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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第一百一十章 我们都没忘啊

    林清在此刻认清自己的内心, 是,他不是什么高风亮节之人,他从来都不是。对此气节他崇敬却又鄙夷。他错了, 他拉了隋瑛入局,为了给岐王铺路,如今这人却已成了阻碍。他们彼此相爱, 可这份爱他让步履维艰。他不想再伪装了,那个唤月儿的孩子,早已死在二十年前的广陵了!

    否则——林清浑身战栗,对正视自己的内心而激动不已,否则从多年前, 他为何要深扎兵部,将朔西和东州收于囊下,还要将自己信得过的将领安排到禁军里去。萧慎看出来了,他看到了自己的内心, 也许隋瑛也看出来了,否则不会因为当初林清要把徐无眠安排进禁军一事而那样生气。他们都认识自己,可唯独自己偏偏不想看清自己。

    时候到了!时候到了!

    林清松开萧慎, 凝视他猩红的泪眼,颤声道:“你可知, 我亦是为我自己?”

    萧慎紧紧握住他的手,“我希望你为你自己!这世间对不起你,对不起你!”

    是师徒, 亦是同路人, 心有异,却共赴一个目的。两人紧凝彼此,林清寄托于全部希望, 而萧慎,爱情的火焰燃烧在雄心壮志中,他在剧烈的精神嬗变中也让性占据高地,忍住了没有去亲吻老师。他只是往林清怀里钻,像一只受伤的狼崽,汲汲渴望。

    林清抚摸他肩,轻轻拍着,似呵护,似誓言。两人就在长廊下坐着,身周无人,阒然无声,只剩宏伟计划和勃然斗志,在两具看似平静的身体里掀起狂浪。仿若为了更加坚定他们的决心,当夜便有一人悄然来访。

    范一身便衣,站在萧慎面前,神色凝重,眼眶泛红。

    “范指挥使?”萧慎对其只有几面之缘,连熟悉都谈不上。

    范踱步道萧慎面前,下跪磕头,“殿下,自此以后,范便是您的人了!”

    萧慎和屏风后的林清俱是一惊。

    “你这是什么意思?”萧慎谨慎问。

    范抬头,从怀里掏出另一枚断玉,恭敬呈上:“我蒙怜妃之恩,当回报,如今怜妃已去,最后交代,便是叫小的与殿下同行!”

    “同行?范大人这话我可听不明白。”

    “不,您明白!我亲眼瞧见了奚今郡主几天前来您府上了,您全都明白!”范眼中燃烧猎猎火焰,似要把萧慎心底秘密全然逼出。

    “怜妃燃尽了自己,却担忧自己殒命后不足以撼动东宫,她说若东宫易主,我便就此隐退。若事态依旧无法改变,就到了我来助您的时刻!”范激动道:“这些年,陆陆续续地东宫已经安插了我们不少人手,这一次也都在惩处中存活,还有多处宫门,都是下官值守,只要,只要殿下……”

    萧慎抬手,制止了范说话,戾声问:“范大人!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微臣知道!微臣从未如此确信自己在说什么!不然您以为,当初孝水县案件中,隋大人得到的那本账册从何而来?!那是怜妃亲自交给我我暗地里送到隋府的!她为您暗暗做了太多,直到付出了自己的生命!”

    屏风后不动声色的林清眼底闪过一抹精光,只听范继续道,“她说有了这枚玉,殿下就会信我,殿下就算不信我,也得相信她!她为您付出了一生!”

    “你不要再说了!”萧慎痛苦回首,不堪想起怜妃,他颤声说:“你住口,不要再说……”

    范怅然地笑,“殿下,我只恨不得把我的心掏出来给您看!您不信我乃常之中,我给您我的忠心!”

    顿了顿,范咬牙说:“我之所以平步青云,成为指挥使,全乎在于那次救驾。而那次救驾为怜妃与我刻意谋划,其中有一宫女为帮扶,我将她带来交托于殿下手中。若微臣有片刻移心,殿下即可将这证人提出,将微臣送于鞫谳。”

    “你何苦如此?”萧慎问,“你不怕我以谋逆之罪检举你么?”

    “微臣不怕,微臣等的就是今日。”说罢,范起身,向外招呼,一名素衣打扮的宫女款步行来,向萧慎行礼。

    “奴婢出自于教坊司,为多年前您护在身后的最微不足道的一人,这些年来在风姐姐的谋划下,我已经在宫中站稳脚跟。”这名宫女带着哭腔,喊道:“殿下,我们的命是您给的!您忘了,我们没忘!这些年,这些年……”

    宫女涕泪俱下,掩面道:“我们都没忘啊!”

    面对这声音,萧慎不禁动容。这事知道的人不多,他去教坊司都是隐秘地去往。就是当初那几名发难的太监,也只当他是皇子心善。而对于他和教坊司的具体交往,除了忠王他随口说过几句,便是从未对任何人提过半分。

    往事历历在目,多少次遭冷落,多少回被欺辱,整个皇宫中,就只有教坊司的那些戏子们曾给予过他一缕温暖,在那苍白的不堪回忆的童年中,也只有她们,让萧慎第一回真真正正感受到了被爱。

    所以他才能勇敢地站在他们身边,保护他们,也是保护那一抹爱。

    可他从未奢求过这份爱会延续到如今,会以如此轰轰烈烈的方式给予回报。

    他也从未想过,这爱中,会孕育出如此大的牺牲。

    那枚断玉在范手中莹润光泽,萧慎颤抖地拿起,与自己挂在腰间的相合,为一枚龙纹玉。这是他出宫前送给的小风,时隔多年,这玉携眼泪与思念辗转回到自己手里。

    萧慎转身,不堪言语。他默然走到了屏风后,看向端坐在一张太师椅上的老师,兀地他哆嗦了两下嘴唇,蹲下身将脸埋在老师膝盖上,无声地哭了。

    林清沉默地抚摸萧慎的黑发,抚摸他颤抖的双肩,很难说清两人现在是什么心情,许是这一刻,向来心思深沉的林清想法却还要简单些,而萧慎,却徘徊在一种怀念、愧疚、希望、激动等情绪的交织错乱中,剪不断还乱,只能交托于眼泪。

    再次抬头,萧慎泪眼朦胧,泪水将老师模糊,映照出了千百个,每一个他都好喜欢,每一个他都可以永远仰仗。只见老师伸出手,用拇指轻轻撇去他眼角的泪,向他点头,道:“去吧,随你的心意去做。”

    萧慎视野逐渐清明,是,按心意去做,那么范的出现,便是不可多得的时机。

    哪怕这其中存在被欺骗的风险,哪怕曾经那些他爱过的也仍旧在爱他的会再次为了他丢了性命,哪怕这事从里到外都是万劫不复,他要做,他要做!

    于是他走出屏风,望向堂下两人。

    “你留下来。”萧慎的声音掷地有声,不含任何情绪,他的指尖指向宫女,宫女便激动得纳头就拜。

    “范大人。”当他再次看向范时,他的神情已有天子的威严,“从今以后,我要东宫的一切消息。”

    “一切!”

    范激动地浑身直颤,他连磕两个响头,道:“遵命!”

    第112章 第一百一十一章 这一剑,只是警告。……

    “你去哪里?”郦椿帮林清将长衫披上时, 隋瑛从屋外现身。

    他今日本来要去衙门,只是落了几份表章便调转方向回来取,没想到刚进门就发现林清要出去。

    隋瑛本也是随口一问, 林清却躲避了目光,冷淡道:“出去走一走。”

    隋瑛望着他,说:“我叫韩枫陪你去。”

    “你衙门里事情不少, 少了韩枫可不行,我有椿儿。”林清在郦椿的肩膀上拍了拍,“走吧。”

    “晚儿,”走过隋瑛时,林清的手腕被人攥住, 他正要发作,就听隋瑛说:“早些回来。”

    林清神色一软,说:“知道了。”

    他的去处,两人都心知肚明, 无非是岐王府。只是隋瑛发觉他去得越发勤快,林清却说,岐王因为太子三番两次受打击, 自己这个当老师的,只是过去给予安慰和鼓励。

    如此隋瑛也没有阻拦的由, 只是他时常等候林清回府,越等越晚,有一日掌了灯, 他等待林清用晚膳, 一直到了深夜都未见人影。

    “说是一会儿就回来,叫您别等了。”韩枫从岐王府回来后,站在门口气喘吁吁地揩汗。

    入夏了, 林清的生辰也快到了,隋瑛时常在想要给他准备一样什么礼品。可他这个一品大员府上也是清贫异常,要送什么奇珍异宝,他还真送不起。

    沉默独坐,隋瑛动筷,在偌大的厅堂内吃一尾煮鱼、一碟酱牛肉,两盘小菜,若是他自己两盘小菜就对付了,可他担忧林清身子,总是在自己承受范围内给他最好的。可他也心知这一条鲈鱼、一碟酱牛肉在岐王府中怕不是边角料。

    “也罢。”隋瑛嚼着米饭,米饭本该是甜香的,他却嚼出了苦涩味道,“也罢。”

    他自嘲地笑了两声,兀自摇头,一口一口吃着米饭,大口嚼着牛肉,他对自己说,你已经够累了,你不能倒下,所以你得坚持住,每一餐,每一觉,你不是为你自己吃的,你是为百姓的希望,为大宁朝吃的。

    用完餐,隋瑛又独自去了书房,阅读表章直至深夜,直到听到府门打开,拐杖哒哒哒地在长廊上响起的声音。

    至少他还是回来的。隋瑛无不悲哀地想,目光却依稀模糊,他感到一阵心痛,他觉得林清离他好远,远到他要抓不住他了。

    林清推开书房门,缓步踱入,见隋瑛披着长衫在灯光下,沉静垂首,便问:“还不睡?”

    “嗯。”隋瑛点了点头,他将面容隐藏在黑暗中,他怕林清看到他发红的双眼。

    “在等我?”

    林清走近,绕到案后,捻着隋瑛下巴抬了起来,“瞧你,眼睛都看坏了,红通通的。”

    隋瑛搂了林清的腰,将脸埋在他柔软的腹部,“为什么回来这么晚?”

    “今儿岐王府上来了几个人,都是武夫,他们想听些学问,我便就着《左传》跟他们讲了些。”林清抚摸隋瑛的头,淡道:“一讲就停不住了,终是知道程大人为何如此喜欢讲学了。”

    隋瑛轻声笑了笑,这话有几分真几分假他不在意了,只要林清还在这里,他每日都还归家,他还认可,自己身边就是“家”。

    “我要沐浴,你帮我沐浴,好不好?”林清捋了捋隋瑛的黑发,笑吟吟地说。

    “当然好,早就烧好热水了。”隋瑛起身,牵着林清的手。林清平静地笑着,心却很痛。他走在他身后,看他宽厚的肩背,那是他曾经的倚靠,是他终生的所爱。只是前者他已动摇,后者则是永不会更改。

    在沉默中走过长廊,月光落在彼此身上时,他们都知道,他们在一起,他们也不在一起。对于有些事,他们心照不宣地不再提及。

    只是不提及并不意味着不存在。

    一日阳光正明,隋瑛下朝后在午门前遇见了荀虑,对于这位恪尽职守的锦衣卫指挥使,隋瑛很难说不恨。但他也深知锦衣卫从来只听从圣命,林清那件事上,荀虑只是一个执行者。

    只是当荀虑站在午门阴影下向隋瑛行礼时,向来温文儒雅的隋瑛也只是淡漠地点了点头。

    “您心中对我有成见,很正常,要论这大宁朝中谁最招人恨,我荀虑说是第二,没人敢说是第一。您是个心底宽广的,到底还愿意睬我两眼。”荀虑笑了笑,却也不失威严。

    “您不妨有话直说。”隋瑛冷道。

    “这世道谁心里都装着个人,我们这当圣差的,心里只能有圣上,却免不了对他人有所关心。我荀虑这一生未娶妻生子,只视几名属下为至亲之人。管他们可不容易,我操碎了心。但管别人,对我而言还算是简单。”荀虑音色渐冷,“要是隋大人管不好人的话,就莫要怪荀虑不不顾礼数了。”

    隋瑛心中一惊,“荀指挥使这话我便是听不明白了,我吏部谁人没有管好?”

