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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1章 第一百四十章 他想恨,却不知恨谁,他……

    林清在片刻讶异后抬起头, 抚摸着沅儿的鬓角。

    他看起来还很年轻,有着稚嫩的双眼,也许是长久在萧慎身边, 他被保护得很好,无人伤害他,除了保护他的那个人本身。可这保护是一道囚住他的铁笼, 初时因为爱他心甘情愿进入,可如今他已不知该何去何从。

    林清端详他那与自己有七八分相似的面容,健康而修长的四肢,他的手轻轻搂住自己的腰,他就像一只乞怜的小兽, 渴望着温存和爱怜。可林清知道,在此刻他静谧的脑海里,在他不住淌落沾湿衣襟的眼泪里,只有一个人的名姓和身影。

    片刻后, 沅儿抬起头来,眨巴着双眼看向林清。

    他们真像,但沅儿知道, 他永远无法成为林清。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林清,他是帝师, 他是这大宁朝权力的巅峰,是皇帝放在心中最重要的也是最爱的人。

    可是,林清不快乐, 他很痛苦。

    沅儿无奈地叹了口气。

    林清问:“为什么叹气?”

    沅儿没想到林清愿意跟他说话, 小鹿般的眼睛忽而明亮起来,他问:“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林清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你不讨厌我吗?”

    “我为什么要讨厌你呢?”

    “我是你的……你的……”沅儿说不出来, 苦涩地笑了,低声嘟囔道:“过去我在戏班子里演戏,我知道我演的是谁,可后来我一直在演戏,我却不知道了,如今我才知道,我一直在扮演你……”

    “这是你愿意的吗?”

    沅儿闻言瞪大了眼睛,他想到过去他多时主动穿起官服讨好萧慎,如今面前是真正的一品官员,不禁羞愧难当,咬了咬唇,他低下了头。

    林清伸手,抬起了他的下巴。

    “你不愿意,因为你什么都不知道,可纵使你知道了也无济于事。你的确悲哀,这悲哀来自于你的命数,与我一般……”

    林清拨开沅儿眼前的碎发,沅儿已经不束发了,长发简单挽在脑后,几缕垂落在肩。林清看他这幅模样,笑了,于是这些话好似在对沅儿说,也不啻在对自己说。

    “可纵使在这悲哀的命数中,也要为自己,为自己在乎的人,求一条生路。你要扛住。”

    沅儿死死盯着林清,下唇被咬得发白,他似乎在下定什么决心,最终,当林清的手要落下的时刻,沅儿却有力地握住了。

    “你跟我来!”

    林清讶异,却被沅儿搀扶起身。

    “我要给你看一个东西…… ”

    沅儿不由分说地牵着林清走向崇宁殿后的寝殿,只是他路过寝殿却不停下,而是径直来到了书房。

    饶是林清也从未进入过皇帝的书房。他站在门口,不再动作。沅儿却回头朝他笑了笑,自顾自地走了进去。

    “这里除了皇帝和太监们,你我是不能进去的。”林清正色说。

    “不能进的地方都进了,这里又有什么不同?”

    沅儿调皮地转头朝林清眨了眨眼,这一刻,林清觉得自己便成了隋瑛,在看着自己逾矩。他忽然能够解隋瑛了。

    而沅儿却不仅进了书房,还走上了皇帝的座椅,他俯身于案,在一堆公文和折子中翻找什么,似是寻找无果,又转身在卷宗架上翻找。好似这里不是皇帝的书房,而是他自己的厢房。

    “啊,找到了!”

    沅儿两眼放光,垫脚站在皇帝的座椅上,取下卷宗架最高处的一个金丝楠木盒,他笑着小心翼翼地从座椅上跳下来,白衫之下,灵动得像只小兔。

    “你不该如此,这里都是我大宁朝的机密。”林清蹙眉,他心想应该与萧慎好生说道一番,他并不介意有沅儿这样一个男子在皇宫,但对他的行为须得多加管教,皇帝的书房中有各种朝政隐秘,非旁人可以轻易窥之。可沅儿在这里畅通无阻,林清不得不担忧泄密之事。

    毕竟很多藩王不满变法已久,他们都是威胁皇位的存在。

    何况,林清叹息,在忠王一事上,萧慎与他始终无法达到一致意见。

    可沅儿才不管那么多,他从皇椅上跳下来,欢欣地跑到林清面前,说:“这是机密,是我看不得的机密,但是你看得。”

    林清疑惑,“哦?”

    沅儿将这金丝楠木盒塞进了林清的怀中,说:“我认为你需要看,你一定要看,因为这里面都是关于你的。”

    说罢,沅儿朝林清眨了眨眼,又像一只小鹿似的走了。他知道自己做这件事很危险,皇帝会怪罪于他,可他不在乎了。也许这里面有私心,但更多的是,当他看到林清独自跪在崇宁殿中央默然垂泪时,他便思量起痛苦这回事来。

    为何总纠缠人不放。

    “皇后姐姐,皇后姐姐…… ”

    沅儿又哭又笑,于夜风中跑向凤熙宫。

    ——

    议事中萧慎口干舌燥,喝下一口热茶后,金瓜在一边小声提醒他说帝师已经在玉峦殿了,萧慎连忙对齐桓、徐无眠等一众兵部将领说今日议事结束,有什么事之后再提到内阁里面议,众将领拜辞离开后,萧慎便急忙赶回玉峦殿。

    他很少有忘却林清的时刻,这一次东州不平定下来,别说保不住皇位,他也对不起天下百姓。而宋知止这件事让他对奚越又心生愧疚,于是着令兵部给予抚慰以及充足的军需物资,定要将前线北推上去,还东州一个太平。

    另外还有朔西的军情,广西的剿匪情况……徐无眠说广西那边匪灾已经不向往日那般猖獗,许是一两年之内就可以平定,若要根除,还得花上些时日……听到隋瑛的名字,萧慎内心黯然。结束后,他疾步走向崇宁殿。

    却不曾想看到这样一幕。

    先是大殿殿内空荡,除了门口几名小太监外,没有林清的身影。萧慎又绕过垂帷,走向偏殿,步入寝宫,可依旧没有瞧见林清。隐隐约约,他听到低声的啜泣,由书房处传来,他心底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他快步走向书房,发现林清瘫坐在门口,他小心藏匿的金丝楠木盒被打开扔在一边,林清身边以及身上,是一封一封被展开的书信。

    萧慎如被冰水浇透,几乎忘却了呼吸。

    林清手里拿着一封信,几乎浑身颤抖。

    “见善……”萧慎艰难地出声,挪动步伐。

    “不要过来!”林清恨恨回首,猩红的眼眸中竟带有恨意。

    萧慎愣在原地,僵硬地笑了笑,“好,我不过来,你不要…… 激动……”

    萧慎看见了,他看见林清的唇齿间有血,朱红官服上也有深一块浅一块的印迹,很显然是气血攻心,吐过血了。萧慎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次睁开眼睛,他几乎是认命般地朝林清笑。

    “你都看见了。”

    林清泪如雨下,举起手中的信,摇头道:“为什么……为什么……字字泣血,他几乎要死……你为什么这么残忍?”

    “残忍?可是见善,你一直要求我变得残忍。这是你教会我的。”

    林清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笑,“所以,这都是我的报应,可是我的遇安,他做错了什么…… 他做错了什么?”

    隋瑛居然给他写过那么多、那么多的信,他林安晚是如何落笔,他隋瑛便是如何开口,隋瑛说,来到了广西,过了很久后,才恍然许是天命如此。他亦向思念和爱情投降,他不怪罪林清了,且后悔那一日如此决绝对他,思念几乎要了隋瑛的命,隋瑛说,晚儿,回信罢,回哥哥一封信,让哥哥知道你在京中仍是安好。

    可隋瑛从未收到过回信。

    就如林清,他得不到回应,也寄不出信。

    他们被重重山峦叠嶂所隔绝,这山绵延万里,高耸入云,它名为皇权。

    “他……他早就不怪我了……”林清杵着拐杖,艰难地站起来。

    “是,”萧慎喉结滑动,却稳住声线,“他不怪你了,他败给对你的感情了,可是——”

    萧慎抚摸林清怆然欲绝的脸,轻声说:“可是,你不是已经是朕的人了吗?”

    在林清诧异的目光中,萧慎解开了林清的腰带,褪去了他的官服,“你看,我对你这样做过很多次,那是因为,他虽不怪你,却也不要你,他明知道我爱你,却仍旧远走。他把你让给我了……他把你,拱手相让于他人了。”

    林清扬了扬嘴角,目光闪烁,一阵恍惚后,他突然仰头,大笑出声。

    “所以在你眼中,我是可以被让来让去的?若我是如此毫无自我的人,你又爱我什么呢?”林清大声斥责道:“不错!你是皇帝,你是我心中唯一的皇帝,我可以把我整个人生都奉献给你,可我为的却不是你,我是为天下黎明苍生,为了我和隋遇安共同的想!我的人生、我的命、我的身体,你要,你拿去!可我的灵魂是我,我的心是我!他不叫林清,他名为林安晚,而林安晚,只属于隋遇安!”

    林清疯狂地笑,一边摇头一边后退:“我绝不低头!我绝不低头!”

    “林清,你疯了!你以为你拒绝的是谁?你在拒绝一个皇帝的爱!”萧慎冲上前抱住林清,仓皇道:“你不能离开我,你要在我身边,你是我的!你是我的!”

    “哈哈哈哈哈!”林清在萧慎怀里仰天大笑,他不要这个命了,他用尽浑身力气捶打萧慎,嘴里喊着隋瑛的名字,情绪激动到了极处,他突然在萧慎怀里剧烈颤抖,不过片时就两眼上翻,口角直吐白沫。

    萧慎吓坏了,连忙搂住不受控制的林清,大声呼唤太医。

    可林清就像报复他一般,死死揪住他的衣领,将自己的丑态毕现,好似要让萧慎将自己的不堪看个干净。

    “不,不……”萧慎绝望地摇头,慌慌张张地去擦林清嘴角的血沫。

    “你怎么能这么残忍,你怎么……”

    萧慎说不下去了,林清扭曲的身体和喑哑的声音就像惩罚他的梦魇,叫他良心不安,叫他无可奈何,他想恨,却不知恨谁,他想爱,却不堪再爱。

    第142章 第一百四十一章 这一次,你能找回自己……

    太医很快带走了林清, 萧慎无力地瘫坐在地,至高无上的皇帝在一片狼藉当中,兀自垂首。

    他虽贵为天子, 不满二十五岁的他,心早已是千疮百孔。

    三日后,林清清醒。萧慎站在门外远远地看了一眼, 为了避免林清心绪激动,他没有现身。在他身后是倪允斟,在得到容许后,倪允斟走进林清的厢房,来到了他的床边。

    “择之, 择之……”听闻是倪允斟来了,林清脸上现出欢喜。

    “瞧你,怎么这么不注意。”

    林清在床榻间摇了摇头,虽是大病初愈, 却面满红光。

    “他不怪我了,他不怪我了!他给我写了好多好多的信,他说他想念我, 每夜仰头望月,都是我的面容……”

    倪允斟当然知道, 他什么都知道,毕竟那些信都是他为皇帝所截。他私心这样是为了林清好,依托于时间他终能从伤痛中走出, 却没成想, 思念险些要了林清的命。

    “是啊,他怎么会怪你,那日不过是在气头上罢了。”倪允斟俯身, 凑近了说:“你再这样,我可吃醋了。”

    “好择之,你不要吃醋,你帮我一件事好不好?”

