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出一趟小小的远门看看世界。

    “沈先生, 您的近期来件都已经放在楼下。”

    第二天中午,老管家恭敬敲开沈陌遥房门。

    “麻烦吴伯,我马上来。”

    沈陌遥坐在床上朝门口的男人微微颔首, 把手中地理杂志放到床头。

    昨天池奕珩和他聊过关于国际导演安德森·帕丁顿对他发起的邀约后, 他的第一个念头其实就是答应下来看看。

    他从来不是一个耐得住寂寞的人, 总喜欢四处走走看看,原先不能长时间脱离医疗器械的时候,他每天坐在床上都觉得浑身快要长出蘑菇, 而两个月居家疗养下来, 去了游乐园一趟后则更像是打开了什么封印, 出去逛逛的心思的确是越来越强烈。

    因此, 处理完公司事务后,他便经常窝在吊床里看一些介绍自然风光的杂志解闷,也会偷偷去想如果真的到了那样的地方会能够亲眼目睹怎样的风光。

    这些话他都没有和池奕珩说过, 毕竟他工作一直很繁忙,不像自己在很大程度上可以做个甩手掌柜——在PULUMON相关的产品企划尘埃落定, 实行推广宣发的这些日子里, 他只需要开开远程会议,对于重要策划加以把关并且偶尔修改一下产品设计上的细节就万事大吉。

    这次去幻彩乐园, 也是池奕珩好不容易抽出时间才能陪自己一起去。

    但是有的时候事情就是来的这么巧。

    对于知名导演的取材选景邀约, 沈陌遥自然是求之不得——虽说他根本没见过那位安德森导演,也并不知道在实际谈过之后自己是否真的能符合他的需求,成功获得主演角色, 但是无论如何, 借着跟随导演团队一同出行的机会出一趟小小的远门看看世界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 因此在立刻就和池奕珩表达了想要参与的意向后,他也很快就让人向导演传递了这一消息。

    但是鉴于沈陌遥的身体情况, 池奕珩也和他约定,即使这趟出行成立,他们也不能跟随剧组去太远的地方,只能同行团队打算在加州的国家公园逗留的几天,并且如果因为海拔变化引起身体不适就要立刻返回,沈陌遥自然是连连点头,全盘应下。

    也许是即将出能够出远门的消息让沈陌遥的精神劲上来了一些,晚上给黎稚瞳准备的欢迎晚餐他吃得很尽兴,聊得也挺开心。

    黎稚瞳在黎厘的潜移默化下从小对自然风光也很感兴趣,对一些独特的地形地貌近乎了如指掌,信口拈来,加上也正巧有field trip的需求,在得知他们的出行计划后便缠着池奕珩表示自己也想一同前往。

    池奕珩倒也没阻拦,只是和她说要先征求母亲和祖父,以及最重要的是受到邀请的沈陌遥本人的同意,于是小姑娘在一阵隐晦的欢呼雀跃后率先获得了沈陌遥带着笑意的一个点头,而后很快吃完饭联系自己的家长们协商跟随两人和导演团队一起出游的事。

    晚餐后,池奕珩仍然有事要忙先行离开奥克兰海岸,沈陌遥沉浸在稍稍激动的情绪里,夜里在床上辗转反侧很久也没能睡着,心跳的略微有些快,不知道折腾到夜里几点才昏昏沉沉睡过去,而后一觉醒来时便已经临近中午。

    他穿好居家服下楼,黎稚瞳正在二楼的起居室用逗猫棒和小雪花玩耍,看见他走下楼立刻停下手中的动作端了果盘走过去请他吃,嘴里说着“小遥哥哥中午好”,有些期待又有些害羞的样子。

    沈陌遥对于这样的期待从来都不忍回绝,仔细看过之后拿了一个不会过敏的金桔和她道了谢,差点想要下意识摸摸她的头,后来意识到不太礼貌,手伸出去到一半又垂落,只是在她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表示自己马上要下楼去拿东西。

    这些天他主要跟进的策划是小怪兽噗露萌系列的公仔和挂件周边,因此公司的人会定期寄一些样品和策划资料到奥克兰海岸给他,吴伯每隔一两天会把它们整理到一起放在一楼前厅的置物架上,等待沈陌遥自己来取。

    他出了起居室就往楼下走,略微有点咳嗽,一只手扶着楼梯扶手另一只手握成拳抵在唇边小心翼翼走下楼。

    小雪花听见他的声音,从起居室里跑出来,竖着尾巴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脚边,略显紧张地喵喵叫了两声,好像知道自己的主人身体不好,连下楼都需要人或猫守着似的,黎稚瞳在后面怎么喊也喊不回。

    “嗯?”

    走到置物架前整理来件时,在惯例的一些样品和资料档案外,沈陌遥额外发现一封带着火漆印的信件。

    这个时间……谁会给自己寄信?

    他有些困惑,先是把毛绒公仔递给也跟着下楼,在一旁看似不经意探头探脑的黎稚瞳,把资料整理好放在一边,坐到沙发上仔细端详那封信。

    小雪花喵了半天发现主人没理自己,也没生气,沈陌遥刚一坐下来就往他的腿上跳,但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大腿没肉,趴着不舒服,小猫趴了一会儿就又挪动着圆溜溜的身子从他怀里钻出来,改为在沙发上紧贴着他的身体窝着。

    沈陌遥伸手顺了两下他的毛,眉头微蹙,视线在信件背面逗留。

    他还在轻微咳喘,黎稚瞳看到他不太舒服的样子,应该是被谁嘱咐过知道他有哮喘,身体也不太好的事,轻手轻脚走过去把小猫抱在怀里,跟着毛绒公仔一起带回二楼。

    一楼空间大,也有和外部庭院连通的部分,温度比上层要低一些,吴伯在给沈陌遥递上用于拆信的小刀后,又给他披上一条毯子后就退了下去,于是整个客厅里只剩沈陌遥一个人。

    “这个地址是……”

    沈陌遥抿唇,手里的这封信来自纽约一处他十分熟悉的街区,火漆印上又有一个展开翅膀的鸟类标志,他已经不用再看寄件人的名字就已经知道来信人是谁。

    查尔斯·菲尼克斯,他阔别多年的外祖父。

    但是,他是怎么知道自己现在正住在池奕珩位于奥克兰海岸的家里,又是为什么要给自己寄信?

    要知道,那位须发花百的老人从来都不是会关心晚辈的性格,哪怕姜瑾在世的时候他都很少同自己说上些什么,就更不要提这些年来,他一直都认为自己是害死姜瑾的罪魁祸首,在罚他三天禁闭后,就再也没有和他说过一次话。

    带着这样的疑问,沈陌遥划开信封,将写着龙飞凤舞的花体英文的信件逐句通读。

    出乎他意料的是,查尔斯在这封亲笔信中的态度相当的好。

    他先是表示自己在近期得知了四年前姜瑾去世的真相,为自己之前误会沈陌遥一事而表示歉意,并且询问他近期是否有空前来纽约和外祖父见个面叙叙旧,顺便把之前姜瑾说过要留给他的东西交给他。

    看完信后,沈陌遥窝在沙发里蜷成一团,盯着天花板上的漂亮吊灯陷入沉思。

    先不说究竟为什么在池家对隐私保护极好的情况下,查尔斯能够得知他现在的住所,查尔斯开头表示得知姜瑾去世的真相的那段话是最让他感到困惑的。

    因为外祖母本人的意愿,加上他自己始终对于外祖母是因为来看他的演出而意外发病身亡一事难以释怀……这些年来,他并没有想过要向谁主动说明事情的真相。

    在他心底,来自家人的怒意和惩罚也像是一种他应当承担的,对自己的苛责,所以除了在金龙奖颁奖典礼当晚,他把一份复印件交给沈凌夏让他看清事实不要再怨天尤人之外,并没有再把姜瑾寄往自己身边的那封信展示给其他任何人看过。

    然而现在查尔斯竟然主动和他提起,并且还前所未有的主动对自己的外孙表示抱歉,请求他来纽约一趟……这并不像是一个向来冷血无情的地产大亨会有的举动。

    沈陌遥对查尔斯还算了解,有很大把握认为,他这次特地写信找自己回去其实并非单纯的想要“叙叙旧”那么简单。

    而且,万一事情还会牵扯到他好不容易摆脱的沈厉峥和姜鹤他们……只是想想他就已经开始头疼了,太阳穴都突突地跳。

    虽然他心里清楚,即使自己早已做出切割,对面以查尔斯为首的那群人也并不会轻易放弃,他们一天天习惯于站在上位者的立场上发号施令,即使心有愧疚也不影响他们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像藤蔓一样不依不饶地缠上来。

    只是他没想到速度竟然这么快。

    沈陌遥揉了揉太阳穴叹了口气,一旦开始想到这些事情他身体的反应就格外诚实,这会儿不仅开始有些心慌胸闷,胃也拧搅着疼了起来,他有些发晕,窝在沙发里懒得动弹,想就这样捱过这阵不适,大门却忽然传来被打开的声音,隐约带来一阵微凉的气流。

    “今天怎么在一楼呆着?”

    一向要工作到夜里才会回来的池奕珩竟然出现在宽敞的玄关,他脱下外套换好鞋,一抬头看见沈陌遥缩在沙发角落的身影,有些意外。

    “你手上的是什么?”

    “哦,公司寄来的策划案资料,让我把关。”

    沈陌遥露出自然的微笑,不动声色把手里的信纸混进身旁的文件堆中,毯子下的手在上腹轻轻打揉。

    “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特地来通知你们一个好消息。”

    池奕珩也扬起眉梢冲他笑,他扭头看到黎稚瞳听见响动后,抱着厚厚的书本,鬼鬼祟祟出现在二楼楼梯口的身影,挥挥手把她也喊下来。

    “安德森导演已经联系我确定了他们会在加州取材的时间,我们六天后就出发和他们汇合,和他们一起在两个国家公园玩五天。”

    “太好了!”

    黎稚瞳抱着书直接在地上开心地蹦跶了两下,而后像是又意识到这样的举动“有失风度”,冷静下来推了推透明镜框,脸色因为兴奋微微发红。

    “哥,我需要准备什么东西吗?”

    “你自己想带的,能够背得动的任何。这次只有陈信陈安会跟随我们一同出行,其余的人会在相隔一定距离的地方待命,以免影响导演团队的拍摄等工作。”

    “真的吗?连玛莎都不会跟来吗?这下不会有人和妈妈打小报告说我不按时睡觉了。”

    “我已经和黎女士同流合污,出游期间你的日常生活规范我会负责监视并向她汇报,我劝你还是小心为好,小瞳。”

    池奕珩像是还记得昨天吃的瘪,看向自家小妹的时候一双浅琥珀色的眼睛满是不怀好意,唇角斜斜勾起来。

    “切,有你这么当哥哥的嘛。”

    黎稚瞳一下子泄了气,萎靡地蹲在楼梯角落像是在画圈圈诅咒某个睚眦必报的没良心大哥。

    沈陌遥看着他俩斗嘴的样子笑得很开心,池奕珩在这个时候总会露出一些平时很难见到的孩子气,也就是在这样的时刻他才会意识到,几乎能把每件事情都处理的周到而有条不紊的池奕珩也不过只是个比他还要小上两岁多的年轻人。

    心中因为查尔斯的突然来信而产生的那些不太愉快的云翳因为眼前欢快的场景逐渐散去后,他也稍微恢复了一点精神。

    池奕珩如他所说真的只是来报喜的,在宣布完六天后的出游计划后,只是到吴伯那边确认了一下沈陌遥昨晚到今天中午的状态,又坐在沙发上陪他聊了一会儿天,接了个电话就又匆匆离开了。

    沈陌遥很快意识到,他这周大概会出奇的忙,毕竟根据他刚才的话,他应该在四天里也是全程陪在自己和黎稚瞳身边的,那么为了挤出整整四天的时间,最近他就必须加倍的去处理必须解决的各项事务。

    他叹了口气,心里又开始不受控制地思考,既没办法和池奕珩成为朋友之上的关系,也没办法陪伴他太久时间的自己是否值得池奕珩这样竭尽全力的付出,但是越这么想好像越只会把自己困在自我厌弃的囹圄里找不到出路,所以他又有些想要逃避。

    但是如果这次和安德森导演聊的顺利,自己能够获得主演角色的话,在之后的一段日子里他大概也就会投身于电影的准备工作中,大部分时间也即将在剧组中度过,而公路片的拍摄周期无疑是很长的,他会有很久一段时间不会再像这样和池奕珩较为频繁地见面。

    所以,从各方面的意义上来说,这次和安德森率领的导演团队一同出行的这五天,会是很关键的一个机会。

    既然自己总会想要驻留在触手可及的温暖里不放手,那么就借助一些外力吧,沈陌遥想。

    也许到了那个时候,他们彼此对对方生出的这些情愫也会随着时间一同淡去,而他们之间涌动的暗流也会归于平静,两个人就会恢复到单纯的朋友关系。

    ·

    六天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在大家各怀心思的情况下却只是眨眼一瞬间,四月的第二周早晨,一行人在奥克兰海岸的大门前整装待发,前往一号公路和安德森·帕丁顿率领的团队汇合。

    这次出行的国家公园都是自驾景点,为了方便过夜,一行人这次开了两台车出发。

    沈陌遥、池奕珩和黎稚瞳坐在由陈安驾驶的商务车上,而后面则跟着由陈信驾驶的房车,里面除了日常生活需要的物品,一并存放着一些便携医疗器材,以备不时之需。

    车子开到一号公路旁的露天餐厅汇合点时已经是接近傍晚,导演安德森.帕丁顿是个标准的英国绅士,有一头梳理整齐的棕色头发,灰色眼睛,身穿剪裁合身的精致黑西装。

    在简单的自我介绍后,安德森又向沈陌遥一行人介绍了自己的团队成员。

    除了制片人、编剧等必要角色之外,根据安德森的介绍,这次外出取材选景他们额外聘用了一支专业自然摄影的摄影师团队,其中包括三位摄影师和他们各自的助理。

    “瞧,他们来了。”

    安德森朝远处招手。

    迎面走来的三人个子都偏高,其中走在左边的那位留着半长的黑色卷发,蓄着络腮胡,头上戴着一顶鸭舌帽,身型偏瘦。另一位则有些微胖,红棕色短发,穿着嘻哈风格的套头衫,有一个宽宽的狮头鼻。

    至于中间走在最前面的那位……池奕珩微微眯起眼,那人即使在傍晚也依旧亮眼的金发和宽阔的如同小山的肩膀让他有种不好的预感。

    “那位是……”

    沈陌遥也意识到不对,他蹙起眉毛仔细朝那道身影看去的同时,那个人影也发现了他。

    “嘿!这不是沈先生吗!”