    荀虑微微一笑,“您在公务上无可挑剔,可家事上——隋大人,您今儿个就出这个顺天城,朝南走,去那松福寺,若是您今儿个去了事态还是如此,那么也别怪我荀虑刀下无情。”

    说罢荀虑扬长而去,隋瑛额间直冒冷汗,出了午门就上马车,朝城外奔去。而与此同时,松福寺后的木屋里,倪允斟正仔细听着林清给他讲述计划。

    “三千营里的那个吴晗很重要,”林清的手指尖点在桌上,“要让他的部下为我所用,这几个卫所都是关键。所谓猛兽易伏,人心难降。要把这些人管服了,只用好处诱惑可不行,要把危险扛在他们肩上,他们不干,便是死路一条。”

    “还有徐无眠,他已暗中入了忠王门下,若他有任何起势,便放出些声音,说是忠王有这个心思。”

    倪允斟撇了撇嘴,“忠王?何故牵连他?”

    林清冷道:“你要跟我提什么善心,我现在就走。”

    “好好好。”倪允斟摁了林清双肩,笑道:“做大事就得这样,只是,我担忧那程菽不好对付。”

    “程菽把那宋知止的妹子弄进了衙门,若是有异,大可发动人参他。只是他和在山交好,又是肱骨之臣,不可轻易动他。”

    倪允斟仔细瞧着林清认真时的神情,越瞧越入迷,他一边听着,一边欣赏着,直到林清讲完,幽幽抬眼,“这么看我做什么?”

    “你知道你现在有多漂亮?我想亲一亲你。”倪允斟笑吟吟的,抓了林清的手。

    “现在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林清收回了手。

    “什么话,事儿要做,感情也要谈,我问你,你想过后果没有?我宁愿他永生不原谅你,我便有机会把你弄到身边,可我知道,你会伤心。你会伤心的,对吗?”

    林清微微垂下眼睫,“他……我会想办法,挽回他…… ”

    “挽回什么?有什么用?你瞧一瞧我,多好!”倪允斟激动起来,对于林清默认隋瑛会对他生气的这一事实,他站起身将林清围在炕上,“你只是没有和我亲近过罢了,你尝一尝我给你的滋味儿,你就知道我的好了!”

    林清闪躲,用手推他,“择之,你不要这样……”

    “我想了很久,你跟他终不是一路人,你们之间的感情无非就是多年前在广陵的相识,可是见善,人生路还长着呢!你还有几十年的人生,谁说非他不可了?你看我,模样不比他差,身板儿也只有比他强的,你要做什么我就帮你什么,我们……我们是一路人……我们…… ”

    说罢,倪允斟好似上了头,对于近在咫尺的美人儿动了欲念,便一手钳住林清的肩,一手捧住他的后脑勺,在林清的挣扎和捶打中将他摁在炕上吻了下去。

    “呜…… 择之,不要这样……我不喜欢…… ”

    林清奋力抗争着,但他知道倪允斟是个一时上头但也是个会掌握分寸的人,索性就让他吻上一吻,但他坚持着从不给予任何回应。

    可就在他将将放下捶打倪允斟的双手时,木屋大门被一脚踹开!

    在他惊恐的目光中,门口出现隋瑛的身影。

    林清瞬间呆住,而倪允斟,此际恢复清明,从林清身上撑起,后背生寒。

    他感受到了一股杀意,手不自觉地就放在了腰间的绣春刀上,神色也变得异常肃凛,仿佛下一瞬间他就会取走来人的性命。

    “不,不要!”

    林清惊恐地看到隋瑛无声地抽出腰间长剑,一场恶战,一触即发。

    “不!”林清推开倪允斟,从他怀中挣脱,踉跄地扑向隋瑛,“不是你看到的那样,不是!”

    他跪在隋瑛脚下,颤抖地抓住他的官服。而隋瑛,却持剑而立,沉默而决绝地凝视屋内缓慢转身,面向自己的倪允斟。

    寂静中杀意升腾,倪允斟目透寒光,显露出锦衣卫独有的阴鸷和绝情,绣春刀寒光一显,刀尖便指向来人。而隋瑛,面对锦衣卫,不落下风,反倒凌厉异常,右脚滑退,微曲双膝,长剑假于耳侧。

    “不,哥哥,求你,不是这样,不是的…… 我……求你…… ”这一刻,林清是真的慌了,他也怕了,他怕两人之间会见血,他也怕那颤抖身躯里所传达的伤心。

    “择之,收刀!收刀!”林清惶悚去喊,又转了头紧紧拽住隋瑛,声泪俱下,“哥哥,不要……”

    倪允斟看到林清那样哭诉,心中难过异常,他不再忍心见林清跪于隋瑛脚下,便深吸一口气,首先开了口。

    “是我的错,我因为夏炎对他有好感,这份好感让我今天没有把控好自己,隋大人也瞧见了,是我在强迫他。”

    倪允斟收了绣春刀,默然站立,“要杀要剐,您随意。”

    “不,择之,不……”林清哭着摇头,因为他知道隋瑛在极度怒火中会便成另外一人,长剑已然蓄力。

    “哥哥,哥哥……”林清慌张地去抓隋瑛官服,却只见剑光一闪,林清发出一声惊叫,吓得蜷缩到一边。

    砰的一声,什么东西滚到了他的脚边。

    他颤抖地睁开眼,发现是锦衣卫的锦缎幞头

    倪允斟长发尽散,阴测测地盯着隋瑛。杀意在心中酝酿,夺命只是瞬间之事。只是他看到缩在一边的林清,那样惊慌,那样无助,便再度软下心来。

    “这一剑,只是警告。”

    隋瑛冷若寒霜,收回长剑,他转身走出了木屋。他的脚步很快,似是逃离某种瘴疫。他要很努力才能不让自己在倪允斟面前露出痛苦神情。

    林清从地上爬起,没来得及去拣拐杖,便一瘸一拐地追了上去。

    “哥哥,哥哥…… ”他哭着喊,可隋瑛脚步不停。

    “隋遇安……隋遇安!求你,求你等等我…… ”

    他着急去追,双脚却好似使不上力气,他摔倒了一次又一次,直到隋瑛站在了松福寺门口,看向绵延而下的台阶和山路。

    隋瑛的眼泪终是没能忍住。

    林清终是抓到了他的衣袂。

    “不是你想的那样,不是……”林清摇头,这一刻他竟是如此害怕。暮光照亮他的泪痕,照出他的仓皇。他央求着,哭泣着,企图柔弱来打动这颗被伤害了的心。他知道,他几乎欲死。

    站在此处,顺天城模糊在光晕里,不复庄严。就如隋瑛,身着一品官府,却也不复清隽。

    一颗心好似死了大半,隋瑛遥望远方,喉结上下滑动,在一声一声的哭声中,他缓慢低头。

    他伸手,钳住了林清的脸,很用力,他在发抖。

    林清跪在他脚边,凝视他,抓住他。

    远处夕阳,一点一点沉了下去。当所有光芒褪去时刻,隋瑛的眼泪啪嗒一声,落在林清仰首的脸上。

    第113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 他连背影都透着伤心……

    深沉的夜, 烛光在灯台上孤独地摇晃。

    厢房内,林清环抱双膝缩在床角,他在这张床上从未如此瑟缩。他既害怕隋瑛碰他, 却更害怕他不碰他。回程路上的那间马车里,隋瑛虽坐在他身边,眼睛却始终望在别处, 一言不发。

    他把自己带了回来,他到底还是要自己的。林清如是想。可是甫一进府,隋瑛便叫下人烧了水,说服侍林清沐浴。这一举动让林清无地自容,他黯然垂首, 试探性地拉了拉隋瑛的手,却也被撇开。下人们不明所以,只好好言劝林清去洗一洗,他的发冠散乱, 脸上斑驳,衣裳也沾染了泥水。林清无可奈何,只好去洗, 当他泡进浴桶后,隋瑛突然出现。他沉默地拿了张帕子, 沾了水,捏住林清的脸,便用那湿帕子擦林清的嘴。

    他擦得很用力, 带上了愤懑, 将林清的嘴皮子擦得泛红,林清却不动,忍着痛就任他动作。好似不足以泄愤, 隋瑛猛地扔了这帕子在水中,狠瞪了他一眼,踹开门扬长而去。

    水花溅了林清一脸,他咬了唇,在水中又哭了一阵,自己是真的让他伤心了,伤心到掩饰不住的地步。无论隋瑛怎样对他,都是他该得的。后来他从水中出来,披上了长衫,下人就说要他去吃晚膳,他问隋瑛呢?下人便说,主子在书房里处公务。

    林清自知隋瑛在躲他,不愿见他,便老实吃了饭,回厢房里等着,这一等就是大半夜,林清也没睡,就蜷缩在床榻一角,盯着灯台上的烛火,兀自沉思,黯然神伤。

    直到门被推开发出吱呀一声响,隋瑛脱下长衫,挂到了衣桁上。他走过来时的脚步很沉重,林清自不觉地又缩了缩。

    隋瑛坐到了床边,也不看他,连背影都透着伤心。林清又哽咽了,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碰了碰隋瑛。

    “什么时候开始的,到了什么地步。”

    他听隋瑛说,林清的手一滞,悄然缩回。

    “没有开始,也没有……什么地步。”林清回答,却不免心虚。

    “不要再说这种无意义的话,往日你多次提起他,今日也幽会于林间,我相信我自己的眼睛,你们今日相拥而吻,”隋瑛转身看林清,目光闪烁,“那么你和他有没有,有没有…… ”

    可隋瑛说不出来了,他根本无法说出口,心痛阵阵,眼前人史无前例地唤起了他心中不曾有过的嫉恨。

    却见林清激动地伸出手,道:“我向天发誓,绝对没有!都没有!他就是那样一个性子,爱跟人玩闹,今日之事过往也没有发生过!!”

    “你和他很熟?”

    林清心虚地点头。

    “这样的事,有过几次?”

    “两,两次……”

    “还有一次在什么时候?”

    “在诏狱里,他要我活下去。”

    “除了亲你,还对你做过什么?”

    林清摇头,“没有。”

    “说实话。”

    “没有!”林清掷地有声。

    隋瑛伸出手,手指勾开林清衣襟,长衫褪去,露出他遍布伤痕的身体,林清跪坐,打了个哆嗦,垂下了头。

    可隋瑛却也只是看着他,并不做什么。诏狱里留下的伤疤纵横可怖,就像虫子一般虬结在这具瘦削的身体上。隋瑛自我惩罚似的想象倪允斟看到这具身躯时的心情,他想知道,锦衣卫面对自己的“作品”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倪允斟爱林安晚,没错,但隋瑛觉得这爱十分可笑。

    他被勾起的强烈的嫉恨之心让原本的自我退位,作为人的一面被无限放大。他很难有君子风度,不,这个时候,隋瑛根本不想去做一个所谓的正人君子。他要唾弃他人的爱,他人的感情,他以此宽慰自己那颗受伤的心。

    深吸一口气,隋瑛收敛痛苦神色,良久,他将指尖落在林清的心口,“你这里,到底有没有我?”

    林清落泪,颤声道:“你何必如此问,你分明知道这里都是你。”

    “我要你说出来,你说,你心里只有我。”

    “我心里只有你。”

    “那么,你为何能和他人亲昵?”好似为了不让林清好过,也不让自己好过,向来温和智的隋瑛刨根问底。

    林清抿了抿嘴,索性和盘托出,“我…… 这样的一具身体,我早已不再在意。”

    他抬头,看向隋瑛,“信不信由你,在诏狱中时,我便不再在意这具身体。”

    他又拉了隋瑛的手,摁在自己心口,激动道:“因为只有这里才具有力量,这里才是意义的所在,哥哥,我这一生只爱过你,也只会爱你,我林安晚不足以叫人信服,却恳求你信我这一回,这里只有你,只有你!”