    “嗯?”

    “我想去广西,可我不能让人知道,尤其是齐桓,不能让他知道我离京。”

    “明白。”倪允斟笑着捏了捏林清的脸。

    “陛下那里有个叫沅儿的人,让他住进我的院落,你派人守着他,就说我在宫中修养,不见外人。”

    “这也得是陛下允许。”

    林清眼中掠过一抹神伤,“我会去求得这允许。”

    “好。”倪允斟哽咽地为林清掖了掖被子,说:“那你可得快些好起来,这样才好上路。”

    “明白了,椿儿盯着我呢,我不喝药他就不吃饭。”

    “我也要吃椿儿的醋了。”

    “你是个小孩儿吗?”林清笑了,是倪允斟一两年都没有见过的笑容,他好似变成了一个少年,和椿儿差不多的年纪,清澈而快活,什么都玷污不了他。

    倪允斟默默下定了决心。

    出去后,他来到崇宁殿,直接来到萧慎面前跪下。

    “他如何?”

    “恢复了些。”

    “嗯。”萧慎点了点头,便不再说话了,可倪允斟依旧跪在殿中,没有离开的意思。

    “你有话要说?”

    “没错,臣有话要说。”

    萧慎将目光落在倪允斟身上,以专注的沉默来表示他可以继续下去。

    倪允斟深吸一口气,朗声道:“臣恳求陛下能够容许锦衣卫护送林大人前往广西!”

    一抹寒光从萧慎眼中掠过,倪允斟却丝毫不惧。

    “就当是为了他的这条命,臣恳求陛下!”

    “这……是他的意思?”

    “见善会亲自来向陛下讨要一道圣旨,准许他离京,可臣忍不住要多此一举,因为他再也经不住任何……任何打击。”

    “朕何曾给过他打击?”萧慎生起怒意,却又悻悻然地望向一边,“朕只恨不得把心窝子都掏给他,可他却不领情,他却,他却……”

    萧慎语塞,眼眸中的威严一点一点暗淡下去,代之以无限悲哀。

    良久,在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后,萧慎再度看向倪允斟,似笑非笑地问:“倪择之,你心里也有他罢?”

    倪允斟抿了抿唇,诚实道:“没错,臣心里有他。”

    “那么为何你……愿意他去见隋瑛呢?”好似自言自语,分明知道答案却要询问,连萧慎都觉得自己可笑。

    “因为臣的爱,并非占有,他受了太多苦,如今臣只愿他幸福。”

    “可是爱就是要占有的。”

    “可有的爱,等待拥有的那一刻,便也是消失的那一刻。”

    “倪允斟!”萧慎愤怒地看向倪允斟,怒吼出他的名字,他有心要发怒,却在倪允斟笃定的目光中,悻悻地又熄了气焰。

    “可是,可是…… 他去了广西,就会幸福吗?”

    倪允斟笑着摇头,“臣不知,但有一点臣很明白,在京中,他活不了多长时间,一个人肉身和灵魂不能分开太久,他的魂魄早已去了广西,去了那个人的身边。如今他去见他,不如说是去找回自己。”

    萧慎苦涩而悲哀地笑了笑,他需要尽很大的努力,才能忍住不让自己在臣子面前落下泪来。

    “罢了,罢了。”

    他起身,从宝座上走下,经过倪允斟时也不停留,只是踱步出了崇宁殿。

    “罢了…… ”

    ——

    当沅儿走进林清的那处别院时,他知道林清已经出了顺天城。

    “真好啊。”他抬起头,看向蔚蓝的天空,今天没有下雪,天透明而高亮,日光清澈而温暖,将云层镶了金边,将皇宫也照得明亮、和煦。

    那些城墙,似乎也没有那么高了。

    他转回头看向跟在自己身后的倪允斟。

    “我要住这里吗?!”他兴奋地问道。

    倪允斟还是第一次跟沅儿如此接近,过去他虽知道这个人的存在,却从未有过接触。如今这张脸庞近在咫尺,可倪允斟的心却隐隐作痛。

    “是。”他对活泼而稚嫩的伪冒品说,“今后小相公要在这里住上些时日。”

    沅儿点头,走进院落里转了一圈,停在一处水池边。黑漆漆的水池映照出他的面容,这张面孔,无论何人看到都会想起林清,就连他自己,看到这张脸想的却是另外一人。

    “好,那你是来保护我的?”他自顾自地说,却并不看倪允斟。

    倪允斟走近了他,说:“我会保护你。”

    沅儿抬头,嗔怪地撅嘴,做出一副孩童模样。

    “你保护的才不是我,你们保护的从来都不是我,我知道,可我不在乎了!我不在乎了!”他突然跳上长廊,脱去了鞋,赤脚跑在冰冷的地面上。倪允斟在后捡了他的鞋子,随他一路疾步快走。

    “你不冷吗?”他问。

    沅儿转身看倪允斟,“我冷,很冷,但我喜欢这样。”

    是的,他喜欢这样,但他赤脚踩在地上时,他与这个世界的接触便更加真实,他是真正地存在着的,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不是别人,是他自己。

    是徐沅,不是沅儿,更不是一个仿冒的林清。

    尽管他已经是仿冒的林清,是沅儿。

    可那又如何?

    他狡黠地冲倪允斟笑了笑,说:“你别跟着我了,我哪里都不会去,我已经习惯了待在一个地方,只是若有可能,请准许皇后娘娘来见一见我。”

    “陛下也会来看你的。”

    倪允斟蹲下身,将沅儿的鞋子放在他面前:“所以你不要着凉。”

    一边说,他便托起沅儿的脚,让他穿上了鞋。沅儿看着这名锦衣卫,他觉得他好奇怪,这个人捧着自己的脚,却将眼泪落在自己的脚背上。他叹了一口气,便知晓他不过和皇帝一样。

    沅儿老老实实穿上了鞋。

    “我不会着凉,我很健康,我的手脚都好,我能跑能跳。”

    他故意这样说,想要惹恼倪允斟,可倪允斟却只是笑了笑,吸了吸鼻子,红着眼睛道:“是啊,你很健康,你一切都好……”

    可他说这话时却不看沅儿,却是将目光落在了西南方。他知道,那个人已经在路上。

    这一次,你能找回自己吗?

    倪允斟心中如是说,而沅儿,则抬头看向天空。

    一抹蔚蓝而透明、无限伤感的苍穹,好似也在一同发问。

    他呢?他该怎么找回自己?

    第143章 第一百四十二章 他吻得好似从未拥有……

    马车中, 林清抱着郦椿,眉眼里都含着春风般的笑。郦椿将手心放在他胸口,问:“林叔, 还有好多天呢,怎的现在心跳得就如此快?”

    林清望向窗外掠过的风景,笑道:“这哪里是我能掌控的, 只恨这马车太慢,若是长了一双翅膀,飞过去也不过数日时光。“

    从顺天城出发,一路疾行,去往广西也要花上个一月时间, 况且林清拖着个病体,行路不敢太快,一路上锦衣卫都小心照顾着,沿途碰上了客栈或者驿站, 都谨记指挥使的吩咐让林清好生休整,切莫在路上出什么意外。

    从北到南,从东到西, 气温渐渐暖和起来,沿途风景也由萧瑟沧桑变换为繁盛葱茏, 如今已是三月时分,南方已然入春,山道盘旋, 花香四溢, 鸟鸣啾啾,尤其是打益州进入了广西地界后,山岭之险峻, 树林之繁茂,叫林清和郦椿两人都啧啧称奇。

    只是苦了那些护送他们的锦衣卫,这些练家子总担忧那密林里藏着什么刺客,若是帝师出了什么意外,他们几个脑袋都不够掉的。还有那随行的崔大夫,许是少有机会来到这样的野地,总觉得处处是宝,每当队伍休整时,不是在这里挖野草,就是在那边熬汤药。

    当林清决定去广西时,就去见了崔大夫。崔大夫是岑长青当初介绍过来的,一番纠结后决定跟林清上路。只是在岑长青那边的说辞,就是去广西找草药了。岑长青听闻后特意嘱咐他,一定要去见一见隋瑛是否安好。

    “写过一两封信给我。”岑长青说,“信里说什么都好,可谁不知道在山兄那样一个人……”

    说罢又是连连叹气,崔大夫便说自己一定过去好生为隋瑛诊问一番,弄些方子,调养身体。

    只是林清去见崔大夫,又何尝不是出于这个目的?萧慎派来的太医他都拒绝了,为此皇帝黯然许久。

    林清很抱歉,可愧疚此际被欢欣的心绪所掩盖,就像做梦一样,他快见到隋瑛了。

    一年多的时间,他们竟分开了这么长的时间。

    林清捂着心口,那里跳动着暧昧的情意,当然也有一些惧意,隋瑛在信里写思念自己,可从未说想要见自己,万一就这样出现在他面前惹他不悦怎么办?

    也许该派人先快马加鞭去通报一声,可是林清却不敢。

    万一收到不想见的讯息,他还能继续行路吗?

    就这样怀着喜悦而忐忑的心情,在颠簸的马车中,林清的心小鹿乱撞,就像出嫁的新妇,又像久违的归人,他期盼着,激荡着,所有的神伤悉数远去。

    他分明从未来过这个地方,却觉得莫名熟悉。这里的一花一木,他好似都在梦里见过,亲手抚摸过。他不是一个人,他身边还有一个人,他们穿过森林和藤蔓,在暮色里金色的乡间梯田中行走。远处有炊烟升起,近处有一只硕大的水牛在兢兢业业地劳作,水车永不停息地在河边转动。

    近了,近了,近了……

    所有想象中的一切,都近了。

    入了桂林府却不能停,因为隋瑛不在桂林,而是率兵在西部剿匪,所以林清还得穿过整个庆元府,来到更为西南边的镇安府,这里流匪猖獗,是剿匪的重中之重。听闻隋瑛在庆元府的巡抚衙门不过待了小半月,就在镇安府落了脚,就此便扎根于这块穷苦之地,再也未曾离开。

    车窗外的丛林越发原始,藤蔓纵生,张牙舞爪地攀缘上道路,锦衣卫们一边开路,车夫也要十分谨慎才能不偏离官道。气温逐渐升高,林清的披风也代之以长袍。清晨和黄昏时刻最为可怖,林中瘴气弥漫,晨间紫青暮时浓黄,有时还含有剧毒,叫人头晕眼花,肚腹翻腾,呕吐不止。好在崔医生一路上收获不少,几幅汤药下去,队伍又重回活力。到了夜晚修整时刻,密林中传来不知名的兽类嗥叫,连绵不绝,阴森瘆人。

    郦椿这一路上受折腾不少,连锦衣卫都有些吃不消,可林清却像没事人一样,他听山间兽鸣,闻林中瘴雾,便心想这一切都是隋瑛所经历过的路,非但不绝辛苦,反倒生出享受。

    终于在三天后,队伍走出山道,来到了镇安府外地界。此处位于山谷之间,云雾笼罩,静谧祥和。当阳光拨开晨雾时,千百道梯田犹如散落明镜,倒映蔚蓝苍穹。林清首先去了镇安府府衙,说是隋瑛往某处山间探望被土匪糟蹋了庄稼的农民去了。林清便又一刻不停,往衙役所指的山间行去。

    马车行驶在一道高高田垅上,林清掀开帷幕,清风扑来,他将目光扫过那些躬身在水田里的农民。已经入春了,农民们忙于插秧,可见有些农田的围坝被毁,农民们正在修葺。林清望着这一切,不禁思绪翩飞,可就在定定出神的这一刻,他的目光突然停住!