    举着红酒杯的金发男人一脸兴奋地凑到沈陌遥面前,朝他伸出手。

    “这真是太巧了,难道你就是那位导演总挂在嘴边称赞的天才演员?”

    “……”

    沈陌遥面色一僵,有些尴尬地站在原地,下意识看向身边已经开始散发低气压的人。

    “是我啊,先生!”

    英俊的金发男人不依不饶般在他眼前挥了挥手,又像是感受到某处传来的凌厉眼刀,才终于注意到边上的池奕珩似的,看到那人紧盯自己伸出去的胳膊,危险意味十足的双眼,嘴角笑容滞了一下,像是想起什么不太愉快的回忆,讪讪收回手。

    末了,在几人身后的黎稚瞳一脸好奇探究的目光中,他不死心地垂下头,朝沈陌遥继续发射微笑光波。

    “先生,你前些日子可是接了我的名片呢——我是黑泽尔·布莱克呀!我们在幻彩乐园见过一面的。”

    第62章  温热的拇指沿着锁骨下方蹭了蹭。

    “哦对了, 这是我的另外两位合作伙伴们。”

    黑泽尔·布莱克盯着眼前人在傍晚的海风中仍然显得雾沉沉的眉眼,似乎终于意识到沈陌遥对他的兴致不高,他倒也没生气, 好像生怕冷场似的即刻转移话题。

    “这位高瘦一些的是萨门·里根, 矮胖些的则是彼得·斯佩尔顿, 我们三个都是自然摄影师,在一个协会里接活儿,这次也是有幸受到帕丁顿导演的邀请, 才有机会接到这样一个大项目。”

    黑泽尔往后退了两步, 给两位走上来的摄影师腾出空间。

    “嘿, 矮胖这样的形容词很是伤人啊, 黑泽尔。”红头发,狮头鼻的中年人无奈苦笑,朝沈陌遥伸出有些宽胖的手。

    “很高兴认识您, 沈先生。彼得·斯佩尔顿,曾经在芝加哥报社工作, 现在是自由摄影师。”

    “喊我彼得就好。说来惭愧, 我应该是这个团队里除导演外年纪最大的几个人之一了。”

    “幸会,先生。”

    沈陌遥伸手和他简单交握, 手掌分开的瞬间, 另一双较为细长白皙的手伸了过来。

    他扭头,一直沉默不语的那位黑色卷发,留着胡子带着鸭舌帽的里根先生正朝他伸手, 却并没有任何表示。

    “这家伙比较内向, 不太爱说话, 别介意哈。不过放心,他的摄影水平那可是超一流的。”

    黑泽尔笑着凑上来打圆场, 俯身在池奕珩寒冰射线般的目光中贴近沈陌遥耳边小声说。

    “你知道的,这种艺术家一样的人性格总归有点怪癖。”

    “理解。”

    沈陌遥唇角挂着得体的微笑,不着痕迹后退半步,握上萨门·里根冰冷的手。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眼前的男人藏在鸭舌帽下的视线正直直盯着自己。

    ·

    作为项目起始的庆祝酒会在海滩边阳伞下的小餐馆持续了大约一小时时间,沈陌遥由于身体原因不能喝酒,只是坐在角落和导演以及制片人聊了一阵子准备拍摄的影片的概念和大致故事线,也算是相谈甚欢。

    酒会过程中,沈陌遥注意到一个令自己有诧异的现象:一直默默坐在自己身旁的池奕珩竟然没有被任何端着酒杯的人迎上来搭话。

    要知道能够出现在这里的人也有不少在美国电影界名号响当当的大人物,不太可能一个也认不出他来,尤其是他注意到许多投向他的目光中也不乏巴结谄媚之意,却并没有人做出实际的举动。

    “除非是代表池家正式出席的社交晚宴,我哥一般是谢绝勾搭,哦不,搭讪的。”

    后来还是黎稚瞳看出了他隐隐的困惑,端着奶冻跑到他身边咬耳朵,“根据一些历史记录,随便上来的话,通常会被陈安他俩不太光彩地赶走。而且你看我哥那臭脸,看起来就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这么凶,要是我,我也不来自讨苦吃。”

    于是沈陌遥终于第一次意识到,他印象中的这位池家少主和大众印象中的似乎很不一样。

    那么,到底哪个才是他原本的样子呢?

    他握着手里的苹果汁歪歪头,看着池奕珩比面对自己时无疑显得冷峻许多的侧脸,又是一阵恍惚。

    “怎么了?”

    池奕珩很快注意到他的目光,也侧过头来看着他。

    暮色西沉,他浅色眼瞳里染了一点晚霞的橙紫色光晕,连带眼睑下的些微暗沉色都被照出一点暖调来,整个人显出莫名的柔和。

    “没什么……”

    沈陌遥没料到他会突然看过来,视线一下有些躲闪,玻璃杯里的苹果汁随着手臂颤动来回摇晃,溢出杯沿。

    “要洒了。”

    池奕珩伸手替眼前人稳住杯子,不经意似地瞥了一眼不远处看似正在愉快社交实则一直往沈陌遥所在的角落里偷瞄的金发男人。

    他的手比沈陌遥大上一圈,玻璃杯体积又小,握上来的时候也就难免要和沈陌遥的手背交叠在一起一部分,远远看过去甚至像是两个人在牵手。

    “哦,谢谢。”

    沈陌遥一愣,手指不太安分地在他温热手掌的覆盖下动了动,耳垂染上一层可疑的薄红。

    很快,液面的晃动逐渐停止,却还是有一小部分调皮的苹果汁在杯子被控制住前洒在他胸前的衣料上。

    “啊……”

    不知道是因为新衣服被搞脏还是因为果汁被浪费而惋惜的沈先生下意识发出一声短促感叹。

    于是池奕珩很轻微地勾起嘴角,握着杯子的手贴着掌下细腻的肌肤有意无意紧了紧,像是并不意外。

    而后,他扭过头,不加掩饰地直视似乎在瞬间失去阳光笑容,死死咬住后槽牙的金发男人,向他投去一个堪称平静却暗流涌动的目光。

    几秒后,他面不改色地转回头看向沈陌遥,语气真诚柔和。

    “不要紧,反正果汁太凉,你喝太多胃也受不了。”

    “至于污渍,我先帮你擦一擦好吗?”

    “嗯。”

    沈陌遥眨眨眼,他还沉浸在指尖传来的异样触感里,下意识点了头。

    下一秒,他忽然感到握着自己的手蓦地松开了——

    然而还没等他完全松懈下来,眼前的人很快又缓缓俯下身。

    他一只手撑开他的衣领,另一只手捏着一片湿巾伸到他胸前。

    而后,在他被苹果汁洒到的地方,用拇指沿着他锁骨下方的肌肤来回蹭了蹭。

    潮湿的触感隔着衣料传来,湿巾之上,男人的拇指仍然温热有力。

    沈陌遥睁大眼睛,好像在瞬间忘记呼吸。

    就在被触碰的地方下面几厘米,胸腔之中,他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渐强音。

    “唔……还是挺明显的。”

    “什么明显?”

    沈陌遥眼睫扑闪,欲盖弥彰般捂上心口,只觉得锁骨下面一阵酥麻。

    他垂眸恍恍惚惚追问,却看见池奕珩薄薄的眼皮轻快地扬起。

    “当然是苹果汁的印子,沈先生。”

    捏着湿巾的男人仰起头冲他微笑。

    “光这么擦,似乎不能完全擦干净。”

    他意味深长地盯着沈陌遥微颤的眼瞳看了一会儿,又偏过头笑着示意他左手的方向。

    玻璃杯里的液体再次以一个相当危险的角度倾斜。

    “还想再喝一点的话可要尽快——不然又洒了。”

    “……嗯。”

    “等你喝完,咱们回车上换件衣服,不然湿衣服穿在身上容易引起感冒。”

    ·

    在一场总体来说算是和谐友爱的庆祝酒会过后,沈陌遥一行人跟随导演团队为期五天的加州国家公园之旅正式开始。

    他们的第一站是位于一号公路东侧的约书亚地国家公园,它位于两座山脉中央,以巨大的峡谷景观,陡峭的花岗岩包裹的崖壁,高耸茂盛的杉树和世界上最高的瀑布著称。

    车子驶进景区内部的时候仿佛连同空气都变的清新,草木混杂着泥土的芬芳伴随冷空气环绕在车体周围,沈陌遥坐在车里几乎停不下观察四周景色的眼睛,忍不住为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而连连感叹。

    由于房车内部卧房数量有限,上层温馨的小床要留给黎稚瞳,陈信和陈安两个彪形大汉又占据了客厅的两个折叠沙发床,沈陌遥和池奕珩两个人是睡在一层的主卧室里的,也就自然要睡在一张床上。

    卧室的床很宽,而两个人就寝的时候也都比较规矩,因此沈陌遥除了最初在意识到要和池奕珩同床共枕的时候有些忐忑之外,很快就安了心——

    就像那天在酒会上一样,这人虽然在最近的两个多月里时不时会做出一些让他耳根泛红,心脏直跳的举动,但真的躺在一张床上的时候他却出奇的乖巧,从来都是规规矩矩地侧身睡在属于他自己的半边,姿势也几乎不会有任何变化,从头到脚都是直溜溜的一条,还总是晚睡早起。

    对此,沈陌遥在感到略微放松的同时,每每看着身边空荡荡的床铺,偶尔竟然也会隐隐在心底产生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

    像是惋惜一样的情绪。

    连他自己都不敢去想自己到底在期待着些什么。

    不过所幸大部分时候,他没有精力去思考这些事。

    在进入国家公园后,随着海拔升高,他的心肺不可避免地受到一些压力,血氧饱和度明显开始往下掉,虽然不至于到达危险值,却经常在下车游玩一会儿之后很快出现胸闷气短的情况。

    池奕珩在第三次发现他一个人默默回到房车,躲在角落单薄胸膛连番起伏,费力呼吸之后,二话不说就给他上了便携呼吸机,在有额外氧气支持的情况下,沈陌遥精神明显好了很多,能够在停车时出门走动的时间也恢复正常。

    在约书亚地国家公园里自驾观光的三天晚上,团队都是在露营地中度过的。

    一群为了共同目标而努力的人围在升起的篝火旁喝着啤酒聊着天,有的时候还一起烤些肉吃,也会互相交换各自准备的晚餐,很快就彼此熟络了起来,除了因为要远程办公而经常缺席团体活动的池奕珩之外,就连不太善于交际的沈陌遥也被许多人围着交换了联系方式,他们似乎都对这个谦逊有礼的漂亮东方面孔颇有好感,纷纷向他承诺之后可以进行的合作,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三位摄影师们。

    “沈先生,根据我多年的经验,你这张脸绝对是肉眼看完美但是上了大屏幕也能绝杀的水平。”

    喝了一点啤酒后,彼得·斯佩尔顿拍着沈陌遥的背担保道,“帕丁顿导演的这部片子,我认为非你莫属,只有你才能把他心中那位主角的气质演活。”

    “我怎么不知道彼得老师什么时候对长相还有研究了?”

    黑泽尔的脸颊也有些发红,他绿色的眼珠在篝火的映照下显出玻璃球一样的颜色,看上去纯良而无害。

    “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大肚腩的红发摄影师挺起腰,“我以前刚成为摄影师,在芝加哥日报工作那几年,可是专职拍摄高级晚宴来宾的,什么明星贵族我没拍过?”

    “得了,听你吹了好多次了,那些照片是一次都没给我看过。”

    黑泽尔翻了个白眼,不置可否。

    “再信你的我就是小狗。我看我还是去找里根哥玩儿吧,他虽然阴沉了点,至少不至于成天骗我。”

    “哼,不信就不信。”

    彼得·斯佩尔顿恶狠狠看向黑泽尔离开的方向比了个中指,转头看到站在原地的沈陌遥,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

    “沈先生,你是不是也不信?”

    没等沈陌遥作出答复,他粗糙的手在头皮狠狠抓了两下,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般,咬咬牙道,“好吧,如果是你的话,我愿意给你看看那些老照片——都是十几年前,或者二十多年前的存货了,放在现在可是稀罕物。但是……您有兴趣吗?”

    “当然。”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沈陌遥也不好拒绝,于是他跟随红发摄影师往他的车上走,看着胖胖的男人从后备箱费力翻出一个小型硬质手提箱,小心翼翼观望四周后,带着沈陌遥回到车内打开。

    那里面赫然是几本羊皮相册。

    “喏,翻的时候小心点,这里面很多相片的底片已经没有了,可千万不能损坏了。”

    沈陌遥点点头,垂眸翻阅。

    彼得·斯佩尔顿所言非虚,他相册里的确实是十几二十几年前全球娱乐圈甚至是名流圈中的有名人在参加各类晚宴时在内场面朝镜头微笑着的老照片,数量相当不少,有一些连边缘都泛黄。

    “彼得先生,这几张照片……”

    翻到中间的某页时,沈陌遥眉头一蹙,目光在几张相片的角落停驻。

    角落里的一个男人他很眼熟。

    都不能说仅仅是眼熟——

    毕竟这个身穿酒红色西装,正拉着身前一位打扮的雍容华贵的年轻女士的手腕微笑,或是亲昵的亲吻的凤眸男人……

    是在生物意义上给予了他一半血脉的人。

    “怎么,你也想要这几张?”

    “先生,什么叫‘也’?”

    “说起来真是巧了……大概二十几年前,我的同事也问我要过这几张相片的复印件。”彼得挠了挠下巴,“他当时还给了我一大笔钱,就为了几张拍到的并不是当时的一线明星或事大家族代表的照片……所以我印象很深。”

    “您是说……您在芝加哥日报的同事?”

    沈陌遥心头微微一动。

    “是的,和你一样,他也是个东方面孔,我记得很清楚。”

    “您还记得他的名字吗?”

    “名字是……名字是什么来着?”