    隋瑛动容,鼻尖发酸,他望向了一边。林清便冲上来抱住了他,且恳求隋瑛不要推开他。

    “我爱你,哥哥,我只爱你…… ”林清撇去所有骄傲,头一回将自己放低,他冲上去去吻隋瑛,隋瑛躲了,林清却锲而不舍,直到他成功地碰到那嘴唇。

    隋瑛的回应,终是在他的不住央求中,给予他了。

    隋瑛死死将他抱在怀里,几乎啃咬般地亲吻他。林清心甘情愿承受这痛,也伸手去解开隋瑛的睡袍,他渴望隋瑛能继续下去,用一场性/事来摒弃他对他的怀疑。

    “哥哥,我要…… 我要你…… ”

    可这一回,林清引以为傲的招数失去了效力。隋瑛停了下来,一双朦胧泪眼将他映照在内。寂静的夜,是哑然的沉默。隋瑛将林清抱在怀里,力度之大,似要将人钳进肋骨里。

    只是无声中,泪水一滴一滴地淌落。

    他很难再佯装坚强,他已经伤透了心。

    ——

    翌日一早,林清先醒,恍若害怕隋瑛无生息地离开,他醒来后就挽了他臂膀,安静地躺在一边。

    隋瑛的侧脸犹若清晨的群山,在薄雾里朦胧而又伤感。林清伸出手,用指尖轻点在隋瑛的额头,滑落至鼻梁、鼻尖、嘴唇。

    呼吸绵长,睡梦中这人竟也是拧着眉头。多少繁重压在他身,自己也成了这重量中的一份。不,林清心知很大一部份是自己。能让隋瑛伤心的人不多,他林安晚是头号人物。

    可他又怎舍得让他伤心?可他总让他伤心。

    在这淡紫色的黎明时分,林清恍然,原来自己是如此爱他。爱亦会叫人如此张皇,叫他害怕起未来。在有些事上他已下定了决心,将绝无改变可能,倪允斟说得对,对这样的事,隋瑛会反对,会站在他们的对立面。那么届时自己又会让他伤心。

    所以就不做了吗?在这件事上,他们是殊途同归,他一定会给他一个好结果。

    “哥哥,哥哥……”他将脸埋在隋瑛胳膊中,这人昨夜没有如往日一般抱着他,也不碰他,林清只好自己贴过来,低声喃喃:“最后一次,就最后一次,日后我便舍了林清的所有,只做你的晚儿……哥哥……”

    说完,他又抬头看隋瑛,他希望他在睡梦中是轻松的,是幸福的,将重负卸下,是那桥上少年,微笑着的,朗朗清清的。

    许是感受到灼热目光,隋瑛睫毛翕动,便缓缓睁开了眼睛。林清吓了一跳,连忙闭眼,佯装熟睡。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要如此做,大概是没有准备好面对。

    他犯了错,他需要面对的勇气。

    隋瑛转头,看向睡在一边的林清。他知道林清醒了,他胳膊上还挂着两滴眼泪。隋瑛伸手拉了拉棉被,给林清的后背盖好,又抬起手,将他头托起放在了枕头上。

    他已经习惯于照顾,尽管在这样时刻,照顾林清似乎也成为了一种本能。隋瑛撑起头,自上而下地看这闭眼装睡的人。他不知道昨日夜里那些话有几分真又有几分假,很久之前他看林清便如雾里看花。可他由衷希望,这具林清想要舍弃的“无用”的躯体是未曾叫人碰过的。这并非因为他占有欲作祟,而是他不能忍受他们这份感情中充满背叛和欺骗。

    垂首,他吻了吻林清的额头。而那装睡的人,便再也忍不住,凑前环住了他的腰。

    “真暖和。”林清嘟囔着说,“哥哥的胸口真暖和。”

    隋瑛淡淡地笑,说:“那你便一直靠着。”

    林清点头,“当然是要靠着了,我只有这一个可靠。”

    “当真?”

    “若有半分虚言,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不准说这种话。”隋瑛在林清背上轻轻拍了一记。

    林清咬了唇,不禁叹道,这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人。他林安晚何德何能。

    大抵是所有运气都花在遇见这人身上了,林清将隋瑛抱得紧了些,那么便花更多的运气,和这人走到最后罢。

    “想要和你……永远。”

    “嗯?”

    “永远。”

    林清抬头,凑近去亲了亲隋瑛。也许在这一刻,他褪去了所有凡俗的枷锁,洗净了尘世的污秽,他在隋瑛怀中变得纯洁,仿若坠落在湖中央的那弯月亮。在彼此沉静而忧伤的目光中,他拔出了隋瑛心中的那根刺。

    他要让他知道,自己从来都是属于他的。

    “属于”这个字眼对于林清来说是不曾轻易肯定的,他骄傲地独行于世,从不肯依傍于他人。可隋瑛三番两次用“你是我的人”来定义他们之间的关系,哪怕是在争吵的愠怒时刻,他也从未对此产生过任何异议。

    归属感产生于无可置疑的爱,因为爱,他心甘情愿地做“他的人”。

    林清想,无论何时何地,是生是死,林安晚都是隋遇安的人。

    第114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 当男人犯错时,女人就……

    倪允斟叫住了出门的倪允瞻, 说这几日还是不要去隋府较好,倪允瞻一脸懵懂地问为什么?倪允斟却不说。倪允瞻的神色就变得狐疑起来,问倪允斟是不是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

    倪允斟却是沉默, 胯着长刀就去了北镇抚司。当日林清那般悲戚模样萦绕心头,在诏狱里他都未曾如此哀求,可那一日, 他竟跪在了隋瑛脚边。

    却也是毫无任何犹疑,就去乞怜原谅。

    这一幕让他不堪忍受,所以他服了软,要知道真和隋瑛打起来,他有信心在上风。

    一想到这些他就头痛, 索性将所有纷杂思绪排出脑海,全身心投身于公务。与此同时,他抽空去见了萧慎。

    萧慎这边林清早就打了招呼,因为有夏炎和林可言之间的关系, 萧慎很快便接受了倪允斟。又听闻倪允斟和林清相识已久,关系要好,萧慎又不免惊诧。

    不知道老师还有多少是自己不曾知道的, 换做他人定会心生犹疑,但萧慎对林清却是全然信靠。他心知只有信任才能事半功倍, 任何怀疑都会是大业中的阻碍。

    “如今宫内有人,宫外也有人,只看时机了。”萧慎说。

    倪允斟颔首, “真想不到这些年他竟已安排了如此之多。”

    萧慎笑了笑, “林师看得总是比我们远,他所需要的不过就是一个时机。唉,这几日许是又害了病, 也不来我这边了。真想把他接到岐王府上来,我这里郎中多,日日看护着,也好过在那边受苦。”

    倪允斟心道,人家是愿意受苦,能奈他何?

    “我很感恩隋师,但我已经无法等待。”萧慎看向倪允斟,道:“镇抚使,以后的路,也要仰仗您了。”

    “哪里的话,都是同路人。”

    倪允斟笑了笑,两人再商量了些事情,他就回北镇抚司了。一回北镇抚司,他便径直去见了荀虑。

    “那日有人看见你在午门前跟隋在山说话了。”倪允斟声音隐透威胁。

    “这是你跟上司说话的态度么?”荀虑将手中一个谍报扔在了案上,冰冷地注视倪允斟。

    “哼,荀虑,我当你是我大哥,是我在北镇抚司最为亲近之人,我知道你亦是如此看我。我们这号人物,身子完好,却和阉人无异,心底只能装一人,但事实上,你我都已经装了太多。”倪允斟走近,肃凛道:“我已经不是那个夏炎交托在你手中的孩子了。”

    “那又如何?你终归是我的手下,你归我管。”

    “那也得你管得了。”倪允斟冷笑一声,“在你我反目成仇之前,你得学会放手。”

    荀虑目透阴鸷,良久,他说:“若不是因为夏炎,管你死活。”

    “那便不要再管了!”倪允斟挥手道:“我就是要跟那林见善纠缠到底,就是这样!”

    “倘若他心里有你,你如此尚能有个盼头,可你算他的什么人?!”荀虑也是动了怒,拍桌而起,“他和你有什么关系?!”

    “不管有没有关系,不管他心里有谁,他妈的,老子从来没有爱过人,这回就爱了,爱了就是爱了,老子无怨无悔!”倪允斟愤怒地一脚踢飞身边椅凳,椅凳在墙上摔得四分五裂,他对荀虑怒目而视,也对自己这锦衣卫身份怒目而视。他将以无悔决心,陪林清走到最后。

    深深望了荀虑一眼,倪允斟转身扬长而去。

    荀虑伫立原地,好似看到多年前他央求着抓住夏炎的衣襟,叫他不要过去。

    “不要过去,林可言早已贬了广陵,如今他又谋反,和你没有关系!”年轻的自己恳求着。

    “不——”夏炎回首,毅然决然地说:“他是我的挚友,亦是我心上最重要的人。挚友有难,我无法视而不见。”

    “你会死的!”

    夏炎微微一笑,“我并不害怕。”

    他们都不害怕,害怕的只有自己。因为他们都找到了心中最重要的所在,那就是爱。

    荀虑脸色苍白,愣愣怔怔地跌坐在椅中。

    ——

    皇宫,玉峦殿,姚然碎步走向庆元帝,在他身边低声说:“陛下,太医院刚才来报,说是太子醒了。”

    庆元帝岿然不动,好似一棵枯干的树。苍老仿佛是一瞬间到来的,他站在窗前,清冷的光透过窗棂落在他不负英俊的沟壑纵横的脸上,他的胡须皆白,双目也不复清亮。他望着皇城,皇城却再无故人。

    见皇帝半晌没有回音,姚然又低声说了一遍,“陛下,说是太子醒了。”

    庆元帝恍然,“嗯……哦……醒了,醒了……”

    他点点头,却也不知该如何回应。在这件事上,他失去了心爱的女人,也险些失去心爱的长子。丑闻犹如报应,萦绕在他心头。他们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又是因为什么开始的?庆元帝刻意地避免了这些问题。为了以慰圣心,以姚然为首的太监们却在调察中说,这事全然出自于怜妃。

    这怜妃出自于教坊司,本就身份卑贱,却长出这样一张祸国殃民的脸。有人曾瞧见她和忠王在御花园里碰面讨论琴艺,也见过她在宫道里见了岐王与他攀谈,只是这两位王爷身居宫外,没能上怜妃的道儿。可太子不一样,太子日日都在宫里,怜妃如此撩拨,谁能招架得住?且有人说,这怜妃会狐媚之术,曾见她命宫人在外找一野郎中配过一味禁药,说是能令男子沉湎其中,不能自拔,以致色令智昏,神志丧失……

    陛下您想一想,当初您看上了她,您也为之倾倒,是不是毫无缘由?

    所以,不是陛下的错,亦不是太子的错。皇家血脉依旧高贵无比,不惹尘埃。若非说犯错,也是被迷惑,不得已犯下的错。

    没错,当男人犯错时,女人就成为错误的根由。全然因为她长得太美,因为她太过娇媚,她太过吸引男人目光,她亦太过讨人喜欢。

    庆元帝沉默地听着,紧绷的心绪缓慢疏解开来。是啊,他都招架不住的女人,太子又怎么能招架得住?还是自己给了怜妃太多自由,太多宠爱,叫她在宫里横行肆意,都污染了太子床榻。

    再说,太子这一病就是半月有余,日日一人一人发着高烧,如同中邪。还有怜妃被架走得那一刻,她笑得如此诡异,丝毫没有畏惧,仿佛是目的达到后的成功微笑。

    皇帝心想,这人约莫是狐狸变的,专门来离间挑拨他们父子关系的。

    只是庆元帝还不至于昏聩到如此程度,这种想法只是他短暂想象中的放松,他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做为皇帝,他敏锐地察觉到这件事的蹊跷之处,在隋瑛和程菽对于东宫如此强硬自己硬扛下来后,太子便爆出这样的丑闻,又给了隋程两人一柄利剑,叫他二人引领百官,在东宫一事上更进一步。

    只是隋程二人,无论如何都不会和怜妃扯上关系的,对于这两位肱骨之臣,庆元帝还是有基本信任。那么这一切用巧合说不过去,用刻意解释也没有道。时间能解决很多问题,这件事不久便会不了了之。

    可也有时间解决不了的问题。

    近日来庆元帝时常做梦梦到林可言和夏炎,他以前也会梦见,但如今梦得太频繁。他们依旧称自己为大哥,在益州连绵不绝的崇山峻岭中,他们策马扬鞭,穿梭在山峦、河川之上。他们由顺天城出发,一路向北,越过宁中一望无际的平原,直达通山。他们攀登到通山白雪皑皑的山顶,遥望灰蒙蒙天色下蜿蜒曲折的焉河。

    年轻的王爷说,敌人就在这焉河两岸,不是以通山为障,我大宁朝不知要受多少苦难。

    却听迎风微笑的状元郎说,山只是一时的屏障,唯有人才是坚不可摧的后盾。就像他们,如今屹立在通山之巅,身前是多次南下发难的异族,身后是宁朝万千黎明百姓。他们三人就是山,就是盾,他们站在这里,就是为了天下苍生而站。

    王爷在风中转头,见另有一道目光与他一同落在这状元郎脸上,他持剑而立,好似真是一座山,在那张无可挑剔的脸上是温柔铸就的坚毅,目光里是一往无前的决心。

    庆元帝哽咽了,因为他看到,夏炎的目光,越过林可言的鼻尖,落在自己身上。此间世界变化,他们依旧站立在山,却听战马奔腾之声,也听那流离失所的哀戚哭声……那眼神好像在说,你辜负了我们,并非是因为夺走了我们的性命,而是你没能守护好这个国家。

    多少次,庆元帝不敢面对陆渊、隋瑛这样的臣子,仿佛透过他们的眼睛,他能看到林可言和夏炎,他们定定地谛视他,沉默而凝重,每一道闪烁的光芒都是“失望”二字,因为他用血为他铺就的路,他没能走出令人满意的结局来。

    第一次,庆元帝对于东宫之位产生了动摇。

    也许,就该听隋瑛的,他这样的人求什么呢?为官多年,他不求钱财,不求名利,唯一所求便是黎明苍生的福祉以及,他心爱人的性命。

    这便是他所求的了,这一回,他几乎是咄咄逼人的态度来求东宫之位的更易,视性命于不顾,他就那么认可岐王吗?

