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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第九十章 何来感动,分内之事而已……

    倪允瞻在一旁念念叨叨地讲那林清恢复得多么多么好, 倪允斟则在烛光下擦拭自己的绣春刀,神色悒郁,并无几分喜悦。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北镇抚司的刑罚对一个人的伤害有多大, 可他也知晓倪允瞻是没有由哄骗他这个大哥的。

    如此想来,就是林清不愿意自己担心罢了。

    起身,倪允斟收起绣春刀, 踱步至窗前,凝视顺天城那沉沉夜幕。他也是在这样一个樱花绽放的春夜与林清走近,那时陆渊濒死,他独自在亭下落泪,湖水潋滟月光, 他一袭白衣,犹若仙人。

    那时他搂着他的腰,心想这腰身还是不要折断为好。那时他虽对他不甚了解,却还是希望他好。

    听闻如今他行走不能, 缠绵病榻,自己这个身份,倒是连去探望的由都没有。是北镇抚司让他便成那般模样的, 倪允斟第一次对自己这锦衣卫的身份有所犹疑。

    是啊,夏炎因为林可言而不做那指挥使了。锦衣卫, 心里只能有一个人的锦衣卫,若装下了他人,只会引自己走上一条死路。

    回望屋内, 只见倪允瞻拿着笔在灯下写字, 神情专注,洋洋洒洒地就是一篇文章。他默然地微笑,隐透悲哀。

    也好, 走正途,别像他们这号子人,比起阉人有个完整的身子,却无一颗完整的心。

    春月皎皎若银盘,云层斜斜映白光,华盖树下翩翩人。岐王府中,一片静谧。

    沅儿发觉近日以来王爷总是不开心,他虽时常来看他,待他也是极好,却总是盯着他,神色凝重,又莫名其妙叹起气来。

    难不成是自己哪里没做好?他又是个极单纯的,不知道怎么讨好萧慎,就只能穿上那官服到他怀里去厮磨一阵。可这回萧慎却说,这官服是不用再穿了。

    沅儿这下犯了难,讪讪地不知怎么办才好。好在萧慎对他还算是照顾,几乎日日都来瞧他,教他写字和读书。于是他想,王爷肯定有别的困扰,不在他这边。

    萧慎不在时,他便和金瓜玩在一起,问起王爷最近的烦忧,金瓜支支吾吾,最终只好说,是王爷的老师出事了。

    “原来是这样,是那位林尚书么?”

    金瓜点头,心忖这沅儿还是有几分聪明,“下了诏狱,受了许多苦,王爷这是在担忧老师呢。”

    沅儿心下了然,说:“殿下心肠可真好。”

    “那可不?瞧他对你多好!”

    沅儿傻乎乎地笑了,金瓜瞧着他这张和林清越发相似的脸庞,心底也涌上无尽苦涩。他真希望沅儿能一辈子都活在梦里,哪怕虚假,但足够甜蜜。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桎梏,天地之间如此宽广,而心却甘愿偏安一隅。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只有当中自个儿知晓了。

    萧慎独自彳亍于池塘边,月色摇曳在他鎏金缎面的长衫上。他一步一步,在水边留下惆怅的痕迹。

    他思念林清,却又不敢思念林清。要说林清身世在他心中全乎不留下痕迹也是不可能,只是此刻,他经和当初的倪允斟生出同样的想法来。

    隋瑛是从一开始就知晓么?

    对,没错,他一开始就是知晓的,在这所谓的杀头的事上,他们从来都是彼此坦诚的。所以在朔西的那几月,他们确定了彼此心意,陪伴彼此直到现在。

    可是老师,你也是可以和我坦诚的。

    我并不在意你是谁的儿子,我也不在意你曾经有如何不堪提及的过往。

    我只相信,未来是我们的。

    抬头,萧慎遥望那一轮皎洁明月,不禁喃喃,老师,我也会站在你身边,若非我身在东州,我亦是可以跪在那玉峦殿前,无论是三天,还是三个月,甚至是三年一辈子,豁出性命也是要换回你的。

    我已经失去太多走近你的机会了。

    悲哀掠过这张俊逸的年轻面庞,他自嘲地扬起嘴角,他知道,除了坚定不移地走在脚下这条路上,他的人生和爱情,毫无选择。

    ——

    翌日,当徐无眠站在程菽面前时,萧慎则在兵部衙门门口,立定片刻,最终求见了如今的兵部尚书齐桓。

    在过往,他和齐桓几乎没什么交集。如今齐桓接手了兵部尚书一职,且听说他未曾和张邈等人有过什么来往。

    齐桓将茶盏轻轻放置在案上,含笑看着眼前年轻的王爷。

    “只是此事还需谨慎定夺,毕竟东州一事,使其名声受损,进入五军营,恐不能服众。”齐桓淡淡地道:“若是有人为其作保就好办很多了。”

    萧慎点头,“尚书大人所言在,您这边,觉得何人为其作保较好?”

    齐桓声音依旧是平静无澜,“臣以为,隋瑛隋尚书名声端正,在朝野中乃清流风骨,有他做保,这事定将事半功倍。”

    言外之意就是,你的话语轻,来我这里求我办事还不足量,拉一个尚书大人来正好,且还是鼎鼎有名的清官,于公于私,我在这事情安排上都会无有指摘。

    萧慎思索片刻,心下了然,便道自己去跟隋瑛谈一谈去,就告辞了齐桓,去往隋府了。隋瑛白天都在衙门里,他自然是先去见的林清。

    “齐桓当真是如此说的?”林清靠在一张罗汉榻上。

    “是。”萧慎点头,“他想卖隋师一个人情。”

    “还以为是个挺老实的人,他这么做,是怕惹麻烦,还是别的意思?”

    偏偏是隋瑛,这一点还真让人介意。

    “隋师知道您想把徐无眠安进五军营去么?”

    “他知道。”林清说。

    萧慎蹙眉,“他怎么说?”

    林清不由得想起那一回两人的争执,便对萧慎说:“一会儿他便从衙门里回来了,你将此事提到他面前,全看他如何,我就不再多说了。”

    萧慎颔首,只听林清又道:“听闻你让徐无眠去了程菽那边?”

    “没错,学生可是有做错了?”萧慎连忙问。

    林清微微一笑,“不,你做的很好。”

    “当人们分析一件事的幕后黑手时,往往会看谁的收益最大,我们要做的就是将自己排除在最大受益者之外。过去我未参透这个道,让利益的导向太过明显,落得如此下场。如今你我当重整旗鼓,推出一个完美的挡箭牌。”林清伸出手指,在几上轻点两下,对萧慎道,“忠王。”

    萧慎睁大了眼睛,“二哥?”

    “嗯,如今我已势力不再,你单独行事,危机四伏,如此情形下,混淆视听为正解。日后你与徐无眠保持距离,明面上不要叫人看出你们的关系。”

    萧慎心领神会,他明白林清的意思。可一想到萧葵对他真心实意,便又生出些许愧疚。

    “另外,来周还在你府上?”

    “在的。”

    “未曾叫人知晓?”

    “除却徐将军,都不知晓。”

    “嗯,可得提防着点府中人,别叫太子的人趁虚而入,叫来周好生训练你的护卫,还有那个吴晗,能用上的都用上。另外,先前就叫你安排一些细作去东宫,也有着落?”

    “有,是幼时就相识的几个太监和宫女,都用银子打发好了,家眷也牢牢掌控在手里。”

    “好。”林清点头,这几日,林清仔细回忆着一些事,他记得当日在猎宴上所察觉的一抹异样,便问:“你和怜妃关系如何?”

    “只是偶尔碰面,不曾有过交集。”

    “那他为何托你给我送药,金瓜还说,当日她曾给在山披过衣裳。”

    “的确,怪的很。”

    “要是有时间,差金瓜去向怜妃道谢,和她处好关系。要是我猜的没错,怜妃和太子之间,怕是有大家都不曾知晓的隐秘,从她那儿多探探太子,也许会另有收获。”

    萧慎诧异,“这怜妃怎会和太子有隐秘?”

    “我只是猜测。”

    萧慎冷笑一声,“那她送您的药,早知就不该给您,怕是有什么毒物在里边儿。”

    “不,崔大夫都看了,说是极好的药材,外边都是找不到的。”

    萧慎更是疑惑,这怜妃到底是什么意思?只是他还没清思绪,未时一过,就听下人来报,说是隋瑛回来了。

    隋瑛每日回来径直去厢房里看林清,见萧慎也在,便问是否有什么事。萧慎说无事,只是…… 他看了一眼林清,还是支支吾吾地将徐无眠一事说了出来。

    萧慎正组织语言想如何去央求隋瑛,却被隋瑛抬手制止,道:“我自会去见齐桓。”

    这等干脆,就是林清也不禁讶异。

    殊不知,隋瑛早已知晓这是他的心病,若不将徐无眠的着落打好,林清怕是会日思夜想,他心甘情愿去求齐桓,不过是为了林清安心。

    所以说,当日后事情不受控制发展到另一个极端时,面对指责,隋瑛承受时也不觉委屈。的确是他的疏忽,也是他为爱情的后退一步,才使事态落得如此。

    他该承担的,他心甘情愿地承担。

    可当他站在齐桓面前,为徐无眠作保,恳求齐桓让徐无眠进入五军营时,他没能察觉齐桓那逐渐上扬的嘴角上的一抹嘲讽。

    他不知道,齐桓等这一刻,等得太久了。

    齐桓起身,问:“我今日卖您的这个人情,日后能拿回来么?”

    隋瑛颔首,“只要是为了大宁朝。”

    “当然是为了大宁朝。”

    齐桓微笑,踱步在签押房内,“隋大人,你我是同一年的进士,您还记得吗?”

    “自然记得。”

    “时光荏苒,你我都不复当年了。”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齐大人如此叹息,可有怀念?”

    齐桓摇头,说:“并不怀念。”

    “若无怀念,向前看即可,兵部这担子甚重,齐大人夙兴夜寐,可要顾好自己。”

    “谢过隋大人了,只是…… 见善如何呢?”

    “他很好,一日比一日好。”

    “那我便放心了。您二位,真叫人感动呐。”

    隋瑛摇头,“何来感动,分内之事而已。”

    齐桓笑了笑,便不再说话,两人又寒暄一阵,隋瑛就离开了。终是让徐无眠这一事落了地,他也好安心带林清出顺天城治病。

    不过几日,齐桓的折子在内阁中被程菽拟票批了红,正在忠王府上做客的徐无眠就接到了兵部的调任,他正式进入了五军营。他径直走向程菽,感谢他内阁中为他的工作。

    “日月既往,不可复追,徐将军,这一回可是要从新开始。”程菽语重心长地道。

    徐无眠叩首,“定不负大人一片苦心!”

    第92章 第九十一章 “山似玉,玉如君。相看一……

    道路蜿蜒在群山之中, 官兵所护送的马车内,隋瑛一手搂着林清,一手掀开车帘, 遥望外面的山峦和农田。

    隋瑛双眉紧簇。

    宁中地区,靠近顺天城,已是富庶安生之地, 而临近初夏,农田却不见葱茏之色,多有荒废。行路过程中,隋瑛只见到三三俩俩扛着锄头走在树荫下的农民,个个面黄肌瘦, 形销骨立。此地在宁中西边,靠近益州,若是闹起饥荒,为何不见上报?

    隋瑛心情沉重, 不免想起阁内关于东州的一些奏疏。

    东州竟在赵瑞的压榨下困顿成了那等程度,地主勾结官府,大肆兼并土地, 农民们没有饭吃,便是叫他们做什么就做什么, 只要给一口口粮。是以买卖人口盛行,诸多女子、童子都与双亲分离,囿于烟花柳巷, 还被用来贿赂东羌。

    和平的表象之下, 已是拦到了根子里。尽管这一回给当地官员系统来上一次换血,可就如当初他把刑部里的职员上下轮换一遍,根烂了就是烂了, 无论怎么换土施肥,俱是收效甚微,徒劳而已。

    他想起了陆渊临终前的嘱托,改革势在必行,吏治、税赋、土地、还有拖垮了大宁朝财政的宗禄……诸多问题,正在侵蚀他们的国家。

    可如今,他已经深陷在党争之中。但转念一想,党政也不过是必经之路,只有有了权,才有行改革的空间。否则在宗亲代言人的张邈王鄂面前,他所谓的改革变法,不过就是纸上谈兵。单他隋瑛一人,对付不了整个保守集团。

    困扰他心的又何止于此,看向怀中闭眼休憩的林清。离道观所在之地还有十余里,好不容易这一次得了空,他希望那不出山的道人可以为他们开上一道门。

    无论付出什么他都愿意。

    马车停下,林清在他怀里幽幽醒来。路途遥远,从顺天城至此,已是花了三天三夜。临行前崔大夫是嘱托再三,切勿劳累,林清方才养好了气血,怕是劳累伤身。

    “另外——”崔大夫私底下叮嘱隋瑛,“切莫使他情绪激动,否则那惊厥之症定是再犯,每犯病一次,都是对心神的莫大伤害,越发不能好了。”

    隋瑛颔首,说有自己在身边,林清时常都是平静的。

    又是绕过几个山头,林中更显幽静。终于来到了崔大夫所说的南明峰下。这南明峰于崇山峻岭之间,巍峨险峻,马车行到此处,好似无路可走。隋瑛便下了车,背着林清走上一条羊肠小道,韩枫则在一边帮扶着。

    不久之后,他们便见密林深处有一小道童拿着扫帚垂首扫地,便知寻对了地方。

    隋瑛将林清放下,林清便坐在韩枫随身带着的一个小板凳上。

    “天儿热起来了。”林清掏出帕子给隋瑛擦汗,此际已是黄昏时刻。

    韩枫便上前去问小道童,“敢问小师傅,有没有道路上去?”