    “哦对了!他的姓我想起来了。应该是……Ling,不会有错。”

    “我和他达成那笔交易后,关系也亲近不少,后来还约定要是谁率先成家立业,有了孩子,另一个人就给对方的孩子当教父……只可惜后来几年,他被调到另外的部门,我们逐渐没了联系,当初的约定也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

    “你看起来有心事。”

    沈陌遥回到房车后,池奕珩仍然坐在桌前办公,似乎是在进行远程会议,看到他回来暂时没有太多表示。

    在洗漱过后,沈陌遥自觉心跳得有些快,也有些气喘,这些天他对自己的身体状态一直格外珍惜,毕竟稍有不慎引发严重呼吸困难的话就一定会错失继续欣赏自然风光的机会,被池奕珩遣送回洛杉矶的下场,所以他按着胸口在床边坐下,自觉带上面罩打开呼吸机,慢慢爬上床半躺下。

    也就是这个时候,池奕珩也结束会议走进卧室 ,坐到床的另一边看向他的侧脸发问。

    “心事?”

    沈陌遥也扭头望向他,这些天来池奕珩每天都单独工作到很晚才会睡觉,有的时候甚至天色已经很亮才象征性沾一沾床,等到他起来的时候又要跟着他出门,守在他身边,他怎么劝也没用,很少有能睡上一个完整的好觉的时候。

    “如果有,大概是觉得你最近太辛苦了。”

    他没有犹豫,并未立刻把自己在彼得·斯佩尔顿那里的发现和听闻告诉眼前的人。毕竟说到底那已经是早该被尘封的往事,现在再翻出来重提也不会对任何人有好处,只会徒增困扰。

    “所以池先生,你什么时候能好好休息一下?”

    他温柔地注视池奕珩倦色难掩的脸,下意识想伸出手去触碰他眼底的青黑,伸到一半却意识到这样的动作在两人独处的夜晚难免有些暧昧,于是又试图收回伸过床中线一些的手。

    下个瞬间,他的手腕被池奕珩温热的手猛地攥住。

    沈陌遥的眼瞳倏地瞪大。

    池奕珩没有说话,只是垂眸盯着他微微发颤,像是想要逃离的指尖,把他的手拉到自己面前。

    “池先生……?”

    沈陌遥的呼吸有些不稳,他有些无措地看向池奕珩在昏暗光线中明灭的眼眸,感受到他滚烫的鼻息扑在自己指缝间,传来一阵灼热的痒意。

    连带着他的心也变得痒痒的,像是被很多细密的羽毛蹭过。

    有那么将近十秒的时间,池奕珩没有任何动作。

    他的鼻息好像也不太平稳,一阵一阵地落在沈陌遥指间。男人的眼中好像又升起一阵朦胧却炙热的火光,跟随他的呼吸来回摇曳,像是只差最后的一缕引燃物激化就可以在沉默中爆燃。

    “这一阵过去……就好了。”

    最终,池奕珩还是什么都没有做。

    他说了一句意味不明的话,嗓子低哑的厉害,像是在回应沈陌遥先前的疑问,又像是在说服自己的某些冲动,从鼻腔中发出绵长的叹息,缓缓把握着他手腕的手垂落在床面。

    “快睡吧,陌遥。”

    他最后捏了捏沈陌遥的手腕,松开手从床边站起身,在后者有些探究的目光中离开卧室。

    ·

    在加入安德森导演取材团队的第三天,浩浩荡荡的车队沿着一号公路驶离约书亚地国家公园,并且在经历将近一天的长途跋涉后,来到德斯基德国家公园边境。

    与上一个国家公园不同,这个国家公园的名气并不是很大,又以山路险峻著称,来往的车辆都有明显的减少。

    德斯基德国家公园最大的特点,就是在山峡之中遍布着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沉积岩。

    经过长年累月的风化剥蚀,它们很多都展现出独特的外貌特征,黎稚瞳对此十分感兴趣,脖子上的的相机和手中的望远镜来回交替使用着,一向文静的小姑娘兴奋得双眼放光,经常指着道路周围的各个岩石询问沈陌遥是否像某些小动物,例如小猫,小狗或小兔,都被他微笑着应下来。

    在到达新的国家公园的当天下午,黎稚瞳在和黑泽尔为首的三个摄影师聊天时,得知了他们作为摄影团队在明天清晨的日出拍摄计划。

    他们打算单独前往的拍摄地位于一处山路极为崎岖的崖角,不熟悉的人开车过去非常容易出事,例如在中途滑落山崖,所以作为导演组的先遣部队,只有摄像团队的几人打算在明天清晨出发前往那个地段架设器材取景。

    黑泽尔表示,除了他和对这个路段非常熟悉,负责驾车的彼得·斯佩尔顿两位摄影师,以及一位助理之外,车上除了摄影器材还可以容纳三人的空间,便询问黎稚瞳要不要带着他的两位哥哥一同前往,毕竟那个地方能够看到的日出在世间也是难得一见。

    最初池奕珩听说这个消息时显得有些严肃,他蹙着眉要求黎稚瞳放弃这样的想法,表示在没有信号的偏远山崖观测日出并不安全,而且在那样的海拔高度,沈陌遥的身体不一定能承受得住。

    快要十三岁的小女孩无疑已经懂得体贴他人,在听到池奕珩提出的第二点理由时很快不再继续表示自己真的非常想去,放弃了自己的坚持。

    沈陌遥看到她好像一瞬间蔫下去的背景,有些于心不忍,何况他本身对于看日出一事也颇有兴趣,便主动和池奕珩协商提出今天会早点吸氧休息,如果明天早上自己的状态足够好,他们就一同去观看日出,不然就放弃。

    池奕珩听完他的想法,眉头不再蹙得很紧,但是脸色仍然算不上太好。面对一大一小两双带着期盼的眼睛,他寡不敌众,又有些败下阵脚来,只好在黎稚瞳的小声欢呼中点头同意暂时按这个方案来。

    然而第二天一早,前来房车的人里却并没有那个英俊的金发面孔。

    “黑泽尔昨天晚上太兴奋,吃了没烤熟的生肉,上吐下泻到凌晨,现在刚刚睡下不久,眼看是起不来了。”

    彼得·斯佩尔顿朝他们摊手,又看了看身边一言不发站着的黑色卷发男人,他今天依旧带着鸭舌帽,面容隐匿在其中看不清晰。

    “所以,在彻底昏睡过去之前,他拜托我喊上里根一起,代为替他遵守约定,带你们去看日出。”

    “去的话,要抓紧。”

    萨门·里根言简意赅,声音极为嘶哑。

    于是沈陌遥和池奕珩在房车内对视一眼。

    “怎么样,去吗?”

    “……可以。”

    在没有黑泽尔·布莱克在附近的情况下,池奕珩似乎放松了许多,他看了看沈陌遥些微红润的嘴唇和挺不错的精神状态,整个人不再呈现一种紧绷的姿态。

    “陈信陈安在这里待命,带上呼吸机,让他们开我们的车,一切小心。”

    彼得·斯佩尔顿的驾驶技术确实如同黑泽尔所说堪称一流,池奕珩的商务车又性能极为优秀,他们开往山崖的一路不说艰险,竟然连颠簸都很少有,他们从露营地开出半个多小时后,很快看到远处在几块大岩石围绕中那截突出的山崖。

    诚如黑泽尔的描述,山崖顶部的视野极为开阔,俯瞰能看到大片层层叠叠高耸着伫立的沉积岩,远处则是即将破晓的深蓝色天空。

    把车在山崖下方几百米的位置停好后,一行人陆续下了车,萨门·里根和彼得·斯佩尔顿两人带着摄像机和三脚架先行往悬崖边走,黎稚瞳也蹦蹦跳跳地下了车,亦步亦趋小心跟在后面。

    年轻的寸头摄像助理因为要整理其余的器材,暂时留在车旁边,于是沈陌遥和池奕珩便也跟随前方的三人往山崖边走去。

    “确实是难得一见的美景呢。”

    高处的空气很是清新怡人,沈陌遥和池奕珩一前一后走到崖角的侧面,远处的两位摄影师正在山崖边缘布置器材,黎稚瞳则蹲在一旁靠近里侧的位置用望远镜远眺,时不时笑着和彼得说上写什么。

    一片静谧祥和之中,沈陌遥伸了个懒腰,正眯着眼睛眺望远方翻出鱼肚白的天空,感叹黎明的序曲在大自然绽开时的美丽,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响彻云霄的爆裂声。

    清脆,短促,像是鞭炮,震得人耳膜微微发颤。

    是枪响。

    第63章  池奕珩没有回应。

    伴随那声枪响紧接着响起的是一声短促的尖叫。

    是黎稚瞳的声音。

    而后, 又是一声枪响。

    短暂的大脑空白让沈陌遥下意识朝枪声响起的方向看去。

    彼得·斯佩尔顿的胸口接连绽开两朵血花,他的鼻腔和嘴里都开始渗血,整个人近乎目眦欲裂, 黏腻的红色液体掉在悬崖边的砂石上顺着坡度往下流, 他不断冒血的嘴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

    “为……什么……”

    他看向不远处正握着一把黑色小手.枪的人, 臃肿的身型前后晃悠着,质问的话没来得及说出口,就向后倾斜身体, 径直摔下山崖。

    事情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在第一声枪响后, 池奕珩几乎是瞬间就如同猎豹般, 向发出尖叫并惊恐地抱头蹲下的黎稚瞳急速跑去,却始终是慢了一步。

    “别过来。”

    举着枪的黑发男人凭借距离上的优势,抢先一步把因为目睹红发摄影师被枪击坠崖, 受到惊吓而无法动弹的黎稚瞳锁在怀中,手中的枪抵上她的太阳穴。

    发烫的枪管触碰肌肤, 硝烟味涌入鼻腔, 女孩很快意识到如今自己的处境,她紧咬嘴唇拼命冲池奕珩摆了摆手, 眼里的泪水却如同沉积岩上被风不断吹落的沙石, 怎么也停不下来。

    “放开她。”

    池奕珩的脸色在这瞬间变得极为低沉,他堪堪在和那位一向沉默寡言的摄影师相距不过两三米的地方停下脚步站定,发出质问。

    “你的目的是什么, 萨门·里根?”

    “我的目的?”

    “你们……还不清楚我的目的?”

    一头凌乱黑色卷发之下, 萨门·里根的双目通红, 他维持着劫持黎稚瞳的姿势站在悬崖边,仰起头笑了笑, 声音却愈发阴沉。

    “尤其是你,沈陌遥……别人不清楚我想干什么,你还不清楚吗?”

    随着他的动作,崖角上的风将他的棒球帽吹落,于是一双狭长阴鸷的眼睛终于暴露在远方逐渐升起的朝阳中。

    这个声音……

    沈陌遥屏息走到池奕珩身边,脸色被风吹得有些发白。

    虽然过于沙哑而不好辨认,但这无疑是一道他非常非常熟悉,甚至听过很多年的声音。

    他眉头紧蹙,目光顺着那双狭长的眼睛上移,最终落在他额角一块丑陋的疤痕上,而后眼瞳剧颤,眼睛倏地瞪大。

    “……沈凌夏?!”

    “算你还有点眼力。”

    萨门·里根——又或者说沈凌夏低低笑了两声,他一直手仍然用枪抵着黎稚瞳的太阳穴,另一只手则维持锁住她脖子的姿势向上伸,不顾小姑娘因为窒息而格外痛苦的脸色,在自己鼻子下方狠狠地扯了一下。

    属于黑色卷发摄影师最后的易容——鹰钩鼻假体也被彻底揭开,男人细窄的鼻梁暴露在空气中。

    “沈陌遥,以及这位池先生……好久不见。”

    他阴恻恻冲身前的两人露出微笑。

    “这两个多月……看起来你们过的很滋润呢。”

    “沈凌夏,你这个疯子……”

    沈陌遥看到黎稚瞳在他禁锢下痛苦挣扎的模样,脸色变得愈发霜白,垂在身侧的手指紧握成拳。

    纵使是他也并没有料到,先前被他几句话击得溃不成军的沈凌夏竟然在逃往美国后还不曾死心,像个阴魂不散的恶魔,处心积虑地蛰伏至此。

    “你的目标是我。”

    山崖上的风太大,沈陌遥接连咳了好一阵才有精力继续说话,他肩膀微微颤抖,呼吸也略显滞涩。

    “我可以随你处置,但你如果还是个人,就不要伤及无辜。”

    池奕珩神色一暗,他下意识伸手撑住沈陌遥摇摇欲坠的身体,同时也微微施力,似乎并不想再让他往前走的样子。

    “嘁,激将法对我没用,你这个虚伪的贱人。都这个时候了,还装高风亮节给谁看呢?”

    沈凌夏嗤笑一声,对他的交涉显得格外不屑,“你以为我傻是不是?这可是池家的小女儿,她的价值远远比你高。”

    “不过你大可以放心,即使你不是我需要的人质……在送你去死之前,我会用一切可能的手段折磨你。”

    “换成我如何。”

    池奕珩终于找到机会开口。

    他像是已经冷静下来,声音恢复往日的镇定沉稳,浅色眼瞳中泛着森冷的弧光。

    “我是池家的下任家主,应该更合你心意。”

    “你?那当然更好。”

    沈凌夏把枪朝黎稚瞳的额头抵了抵,女孩白皙柔嫩的几乎很快被烫出一圈红印子。

    “不过,为了展示你的诚意,你得先一个人走到这里来,背对着我蹲下,双手抱头。来吧。”

    “……”

    池奕珩死死盯住他因为激动而有些扭曲的面庞,最终还是朝前踏出脚步。

    “池先生!”