    而他的裕儿,他作为王爷的最后一夜步入皇宫将其独留在王府的裕儿,生死时刻用一小把短剑死死护住自己等父王回来的裕儿,失了这东宫之位,将要如何呢?

    第115章 第一百一十四章 他好似抱着一轮红日,……

    “见善, 见善……”

    林清听见有人在呼唤自己,他拧了拧眉头,睁开惺忪的眼。

    “夜钦?!”林清从罗汉榻上起身, 腿上的书便哗啦啦地落了一地。他起来得急,没站稳,徐无眠扶住了他。

    “瞧我, 看书给看睡着了。”这是在岐王府的云栖苑中,岐王午后就去看练兵了,林清便在这里翻书,翻着翻着,许是暑热, 他便昏昏欲睡,一恍然,竟是午后了。

    “你怎么来了?”林清握住徐无眠的手,好不高兴, 徐无眠腼腆地笑了笑,林清这毫不掩饰的快乐让他受宠若惊。

    “放心,我是避着人来的, 没人瞧见,倒是你, 好些了没有?”徐无眠对着林清上上下下打量,出狱后两人虽见过几面,但都有旁人在, 这回两人还是第一次亲近而自在地说话。

    “我已经无碍了。”林清笑吟吟的, 看起来心情很好,徐无眠便搀扶他走到池边,叫他坐在一张柔软蒲团上。

    “就是不能给你泡茶了。”

    “说什么话, 我来给你泡就是。”

    “哦?夜钦还会泡茶?”

    “茶叶加点水不就行了。”

    林清噗嗤一笑,满园凤荷都黯淡了几分。徐无眠温柔地看他,两人都是大难不死,彼此间的深厚情谊更近一分。如今徐无眠却发现,离了那官位,林清也没那么有距离了。

    他甚至觉得他可爱,方才在罗汉榻上睡着时,嘴里还嘟囔着什么,好似在做梦。

    “这回殿下下定了决心,我蒙殿下之恩,这回定是要拿回主动权,再也莫要成为刀俎下的鱼肉了。”徐无眠端起茶杯。

    “过往我们都怀揣不切实际的希望,如今也得正视现实了。”林清望向池中莲花,微笑道:“来周练兵练得很好,现在最好将你推上五军营的指挥使位置,老办法,找那个曾指挥使的错漏,找得到就找,找不到,他也没有存在的必要。”

    “是人都是有错谬的。”

    “如此最好。”林清收回目光,纯真地笑着。

    “那么你还在隋府住着?怕是……”徐无眠想说,如今林清是军师的身份存在于整个团队中,隋瑛和程菽虽也为岐王奔波,但既然决心已定,便不再是同路人。林清这样的智囊却依身于那边,多少会让下面的人心有犹疑。

    好似看出了徐无眠的担忧,林清拨弄了一下衣衫下摆,笑道:“这其中又哪里只是情意作祟。且不说程陨霜,如今那朔西巡抚高子运、战将吴宪中和陈青和,东州的奚越、都察院的岑长青等人,谁不是他的拥趸?这些人,是因为在山才站在岐王这边的,殿下需要他们,你我也需要。”

    徐无眠颔首,“是啊,我们都需要。只是……”

    他收住了声儿,没有说下去,只是接过林清手中茶盏,为他满上茶。只是你怎么办?你若执意如此,他又怎会轻易原谅?

    片时,暮色蔓延,凡间落入一片明晃晃的金色当中,眼见着天色已晚,林清放下茶盏,颤巍巍地站起身来。

    “我的拐杖……”他四处看,那是隋瑛亲手为他新作的一根拐杖,用的是上好的楠木,为了他手握方便,隋瑛在夜灯下用砂纸打磨了足足一个晚上。

    徐无眠三两步走到罗汉榻边,将拐杖拿了递给他。

    “我得回去了,你去殿下那边罢,看时间在山也要从衙门回来了,我们还得一起用晚膳,椿儿呢?定是去哪里玩了,夜钦帮我唤他一声,说是咱们要回家了。”

    林清的笑意盈满眼眶,可不知为何,徐无眠却觉莫名心痛。

    “也许是去看练兵了,我帮你去唤他。”

    “好,好,夜钦,你去罢,就说我在这里等他。”

    林清向徐无眠挥了挥手,目送他穿过菊园,朝校场方向走去。不一会儿郦椿就一路小跑过来了,他知道林清疼他,林清从不责备他。

    “我以为我做梦了!”郦椿兴冲冲地跑来,挽起了林清的胳膊。

    “大白天做什么梦?”话一出口,林清便记起自己方才做的梦,不禁羞红了脸。

    “方才以为见到了你,在那个后边的一个院子里,后来才想,定是认错了人,那人走得可快,拿着一柄扇子,跑呀跑跳呀跳的!”

    “好呀你,是在刺我走路是个瘸子。”林清捏了捏郦椿的脸。

    “哪里敢!”郦椿转身搂住林清的腰,他这孩子就喜欢抱林清,嘟囔着撒娇:“林叔是这世间最好的人,最好最好了!腿脚不便,我便是你的腿脚,以后我永远陪在你身边!”

    “那你以后不娶妻,不生子啦?”

    “唔,还是要娶妻的……”

    “那便是在骗我了……”

    “我娶了妻又怎样,和你一同住,我和我的妻都来照顾你……”

    “好,好……”

    两人你一言我一句,笑着走出了岐王府,上了马车。马车穿过顺天城,驶向他们的家。

    此时,天色渐暗,隋府中已经掌了灯,林清方落座,就听见韩枫的声音,不一会儿,隋瑛便捧着官帽出现在门口。

    林清迎了上去。

    “天气可热,头发都汗湿了。”林清接过隋瑛手中乌纱帽放在案上,又拿了帕子去擦他额间的汗水。

    隋瑛顺势搂了林清的腰,在他唇上啄了琢。

    “今儿衙门里忙得不行,圣上有令,今年的京察说是交给我办。”

    林清挂在隋瑛身上,不满道:“还真是什么事儿都给你,那王鄂和冯延年,就吃干饭了?”

    “我自己争取的,要他们主持京察,不过就是借机揽财,这些子官员们有几个经得住查?”隋瑛一边说,一边喝了口茶水,“所以我就争取过来了,届时让岐王来做辅助,让他也学一学。”

    “嗯。”林清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又贴了上去。这段日子他对隋瑛黏糊得很,好似生怕隋瑛不知道他心中满是他一样的。

    也许是出于一种失而复得的心情,也许是他总对于他有用之不竭的宽容之心,隋瑛对林清这久违的依恋很适应,也很享受。但一开始隋瑛还是不愿意去碰林清,将将手落在他身上,便想起那一日赫然出现在眼前的场景。

    倪允斟压在林清身上,那样动情地吻他。在寂静无人的林间,在一间紧闭房门的木屋中。这一幕实在叫他难以释怀,更叫他这样正直的人也生出太多原本不该有的嫉恨、猜疑以及怒火。

    可是那一夜林清的泪水和连声保证,又让他再次落败。

    因为除了爱林清,隋瑛从来不知道该怎样对他才好。

    所以后来,那一幕在脑海中渐渐淡了,代之而来的是那一日林清的哭声。他那样哀求自己,踉跄地在身后追,那样高傲的人,却落魄而狼狈地祈求自己的原谅。在这哭声中隋瑛感受到了深切的恐惧。

    他恐惧失去自己,这一幕让隋瑛原本受伤的心得到了安慰,这说明林清心中有他,真真切切地在爱着他。

    于是他开始在夜里对他的身体进行“检视”和“洁净”,他要在这各处柔软细腻之地留下自己的气息。就像猛虎在山林里划出自己的领地,他要求这领地里里到外全然属于自己。有时他会摁住林清的手,有时,这双手会被一根丝绦轻绑在床柱上。

    他要让他仰首,要让他朝四面打开,全然地展露。这时间,温热的气流会轻轻落下,随呼吸游移在各处,让这光滑肌肤泛起一层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林清会拧着眉头,闭着眼睛,他害怕,却并不恐惧。他知道自己会痛,却也知道在他手中绝不会受伤。

    当这具身体会被抬起,便会化作一道弯弓,在所有者手中被拉满,柔韧到极致;当这具身体被折叠时,就如婴儿重回母胎,蜷缩成轮回的形状,承受温柔的攻势;当这具身体被摊开时,虎便跃上它的领地,将其每一寸血肉全然标记为自己。

    长夜漫漫,盈满夏夜的潮湿、情/欲的淫/靡,床帘翕动,说不清是风,还是交织在这小小一隅的灼热呼吸。用柔软的肚腹显露他的形状,用深邃的眼眸刻印他的模样,用指尖勾勒出起伏的身影……

    林清想,自己是醉了。醉倒在温柔乡,躲进了逋逃薮。一切都安然、畅意,好似一朵摇曳的莲花,他便在在夜色里悄然开放了。

    一声嘤咛后,他彻底融化在人怀中,化为一汪春水。

    情/欲之火灼烧过后,隋瑛便酣然地躺在一边,林清会将他的头抱在怀里。他好似抱着一轮红日,是滚烫的温度,灼伤他的皮肤。可林清贪恋这滚烫,他过于寒冷了。他听隋瑛发出绵长的呼吸,每一道呼吸都使他安稳,都使他感到幸福。

    而隋瑛则会在短暂的休憩后,横抱起林清带他去清。两人有时会一同泡在浴桶中,或是聊一聊天,又或是依偎着彼此,在舒爽的喟叹中长久地沉默。

    窗门大开,浴堂前的素色纱帘在夜风中摇晃,荡起一片涟漪,好似银河近在咫尺。清风带来栀子花的浓郁香气,迎面扑来,将两人香了个透。槐树的窸窸窣窣中,蝉息了声儿,换上蛙鸣一片。热热闹闹的,却又静静悄悄的。泡在水中的两人,在这片喧嚷的静谧中,时而愣怔出神,时而将目光从对方微红的脸上轻轻掠过,又换上一副笑容。

    “笑什么?”林清从水中靠近,水珠挂在他身上,像披着水晶。

    “笑你。”

    “我有什么可笑的。”

    隋瑛从水中抬了手,搂住林清的腰便往前一带,撞了人一个满怀,“不是你可笑,是你值得笑。”

    他突然很想亲吻林清鼻梁上的那颗小巧的痣。

    于是他亲了亲,冰冰的,湿漉漉的。

    “也喜欢你笑。”

    于是林清噗嗤一声,再度变回那唤月儿的孩童了。

    第116章 第一百一十五章 夜色寂寥无光,像极了……

    东宫中, 张邈从太子厢房中离开,离去时他站在门口,露出肯定的微笑, 说:“殿下无需担忧,怜妃擅狐媚之术,非是您的过错。您只需好生休养, 一切都有我们。”

    太子在榻上眨了眨眼,却在张邈离开后,头歪向内,两道灼热眼泪便淌了下来。

    太监们问他时,他说自己是着了怜妃的道儿, 什么都记不得,也弄不清楚了。整个人都如坠云中,恍恍惚惚。太监们连声应着,是了, 就是如此,殿下是中了邪,这回司礼监请了几位高人做法, 定要将那狐媚子驱逐宫外,还皇宫一个清净。可待众人都走后, 太子却哭了。他哭得伤心欲绝,因为他听人说,怜妃死了。

    他到底是真心爱着她的, 虽说这一情感一开始出自于色欲以及隐隐的仇恨, 可到最后这爱也是真实不容置疑的。哪怕在最后一刻,她的微笑暴露出了某种他一生都无法知晓的目的。

    可在那一刻,那一刻……萧裕隐忍地哭泣, 他竟是愿意同她一起堕入地狱的。

    昔人已逝,独留他苟延残喘。作为东宫之主他是不配的,作为一位情人他亦是失败的。再多外界的声音他也听不进去了,哪怕张邈等人如此作保,护他在东宫之位上无忧,可他也不在乎了。

    也许,他累了。

    守住这个位置,已经让他成为了另外一人,他从不认识的萧裕了。

    可这个位置哪里又独独是为自己而坐的?