    “停车!”

    他喊了一声,浑身哆嗦起来。

    “林叔,咱们到了吗?”郦椿睁开惺忪的眼。

    林清没有回答,拿起拐杖就从车内出去,一名小厮连忙扶住了他。

    “大人,慢点。”

    林清浑身发抖,已经控制不住,在他视野的不远处,一片倒映天空的梯田中央,隋瑛一袭素衣,正挽着裤脚和袖子,于农民们中央,一边笑,一边躬身插秧。

    他瘦了,两颊凹陷,发丝间闪烁银光,就在这个距离,林清也能看见他面容间的沧桑,臂膀上残留的疤痕,不负当日清隽,这一年来他苍老许多。

    但他的笑容里依旧含有春风,极尽温柔,未曾有分毫更易。

    只是隋瑛将一根秧苗插进水中起身,目光扫过田坎上的身影时,那笑容在瞬间僵硬,继而消失。几丈远的距离,目光相触,好似翻越了崇山峻岭,恍若昨日旧梦。

    隋瑛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林清也不敢痴想此际的真实。

    清风掠过,山间无声,金色的艳阳倾洒而下,稻田泛起悸动的微澜。

    “抚台,抚台……”几名农民打破了这岑寂,来到隋瑛身边,问:“是有官人来了么?让小的自己插吧,没剩多少了。”

    隋瑛从震惊中回神,连忙说:“好,好,那我,我便先上去了。”

    隋瑛将手中秧苗递还给农民,一步一步向田坎走去,从梯田里出来后,他在一处清水中洗干净了手脚,穿上了鞋,这才不紧不慢地走了上来。林清孤身立于马车前方,手里还握着隋瑛亲手打磨的拐杖,眼眸含泪,抿紧了唇,凝视隋瑛走到自己前方几丈远的道路上。

    一年多未见,两人一前一后,风吹得衣摆作响,两人却无言语。

    隋瑛没有看林清,他只是垂目看着眼前的梯田,也许在确认这一刻的真实性,他感受着风吹在自己身上的那一抹冰凉。闭了闭眼睛,他转过身,看向默然注视他的林清。

    他毕恭毕敬地行了一个揖礼。

    “林大人。”

    林清一愣,喉咙发紧,尴尬得连忙回礼:“隋抚台。”

    隋瑛直起身,好一会儿不知道该说什么,大概在这一刻他恍惚得早已失去了意识,又或许是昔日的愤懑并未完全消弭,他静默着,以极度淡漠的礼节来应对突然出现让他措手不及的林清。

    这何尝不是一种伪装。

    他的手在抖,他全身都在发抖。

    “舟车劳顿,林大人辛苦了。”陌生的语气,竟从自己口中出来了。

    “不辛苦。”林清抿紧了唇,只要隋瑛还愿意看他一眼,他什么都能坚持下去。

    “下官,下官带林大人去附近的客栈休整。”

    隋瑛说罢,放下袖子和裤脚,转身朝田坎的另一个方向走。林清便杵着拐杖,走在他身后,尽力跟上他的步伐。

    隋瑛完全不知道自己脑子里在想什么了。

    他应该做出什么反应呢?林清来是为了什么呢?自己已经原谅他了吗?难道,这爱,真的就一丝一毫未曾消减吗?

    又是一阵风吹过,隋瑛打了个寒颤。

    他突然想到,山间路泥泞难走,他的晚儿,腿脚不便,会摔跤。

    他定定地停下脚步,朝后看了一眼。身后人,早已泪流满面。

    他又惶惑地回转身,心想,他哭了,为何自己脸上也是一片湿润?难不成,自己也在哭?

    隋瑛抬手摸了摸脸,不错,自己的确在流泪。他已经很久不流泪了,当他从重伤中醒来,在梦里告别他所爱的那个林清时,他就对自己说,不要再流泪了。

    可现在……现在……

    竟还如此软弱,或者说,如此固执,不肯正视自己么?

    隋瑛自嘲般扬了扬嘴角,又倏尔收敛笑容,他再度转身,看向林清。

    一股强烈的、难以抑制的惊涛骇浪拍打在他心壁上。

    双脚不是自己的,抛却所有想法,所有顾虑,所有悲愤,这具身体只记得自己是隋遇安。他疾步朝林清走了过去。

    隋瑛一把将林清拥入怀中,让他撞在自己的肋骨上。

    当林清快要哭出声来时,他却捧起了他的脸,不由分说地吻在他的唇上,堵住了他所有的哭声。

    可他的眼泪,却和林清的相融。

    他却不要松开,他吻得好似从未拥有,他的征战好似从这一刻再度扬起旗帜。

    言语何其苍白,诉说不了分毫,舌尖纠缠,是一生注定的羁绊。

    第144章 第一百四十三章 回家

    双唇恋恋不舍地分开, 隋瑛的指腹掠过林清湿润的睫毛,鼻梁上的痣,柔软的嘴唇……他深情地将林清映在自己的双眸里, 用指尖去触摸他的轮廓,确认他是真正地站在自己面前。

    “哥哥……”

    林清难过地哽咽,抬起手去摸隋瑛的鬓角, “都有白发了。”

    隋瑛将食指放在嘴唇上,做了个噤声手势,“嘘,别说话,让我好好看看你。”

    他了林清额间的碎发, 又环住他的腰身,问:“怎的这么瘦了?”

    林清痛苦地摇头,若说变化,这才一年多的时光, 隋瑛便沧桑如此之多,他的眼角有了皱纹,青丝也有了白发, 身材虽仍就高大,却是两颊瘦削, 面色泛黄,显示遭受了不少辛苦。

    唯一不变的还是那双眼睛,那么有精神气, 闪闪发光, 好似什么都不能将他打倒。

    “我对,对不起……”林清忍不住垂泪。

    “别说,别说……”隋瑛打断了他, 捧住他的脸,“我只想好好看看你。”

    就像端详宝物,隋瑛笑吟吟地看,到最后,他才真正地相信林清就是在自己面前。

    “真真的是来了。”

    他在林清唇上落了一吻,“傻瓜,这么远,跑来做什么。”

    “来见你。”

    “累不累?”

    “不累。”

    “傻瓜,这条路哥哥都觉得累。”

    隋瑛说完就俯身,抄起林清膝弯,将他横抱在怀,林清勾住他的脖子,目光紧盯他,不肯移动分毫。

    “路难走,哥哥抱你。”

    “回家么?”

    “对,回家。”

    林清在隋瑛怀里噗嗤笑出声来,脸上泛起红晕,“真好,晚儿终于可以回家了。”

    广西的春风从西南而来,携带浓郁的水汽,蒸腾在清澈的艳阳下。两人走在喜悦的风中,走下田垅,走进他们的家——一幢临河而建的吊脚楼。此刻,山羊在坎边吃草,水牛在田里劳作,鸭群在河中戏水,黄狗在街上摇尾……两只鸳鸯依偎在树荫遮蔽下的水潭里,一对佳人踏上静谧而古朴的楼梯。

    林清被放在一张铺有软垫的躺椅上,在楼下扫地的韩枫瞪大了眼睛,显然震惊到极处。

    “韩枫,沏茶。”

    韩枫握着扫帚,死死盯着林清,半晌愣着不动。

    “傻了?”隋瑛看了一眼他。

    少年此时已是青年,他抿紧了唇,目光恨不得在林清身上剜下血肉来,胸腔剧烈起伏,他恨恨扔掉扫把,转身跑走。

    林清黯然,隋瑛无奈一笑。

    “是我把他宠过头了,想着他跟我来这边,苦头吃了不少。”一边说,隋瑛就从一个瓷壶里倒了一碗清水,“先喝这个,晚些时候再给你泡茶。”

    “我哪里需要喝茶。”林清拉了隋瑛的手,“你别走,你歇会。”

    隋瑛揪起衣襟闻了闻,笑道:“晨间就在田里插秧了,一身的汗味,不去洗漱一下,怕沾染了你。”

    “不,哥哥,求你。”林清乞怜道,一分一毫他都不想分开。

    隋瑛坐到他身边,伸手捋他的发,温情道:“哪里需要用求这个字眼呢?”

    “你受了太多苦。”林清握住隋瑛的手。

    隋瑛笑着摇头,说:“初时不大适应,现在我很喜欢这里,有时候只有在这种地方才能真正做些实事。倒是你,这一年多…… ”

    “我很好!”林清抢着说,”我很好,好得很,什么都很好。”

    隋瑛温和地笑了,这时,楼下有下人再喊今日寨子里要烧菜了,听闻抚台来了位客人,是否要杀只鸡煲个鸡汤?

    隋瑛走到吊脚楼边,冲下边喊道:“好,再烧些热水,一会儿要沐浴。”

    “得嘞。”

    “这里的人都随意惯了,没什么文化,也不讲什么礼数,有的官员不习惯,我却是很喜欢。这是一种独属于农民的朴素情感,是根植于这贫瘠的土地和原始的大山而生出的质朴性情。他们很爱笑,尽管这里常年遭到土匪侵扰,饥荒遍地,但他们始终怀揣希望。所谓看天吃饭,在农民们的心中,老天爷总是会大发善心的。”

    是的,老天爷大发善心,所以你来到了这里,你来到了这里,他们的笑容便更加灿烂。林清在心中说,他凝视隋瑛的背影,瘦削却坚固,好似能扛下一整片的天。

    隋瑛回转身刚要说什么,就见他脸色瞬间一变,伸手就朝林清挥去,林清还没来得及看清楚是什么东西,就见隋瑛握住了拳头,再次摊开时,掌心里躺着一只蚊虫。

    这只蚊虫通体亮黑,胸腹有白色斑点,口器长而尖锐,在隋瑛手心里扬了扬翅膀,便再无声息。

    “有毒。”隋瑛说罢,在水瓮里洗净了手。

    “哥哥。”林清从躺椅上起身,拉着他的臂膀,骑上点点瘢痕,他问:“这些都是……?”

    隋瑛拉下衣袖,摇了摇头,“来时未曾注意,这边的蚊虫可不是好玩的。”

    他走到檐廊下,对忙碌的下人说:“晚些时候弄些药草来熏一熏屋子,这天儿热了,蚊虫又出来了。”

    “好嘞抚台。”

    “为何不回衙门里住着?”林清问。

    隋瑛含笑,手指向窗外的一座山头,道:“有些别的原因,但主要是前些天土匪在这里作乱,烧,毁坏了庄稼,我带人赶来,恶战数天,最终将他们赶进了那个山头。我要是走了,怕他们卷土重来。”

    林清颔首,“总不能一直在这里。”

    他心疼隋瑛,这里的条件过于艰苦。

    “的确不能,赶走他们也只是一时的胜利,我要做的是收服,这些土匪本质上也是农民,日子过不下去了,只能造反害人。再加上很多时候被派遣过来的官员大多心有怒气,对他们都是赶尽杀绝,对当地土官也是瞧不起的态度,是以问题根本无从解决,愈演愈烈。”

    隋瑛活动活动了手腕子,继续说:“但凡日子好过,没人愿意铤而走险。”

    “倒是你——要不回衙门去歇着,待我……”

    “不!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林清斩钉截铁地拒绝。

    隋瑛莞尔,“你也知道,这边深山老林的,也没有什么舒适的住处,你…… ”

    “你睡哪里我就睡哪里!”

