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8
卞思妤找书的能力跟给人安排剧本的能力一样,骨骼清奇。
周予然在台湾的某个不正经网站里,看到了另一类养父文学,大开眼界。
这里面的养父,他不叫爸爸,叫daddy。
而这里面的玩法,让周予然在感慨中文博大精深的同时,惊叹于人类无穷无尽的想象力——
怎么什么东西都能身体里塞?
冲击过大,挑挑拣拣,最终还是决定将一个晚上的精力,都寄托进一本不可以开车的三岁半文学里。
毕竟,是来学习知识的,不是来学习姿势的。
一边消食一边看小说到凌晨三点,连梦里都是奶瓶文学。
当然,如果只是奶瓶文学就算了,中间突如其来的一段不正经网站的剧情,让整个光怪陆离的梦境中,那个带着金丝边眼镜的斯文养父,都成为了一位名副其实的赛博养父。
以至于早上睡醒,周予然整个人深陷于梦境过于真实而造成的惊惧当中久久不能自拔。
本能掀开被子检查了一下身体,确认自己的胳膊和腿上都没有被烛液滴烫过的痕迹后,终于缓缓地松了口气。
日晒三竿,也没人叫起床。
不过想来也是,昨晚跟谢洵之闹成那样,他多半不会再主动来敲的门。
在不必要的过多接触后,“避嫌”是他惯常会遵守的相处法则。
洗漱完下楼吃午饭,路过他书房的时候,隐隐约约听到里面有人寒暄说话。
暑假的工作日,谢洵之仍会起早去公司,像今天这样逗留到中午,少之又少。
来人显然是特意到访。
周予然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却意外听到了叶兆言的声音-
8月的正午,灰绒毯铺就的书房里,坐在谢洵之对面的叶朝林,态度恭谨和善,倒是旁边的叶兆言,一脸不服气却又不敢发作。
茶案上,白茶香气袅袅。
捧着茶盏的叶朝林先笑呵呵地开了口:“阿言已经跟我说了予然的事情,也确实是我们考虑不周,没照顾到的情绪。”
往旁边递了个眼神,叶兆言会意,恭恭敬敬地点了点头:“我也只是想跟开个玩笑,没想到一个没注意,就过了头,今天来,也是特地想跟当面道歉。”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显然是想让周予然过来露个脸,好让他走个道歉的过场,这样两家人至少在明面上就能当做无事发生。
谢洵之听他说完,只是非常平静地递了他一眼:“暑假的早上一向睡得迟,这个点去敲门,恐怕要生气。”
一番拒绝的话,说得实在没道理。
叶朝林是长辈,叶兆言是未婚夫,说什么也不能端着架子闭门见客。
归根结底,不是周予然不想见,而是谢洵之不让见。
更何况,男人话里话外,都是一副周予然从小就被人惯着养着,即便睡到日晒三竿,都无人敢去打扰。
这架势一摆出来,就更显得叶兆言欺负这件事情,不可理喻。
谢洵之不给面子,叶兆言握着双手唯唯诺诺地站在茶案前,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像是硬生生被人拖出来检讨、公开处刑。
他好歹也是个众星拱月的独生子,什么时候这样给人下过脸?