    众藩王、众大臣,往日里仰仗他而得势的,为了保住自身地位和利益,架也要把他架上去。他是招牌,是保证,是傀儡,亦是工具。

    张邈拢了拢衣袖,转身,在暮色苍茫中,他深深回望了一眼东宫。

    是夜张府中,张邈踱步在书房。

    “您要我做出什么样的决定呢?”书案前,年轻人在灯下翻阅一本书。此话似乎不是对张邈说的,而是自言自语。

    “你已有决定。”

    “那是您所希望的吗?”

    “也许罢。”

    “我并不值得人信任。”

    “没有人值得信任。”张邈走到窗前,“我已经能看到脚下道路的尽头,但属于你的,也许才将将开始。”

    “我该怎么报答您?”

    张邈微微一笑,不做回答,只是道:“人都论官有清有佞,实则为官无清无佞,无非都是相争,为君父办事。今日君父要你奸,你就奸,要你清,你就清。什么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这沧浪之水都养了两岸田地,清与浊无非都是表面。我张邈担了这大宁朝第一奸党,已不求什么身前身后名。你作为我唯一亲近之人,你知道我是个什么人就好。”

    “阁老……也许……”年轻人动容。

    张邈摇了摇头,“没什么也许,也许从不存在。”

    烛光摇曳在他苍老的眼眸里,恍如二十年多前的那场熊熊大火。漫天的火光中,他被推开,被置身事外。林可言交托给他的,他终没能办到。

    因为张云深就是如此平庸的一个人,无数次他对自己说,张云深平庸至极,辜负了林可言,他因为恐惧屈从于皇帝威压之下,被撕裂,被掌控,被迫沦为了皇权的工具,成为权力斗争的中心。他没能扶持好大宁朝,这个国家在他手中一路下滑,如今他再也难以为继。

    若不是林安晚的出现,他依旧会扮演好这个角色,直待结束。

    若不是林安晚执意要活,他将仍然是那个高高在上,不动声色的张首辅。

    所以他,好似回来了,他要亲自改变。

    那么自己,还能再度置身事外吗?

    转身,落寞攀附于心,张邈伫立于窗前。夜色寂寥无光,像极了他的一生。

    ——

    风吹夏荷,程菽转身,不知何时宋步苒站在了他的身后。

    “我这些天一直在想一些问题。”宋步苒自顾自地走到了程菽身边,“在衙门里,每个人都很忙碌,都在自己的工作上尽心尽力,可我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分明收不上银子,在忙活些什么?如此忙活,又怎么收不到银子?我大宁朝的银子都去哪里了?”宋步苒也不顾这话中有多少冒犯程菽这个户部尚书的成份,问:“虽说是宗禄拖垮了国库,可,各官贪腐又从中掺上一脚,可我看,皇室自己的开销可不是个小数目。”

    宋步苒这时压低了声音,悄声说:“这是皇帝在带头贪!”

    “迟迟!”程菽呵斥一声,“不可胡言乱语,你这话都够杀你头了。”

    “你杀了我的头也是这个儿!”宋步苒不满地嘟囔,“你们就是自欺欺人,在什么君臣伦中认为这是所应当。皇帝也就罢了,那些个妃子、王爷,谁的禄银拿出来不够救济一个县的,哼,我真不明白你们是装没看见还是真没看见……”

    程菽叹了口气,道:“纵使看见了,也非朝夕可更改。为师也在努力。”

    “所以你愿意岐王当太子?”宋步苒眨巴着一双大眼睛,程菽不仅腹诽这小丫头还挺聪明,这些事儿他从未在她面前提起过。

    见程菽默认,宋步苒就问:“那你怎么知道,他当了皇帝不会变?我看啊,人到一个位置都会变的。”

    “你个小机灵鬼,还懂挺多。”程菽没忍住说了句俏皮话,宋步苒一愣,红了脸。

    “我不是小机灵鬼,这些都是我认真分析出来的。你和隋大人想要扶持岐王,是因为他在三个皇子中最优秀的人选。我观察过他,他的确配得你们的支持。只是怎么保证他在当上皇帝后还肯广纳谏言,这又是另一回事。除非你是魏征,可他又不是贞观帝。”

    “我不是魏征,但我们都是魏征。”程菽笑了笑,“尽人事,知天命。”

    “哼,我看啊,还有别的法子。”

    “什么法子?宋大官人不妨说与在下听一听。”

    眼见程菽揶揄自己呢,宋步苒眼珠子一转,说:“喏,反正是不让我做官的,干脆你帮我说个媒,把我嫁给岐王,虽说后宫不能干政,但我以后夜夜在他耳边吹风,把你教我的那一套,天天吹给他听,保证给你一个服服帖帖的好皇帝!”

    宋步苒笑得无赖,程菽的微笑却僵在了脸上。

    “怎么?这法子不好?”宋步苒攒着劲儿问。

    程菽挥袖转身,“说什么胡话,拿自己终生大事开玩笑,还拿家国大事开玩笑。”

    “你是气我前者,还是气我后者?嗯?”宋步苒绕到程菽面前,踮着脚看他,一脸坏笑。

    “谁气你?”

    “你明明生气了。”

    “你对我都不用敬语了,是手心痒了想挨打?”

    “纵使你打我,我也是如此。我不想说‘您’,我就想说‘你’。”宋步苒歪着脑袋笑。

    “没大没小。”

    “可是老师,我怎么觉得,你现在还不如我呢?但凡你勇敢一点,看看我,我就不相信你不喜欢我。”

    程菽强压内心悸动,迎向宋步苒火辣辣的目光,冷笑一声,说:“方才还说要嫁岐王,现在又要讨我的喜欢了?”

    “哦!感情还是在生气前者。”宋步苒一副得逞模样,狡黠地笑,又撇撇嘴,阴阳怪气地说:“我说嫁你你又不愿意!”

    “哪里,哪里……”程菽到底没有说出来,他瞪了一眼宋步苒,妄图再拿出师长的威严来。可少女笑得明媚,他根本生不出来气。

    罢了。

    他拂袖转身,望向满池风荷。

    宋步苒心知自己又前进一步,于是咬了咬唇,悄悄伸出手,握住了那一品官府下的另一只手。

    那只手颤抖一下,却最终没有躲避。

    宋步苒激动得瞪大眼睛,心想这满池荷花都不如此际自己心花开得艳丽!

    第117章 第一百一十六章 要让他人成事,自己就……

    林清方被郦椿从马车上搀扶下来, 便见隋瑛的马车从街道另一头驶来。他心想,近日自己去岐王府去的勤,这人到底没说什么, 但还是得掌握好度。一是不要惹他不开心,二则是不要叫他看出什么端倪。

    既然已经下定决心,便再无转圜余地。今日又见了范, 没想到怜妃居然在宫中安插布置到了这等地步,就是叫林清听了也不禁咋舌。几个宫门前居然都是范的人,只要岐王有异,便可径直带人杀向东宫。

    没错,杀向东宫。

    这便是目的, 这也是手段。

    林清寒眸如刃,再度抬眼,便换上一副温温柔柔的如水神情,他站在府门, 也不进去,就等着隋瑛。隋瑛刚从马车下来,就见林清站在门口笑。

    “在等我?”

    “不然呢?”

    隋瑛牵了林清的手, “站在风口处,也不怕受了凉。”

    “大热天的, 什么受凉。”

    隋瑛笑了笑,挽着人进府了。近日两人你侬我侬的,郦椿这孩子一开始还不明所以, 后来见两人旁若无人地卿卿我我, 便去问韩枫是怎么一回事。韩枫脸一红,支支吾吾地说不清楚,郦椿只好自己去揣摩, 不久后终于得出了结论,这两人是一对儿!

    这让他幼小的内心受到不小的冲击,瞧两人的眼神都不对劲儿了。

    可是,就连他这样一个懵懂少年都觉得,自己的林叔和隋大人太不一样。可哪里不一样,他说不上来。他时常跟林清去往岐王府,在那里林清好似变了一个人,他身边围着好多身着甲胄的武将,各个目透精光,浑身都泛着杀意,而被簇拥其中的林清亦如此,他冰冷而决绝,浑身都散发着无声威严,叫那些武将们都低眉顺眼,俯首帖耳。

    当然,郦椿是不被允许在屋内的,那些人在谋划些什么,他并不清楚。但他可以在岐王府里自由走动,人们都知道林清疼爱他,便也关照他。郦椿想,原来林清的地位如此之高,就连王爷都得给他十分的尊敬。他也是配得这尊敬与畏惧的。

    可当林清回到隋府,回到隋大人身边时,他又是一副模样。郦椿悄悄地观察,此时他变得温柔,灵动,好似年纪都小了几岁,与他一般是个少年了。他竟然会脸红,会撒娇,会流泪,会嗔骂……这些是在外从未有过的。

    究竟哪一个是他的林叔呢?

    少年不清楚,也许,那一夜将他带上马车,紧紧攥住他的手的那个黯然落泪的林清,才是真正的林清。

    他是柔软的,寂寥的,悲伤的。谁也不能到他心里去,哪怕是隋大人,也无法拥有全部的他。

    庆元二十九年的盛夏,就在一场浩浩大大的京察中过去了。这一回隋瑛摒弃了“自陈疏”的纠察方式,反倒领着都察院的骨干御史们一个衙门一个衙门地跑。无论是四品以上还是四品以下,除了二品以及阁员,其余的一律接受问话。哪怕是三品,隋瑛问什么,也得说什么。

    在这一过程中,隋瑛作为主持,方徊和萧慎作为副手,忙得够呛。好几次萧慎都累到半夜,还是金瓜给用马车拖了回去。回去后他也不敢休息,还得照顾来周练兵、时而与范见面商谈。

    当然这也是一个好机会,在林清的授意下,萧慎着重去查原五军营指挥使曾凡铄。程菽有句话说的对,是人都经不起查,这一查就被查出克扣军饷、贪污受贿、消极怠工等罪状,然后被下到兵部的大牢里受审,与此同时,徐无眠在忠王府的良好表现让程菽举荐他暂时接替指挥使一职责,老神在在的齐桓没有不答应的道。

    好在林清下野前整顿了军风,这一回兵部里受弹劾的官员还在少数。王鄂主管的工部、冯延年的刑部倒是重灾区,府上日夜哭诉不绝。在隋瑛这样的雷霆手段下,众官员们也是怨声载道,说朝廷里不发银子也就算了,还如此苛刻工作表现,把人当牛马使也得有个限度。

    可隋瑛说一码事归一码事,国库空了,难道官员们都不作为了?

