,到第八圈时,已经将第二名的李岩甩在身后整整一圈。
观赛区内,陈可可扯着嗓子替她加油,喉咙都沙哑了。
“悠着点,她听不见。”
秦授提醒了她,回头又摸着下巴问陆祁溟,“这姑娘今天改变路数了?”
想起上回她在摩托车赛场上,先抑后扬的比法,他有些看不懂她今天的战略。
陆祁溟抄着手,蹙眉盯着场上那辆红色的车,两秒后,弯了下唇角。
他大概知道是为什么。
被梁舒音一直碾压着打,李岩不着急是假的,以至于在第八圈严重失误,将车撞向了隔离地带。
等他重回赛道,前方那辆红车早没影了。
最后一圈了,没什么悬念,胜负基本已定。
然而,眨眼之间,有人发出了一声不解的“夷”
紧接着,越来越多费解的声音,充斥在观赛区。
“这姑娘什么意思?”
秦授盯着停在离终点几十米远的那辆车,大跌眼镜。
陆祁溟也微眯起眼睛,定睛看着这一幕,半晌后,只缓缓吐出四个字。
“她不需要。”
她不需要拿到这个冠军。
而不是,不能。
李岩原本以为自己输定了,谁知拐过最后一个弯道时,却看见那辆红色的车停在了离终点一步之遥的地方。
他以为的梁舒音车出了故障。
也许是老天爷都在帮他,再次看到希望,他抓住机会,一鼓作气,轰了下油门。
擦肩而过时,李岩甚至傲慢地看了眼身边的女人。
然而,拿下第一的人,刚回到室内,就听说梁舒音那车并没坏。
她是故意停下的。
李岩皱了眉,“故意停下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你不觉得这姑娘挺高冷的,心思也很难琢磨吗?”
片刻后,见人从更衣室过来,李岩没忍住,主动上前去追问。
“为什么停下?”
他虽然想拿奖金,但也是个有血性的人,不想不战而胜。
梁舒音接过一旁陈可可递来的水,拧开,喝了口,冷淡地盯着他。
“累了,想歇会儿。”
“...”
李岩呆若木鸡,愣在原地。
倒是他们身后的陆祁溟,唇角那抹笑又加深了。
听到从胸腔闷出的熟悉笑声,梁舒音回过头,就撞上陆祁溟的视线。
他这回没跟她较劲,盯着她时,眼尾上挑,笑意明显。
但很快移开目光,将其中一个牛皮纸袋给了李岩,拍了拍他的肩。
“恭喜了,老李。”
李岩神色复杂地接过来,道了谢就借口有事离开了。
接着,陆祁溟又拿着剩下个袋子,抄着手,缓缓朝她走了过来。
“比得不错。”他将东西递给她。
不错?
向来只争第一的人说出这话,梁舒音以为他是在嘲讽,抬眼瞧他时,却在他眼底看见了由衷的赞赏。
瞥了眼厚厚的牛皮纸袋,她明知故问:“第二名也有奖金?”
“不但有。”陆祁溟垂眼看她,“而且没比第一名差多少。”
“谢谢。”她伸手接了过来。
不知为何,心情莫名的好。
可能是因为刚才李岩费解又吃瘪的表情,也可能,是其他什么原因。
今天恰好是阿泽的生日,大伙儿在俱乐部里给他弄个了小型派对。
给完奖金后,陆祁溟并没急着离开,他盯着面前的人,发出了私人邀请。
“阿泽的生日,要不要留下来玩玩?”
员工餐厅里,陈可可已经在帮着秦授布置派对现场、准备食物。
梁舒音顿了下,仰头回视他,“好啊。”
两人过去时,小梅正在切蛋糕,见老板带了个女生过来,还是熟面孔,她愣了下,随即切了块大的给对方。
梁舒音稍稍顿了下,伸手接过来,“谢谢。”
见惯了她高冷的模样,突然瞧见她眉眼弯弯对自己笑,小梅一时发怔,涨红了脸,低头去忙了。
梁舒音记得小梅,上回跟陆祁溟表白,被拒绝的那位,没想到是个单纯可爱的小女生。
这样想着,她随意舀了勺蛋糕放进嘴里,草莓味的,不腻。
连吃了两口,余光察觉到陆祁溟一直盯着自己。
“怎么了?”她问。
男人的视线落在她唇角的位置。
奶油弄嘴上了?
她没多想,下意识就伸出舌头舔了下。
“擦擦...”
陆祁溟刚替她扯了张纸,回头就见她已经将那点奶油舔干净了。
“你...”
盯着她湿润的唇看了眼,他敛了眸,正要收手,对面的人却接过了他悬在空中的纸巾。
“谢谢。”
与其说这是个生日派对,不如说是为了让大家放松热闹的一次聚会。
秦授在旁边揣着胳膊起哄,问阿泽:“今年的生日愿望,是不是想找个女朋友?”
阿泽腼腆一笑,挠挠头,“还是先攒钱吧。”
“挺有事业心的啊。”有人拍了拍他肩膀。
“不是。”阿泽摇头,“是老婆本不够。”
众人哄堂大笑。
一群人热热闹闹喝酒聊天,有人在旁边唱改良版生日歌,闹得天花板都要被掀翻。
前头还在营业,没多久,该忙的都去忙了,剩下小梅和做饭的阿姨在餐厅收拾。
陈可可在旁边跟秦授猜拳,玩得不亦乐乎。
梁舒音没什么事,走过去问小梅:“需要帮忙吗?”
“啊?”小梅受宠若惊,连连摆手,“不用了不用了。”
她手里正好拿着个外卖盒的盖子,上面沾了油,她这一挥手,油星子便溅到了梁舒音身上。
白色棉布裙顿时染上一抹鲜亮的橙。
还恰巧在她胸口中间的位置。
小梅一愣,知道闯祸了,将盖子放下,立刻扯了纸巾就要去替她擦。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结果越擦,面积越大,她赶紧缩了手,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梁舒音不以为意地瞥了眼胸口的油点,淡笑着,示意她别紧张。
“没事儿,我晚上回去洗洗就好了。”
玩牌的陈可可朝这边探了眼,随口说了句,“时间久了就洗不干净了吧?”
“应该不会吧——”
这句话还没说出口,身后便响起了一个低沉蛊惑的男声。
“要上楼洗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