    小道童长得面面团团,灵动可人,看了一眼韩枫,又看了看隋瑛和林清,以及他们身后的一众官兵。

    “这不是道路么?”小道童指着这延伸至峰顶、数千余级的青石台阶,回答道。

    “要能走马车的。”

    “那没有,要上去,只有这一条路!”

    “这非得走上一夜!”韩枫瞪大了眼睛,“你莫不是开玩笑!”

    小道童却咧开一口白牙,笑道:“我今儿个还是一早从上面扫下来的哩!我走得,诸位走不得?”

    韩枫为难地看向隋瑛,只见隋瑛上前,恭恭敬敬朝小道童拱手,道:“在下乃顺天城远道而来的求医之人,不知舍忧道人可在山门?”

    小道童垂首扫地,“在不在,您上去瞧一瞧不就知道了?”

    “你!如此多的台阶,若是上去了不在,岂不是白跑一趟!”韩枫对小道童怒目而视。

    隋瑛却伸手制止了他,“小师傅所言极是,在不在,还得我等亲自去探。”

    “主子!这……”

    隋瑛摇了摇头,道:“背上行李,带着点干粮和水,我们上去罢。”

    “这约莫要走到天黑!”

    “天黑又如何,天亮又如何,这条路总归是要走的。”隋瑛看向林清,蹲到了他面前,笑道:“晚儿上来!”

    “你……”

    “难不成我一个人上去?”

    “难不成你要背我上去!”林清看向那望不到尽头的台阶,一人攀爬都是困难,何况还得背个人?

    “不然呢?”隋瑛回头看他,“这荒郊野外,我可请不到轿夫,就算请到了,这台阶如此陡峭,我也不放心把你交给他们。”

    见林清犹疑,隋瑛起身刮了刮他的鼻梁,问:“小看哥哥不是?”

    “我没有……”

    “没有就上来!”隋瑛猛地抄起林清膝弯,将他抱在怀里,“可是不愿意我背,要我抱了?”

    说罢,隋瑛就三两个踏步上前,对身后官兵说道:“山门乃修道之人清静之地,你们不便上去,就在此处找个地方歇着,候着,我若要下山,自会知会你们。”

    这一行人都是信得过的,隋瑛又嘱咐了几句,就抱着林清一步一步拾级而上。

    ——

    来时是黄昏,金光斜斜透过密林,落在行路人身上。而此际已是夜色深沉,浓雾四起。

    而台阶依旧无止境。

    南明峰上,掩映在树林后的道观似乎遥不可及,少年苦皱着脸,双膝酸软,已是再爬不动,瘫坐在台阶上,大剌剌地伸直双腿直喘气。

    而台阶上方,隋瑛背着林清,好似不知疲倦,一步一步艰难地向上挪移着。

    缥缈雾气萦绕在他们身上,好似也带着重量。

    “歇一歇罢。”林清心疼地揩拭隋瑛额间的汗水,“你的膝盖受不住的。”

    “无妨,可不能叫你在这里过夜,湿气太重。”

    隋瑛站定,将林清往上背了背,便再度迈开步伐。

    “哥哥算我求你……歇一歇……”林清在隋瑛耳边道,“算是为了我好吗?我想喝点水。”

    “好,当然好。”

    一连爬了几个时辰,隋瑛堪堪将林清放下,便瘫坐在台阶上,林清连忙去揉他的膝盖。

    “别碰。”隋瑛捻住他的手腕,说,“你五指不能用力。”

    林清难过地看着隋瑛,只见隋瑛对下面喊道:“韩枫,水壶拿来。”

    “来了,主子,来了……”韩枫手脚并用地爬了上来,那模样让隋瑛只觉好笑。

    “你如此年轻,体力还不如我,日后还要好生锻炼。”一边说,隋瑛便将水壶塞子拔下,喂林清喝。

    林清喝了两口,便说:“你也喝。”

    “好。”隋瑛也是口渴极了,背着林清连续爬了两个时辰的台阶,说不累那是假的,可眼见天黑了,自己和韩枫倒是没关系,可以在这台阶上和衣而睡,可他不忍林清在这荒郊野外、丛丛密林中过夜。

    “真安静啊。”隋瑛发出一声舒爽的喟叹,遥望云峰之间,恍惚间雾气散去,月光皎洁,照亮幽幽山谷。

    近前,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不闻人声,不见红尘,若非心系于民,他真想辞官而去,若野鸟闲鹤,归隐山林。再望向身边人,好似也陶醉在此等静谧之中,面若凝霜,白而透明,蕴着一抹笑,不似凡间人。

    抬起手,隋瑛爱怜地了林清的鬓角,殊不知,面对此际清幽夜景,林清也是心旌四起。

    他转过头来,黑眸清亮,看向隋瑛,“哥哥?”

    “嗯?”

    “山似玉,玉如君。”他轻握了隋瑛的手,“相看一笑温。”

    隋瑛反握其手,摁在心口,“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如此青山,如此明月,如此深情,如此告白。化作回忆,萦绕心间,终不能去,亦不能弃;得此一人,夫复何求?唯有搂人入怀,依偎肩头。

    星光、月光、林间雾、野鸟影……悉数落在两双深邃的眼眸里,闪耀,动人,世界都归位了这一隅,这一刻。

    “山路还很长呢。”

    “我背着你就是。”

    “我们的路也很长。”

    “哥哥照样背。”

    或许,爱是常觉亏欠,他们总是觉得亏欠了眼前人。隋瑛常怨自己没保护好他,让他受尽折磨,变得行动不能,不负当日。而林清却总觉得自己连累了他半生,那广陵的一块温玉,跟着他渐失了颜色。

    路还长,他愿意背着他,可他却又不忍自己是他负担。

    “你看,”林清转身,指向南明峰上隐约可见的道观,笑着道:“你看那里濛濛光华,紫气四溢,定是有仙人在此,我一定会在那里好起来。”

    林清舒展自己的五指,“这双手日后还能写字,还要为哥哥梳头。这腿脚也会站起来,走在哥哥身边。”

    “所以我一刻也不能等待。”隋瑛黑曜石般的眼眸闪烁起来,凑近道:“一刻也不愿意停留。怀此信心,便觉得毫无疲累!”

    他蹲下身再度背起林清,林清的呼吸在他耳畔轻轻的,宁静的,欢喜的……若是希望就在前方,他又有何伤感的呢?

    一步,两步,三步……他不觉得自己只能背着他爬上这南明峰的千余级台阶,他能背着他一生……可他知道,这人有一颗骄傲的心,是绝不愿意成为他人负担,所以他暗道,那走在自己身边罢,做结伴之人,一生一世地走下去。

    走进这浓雾当中,云端之上,希望所在。

    隋瑛笑着,林清也笑着。脚步越发轻快起来。终于在黎明初现时刻,两人远远地甩开韩枫,于熹微之中,来到了道观门前。

    第93章 第九十二章 情深誓言磐如金

    好消息是, 舍忧道人在道观里,坏消息是,他当然不肯轻易医治。

    凡事都要讲究一个缘分, 一袭蓝染素衣,白眉长须道人望着眼前二位,幽幽道, 与二位之间的缘分,还未到他要亲自出手的程度。

    林清有几分黯然,坐在一方石凳上,透过松林的影影绰绰,他抬头看这山顶的艳阳。

    日光呵, 松树呵,究竟什么是缘分?

    缘分二字,是人可以论道的么?他怅然地微笑,斑驳的阳光翕动在他面庞上。

    “人与人能相见, 便是有缘了,至于缘分多深,也得靠人来争取!”隋瑛辩道。

    舍忧道人抚须微笑, 摇头说:“你二人连名姓都不曾报来,又何谈争取?”

    隋瑛蹙眉, 他敲门时刻便自报家门,林清也做了介绍,可这道人非说两人未曾报来名姓, 究竟是何意?

    此时, 林清幽幽地收回目光,在韩枫的搀扶下,颤巍巍地站起身来。

    “在下广陵林安晚, 这位是广陵隋遇安,见过道人。”

    隋瑛一愣,回头去看林清。只听南明道人发出爽朗的笑声。

    “这才对嘛,什么林清隋瑛,我怎么没有听说过?”道人随手拿了一把扫帚,“我这院子里甚脏,我还需打扫,二位该做什么便做什么!”

    隋瑛连忙夺过那扫帚,笑道:“既是该做什么就得做什么,遇安便是要做这个!”

    说罢,隋瑛便忙不迭地打扫起来,这一扫便又是整整一天,把林清给心疼坏了。直到日暮时分,隋瑛累得坐在树下凳上,林清在一旁给他揩汗,道人才再度现身。

    四顾道观中干净整洁的庭院,道人啧啧不停,再看树下两人,便踱步至林清面前,端详其片刻,老神在在地问道:“终是有一枚玉,把你护住的罢?”

    林清惊诧抬头,“您?”

    舍忧道人抚须摇头,“只是此玉非彼玉,当年有人未明白,你却是明白了!”

    说罢,他看了一眼隋瑛,翩然而去。两人站定在远处,半天没有反应过来。

    “他……”林清讶异当中又是欣喜,指着道人离去方向,“他是……”

    隋瑛也恍然过来,不禁喜极含泪,“是,是…… ”

    “真没想到这么多年,这么多年…… ”林清抚摸心口那枚玉,被同样激动的隋瑛搂进了怀里。

    是啊,如今护住他的,不是胸口这块玉,而是他面前这人,灼灼光华,温润如玉!

    两人是从未想过有这般际遇,喜不自禁。道人虽未明说,意思却已很明显。多年前曾伸出过援助之手,今日又怎会袖手旁观?

    是夜,两人在道童的带领下,下榻在道观后的一间偏房里。

    在一张简陋铺着草席的榻上,两人相拥而眠。峰顶静谧异常,只闻风声与鸟鸣。林清把脸埋在隋瑛胸膛间,汲取着温暖,迎接一个又一个落在额头上的吻。

    隋瑛搂着怀中人,望着窗外飘渺云雾,不禁喟然长叹。

    什么是缘分?

    天注定的便是缘分。

    ——

    “你是五指俱断,脚筋是哪门子大夫给你接的?半上不下的,再晚些来,恐是贻误功夫,叫你终身残废了。”话还未落,道人便一根针猛扎下去,林清痛得一声惨叫,瞬间冷汗岑岑。

    “忍着些,待你何时不疼了,这针也就不用扎了。”道人没好气地说,也不顾林清此刻大气直喘,脸色煞白。又是几根针扎了下去,林清疼得直抖,隋瑛更是心疼地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在一旁来回踱步,只恨不得自己替他去受这罪。

    “别在这绕圈子了,去厨房里瞧一瞧药熬好了没!”舍忧道人不耐烦地赶走隋瑛。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你在这里碍手碍脚。”

    隋瑛是望了林清一眼又一眼,林清朝他点了点头,隋瑛索性离开。他这人的勇敢与坚毅,只消一碰上这个人就悉数碎了,叫他成了个胆小鬼。去厨房里走了一遭,小道童和韩枫正在煎药,隋瑛便又踱步回庭院,拿了苕帚,打扫起道观的香炉、廊柱来。

    这南明峰上的道观,坐落在寂静的悬崖之边,冷清而又破旧,通往道观的石阶周围早已被杂草和藤蔓掩盖,若不是道童日日清扫,怕是连上山路都已无有了。大殿也是同样破败,青瓦早已褪色,墙面布满了青苔和裂纹。飞檐翘角的屋顶也已歪斜,风一刮,几片瓦片时不时掉落。

    大殿前的院子原本杂草丛生,昨日隋瑛都仔细地锄了,显露出原本整齐青石石砖。殿内香炉早已锈迹斑斑,香火的灰烬早已堆积成小山。主神像的颜料褪色,几乎看不清神祇的面容,神龛的木料也因为潮湿而发黑、腐朽。墙上的书法和挂轴被岁月侵蚀,字迹模糊,几乎无法辨认。

    隋瑛又踱步至回廊,回廊四周木柱已经腐朽,墙上壁画也是斑驳不堪,回廊中散落着几张破旧的石桌石凳,偶尔有几片花叶随风落在其上。几只初春的鸟儿偶尔在此徘徊,轻盈地越动来去。

    隋瑛仔仔细细地打扫,尽力不去想此际林清正遭受的痛楚。熬过了这痛,才有好起来的希望。

    不过片时,就听厨房里说药熬好了,隋瑛便去取药,来到偏房里,却见林清已经沉沉地睡过去了。

    只是瞧他那濡湿的头发,眼角的泪水,毋宁说是痛晕过去的。

    轻声叫醒林清,喂他喝了药。因为疼痛,林清汗湿了长衫,隋瑛怕他犯伤寒,便去烧了炉子,打来热水,在傍晚时分把他放进了浴桶里。

    自从林清出事后,夜夜都是他服侍沐浴的。一张柔软手帕湿了水,小心翼翼地游走在那遍布鞭痕、烙伤的身体上。血痂脱落,在清瘦的身体上留下永久的印记。这些印记见一次,就叫隋瑛痛一次。

    指尖轻拂在一道心口间被烙铁烙出的伤痕时,隋瑛不禁想,在这里,该有多痛。

    林清好似感知到他的悲伤,便从水中抬手,轻抚住他的手指。

    “已经不疼了。”他露出一抹宽慰的笑容,于水汽氤氲中看向隋瑛,“早就不疼了。”

    隋瑛恍神过来,挤出笑容,“不疼就好,这些疤,会慢慢变淡的。”

    “嗯。”

    林清垂首,黑发缭绕于水间,他的神色恬淡。他并不指望这些可怖的伤痕能够消失,或许它们将会伴随他终身,叫他记得那暗无天日的绝望时分,同时也叫他记得,自己的意志是如何支撑自己走出死亡的。

    他还能走好长、好长的一段路呢。

    只是隋瑛很无助,很难过。他知道这外面的皮肉虽好了,可心底的伤,要怎么好起来呢?