    说完林清脸色一红,低下了头,自己这话,不就是说晚上要和人家一起睡么?

    可也不知道眼前人是什么意思,说不准他还不愿意和自己共枕一席呢。

    林清讪讪垂首,想起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那些事,更是无地自容。

    却只见隋瑛轻挑眉梢,说:“乐意至极。”

    第145章 第一百四十四章 我坠入你的每一次……

    对于很多事两人都心照不宣地不再提起, 夜色降临于山谷当中时,夜鸮开始幽鸣,猿猴四处啼叫, 水瓮倒映明月,药草熏香便萦绕在整座吊脚楼里。才三四月份,池塘里就开始蛙鸣一片, 为了预防蚊虫,隋瑛提前检查了蚊帐有没有破洞。他自己倒是已经习惯如常,可他也记得初来时得的那场疟疾。

    他们这些外乡人对此毒虫没有防范,就是隋瑛也在那场病例搓磨掉了半条命,换了林清还真不好说。于是他十分仔细, 举着烛火,仔细查看,而一边的浴房里,林清坐在浴桶中, 心里直打鼓。

    即使两人对此并不提及,林清也心知,隋瑛一定是知道了自己和皇帝的那层关系, 即使非他所愿,不忠也是事实。

    更何况, 对于过去的欺瞒,隋瑛绝口不提。这是逃避的表现,他的心依旧在隐隐作痛, 只不过是爱与思念占了上风。

    “晚儿。”见林清半晌未从浴桶里出来, 隋瑛在屏风后问:“要帮忙吗?”

    过去那么自在的一件事,如今却生疏了这么多,林清连忙回道:“不, 不需要。”

    他撑起身子,从浴桶里站起身,擦干身体后披上一件隋瑛的素色轻衫。不知为何,静谧的夜里突然有了尴尬气氛,林清的笑容有些勉强。

    他不知道在这个重逢的夜里他们之间会发生什么,隋瑛看似平静,林清却知道有一只名为欺骗的黄蜂在他心间萦绕,时不时用尾针刺一刺他柔软的心。他不拒绝痛苦,他在默默承受。

    林清不忍心怀揣欺骗与他重归于好,一路上他就想了很多,他立誓不要再对他说谎。

    于是当他从屏风后走出,湿漉漉地站在隋瑛面前时,他躲进了屏风投下的阴影里,掀开自己的衣衫,他赤裸地站在隋瑛面前。

    隋瑛神色一滞,惊讶地看他。

    “你这是…… ”

    “你都明白,你许是什么都知道。”林清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他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夜里山风微凉,他的皮肤起了一层密密实实的鸡皮疙瘩。

    “我不想对你有所隐瞒,因为这具身体……曾,曾被他人占有过,但这里——”林清捂住了自己的胸口,“从来都只有一个人。”

    蛙鸣在这一瞬都好似止息,林清听不见任何声音,咚咚咚,他的心跳好似在说,你面临彻底失去他的风险。

    你将永远得不到他的原谅。

    隋瑛在他面前出神许久,昏黄的烛火照亮他的脸,却照不见情绪。而在阴影中小心翼翼隐藏自己的林清,却被颤抖的身躯暴露了恐惧。

    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熟悉的气息逼近,由面颊向下,划过胸腹。林清抖动如筛,如果隋瑛现在叫他走,他会弃掉自己所有的自尊,跪在他脚下祈求原谅。

    可是——那轻衫再度披上了他的双肩。

    “何必说这种话。”隋瑛的声音轻轻的,温柔却坚定,“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林清睁开眼睛,下巴颤动,再也忍耐不住,扑进隋瑛怀里。

    “你什么都不说,你痛苦得要命,我伤害你了太多……遇安,我求求你,你恨我吧,你恨我吧……”

    他嚎啕大哭,他祈求恨,无非是祈求爱,恨是出于爱,他渴望隋瑛的情绪释放,让他感受到自己是真正获得了原谅。

    可隋瑛只是抚摸他突出的脊骨,在他耳边温存的叹息。

    “我也想,该怎么恨你…… 可是,我无法做到…… ”

    “那你,你还爱我吗?”林清眼里满是渴求,他急切地去抓隋瑛的手。

    “多想说不爱你,可我也做不到。”

    “你爱我,对不对?你爱我…… ”林清拉了隋瑛的手,摁在自己心口,“你听一听,你听一听,他是为你跳动的,这一年多他许久不动,我以为他死了,我也快死了,哥哥,你原谅我好不好,我错了,我大错特错…… ”

    “哪有什么是非多错,都是选择而已。”隋瑛红了眼眶,说:“我哪里不知道你呢?是我自己,怀揣不切实际的幻想,我以为我是因为爱情一退再退,后来我才明白,是我本身能力就不足够。我要是做到了对你的承诺,你又怎么会走上这样一条道路,我又怎么会,把你,把你留给别人…… ”

    这一句话隋瑛说得相当之艰难,没错,在他见到沅儿的那一刻,他什么都明白了。在林清造反的加持下,他的选择是那么义无反顾。明知道自己的离开会使林清落入他人怀抱,可他当时几乎是愤懑而决绝地施展了对林清亦是对自己的报复。

    这一年多来,每一日对他来说都是度日如年。他如此投入公务和战斗之中,毫不吝惜生命,何尝不是一种逃避。

    起初的时日,他甚至不敢抬头望月。

    没错,他对自己说,林安晚欺骗了你,他如此伤害你,显是心里无你,那你为何又如此在意他最终的归处?他人能给他更好的。

    你就守着你这片山,你这贫瘠而动乱的土地,学会怎么去忘记。

    忘记,忘记……

    可是,什么都能做到最好的隋瑛,却做不到忘记。

    当他身患疟疾发着高烧时,他嘴里不住唤着晚儿的名姓。当他从山崖跌落,摔断了骨头陷入昏迷时,他在梦里为晚儿披上冬衣,当他和农民们劳作在田间躬身插秧时,再重复的动作中,他迫使自己忘记过去。

    可当他再度抬头,这个人,居然不远万里,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

    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他知道,许是林清见着他所写的那些信了,可隋瑛心里也很明白,自己所写的那些信,是到不了他的手中的。

    隋瑛只觉得,是那么不真实。

    可现下,林清在自己怀中哭得那样伤心,过去他就常说,林清是来还泪的,如今他的泪水,再次沾染了自己衣襟。

    多真实啊,他的哭声,隋瑛心疼,却在这哭声中,一次一次地确认,这不是梦。

    他抱起了林清,掀开蚊帐,翻身将他压到了身下。

    有什么好抱歉的?他好想对林清说,你也曾提及,在诏狱中你便舍弃了这具身躯,你依靠你的心灵而活。你的心中只写了我的名字,我为何又会在意那俗世枷锁。

    你就像多年前挽留月儿的那个孩子,一直都是。

    可是,言语是苍白的,言语不该出现在这个时候。这里只能存在亲吻、存在爱意的轻抚。

    十指紧扣,让吻在灼热的气息里游移,让我再度拾取你的每一声回应,让距离交叠倒错在尘世里。

    起先,林清在隋瑛身下迎接,他多喜欢这样,他多熟悉这般,可后来,他并不满足,他以上位的姿势宣告自己的决绝,每一次的喘息好似都在说,我将自己全然投向你,我坠入你的每一次,都是对你的抱歉,亦是对你的承诺。

    他将手逡巡在隋瑛胸口,他在找寻自己的灵魂。你的心是一颗巨大的蜂巢,我分崩离析,亦可在你这里归一。

    原始而潮湿的夜,翕动的蚊帐,起伏的身影。从皇权中心到这蛮荒的权力边界,他到哪里,他便追到哪里。

    只求这夜慢点过,慢点过……

    真真是舍不得闭眼,直直纠缠到了紫金色的、浓雾弥漫的黎明。

    隋瑛在困倦却死死揪住他的衣襟的林清额头上吻了吻,为他倒下枕头,“睡一会儿罢,哥哥去军营。”

    “何时回来?”

    “在你醒之前一定会回来。”

    “你不休息?”

    “我不累,我精神很好。”

    “你还没说你爱我,不说,不让你走。”

    隋瑛扬了扬嘴角,对林清这黏糊糊的态度很受用,他回头看,林清衣衫不整,黑发散乱,就像一只困倦的炸毛猫儿。

    “等你休息好,脑子清醒时我就说,此刻我说了,你大觉一睡,回头就忘了。”

    “你坏。”

    “这还不算坏。”

    隋瑛伸手捏了捏林清的脸,林清不满地嘟囔了一声,狎着眼恋恋不舍地望他。

    隋瑛笑了,又在林清脸上亲了一阵,便起身穿戴整齐骑马去了军营。林清的到来对他来说是很大的鼓励,过去为了逃避而故意的忙碌,如今却是欣欣然地向往。

    “要踏踏实实地把事情做好,要踏踏实实……”

    下人们目送隋瑛远去,都你一言我一语,这隋抚台过去也是个笑容满面的亲切人儿,却不知为何总是暗含忧伤,何曾如今日一般,神采飞扬,如沐春风,好似天大的喜事落到了头上。

    “许是昨日来的那客人……”

    “哟,可不能乱说,都是官人……”

    “咱都看见了,亲嘴儿来着……”

    “哎哟,羞死人,羞死人咯! ”

    “今儿估计得烧一只鹅!”

    “…… ”

    下人们你一眼我一句,可林清什么都听不见了。他躺在隋瑛的床上,比任何时候都要安详快速地进入睡眠。他睡得可香,可安心,因为他知道自己再度睁眼时,隋瑛便会在他的面前。他会向他伸出两只瘦泠泠的胳膊,叫他抱自己起来。

    他要在他怀里撒娇,要脱去帝师的伪装,要把一切随风飘回顺天城,把自己身上的无悔和血债都在一条清澈的河流里洗净。

    他要清醒地起身,与隋瑛面对面,听他说“我爱你。”

    这三个字,他要一辈子记于心里,刻在血肉中,带进坟墓里。

    第146章 第一百四十五章 吃你好不好?

    郦椿从马车上跳下, 顺着田坎气呼呼地跑来,却在看到吊脚楼门口的隋瑛后停下了脚步。他讪讪地低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当初那个决然抛弃他的人。

    是的, 在少年眼中,隋瑛和林清犹若夫妻,自己既然是被林清收养, 自然都是一家人。当初隋瑛那样离开他们二人,林清又病了那么多场,几乎欲死,如今面面相对,少年一时半会不知道该说什么。

    见这孩子扭捏起来, 隋瑛笑了笑,上前去在他头上摸了摸。

    “才一年多,长这么高了。”

    “嗯。”郦椿含糊不清地答应了一声,闪躲着目光, 问:“林叔呢?”