    沈陌遥下意识想喊住他。

    “没事,你留在这。”

    彻底离开沈陌遥身边前,池奕珩安抚似地捏了捏他的手臂在他耳边低语,留给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而后,他走到沈凌夏身前一米多的地方半蹲下,双手举过头顶。

    “不错,就是这样……只要你们不耍什么小花招,我也不是不能把这个小女孩放了。”

    沈凌夏满意地点点头,勒住黎稚瞳的动作也略微松懈一点。

    经由交汇的眼神和一句简短的话,沈陌遥在短暂愣神后很快明白了池奕珩的想法。

    沈凌夏是个城府极深的人,做事不可能不给自己留后路。即使这次行动的主要目标是完成夙愿,将他折磨致死,也绝不会异想天开到认为在杀人后也能够只凭借自己一人的力量就顺利逃之夭夭。

    也就是说,他一定是有人接应的。

    那位还在车子附近没有上来的摄影助理很有可能就是其中之一。

    那么同样的,在沈凌夏达成目标后,就一定需要一位足够重要的人质作为保险,以此确保自己和前来接应的同伙不会被警方或是池家的人围追堵截,能够逃出生天并在未来骗取高额赎金。

    这样的一个人质人选……无疑是几乎手无缚鸡之力,最好控制的池家千金大小姐最为合适。

    也就是说,沈凌夏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过同意交换人质。

    眼下假装正在考虑更换人质的样子,要求池奕珩近身……估计也是考虑到在相聚较远距离的情况下,不能完全掌控对自身威胁最大的池奕珩的动向,所以选择让他进入稳定射击范围,背对自己被严密监控,这样一来反而可以限制他的行动。

    ——但这对于他们这边来说也并不完全是一件坏事。

    沈陌遥抿唇,深吸一口气,手在胸口按了按。

    他之前就有所了解,自幼接受过专业近身搏斗训练的池奕珩战斗力相当强悍,反应力和各方面的身体素质都极强,眼下他已经顺着沈凌夏的指示成功进入能够直接发起突击的距离,唯一的不便就是他背正对着警惕心极强的沈凌夏,无法精准掌握他的动作,从而找到发起进攻最合适的时机。

    那么,自己现在需要做的,就是配合池奕珩捕获这样的瞬间。

    于是沈陌遥缓缓开口。

    “沈凌夏,这么多年了,为什么你始终不肯放弃继续纠缠我?”

    悬崖边的沈凌夏好像听到天方夜谭,很快发出一声冷笑。

    “呵,你还有脸问?金龙奖颁奖的那一周,你让我从云端之上跌落……你害得我在国内长达十几年的辛苦布局毁于一旦的时候,就早该想到会有这一天。”

    “所以这一趟出游从头到尾都是你精心策划的报复?”

    “当然不,我亲爱的二弟。我还没那么大能耐。”

    “我只是用了一些手段知道了你的行踪,又恰好有一点人脉,了解到那个帕丁顿的新片筹备计划……”

    “剩下的,就只有巧妙混入你们的行程中——你看,我为自己寻找的新身份是不是很成功?萨门·里根,新锐艺术家,自然摄影师……托这家伙的福,我才有机会再一次接近你。”

    “当然,为了确保计划顺利进行,我也联络了一些雇佣兵。那些家伙为了钱,什么都干得出来……在把你折磨致死后,我会带着池家的人质和他们汇合。”

    “你看,我已经把计划全部都告诉你了——大哥是不是很大方?”沈凌夏笑得手中的枪都抖了抖,嘴角撕扯着出现扭曲,仿佛陷入魔怔,“毕竟,你也活不了多久了。”

    “所以,你把真正的里根杀了?就像你刚才杀了彼得·斯佩尔顿那样。”

    “当然不是,我亲爱的二弟。”

    不知道是计划的成功让他过于兴奋还是在面对沈陌遥的时候他总是没办法很好地控制自己,沈凌夏并没有意识到沈陌遥在用一种猜测询问的方式套话,说出来的信息完全没有掩饰。

    “我只是要借用一下他的身份,怎么至于把他杀了呢?那家伙现在正在旧金山公寓的衣柜里饿着肚子睡大觉呢。”

    “至于彼得·斯佩尔顿……他确实是该死的。”

    “且不说为了确保计划顺利进行,我本就必须率先除掉他这个大麻烦,他的存在本身就是该死的。”

    “因为他不肯配合你的计划?”

    “不,我从来没想过把计划告诉他。只是因为他曾经敲诈过凌禾峰,又恰好出现在计划的一环中,所以送他去见上帝不过是我的举手之劳。”

    “想不到你这种人还会替父报仇?这可不像你。”

    “我警告你注意自己的态度,沈陌遥。如果不想看到池家这兄妹俩都因为你而死去的话,就别再试图逞口舌之快。”

    沈凌夏把枪在黎稚瞳太阳穴上示威似的又抵进去几分,盯着沈陌遥的眼神怨毒得像蛇。

    “我才不是要给那个死人报仇,我只是为了我自己。”

    “我查过凌禾峰的帐。从我出生前一年多开始……他就一直频繁地给彼得·斯佩尔顿汇款,数额相当高。如果不是那家伙握住了凌禾峰的什么把柄,反复敲诈勒索他,导致凌禾峰经济拮据又爱而不得,他又怎么会变成那副疯癫的样子?”

    “好了,沈陌遥。”

    “闲聊时间到此为止。现在为了保住这两个家伙的性命,你可以先向我跪下了。”

    沈凌夏舔舔嘴唇。

    “记得,跪的一定要重些——要让我听见你的膝盖狠狠砸在地上的声音。”

    沈陌遥站在原地没有动。

    “在如你的愿前,我可能要先指正一个问题。”他掀起薄唇,平静地陈述,“你不该杀他。彼得·斯佩尔顿——他并不是威胁了凌禾峰。二十多年前,他们只是进行了一场交易而已。”

    “你说什么?!”

    “但凡你的调查再详细一点,你就该知道,凌禾峰给彼得·斯佩尔顿汇款,只是因为他换取彼得·斯佩尔顿手上的一些东西。”

    “不可能!有种你说,是什么东西?”

    “你大可以自己去看。那些东西至今还被存放在彼得先生的公文箱里,保存良好,就在你们车的后备箱。”

    “事实上,后来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还挺不错的。在那场交易后,彼得先生曾和凌禾峰约定,如果以后他们其中的一个人率先成家并且有了自己的孩子,另一个人就自动成为他孩子的教父。”

    “……教父?不可能!你说慌!沈陌遥,你休想再编出一些子虚乌有的事让我动摇!”

    沈凌夏浑身触电般剧颤,发出疯癫的尖叫,下意识做出双手插入头发之中的动作。

    在那短暂的几秒钟里,他手中的枪也不再对准黎稚瞳的太阳穴,于是沈陌遥当机立断冲池奕珩微微点头,两人交换眼神的瞬间,心中灵犀在沉默中爆发。

    池奕珩接到讯号后毫不犹豫侧身扫出横踢,正中沈凌夏小腿,那人吃痛,身躯不稳下意识松开对黎稚瞳的禁锢就要摔倒,手中枪口却狠戾地对准池奕珩迎上来的身体。

    “池奕珩!”

    沈陌遥呼吸一滞,紧紧盯着硝烟弥漫开的方向,肩膀微微颤抖。

    “砰!”

    仿佛冥冥中感应到沈陌遥的呼唤,在枪声响起的前半秒,池奕珩的身体猛地下弯,竟然躲开了沈凌夏向后倒去时匆匆开出的一枪,并且以一个强横的抬手钳制住他握着枪的手腕,将它高举朝向天空,而后又在沈凌夏挣扎间一枪射向天空的同时急速近身,用膝盖猛击在他的上腹。

    “小瞳,去陌遥那边!”

    池奕珩在搏斗间隙向重获自由的黎稚瞳喊道。

    女孩点点头,似乎对自己大哥的实力很有信心,擦干糊在脸上的泪,跌跌撞撞朝沈陌遥跑去。

    “呃啊……”

    沈凌夏遭到重击,发出吃痛的低吼,嘴里吐出一口酸水,枪从手中应声而落。

    池奕珩眼疾手快将它踢下山崖,将沈凌夏狠狠朝自己一拽,右手扯住手臂,左手在他胸腹一顶,竟是将他整个人一气呵成地掀翻过去,倒摔在崖边的一块巨石上。

    沈凌夏摔在石头上的瞬间,骨骼断裂的声音从他身体中清晰传出。

    他眼中满是不甘,倒挂的身体以一个扭曲的姿势顺着岩石下滑,话都没来得及说上一句,很快就伏在地上没了声息。

    解决沈凌夏后,池奕珩胸膛急促起伏了一阵,他深深呼吸,正要走向一动不动匍匐在地的沈凌夏,却忽然听到身后再次传来女孩的尖叫。

    “哥!”

    池奕珩回头的时候,正好看见黎稚瞳整个人蜷缩着僵在原地,沈陌遥则背对着他站在她身前,呈现一种守护的姿势。

    就在两人的前方不远处,手上拿着一柄锋利军刀的寸头摄影助理正一步一步朝他们逼近。

    “对不起,沈先生……我不想伤害你,所以请让开,把她交给我。”

    “麦克,不要做不可挽回的事。”

    沈陌遥深深看向眼前这张年轻的西方面孔。曾经在露营地的篝火晚会里,他们有过短暂的交流。他记得他说过自己的家庭条件不好,这次跟团当助理也是为了赚一点钱补贴家用。

    “沈先生,你不懂的。”

    麦克也看着他,拼命摇了摇头,握着刀的手紧了紧。

    “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如果您愿意让开,把那个小女孩交给我……我可以不伤害您。”

    沈陌遥没有动。

    风衣衣摆被山头的风吹起,遮住他苍白瘦削的侧脸,黎稚瞳在抽泣中抬起头,看到他单薄的身躯在风中被吹的直晃,却始终像一堵坚韧的墙伫立着,没有从自己身前移开分毫。

    “是吗……”

    “我明白了。那就……抱歉了。”

    麦克沉默片刻,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吼,握着刀向沈陌遥发起猛冲。

    在看到沈陌遥和黎稚瞳被摄影助理持刀相逼的瞬间,池奕珩立刻放弃了原本朝着沈凌夏走去的动作,转而快速奔向山崖后端的两人。

    他此前的二十多年人生中从没感受过如此张皇失措的时刻,一颗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落在地上。那柄泛着寒光的短刀仿佛死神手中挥舞的镰刀,池奕珩好像在眨眼间看到刀尖没入沈陌遥胸膛的样子,浑身血液似乎在短短几秒钟内顺着四肢百骸倒流回心脏,带来一阵抽搐般的痛感。

    屏息的下个瞬间,他看到沈陌遥鬼魅般侧过身,几乎是贴着锋利的刃尖堪堪躲过了麦克的进攻,而后两只手飞速一上一下攥住他持刀的手臂,在他因为惯性还没来得及改变身体冲向时,交错着大力一拧。

    麦克对他突然的反击毫无防备,发出痛吟,手里的刀没有握住,斜斜飞到一块石头后面,发出一声咣当的脆响。

    简单的两个动作好像耗费了沈陌遥的全部精力,短刀飞出去后,他握着麦克手臂的手很快没了力,他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喘,接连后退两步几乎要站不住,却仍然固执地护在黎稚瞳前面,不肯退让丝毫。

    “沈先生,是我小看了你……”

    麦克死死握住被扭得竟然有点出现一点畸形的手腕,红着眼睛发出怒吼。

    他虽然因为激动和情敌错失最佳进攻时机,却也能察觉沈陌遥明显气息不稳,如今不过是强弩之末,因此他甚至没有再费力去捡那把掉进石缝里的刀,就那么直直朝沈陌遥走去,似乎打算直接凭借蛮力将他击倒。

    但是他没有再次发起进攻的机会。

    池奕珩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赶到的,不过只是刹那之间,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麦克就在他的一记手刀下翻了个白眼扑倒在地,彻底昏死过去。

    “你还好吗?”

    池奕珩经历两场搏斗,此时也有些轻微的喘,他快步走到沈陌遥旁边,不由分说伸手抵在他胸口,手掌下方传来心跳果然急促而不规律。

    “还好,之前拍《浪潮》的时候有些打斗戏份,我找了老师练习过一段时间……没想到还能在这派上用场。”

    沈陌遥竟然还有心情和池奕珩打趣,只不过唇角的弧度实在有些勉强,他说着说着就又偏过头去咳了咳,唇瓣在逐渐亮起的天光中显出些微的紫。

    “你必须尽快接受治疗。”

    他把手伸到沈陌遥胳膊下方稍微撑住他的身体,扭头看向自己惊魂未定的妹妹。

    “小瞳,你先回车里用无线通讯联系陈信和陈安,我们马上到。”

    “好。”

    黎稚瞳点点头站起来,小心翼翼朝山崖下方走。

    就在三人都以为这场横生的变故已经结束的时候,悬崖顶部的岩石旁,一道冷戾嘶哑的声音再次传来。

    悄无声息的,那个几分钟前还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仿佛昏死过去着的男人竟然重新歪歪斜斜地站了起来。

    “你们是不是……想的太美了一点。”

    他朝地上啧出一口血沫,缓缓伸出的右手上,竟赫然又是一把黑色小手.枪。

    “既然你们这么跳,哪怕计划完不成……我也要给你们来点大礼。”

    沈凌夏给手.枪上膛后,将枪平举的瞬间,黎稚瞳还没能回过身,仍然维持着朝山下走去的姿势,沈陌遥也因为身体负荷太大而动作有些迟缓,瞬息之间,池奕珩只来得及站到黎稚瞳身前,与此同时下意识将沈陌遥拽到自己身后。

    “砰!”

    新的一声枪响后,没有任何人出现异常。

    位于最前面的池奕珩只是很轻地抬了一下眼睫,偏过头确认身后的两人毫发无损,而后轻轻吐出一口气。

    在开出一枪却没有看到任何人倒下后,沈凌夏沾满灰尘的疯癫的脸上很快出现气急败坏的神色,他低头打开弹匣确认了一次,然后再次举起枪,一边怒吼一边射击。

    “哈哈哈哈,来吧!都和我一起下地狱!”

    在他低头的功夫,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黎稚瞳敏锐地找到一处可以当作掩体的岩石率先躲了进去,池奕珩也撑着沈陌遥一前一后紧跟着跑进岩石遮蔽的范围。

    在他们跑动的同时,一声又一声的爆破音中,许多颗子弹接连和两人擦肩而过,射入岩壁或是满是沙石的地面,激起一阵浓雾似的沙土。

    枪声停止后,黎稚瞳惊魂未定地蹲在地上大喘气,扭头看向在尘土飞扬中止不住咳喘的沈陌遥。

    “小遥哥哥,你身体还撑得住吗?”

    “没事……”

    沈陌遥手撑在冰冷的石壁上使力,胸膛剧烈起伏。

    他努力压下已经非常不稳的呼吸,抖着手从口袋里掏出扩张剂喷在嘴里。

    “池先生,你也还好?”