    他这一回得罪的人不少,林清时而劝他,别太严厉,如今大家日子都不好过。

    可隋瑛却说,倘若我府上从不缺银子,这样苛责他人亦是不对,可我与他们一般,欠奉足足大半年,却依旧在岗位上不遗余力。

    林清知道他并非以此为骄傲,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什么样的情况都不能改变他,他身体力行去尽职尽责,且希望大宁朝官员都如他一般,恪尽职守,忠君爱民。

    “毕竟我答应过你,给岐王一个高效廉洁的官场。我宁朝幅员辽阔,无论是京官还是地方官,应给予充分自主权,在这一基础上,监察机构尽心尽力,但更重要的是对官员的道德品行加以更为严格的高要求。”

    说罢,隋瑛便又出了门,登上马车,马不停蹄地在京内各处忙碌。林清叹息,是,要让他人成事,自己就得先是标杆。

    隋瑛如此做,并无不妥。旁人之所以做不到,大多都是出于怯懦。

    可隋瑛从不怯懦。

    那么自己呢?

    林清笑了笑,也好,这大宁朝的风气也该整顿整顿,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该整顿。

    林清踱步在廊下,萧慎这些时日大多都不在岐王府,他便也去的少了。但有些事不能耽误,听范说,太子依旧在养病,张邈时常去东宫,却也以头风为由,告假于府中修养。

    不知道他们在谋划些什么,有些事情要做,就得尽快做。犹豫只会带来更多的不确定因素。

    只是林清嘱咐萧慎,在此次京察中,一定要顺服听从隋瑛的话,切不可有所懈怠。萧慎自然明白其中道,林清凡事只要给个提醒,他就能贯彻执行。也是两人之间的充分信任,才让这条路走得更顺畅。

    只是在一件事上,萧慎一直有所犹疑。

    “忠王。”林清在某日傍晚轻点桌案,“夜钦如今有了起势,明面上他亦是忠王的人。只要殿下拿个主意,我便去拜托倪择之去造声势。”

    萧慎垂眉:“我不想把二哥牵涉其中,他待我极好。”

    林清音色渐冷,“如今太子和张邈都隐匿噤声,所谓敌暗我明,已是势危,不混淆视听,声东击西,殿下莫不是还想陪为师走上一条老路。”

    “怎么会!我没有这个意思,只是过往二哥也受太子打击多回,我担忧他……”

    林清站起身,“殿下难不成想回头?”

    “不,我只是在想,这是否必要。”

    “一朝不慎,满盘皆输。”林清深吸一口气,冰冷道:“你自己好好想一想。”

    说罢,林清拄着拐杖走出了门。萧慎难过地看向林清的背影,他一瘸一拐的消瘦身姿湮灭在日光中,年轻的王爷垂下头颅,下定了决心。

    ——

    张府外,冯延年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去年他联合张邈搞掉了林清,原本以为这事就已经过去,没想到陛下却赦免了他。这个人活着跟死了可是天壤之别,他本就胆小,听闻林清养好了身体回到顺天城更是夜不能寐。可屋漏偏逢连夜雨,太子又出了这等丑事,就是首辅也无能为力。情况没有最差只有更差,今年轮到了京察,他死命去争却没争过隋瑛,隋瑛对他的人手又是磨刀霍霍。

    而这两天,他又听到坊间传闻,忠王有了夺嫡心思。

    “阁老,我算是看不懂了。这事儿忠王也要来掺合上一脚?咱对付一个都已经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冯延年拿了张帕子直揩汗。

    忠王跟岐王可不一样,忠王是庆元帝继位后的第一子,生于即位的那一年。其生母为当时贵妃,母系势力亦不容小觑。若非他性情单纯,头脑简单,东宫之位还真不好说。尤其是他身边多年来一直又一个程陨霜。这程陨霜在王府里讲学,暗地里又不知为他笼络了多少人脉。

    想到这里,冯延年只觉得喘不过来气。

    “大热天的,你穿了太多。”张邈语气轻松,甚至有一些调侃意味。

    冯延年讪讪地笑了笑,近日来上他府上哭诉的官员太多,他不好意思穿轻薄却昂贵锦缎常服,于是装模作样地弄了几件朴素棉衫,这大热天的,都快给他捂出痱子来了。

    “阁老,太子目前如何?”

    “在宫里养着呢,挺好。”

    冯延年撇了撇嘴,他总觉得张邈近日来有些不对劲。可哪里不对劲,他亦说不上来。

    “延年,有些事情不必太过急躁,也不必太过忧心,这么多年,不也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吗?看不明白,就静下心来看一看,或者专注于手头上的事。你刑部那么多冤案还没审,趁早审完了罢。”

    张邈倒是少有地和颜悦色,冯延年却不由得嘴角抽搐。

    “有些冤案,怕是审不得。”

    张邈笑着摇了摇头,“没有什么审不得的,该审的就要审,延年——”

    张邈突然将目光定定地落在冯延年身上,“这话我也就对你说了。”

    冯延年打了个哆嗦,苍白道:“您,您这是什么意思?”

    张邈不再言语,顺天城上,乌云密布,夏末的一场暴雨正在酝酿,转瞬间,倾盆大雨瓢泼而下。

    森寒的闪电照亮张邈沧桑的面孔,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冯延年感到彻骨的寒冷。

    第118章 第一百一十七章 这世间不仅仅只有爱情……

    注视这瓢泼大雨, 林清屹立于云栖苑下,衣袂飘扬。正如这外界的喧嚷,他的内心, 也在掀起一场风暴。

    “这是一场秋雨。”林清伸出手,雨点啪嗒啪嗒打在他的手上,“入秋了。”

    “您想怎么做?”范在他身后, 恭敬地垂眉。

    “把来周弄到宫里去。如今府上三百护卫,再加上吴晗手下的三千精锐,已经足够了。”

    范说:“这可不容易。”

    “容易的话,我还能来麻烦你范指挥使吗?”林清转身,柔柔地朝范笑了笑。

    范迎上这笑容, 心里直犯怵,抿了抿嘴,道:“容在下多嘴一句,那吴晗, 可信吗?”

    毫无疑问,吴晗手下的三千精锐将扮演重要角色,可对于这人, 在怜妃关注之外,是以范对其也几乎一无所知。

    林清微笑, 淡道:“没有人是完全可信的,只要在可以掌控的范围内。且不说吴晗是个认死的人,当初在朔西, 他犯下强抢民粮这事, 也是因为太子张党对陇州贪腐的纵容,这是他心里过不去的坎儿。另外,他若是想要脱离我掌控, 莫说是这神机营的将军职位,就连他这条性命,我林见善也并非是不能拿走。”

    林清说得轻巧,可范却不以为然,“弄掉一个神机营的将军,可不容易。”

    “容易,很容易,范指挥使,我弄掉你也很容易。你别不信,这是真的,你若视我此间话语为威胁和震慑,也并非不可。纵使这世间无有全然可信之人,但我依然是有信靠之人的。”

    见林清依然恬笑,范喉结上下滑动,不禁问:“是岐王么?”

    林清摇头,“岐王要杀你们,难。”

    范倒吸一口凉气,抬眼问:“锦衣卫?”

    林清含笑不语,这时,倪允斟从一旁的垂帏后走出,笑道:“范指挥使到底是聪明人。”

    范吓了一跳,顿时脸色苍白,连忙向倪允斟行礼。

    “指挥使何必多礼?你我如今都是同路人。”倪允斟朝他眨了眨眼,“更何况,你是聪明人,聪明人就更是自己人了。”

    林清幽幽看了倪允斟一眼,便又转过身去。

    “来周这事你先安排,我自会给他一个干净的身份。”倪允斟拍了拍范的肩,范便识趣地退下,离开时心里还直打鼓,这林大人,究竟暗中布置到了什么程度?

    倪允斟眼见范离开了,周围无人,便转身走向檐下的林清。他见风雨落在了林清身上,便随手拿了一件罗汉榻上的长衫,自后披在了他身上。

    林清不语,他并不知道倪允斟的前来。自从被隋瑛撞见的那日之后,两人还没有单独见过面。

    “你我之间还需要再多说些什么,你不想说话便沉默,我就站在你身边,同你一起沉默。”顿了顿,倪允斟又自顾自地说:“那日是我不对,让你如此仓皇,只是说真的,你让我心痛了,痛了很久。”

    “这并非我本意。”林清低声说。

    “你信我,不爱我,我爱你,却也信你。我比你厉害。”

    林清扬了扬嘴角,“我对你有情,却并非爱情,我说过很多回,且这世间不仅仅只有爱情才珍贵。”

    “随你的便。该是我这辈子欠你的。”

    林清咬了咬唇,抬眼看向倪允斟,“我不知道如何报答你。”

    “叫你委身,你不愿,叫你爱我,你也做不到。那么我告诉你,这是我心甘情愿,我不要你什么报答。”倪允斟扶住林清双肩,“你的存在就是报答。”

    “只是——”倪允斟笑了笑,俯身凑近了林清,“只是日后若是伤心了,别忘了你择之哥哥还有个肩膀给你靠。”

    林清垂眸,“知道了。”

    “知道就好。”

    倪允斟捏了林清的下巴摇了摇,又松开他伸了个懒腰,佯装漫不经心地道:“真想知道该怎么对你才好,唉,我真是个天生的大情种,这是遗传了谁,我又不是夏炎生的……”

    他连打了两个哈欠,说:“忠王那边这回有点懵,还没搞清楚状况,等程菽回过味儿来,麻烦就来了。你得招架住。”

    “自然,只是他们没有证据这事和岐王有关系。”林清踱步,蹙眉道:“得快了,不能把时间拖得太久。”

    “嗯。”倪允斟点头,顺手拍了拍林清肩头的水珠,“到里边儿去,风大。”

    “不。”林清站定,眼眸凛冽,“何惧风大?风越大越好!”

    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林清对外是说在岐王府办了学堂,转为一些武将们讲学,他原先就是兵部堂官,还是探花出身,像吴晗这样的草根将领若是想在朝廷上走得远,多读些圣人学说还是很有必要。隋瑛近日以来在京察中忙碌,便对此不多过问,只是嘱咐他别太辛苦。

    “我有椿儿在呢。”林清笑着说,总是隋瑛出了门他再出门,隋瑛回来前他便在府中等候。他以无可挑剔的行为来使隋瑛宽心,或者说,放心。

    只是这顺天城内,有人放心,有人却惴惴不安。

    忠王踱步在王府里,不时遥望竹林掩映下的学堂,即使心中再焦急,他也耐心等待程菽的讲学结束。眼见学生们一走,他便凑了上去。

    “程大人!”萧葵喊了一声。

    “殿下。”程菽颔首。

    “我是从没有那个心思的,你比任何人都知道,可现下我却听了一些传闻,说是徐无眠将军这一回的晋升是我从中做梗,还是您,您为我做的……”

    眼见萧葵焦急,程菽摇头道:“为举荐徐无眠的是我不假,但绝非是因为帮殿下起势。徐无眠本就能力出群,此次曾凡铄下野,他便是最好人选。”

    “我知道,我知道……只是……”萧葵欲言又止,落败道:“我害怕。”

    “殿下勿忧,若这传言因我行为而起,我必定会给殿下一个交代。”说罢,程菽若师长一般拍了拍萧葵的肩,便拿了书本扬长而去。出了忠王府,他也在细细思索这件事。

    举荐忠王府里的人他也做过不少回了,每回也都是出于实际考量,并非私心。这一回推举徐无眠,实在是除了东州事件之外徐无眠行为并无出格越矩之处,且其军事统领之能出类拔萃,又具备丰富实战经验,练兵统筹皆不在话下。曾凡铄下台后,自然由他这个副将接替指挥使一责。

    何故生起如此传言?