    “还没醒,这一路上把他累坏了。”

    “何止是累坏了,他这一年……他…… ”郦椿收了声。

    “他怎么了?”隋瑛追问。

    郦椿抿了抿嘴, 心想就算林清到时候责骂自己自己也要说,于是他忿忿道:“他病得很重, 好几个月都不能下床,后来又一直吐血,又犯疯病, 堪堪好些了就来了这边, 我真担心,我真……”

    隋瑛的脸色明显有异,这时, 他看到崔大夫背着药箱走了过来。

    “见过隋大人,在下代岑大人问隋大人安。”

    “免礼。”隋瑛连忙问:“许久不见,崔大夫,长青兄还好么?”

    “还好,都还挺好。”

    “这一路上多亏了你照料见善,他……”隋瑛艰难地出声,问:“他病情如何?”

    “这一路上倒是精神很好,但脉象微弱,夜里时常盗汗、咳嗽。”

    “没吐血?”

    “这些时日没有。”

    这时郦椿在一边发话了,他大声喊道:“我可没说谎,你问锦衣卫!他们什么都知道,林叔之前,他,他……”

    “哎哟小祖宗你可别说了,你是要你隋叔的命。”崔大夫一把薅过郦椿,捂住了他的嘴。

    “锦衣卫的人也来了?”隋瑛震惊。

    “说是不能与您见面,都在府衙候着。”

    隋瑛淡道:“也是,最好不要见面。”

    他并不畏惧锦衣卫的报复,只是他不想让林清为难。他不可能给倪允斟的手下好脸色看,可他们毕竟护送了林清这一路。

    他思量片刻,再度看向崔大夫,诚恳道:“这里条件艰苦,实在不是养病的地方,日后还请崔大夫多多费心,见善身子弱,不能再出什么意外。”

    崔大夫愁了一眼隋瑛,叹息一声:“真真是有您这样好的人,哎!”

    隋瑛苦涩一笑,“哪里好,扔下他,让他病成那样。”

    郦椿挣脱出来,在一边低声嘟囔着什么,崔大夫却宽慰道:“隋大人已经尽力了,尽力了。林大人他……他这是心病,心情好了,自然什么都好了。有些事情,解铃还须系铃人呀,到了您这边,一切都不是问题了,都不是了。”

    “但愿。”

    “可不是?这一路上精神这么好,还时常记挂着您,宫里拍的随行太医都拒绝了,唯独要我来,就是因为关心您呐。”

    话语刚落,就见消失了一夜的韩枫不知道打哪里回来了,隋瑛正预备问他去了哪里,怎么不打声招呼就消失了一夜,韩枫却瞟了郦椿一眼,又气鼓鼓地躲到了吊脚楼后的炉灶房里。

    “我生火去!”

    “他怎么了?”郦椿懵懂地问。

    “你自己去问他。”隋瑛说。

    郦椿反应过来,说:“你们认为是林叔的错!可是,你们不知道,这些时日,他,他……”

    少年泪珠子直掉,隋瑛看了心底难过,拍了拍他肩,“没有怪罪他,没有什么是非对错,这是我跟他之间的事,如今他来了,再重的病我也给他养好。你别怪我当初狠心扔下你们,就是我,也需要时间去面对。”

    郦椿泪眼汪汪地看向隋瑛,忽然冲上去抱住他的腰,哭喊道:“你再也不能扔下他,不能扔下我,你一走,把他的命都给带走了!他夜夜都流泪,他快死了,我不允许你再扔下他,你要是不爱他,我就……我就!”

    郦椿松开隋瑛,恶狠狠地说:“我就再也不让你见他!”

    “够狠。”隋瑛说,“那我可得小心了。”

    “你最好是!”

    郦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跑了,他去见韩枫了,他心想自己高低得跟韩枫说明白,他的林叔没有错,即使有错,他也道歉了,不许你给他脸色看!

    “这孩子,被林大人娇惯了,以后成什么气候。”崔大人痛心疾首。

    “我觉得这样很好,孩子的肩膀如此稚嫩,实在不必承担太多,我的晚儿就是承担了太多。”

    隋瑛喊来几名下人招呼崔大夫,自己就转身上了楼,他来到林清熟睡的床前,掀开蚊帐仔细地端详他。

    “傻瓜。”他含泪轻抚林清的脸,“都是哥哥不好。”

    好似被叨扰,林清在梦中蹙眉,发出一声轻轻的嘤咛,隋瑛宠溺地笑了,他情愿他可以一直安详而平静地睡下去。

    “只是,再睡下去了就要饿肚子。”他捏了捏林清的胳膊,林清不耐地翻身,隋瑛笑了笑,便一手托着林清的背,一手整个儿地将他拦腰楼了起来。

    林清在隋瑛怀里仰起脖子,柔若无骨,长发散落,如瀑般地散开,他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入眼便是朦胧的蚊帐,古朴的房梁,林清思绪有片刻恍惚,然而腰间炽热而有力的臂膀给予了他无限的安心。他缓缓地直起脖子,看到近在咫尺的隋瑛。

    林清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说:“你回来了。”

    “我爱你。”

    林清惺忪的眼睛遽然睁大。

    于是隋瑛再说了一遍:“我爱你。”

    一字一句,敲打在林清的心上,他愣了好一阵,伸出胳膊,搂在隋瑛的脖颈上,眼底也亮闪闪的一片,“再说一遍,多说几遍。”

    “才不多说,因为以后要日日说。”

    “当真?”

    “何时骗过你。”

    林清兴奋地从床上跃起,扑进隋瑛怀里。他看起来很活泼,没有丝毫病痛的模样。可隋瑛在握着他腕子时就已感知到他微弱的脉象。

    “该用晚膳了。”

    “这么晚了?”林清茫然,在隋瑛怀里眨着眼睛问,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年。

    “是啊,你睡了一整天。”

    “怎么回事,这么好的日子我尽拿来睡觉了,真不像话。”

    “春困秋乏嘛。”

    “哥哥今天为我做什么吃?”

    “好吃的都给你。”

    林清咬了咬唇,眼眸流转,狡黠笑道:“吃你好不好?”

    隋瑛轻挑眉梢:“可别夸下海口,谁被谁吃还不一定。”

    “哈哈,我真乐意!”林清在隋瑛唇上厮磨着,与过去一年判若两人,他也不想梳头,就想自自在在地在隋瑛身边,于是当他再度出现在郦椿面前时,少年险些被惊掉了下巴。

    他还从未见过林清这样“不修边幅”的模样。

    长发也不束,常服也不穿,就套上隋瑛的素色长布衫,脚踩一双葛布布鞋,身上无任何装饰,只是一袭素而仙的天青色,乍一看像个秀气的小道士。只是这眉眼间又含着脉脉纯情,举手投足间又带上几分嗔意,倒又像哪家的俏媳妇儿。

    “这,这……”

    “什么?”林清剜了一眼郦椿,“傻了?”

    “你怎么不穿官服?”

    “来这儿又不是做官的。”

    “哦。”郦椿坏笑地挤了挤眼,“你是过来嫁人的。”

    “小鬼!越来越没大没小了,看我不打你。”林清举起拐杖,佯装要打,脸却红了一片。

    “哇,你有力气了!有力气就要打人!”郦椿开心地哇哇大叫,一溜烟儿地跑出去了。

    “韩枫哥哥说带我去河里摸鱼,我晚些时候再回来!”

    “别呛着水。”林清连忙叮嘱,可郦椿已经在紫金交错的晚霞中跑远了。隋瑛见他不放心,就说:“韩枫水性极好,你大可放心。”

    “我没什么不放心的,我现在什么都不要想。我只想你。”

    “我不就在你面前吗?”

    “在我面前也想。”

    隋瑛挽起林清的手,“跟哥哥用晚膳去,今儿个他们烧了一只鸭,我非得要看你吃下一整个鸭腿才罢休。”

    “我会吃很多,我的胃口好得很!”

    林清依偎在隋瑛身边,就像挂在他身上,他们之间的距离从未如此之近,过往的烟云重重在千里迢迢之后悉数散尽,这里只剩下两个赤诚的人、坦然相对的人。

    隋瑛为林清夹起一个鸭腿,放进他面前的碗里。

    林清吃得很香,鲜香的肉味蔓延在他嘴里。隋瑛含笑看着,却想起午后崔大夫的那些话。

    “一个人啊,身子是经不起这么搓磨的,你走后的这一年多,把他的魂儿也带走了。”

    心底涌上一阵又一阵的难过,隋瑛抬手,撩起林清的黑发别在了他的耳后。

    “多陪哥哥一段时间,好吗?”

    “好,这一回我预备在广西待上个三月半年的。”

    隋瑛笑了,他想说的不是此刻,而是更为长远的长远。

    他用帕子擦着林清嘴角的油渍,笑而不语。林清却反握住了他的手,坚定道:“然后,我要带回你去,回到你原本该回到的地方,原本属于你的位置。”

    第147章 第一百四十六章 恨你,爱你,亦愧对你……

    隋瑛的手一滞。

    他垂下眼睫, “我在这边很好。”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林清不动声色,继续小口吃隋瑛为他撕好的鸭腿肉,“对你来说哪里都好, 就是我身边不好。”

    “何曾……”

    见隋瑛红了脸,林清得逞般地一笑,这个话题便过去了, 林清知道有些事急不得,也没有道可讲,凡事都有个水到渠成。

    只是听闻到宋知止的死讯后,隋瑛还是神色黯然。

    “ 陨霜是个不轻易表露感情的人,这些年他孤身一人, 只有这个学生走近了他。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打开了心扉…… 还有奚越,该多伤心,奚今……”

    提起奚今, 隋瑛哽咽。

    “我这个做大哥的,对不住他们。”

    林清闻言垂首,不禁抓紧了衣襟。

    却在一阵沉默后, 隋瑛轻笑一声,“只是, 在这个时期纳今儿为皇后,是个正确的决定。陛下…… 陛下登基伊始,国本不安, 东羌已经抓住了机会南下, 要不是北狄那伙人被吴宪中打怕了,怕也是要趁虚而入。这个时候,内部可不再起动乱。今儿入住皇宫, 至少让东州无法撼动。”

    只是说这话时隋瑛没有看林清,隋瑛何等聪明,他何尝不知萧慎迎娶交集不多的奚今是何人在后提议。只是在爱情当中他向来习惯退步,他思想,尽可能地去解林清的所作所为是出于什么目的。

    很多时候,只要愿意去解,没什么是不能解。

    此时他们走在一片竹林边缘。夜阑星稀,薄雾笼罩山峦。夜色将彼此的神色融化在牛乳般的雾气里,朦朦胧胧的一片。他们手牵手,走得很慢。很多时候他们聊一聊那些逝去的人,那些思念的人,但更多时候,对于有些人他们不再提及,沉默与他们一同融化。

    可林清却在抬头的一刻想起了张邈。

    不知为何,望着隋瑛的背影,他突然想起了张邈。

    那个他恨了一辈子,却在最后无限伤怀的男人。

    林可言给了萧穆一个天下,他将这天下交托萧穆与张邈,可他们二人都辜负了他。

    那么自己呢?

    他林安晚给了萧慎一个天下,在他心中,扛起这个天下的该是隋瑛。

    原来,自己走了这么久,不过就走的林可言的一条老路。可林可言赌错了,可自己会错吗?