    喉间翻涌的喘意逐渐平息后,他带着一脸冷汗下意识看向身边自从躲进岩壁后就一言不发的人。

    池奕珩没有回应。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脸色惨白,气息的末端抖得不成样子,靠坐在石壁旁的身体开始打滑,浅琥珀色的眼瞳在熹微晨光中反而显得黯淡,隐约透出一股寂然。

    鼻尖传来腥咸的味道,沈陌遥心头剧颤,恐慌感顺着心脏血管逐渐攀升,他下意识顺着气味低头看去,竟然看见池奕珩捂在腹部的手掌内侧已经完全变成鲜红色。

    一股一股的血仿佛静默的溪流,悄无声息从他指缝间涌出,浸透他黑色的外衣,蜿蜒着淌到遍布沙砾的地面上。

    第64章  “更确切地说……我爱你。”

    “哥!”

    黎稚瞳惊呼一声捂住嘴巴, 眼眶里一直压着的泪水在此刻决堤。沈凌夏从崖脚传来的断续脚步声在她耳里仿佛恶魔的倒计时,她有些六神无主,下意识看向身边的人。

    沈陌遥自从发现池奕珩腹部中枪后就没有再说话, 他脸上仅存的一点血色潮水般褪去, 手上的动作却很迅速。

    他撕开自己的衬衫, 将部分衣料对折几次之后解开池奕珩的外衣,拿开他捂着腹部的手,隔着他的里衣替他在伤口处按压止血。

    “没事……”

    也许是他按压的动作让池奕珩觉得很痛, 他终于颤巍巍掀起眼皮看向沈陌遥, 确认他没有受伤之后, 又伸出没怎么沾血的那只手拍了拍凑上来直掉眼泪的女孩的头, 声音很轻。

    “HKP7。”

    “什么?”

    沈陌遥仍然垂着头给他处理伤口,听到他近在咫尺的呢喃下意识扬起头,冷汗顺着额角滑进他的眼尾, 沾湿他的眼睫。

    “他手上那把枪。”

    池奕珩胸口起伏着,他眼神有些涣散, 每说一句话都显得费力而艰难, 吐字却依旧清晰。

    “那个型号……有八发子弹。”

    “在他第二次射击前,他确认过弹匣里的子弹数量, 所以……他没有备用弹匣。”

    他每说几个字就要停下来小声气喘, 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

    “刚才他一共开了七枪。”

    也就是说,子弹只剩最后一发。

    他说话间,沈陌遥又扯下一截自己衬衫的衣料, 按着用来止血的那一团, 在上面围绕池奕珩腰部绑紧固定, 又发现他的大腿侧面也有一处应该是被弹片刮到的出血点,继续进行临时包扎。

    “我知道了。”

    沈陌遥冷静地点头, 替他擦了擦额头上细密的汗。

    “我去拖住他。你们……”

    池奕珩憋了一口气,竟然又按着伤口试图脱离岩壁的依靠直起身子,血在上面蹭出一片殷红。

    然后被一双苍白的手按住了肩膀。

    “别乱来,池先生。”

    沈陌遥的声音很平稳,语气似乎中夹杂着晨雾的寒凉。

    “你腹部伤势很重,腿上也有伤,不要再乱动,会加速失血。”

    天边的旭日已经缓缓升至地平线上方,周围的地面和山壁都被照出明灿的颜色,他看向池奕珩的眼瞳隐没在岩石的阴影里却显出一种波澜不惊的黑。

    “缩头乌龟当的好玩吗?沈陌遥,你要是识相,就赶紧跑出来主动送死。”

    嘶哑狂妄的声音顺着晨风传来,沈凌夏应该是走到了离他们更近一些的距离。

    “地上的血迹骗不了人,你们之中有人受伤了。我想是最开始的那枪打中了池家大少爷,对不对?”

    “小瞳,马上我会出去和沈凌夏对峙。你顺着这块岩石后面那段小路,回车子里传讯,做得到吗?”

    山崖周围没有信号,但是他们的车里有无线通讯,能够联系到在营地待命的陈信和陈安。

    沈陌遥撑着池奕珩的上半身,让他尽量能平躺在石壁旁,扭头看向黎稚瞳。

    “可我不想丢下你们……”

    黎稚瞳仍然在抽泣,却在和沈陌遥对上视线的一瞬被他眼中的决然震在原地。

    她怔愣两秒,揉了揉眼睛,很快点点头。

    “小遥哥哥,我知道了。”

    “小瞳,拜托。”

    黎稚瞳从那截只能容许小孩子的体型钻过的洞口迅速爬出后,沈陌遥像是稍微放下一些心,偏过头去又咳了咳,胸口急促起伏几下。

    “陌遥,不行……”

    池奕珩因为失血已经产生了一些意识模糊的症状,他花了一点时间才明白沈陌遥想要做什么,枕在他怀里的头不安分地动了动,试图向上看找到沈陌遥的眼睛。

    于是沈陌遥低下头来看他,湿漉漉的眼睫上有冷汗划落,像泪珠一样滴在他面颊,又顺着向下滑进他同样潮湿的鬓发中。

    “我暂时离开一下,池先生。”

    沈陌遥朝他露出微笑,微微泛紫的唇瓣弯出一个堪称漂亮的弧度。他柔和地托住池奕珩的头,让他能枕在一块稍微高一些的石块上,缓缓撑着膝盖站起身。

    池奕珩心脏在瞬间空跳一拍,他不管不顾地也想要起身拉住沈陌遥的手,但身上的力气似乎已经随着流出的血一同消失了,他抬起的手臂很快被沈陌遥攥住,而后被强制放回身侧。

    这是第一次,沈陌遥能够轻而易举地罔顾他的意志,凭借力气把想要挣扎的他按在原地,也是最让他感到恐慌的一回。

    “不要去……”

    池奕珩胸口急促起伏,发出沙哑的声音。

    于是沈陌遥最后朝他弯下腰。

    “相信我,池奕珩。”

    他湿冷微颤的手掌堪称温柔地抚上他的脸颊,拇指贴着他眼睑下方的肌肤轻轻蹭了蹭。

    “别睡,等我回来。”

    而后,他不再留恋,直起来的身子出现在朝阳中,朝沈凌夏站立的方向一步一步走去。

    “遗言说完了,你终于敢出来见我了?”

    沈凌夏转着手中的枪,看见岩石后方走出来的单薄身影,满意地眯起眼睛。

    “沈凌夏,你究竟想怎么样。”

    “怎样……”

    沈凌夏狭长的眼睛背着阳光闪了闪,他先是扫了一眼沈陌遥身上沾到的不少血迹,又看了看不远处的那块岩石,发出一声嗤笑。

    “我也不瞒你,我这把枪里只剩最后一发子弹。”

    “但是我想……如果就这样把你杀了,未免也太无聊。”

    沈陌遥盯着他的眼睛没有回话,山崖上一阵凛冽的风吹过,他喉中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喘,瘦削身躯在风里不住摇摆,像暴风雨中在茫茫大海上随时会倾覆的一叶孤舟。

    “毕竟你看……以你这样废物的身体,就算逃出去再远,我也能追过去把你一击毙命。”

    “是吗。”

    沈陌遥不以为然,抚着胸口平复喘息,他如今能够撑到现在完全是靠心里最后那口执念形成的气,说实话,他甚至不太确定自己还能够再站上几分钟。

    “所以,看你这么可怜,要不要我们速战速决,玩个游戏?”

    “关于这一发子弹,我给你两个选择。”

    沈凌夏阴鸷地笑着,鼻子在枪管附近嗅闻,刚才的那几枪硝烟味没有散去,味道很冲,他却觉得愈发兴奋起来。

    他要当着那个池家的小子的面,揭露沈陌遥的本性,让他看看自己痴迷的到底是怎样一个虚伪的贱人。

    于是他放大声音。

    “要么,你乖乖过来,让我对着你的心脏或脑门开上一枪。这样你可以死的干脆,毫无生还的可能。”

    他斜斜走了几步,站到悬崖的侧缘,从这样的角度,刚好可以看见此前被挡在岩石后面,躺在血泊之中奄奄一息的人。

    “要么,我会在这样的距离对着池家的那小子开一枪。我不会特地瞄准要害,只是开枪,他不一定会死,甚至不一定会被打中。你当然也可以随意阻止,虽然我不认为你能在力量上和我掰手腕。”

    沈凌夏怨毒的目光刀子一样刺向站在自己身前不远处,仍然在低低地咳喘,面色霜白的人。

    他都不用想,在这样的生死关头,他肯定会卸下曾经那纯良的伪装露出马脚,将自己自私自利又两面三刀的本性彻底暴露下光天化日之下。

    “所以,沈陌遥,你会怎么选?”

    然而沈陌遥并没有像他期盼的那样,扑倒在他的脚边求饶,或是屁滚尿流地跌倒在地,让他朝着池家的那小子随意开上一枪。

    他没有回话,只是沉默着朝自己走来,眼眸漆黑看不出情绪。

    “你什么意思?”

    沈凌夏被他意料之外的举动吓了一跳,明明清楚向自己走来的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甚至虚弱到风吹一下就会摔倒的家伙,却忍不住被他似乎不顾一切的气势吓到,踉跄着后退两步。

    “沈陌遥,说话!”

    慌乱之中,他匆忙给手中的枪上膛,朝来人胸前举起。

    “开枪。”

    沈陌遥走到他面前,用自己的身体完全封死他能够朝池奕珩射击的路径,胸口和他的枪管不过毫厘。

    “什么?”

    沈凌夏被他冷静而决绝的态度逼得一愣。

    “这就是我的选择,所以,开枪。”

    沈陌遥眼睫垂落,看向他微微颤抖的枪口,而后直视他的脸,竟然主动伸手握住仍然有些发烫的枪管,像是感觉不到疼。

    他的声音比晨风卷起的飞沙还轻。

    “要我帮你瞄准吗?”

    “你……”

    沈凌夏从未料到眼前的人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他的大脑一时有些空白,长年累月铺设累积的怨恨好像随着他的动作失去了宣泄的出口,像团黑色的毛线堵塞在胸腔之中,他出现一瞬的茫然。

    “为什么……”

    他发出歇斯底里的怒吼。

    “你为什么……为什么要选择主动送死……让我随便朝那家伙开一枪不好吗?他又不一定会死!为什么宁愿直接来送死都不愿意让他替你承担风险?你疯了吗?!”

    “理解不了的事情就放下吧,沈凌夏。”

    “不可能……”

    沈凌夏气急败坏,他伸出另一只手把手.枪向边上拉,似乎想要逃脱沈陌遥的禁锢朝另外的方向开枪,那人却根本不放手,在这瞬间爆发出的力气竟出奇的大。

    “沈陌遥!你才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是吗。”

    沈陌遥的眼中只有漠然。

    “为什么?”

    “为什么你是这种人?”

    “为什么你总不按常理出牌,总能做出我计划外的事?”

    “我很早以前就说过……别把我和你想成一类人。”

    因为身体负荷确实已经濒临极限,沈陌遥的声音极为清浅,还带着些微的喘,落在沈凌夏耳里却如同惊雷。

    “不!”

    “这不可能!”

    沈凌夏目眦尽裂,双眼通红,逐渐语无伦次。

    “沈陌遥,你应该知道你的父母根本就不是真心相爱!那个姓沈的只是为了荣华富贵才会和姜鹤在一起!所以明明我才是……明明我才是诞生于一场偶遇,命中注定要被生下来的孩子!明明我才应该受到祝福,在那所谓的爱里长大……”

    “所以我试图把这一切抢回来……我夺走了你长子和大哥的身份,夺走了你父母的爱,夺走了小弟的崇拜……然后我又夺走了向你投去的种种欣赏的目光。”

    “我夺走了被你霸占的,本该属于我的一切!和我的童年一样……你应该从十五年前起就活在黑暗中,被仇恨灌溉浸染,逐渐变得丑陋不堪……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没有?”

    沈凌夏愤然将枪身从沈陌遥的牵制中抽离,死死抱住自己的脑袋,浑身剧颤。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

    从那天在火海中,看见他义无反顾地朝沈佑麟的方向奔去的时候,到如今他像一颗扎了根的枯败松树一样站在枪管前的这一刻,他从未明白。

    明明是失去了全部的信任和爱,失去了健康的身体和努力拼来的荣誉,近乎一无所有,遍体鳞伤的那样一个人……

    为什么仍然能对身边的一切保持善意?

    为什么即使自身难保也依旧试图去守护?

    为什么还会对这样不公的世界报以微笑?

    “我不明白……沈陌遥……我不明白。”

    沈凌夏的嘶吼逐渐转为喃喃自语,他的眼睛里全是红血丝,像是要流出泊泊的鲜血来。

    好像从孩童时代起,他为了能够彻底击溃沈陌遥,付出了人生中将近一半的时间去谋划布局,竭尽全力。

    到最后却发现,这局棋,他从一开始就已经输了。

    事到如今,他手中的这一枪无论射向谁,都不可能达到他想要的那个结果。

    而早在他针对池家策划出这一场行动,又伤了池奕珩之后……他就已经连退路都不再有。

    “沈凌夏。”

    沈陌遥又咳了一阵子才停下,他的脸色在晨光中苍白得近乎透明,说出来的话断断续续,眼眸中却闪着执着的眸光。

    “我一直认为……决定一个人最终会踏上怎样道路的,并非他的出身或经历。”

    “而是这一路上……他自己做出的选择。”

    而后,他看向沈凌夏的眼神竟带上了些许悲悯。

    “我也必须告诉你,凌禾峰当年花重金从彼得·斯佩尔顿那里买下的是沈厉峥外遇的照片。”

    而后,他把它们匿名寄往姜鹤身边。

    “你的出生并非命运指引的机缘……而是你父亲针对他迷恋之人所精心筹划的一场算计。”

    沈陌遥话音轻飘飘落下的瞬间,沈凌夏仿佛被雷劈中,定在原地。

    他的脸色先是显出几分像是哭泣的表情,然后又像是开始狂笑,面部肌肉因为抽搐而产生极度的扭曲。

    “沈陌遥……”

    他佝偻着身体,后退两步站到悬崖边,缓缓把枪对上自己的太阳穴,看向眼前摇摇欲坠的黑发青年时,眼中的怨毒好像在一瞬间消失,又好像只是压缩凝结成了如有实质的绝望。

    “……是我输了。”

    “砰!”