    他夜里还是会做噩梦,双手胡乱挥舞,惊叫连连,不言语,只是发出凄厉的叫喊和哭声。隋瑛不得不把他抱在怀里哄上好一阵子才能让他安静下来,若是不管不顾,又得犯起那惊厥的病症来。

    每一回他困囿噩梦,流泪却不仅仅是他一人。

    可这些时日,隋瑛从不叫林清见到他的眼泪。他不希望林清见到,因为他是不会说谎的,他知道自己的谎言拙劣,每当林清问起他,你当日的调查如何?他只能用自己能力有限,实在是没有什么着落来搪塞。

    可瞒得了一时,还能瞒得了一世吗?

    他的晚儿,太聪明了。

    可是聪明,却是叫他发现,他父亲是真的造了反,只是为了巩固一个背信弃义之人的皇位,甚至不惜送上自己全家老小的性命,却独独把他留在这世间受苦的吗?

    倘若上天有情,何苦让他知晓这一无情真相呢?

    好在有水雾,林清瞧不见隋瑛发红的眼眶,一会儿他把他从桶里抱了起来,擦干了身子,又给他换上干净的棉衣。

    “这里条件太差,夜里又冷,可不能再让你睡草席了。”一边给林清脸上抹香膏,隋瑛笑着说。

    “你把我当个小孩子了。”热水将林清的脸蛋蒸得红扑扑的。

    “我情愿你是个小孩。”

    隋瑛捏了捏林清的脸,转身出门去寻棉被了。峰顶夜间水汽大,云雾后,昨日夜里,林清在他怀里直打颤,今日可不能叫他再受冻。

    “许是要在这里住上好一段时日,得把这里好生打扫布置一番,叫你也住的舒服些。我看那道人是个不管事的主儿,这道观被他料得破落得很。哎,想不到我隋遇安读了十几年的书,做了十年的官儿,如今在这里南明峰上南明观里当起扫地僧来了。”隋瑛打趣道,想逗林清开心。他动作利索,又是铺棉被,又是擦拭靠窗的一套桌椅,还从韩枫被过来的包袱中拿出一套茶具,擦干净了摆在桌上。

    “明儿给你泡茶喝。”

    “你这样对我,我以后拿什么报答你。”

    “若不是怕搅扰了这清净地,今夜就叫你报答。”

    隋瑛坏笑地朝林清眨了眨眼,林清的脸又是一红,低声嘟囔:“你只会想那档子事。”

    “索性我是想也不是,不想也不是?”隋瑛放下手中的活儿,扑过来抱了林清滚躺在床上,“真累,可也是真开心。你我这一生怕是很少有如此安静的时光了。”

    “你喜欢这样的?”林清靠在隋瑛的臂弯,问。

    “喜欢,若不是少时在心中埋下了为生民立命之志向,许是早就辞官归隐,避世绝俗,于这山间闲云野鹤,不闻窗外事了。”

    林清笑了笑,“那好,等你志向实现,我大宁朝国本安定,繁荣富庶时刻,你若是下定决定找一座山,我便跟着你去一座山。”

    “真的?”隋瑛撑起身子,眼底盛着惊讶的欣喜。

    “人都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虽不嫁你,却比嫁你更甚。你去哪里,我自然去哪里。”林清柔柔地笑,点在隋瑛胸口上,“只是彼时隋相公也不要嫌弃安晚是个麻烦包袱呀。”

    “怎么会!”隋瑛抓了林清的手,激动道:“日日为你梳头,夜夜为你沐浴!小林相公可别嫌弃我已不是隋大人。”

    相顾一笑,所谓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情深誓言磐如金。

    第94章 第九十三章 把你那程大圣人玩弄于鼓掌……

    只是这治疗过程不亚于再一次的受刑, 道人用针狠辣凌厉,每回林清都是痛得满头大汗,粗气直喘。那熬的汤药也是奇苦, 不知是用了些什么药材。若不是身边有隋瑛好生照料,林清只觉得自己又身在诏狱当中了。

    舍忧道人也是无不管不顾,隋瑛央求了好几次叫他下手轻些, 他却执拗得胡子翘了翘,说爱治不治,南明观里不欢迎人,也从不留人。

    到了这时,林清总会朝隋瑛摇头, 说自己能忍。

    可何以忍得?那腿脚、臂膀、手腕遍布银针,根根都像扎在了命穴里。好的时候林清也只是隐忍地呻吟几声,不好时刻便是直接两眼一翻,就此晕了过去。

    有一回, 隋瑛刚打好汤药过来,便见道人一针下去,林清浑身直颤, 脸色瞬间煞白,咿呀地喊了一声, 便是头颅后仰,晕倒在床上。

    “怎的这么不经扎?”道人皱眉摇头。

    隋瑛伫立在门口,看着这一幕是再也按捺不住, 放了药碗, 径直走向那舍忧道人,望着他嘴唇直哆嗦,若不是这人真是在治病, 他早就忍不住拳头了。

    “你做甚?”道人疑惑地望他。

    隋瑛百般纠结,最终咬牙,直直跪了下去。

    “倘若能有别的法子,还请先生莫要让他受这等罪,他实在是受了太多苦,我不忍心见他日日如此!”

    舍忧道人恍然,摇头道,“你用你的双膝求他好,却也只能求他一时好。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他比你要明白这个道。”

    “真的没有别的法子了?”隋瑛难过地问。

    “你起来罢。”舍忧道人对隋瑛道:“玉石由天地灵气孕育而成,自当润养万物,有人给你取了表字在山,也有人赐你表字遇安,你倒是明白过,现下却也是变得愚鲁了。”

    “您,您这是何意?”

    “你一路走来,看那万物凋敝,民生凄凉,天下苍生何不受苦?你有入世之才,有挽大厦将倾之能,却耽于一点小情小爱。所谓一叶障目,你看不清了。”

    舍忧道人一边说,便走过他,来到庭院中。

    “可是先生,二十多年前,可是因您我才得以与他相识,您曾经说,有玉才护得他周全,我如此护他,不过也是顺应天命而已。”隋瑛追了上去,争辩道。

    舍忧道人幽幽地看了一眼隋瑛,“所以,你还自诩为玉吗?所谓天命,还得在各自的本命上。你如今,已经失了光华了。”

    隋瑛哑然,只见舍忧道人环顾被他打扫得明净的廊柱与大殿。

    “天雨大,不润无根草;道法宽,要度有心人…… 玉在山而林木润,这山上,可不只一棵树,一片林…… ”

    说罢,道人抚须,扬长而去。隋瑛呆愣在原地,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他当然知晓道人所指为何,他身居庙堂之上,不专心专意为民求份,反而囿于个人情爱,离了要职。道人虽居深山,却也只大宁朝百姓皆苦,北有异族时刻来犯,流民不断,南有土匪遍地,烧杀抢掠。官吏腐败,财政匮乏,军备疲软,民生凋敝……

    隋瑛苦笑一声,只觉涩然。

    回到偏房内,他拿起帕子,揩拭床上人额间的汗水。

    在如此痛苦的治疗和细致的照顾中,倏忽间一月过去。

    某一日,林清醒来见屋内无人,叫了他几声也没反应,便自顾自地下了床。许是方才睡醒头脑混沌,直到走到了门口,林清才恍然发现,自己竟是靠双脚走过来的!回头看,这一回他不仅站起来了,还走了五六步的距离!

    林清大喜过望,连忙扶着门框换隋瑛,隋瑛正在后院劈柴,见林清站在门边,身边无人,便也意识到了什么,惊诧得一把将人抱了起来。

    “可是自己走过来的?可是!?”

    “是!是我自己走过来的!”林清双手摁在隋瑛肩膀上,只见眼前人欢呼阵阵。

    “太好了!太好了!今儿个夜里我给那舍忧磕头去!”隋瑛大笑,抱着林清像是发了疯一般,又是亲又是转圈的,林清鲜少见隋瑛如此激动。

    “你再转,我要晕头了!”

    “瞧我,一身的汗和木屑,莫不是脏了你!”

    “情愿你脏我。”林清在隋瑛脸上亲了一口,响亮得很。

    山中岁月倏忽而去,针灸由最开始的疼痛万分,到后来的微微刺痛,再到如今的酥麻,林清也便由最开始的五六步,到可以被隋瑛搀扶着在院内缓慢踱步,眼见着他一日比一日好,隋瑛的心便是一日比一日轻快。两人时常促膝长谈,却在有关林可言一事上保持了不约而同的沉默。

    林清也并非没有问过,可隋瑛总说,他能力有限,调查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林清便收了声,也没提及在诏狱里张邈对他说过的话。

    也许罢,林清想,可他不相信,他也不愿意逼迫隋瑛,非叫他说出个所以然来。

    他所不愿意说的,是他心上的伤口,在他伤口上撒盐,林清做不到。

    可林清却察觉了他心中的隐忧,有时便催促他回京里去,在其位谋其职,不可耽误公务。好在偶尔萧慎会来探望,这期间隋瑛便也放心回京。只是大多时刻,隋瑛都待在这深山里,陪伴他逐渐走向好转。

    一日,隋瑛正握着林清的手,帮他稳定住颤抖在纸上写字时,就听见宁静道观中传来一阵银铃般的欢笑。两人循声望向窗外,只见习习夏风中,现出一抹水红身影,宋步苒犹若一只蝴蝶飞向了道观,在她身后,程菽从浓郁绿荫中现身。

    ——

    “累死我了!累死我了!我要喝水!”宋步苒走到一名直喘气的女人边,拿了水壶咕咚咕咚就是几大口,程菽见她没个名门闺秀的模样,摇头叹气,眼中却是爱怜。

    那女人赫然是东州从妓院里逃出来的女子,如今看来是在宋府做工了。

    “小姐,慢点喝,别呛着。”女人顾不得自己累,拿了手帕给宋步苒擦嘴。

    “陨霜!”隋瑛从偏房里快步走出,“怎到这里来了?”

    “自然来看你和见善。”程菽额间冒着层细细密密的汗,笑得却如清风拂面。

    林清站在门口,遥遥向程菽颔首,算是行礼。

    “可是能站了?”程菽讶异地问。

    “何止?还能走了!”隋瑛既是兴奋又是骄傲。

    “这真真是……造化。”

    程菽此次前来,一时尽朋友之谊来探望,二则是上回隋瑛回京,将路途上的所见所闻都悉数告诉了程菽。程菽也是惊讶,一向富庶的宁中居然也堕入贫困之境,且他在阁内根本都没有看到过折子。

    虽然只是一个县,但也一个县也是有几万余名百姓。两人一见面,闲聊了几阵,就去道观后的庭院里喝茶商讨国事了。程菽偶尔会让宋步苒在一旁听,有些时候,他却觉得一些事情还是莫要让这小姑娘知道为好。

    毕竟兴改革的苗头若是走漏风声,容易被既得利益团体群起而攻之,成为众矢之的后,有些事也是容易中道崩卒了。

    程菽和隋瑛在讨论时,宋步苒则在道观里四处乱窜,撞见舍忧道人就说叫人给自己算八字。

    舍忧道人说,自己被这些官宦折腾得紧,还不如明日就下山云游四方,落得个清净。

    话虽如此,他却是堪堪瞥了一眼宋步苒,便高深莫测地道:“小女子还是莫要勉强,有些事,勉强不得。”

    宋步苒小头脑一歪,“我勉强什么了?”