    这时,远处的山林间传来一阵阵力量雄浑的呐喊声,林清脚步一滞,闻声望去。

    “是在练兵,预备过几天进山了。”隋瑛搂住了他的肩。

    “进山?”

    “匪徒猖獗,我预备带兵进山,当然,如果能劝降就更好。”

    “他们会降吗?”

    “总得试一试,这片土地贫瘠荒芜,实在不该继续流淌鲜血。”

    “我和你一起去。”

    “好。”

    隋瑛握着林清的手,继续向前走。走过竹林,便是一片随风摇晃的柳林。这些柔嫩翠绿的枝条拂过他们的肩膀,偶尔留下一两片绿叶。不久后,他们步上一道羊肠小道,小迳蜿蜒,通往一条清澈小溪,隋瑛在前,林清在后,他们走在春夜泛着青草、土壤香气的密林间。从林间出来时,雾气也随之消散。皎洁的月光落在小溪之上,反射的凛凛光芒照亮了两人的面庞。

    溪涧之畔,零星散布着妇人们的浣衣石,长而平滑若舌头一般伸进溪水里。远处,走过一小片碎石滩涂,便见一方半丈见宽的方石横亘在溪水之间,突兀地将溪流分为两半。隋瑛见状,笑了笑,便蹲下身环抱起林清,涉水而去。

    “冷不冷?”隋瑛问。

    林清摇头,“你呢?”

    “春夜的水是热乎的。”

    “不信。”林清笑。

    隋瑛走到石头边,将林清放了上去,“摸一摸。”

    林清深处手去触碰溪水,冰得他一颤。隋瑛见了开怀大笑,笑声回荡在山谷中。他将双腿从齐膝深的溪涧里抽上来,坐到林清身后,自后将他抱进怀里。

    用完晚膳后隋瑛就说要出门散步,怕林清吃了太多油荤不消化,走着走着便说要带林清去个好地方。于是两人穿过竹林,走过滩涂,还淌了一阵水,终于稳稳当当坐在这溪间的方石上。

    “我经常来这里,若是天气再热些,这里有成群的萤火虫,亮晶晶的一片,很好看。”隋瑛搂住林清,温存地呼吸着。林清感受背后的那片炽热,总觉得一切都那么不真实。

    “为什么喜欢来这里呢?”林清浅浅地问。

    “我常夜半时分来这里,独坐在这方石上,两旁流水潺潺,湍流不息。我时常注视这水,恍惚间总有一种倒流之感。仿佛我再往回走,时间也不停回溯,每当到了那时,我会幻想你仍旧在我身边。”

    林清抓住了隋瑛的手背,“我在你身边。”

    隋瑛垂首在林清唇上吻了吻,轻声说:“我要的更久远,远到你站在那棵树下,我会拉住你的手,跟你说,别走了,我们都不去京城。我广陵隋氏还有些名气,我把生意做起来,在广陵给你置办一个园子,我们就哪里都不去,就在我们相遇也是分别、更是重逢的地方。我养着你,一辈子,你我厮守终生。”

    隋瑛今夜好像话特别多,他说啊说,溪水在两人身旁流淌,他们好似真的回去了。

    “也好过你我在京城中佯装不识的那些年,也好过你在仇恨中遭受如此之多的折磨,到最后,我没能做好答应你的事,让你走上了这样一条道路。而我,亦是没有保护好你,让你……让你落到他人之怀……”

    隋瑛把林清抱得很紧,脸颊贴着他的额头,林清见到隋瑛的喉结上下滑动着,极力忍耐着什么。

    “他们说你病得很重,是吗?”

    “没有的事。”

    “我诊了你的脉,我知道。”

    “你何必要在这里说这些伤感的话呢?”林清抬头,伸手抚住隋瑛的脸,“他们也告诉我,你曾从山崖上跌下,告诉我,你那个时候害怕吗?你在想什么?”

    “害怕,当然害怕,我不怕死,可我怕再也见不到你。即使那时,我已经下定决心不再也见你了。”

    “为什么?”

    “恨你,爱你,亦愧对你。”

    “恨与爱都好,愧对为何?若说有愧,是我对不起太多。我过于疏忽,扶持了一个我们都不能忤逆的人。”

    隋瑛悲哀地摇头,“只是这是必然的结局,他该是坐上那个位置的人,只是……只是你我的路,在哪里……”

    林清哑然,隋瑛还从未在他面前表露出如此脆弱的一面,他连忙跪起身,捧起隋瑛的脸,认真说:“哥哥,你信我好不好?若我和你无路,与他更是没有任何可能。”

    “我不是担忧这个。”

    “那是什么?”

    隋瑛眼中露出彻底的绝望,这绝望来自于愧疚,他痛苦地搂住林清的腰,低声道:“我曾在家国和爱情当中做出过选择,若是未来还有抉择时刻……我,我不会改变……那你,该有多么,多么伤心……”

    林清哆嗦了一下嘴唇,他亦悲哀却解地笑了。他拨弄了几下隋瑛的头发,轻声细语道:“我会伤心,可我也喜欢,因为我喜欢的就是这样的你,爱的就是你这份风骨,你若为了个人私情置天下于不顾,我倒是不认识你了。”

    “晚儿…… ”隋瑛抬头,见林清温柔地靠近,在他的泪眼上落上一吻。

    “那么哥哥,记住你今晚说的话。“

    “嗯?”

    “你的抉择。”

    “……”

    林清柔柔地再度微笑,合身躺进隋瑛怀里。春夜的甜香弥散在清冷的空气中,每一道波纹都荡漾在他们的眼眸里。冷得发蓝的月光暧昧而岑寂地将山峦笼罩,柳林溪涧中的方石上,他们静止,亦是回溯。

    一呼一吸之间,林清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束水草,被春潮冲刷而过,柔软而又服服帖帖。

    他哪里都不去,他就在这里。

    第148章 第一百四十七章 只要一想到你在等我,……

    校场在山谷间的一块空地上, 数百顶帐篷驻扎在苍翠的绿色当中,不时有巡逻的士兵队伍从幽静的山林中走过,小心翼翼地检视周围情况。隋瑛骑马走过一道关卡, 刚从马背上跃下,副帅张成泽就迎了上来。

    “这些人的心都野了,胆子肥得很, 前几天还抓了几个去山上逮野猪开小灶的!”张成泽跟在隋瑛身后说,丝毫没注意到隋瑛并未朝主帅营走,而是转身朝后面的一辆马车去了。

    张成泽就见马车帘子掀开,露出一张清冷的脸,隋瑛向其伸出手, 轻轻巧巧就将人抱了下来。

    “这……”张成泽这位在广西鞠躬尽瘁数年的中层将领多年前在京内与时任兵部侍郎的林清有过一面之缘,后萧慎上位之时举国沸沸扬扬,林清这样陡然出现在他面前,他竟一时之间呆在原地。

    林清站稳后, 朝张成泽颔首:“张将军。”

    张成泽愣了半天,有难以置信地看向隋瑛,隋瑛点了点头, 说:“林大人过来视察。”

    张成泽脑子还算是转得快的,心想在朝为官, 谁不知道你二人之间的爱恨情仇,但他好歹跟奸诈狡猾的土匪斡旋数年,为人机敏, 连忙露出谄笑, 对林清拱手鞠躬。

    “林大人大驾光临,实乃此地之荣幸,有林大人的助益, 我等剿匪任务一定事半功倍……”

    “打住,你这些客套话一说,不是让本官骑虎难下么?”隋瑛笑了笑。

    “哪里哪里,末将哪里敢……”张成泽一边看隋瑛,一边瞅林清。他发现林清笑如春风,而隋瑛虽是浅笑,却心情极好。朝中不是传言这两人反目成仇了么?

    张成泽脑子还在绕弯儿,就见隋瑛遥望了一眼军队,说:“这些兵在山中作战数月,实乃辛苦,何必对他们管教如此之多,明日就要去翻山越岭作战了,能放松些就放松些。”

    “可是军纪!军纪!”张成泽还要说什么,就见隋瑛搀扶着林清朝主帅营走去。说是主帅营,不过就是个大一点的帐篷,周围树木丛生,投下一片阴凉。不远处的校场下,士兵们各自休憩,为明日的出征做准备。

    “在这深山老林中可跟朔西、东州不一样。”隋瑛拿了块帕子擦了擦林清额间的汗,“天热了,我一会儿支蚊帐。”

    “就一夜,明日就得出征,不用麻烦。”

    “那可不行,我要是被毒虫给咬了,明日谁带兵?”隋瑛笑着擦了擦汗,话还没说完,就见张成泽又掀开帐幕钻了进来。

    林清连忙放下了抓住隋瑛袖子的手。

    “抚台,有些事得找你商量。”

    “但说无妨。”

    “那姓孙的洗劫村落时,把那染坊的几名女子给掳掠了去,前些天在林子中找到了一具女子的尸体,死相极其惨烈。当地有些土官乡绅闻言就说,若不是我们把那姓孙的逼极了,他们断然不会做这等恶事,所以……”

    “所以问题在于,剿匪要做,根除这些与土匪纠缠不清的土官乡绅更是重中之重。”隋瑛打断张成泽,平静地道:“广西这边的土匪不断,很多时候是这里的有些人不想断。打着剿匪的名头,这些人能从中捞多少油水。这些人和土匪之间的利益往来,赚得盆满钵满,戕害的只有百姓。若我记得没错,当日我出兵去柳林谷前,就已经通知染坊停止劳作,遣散染匠回家,为何还有几名女子留在那里叫人给掳掠了?”

    隋瑛冷笑,“这是在给我放冷箭呢。也罢,我隋在山可跟之前的官员不一样,我是真把他们这些土官乡绅当一回事了,若他们还要在我这里摆门道,等我解决了这孙崖,我会打起十足的精神,回头一心一意对付他们!”

    张成泽凝眉,说:“既然抚台有如此决断,末将自然两肋插刀,义无反顾!”