    最后一道枪声在崖边响彻,血光飞溅中,他狼狈颓败的身躯如同失去引线的灯笼,朝山下极速坠去,跌落的声音被吞没在晨光中寂静的山谷。

    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沈陌遥站在原地没有动。

    他的脸色白的好像要融进日光,嘴唇上的紫色愈发浓重,像是下一秒就要晕倒在地。

    但是他没有。

    他撑着膝盖缓了一会儿,拿出口袋里的喷雾吸了两下,然后转身,固执地朝着池奕珩所在的岩石走。

    “池先生,我回来了。”

    他靠着石壁慢慢滑坐在地,池奕珩还有一些意识,看见他的身影,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竟然挣扎着坐起身。

    “别乱动。”

    沈陌遥在他身边坐下,肩膀和他的肩膀轻微交叠在一起,伸手捏了捏他冰冷的手。

    其实他自己的手也凉的厉害,两个人的掌心都全是冷汗,甚至不比身后被太阳烘烤的石壁要热上多少,此时能做的也仅仅只有握在一起,谁也不能从温度上给谁安慰。

    于是池奕珩也用力回握住他。

    “你真是乱来。”

    他失血太多,能够撑到沈陌遥平安归来已经是极限,此时出现明显的困倦症状,眼皮低低垂下来。

    “嗯。”

    沈陌遥没反驳,他呼出一口气看向远方,伴随隐约的的轰鸣,一个黑点出现在有些朦胧的天边。

    是池家的直升机。

    于是他咬了咬舌尖让自己保持清醒,池奕珩也没再说话,空气在瞬间静下来,只有山崖上的风好像不知道疲惫,仍然在呼啸地吹。

    “陪我聊会天。”

    “我有话想对你说。”

    几秒后,两道声音交叠着响起。

    沈陌遥眼睫颤了颤,下意识侧头看向池奕珩,很快发现池奕珩也勉力撑起眼皮看着他。

    “是……很重要的事。”

    池奕珩握着他的手掌逐渐收紧,抬起手臂将他的手举到自己心口。

    “在很久之前,我们乘飞机来美国的时候……你记不记得我有一句没说完的话。”

    池奕珩捏着他的手指慢慢说着,胸膛急促起伏了两下。

    “当时我是想说……我想和你不只是朋友。”

    “但是后来我意识到,对于那时的我们两人而言……那并不是袒露心迹最好的时机。”

    “其实本来,我是想等你状态再好一点……挑一个合适日子再正式和你说。”

    “但是现在我等不了了。”

    池奕珩低头扫了一眼腹部的一片鲜红粘腻,唇角笑容掺杂上几分无奈和苦涩。

    究竟是等不了了还是等不到了,他心里也没底,但是在仅存的,模糊的意识中,在刚才那阵仿佛比一个世纪还要漫长的等待里,这份一直在胸中翻涌的情感已经从他的身体各处冒了头,好像就唯有宣泄,再也收不回来。

    “沈陌遥,我喜欢你。”

    “更确切地说……我爱你。”

    他努力在逐渐混沌的视线中看清他的眼睛。

    “我想知道,你……愿意接受吗?”

    池奕珩哑着嗓子呢喃,他伸手捧过沈陌遥冰凉的脸,嘴唇在试探中贴近。

    两个人的鼻尖不过毫厘,急促的喘息和暧昧的心跳交缠在一起,像朦胧却细密的春雨。

    沈陌遥的眼睫连番乱颤,原本就不平稳的心跳此时在胸腔一下一下的跃动,他有些受不住眼前人在这瞬间即使负伤却依旧极具侵略性的气息,忍不住屏住呼吸闭上眼。

    然而,他预想中的触感并没有传来。

    “池……”

    他发出疑问的同时,男人干燥却柔软的嘴唇堪堪贴着他的唇角蹭过去,沿着下颌无声滑落,带起一阵转瞬即逝的酥麻。

    池奕珩没能完成这个吻。

    在直升机到来的前一分钟,他的头无力地垂落在沈陌遥嶙峋的肩膀,彻底没了意识。

    第65章  做一个和你一起白头偕老的梦。

    直到直升飞机停靠在山崖下方的平地旁扬起一片沙尘时, 沈陌遥仍然有些恍惚。

    在危情中宣泄般爆发的心扉袒露随着池奕珩眼中的微光熄灭戛然而止后,似乎那个未完成的吻也就一并成了让他短暂被麻痹的神经重新恢复功能的开关。

    他看着眼前满地的血和怀里一动不动的人,忽然觉得喉咙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死死掐住了, 终于后知后觉地在渐散的温存中尝出恐惧的味道, 浑身发冷。

    世间的一切声音好像在这瞬间离他远去了。

    在螺旋桨的轰鸣中, 率先带着担架和轮床下飞机的一众医护把池奕珩从沈陌遥的怀里转移到担架上,给他的腹部和大腿外侧的伤口做紧急处理的同时,伯莱明紧跟着从直升机上跳下来。

    洋人医生在完全失去意识的池家少主身上一番触诊, 面色凝重地朝身边的金发医生耳语几句, 紧接着走向一旁似乎完全定住了的人。

    沈陌遥什么都听不见, 只是有些茫然地看着池奕珩的衣服被剪开, 又看着他被带上氧气罩,输上液体。

    “沈先生……沈先生!”

    不知道过去多久,他才逐渐听见耳边熟悉的呼唤, 视线重新聚焦后,他看见伯莱明搭在自己脉搏上的手, 却因为强烈的心慌和窒息已经说不出半个字来。

    “靠, 一个两个的都不让人省心。”

    洋人医生检查完他的状态,脸色已经黑的堪比锅底, 他罕见地骂了一句粗话, 招招手又喊来一个壮硕的年轻护士把他直接打横抱起,跟在池奕珩的担架后面径直上了直升机。

    上了飞机后,即使伯莱明已经提前吩咐, 大部分医护的注意力仍然集中在已经出现明显休克症状的池奕珩身上。

    沈陌遥在氧气面罩之下的唇色仍然发紫, 他安静地缩在直升机角落的座位, 眼睫颤动间一度要失去意识,后来还是蓝眼睛医生在忙碌间发现他的情况不对, 立刻喊了护士给他加大氧流量,又静脉推注药物,他才不至于当场陷入昏迷,但是情况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冷汗浸湿衣领,却仍然固执地想去抓池奕珩垂落在床边的手。

    二十分钟后,直升机在克雷顿私立医院降落。

    池奕珩被迅速送进手术室,几个小时后,伯莱明有惊无险地把埋入他腹腔的子弹取出。他不敢耽搁片刻,拜托一助进行关腹就匆匆往外赶。

    沈陌遥在到达医院时人还是清醒的,也坚持表示自己状态尚可不需要急救,但伯莱明实在不放心他那张看起来比池奕珩还要惨白的脸,换下衣服走出手术室大门后果然看见颓然靠坐在走廊边垂着眼睫的人。

    “他怎么样?”

    听见脚步声,沈陌遥惶惶然抬起头。

    “血止住了,暂时没有生命危险。子弹造成一部分脏器损伤,有感染导致继发性腹膜炎的可能,这两天要暂时留在ICU观察。”

    “ICU……”

    沈陌遥肩膀猛地一晃。

    “沈先生请放心,少主的身体素质极好,只要扛过接下来几天,日后修养得当很快就能恢复如初。”

    “可是我必须提醒您……以您目前的身体状态,如果不尽快接受治疗,我严重怀疑少主前脚醒来,后脚您就要被送进抢救室。”

    沈陌遥没有回话,他垂下头按了按胸口试图压住突突直跳的心脏,可是好像在听到池奕珩没有大碍之后,身体各处一直紧绷着的神经在瞬间就松懈了,痛意紧跟着从四肢百骸冒出头,短短几秒钟,他脸上冷汗汇成一股一股的水流往下淌,眼中那股执着的光也在顷刻间散去了,单薄瘦削的身体直直往地上栽。

    于是伯莱明十几秒前才做出的预言很快成了真,他一个箭步冲上前接住完全失去意识的人,紧急喊来一众医护准备轮床和抢救室,马不停蹄地把人送去急救。

    说到底还是底子好,在ICU里住了三天,抗过了炎症引起的高烧后,池奕珩的各项指标在伯莱明的治疗下很快就恢复正常,被批准转进VIP病房。

    反倒是沈陌遥三天在手术室门口晕倒后再次出现呼吸窘迫和心绞痛的症状,血压和血氧都低到临界值,甚至在抢救过程中出现了短暂的室颤,好在伯莱明专业技术过硬,才堪堪把他从死亡线上拉回来。

    在呼吸机予以持续供氧后,沈陌遥在被送入池奕珩隔壁特护病房的第二天就醒了过来,他还不太能下床,却每天都在伯莱明查房时坚持追问池奕珩的状态,洋人医生在如实告知他对方情况很好的同时,也屡次警告他需要更加注意自己的身体情况。

    沈陌遥的心肺功能在山崖上的那场危机中是顶着巨大的压力,在肾上腺素的加持下长时间超负荷运转,如今即使经过治疗,看似病情稳定,给心肺造成的损伤却是不可逆的,稍微一个不留神就会加剧衰竭的情况,可以说比池奕珩的状况要危险的多。

    但出乎伯莱明意料的是,这次在得知自己的身体状况后,沈陌遥竟然显得很平静,一点恹恹的情绪都没有。

    甚至可以说,在听说池奕珩状态日渐转好,很快就可以彻底恢复健康后,他的精神似乎也越来越好了,配合每日输液打针和服药的态度也堪称积极,几天下来连过分苍白的脸色都逐渐出现些微红润,一改曾经消沉萎靡的模样。

    池奕珩正式苏醒的时候已经是入院后的第四天,他茫茫然睁开眼,先是觉得浑身酸软无力,视线逐渐恢复清明后才感觉到腹部灼烧般的疼痛,他蹙着眉倒抽一口气,耳边适时传来一道清浅的声音。

    “感觉好点了吗?”

    他怔了怔,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侧头看过去,沈陌遥竟然弯着唇角守在他床边。

    于是他下意识点点头,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嗓子却哑的厉害,嘴唇也很快被微凉的指尖抵住。

    “你刚醒,歇一歇,听我说就好。”

    于是池奕珩眨眨眼,平静下来。

    “你还记得吗?四天前……你失去意识之前,问了我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所以我想,你醒来后,一定会很期待听到我的回答。”

    “其实不仅是给你,我想我也是时候给自己一个答案。”

    沈陌遥眼睫垂落,搭在床边的手轻轻蜷起来。

    “我想,从最初我下坠时,你拉住我的那一刻开始,你在我的心里就已经是弥足特殊的存在。”

    “但是最初的我并没有认真思考过这一点。所以后来,我花了一点时间去认识到自己的内心。”

    “和你一同度过的这些日子……我逐渐发觉,你对我而言的这份特殊早已经不止于友情的范畴。”

    爱意的滋生也许是跨年夜独属于两人的那场灿烂烟火,也许是舞台上下遥迢却触及真心的那次隔空对望,也许是鬼屋里在意外和恐慌中诞生却弥足旖旎的那个拥抱。

    沈陌遥想。

    甚至,也许不是某个特定的时间点。

    是每个他们肌肤相贴,灵魂的轨迹此消彼长缠绕着的瞬间。

    “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开始害怕。”

    “我是个软弱又自私的人。也许是之前的那些经历在我的心中始终留有不那么美好的烙印……我一直没有主动向前踏出脚步的勇气。”

    “因为害怕自己最终会成为你的负担,害怕不能给你长久的陪伴……所以我以为,只要不开始这段感情,就不会有让彼此都面临刻骨铭心的分离的一天。”

    沈陌遥的声音很轻,掺杂些许颤抖。他纤长的睫毛扑闪,试图将眼中那些近乎破碎的情绪全部藏进眼眸深处,却仍然被池奕珩敏锐地捕捉。

    他没有出声打断,仍然在静静地聆听,却伸出搭在床沿的手覆上他微微颤抖的手背。

    “前些天,看见你中枪的那一刻,虽然表面上还在维持冷静……其实我已经几乎失去理智了。”

    “我不敢想如果你真的出了什么意外……我会变成什么样。”

    如果池奕珩不在这个世界上了……那么他也根本没有必要再继续活。

    产生这个想法的瞬间,他很快意识到,这件事对于池奕珩来说应该也是同样的。

    “所以我意识到……自己之前的想法太天真。”

    “我不应该因为害怕那些未曾发生的失去,就不敢踏入那片洒满阳光的未来。”

    未来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所以对于现在能够和所爱之人共度的每时每刻,他都应该拼尽全力去珍惜,而不是一味地纠结回避。

    “……池奕珩。”

    “嗯?”

    “之前在来美国的飞机上……你和我说,在新年要许下三个愿望。”

    “嗯。”

    “当时我许了两个,还剩下一个愿望的空缺等待填补。”

    沈陌遥抬眼看向眼前的人。

    “现在我想好了。”

    其实他是一个很贪心的人,所以纵使身上带着永久的伤疤,在认清自己的内心,决定不再犹豫奔向爱的当口,他仍然选择去期盼一个霁风朗月的未来。

    “我也想……去尝试着做一个和你一起白头偕老的梦。”

    此时此刻,窗外在层层薄云中冉冉升起的灿白色光球所散发出的光芒好像终于真正照进他乌沉沉的眼底,带出一片明媚的笑意。

    而后,他俯下身,将嘴唇贴上床上人的唇瓣。

    池奕珩的眼睛猛地睁大。

    他刚醒来不久,脑子转得不算快,还在回味沈陌遥方才推心置腹的一场告白,完全没有料到眼前的人竟然会有这么主动且热烈的表达。

    在唇齿相接的前两秒,他的大脑甚至出现短暂的空白,但是很快柔软而湿润的气息氤氲着将他最后残存的一丝理智包裹,在短暂的愣神后,他立刻支起上半身回应,手也不由自主地搂上他的腰。

    唇舌搅动间,两个人的喘息都变得绵长。

    缱绻在空气中随着细微的水声蔓延,不知道是沈陌遥太轻还是池奕珩的力气太大,好像只是一个抬手的功夫,他只感觉自己脚下一轻,整个人就被掐着腰抱上了床。

    而后,伏在坚实温暖的胸膛没过几秒,天旋地转间,四片唇瓣短暂分离一瞬,他竟被池奕珩直接压到身下,滚烫的鼻息再次倾洒在他面庞。

    像是压抑了太久,这个吻的后半程格外激烈。

    没能咬紧的牙关被轻而易举地攻入,沈陌遥对池奕珩充满侵略气息的索取毫无招架之力,他发出微弱的呜咽,很快在逐渐稀薄的氧气中出现一阵眩晕。

    许是他们都压抑了太久,这个包含浓重情愫的吻来得太迟太激烈,最后结束的时两个人都有点力不从心,沈陌遥更是被亲得浑身发软,只能和池奕珩一同窝在床上,靠着彼此轻轻喘息,耳鬓厮磨。

    直到门外一阵脚步声传来。

    而后,一道扁平的,冷飕飕的声音在病房里响起。

    “少主,友情提醒,你留置针滑脱了。”

    “是吗?”