    南明道人说:“你心里最想要的,便是你所勉强的。”

    宋步苒一愣,便骂道:“你这个老鼻子!我才不信你!”

    说罢她便跑了,来到林清那边,说是陪他走路。

    “我掺着您。”宋步苒不由分说地就搀扶起了林清。

    林清从环廊下的椅凳上慢腾腾地站起身,看着眼前的少女,道:“宋小姐这样搀扶着我,怕是被老师见了要挨骂。”

    “我被骂的还少了?那个老学究,我求他多少回他才愿意带我来。”宋步苒忿忿不平。

    林清却是狡黠一笑,“我看你老师倒是非常情愿带你出来,只是等着你去求呢。”

    “谁知道!哼,求他的人多了,还缺我一个?莫不是有个权瘾,就喜欢人求。”宋步苒缠着林清,两人一同漫步,又一起坐在悬崖边的石椅上。

    悬崖边的风景如梦似幻,轻霭浮空,山林若隐若现,仿佛被轻纱所笼罩,瞧不见真容。近处松柏林立,枝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好似喃喃低语。远处山峦连绵起伏,层层叠叠,隐没在雾蒙蒙的阳光之间,仿佛天地之间的界限被模糊了。

    两人呼吸清凉的空气,日光透过松叶斑驳地落在他们身上。

    林清还是头一回这么亲近宋知止的这妹子,他先前就知晓这女子是个不讲礼数却又是极真性情的,哪一回人家见了他不是唉声叹息明里暗里都说他怎么落得如今这番模样,可宋步苒却丝毫不在意他当初如何,如今又怎样。

    也许在她眼里,他那一品大学士的老师,和他哥哥救助的那名东州女子没什么不同。

    面对眼前的云雾之景,宋步苒伸了个懒腰。她虽着女装,却无半点发饰,身上也不曾佩戴什么珠宝。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便转身朝林清傻笑:“真羡慕林大人,日日在这里呼吸好空气!”

    “既喜欢,在这里住下便可。”

    “那可不行!在这里我就…… 我就……”

    “就怎样?见不到你老师了?”

    宋步苒吐了吐舌头,“谁要见他,我是说,我是说……”她欲言又止,最终凑近了小声道:“林大人,我想做官。”

    林清抬眼看她,“哦?做官?”

    “对呀,我想做官。”

    “宁朝女子不能做官。”

    “我知道!可我就想做官,我想办点事实,像我哥,我老师,还有你和隋大人一样!”

    林清笑了,“做官可不是你想得那么容易,你哥哥多少次死里逃生,你瞧我,落了诏狱,如今还是个残废。”

    “你哪里残废了,如今都能走,日后还能跑哩!”宋步苒蹲在林清前面,没大没小地把下巴搁在他的膝盖上,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乞怜道:“好林大人,他们都说你最聪明,我老师都比不过,你给我指条路罢,我怎么才能做官?我来京城就是为了这个,可如今蹉跎了一两年,我都十八岁了!”

    林清被她逗笑,但见她不是开玩笑,便眼眸一转,细细思索起来,片刻就道:“你是想要一个官职的名头,还是要做实事?”

    宋步苒小嘴儿一嘟,“我倒没那么沽名钓誉,能做事就好,我可是有才能的人!我的才华若是被埋没了,我那美好的品格,无双的智慧,独一的胆量,就都没有用了!”

    林清闻言哈哈大笑,就连庭院里的两位都听到了这笑声。隋瑛皱眉,晚儿怎的这么开心?一会儿定是好好问一问。程菽心里则直犯嘀咕,宋步苒这淘气鬼莫不是又在甩什么嘴皮子了,丢人现眼。

    林清笑完,不禁捏了捏宋步苒的脸,“好,为了你那美好的品格,无双的智慧,独一的胆量,我就为你指条路。”

    “洗耳恭听!”

    “最好的办法,就是从你老师那里下手!”

    “怎么下手?”

    “先做惹他目光之人,再做他在意之人,最后则做影响他之人。”

    “你是说?”宋步苒阴险地笑。

    林清眨眼,“把你那程大圣人玩弄于鼓掌之中!”

    第95章 第九十四章 ——是我来得太晚了。……

    雨滴一点一点地从屋檐上淌落, 怜妃独坐观月阁阁楼之上,一侍卫从身后暗处现身。

    只见他身着禁军府军前卫的制式军服,腰挎长刀, 威风凛凛。然而站在怜妃身后,他却是俯首垂眉,十分恭敬。

    “你来了?”怜妃却也不回首, 仍旧坐在檐下,遥望雨幕。

    “问娘娘安,”这名府军前卫姓范名,负责皇城西边的守卫及巡视工作。前几年在指挥佥事上磨砺了好多年始终得不到晋升,后在一次救驾中得到庆元帝赏识, 一跃成了府军前卫的指挥使。只是只有怜妃和范两人心中知道那次救驾缘由为何。

    当怜妃尚不是妃嫔时,就与这名大内侍卫相识,后怜妃飞上枝头做凤凰,也没有不提携的道。后范老母重病卧榻在床, 还是怜妃慷慨解囊,私下安排了太医,救回范老母一命。是以范对怜妃可谓是忠心耿耿。

    可怜妃却从未向他索要过什么, 只是偶尔向他打听打听各皇子们的情况以及朝野中大臣们的一些消息,尤其是岐王那一派的。

    譬如这一回, 他禀报道,那林大人已是可以下地了,被隋大人照料得好。期间岐王也去看过许多次, 许是再过几月, 就要回来了。

    怜妃静静地听着,也不做任何评判,只是道:“我这里还有一些名贵的药材, 劳烦范指挥使代本宫送过去,只是别叫人知晓是我送的了。”

    范颔首,便继续道:“另外,东宫那边我已是打点了人手进去,这些是名单。”

    范从怀中掏出一小张纸条,递给了怜妃。怜妃展开一看,露出笑颜。

    “很好,这都是我信得过的。”

    “是啊,都是旧相识。”

    怜妃欣然一笑,整个观月阁都亮了几分。她又朝身边一侍女使了个眼色,侍女便从腰包里掏出来一个钱袋,递给了范。

    范小心翼翼地双手接过,“谢谢娘娘。”

    “你我何必说谢,这里面有你的,也有教坊司得那些哥儿姐儿们的。咱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人。”

    范笑了笑,“娘娘有如此才干,真不输于任何男子。”

    “哪里敢呢?”怜妃淡淡一笑,却隐现悲哀。范不能久待,一会儿便从观月阁后门悄然走了。怜妃依旧独坐回廊之下,遥望这夏日的朦胧雨幕。

    她好似看到了一双泪眼,朦胧而又忧伤,濡湿了睫毛,沾染了衣襟,却挡在她身前,不肯离去。

    ——

    秋日来临时刻,火红漫山遍野。

    林清每日都手拄拐杖,在舍忧观下的长廊进行散步,偶尔也会和舍忧道人在庭院中对弈,他时常输,舍忧道人笑他,心总是太急,棋路过于锋锐,惯用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招式。

    “这样不好,不好。”舍忧道人抚须道。

    “这么多年来都是如此,怕是也改不了了。”林清微笑。

    此时隋瑛已经回京,因为林清的再三催促、舍忧道人无声的审视,他终是放下了对林清的各种担忧,回京述职。他留下了几名护卫,但林清用不着他们,他们便也自在地在这道观里悠哉悠哉四处闲逛,偶尔打打下手,帮林清提点热水,端点汤药。

    萧慎时常会来探望他,向他报备府内训练精兵的成效卓著,那吴晗是个野路子,带出来的护卫一个二个都生猛得很。其中几名精锐则挑了跟着来周习练武艺,也是进步巨大。

    林清欣慰地点头,便说那吴晗在他身边的用处也就到这里了,找个时日,向吴宪中、陈青和等人讨个担保,把他安排到三千营里去。

    “他以前救过奚越的命,若是三千营的付容指挥不同意的话,你便去找奚今。身为郡主,她的话有些份量。”

    萧慎点头,“吴晗是骑兵出身,安排在三千营当中,实在没什么不妥。”

    “是了,我也是如此想的。只是这事低调些做,别叫人知道了。”

    “锦衣卫可什么都知道。”

    林清扬起嘴角,莫名地望向一丛浓郁绿荫,“是啊,他们什么都知道,你多提防着荀虑。宫里,记得叫金瓜多孝敬孝敬他的那几个秉笔、掌印的老祖宗。”

    “好,学生记住了。”萧慎扶起林清,“我再扶您走一走。”

    林清摇头,“不走了,出了一身的汗。”

    “那我叫人打些热水来,服侍您沐浴。”

    “这哪里像话,你是王爷,我只是个庶人,我自己来就行。”

    萧慎脸颊微微一红,“那我在外面守着。”

    “你还把我当个残废了不成?如今我可是能拿筷了,日后,也能自己打水了。”

    “不行!”萧慎连忙握住了林清的手,“您的手,拿筷写字也好,运筹帷幄也好,可别干粗活儿。”

    林清笑了笑,轻轻抽出了手,“知道了,你早些回去罢。”

    萧慎抿了抿嘴,委屈道:‘“林师,学生才来一日,你就催我回去,这回去的路程马车是两三日,骑马也得个一天一夜,你是不愿意我有半分歇着了。”

    “我哪里有这个意思,只是这道观破旧,何处有你过夜的地方。”林清慢慢腾腾地走下回廊,朝偏房走去。萧慎自然没有越距到说是要和他共处一室,且那处偏房里还挂着几件隋瑛的浴衣,桌上还有他用过的茶盏。

    “这里总比战场上好,我自会寻去处。”萧慎道,“就让学生再陪你几天。”

    顿了顿,他补充道:“隋师也安心。”

    林清看了他一眼,点头,“好。”

    林清沐浴后,小道童端来斋饭,两人便在庭院里用餐。风一吹,落叶簌簌,林清打了个寒颤,萧慎连忙脱下长衫披到他身上。

    “若是伤寒了,我可没办法交代。”萧慎又搬出隋瑛来。林清礼貌地笑,到底是除了隋瑛,他受他人之好总有些许不自在。更何况君臣有别,他虽喜爱萧慎,却难以承受其对自己的悉心照料。

    夜里两人又聊了会,萧慎便去大殿里休息去了,他带来的护卫在那边儿给他支了张床铺,若不是许诺等林清康复便把这道观修葺一新,这舍忧道人非得把这些搅了他清静的俗人都赶出山门不可。

    林清躺在软榻上,长舒一口气。尽管他吹灭了灯,他却并不闭眼。

    “你若是再不出现,我真睡了,我乏得很。”他自顾自地对黑夜说。

    就见窗外闪过一道黑影,窗户被推开,倪允斟合身跳了进来。

    “哟,当真是王爷都进不来的地方,你叫我进了。见善,等你隋瑛哥哥回来,可被你气死。”倪允斟笑嘻嘻地说,往林清床边一坐。这还是林清出狱后两人头一回单独见面,彼时他是濒死之人,如今他又被救回来了,好端端地躺在干净温暖床上,盖着爱人在京城给他买回来的棉被。

    倪允斟谛视他,心想此刻他该是幸福的。

    林清也借着月光看向他,从被窝里伸出手,握住了他放在绣春刀上的手,“他感谢你还来不及。”

    “谢我什么?谢我在牢里亲了你的嘴儿?”倪允斟依旧没皮没脸,却在看到那双不负昔日般漂亮的扭曲的手指时,心脏还是猛地跳动几下。

    然而他笑容不变,他不想表现出难过。

    “别打趣我。”林清微微垂下眼睫,“你是给我续命呢。”

    倪允斟反过来握住了林清的手,两手一上一下地抚摸着,问:“还疼么?”

    “早就不疼了。”

    “不疼便好。”倪允斟显露出不同寻常的温柔来,月光从他身后照过来,他的面容暧昧地隐藏在阴影中。林清自下而上地望他,心想,若是林可言和夏炎有这样的时刻,他瞧他,便也是自己瞧他这番模样的。

    “吃过晚饭没?为何挑这个时候来?殿下不走,我不方便见你。”

    “路过而已,说了不怕你多心,可不是专程为你来的。这山下边的孝水县有案子,你隋瑛哥哥写的折子入了皇上的眼,要彻查这饥荒不上报的事。”

    林清点头,“可急坏了他,想回京里去处这桩事,却又放心不下我。”

    “我可也是累坏了,你都不心疼心疼我?”倪允斟把林清往床里边儿一抱,自己便合身躺了下来,大摇大摆地睡在了他身边。

    “择之……”林清转过头,看他,轻声道:“谢谢你。”

    “谢我什么?我们师徒俩大概是欠你们姓林的。”月光落在倪允斟脸上,他看起来似乎很开心,很满足。

    “你要是这么说,以后可离我远些。”

    “那可不行。”倪允斟闭了眼,陶醉般地笑道,“不能离你远,还要近,更近一些。”

    说罢他便转身,把林清抱在了怀里。他身量高大,拥抱也是极有力量,林清有些怕,不自觉地缩了缩。

    “别动,不要怕,不会对你做什么的。”他的鼻息打在林清耳畔,热热的,痒痒的,林清默默地低下了头。而倪允斟依旧闭着眼,感受怀中人的温度、形状,以及那细微的战栗。

    直到林清平息,他才勾起一抹笑容,打破这岑寂。

    “见善。”

    “嗯?”