    程菽闭目沉思,不禁想到了徐无眠的过往,他曾和林清交好,且为林清所驱使。他的解释是林清当时为兵部堂官,有些事自己也是听命办事。是以程菽并不将其看作党争之人,或者岐王麾下一员。

    可一股隐隐不对劲的直觉萦绕在程菽心头,多年来的为官经验告诉他这事恐怕没那么简单。

    长出一口气,他只希望东宫之事可以尽快得到落实。不过,幸运的是不需要多久他就能得到答案。他所思念的宋步苒翌日就在茶馆里发现了其中隐秘。

    透过垂帷,她看到了正和林清会面的徐无眠。

    略一思索,聪慧的少女便想通了近日以来困扰忠王的流言。她悄无声息地出了茶馆,飞快地朝程府跑去。

    ——

    初冬时刻,御花园里曾经繁茂的花草凋零成片片枯黄。池塘的水面泛着微薄的寒雾,残荷摇摆,枯枝瘦影映在冰冷的水面上,偶有一丝涟漪泛过,又很快归于平静。几只乌鸦掠过宫墙,在空寂的长廊上留下一声声低沉的鸣叫,打破了宫中短暂寂静,却又愈发悲戚。

    凤熙宫中,端妃神色忧郁,不时叹气。自从怜妃出事之后,庆元帝身体每况愈下,许是年轻的灵药带走了他最后一丝骄傲,他变得越发苍老起来,成日待在玉峦殿,不再过问后宫。

    端妃体谅皇帝,多次差太医去问诊,却得出皇帝身体无碍,只是心中有事。皇帝心里就是她这个贵妃都不敢妄加揣摩,更何况,宫中出了怜妃这等丑事,端妃身为后宫之主,也难辞其咎。

    好在奚今体谅姑母,便在宫中与她作伴了一段时日。后来,见庆元帝仍没有置换东宫之主的意思,就是奚今也难免心中懊丧。

    “你表现得太明显了。”端妃对侄女说,“你因隋大人入了岐王门下,在我这里多次吹风,可我哪里任何力气帮扶你。”

    奚今叹气,又何止是因为隋瑛,知晓怜妃隐秘后,她到底是不希望怜妃一片苦心白白浪费。况且,她亦非没有观察过。太子失德,忠王软弱,除却岐王,难道还有更优秀选择?

    再多陪了一会端妃,奚今就告辞离开了皇宫。京察结束后,好不容易隋瑛得了休憩,在府中修养,奚今便约好了登门拜访。

    “林大人不在?”奚今环视府中,见隋府静悄悄的。

    隋瑛放下书本,笑道:“人最近是吃香得很,当老师当上瘾了,不要我这个糟糠之夫了。”

    奚今掩面轻笑,良久又是叹息一声,“也罢,这回岐王该是又伤心一回。林大人做老师的,也好多安慰安慰他。”

    隋瑛听闻蹙眉,摇头道:“岐王伤心?这倒是没见着,近日来他都忙于京察,很是尽力。不曾瞧见什么伤心,男子汉大丈夫的,日后机会多的是……”

    “哪里的话,是人都会伤心,倘若不是为这帝位伤心,为怜妃,我瞧见他也是落了泪的。”奚今自顾自地说,想当然地以为此事隋瑛已经知晓,直到发现隋瑛的表情僵硬在脸上。

    “你说什么?怜妃?怜妃和岐王有什么关系?”隋瑛起身问。

    奚今一愣,僵笑道:“岐王,岐王没有和大哥说么……”

    “说什么?”隋瑛已经是站起了身,奚今被他身上散发的凛冽气场吓了一跳,意识到自己犯了错。

    她低声说:“怜妃……怜妃是为岐王……才和太子那样的……”

    一声惊雷在隋瑛心底劈过,他问:“为什么?”

    “岐王对她有救命之恩,她,她爱着岐王,一直都爱着岐王。大哥,只是这事岐王是不知晓的,他甚至忘了怜妃。”

    “他后来知晓了?”

    “嗯,我受怜妃之托,亲口告诉与他。”

    隋瑛脸色发白,一股不好的预感在他心中升腾,他跌坐在椅中,仔细思索着。既然岐王心知肚明,那么定是受了不小打击。林清亦是如此。依他对林清了解,他定会心觉不甘。

    可这一回,他们都在自己面前伪装。

    他们要做什么?

    又联想到林清这段时间对武将们的殷勤,说什么热心为他们讲学,虽是日日都回来,却去岐王府一去就是一整日。

    心中警钟大作,隋瑛一言不发,他突然想起林清知晓真相后发了病,醒来后在自己怀里所说的那番话。

    他说他累了,他叫隋瑛不要再管他了。

    可这隐隐的不对却被后来的倪允斟所打破,叫隋瑛陷对这份感情的怀疑与嫉恨当中,忘却了林清自身的转变。

    他蹭地站起身。

    “大哥?你要去哪里?”奚今见他直直往外走,也慌了神。

    “岐王府!”

    第119章 第一百一十八章 一不可分二,二中从未……

    “隋大人, 隋大人……您怎么来啦?您慢点儿,哎哟……”金瓜一脸谄笑,险些搬到在一丛兰花上, 他不断朝身后的一个小太监使眼色,小太监便抄了劲道,一溜烟儿地朝云栖苑跑去, 也不顾岐王和林清以及一众武将在其间讨论,便急切喊道:“隋大人来了,隋大人来了!”

    “快把地图收起来!”萧慎迅速收了地图,扔给了小太监。小太监抱着连忙躲到屏风后边去了,吴晗等人面面相觑, 连忙从案边退下,坐到了客位。

    林清面不改色,扫视众人,手里便拿起了一本《战国策》。而萧慎则闪身避于垂帷, 消失在云栖苑后。

    于是隋瑛穿过菊园后便见到的是这样一副场景。

    林清正就着《战国策》讲述赵奢和白起等名将。

    “赵奢因成功平定上党之乱而名声大振。上党郡在秦、赵、韩三国交界,是兵家必争之地。赵奢以智谋和勇气击败了强大的敌人,帮助赵国保住了这一战略要地。赵奢的成功不仅在于他的战术, 还在于他在战争中冷静而坚定的指挥……白起在长平之战中,他指挥秦军大破赵军, 并最终坑杀赵国降卒四十万,给赵国带来了沉重打击。这场战役奠定了秦国统一六国的基础,白起因此名震天下。其残酷的手段也招惹非议…… ”

    武将们有的听得认真, 有的听得昏昏欲睡, 但无论认真还是不认真,都是一双清澈无辜的眼睛瞅着林清,又时不时挠一挠脑袋。

    这一幕可不是装的, 林清并不擅长讲学,他没有程菽那样循循善诱,只会将知识一股脑儿地往学生脑袋里装。过去是萧慎聪明,且领悟能力强,他说什么,萧慎一琢磨便懂了,懂了便就是自己的知识了。可这些武将不一样,他们犹如在听天书,还没听几句就满脑子的混沌了。

    见隋瑛到来,林清放下了书,众人也是起身行礼。

    隋瑛冷冽的目光从众人身上掠过,又稳稳当当落在林清身上。

    “讲《战国策》?”

    “嗯。”林清颔首,“前几日还讲过《春秋》。”

    隋瑛朝武将们点点头,说:“今日就先到这里罢,还请诸位先回,容本官同林大人讲一讲话。”

    吴晗瞅了一眼隋瑛,又看了一眼林清,讪讪地走了。屋内只剩下二人后,林清换上一副笑吟吟的模样。

    “要讲什么话,这么认真,瞧你把他们吓的。”林清活动活动了一下手腕子,踱步到几边端起茶碗,抿了一口茶。

    隋瑛说:“吴晗这人,什么时候去神机营的?”

    “约莫在去年,他护送奚越回来的时候,这可是他求结的我,央求我为他在京里谋个差事。”

    “所以你把他安排到神机营里去了?”

    林清摇头,“一开始在岐王府当差呢,就是以前,想要安排人事也没那么容易。”

    因为说的都是实话,林清的神色自若,叫隋瑛也挑不出差错。吴晗这人在朔西就是个出头鸟,有功有过,又配合隋瑛营救奚越,是个蛮横却有胆量的主儿,见识到了京城繁华不愿意回去也在情之中。来求个差事,对当时的林清便是顺手换个人情,就是隋瑛也不能对其有什么置喙。

    隋瑛走上前去,牵了林清的手,说:“回府罢。”

    “好。”林清倒也顺从,“得跟岐王交代一声。”

    “嗯。”隋瑛颔首,于是林清对后面太监说了几句话,太监走后,不过须臾萧慎便快步走过来了。他一身武服,手里拎着剑,面色红润亮堂,额头上还挂有汗珠。

    “隋师,你来了?近日我正在练习一些招式,都是这些武将们教的,粗野但攻击性极强,没什么花招,直来直去的,很是锻炼人!”

    隋瑛微笑,“切莫劳累,前些日子殿下也是辛苦了。”

    萧慎点了点头,便问林清,“林师要回去了?”

    林清颔首,“明日再来。”

    “好,那学生恭送二位老师。”

    萧慎露出纯良笑容,拱了拱手,便目送隋瑛牵着林清的手离开了。只是这么笑容随两人身影的远去逐渐暗淡,到最后化为一抹冰冷和阴鸷。

    “他怎么突然来了?”萧慎回头看金瓜。

    金瓜吓了一跳,“小的也不知,也没打声招呼,就……就来了。”

    “但愿不要被发现什么。”萧慎黯然。

    “不会的,有林大人在,有林大人在。”

    “嗯……”萧慎点头,却又叹息,遥望两人消失之处,火红枫叶湮灭了他们的身影,在一片冬日萧瑟中,他的心情也如这落叶一般潇潇而下。真不知自己还要目睹这一场景多久,每一回他都无能为力,每一回都使他心痛。

    ——

    方入府门,韩枫便说晚膳预备好了,隋瑛却道不急着用,牵着林清就入了书房。他步履如风,林清有些踉跄跟不上,便没好气地拉了拉他。

    “欺负人呢。”林清脸上掠过一抹霾色,夜色下异乎动人。

    隋瑛凝望他,抿了抿嘴,干脆俯下抄起林清膝弯,将人抱在怀里,三两步去了书房。

    “饭没吃,澡没洗,你要做什么?!”林清搂着人脖子说。这人情绪不对劲,他看出来了,隋瑛不擅长说谎,更不擅长伪装。

    一副严肃模样不知是摆给谁看,双眼目视前方,却好似欲言又止,喉结上下滑动,也不看怀中人。

    林清干脆贴在他胸口。罢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一脚勾上门,隋瑛便一手抹了案上的公文和书籍,把林清往上一放。

    林清一屁股坐了个结实,他也是好笑,扶了腰,不禁问:“你做什么?怎么跟个小孩似的。”

    “那你又是在做什么?”隋瑛双手撑在案上,凑近了问。那双黑眸犹如深井,摇晃着一汪皎洁明月。

    鼻尖相触,林清向后缩了缩,垂眉温言道:“我做什么,你还不知道?”

    “我却怎么觉得,就是不知道呢?”

    林清眼眸流转,换上一副戏谑语气,“那便是你思虑过多,我可没有再找什么相好。”

    “我不信。”

    “你?!”林清扬起拳头捶了他一记,“那你走开,靠我这么近做什么,总归怀疑我,这份感情就这么不值得你信任?”

    隋瑛这才笑了笑,握了林清手腕,“那你的意思是,这份感情是值得信任的?”

    “你说呢?”

    “我要你说。”

    “嗯,当然。”林清点头。他嘴角是上扬的,心在这一刻却是落泪的。可他依旧微笑,用笃定的颔首来欺骗隋瑛。他分明知晓隋瑛所指为何。

    隋瑛凑近在他唇角吻了吻,“那我便放心了,你问我做什么,我只是想要你的承诺,每天都要,我要你说,你这里有我,全部都是我。”

    指尖点在林清心口上,林清只希望那心脏跳动莫要太快,莫要暴露他悸动的悲伤。人生的悲剧往往从自我失衡开始,命运的阴霾便源于内心乌云。人就是这么奇怪,在有转圜余地决不肯转身,到了最后再追悔莫及。所谓不撞南墙不回头,可南墙在那里,从未唤人去撞,而是人自我的抉择。

    林清便就是如此抉择,他在失衡中义无反顾地朝前走,他就要撞这道南墙,且要撞碎。当一切崩塌时刻,他再回头去挽回隋瑛,他们这么相爱,并非没有转圜余地,纵使枯木也并非不能逢春……是啊,他们这么相爱,爱可以抹平一切!