    说罢,张成泽行礼出了帐篷。林清在一旁听了几分,就明了这广西剿匪为何数十年没能有所进展的原因。

    来到广西的官员或多或少都带着些不甘和高傲,看不起当地的土官,也不屑于与土官为伍,更不愿在这穷乡僻壤里下定决心打持久战。久而久之一些土官乡绅自然与土匪勾结,土匪利用官员劫掠百姓,官员利用土匪捞取油水。每一个来到此地的官员都是孤身作战,看似帮扶的土官实则为土匪通风报信,是以官员们信心持续被打击,更生出迫切离开之想法,一有机会就溜之大吉,于是原本简单的问题越拖越复杂。

    而如今,趁着权力更迭,形势混乱,这边的土匪和官员更是肆无忌惮,若不是隋瑛来到了这边强势镇压,官匪勾结之下,军匪不分,大有造反之势。广西一直是先帝挂在嘴边的一块心病,林清想,也许是知道广西形势危急,不似边疆有重兵坐镇抵抗外敌,广西更容易生出内部叛乱,所以先帝在最后一刻让隋瑛来到了广西。

    救隋瑛,也是救宁朝。

    在生死之际,他竟英明了一回。

    林清冷笑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

    只是他的隋遇安,林清抬头看向隋瑛的背影,如此有决断,如此有信心,这一回,他一定要再度站在他身边。

    ——

    孙崖只是镇安府这山里的一个山头,寨子已被隋瑛攻破,在他身后,还有坐镇整个广西的土匪头子郑辞。郑辞是读书人出身,做过几年的知县,后因一桩冤案蒙冤入狱,凭借自己才能逃狱后混进了土匪窝子里,十几年后摇身一变成为了广西的土匪头子,手底下数十个山头都听凭调令。更为可怖的是,这郑辞做过几年官,知晓怎么练兵,这些原本杂乱的土匪在他手底下俨然被成了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且其勾结官宦乡绅,整个广西都有他的地盘。

    隋瑛初来广西时,似是知晓隋瑛为人,郑辞通过不少办法给其使过绊子。这也是隋瑛不愿意住巡抚衙门和府衙的原因,十几年的深耕,府内多有郑辞眼线。隋瑛宁愿苦一点,也不愿意自己刚定下的战略转头就在郑辞那里透露了个干净。前几个月刚花了大力气把镇安府府衙的下人们清了一遍,但隋瑛也不敢保证自己的手段有用,索性就在山里盘了个吊脚楼,独居到军队附近。

    打仗是一回事,招安才是长久之计。为此隋瑛已在广西设置严刑峻法以威慑匪徒和潜在支持者,向来温和行事的他为了遏制土匪人数也不得以采取高压手段,其中包括公开处决和株连政策,对百姓则是重赏举报,对提供匪徒线索或者协助剿匪的百姓给予丰厚的奖励。如此行动之下,郑辞一伙人的队伍半年来只减不增,接下来便是将其逼入绝境,再进行商谈。

    只是这些政策对遏制平民百姓和底层官员有用,郑辞的手段在广西已然通天,孙崖这一回掳掠去的几名女子,很显然是拿来做由头引起百姓对隋瑛不满的。隋瑛心里很明白,对这些女子的援救不能再耽搁,尤其是其中一名还怀有身孕,听闻其婆家三天两头去府衙门口闹,隋瑛倒是不怕他们闹,就怕一尸两命,他自己心里也过不去。

    所以即使林清来了,他的作战计划也不能更改。

    翌日清早,隋瑛便和副将携数千名官兵深入丛林,翻过几个山头,攻入几个山寨。林清在战线后方,亲眼看到了官兵们如何训练有素地采取包抄战术逐步削弱土匪势力以攻入山寨。这些土匪血性极盛,杀性极强。好在隋瑛一早就有准备,要把几个需要攻下的寨子的几个重要人物的家眷带到前线,许多当家的一看到家人在官兵手中,便落刀受降。

    但要就此胜利也决不可能,但只要军心不稳,攻破山寨便是迟早的事。基本上三天一小寨,十天一大寨,隋瑛的队伍浩浩荡荡,以一省最高官员打头阵,带领数千军兵,从未有过的决心,深入崇山峻岭,直向郑辞老巢逼近。

    夜里休整时,林清便拿了纱布轻轻给隋瑛处身上那些被藤蔓割出的细碎伤口。隋瑛总说没关系,可林清看了心疼。他除了能为隋瑛出一些军事、战术上的建议外,他的这幅身子起不了任何作用。可每当夜里隋瑛在沙盘前研究路线时,林清总在他身边安静地持着烛火,一持就是好几个时辰。

    隋瑛想让他自己先去休息,可林清说什么都不去。他觉得这样很好,山林间褪去了杀伐的血腥气,留下了静谧给生灵们。他们就在这样一片祥和当中,朝着胜利前进。此刻,只是站在彼此身边,他们都觉得幸福。

    “何必说自己不能帮我?”简陋的床铺上,隋瑛轻抚住林清的面颊,说:“我今日在队伍的最前方,一支利剑朝我射来,我是想着夜里还要回到你身边,才堪堪避开那根箭。”

    林清听得揪心,“以后不许在最前面。”

    “我不打头阵,叫那些士兵们怎么想。这是头一回,他们抛妻弃子,下定了决心要给广西一个太平,我若畏首畏尾,别说对不起他们,更对不起身后对我们寄予厚望的百姓们。”

    “我知道,我知道,我只是害怕你受伤。”林清难过地握住了隋瑛的手。

    “怎么会受伤呢?只要一想到你在等我,我就战无不胜。”

    隋瑛凑近亲吻林清的额头,将他抱进怀里,发出深深地幸福的喟叹。他的存在就是对自己的帮助,可是他并不知道。

    第149章 第一百四十八章 夫妻搭配,干活不累……

    围剿完一个寨子后, 士兵们靠着树干扎营,处伤势。好在随行的军医是隋瑛在当地招募的一群土大夫,知晓如何应对野林子。譬如烧伤, 譬如中毒。这一回孙崖在撤退时烧了大量的草药,那烟雾随风而来,叫士兵们上吐下泻。不是几名土大夫连忙熬了汤药给士兵们灌下, 那几天怕是要被土匪反攻。

    林清在后方也参与照料士兵,他本身也懂药,时不时带着几名打杂的在后山上寻找草药。他发现广西此地虽穷困,珍稀药材却十分常见。不消花很多气力就能找到重楼、金线莲等名贵药草。特别是田七和莪蒿,前者用于活血化淤、止血新生, 后者则消肿止痛、解毒杀虫。是军队必不可少的药材。

    于是他叫了几名少年人,跟他早出晚归,每日都收获颇丰。久而久之,林清也发现自己的腿脚更加灵便, 不似以前那般僵硬无力。是以隋瑛叫他别这么忙活的时候,他却说自己的筋骨就得锻炼锻炼,如今不知比先前好了多少。

    隋瑛也就任他了, 他知道林清闲不住。

    这一前一后的,副将张成泽算是看明白了, 这叫做夫妻搭配,干活不累。

    军队一路所向披靡,直到来到一个名为落雁山的半山当中, 隋瑛这才犯了难。孙崖一路撤退, 这次躲进了落雁山的山寨,此山寨犹如坚不可摧的堡垒,屹立于悬崖边, 俯视整个山谷。隋瑛将带领军队由下而上攻夺山寨,难度又如登天。唯一的办法就是绕到此山后,从后方进行攻击。

    然而土匪又怎么想不到,在后山各处都是陷阱,也设有重兵把守,前后都难。

    而此时这时距离出兵已经将近一月,军队虽然连战连胜,但消耗极大,许多士兵已经疲累到了极处。

    林清见状,便向隋瑛提议采取包围战术,暂时不开打,而是将山寨围堵在悬崖之上,消耗其粮食和物资,再派遣先遣队伍去林中拆除陷阱,最重要的是,士兵需要休息。

    隋瑛当然想一鼓作气拿下这个山寨,但转身看到密林间的士兵们,个个身上带伤,神色委顿,也知道自己这些时日用兵的确激进了。虽然士兵们对作战毫无怨言,但为了长久之计,还是得将这高昂的战斗之火扑灭,以防将自己也灼烧殆尽。

    林清此间提议也并非没有私心,隋瑛这一月几乎没睡个安稳觉,指挥作战嗓子也喊哑了,身上到处都是割伤,脖颈处和脚踝则是被毒虫毒蚊咬得不成模样。夜里虽然让林清给他处,白日却像个没事人一样行在队伍最前头。他是军队的顶梁柱,他不能倒。

    可也不是谁都看见过他脱衣时刻。

    确定下围堵落雁寨的方针后,隋瑛宣布各军队在驻守点就地休整,林清见状,连忙亲自熬了汤药和药膏,只等隋瑛沐浴完饮用和上药。

    可隋瑛却一见他就不由分说地拉着他出了营帐。

    “去哪里?”

    “洗澡。”

    “帐里给你打了水!”林清疑惑,却见隋瑛转身就抄起他的膝弯,将他搂抱在怀里。

    “带你去个好地方。”

    “你放下我,叫人看了成什么样子!我来这里可没透露身份,别叫人说闲话。”

    隋瑛却笑笑不语,他累得很,一阵军服又臭又脏,天气热了,他想也是时候了。于是在绕过几道密林,一处山见水潭泛着幽绿蓝光出现在眼前时,林清疑惑,刚问要在这里洗澡么?就被隋瑛一把扔进了潭水里。

    “隋遇安!”林清惊魂甫定,堪堪在潭水中站稳,就见一团水花扑来,自己被合身抱住。

    “你,你不要太过分,这里,不要在这里…… ”

    “在这里什么?”隋瑛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脱了衣服,光着膀子捞着林清的腰。

    林清脸一红,隋瑛说来洗澡,也没说要做什么,他却下意识地说了这话。

    隋瑛凑近了追问:“做什么?你想做什么?”

    林清扬起下巴,从湿发里淌下斑驳水痕在脸上,映着月色,妩媚动人。然而他神色高傲,并不屈从于欲望,妄想负隅顽抗,至少在那么一刻时间。然而他的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在这潭水中散发诱人光泽,即使衣衫未脱,可那湿透了的轻衫只会更加凸显那线条和轮廓,让人忍不住想要用手和唇去描绘。

    隋瑛想到了春潮中,溪涧里的水草。

    他一把捞人进怀中,用吻来击破这佯装的高傲。他要他融化在自己的血肉里。

    隋瑛太累了,长时间的作战让他精神紧绷,他却不敢透露出半分彷徨和疲累。可现下,潭水中,无论如何他都是可以卸下作为巡抚和督军的一切,做回林安晚的隋遇安。

    乳白色的朦胧水雾被两具身体撞散,修长的手臂花开水面,波纹便一圈一圈地荡漾出去。林清看蓝色的水中自己的长发和隋瑛的相交,犹如他们的躯体。他突然生出一股下坠的欲望,于是他转身搂住隋瑛的脖颈,深吸一口气,吻住他,却拖着他往水底深处坠去。

    隋瑛却只是扬起嘴角,欣欣然地接受了他的邀约。

    于是他们一同下坠,坠在柔软的河床中央。林清睁开了眼睛,他看到一片梦一般的恍惚中,月光照在隋瑛伤痕累累的身体上,闪动而清澈的潭水模糊了他的边界,也模糊了自己的视野,在这一刻,他相信他二人已经到了再也无法更进一步合一的程度。寂静幽深的山野,人迹罕至的水潭,淫靡原始的冲动……他们一同下坠。

    直到林清口中的气息殆尽,隋瑛应时地带他回到了水面。

    凝视彼此,是湿淋淋的会心一笑。

    林清脱下了自己的衣衫,却向岸上游去。

    隋瑛捡起他漂浮在水面的衣服,跟在他身后。

    林清却在双手触碰到岸边青石后停下,他支撑起身子,转头看向隋瑛,眼睫微垂,却顾盼神飞。

    当真是“回头成一笑,清冷几千春”。

    喉结滑动,隋瑛心领神会。

    抬手,捞起一片月光,抚上林清光洁的肩颈,隋瑛从后轻轻扼住他的脖颈,重现方才在水中的窒息感。而此时,他使仰首的林清同样地坠落,而这一次,却是坠落在自己身上。

    水花激荡,荡开又合拢。野树梅垂下枝桠,鲜红的果实摇摇晃晃地在水里划拨。月光受了惊扰,慌乱地拍打在皮肤之间。

    一只野兔探头探脑地从藤蔓中钻出,纯真的双眸里映照出春色一片。青蛙跳过长满青苔的湿漉漉的岸石,不知疲倦地奏鸣。

    林清觉得自己在冰凉中滚烫,滚烫到让身后人彻底释放。

    第150章 第一百四十九章 在老师怀里罢

    广西剿匪如火如荼, 顺天城内暗流涌动。

    听闻林清病重于宫中养病后,他虽觉奇怪,但也未曾多想, 毕竟林清的身体情况众人皆知,用一些清流的话来说,大宁朝还有得盼头, 至少这人活不长。

    这段时间,他成功地拿到变法的主持大权,时常在文渊阁内主持会议商讨方案到深夜,与此同时,他密切地关注着程菽。听闻宋知止那妹子从东州回来后就郁郁寡欢, 程菽不仅要照顾她,还得自己越过痛失学生这一关。可就是如此情况下,程菽还时不时来文渊阁行使他作为首辅的职责,在遇到一切关键问题上时, 众大臣还是第一时间想要寻求他的建议。这些齐桓都默默忍受下来了,只是在某一次议案上程菽点名道姓要让隋瑛负责而众大臣也都点头同意表示立即写折子递交圣上为隋瑛争取时,冷笑再次浮现在齐桓那张向来温和的面庞上。

    “真是奇怪了, 分明也是私心,可怎么这私心就能容忍了?”