    “你就听着,别回答我。”

    “好。”

    “我心里有你。”

    “……”

    “很深,很深,这还是头一回。我想这就是爱。”

    “……”

    “可我知道你心里不会有我了。”

    “……”

    “从未如此不甘,可怪不了别人。”他轻轻吻了吻林清的额头,紧闭的眼角却渗出两滴泪,声线颤抖。

    “——是我来得太晚了。”

    第96章 第九十五章 身边无人,也无余温

    并不清楚倪允斟是何时离开, 门被敲响时,林清从睡梦中醒来,身边无人, 也无余温。

    只是窗边桌上,卧着一束凌霄花。细嫩而结实的枝干弯曲,翠绿叶上缀着晨间露珠, 朱红渐染橙色,钟型花朵吐着鹅黄花心,沐浴在清澈朝阳之下,晶莹剔透。

    林清扬起嘴角,撑起身子。这时, 门再敲响两声,萧慎端着早膳走了进来。

    “吩咐人熬的鲜粥。”

    萧慎见林清睡醒时眼眸懵懂,好似当初在朔西营帐中的那般模样,不禁微笑, 伸出手为老师了头发。他的眼神既敬畏,恋慕,可林清只是盯着那束凌霄花, 忘却看他了。

    用完早膳,便是扎针, 喝药,走路……日复一日,林清过着一种绝对的寂静生活。换作他人或许会怀念这段与世隔绝的清净日子, 可他一点都不留念。经历过一段暗无天日的之后, 他只会向前看。

    萧慎被他催促着回京去办大事,不要留念于照顾他。且他昨日从倪允斟那边听来的南明峰下的孝水县闹饥荒瞒不上报一事,叫萧慎仔细地盯住, 瞧一瞧幕后人有没有留下什么把柄,还有没有更深的地方值得去挖一挖,莫要放过任何一个机会。

    每回来萧慎都领着满满当当的任务回去,他知道老师洞若观火,他只需照做就是。林清时常想,自己这个学生最为难得就是听话,毕竟肯纳谏言对一位天子来说是最为优秀的品质。且他执行能力强,只需自己吩咐了,他便全力以赴。哪怕其中遇到困难,也是从各处想法子去解决,绝无抱怨,其毅力之坚韧,就是隋瑛也是连连赞赏。

    “一步一步来。”在道观门口,林清吩咐道:“别担忧我,定要好生照顾自己。”

    “那你何时回京?如今也有五六个月了。”

    林清脸现黯淡,低声道:“还没好透呢。”

    纵使有万般不舍,萧慎还是去了。他知道能让林清高兴的只有自己的进步。

    夏日炎热,萧慎应当早些回京,但谨记林清吩咐,他便在山下的石泉县走访了几日,熟悉了基本情况。

    这孝水县原本是宁中省安康府下的一个规模不大的县,位于秦岭和巴山之间,耕地不多,却也肥沃,足够支撑农民们的生计。且这山区物产丰富,尤其以一些名贵药材而著名。皇宫内多有贡品出自于此,是以在朝野眼中,此地断没有闹饥荒的道。

    走访在县上,随处可见忍饥挨饿的灾民,他们各个面黄肌瘦,蜷缩在房屋的阴影下,凹陷的眼眶中两颗突出的眼珠子无神地打量过路人。这些灾民大多都是老弱妇孺,但凡还有力气逃的都已经逃出县外了。萧慎看着这些人,内心苦涩万分,便问询了身边护卫可否还有干粮,拿了些施舍给临近的妇女孩子们。

    既然有作天子的心,就要将生民视为自己的孩子。只是萧慎出行一切从简,能给予的不多,面对那些感恩戴德的眼神,他能做的只有将稍慰民心,尽快去朝廷里讨要救济粮。

    在离开之前,他还是去县衙里走了一趟。那孝水县县令自然是早就得到了消息,一早便在县衙门口候着了。

    萧慎远远地见了,脸上自然没什么好颜色,那县令又是作揖又是谄笑,萧慎也不睬,直截了当便问为何不救济?

    “当地粮仓空虚,周边府县借也是要去借一些!”

    这名县令姓石名晏,听闻萧慎如此责怪,索性翻了个白眼,就实话实说了。

    “我本是县丞石晏,继任县令不过三日,能派出去借的人全都派出去了。先前的县令已经提京受审,如今的县衙内部几乎就是个空班子,连我都在挨饿,若是有可能,我自己只消骑一匹马,出了这安康府,何愁没有好日子过?只是我一走,这地儿再生是乱,百姓们找谁?!上头来人了,又找谁?!”

    明知道自己是王爷,这县令依旧不卑不亢,让萧慎对他有几份刮目相看,于是问道:“原先的县令都提走了?”

    “提走了,刑部来的人。”

    “我这一路走来,见到荒地甚多,为何不种地?”

    石晏怪模怪样地瞅了一眼萧慎,道:“王爷莫不是在跟下官开玩笑?孝王几次提高地租,佃农们哪里租得起?去年一半儿的佃农都撂挑子了,这省里又催着人自耕农交来年的税,来年啊,这是不要叫人活了!”

    萧慎听完后心下了然,这些时日他奔波在朔西和东州,对宁中情况并不了解,于是追问道:“交来年的税,是此地的规矩,还是整个府、州都已经调高了税负?”

    石晏叹息一声,“这事情哪里能做得如此堂而皇之,不过是挑了几个山里的小地方试试水罢了,据我所知,安康就有三个县,别的我就不知道了。总之,这样一来,能逃的都逃了,不闹饥荒才怪了!”

    萧慎再问了几句,眼见天色已黑,就下榻在县衙内衙的客房里。他仔细思索着孝王这人,他对其可谓是完全不熟。孝王这个爵位传至如今已经是第三代,常年在宁中以西的封地享有盛誉,若不是这饥荒叫隋瑛等人发现,他孝王在朝廷上仍旧是个安生过日子的主儿。

    没想到已经贪婪至此,逼得百姓流离失所,背井离乡。

    萧慎心中又气又急,翌日一早便辞别了石晏县令,策马回京。回京后又径直去找了隋瑛,说在这件事上,他们必须得有所作为。

    隋瑛看到萧慎的态度,心底自然欣慰,耐心听他说完,便微微一笑,按捺住他,不急不慢地道:”此事还得徐徐图之,这并非宁中个例,而是我大宁朝的顽疾。”

    见萧慎仔细听着,隋瑛又道:“这些年来,财政赤字严重,每年都红如鲜血。今日抄这个贪官的家,明日抄那个污吏的家,以此来堪堪应对官员的俸禄、兵马等战事支出,然而这只能解决燃眉之急,却没能涉及到根本。这次你去探望你老师挺好,你也瞧见了,那些藩王在封地里都做些什么事。先解决宗禄的问题,降低财政负重,再改革土地制度,让百姓有地可种,有粮可吃,这才是最重要的。”

    萧慎抿了抿嘴,道:“这可不容易,皇室宗族几百年的基业,不可轻易撼动。”

    “没错,首先天子得有改革的决心,只是当今圣上,这几十年来的削藩并没有落实到禄银问题上,而在于权力以及话事权。且宗族和文武百官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常常想勾结,牵一发而动全身。”

    隋瑛也面露难色,“难啊,程大人这些年来,心里都明白,却无从下手。贸然改革,恐伤国本。”

    萧慎点头,就连程陨霜这类秉持良知的肱骨之臣都在此事上犹疑不定,何况是以张邈为首的既得利益团体。太子势力也有一部份来自于此,作为未来的国君,各路藩王无不讨好,用资财为其铺路、打点,为的就是将来巩固自己在封地的主导地位。对于他们来说,君主越是软弱,越是无能,他们得到的好处就越多。

    若是君主持有主见,或是身边有变革想法的大臣,他们便会伸出在朝内的潜伏已久的手,翻云覆雨,混淆视听,让君主的所谓的主见消弭,让有变革心思的大臣消失。前朝几位想要动这块盘子的几名大臣,下场无不凄惨。

    萧慎思索片刻,道:“至少几个县的救济粮得早些送去,否则饿死了人,我们这些亲眼看到了的,怕是过不了良心上的一关。”

    “是啊,只是时值盛夏,收成时节还未到,各地粮仓都是不充足,且谁都想明哲保身,今年借给了你,怕明年饿死的就是自己。”隋瑛摇头,叹道:“难啊。”

    萧慎便道:“那便去买粮!岭南等地区一年有两三回收成,不说富裕,今年还是剩余一些的。至于江南,去年就把他们搜刮得狠了,那边的人又是老奸巨猾,这一回怕是再难刮出些油水。”

    他起身,对隋瑛道:“至于买粮的钱,我府内还有些银子,不多,但解决那孝水县的燃眉之急却是够了。还请隋师在户部那边多做些功,叫他们拨些银子出来赈灾。如果有必要去见孝王的话,我会亲自去!”

    隋瑛一愣,不禁流露出赞赏,“殿下这番话真是叫臣感激不尽。”

    “何谈感激一说呢?”萧慎微笑,“您和林师都说过,天子应当视天下百姓为子民,如今我的能力只能救一个县,他日若能登上帝位,只要您和林师有那个魄力,改革变法,我也会倾全力支持!”

    “当真?”

    萧慎重重点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好!臣等的就是这句话,陆师果然没有看错人,我和见善的选择果然没有错!”隋瑛也心生激动,双目灼灼道:“臣是大宁朝的吏部尚书,文渊阁的大学士,却在朝内行动艰难,有心变法也无从下手。圣上英明,却在宗禄这一问题上避而不谈,无非是害怕动摇了帝位。而殿下不一样,殿下年轻,有魄力,未曾沾染那些宗亲们所带来的权利交易,且有我和见善、陨霜等人,我们这些人,没什么才干,却狠得下心豁出命去,就算死,也会帮殿下守住江山!”

    萧慎受此赞赏,心潮澎拜,道:“且不说那些人与我从不交好,就是为了万千百姓,也得涉险走一遭!萧慎必不辜负两位老师!”

    时常挂念在嘴边的无非就是“不辜负”,哪怕有些事做得再出乎预料,至少在帝位的允诺下,萧慎也从未辜负他所允诺之人。那时他才明白,也正是因为“不辜负”,无法得到爱的同时,亦无法得到恨。

    第97章 第九十六章 他只是太害怕了

    从吏部衙门里出来, 萧慎便马不停蹄回府筹银子了,想着能让孝水县的县民们吃得好一些,他又去忠王府见了忠王, 从他那处讨了一点银子来。

    忠王见萧慎来,连忙从府内拿出一些缎子和一些珍奇药材赠送与他,好不大方, 萧慎一边收一边道谢,看着眼前的二哥如此慷慨,不由得联想到林清的那番话,心里万分不是滋味。

    两人说话之际,徐无眠从一道临池环廊下遥遥向萧慎行礼, 萧慎颔首,没有与他多说话。萧葵见了,便说这徐无眠已经在程大人课堂上听了一段时日了,除却练兵, 在学问上也颇有见解。

    “你那老师还好罢?”萧葵试探地问,怕戳了萧慎的痛楚。

    “好一些了,还在山里养着。”

    “要我差点服侍的丫鬟过去么?”萧葵关切地问。

    “谢二哥的好意, 林师他喜好清静,且那里是个道观, 不便有外人。”

    “嗨,你没懂我的意思,我是担心大哥不死心, 还去找他麻烦。”

    萧慎微微一笑, “二哥想得周到,只是那山林子里可容不下那么多人,我的人和隋大人的人, 在外边死死围了一圈呢。”

    萧葵这才露出开怀的笑,“好嘛,你们都是有头脑的人,算我多嘴。”

    “别!”萧慎拉了拉二哥的衣袖,好似过往两人在宫中一般亲热,“二哥的话慎儿爱听。”

    萧葵转身想摸一摸三弟的头,却发现他不得不垫脚才能摸到。他已经长高了,成人了,是个有志向的人了,不再是过往在宫中受尽白眼、只会站在阴影处偷偷流泪的他的小弟了。

    萧葵眼中掠过一抹落寞,他很爱萧慎,这毋庸置疑,可他也并不恨太子,因为他见过他的难处。想当年,他们的大哥每回出宫,回来时都会给他们带好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每个人都有,就连萧慎所得也和萧葵无异。

    太多人围绕在大哥身边了,彼时还是少年的他,耳边有太多太多声音了。他是太子,是未来的天子,他是利益的化身,是权力的所在,是目光的中心。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太沉重了。有一回,他在御花园里碰见了太子黯然神伤,便去问大哥可是有恙,太子瞧二弟才三四岁还是个不知事的,索性也敞开了心扉。

    我养的那只兔子,因为太喜欢而带在身边,可我昨日不慎在上楼时不慎将它掉落,叫它给摔死了。我吓坏了,惊呆了,以至于忘记了哭。这时老师们来了,他们说我是个坚毅的人,死了最喜爱的兔子也能做到不动声色,未来的帝王就该如此。

    可我本来是打算哭的。

    于是我不哭了,我留到现在哭,却没想被你给瞧见了。葵儿,可不许告诉别人,好吗?