    林清兀地激动起来,眸里荡漾情爱涟漪,用泛滥春色掩饰伤怀。林清搂住隋瑛脖颈,咬在他的唇上,双脚抬起,又勾了人精壮的腰。

    “哥哥,爱我……”

    他厮磨着,用一声又一声的呢喃去摧毁眼前男人引以为傲的智。林清要加深这份爱意,用爱与性往筹码上加价。他异乎寻常地主动,叫隋瑛根本招架不住。就在这张案上,在这张承载大宁朝希望的红木案上,他们的汗水留下蜿蜒的痕迹。

    当林清仰面时,他渴望烛光的氤氲能够如此刻一般留住隋瑛,让他下沉,沉入自己的怀里,永远无法挣脱;当林清匍匐时,他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这依稀可见木料年轮的桌面上。在其上他窥见岁月,感悟这时间将他们推着往前走了好远,好远……可再远,也希望是两人并肩而行……

    他复又转过身来,化身水蛇绕山而行,他的他的山,他是他的木,山木永不可分离。他是他的玉,他是他的林,玉在山而林木润,他们依靠彼此存续。

    怎可分离?

    林清挣扎起身,含着隋瑛的唇,喘息道:“遇安……”

    “嗯?”

    “我爱你。”

    “我知道……”

    “我只爱你……”

    “……”

    “不要怀疑……”

    他残缺的手被人握在手心,摁在胸口,起伏便更加猛烈起来,好似要贯穿生命真谛。要花很长时间林清才会明了,隋瑛从不怀疑,他亦从不介意。

    时间很神奇,推着他们往前走,也推着他们改变自己。木依靠于山生出自己的根系,玉在林中打磨出独一无二的质地。

    相辅相成,一不可分二,二中从未有三。

    对方即是此生唯一意义。

    第120章 第一百一十九章 要下雪了!

    云栖苑中, 范走向萧慎。

    “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来周已经熟悉了各处宫门,只等殿下下达指令。”

    萧慎点头, 看向坐在一旁的林清,“隋师可是发现什么了?那日他来时的神色不对劲。”

    林清点头,道:“事不宜迟了, 把地图拿来。”

    范在案上摊开地图,指向其中一处:“东华门已经安排妥当,从此处进,绕过文渊阁,便可直达东宫, 若是速度快,无需一炷香时间!”

    “届时徐无眠将率领五军营包围整个皇城,”萧慎凝眉道:“锦衣卫则将带人包围各个衙门以及尚书府,而我则将带领府内三百精锐和吴晗手下三千精兵, 由此门而进,直达东宫!”

    “兵分三路!”范激动道:“如此便是万无一失,纵使有御前侍卫, 我范的人也不是吃素的!”

    林清颔首,面沉如水:“如今还有一个隐患, 那便是齐桓这个兵部尚书。你们先稳住程菽等人,齐桓那边我会找机会会见他,你们这段时日一定要如往常一般, 莫要叫人看出什么端倪。另外, 别忘了奚今郡主、忠王,那一日,我们要想办法将他们控制在手里。奚今不用说, 以她为质,东州军权才能握在手里。忠王,不用我多说,当今圣上也只有三个儿子。”

    “那便以设宴为名!”萧慎说:“这一点我已经计划好了,前些日子我就透露过举办夜宴的风声,到时他们来也是要来,不来也得来!”

    “好!那我明日便去见齐桓!”说罢,林清转身向外,三个月了,从秋熬到了冬,此间,他所等待的不过就是一场雪。

    一场大雪。

    他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冰冷空气刺痛了他的肺腑,他再次睁眼,双眸中便是明亮的笃定。

    转身,他叫范先下去,定定地看向萧慎。

    “我不愿瞒你,既然箭在弦上,我便是要向你坦白。”林清平静地说。

    萧慎沉重地点了点头。

    “我说过,为你也是为我自己,那日你我都在情绪当中,你并未问我,我所为为何?”

    “知晓与否,于我而言并不重要。”

    “不,”林清摇头,“很重要,今日我不说与你听,来日也有人会在你耳边讲道。还不如我就此坦白,你也有回头之机。”

    萧慎勾起唇角:“回头?可没那么容易。”

    林清眉眼凛冽,他走向萧慎,道:“昔日林可言为当今圣山牺牲了我们一家,然而当今圣上却使这个国家山河日下。他辜负了林可言,也辜负了夏炎,辜负了那些为他而流淌的鲜血。我林清,不,我林安晚,不服这命运,誓要复仇,誓要改变。”

    林清双目灼灼,近乎魅惑:“可这仅仅只是一部分罢了,还有一部份,你可要听?”

    萧慎再次点头,铿锵道:“我要听。”

    “他叫我体验家破人亡,我便让他体会兄弟阋墙!父子相残!”林清咬牙道:“我要利用你,让他也体会到那钻心之痛!”

    “我知道。”出乎林清意料,萧慎尤为平静,“我一直知道,你想借我之手,拿走他们的命。不是别人,一定是我。”

    “那么,你会伤心吗?”林清动容,哽咽问:“他们……毕竟是你的亲人……”

    萧慎愣了一愣,不禁仰天大笑,笑过之后,便换上一副狠戾之色。

    “伤心?你为何会如此问?我难道没有告诉过你吗?没有什么能比你的利用更让我萧慎开怀的了!”萧慎走向林清,嵌住他的肩,“我做你的剑!我为你复仇!”

    在老师惊诧的眼神中,他没有说的是,我亦愿为你付出我的一切!

    只求你,回头看一看我,哪怕给予我分毫的爱。

    大概所有的心甘情愿都基于一个“情”字,可正如诸葛在赤壁借了一场东风,却要在上方谷还回一场雨。世间向来公平,林清今日所欠的情,将来都要有所偿还。

    他将一一偿还。

    ——

    初冬时刻,气温陡降,各衙门却都未能烧上炭火。

    寒气从窗棂中窜进,齐桓手里拿着一叠折子,踱步在兵部衙门的签押房中。他脑海里是昔日林清在这里时的模样,亭亭清绝,不容亵渎。可如今是自己站在这里了,原本以为的大权在握的满足感,也不过如此。

    兵部缺粮,很缺,将士们在前方已经受了太多罪,而他身为兵部尚书,居然无能为力。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国库空虚,无银无粮,他能找谁要去?找贪官,他齐桓没这个权柄,找百姓,他齐桓还有那么一丝良心。

    叹了口气,他扶额沉思。脑海里不禁又浮现隋瑛来回奔走的身影,他摇摇头,将这身影从脑海里赶走。

    还不到时候。

    不到时候。

    傍晚时分,他从兵部衙门里出来,登上了回府的马车。前几年他娶了妻妾,尽管他对妻妾极好,却很少与她们相亲,是以一直膝下无子。每日回府,也不过是履行一家之主的义务而已,若有选择,他恨不得把家安在兵部衙门里。

    他是个很沉默的人,沉默的人总是怀揣他人猜不透的深沉心思。晚霞烧红了一片天,在近处投下一片紫光。他掀了车帘,遥望这绚烂天际。

    人间如此惨淡,这苍天却烂漫得狠。真不知是个什么因果。

    他笑了笑,视野里便闯进另一辆马车。他定睛看了看,只见车帘掀开,露出一张他顾念多时的面庞。

    “林大人。”齐桓勾起了唇角。

    林清微笑道:“齐大人何必折煞在下,肯唤我一声表字,已是莫大恩惠了。”

    齐桓说:“前边儿是见善过去常去的熏风阁,不知见善可否给梁甫一个薄面,去吃几杯茶?”

    “自然是乐意至极。”

    一柱香后,两人便在熏风阁落座。这处自打林清出事后他便没再来过,掌柜们投向他的眼神又是怜悯又是惋惜,可他全不在意,手拄拐杖,跟在齐桓身后。

    齐桓眼见他上楼不方便,便伸手扶助了他。

    “可是让齐大人笑话了。”林清感激地看他。

    齐桓摇头,“见善何必与我这样生疏?是我邀请的你,自然要照顾你。”

    两人来到二楼的雅间,落座后林清就直言道:“今日与梁甫相见,并非偶然,是见善的有意为之。”

    “如此甚好,我本就十分挂念你。”齐桓端起茶碗,看向林清端茶的姿势有些吃力。他的手指可怖骇人,齐桓惊诧于这样的手还能使用。

    于是他伸出手,握了林清的另外一只手,仔细抚摸着。

    “你一定是受了很多的苦。”

    林清一怔,有些无所适从。他来见齐桓,无非是怀揣拉拢的心思。可齐桓端详他的伤手,嘴里说着关怀话语,眼眸里却沉着一抹……笑意。

    林清不明白了。

    他悻悻地收回了手,道:“再多的苦,受过也就过去了。没什么值得称道的。”

    齐桓惬意地朝椅背上一靠,撑着脑袋看林清。他从未想过自己还有与他平起平坐的这一天。不,是他齐桓在上,林清在下。

    因为林清有求于他,任何人只要有求于他人,就是将处置的权柄交托于他人。这是危险的,却也是诱人的。

    迎向齐桓似笑非笑的目光,林清不禁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他先前就觉此人捉摸不透,现下更是雾里看花。这叫林清感到一阵挫败,还有他看不透的人。

    “见善?”

    “嗯?”

    “与我在一同,却是沉默,如此不珍惜良机吗?”

    林清收拢心思,也换上一副高深莫测的神情,“哦,良机,什么良机?”

    “难道见善只是与我叙旧?”

    “不行吗?”

    “瞧你,说话还是这样不坦诚,咱们同僚多年,彼此什么心思也都该明白。你这样,是不信我。不过我也没什么值得你信的。我只是时常怀念去年秋猎,我们一同骑行于沼泽之畔,你对我说的那番话。”

    齐桓幽幽地凝视林清,“你说,虚伪也没什么不好的。”

    林清垂眸,并不作答,就听齐桓低声地笑了。他方才抬眼,就见齐桓伸出手来,竟捧住了他的脸。林清蹙眉。

    “你觉得我很奇怪?”

    “梁甫,我虽如此,亦是隋在山的人,岐王老师。”

    “你说这话是何意?难不成你以为我对你有别样心思?见善,分明是你有求于我,你却要我先开口。你是对我如此,还是对所有人都是这般?”

    林清彻底冷下眼眸,但转瞬间,他又换上一副笑容,“难不成梁甫以为我是以色侍人?我如今这般模样,哪里还能谈什么姿色。梁甫,你何必试探我?虚伪的确没什么不好的,但有时候坦诚却是必须。你如今在朝中中立,无偏无倚。我来的确有目的,你若是还记挂我们当初那段同僚之情,就别忘了今日我在你必经的路上等了你约莫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

    “是啊,我等你了,我从未如此等过别人。”

    “隋在山也没有?”

    林清摇头。

    齐桓轻笑一声,“我很满意。”

    他直起身,正色道:“你想要什么?你又能给我什么?”

    “太子不能给你的,岐王可以给;太子可以给你的,岐王亦可以给。”林清顿了顿,继续说:“若是太子即位,排在你前面的则有三位,若岐王即位,程陨霜和隋在山那样的人,心气儿高,不会求什么,你若是有求,岐王未尝不能全乎给你。”

    “哦?见善怎知我会求呢?我的心气儿就不高了?”

    这倒是让林清语塞,他尴尬地笑了笑,“看来是我多言了。”

    “不。你说的很对。你也知道我心里明白。可我不会轻易站队。”

    “不站队也是好的。”

    “见善当真是冰雪聪明。”

    说罢,齐桓脸色倏尔冰冷下来,他站起身,几乎冷漠地看向林清,又带上些缕嘲讽,道:“那么今日见善便是得到我的回复了,下次不用等我那么久,我约莫都是在这个时辰回府,雷打不动。我先告辞了。”

    齐桓走得干脆,林清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说不清为什么,他在齐桓身上感受到了一股莫名危险。这并非来自于他情绪的阴晴不定,而是一种似是而非的神秘。他虚伪而又坦诚,问题是,林清分不清哪一句话是虚伪,哪一句话是坦诚。

    罢了,只要能先稳住这个人。林清不介意与他同时出现在热闹的场合,他们的会面被越多人看到越好,届时不管他齐桓愿意与否,他身上都要带上岐王的标记。

    林清起身,出了雅间下了楼。过往熟悉的几个小倌迎上来搀扶他,把他送到了店外。郦椿在马车前等着,见林清一出来就拿了踩凳出来。

    “怎的愈发冷了?”林清打了个哆嗦。

    “说是要下雪了!”郦椿在一旁兴奋喊道。

    “要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