    池奕珩胸膛起伏着,满不在意地掀起眼皮撇了一眼自己的手背,像是根本没感觉到痛。

    “真是万万没想到两位病人竟然有如此雅致,身体还没好透就满脑子风流之事,激烈程度甚至能让留置针都脱落……让鄙人不禁感叹,下次来接你们进医院时一定记得带一张加宽的轮床,方便二位以最舒服的姿势搂搂抱抱,互诉衷肠。”

    “这里现在没你什么事,出去。”

    对刚才的吻仍然意犹未尽的池家大少舔舔嘴唇,搂在沈陌遥腰上的手紧了紧,在喘息间开始思考这人是不是又偷偷瘦了一点。

    “是是是,我出去。我不该来,我多此一举,在德斯基德国家公园的时候我就不该来救你们,让你们彻彻底底当一回亡命鸳鸯。”

    “伯莱明先生,他睡了太久,现在脑子还不太清醒,你贵为院长大人应当高抬贵手……和他呛声不值得。”

    沈陌遥耳垂和脸颊都有些发红,他牵起池奕珩的手腕,如同伯莱明所说手背上已经青了一大块,他有点心疼,指尖在上面轻轻蹭了蹭,刚才还趾高气昂的池家大少好像立刻就受不住了,竟然愈发放肆地把头埋进他的脖颈深深呼吸。

    “少主这个没出息的恋爱脑暂且不提……沈先生,我怎么感觉你也在帮着他指桑骂槐呢。”

    伯莱明差点气笑了,忍不住想之前是自己看走了眼,竟然不知道从来都是温和疏离的沈陌遥谈起恋爱来也有种不分青红皂白一心护短的美。

    这两个人真是天生一对。

    “你看,我就说他老了不中用了是对的,现在一天天医术退步不说,还这么敏感。”

    “话不能这么说,伯莱明先生最近确实太忙,压力大了有些敏感很正常,你要体谅。”

    “……”

    洋人医生的头上青筋暴起,就差想把眼前依偎在一起一唱一和的两个人连人带床从医院顶楼扔出去。

    “……少主,说这些话前不妨先把这几天的治疗费用结一下。”

    “无所谓。整个医院都是我控股,你忘了?”

    池奕珩没抬头,只是从沈陌遥柔软蓬松的发丝间发出闷闷的回应。

    “那既然少主这么大气,就给我再涨一涨工资吧。”

    “那还得看你表现。”

    说笑归说笑,该做的检查仍然少不了,伯莱明耐心等到两个人不情不愿地分开,先看过池奕珩的状态,又顺手给沈陌遥触诊一番后,得出结论。

    “沈先生,如果不想再晕一次的话,我还是建议您尽快躺下接受治疗。如今少主已经比你健康的多。”

    池奕珩闻言,立刻紧绷着直起身子,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担忧。

    “你说他之前晕倒了?”

    “没什么事,就是那天等你从手术室出来的时候……有点低血糖,没站住,输完液就好了。”

    沈陌遥正在下床的身影一顿,投给洋人医生一个警告的眼神,而后竟然主动弯腰再次亲了亲床上的人的唇角。

    “别担心,我马上就回隔壁休息。”

    “……好。”

    谁说糖衣炮弹对铁石心肠的商人不奏效,原本还将信将疑的人被他突如其来的一个吻亲的几乎七荤八素,恍惚间竟然真的忘了追问,浅琥珀色的眼睛像阳光下的海面般漾起一层粼粼的光,好像被唇角柔软的触感给夺了魂。

    ……完了,这是彻底没救了。

    伯莱明翻了个白眼,看着自家少主目不转睛盯着沈陌遥离去的背影,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

    ·

    池奕珩不愧是得到过伯莱明认证的身体素质好,他恢复速度极快,转入VIP病房后不久就已经可以自如地下地走动,沈陌遥却因为亏空太多,一下子无法完全补足而很少再有能下床的机会,几乎全天都带着氧气面罩沉沉睡着,一周过去才稍微恢复一点精神。

    于是好像病号和陪伴者的身份在顷刻间互换,在接下来的几天,都是池奕珩在病房里溜达溜达着就“不自觉”地跑进沈陌遥的房间,接近一米九的大个子好像不知道害臊,一本正经地腻歪在沈陌遥床边,哼哼唧唧抱怨自己正在遭遇不公平对待。

    “我疼。”

    “哪儿疼?”

    “刀口疼。你又不是不知道,伯莱明这两天一直对我心存怨恨,换药的水平差到一定境界了。”

    话正说到一半,洋人医生正巧黑着脸走进来。

    “少主,你这是颠倒黑白。要不是你刚醒的时候那么肆无忌惮地和沈先生卿卿我我,以你的身体素质,刀口早长好了,你能怪谁?再说,我依稀记得前两天给你换药的时候你明明连眼皮都没眨。”

    “那是我心胸开阔,大人不记小人过。”

    “那么依我所见,心胸已经如此宽广的少主您收拾收拾过两天就可以准备出院了。至于沈先生,您这几天情况也比较稳定,可以一并回家修养……我这小庙可再也容不下你们这两尊大佛。”

    “无所谓,反正我早就不想呆在这里了。”

    池奕珩揉着沈陌遥因为输液而有些酸胀发冷的手臂,朝他撇撇嘴。

    “在这里住了这么些天,我算是彻底明白为什么你之前总不乐意上医院了,陌遥……住院真的很无聊。”

    虽然在平日的治疗中总会互相小孩子一样斗嘴,真的到了出院那天,两个人还是都郑重向伯莱明再次道了谢,感恩他一直以来的辛勤付出。

    对于现状颇为满意的池家少主甚至大发慈悲地给他放了一个月的带薪休假,转头搂着沈陌遥的腰就坐车回了奥克兰海岸。

    如同伯莱明所说,沈陌遥身上存在的种种病症并不是能够轻易就完全治愈的,好比这两天虽然调养得当,他却还是起了一阵低烧,不严重但是足够磨人,治疗方法也只能是慢慢熬。

    “终于可以回家了,这些天我一直很想念奥克兰海岸的吊床。”

    保姆车里,沈陌遥看着窗外飞速略过的街景,心里忍不住有些喟叹。

    时间真的过得很快,好像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他就在洛杉矶度过了半个冬天,如今更是连春天都快要过半了。

    “嗯。这个季节,院子里的很多花都在盛开,正好回去看看。”

    池奕珩看着他沐浴在阳光中柔和的侧脸,听到他把回到奥克兰海岸称作回家,心里划过一阵暖流,搂在他腰间的手紧了紧。

    除去照顾好身边人之外,对他来说,这几天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必须完成——

    离沈陌遥的25岁生日只剩一个月了,他所准备的最关键的那个生日礼物还没最后选定设计稿,这次回去后,他正好得亲自去和负责人好好聊一聊。

    第66章  爱是一件无师自通的事。

    令池奕珩略感忧愁的的是, 沈陌遥这次低烧持续了足足快两周。

    这人一向是掉肉容易长肉难,这次事故之后身体被打回原型,几个月的精心养护毁于一旦不说, 因为低烧引起肠胃不适, 饭量减退, 这几天还有进一步掉肉的趋势,再这样下去很快就又是皮包骨头。

    不过好在两个人都袒露真心,确认恋人关系后, 面对治疗沈陌遥显得积极很多, 看到注射器不会再往被子里躲, 每天吃药的时候甚至会主动朝池奕珩伸手去接, 在咽下去后还会被他握着手指亲吻夸奖,连伯莱明来看了都连连摇头,表示恋爱好像才是帮助他身体恢复的特效良药。

    考虑到沈陌遥身体尚未完全恢复, 抵抗力仍然不足,在五月份他的生日这天, 两个人选择在家里简单庆祝, 池奕珩也吩咐家庭厨师做了满满一桌精致丰盛的菜肴。

    下午,在两人先前住院时来就过几趟看望的黎厘女士再次带着黎稚瞳来到奥克兰海岸, 两人纷纷表示不想错过沈陌遥的生日, 也为他送上了极有诚意的生日礼物。

    黎厘送上的是一套做工精致,看起来就价格不菲的西装袖口和领带夹,以及三处位于洛杉矶市中心的门面店铺赠予书, 用于给小怪兽噗露萌系列开设线下实体店铺, 而黎稚瞳则送上了自己手工制作的小型书架, 还有一副她亲手绘制的,自家大哥和沈陌遥的卡通双人画。

    晚餐后, 黎厘在向自家儿子投去一个加油鼓励你能行的目光后就带着还在缠着沈陌遥聊天的黎稚瞳识趣地先行离开,而后,偌大的花园中只剩下池奕珩和沈陌遥并肩靠坐在软榻中。

    五月是鲜花盛开的时节,花园中四处都是缤纷盛开的淡色花朵,顺着晚风隐隐有香味传来,伴随树丛被风吹拂发出的沙沙声,令人心旷神怡。

    率先打破寂静的人是池奕珩。

    “有件事我想先向你道歉,陌遥。”

    “什么?”

    沈陌遥在莹润暖黄的灯光中偏过头去看身边的人,看见他浅色眼瞳中流露出些许自责。

    “之前,我不想让你在疗养途中再被琐事打扰烦心,所以没有立刻告诉你黑泽尔·布莱克的身份……他是查尔斯·菲尼克斯的外甥。”

    “我猜到他接近你应该是有所企图,但我没想到他竟然是和销声匿迹的沈凌夏达成交易,一个人负责获取情报但不参与计划,让我放松警惕,另一个人则一直隐身,直到最后跳出来执行计划。”

    “这么说,我也应该听你的劝,在幻彩乐园时就不要接那张名片才对。”

    沈陌遥先是一怔,而后笑了笑。

    现在想来,那个里面装的大概是类似于定位芯片的东西,通过它,黑泽尔才准确掌握自己在洛杉矶的住址,而后把这一情报传给远在纽约的查尔斯,才让他能直接寄信过来。

    “这样我们也算是扯平了,是不是?”

    “不行,我总觉得我做错比较多,还要补偿你才行。”

    “那等天气再暖和一点,陪我去一趟纽约吧——我想查尔斯那边的事,也正是时候做一个彻底的了结。”

    “没问题。”

    “不过……你是不是还没给我生日礼物?”

    沈陌遥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转过身的时候话锋一转,在银白的月色中看向身边的人。

    于是他看到池奕珩的眼皮颤了颤。沈陌遥偏了偏头有些好奇,他好像已经很久都没在池奕珩的脸色看到过这种有些忐忑的神情。

    “嗯,我正要送给你。”

    “这份生日礼物……也许有些特殊。”

    池奕珩也站起来,两个人的影子在铺满石子的台面影影绰绰地交叠在一起。

    他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

    “虽然正式的订婚宴要等到你的身体完全好起来才能办……但我等不及想先把它单独送给你。”

    沈陌遥的心脏在胸腔里重重跳了两下。

    在微风徐徐的花园里,迎着月色和晃动的花丛,他看见眼前的人郑重地托起自己的左手,单膝跪地。

    “从今往后的每一天,我都想和你一同度过,不离不弃……直至白头。”

    “沈先生,你也愿意吗?”

    “嗯。”

    沈陌遥如墨眼底映出的月光微漾,看着他小心翼翼将一枚在月色下闪着透亮光芒的精致戒指穿入中指指尖。

    “直至白头。”

    天色渐深后,两个人都没能从刚才那胶着浓烈的情愫中抽离,有些情难自禁,回到室内后你侬我侬地聊了一阵,在沙发上不知不觉就贴在了一起。

    唇瓣分开的时候沈陌遥又有被亲得有些晕乎乎,整个人红着脸软在池奕珩怀里,唇角泛着水光,连喘息都变得轻飘飘。

    池奕珩哪里受得住他这样赤.裸裸却不自知的引诱,直接把人打横抱起就上了楼来到卧房。

    直到被小心放在床上,灼热气息扑面而来的时候,沈陌遥才迷迷瞪瞪地眨了眨眼,终于意识到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

    “我问过伯莱明了……”

    池奕珩欺身而上,把下巴贴在他肩膀上突出来的那节锁骨上方磨蹭,声音又低又闷,哑得快要听不出本来的声线。

    “他说……只要不要太激烈……就可以。”

    “所以,可以吗?”

    池奕珩凑到他耳边,用很轻的声音问。

    沈陌遥浑身过电般颤了一下,眼睫闪动间,耳根和脖颈都几乎红透了,很快伸手搂住池奕珩的劲瘦的腰,极其细微地点了点头。

    下一秒,在细微的呜咽声中,湿热的唇瓣含住他的耳垂。

    今晚的月色很亮,屋里的小夜灯也没关,两人的影子交叠着映在米白色的墙上,逐渐升温的空气中,呼吸变得急促而绵长。

    一场翻云覆雨结束后夜色已然渐深,沈陌遥躺在床上窝在被子里有些脱力地喘息,胸口起伏急促。

    池奕珩也稍微有点喘,他没有穿睡衣,身上紧实流畅的肌肉线条暴露在莹润的月光里。

    把人吃干抹净的池家少主好心情地沿着沈陌遥突出的脊骨捋了捋,给他顺气。

    “对不起,又累到你。”

    “……”

    沈陌遥瘪了瘪嘴,盯着他腹部那道细长的疤看了一会儿,从鼻腔中发出一声很轻的哼,末了又赌气般戳了戳疤痕周围的皮肤。

    指尖传来肌肉柔韧紧致的触感,还挺舒服,于是他忍不住又摸了两下。

    池奕珩扬起眉毛。

    “你知道吗,我还挺喜欢这道疤的。”

    “为什么?”