    他也见过,各路大臣在文化殿内将太子严严实实地围住,给他传策论,讲史书,为了让他专心学习,不去艳羡那些在御花园里嬉戏的皇子公主们,于是专挑那些史书中那些兄弟为皇位自相残杀的阋墙之事与他听,什么胡亥联合赵高篡改遗诏逼死长子扶苏、什么李二秦王一箭夺命于太子李建成而后又对其余兄弟赶尽杀绝,什么北魏的拓跋焘与拓跋嗣,北齐的高洋与高澄、高演,还有那隋朝的杨广和杨勇……

    太子吓得两股战战,不禁问,是不是自己不努力,就要给兄弟夺了位去?若自己不是太子了,是不是就安生了?

    众师抚须道,殿下还记得你的那只兔子吗?

    失了位的太子,下场和那只兔子无异。

    年纪不过五六岁的萧葵那时路过文化殿,他想取一点墨宝在地上写字玩,于是他听到了这些话,也看到了大哥惨白的面庞。

    他只是太害怕了。

    是以萧葵多想跟萧慎讲,大哥九岁时父皇即位,如今庆元二十七年,快三十年的太子,谁坐在那个位置上都会疯掉的。更何况圣上从未表现过对他的满意,时而动用其余皇子来行敲打之事。好端端的一个聪慧少年,就在这样漫长的提心吊胆中走向昏聩了。

    可萧葵却知道,他没资格对萧慎讲这些话,因为太子的确真真正正地想要夺走他的命。这是萧慎自己的隐伤,他没资格叫他痊愈。

    告别了二哥,萧慎便着手去岭南等省份的买粮事宜,而此时,文渊阁内,针对孝水县一事,各位阁揆又展开了争执。

    张邈一党自然想要争取调查权,如此把那些知府知县处了以免牵引自身,至于孝王,惹出此类祸,叫他吐出一些来,在圣上面前也可算作一个功劳。而隋瑛和程菽自然不肯干了,尤其是隋瑛,他铁定了心要把这件案子攥在手里,除孝王是小,他是想以此为开头,暗渡陈仓,为来日的变法牵线搭桥。

    争执了一个早上,各不相退。此事又提到庆元帝那边去,见双方各执一词,便招来百官一同商议。结果情绪一激动,原本就对清流不满的张党便指桑骂槐地骂起来,说什么看似为国为民,实则道貌岸然,暗地里捞好处,打着清流名号做一些子见不得光的事,譬如那东州徐无眠助纣为虐,不过就是什么林见善使出的招数,隋大人好一个高风亮节,一个罪臣还成天惦念不忘,也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这朝野是拿来为圣上办事的,还是拿来方便你找相好的?

    隋瑛一听,还没来得及发火,程菽就上前一步扬起笏板啪的一声打在那刑部官员的脸上。

    “你?!”那官员捂着火辣辣的脸颊,瞪圆了眼,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的户部尚书。

    “一个三品,阁员也是你能随意议论的?隋大人上忧社稷,下忧黎庶,朝野有目共睹。且你说话不分黑白,有违良知,今日我只是打你,日后若是日后还不长记性,我就要查你。你是愿意我打你,还是愿意我查你?”

    那官员一哆嗦,咬着牙道:“就是户部尚书,查人也得有个名头!”

    “名头么,哪里找不到?”程菽凛眸,“就如你方才所言一般,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什么欲加之罪?他和那个林见善相好是朝野皆知……我……”

    眼见这官员还在顶嘴,隋瑛忍耐没有发作,吏部和户部皆是坐不住了,老大还能被人如此辱骂?瞬间金銮殿里剑拔弩张,两派皆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终于,在不知谁喊出一声“户部把银子都玩没了才是罪魁祸首!”后,按资历尚只能站在群臣后方的五品官员宋知止想起这几年自己的呕心沥血,便再也按捺不住,撩起袖子便打响了这场混战的第一炮!

    “我撕烂你这个奸党的嘴!”只见他扔了笏板,合身扑上前去。顿时朝堂上你打我我打你,红的打红的,青的打青的,三品的打三品偶尔还去打一打四品、五品……以此类推。

    期间有伴随各种辱骂、讽刺、针对、告状……一片轰轰隆隆之声。而宝座之上,庆元帝则是冷眼注视这一闹剧,不作任何表态。几位针锋相对的内阁成员,则依旧不知疲惫地辩论,却碍于身份和情面,站在互殴人群以外,没能动手。

    如此便是一个时辰过去,大宁朝朝堂上打架乃家常便饭,这个文官们看似柔弱,个个都是打架的好手,就是以前隋瑛也动过手,倒是林清,每回一开始打架,他那个身板只有挨打的份儿,于是索性一开始就叫人给推倒,马上就被一旁的小太监给拖到一边儿去了。

    似是兵部堂官不参战的传统,齐桓定定地立在一边,眉头微簇,似笑非笑,看着眼前混乱,好似颇有兴趣,又好似不屑一顾。

    这回混战足足打了半个时辰才停,别说他们打得累,庆元帝看得也累。几位阁员也是辩破了嗓子,张邈不时得找身后太监要点茶水。

    终于庆元帝揉了揉太阳穴表了态,既然两方都争执不下,那就都不要差了,此事就交给北镇抚司去办。孝王和谁勾结了,吞了多少土地,赚了多少银两,当地哪些官员瞒而不报,又用什么方式蒙混过关等等等等,北镇抚司均会查个一清二楚。

    众人偃旗息鼓,虽有不满,但还是恭恭敬敬地答应了。

    散朝时,宋知止鼻青脸肿,程菽把宝贝学生扶了出去。隋瑛则是脸色阴沉,对庆元帝的决定十分不悦,出了午门就径直回了衙门。

    签押房中,他新提携的、在朝堂上斗得最凶的右侍郎方徊正被一郎中捏着脸上药,见他不住哎哟,隋瑛既觉得好笑又觉得无奈。

    前些日子他在南明峰上照顾林清,衙门内的事大多都是方徊在管,他刚满三十,做事踏实勤恳,脑子也转得快,就是脾气爆了点。别看他现在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方才仗着自己是三品不知打断了多少四品五品的骨头。人都说他不该在吏部混文职,该去战场上滚一遭。

    他是个不怕得罪人的,性子直,做事风风火火,颇有当初隋瑛初进官场的做派。隋瑛比较信他,这一回把吏部的管放手给他做,一是为了历练,二也是为了试探。几个月下来,红线是一分都未触碰,过他手的任用遣派是半分都找不出错漏来。

    刚上完药,他就忿忿道,感情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呢!

    “圣上就是想让我们争,争个你死我活,鱼死网破,他好坐收渔翁之利!哼!北镇抚司调查,他会给我们一个结果么?”

    “意游,不可妄论。“

    “妄论?哼!”方徊将手中帕子恨恨砸在地上,怒道:“您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

    隋瑛一声叹息,负手踱步与窗前,凭栏而立。若是上朝前还只是猜测,如今他已是万分确定。

    孝王作为郡王,在封地素来享有美誉,之所以突然要涨地租,是因为没钱,他没钱,是上头的亲王宁王不给,宁王作为亲王没钱,是宫里不发禄银。

    宫里不给,是因为国库空虚,早已吃干榨净。

    那么银子都去了哪里呢?

    别的银子隋瑛不知晓,但这一次欠给宁王的,却是去了一幢博美人一笑的楼里。

    ——观月阁。

    所以,这是个断不了根的问题。

    庆元帝不会让他们查,谁也不准查。

    第98章 第九十七章 我知道是你

    一步难, 步步难。隋瑛心事重重地来到孝水县,见萧慎已经弄来了粮,在县衙门口和那石晏县令一同发放, 他心底稍感欣慰,却也难免忧愁。

    萧慎是一定要得天子之位的,就算时间尚早, 也得让他坐上东宫的位子,行监国的职责。他有心却没这个权,在朝野上虽说有了些分量,但大多是依托于林清之前为他笼络来的兵权。而朝廷上想办事还是得文官集团拍板。文官可不像武将,他们更懂得趋利避害。

    隋瑛一边想, 一边踏上了通往南明峰的台阶。初来乍到之时,他觉得这台阶没有尽头,每攀登一次都是一场痛苦的跋涉,可后来走多了, 便也觉得沿途风景秀丽,不觉辛苦,反倒是越走越轻松了。

    来到南明观, 他见林清正在庭院中按照舍忧道人的指点修行打坐,便也不打扰, 静静地站在环廊下,看深秋落叶打着转儿地飘落在林清身周。

    一斛秋光,洗尽铅华。

    林清徐徐吐出一口气, 睁开了眼睛, 见隋瑛负手站在环廊下,双眼便明亮了几分。

    他撑着拐杖站起身,隋瑛想上前扶他, 却被他躲过去了。

    “我可以自己起来。”林清说。

    隋瑛刮了刮他的鼻梁,“真要强。”

    林清便抱住隋瑛的腰,把脸埋进他的胸膛见,细细嗅闻他身上的竹叶香膏气息。半月未见,两人都对彼此思念得很,可他们已经很少诉说了。正可谓仰头见明月,明月照相思。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时,舍忧道人听到隋瑛声音,便在一屋内唤他,“隋家小子,过来,瞧我这里有什么好东西?”

    还没跟林清贴热乎,隋瑛恋恋不舍,回头问:“什么好东西?”

    林清掐了掐他的腰,“他自己酿的酒呢,说是用什么雨水那日的雨、白露这日的露、霜降这日的霜、小雪那日的雪,再加了不落地的花儿、抽芽的嫩尖儿,密封在颇有讲究的木桶里……一年半载的时光才能酝酿好。”

    “当真是个好东西!”隋瑛两眼放光,牵着林清的手就进了屋。舍忧道人已经从酒壶里打上了一盅,眯着眼,扯着嘴角发出嘶声,“好酒,真是好酒!”

    “我也尝尝!”隋瑛来了兴致。

    “哎——”舍忧道人抱了酒壶,“可不能多尝。”

    “你这个老道,小气得很,叫我们来尝,又不让我们多尝!我可不答应!”

    “好好好!我打上一小壶。”舍忧道人藏了大酒壶,拿来一只精巧的瓷白鹅颈细口瓶。林清见状,便说他来倒酒。舍忧便转身叫童子端两盘花生米上来,还有用酒糟了的一些毛豆,拌上一些辣子,再拿一些去年煨干了的椿天芽……

    林清温柔地笑,给隋瑛和舍忧倒酒,也给自己斟上了一杯。

    “这可不是我小气,你,得少喝。”舍忧指了指林清。

    “老师傅说的是,这一杯,我就敬您了。”林清举杯,笑盈盈地朝舍忧颔首,然后一饮而尽。

    酒入唇喉,起先是一股奇异花香,绵延出春天的味道,却猛然爆发出一股强烈辛辣,直刺舌头和喉咙,然而这一阵儿倏忽而过,身体周遭边涌起无限热流,来回直窜,蔓延开粮食醇香。仅仅是这一小盅,林清便红了脸颊。

    “咳咳……真是好酒……”林清略显尴尬。

    舍忧道人小咪一口,老神在在地说:“你这身子乃极寒之体,这酒啊,对你来说过于燥烈了。他就合适,他就适合多喝……嘿嘿……”

    林清闻言又倒了一杯酒,刚端起来,隋瑛就预备劝他不要再喝,只见林清伸手将酒杯喂到隋瑛唇边。

    “你适合,你多喝。”林清不由分说地把这酒喂进了隋瑛唇里,隋瑛一边喝酒,一边笑眯眯地看他,心想这人又闹起了脾气,可爱得很。

    喝完了一杯,林清放下酒杯出去了,说是不打扰二位品鉴佳酿,他刚走了,隋瑛就对舍忧说:“脾气大得很。”

    舍忧已经连喝三杯,早已迷迷瞪瞪的了,摇了摇手,说:“就跟你发脾气…… 跟别人,客气得很……”

    隋瑛宠溺地笑,“那可不,情愿一辈子跟我发脾气……”

    说罢就是一杯酒下肚,这一老一少,就着几盘花生米和几样小菜,越喝越上头,眼见天色已晚,两人还在那里高谈阔论,不知在说些什么名堂。林清在环廊下朝里望了一眼,只见舍忧道人已经趴在桌上打起呼噜,隋瑛依旧一盅接一盅,喝的红光满面,嘴里还不住念什么“梦回吹角连营……”

    “罢了,这不是来山上看我,是来做酒鬼了。”林清转身朝悬崖边走去,拐杖的声音惊动了隋瑛,他连忙追了出来。冷风一吹,他似清醒许多,在悬崖边的松树下,他一把捞了林清在怀里。

    轻抚怀中人瘦泠泠的脊背,隋瑛发出一声温存的喟叹。他的晚儿好起来了,似乎一切都在向光明之处发展。也许他们两人都刻意回避了一些问题,但隋瑛有信心,他将此依托于时间。

    “你心里有事。”林清点了点隋瑛胸口,“愁得慌。”

    隋瑛捏了捏他的手心,“怎么一眼就看得出来?”