    可程菽却只是向他投之淡淡一笑, “我听闻那一夜,定国公府上和忠王府上都曾收到岐王府请帖,是以两位毫不知情地去往了岐王府, 而齐大人呢?”

    程菽顿了顿, 当着众大臣的面道:“可是后来听人说,是自己摆驾过去的呢。”

    众大臣面面相觑,如今程菽虽然德高望重为首辅, 齐桓却得到皇帝赏识和重用,两个都得罪不起。但事后众臣从余波中走出开始思量那一夜事端时,对于齐桓更是百思不得其解,但等他们想明白时也已经晚了,齐桓该拿在手里的,他已经拿到了。

    齐桓的笑容僵在脸上,程菽却收敛笑容,不再对他客气,拂袖而去。

    只是程菽看不起齐桓是真,怀疑他也是真。对于宋知止那回事,他心中所怀疑的只有齐桓,当然,还要萧慎。他知晓这事或许和林清没有关系,但对于一个不靠正道走上帝位的君主来说,用杀鸡儆猴这一招来堵住全天下的嘴实在是再好不过,而齐桓便是最好的打手。

    只可怜他的学生,年纪轻轻,为萧慎好几次赴汤蹈火,却落得个这样下场。饶是程菽,半夜里也时常回不过神来,这些年,为何如此艰难。

    自从宋步苒从东州回来,他便将其接到程府居住。也未尝没有劝说迟迟回益州老家,可迟迟却执拗地不肯回去。

    “我还有事情没做。”宋步苒冷冰冰地说。

    程菽也不问,只是吩咐下人每日预备好饭菜,看着宋步苒吃完。到了晚间时候,他便教宋步苒读书。如今没了学堂,他也只能做宋步苒一个人的老师了。

    宋步苒学得很起劲,时常伏案读书到深夜。时常,程菽站在书房外,看烛光下少女的身影。他知道她心里难过,虽然嘴上不说,也不过是佯装坚强。

    四月时分,天气回暖,程菽得了空,便叫宋步苒停了手头的书本,跟他一起出城踏青去。他实在担忧这女子闷声闷气地读书读出个什么问题来,自从从东州回来,她就变了个人。老实本分又听话,倒是省了下人的心,但却叫程菽看得心里不是滋味。

    趁着天色晴朗,他便叮嘱下人为宋步苒梳妆打扮,宋步苒也不反抗,也不问去哪里,只是老老实实地跟着程菽上了马车。

    车内,程菽忧心地看着宋步苒,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捋了捋她的鬓角。

    宋步苒看了他一眼,程菽略有些尴尬地止住动作,手指凝停在少女耳边。宋步苒定睛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移开目光,掀开车帘,看向窗外的盎然绿意。

    程菽抬起的手,轻微颤动,向前一寸,又退后两寸,适其一阵春风涌入,宋步苒闭上了眼,而她的发丝随风飞扬,穿过了老师的指尖。

    那一刻,程菽觉得自己心中的某一部分破碎了。

    轻柔抚过他手指间的长发,就像爱情的触手,抓住他,摧毁他,不放过他。

    他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再度睁开时,仿若下定某种决心,他将手摁在了少女的肩上。

    宋步苒疑惑转头,却感受肩上受力,还未反应过来,便合身撞进了老师怀中。

    “迟迟……”

    程菽的手摩挲在少女的面颊,带上几分颤抖,带上几分悸动,“在老师怀里罢。”

    宋步苒睁大了眼,片刻惊讶后便是一片温柔,她伸出手搂住老师,将脸埋进老师的心口,轻声说:“好。”

    ——

    偌大的程府夏荷初开,香远益清,这一次,程菽从书房内抬头,看到的不再是满池随风摇曳的荷花,而在站在荷花池边的人。他笑了一笑,暂时将朝堂上那些不快忘记。

    在他身后,站着倪允瞻和岑长青二人。倪允瞻自从中了进士后,就在翰林院就职,他也从兄长的府邸搬了出来,学着隋瑛的模样在百姓间租了一套简陋小院,走不出几条街就可以看到大门紧闭的隋府。而岑长青则因为对林清的攻击迟迟没能得到重用,他倒也愿意,否则他干起活来心里还不是个滋味。

    只是三人聚在一起,又不免念及隋瑛来。听闻隋瑛剿匪成效卓著,三人心中既是欢喜,又是忧心。他做得好,他们为他开心,可他做得太好,回来便又是遥遥无期。

    念及此,岑长青倒是觉得奇怪。

    “那林见善还在宫里养着?”他不免好奇林清的身体情况。

    倪允瞻便说:“我那大哥日日都去,定是还在宫里。”

    岑长青蹙眉,喃喃自语:“奇了怪,以前崔大夫都给他医好了,如今又这样了,倒是等崔大夫回来……”

    只是倪、程二人都不认识崔大夫,也没将此话放在心上。程菽想到林清也不免神伤,他足够了解隋瑛,知道他不会忘记这份真情。林见善的命是他从先帝那里求回来的,就算死,也得有个交代。

    若是在宫里病逝,他那接连遭受打击的好友,怕也是会郁郁而终。

    “好了,先不说这些。齐桓你们都认识罢,这人越发让人在意了。”

    倪允瞻倒是不熟悉,却只听岑长青恨恨拂袖:“这个人绝对有问题!我看那一夜他是主动过去给岐王助力的,否则当今圣上为何如此重用他?他的态度也极其模糊,我听闻他跟冯延年走得很近,明面上是要搞变法呢,却跟那些宗室又在来往……”

    岑长青也不是没有写折子,可因为他对林清的攻击,他作为言官的折子萧慎根本看都不看。可这事报到程菽这里又有何用?程菽若是在皇帝面前检举齐桓,多多少少会被人猜疑怀有私心。

    更何况,因为宋知止这一回事,程菽和皇帝的距离彻底的远了。

    “那林见善不是个野心勃勃的人么,怎的,就让齐桓无法无天了?”倪允瞻没好气地道:“要是活不久,早些死了算了,免得贻误朝政!”

    “望之!不可胡说!林大人是阁员,大学士,非你一个编修可以妄论!”

    面对程菽斥责,倪允瞻嘟嘟囔囔,还是应下声来。他知道程菽是不想让他赴宋知止的老路,也不叫他大哥为难。

    三人后来商议了些事情,程菽忧心忡忡,不知为何,他总有种如芒在背之感。抬头,看向窗外的伫立在池畔的粉衣少女,心头涌上一股难以言说的柔情,和一阵轻微的痛楚。

    岑、倪二人走后,他踱步出了书房。

    “现在倒是叫你进去也不进去了。”程菽抬手捏了捏宋步苒软乎乎的脸颊。

    少女却是一副坚定模样,“我在听呢,我什么都在听,我站在这里,只是为了更好地思考。那个倪允瞻太吵。”

    “他的老师沦落,他心有不甘很正常。”

    宋步苒侧身看了一眼程菽,“那我的老师如今这般不被皇帝待见,我就心甘情愿了?”

    “不被皇帝待见,却被你待见,我也算是走运。”

    程菽好不容易说了句俏皮话,宋步苒脑袋一歪,就踮起脚尖搂住程菽的脖颈,在他唇上啄了啄。

    “你累了,我知道。”宋步苒说:“压在你身上的担子太重了,失去了哥哥你也很伤心,可你从不表现出来,好像那样就是失败似的。”

    程菽摇了摇头,搂住宋步苒柔软的腰肢,“不,我并不认为那是失败,我只是不想叫人为我担心。我已经走了很远、很远的路,早已习惯于承担。”

    “可你这样我只会更担心,多希望你只是一个寻常的教书先生,好比在这诡谲的朝政中勾心斗角。”

    程菽温柔地笑,忍不住亲了亲宋步苒的额头,问:“这回知道朝政诡谲了?”

    “当然,连你这个首辅都这样力不从心,四面受敌。”

    “那你还想当官吗?”

    “当!怎么不当!我留在京城不走,一是为了你,二是为了我的梦想,我就要当官,我以后要继承哥哥的衣钵,还要帮你担起担子来。这普天下谁说只是男人的战场?我一定可以当官的,我不会放弃。”

    程菽心中一凛,却仍旧微笑,捏了捏宋步苒的脸:“好,宋大官人,日后还得多照顾照顾我这个教书先生。”

    宋步苒脸一红,恢复本性,大咧咧地拍开程菽的手。

    “不准这样捏我的脸!”

    “哦?为什么?”

    “你捏小孩儿呢?!”宋步苒气鼓鼓地瞪了程菽一眼,眼珠子一转又不知为何扭起身子来,颇有点点搔首弄姿的意思。

    “我可是个女人。”她妩媚地朝程菽眨了眨眼。

    程菽见她别扭地装腔作势,怪模怪样的,不禁笑出声来,“哈哈,好,好……只是我需要时间,你可得记住了,女子可不能太奔放,要淑女……你,你做什么?”

    程菽话音未落,就见宋步苒快速朝书房跑去,一边跑,还脱下了身上的长衫。

    顿时,一抹香肩和光洁的臂膀就映照在昏暗的书房内,犹若黑夜里散发光芒的象牙。

    “一步一步来咯。”宋步苒身着一条抹胸长裙,漫不经心地说。

    程菽的脸彻底红了,他蹲下身捡起宋步苒的衣服,威胁般地道:“想挨柳条了是吧!”

    宋步苒哇的一声往屏风后跑去,一边跑一边喊:“我就知道你没把我当女人!”

    ……

    程府一片嬉笑中,顺天城内皇宫中,沅儿抬头看向蔚蓝的苍穹,头放下时,脸颊便落在奚今的双膝上。两个受困的孤独之人被映照在时刻监视他们的倪允斟眼中,他看向怀有身孕的皇后,缓缓收回目光,遥望西南方,心底忍不住生出思念。

    与他一同思念的,还有崇宁殿内来回踱步的慕清帝。

    他们一同落寞,一同神伤。

    却只有一人,目标从未如此明确过。

    权力,权力,权力。

    齐桓已经受够了那些愚蠢的、想要将隋瑛调回的提议。

    于是他擦拭手中的弓箭,烛光照亮他柔和的面庞,同时也照亮他不寒而栗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