    “因为你也有一道,在这里。”

    他伸手在沈陌遥胸口中央的位置点了点,眼中透出不加掩饰的疼惜。

    沈陌遥套上的睡衣领口松垮,此时又刚刚经过一阵蹂躏,正大剌剌敞着。借着莹白的灯光,即使半年过去,那道仍然透出淡粉色的长疤仍然极为显眼地盘踞在他苍白消瘦的胸口。

    “你当时的情况比我严重的多,留下的刀口也很粗很长……我都不敢想该有多疼。”

    池奕珩说着,忍不住朝那道伤疤伸出手,修长指尖顺着微微凸起的疤痕一路下滑,指腹感受到他前胸嶙峋骨骼的轮廓。

    “所以,我想至少现在我能够稍微和你感同身受一点。”

    “唔……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池先生。”

    沈陌遥在这方面一直比较敏感,此时又被池奕珩的触碰激的浑身颤了颤,忍不住把头埋下去,蓬松发顶蹭在后者胸前,脸上还没褪去的红晕又加深了一点。

    他小声喃喃。

    “你也真是,哪有人会主动想在身上留一道疤的啊。”

    “因为我想要更加了解你。”

    池奕珩揽着他的腰,竟目光灼灼看向他,很是认真的样子。

    “我想要了解你的全部。不只是快乐的时候——你曾经的迷茫与恐慌,你受过的伤痛和留下的所有伤……我也都想和你分担。”

    他握住沈陌遥仍然逗留在自己腹部的指尖磨蹭。

    “所以,当然也包括你的伤疤。”

    “……池先生,我发现你自从出院后,好像变得越来越能说会道了。”

    沈陌遥转过身子飞快地眨了眨眼,让那些酸涩着不受控制地涌出的水雾随着窗外吹进来的微风散去,只剩下眼尾的一抹薄红氤氲着,和颤抖的尾音一同暴露他此刻被深深触动的内心。

    “这是大概一种本能。”

    池奕珩察觉他情绪的变化,捧过他的脸吻上他颤动的眼睫,毫不意外从中尝出一点咸涩的味道。

    也许爱就是这样一件无师自通的事,他想。

    即使闭上嘴巴,即使是不太懂得如何去爱的自己,爱意一旦产生,那些无处遁藏的心绪还是会从眼角眉梢不受控制地倾泄而出,就更遑论那些不加思考就会脱口而出的蜜语甜言。

    ·

    在正式和沈陌遥确认订婚关系后,池奕珩带着心上人单独回了一趟圣庭府邸。

    表面看上去严肃冷厉的池家老爷子在见到沈陌遥后竟然显得态度格外柔和,甚至一反常态地连刺都没有挑,在简短谈话后,看着他站在池奕珩身边笔挺清瘦的身影连声说了几个好字,而后反而责怪起池奕珩是不是没有把人养好,怎么过去这么久看上去还是这样单薄。

    出乎池奕珩意料的是,在听说两个人在国家公园的山崖上那番不要命的英勇事迹后,老爷子竟然没表现出不满,甚至破了一回例,不仅早就出手压下了德斯基德国家公园里发生的事,还允许池奕珩作为池家新任家主在CHIVAL集团的网站中被提前公示,同时也宣布了他已经订婚的消息。

    订婚消息官宣后,全世界范围的各个论坛上,讨论八卦的声音不绝于耳。

    大家纷纷猜测,到底是何方神圣才能获得这个世界级商业巨鳄的继承人的青睐。

    “我的妈呀这么有钱这么帅竟然还英年早婚是不是有点太超过了……”

    “据说这位池少爷的订婚对象是个男性哦,年纪好像和他差不多。”

    “他看起来好高啊,肩膀好宽。有没有谁有他的独家照片可以给我看一看的,国内搜了半天什么都搜不到。”

    “放心,外网也没有。据说只有之前能够混进那些上流晚宴的人,手里才有这位大少爷没有被公开前的照片,不过之前一直有小道消息说他极为英俊,倒是不假。”

    “真不知道能和这种优质男人在一起的得是多幸运多优秀一个人,我看公示里的说法,他和那位婚约者好像是自由恋爱,并非联姻。”

    “羡慕了,也许这就是传说中的神仙爱情……”

    而后,在订婚后的第二个月,沈陌遥和池奕珩乘坐专机飞到纽约,在池奕珩所有的高级公寓短暂歇脚后,两人一同前往查尔斯·菲尼克斯在纽约的豪宅。

    菲尼克斯家的佣人似乎对于他们的造访早就有所耳闻,两人乘坐的轿车一路没有遭到什么阻拦就顺利停在庄园宅邸的正门前,一向以不近人情著称,白发苍苍的地产大亨竟然主动站在门口迎接,看见沈陌遥坐在车上的身影先是面上一喜,而后看见池奕珩从另一侧走出,朝手上戴着戒指的人伸出手牵他下车,脸色又是一变。

    虽然此前他就隐隐认为这位池家少主的订婚人极有可能就是沈陌遥,如今看到订婚戒指的瞬间,他还是感到心头一震,脸色放得一低再低,很快笑着走上前。

    短暂寒暄后,查尔斯把沈陌遥接进书房准备长谈,但是他拿不准池奕珩对自己的态度,也不敢有任何多余的表示,只是把他请到接待贵宾的茶室好生招待着。

    “乖孙,我想和你谈谈……十四,不,十五年前的事。”

    古朴典雅的书房中,查尔斯与沈陌遥两人面对面坐着,佣人很快送来上好的茶。

    “说吧。”

    沈陌遥打开茶杯盖,杯中白气升腾着笼上他的眉睫,柔和了他偏冷的神色

    “其实……当年导致你妹妹离世的那场事故,责任并不在你。”

    “这个事情要从很多方面来解释——或许你也知道,鹤儿在那个时期情绪一直不太好,她不知道从哪得到的情报,总认为沈厉峥已经出轨,对他的监视欲望特别强。”

    “你们出事那天,原本按照计划,鹤儿是应该守在家里照顾你们的。但是由于对于沈厉峥的不信任,在他临时要出差去外省后,她有些鬼迷心窍,便也诞生了追去外省亲自监视他的一句一动的想法。”

    “所以当时沈家负责接送的管家在一天之内先是开车送沈厉峥去机场,又折返回来接上鹤儿再次开往,紧接着又返回沈宅,已经是疲劳驾驶的状态……也就导致他在再次接上你们开往医院的途中,出了事故,车子翻进水里。”

    “鹤儿她临走前交代你妹妹无论如何都要把生病的你照顾好,所以你妹妹她当年才会不顾你的劝阻,在你因为高烧昏睡过去后坚持跟上开往医院的保姆车,也就导致在车子翻入水中后,保姆一个人有些力不从心,没有第一时间把你们两个都救上来。”

    “所以……是多方面的因素导致了当年那起事故的发生。”

    查尔斯说了很长一段话,绿棕色的眼睛试探着看向沈陌遥,却发现他仍然没有什么表情。

    “当然,最主要的问题肯定出在鹤儿身上,这我也是知道的。”他有些着急,很快开始补充,“她为此深受打击,愧疚万分,才会得了精神上的一些疾病,出现错乱,忘了自己的过失……”

    “然后和那些想要逃脱责任的佣人,以及沈厉峥一样,将这起事故怪到你头上,迁怒于你。”

    “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很后悔……”

    “所以你是在让我原谅?”

    沈陌遥蓦地掀起眼皮打断他的话,冷冷看着眼前的白发老者。

    “十五年了。”

    “你在明知道真相的情况下,却选择让我背负这一切,不管不顾整整十五年。”

    “我怎么能原谅?我又凭什么要原谅?”

    “我当时也是没有办法……虽然经过调查后,我知道了真相,但你母亲因为你妹妹的离去,整个人受到的打击太大,精神状态非常差……如果这个时候再让她回想起自己才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我怕她会彻底崩溃。”

    查尔斯被他刀子一样的眼神盯得有些不自在,声音愈发心虚起来。

    “作为一个父亲……我实在是没办法在当时站出来阐明整件事的真相。”

    “所以我没关系,对吗?”

    沈陌遥的声音有点抖,瘦削的肩膀微微发颤,眼眶下浮现一抹带着潮气的薄红。

    “你的女儿姜鹤会崩溃,但是我不会,我可以承受莫须有的罪名,扛住来自全家的指责和憎恶整整十五年,最后我还会在你们虚伪敷衍的乞求原谅中,心无芥蒂地放下曾经的过往,和你们一家大团圆,是不是?”

    明明……明明他当年也不过只有10岁而已。

    “事到如今,不要再和我说那些虚情假意的话。”

    “不是的,乖孙,你别这么想……”

    查尔斯稍微有些乱了阵脚,印象里的这个外孙一直是个很温良的小孩,在姜瑾的教育下拥有极好的素养,从来不会用这样的语气和他说话才对。

    “不要再做无用功,我没这么多时间听。”

    沈陌遥叹了口气,抿了一口杯中的热茶。

    水温已经凉到合适入口的程度。

    于是他阖上眼眸短暂调整情绪,再睁开的时候眼中的潮气已经消失不见,眸色黑得发沉。

    “让我来帮你说一些真话吧。”

    “沈凌夏触犯国内法律后,逃回美国时乘坐的也是你提供的专机,对不对?而后,为了对你的宽宏大量表示感谢,他把我交给他的,外祖母亲笔信的复印件寄给了你。”

    “所以,你终于意识到四年前外祖母的死与我无关,又发现我正在与池家交好,所以你反悔了,你想让我回归家族,甚至成为你的继承人。”

    “不是的……我只是吩咐黑泽尔去查你……但我并不知道他竟然会联合已经被我逐出族门的沈凌夏做出那样丧心病狂的计划。我也是受害者。”

    “你?你才不是。你从头到尾就是个自私自利的商人,眼里只有你的产业,你的财富和你的未来罢了。”

    “要不是如今我在你眼里已经没有污名,又和池家有深交,你会愿意向我袒露十五年前的真相吗?你会这么低声下气地写信来求我回来见你吗?”

    “我……”

    “你说你已经把沈凌夏逐出族门?那你又是为什么给了他两把手.枪?”

    “又或者说,你知道他潜入训练基地拿了枪,但是你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把枪……破坏了我们难得的出游,还伤了池奕珩。当时但凡我们走错一步……他就会因为失血过多死在那里。”

    “别想让我恨透你的话,就不要再试图去和我演一些大团圆的戏码。”

    “我不可能原谅你,就像我不可能原谅你身后房间里畏畏缩缩站着的那三个人。”

    沈陌遥深吸一口气,从口袋中缓缓掏出一枚绣着繁复图腾的胸针放在桌上,推向查尔斯。

    “这是我之前整理物品时发现的菲尼克斯家族的族徽,现在我把它还给你。”

    他漠然看向身前一动不动呆滞着的老者,将茶杯的盖子重新掩上,站起身。

    “这次来拜访你,本就是为了这件事而已。”

    “那么,茶已经凉了,我也该告辞。”

    他转身打开书房的门,正好看见早已等候在门外的池奕珩。

    “聊完了?”

    “嗯,走吧。”

    沈陌遥点点头,率先朝通往玄关的长廊走去,没再回头。

    ·

    胃病真的是一种情绪病,在见过查尔斯之后的夜里,沈陌遥胃痉挛剧烈发作了一次。

    一开始他还想忍着不说,后来实在是太严重,疼的整个人在床上躺都躺不住,池奕珩从睡梦中醒来,迷迷糊糊感觉床都在抖,才发现睡觉前还靠在自己胸口的人已经伏在床沿,双肩不住耸动着。

    “怎么会忽然疼成这样?”

    池奕珩很久没看过沈陌遥痛得这么厉害的样子,吓了一跳,先是紧急联系伯莱明带人赶来公寓,从背后把浑身汗湿的人捞进怀里,把他深陷在腹部的手拿开,手掌在他的胸口和上腹试探,很快感觉肌肤下面的那团器官在剧烈抽动,连带着心口的地方也在突突直跳。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伯莱明赶过来需要一段时间,等他来打解痉挛的针的话估计沈陌遥早就已经疼的晕过去,所以池奕珩咬咬牙,狠下心来手握成拳,用了一点劲在他的肚子上按揉,帮他把痉挛的地方推开。

    沈陌遥克制着从喉间发出极为细微的痛吟,浑身无法掩饰地震颤。等到几分钟过去痉挛被揉开,他已经疼得脱了力,话都说不出来,但仍然相当难受的样子,只能窝在池奕珩怀里控制不住地发抖,轻轻喘息。

    池奕珩垂眸,看到他在微弱灯光中愈发显得惨白发紫的嘴唇,心揪成一团,忍不住低头试探着吻了吻他带着血痕的唇角,伸手把床边挂着的呼吸面罩拿过来把戴在他脸上,打开开关,另一只手在他胸口轻轻揉着,企图能平复他过于紊乱的心跳。

    “池先生……”

    十几分钟过去,沈陌遥终于恢复一点力气,哑着嗓子开口。

    他到现在都还没彻底缓过来,此刻不仅心慌的厉害,胸口和太阳穴也一抽一抽地疼,声音极为低弱,刚说出口就好像会散在夜风中。

    “嗯,我在呢。”

    池奕珩感受到怀中人清瘦伶仃的肩胛骨蹭着自己的胸膛仍然在细微的颤动,声音也放得很轻。

    “我们明天就回洛杉矶好不好。”

    “嗯,等伯莱明来看一看你,身体能行的话,咱们就回去。”

    池奕珩知道他大概是因为菲尼克斯家里的那些糟心事耗了心神,晚上才会难受成这样,他虽然心里疼得直拧,却也明白如同沈陌遥先前所说,今天发生的一切是他必须做出的做出了结。

    于是他没再说话,只是将自己的胸膛紧紧贴上他瘦削的后背,用力从后方抱住他,将头埋在他颈间。呼吸间,他身上淡淡的药味传入鼻腔,很好闻,是一直都能让他感到安心的味道。

    而后,他察觉到怀中人紊乱的心跳逐渐也有平复的趋势。

    于是池奕珩在微弱的光线中露出一个微笑。

    那些被淹没在岁月中磨去了坐标的阴霾已经不会再来,在这之后,他们携手前行的路上将唯有鲜花和朝阳,晚霞与雨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