    “难不成是真因为这酒好?我还不知道你?”

    “真是叫我在你面前无所遁形了……”隋瑛在林清颈间嗅闻,弄得林清直痒。

    林清嫣然,就道:“我猜定是因为那山下孝水县闹饥荒的事?怎么,你是连调查的权都没争来?”

    隋瑛老实点头。

    “你争不来,张党也争不来。因为犯这事的不是别人,是你和张邈都无法去触碰的人。”

    隋瑛诧异,掰过他的脸,“这你也看出来了?”

    林清不语,当时倪允斟出现在南明峰就已经说明了一切。一个县闹饥荒,惊动了钦差,还是镇抚使亲自来查。怎么看都不合。

    再看隋瑛心事重重,借酒消愁,其中门道,稍加思索便知。

    “所以我说,得再为岐王烧上一把火。”林清挽着隋瑛臂膀,“再过些时日我也算是养得差不多了,你接我回京罢。”

    隋瑛醉醺醺的,注视林清,他勾了勾嘴角,“早日接你回京,我定是求之不得。但你须得答应我,不可再生事端,就在隋府里安安全全地待着,我来为你劈开道路。”

    林清面容渐凛,现出不悦神色,“什么叫做生事端,过往我做的那些……”

    “东州。”隋瑛直截了当,他伸手抚住林清的脸,“我知道是你。”

    许是醉了,有些事过去了就不该提起,有些话既然选择了埋在心底就不该说出来。一字一句,敲打在林清心间,一抹惊慌掠过林清仰视的眼眸,叫他一时无言。

    “我,我是为了……为了扳倒赵瑞。”

    “没有人愿意被牺牲。”隋瑛笑吟吟地驳斥。

    林清咬唇,即使隋瑛话语里没有任何斥责之意,他还是无法面对,背过身去。他是个残忍的人,隋瑛看出了他这样的一面,他一直知道自己的这样一面。

    “晚儿。”隋瑛掰了掰他的肩膀。

    林清不堪回身,仿佛身后是一场审判,尽管他认为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他的确牺牲了少数人,可他给了东州一个太平。

    若说有罪,他在诏狱里也还清了。

    他不听隋瑛的呼唤,拄着拐杖仓皇离开。隋瑛在身后拉他,沒省着力气,叫林清一个趔趄,摔了个结实。

    “你!”林清恨恨回首,“耍什么酒疯!”

    “你为什么要逃避?”隋瑛把林清提起,摁在了墙上。

    “你放开我。”肩胛骨在墙上磨得很痛,林清奋力地推开隋瑛,可隋瑛却丝毫不动。

    “你看,你气性这么大,叫我如何安心接你回京。”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林清心里便来了气。

    “是,我现在不过是你养的一只鸟儿,去哪里都由不得自己。今日养在这南明峰上,明日又想把我养到哪里去?”

    “你明知道我只是担忧你。”

    “日日担忧,你此生怕是无法睡个安生觉了!”林清挣扎着,可他很快没了力气,只见面前的隋瑛眼中露出大片的悲伤神色。

    “你为何不信我,却也不懂我呢?”隋瑛自嘲般摇了摇头,“我就是付出我这条命,你怕也是不会领情。”

    林清被这目光灼伤,他难过地低下了头。他是一只骄傲的、自由的鸟儿。没人能束缚住他,除非他愿意自己进入那片山。

    可他现下还有太多未完成的事。

    “我不懂你?你又何曾对我全然坦白过?既然你早知道东州背后之人是我,你便是调查过我和徐无眠,你还调查过我和谁了?你分明是不相信我。”

    “纵使我的确有过怀疑,却从未减少一分一毫对你的感情!”

    “感情?”林清冷笑,“依托感情能做什么事?不,我错了,依托感情能做的事多了!你不也是把我从圣上那里求出来了吗?好一个君臣情谊,能让皇帝放了叛臣之子。隋遇安,你当真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隋瑛面容一凛,冷声问:“你知道什么?”

    “张邈说林可言是真的反了,我问你,是不是?”

    隋瑛兀地松开林清,咬牙道:“我不知道。”

    “你知道!你心里清楚的很,但你不会对我说!你在怕什么?我已在这山中待了七八个月,不闻窗外事,你还不肯接我回京?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隋瑛转身,“我并不害怕什么。”

    “你真不会说谎。”林清悲哀地摇头,“我根本不想问你。”

    说罢,他拄着拐杖一步一步离开。隋瑛转头,望着环廊下他渐远的身影,心底涌上阵阵苦涩。

    就算知道了真相如何?你还要报仇吗?你找谁报仇?

    皇帝吗?

    今日有一双膝盖能把你求回来,他日还能用什么去求?

    隋瑛既难过又愤怒,却也是无助,他狠狠地一拳砸在廊柱上,霎时骨节鲜红,留下一团血印。心中块垒无计可消,他再次走进屋内,自顾自地灌起酒来。

    夜里,他醉醺醺地推开偏房门,看着床上面墙而睡的林清。

    他的确是把他养在这里,或者说,他把他关在了这里,大半年,以疗养的名义,他把他放在了南明峰,又以保护他的名义,在山林间安排了重重护卫。

    不让人进去,也不让人出来。

    林清好几回隐约表示想要回京,可他都当作没听见,糊弄过去了。又或是,他说他还需要养一养,京内空气污浊,怕是又污染了他。

    他尽可能地给他一切,却无视他真正的需求。

    他掀开棉被,睡在了林清旁边,侧身从身后环抱住了他。可怀中人并不想让他如意,挪动身体,挣开了他的怀抱。

    绕是脾气再好,隋瑛心中也是生出一股无名火来,且他酒过三巡,智早已飞了大半。他一把把林清扯进怀里,叫人在他胸膛上撞了满怀,林清起先是挣扎,后来被隋瑛束缚住了手腕子,便用胳膊肘抵挡他。

    “好,你是有力气了,有了力气,第一个对付的却是我!”隋瑛还是第一次动了真怒。

    “对付别人又被你说道?哈,你的意思,我就只能任人欺辱了?”

    “我何时欺辱过你?就连抱你也是欺辱你?”

    “倘若我不愿意你抱,你硬要抱,这就是欺辱。”

    “你放开我!”林清拼命地扭动,想从隋瑛的禁锢中逃脱出来。隋瑛瞧见他眼中全是怒火,还有怨怼,甚至还有嫌恶,他彻底被怒火冲昏了头脑。

    “你我是什么关系?别说你的身子,就是你的命都是我救回来的!我自然想抱就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说罢那一双手腕便从心口到了头顶,林清吃痛,抬起头咬在隋瑛手臂上。他咬得狠,隋瑛不顾疼痛,三俩下扒了他的睡袍,抽出腰带绑住了他的手,再去捏他的两颊,生生地叫他张了嘴。

    林清被人捏着脸,已是痛得两眼发晕。他意识到自己又唤出了隋瑛的那一面,且现在,这人还是个酒蒙子。

    可是已经晚了。

    他被全然打开,承受爱恨交织的攻势,如火如荼。他想起春日时在路边见过的一丛牡丹,那时牡丹尚未开放,可有人觉得,这花儿开了才明朗,于是便用手指搅扰花蕊,揉搓一番,再拨开花瓣,叫他不情不愿地绽放。

    可那样的花儿开不持久,很快便垂头丧气,偃旗息鼓了。

    可人却不愿意,于是又摘一朵,梅开二度。

    恍惚间,他仿佛看到自己的脚尖踩在屋顶上,不情不愿地晃动。他又觉得,热浪滚滚从人鼻息而来,好似还在几个月前的夏日。他又感受到,冰凉的膝盖无限地靠近脸,就像一根尚未枯干的枝桠,弯曲成合适的角度。

    起先是一种令人窒息的痛,却又绵延成熟悉的快意。他太熟悉这种感觉了,却又觉得陌生。因为往日是纯粹的温柔,如今却掺杂怒火,带有故意让他痛苦的愤懑。

    于是他看不明白了。

    他开始哽咽,而后便是小声啜泣,到最后,当他终于没有声音时,怒火才逐渐停息。

    南明峰上恢复寂静。

    有人轻轻吻干了他脸上的泪水,匍匐在他身上,怀揣长久的忧虑和疲倦深深睡去了。

    第99章 第九十八章 他回来了

    林清的手被绑了一夜, 第二日被解下来时,已经红痕累累。

    隋瑛给他揉了很久,可他一整天都无法下床, 他痛的不知这一处。

    可他变得听话很多,隋瑛给他喂药,他便喝药, 隋瑛给他沐浴,他便任其动作,隋瑛夜里抱他,他也不再挣扎。

    隋瑛当然很愧疚,当他醒来的那一刻, 见自己身下人如同一朵被风霜打烂的荷花,白惨惨的,水淋淋的,他便知道这人怕是一时半会哄不好了。

    他颤抖地解开他的手, 可林清只是什么都没说,只是说疼,渴, 想喝水。

    隋瑛起身忙不迭地给他倒水,连衣服都未来得及穿好, 林清则赤/条条地躺在床上,望着屋顶,此刻他倒没什么感觉。他陷入在一种无感的茫然中, 清晰地记得隋瑛昨夜说的话。

    他的身子是他从南明峰下一步一个台阶背上来叫人医好的, 他的命自然也是他在人刺杀中、在沙尘暴中、在狱中给救回来的。

    身体,他早已弃之若敝履,在诏狱的那一个月让他放弃了的重要性, 依赖于意志,他觉得是他的,便是他的,至于命,他想,的确是属于隋瑛的。

    所以他昨夜对自己用强,也无可厚非,他并不在意。他只是觉得心有点痛,不,很痛。

    可他已经不想再去辩解什么了。

    他靠在隋瑛怀里,一口一口喝隋瑛喂他的水,隋瑛试探着问他想不想出去看雪,今日山上下雪了,很美,他也只是摇头,说开窗,他躺在床上看。隋瑛打开出窗,又给他少上一盆炭火,还沏了一壶茶。他照顾他,惯于把自己放低到仆人的卑微。而他心安得地承受,因在这段感情中,不谈力量,胜负已分。

    对于这一夜,两人心照不宣地不再提及。

    秋去冬来,大雪封山,银白素裹,苍苍茫茫。

    庆元二十七年的腊月,林清数算着日子,三月底来的,如今已经是八个月了。

    他在这山上待了八个月。

    期间萧慎过来探望过几次,来时他的身边还站着一位年轻人,萧慎介绍说这是山下孝水县的县令石晏,石晏见到林清,恭敬却也不卑不亢。林清后来跟萧慎说,他很会识人,这石晏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以后用得上,多笼络一些。

    萧慎笑得粲然,便问林清何时回京。

    “这里毕竟条件艰苦。”萧慎道:“回京继续养一养,我真想把你接到王府去。”

    林清黯然,没有多说话。萧慎捕捉到他神色中的落寞,便追问:“是隋师的意思?”

    见林清继续沉默,萧慎抿了抿嘴,道:“我去找他。”

    “别。你找他做什么,终归我这条命是他的。”

    “你何苦如此说?”

    “他只是担忧我罢了。”林清环顾四周,“瞧,他对我很好,你们都对我很好,我在这里很舒适。”

    “你分明想回去。”萧慎难过地低头,“是我没能力。”

    “走吧。”林清对萧慎说,“他会接我回去的。他可不能把我扔在这里,让我一个人过年。”

    萧慎恋恋不舍地离去,林清转身,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在庭院中厚厚的积雪里,脚印一深一浅,他细细地听那左右脚落下时发出的不同的嘎吱嘎吱声。

    “这雪会一直下的。”舍忧道人站在长廊下,看着林清。

    林清仰头,微笑道:“可是耽误您云游四方了?”

    “心在四方,不在乎身体于何处。有时候身处局外,反倒看得更清楚。”

    林清知道道人所指为何,瑟然一笑,“可身在局外,到底也只是一个旁观者罢了。”

    “多年前我出山历练,游至广陵,见到令尊时,我便一眼看见了他的命数。有玉护你,可无玉护他。令尊并不以此为悲哀。”遥望远处雪景,舍忧道人幽幽道:“他在行一件我们都不知晓的事,他身上有罪孽。”

    林清握着拐杖,盯着眼前一处,不禁颤抖问:“您的意思是,他是真的有罪?”

    舍忧道人摇头,“谁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看,也不堪看。只是你,林安晚,有玉你才能活,无玉,连我也救不了你。你别不信,这是你的命数。”

    “倘若我离了他,只有必死的结局?”

    舍忧道人意味深长地微笑,并不回答。

    林清沉吟片刻,便道:“您又何苦提醒我,我和他不过就是意见相左,有些小小争端而已。我们的性命早已在一处。”

    道人微笑,“如此便好。你快要下山了,等你一走,我也走了。”

    “您要到哪里去?”

    “你甭管我要到哪里去,林安晚,你我的缘分还未完呢。”

    说罢,道人翩然离开,翌日,隋瑛出现在道观里。

    林清那时正在偏房里写字,他爱写徽宗的瘦金体,瘦劲而风姿绰约,个性十足,但他如今已经写得不再好看,可依旧坚持不懈地写,林清并不希求能回到当日的书法水平,但求他的字迹不要叫人笑话就好。

    推开木门,隋瑛身披披风,一身的落雪。

    “我来接你回去。”隋瑛说。

    “嗯。”林清悠悠地放下笔,放下大袖,“我收拾收拾。”

    “不用了,这里没有你需要带走的。”

    “好。”

    林清走到隋瑛面前,抬起头来仰望他,他的遇安眉眼间很冷,就如这山间的冰雪一般,可其中是小心掩藏的温柔。他决心不要再那样温柔地对待自己,他将为自己设置另一道牢笼。

    林清笑了笑,隋瑛也笑了,给他披上了披风,细致地系好领间的带子。

    “我的心和你的心在一处。”林清踮脚,亲吻隋瑛冰凉的面颊。

    “我知道。”

    “没有什么能将我们分开。”

    “我相信。”

    相视一笑,隋瑛牵住林清的手,走入离去亦是归去的风雪中。

    ——

    林清如愿回京,听到的第一个消息就是以隋瑛、程菽为代表的清流集团正在向皇帝施压,东宫失责,德不配位。起因则是他们通过调查,发现宗族兼并土地严重地区无论是宗亲本身还是当地官僚都和太子一方有太多不清不楚的往来,隋瑛甚至拿来了一本陇州的账册,上面清楚地记录了当地知府如何越过上级向太子贿赂以谋官职。

    林清不禁惊讶,这账册到底是怎么拿到的?如此重要的证据,可轻易不能得到。

    隋瑛说这事也奇怪,他和程菽因为孝水县一事在全国范围内进行考察,几个月下来都未得到满意结果。地方官员大多相互勾结,沆瀣一气,他们派出的人都是无功而返。懊丧之际,不知谁人向隋府中写了一封匿名信,上面指名道姓地说出陇州某位知府和太子的私下交易以及他挟住当地宗亲进行土地侵占,这知府是个精打细算的主儿,人家都是做了事情不留痕,这位似乎是想拿这账册为把柄更进一步,不想聪明反被聪明误。

    匿名信?林清暗自思忖,谁人与太子一党亲近,却还站在隋瑛这边的?

    隋瑛却道,是何人不重要,如今证据确凿,只希望圣上这一次能慎重考虑。太子无德,作为未来天子已经不能服众。

    林清也只是点头,直觉告诉他,这事没那么简单。庆元帝可不是一个轻易改变主意的人。尤其是因为太子和宗亲的干系,以此为切入点,无非是叫庆元帝和藩王们暗暗为敌。

    他愿意么?

    林清无奈苦笑,回京后他一直在隋府,过了个清净的年。期间奚今前来拜访,林清特意地向她道谢。

    “若是没有您,还真不知晓那惠州家眷如何。”

    奚今看着眼前不复昔日的林清,心底也是难过,“他们都好,都念着您,只是所有人都未曾想过有这样一天。林大人,您是受了多少苦。”

    奚今在惠州足足待了两月,为了林府的安全,她直接下榻在林府中,派定国公府上的护卫将那宅院团团围住,期间她也好几次和那锦衣卫直接对抗,直到传来林清被赦免的消息。

    “一切都过去了,如今我会写一封信,叫那惠州林氏从族本上除去我的名字。”林清淡道,“他们便与我全无干系,我亦不会再回去,为他们带来灾殃了。”

    奚今叹息,幽幽看向隋瑛,“哪里还会有灾殃呢,大哥还在,大哥会护您无忧。”

    隋瑛在一旁翻书,闻言抬头,笑了笑,只是这笑容当中有难以抹去的苦涩。

    如今的问题很明白,除却外人不知晓,却已横亘在他们两人之间很久。

    隋瑛不愿意林清再踏入局中,于是他以南明山为困,以隋府为笼,将他护在外人触及不到的安全当中。可林清却不是一只适合被关在笼子里的鸟儿,亦不是为了所谓自己和他人的安全感而放弃心中大业的人。

    还有林可言一事,隋瑛咬定了不与他说,林清是个睚眦必报的人,他承受不住其中后果。

    可林清表面上不再问,心底却一直记挂着。你不问,我不说,隔阂便就此产生。两人都害怕回到南明峰上的那一夜。

    只是一个人的回归,尽管再小心翼翼,再悄无声息,也会被有心人看在眼里。

    夜色寂寥,张府里灯火寂寥。

    “他回来了。”张邈转身对身后的年轻人说。

    年轻人露出志在必得的微笑,道:“战争又要开始了。”

    第100章 第九十九章 一个人睡不着,要哥哥陪……

    林清曾说过, 他很喜欢人们畏惧他,那是酒醉后的迷糊话,但也并非没有半点真心。令人感到畏惧是一种能力, 能使很多不能做的事情行得异乎顺利。他信奉铁腕手段,雷霆风格,且并不介意他人对其心狠手辣的置喙。

    只是在隋瑛面前, 他到底是希望自己能更多地像那个用一小汪水来留住月亮的男孩的。

    他们依旧共枕而眠,好似一位丈夫和妻子寻常的生活,丈夫并不介意妻子与学生及其旧友的会面,但他希望他不要迈出这府门,这希望来自于爱的担忧, 可这担忧若枷锁一般困住了妻子,让他有时喘不过来气。

    林清知道,隋府多出来的那些服侍他的下人是隋瑛的特意安排,他们无微不至地照顾他, 也事无巨细地防备他。防备他出门,防备他写信,监视今日的访客对他说了什么话, 而他又回复了什么话。

    某一日,林清叫萧慎多去三千营里瞧一瞧吴晗, 和他多联络,晚上隋瑛便在床上说,萧慎还是离禁军远一些好。如今他和程菽正想法子把他推上东宫之位, 现下时光只能有功, 不可有过。林清愤懑,问萧慎去三千营到底能有什么过?

    隋瑛侧头看他,淡道:“他去三千营没有过, 但频繁来见你,便是过。”

    林清只觉得胸口一口气提不上来,盯着眼前人,是有怒却无从发泄。便揪住隋瑛何以知晓他和萧慎的对话为由头,道:“那你何必允许他来见我?我身边到处都是些不三不四的人,倘若真要做你的一只鸟儿,你何必出门左拐五百米,找那铁匠打一副铁笼,把我关进里边儿去!”

    隋瑛好脾气道:“我是出于何种目的限制你,你比我更清楚。如今事情将将过去一年,又在天子脚下……算我求你,等时日再长些,等岐王坐上东宫之位,如今圣上年事已高,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只要岐王即位,你要走多高,我便推你多高。”

    “你以为我只是为那权?”林清咬唇,双目灼灼,“一家子的血仇,就这样不了了之,如今我即使可以走路写字,也终是无法和那常人一般了。我后半辈子都是个瘸子了,这仇,你叫我放下?”

    隋瑛还未来得及说话,就听林清掷地有声地道:“你是心善,可你不能要求我和你一般心善,我要张邈死,哪怕岐王的事我插不上手了,但我要张邈死,你明不明白?”

    隋瑛哑然,躲避林清的视线,淡道:“等岐王即位再说。”

    “我讨厌死你了!”林清被隋瑛这幅态度惹恼,恨恨地推开他,背对隋瑛躺下,泣声喊道:“反正你和这一切都没关系!反正这不过就是我一个人的事情罢了!如此看来,找你还不如找那个倪允斟,至少我和他有共同的仇人!”

    “你,你怎么如此说?”隋瑛的心犹如被狠狠锤击,一阵难以消弭的钝痛。他去掰林清肩膀,“我很难相信你当着我的面提起他,他……他算什么。”

    林清紧闭双眼,却流下不甘和悔恨的泪水。这一夜隋瑛被伤透了心,他没有再像往日那般去哄林清,他只是自己披上鹤氅,踱步到书房里去睡了。

    那一夜,隋瑛和衣躺在榻上,他知道自己在感情一事上虽足够忠诚和真心,却总是不如人意。他有不足之处,他很明白,但不至于叫林清在和他自己的床上提道别个男人来。

    翌日一早他便去了吏部衙门,林清醒来后找了他很久。他忙到很晚才回来,却也只是径直去了书房。

    林清手持蜡烛,站在书房门口,火光摇曳在他愁苦的脸庞上,带着三分相思,七分懊悔。思索再三,林清敲响了门。他知道昨夜是自己过分了。

    推开门,隋瑛在烛光下看折子,他没有抬头,直到林清走到了他跟前。

    “哥哥…… ”林清想,也许他可以当作什么都未发生,他绕过案,来到隋瑛身后,将两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

    可隋瑛只是淡淡地道:“夜里风凉,早些睡。”

    “一个人睡不着。”林清附身,在隋瑛耳边轻轻地呼吸,同时也推了推他,嗔道:“要哥哥陪。”

    隋瑛心下一软,但还是冷声道:“不用我陪,我只会惹你不愉快。”

    林清又推了推他,他还没这样放低身段过,就差搂人脖子撒娇,“哪里有不愉快,愉快得很。”

    “我不想找骂,也不想叫人冷眼相待,天儿已经够冷了。”

    “谁人骂你了?说,谁骂你,我拿叉棍打他去!”

    隋瑛想起一年前用叉棍抽人屁股一事,嘴角不禁上扬,但很快他又恢复冰冷,道:“你去休息吧。”

    “我不要。”

    林清贴着他脸就亲了一下他的嘴角,又从抬起人胳膊底下钻进去,合身躺了人怀里,含情脉脉地盯着隋瑛,一只手就去勾他的衣领。隋瑛拼命按捺住嘴角,他想象自己是一座雕塑,盯着手中书籍,他目不转睛。

    衣领将散未散,露出人胸膛来,林清咬了唇,用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点在人渐趋灼热的心口上。神态媚得像只狐狸。

    “好哥哥,书有什么好看的。你瞧一瞧我。”一边说,一边扭动着身子,隔着薄薄的衣料,他感受到了对方诚实的反应,于是他露出狡黠的笑容,更是搂了人脖颈,凑上前去亲。

    倘若如此也就罢了,他还故意敞露衣领,叫隋瑛的目光犹若被磁石吸引似的,根本无法再继续专注。

    “哥哥,哥哥……”

    “好啊!”隋瑛猛地扔掉书本,将林清合身一抱放在案上,“在我床上说要去找别的男人!你是恨不得要死了我这颗心不成!”

    “好哥哥,我错了,我错了…… ”

    “那倪允斟有什么好,长得是比我好?还是学识比我多?是对你有更深的情,还是肯为了你死也不足惜?我不饶你,这绝不饶你!”

    越说隋瑛越起劲,对准了林清痒穴直挠,林清笑得直流泪,不断挣扎着央求,本就宽松的衣衫彻底凌乱不堪,掩映不住那伤痕累累却又莫名诱人的身体,于是那戏弄的手渐渐凝停,随即化身为欲望本身,在这具身体上下逡巡起来。

    它在寻找,寻找这里是否有其他人的气息,当它发现这具身体全然只属于自己时,烈焰便由心口勃然烧起。它去了太多地方,都是它熟悉地方。光滑的平原,雪中的红梅,隐秘的角落,然后它引导另一位旅人走上这道旅途,它则向上,来到他最想去的那处。

    心脏。

    它摁在那个地方,很用力,好似在质问,这里是属于谁的?可渐渐的,他发现这质问毫无意义,因为这每一次跳动都是他的名姓。

    而林清,他感受自己肩胛骨在冰冷坚硬的案上吱呀滑动,有点痛,但他很满意,在他摇晃的视野里,隋瑛淹没在烛光光晕中,好似沉入了欲望漩涡。他知道隋瑛爱他,爱得发疯,他也同样,所以他们之间一切都好解决,只要一方肯服软,一切都可以迎刃而解,回到最初。

    他以为自己找到了绝妙的方式,殊不知再好的药也会产生耐药性。

    可此际他却沾沾自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