从他进门起,谢洵之就没拿正眼看过他。
“轻视”两个字被对方写得明明白白,但他碍于父亲今天的来意,再多的气也只能憋着。
叶朝林干笑两声,伸手把儿子拉回到旁边:“小孩子到假期贪睡,也很正常,实在不行,我们等一等,晚些时候再过来。”
“主要是这两个年轻人闹成这样,我们做父母的,也睡不着觉,曼冬这两天,难过得都连饭也吃不下,让我说怎么也得见一见予然,毕竟这次是阿言做得过分。”
道歉的姿态已经放得够低。
男人只是慢条斯理地掀了掀唇角:“小孩子闹闹脾气而已,过两天就好了。”
依旧没有和解的意思。
护犊的意味再明显不过。
不知道的还当是棒打鸳鸯,丝毫没有长辈劝和不劝分的觉悟。
叶朝林气得牙痒,但也只能无奈地给自己找台阶。
“反正两人见面的机会,以后有的是。”
不知听到了哪个字眼,让谢洵之的眉头微微一动。
“其实今天顺路过来,主要还是想跟宋总打听个事情。”
如果按辈分算,自己和谢洵之是同辈,他还年长他好几岁,用兄弟相称,虽然显得彼此关系亲厚,但考虑到谢洵之的身份,人家多半也不愿意让他占这个便宜。
叫亲家,又显得自己太迫不及待,毕竟还没结婚,这么喊跟上赶着巴结似的,太掉价。
所以以平辈间的职位称呼,最不互降身份。
“隋总跟我说了,秦安那块开发区的地,您也有意向?”
谢洵之醒茶的手微微一顿,有些恍然地“啊”了一声,笑了。
玻璃镜片后,微微弯起的笑意谦逊平和,甚至还有显而易见的歉意。
“是我疏忽了,忘了叶董在秦安附近已经把商业体都规划好了。”
叶朝林听他说这话,气得一口气都没提上来。
这是忘了吗?
我不止记得一清二楚,我还知道话该怎么说,最戳我肺管子!
就差没把“我谢洵之就是想坐收渔翁之利”这句话明明白白写在脸上了!
他前两年费力巴拉地把周围的商业体一个一个规划好,就差秦安这一块拼图,生意场上的关系本来都打点好了,秦安他势在必得,结果中途杀出了个出尔反尔的隋东。
这半个多月的时间,他夜不能寐,多方打听为什么隋家要这样针对他。
隋东讳莫如深,对他打得一手好太极,最后,慢悠悠地提点了一句——“针对秦安,君豫跟隋家有共同开发的计划。”
叶朝林顿时就懂了。
当晚回家问清了缘由,二话不说就停了叶兆言的卡。
叶兆言叫苦不迭,无奈之下只好跟着自己的父亲亲自上门赔礼道歉。
叶朝林轻咳两声,当着谢洵之也只能放低姿态,希望对方割爱,为此,他甚至愿意在原竞拍价的基础上再多加两成。
谢洵之还没开口,叶兆言已经肉疼地喊了一声“爸”,被叶朝林一个白眼给瞪得噤了声。
“主要确实是筹划了很久,如果秦安没有按原定计划开发成度假村的话,那等于之前几年对周边地区的投资,折损率会超过10%以上。”
这是一笔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买卖。
他在宁城扎根这么多年,为了那块地,该打点的都打点完了,可谢洵之此举,无疑是釜底抽薪。
只是叶兆言得罪周予然在先,让对方这一系列的所作所为,看上去相当合情合理。
谢洵之初回国时,整治君豫内部老人的手段,他听了太多的版本,仿若亲历。
想到跟自己同龄的黄庭正被关在看守所里吃哑巴亏,叶朝林忍气吞声:“宋叶两家,以后也是亲家,叶家好,对周予然来说,也不是什么坏事。”
叶朝林一番话说得体面又诚意十足,谢洵之垂着眼帘,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着茶案,似乎是真的在很认真地思考对方的建议。
“叶董说的对。”
叶朝林一口气还没来得及松——
“那干脆不如就由君豫将秦安开发成度假村,到时候那块地方就作为周予然的陪嫁,后续由两边的团队共同运营,我们能给周予然的,正好也是我们想要的,正好皆大欢喜。”
谢洵之笑了笑,放松地往靠回到椅背上,给彼此中间留出更大的空间。
他的神态是一贯的谦逊,平和得滴水不漏。
“之前也不知道周予然结婚,要送什么嫁妆好,母亲留下来的画廊,每年的那点收益,叶家多半也看不上。”
“我已经在让战略部那边做开发方案了,到时候送过来让宋董过目一下,如果没问题,君豫就会按计划动工。”
条件优渥得正常人都不敢置信。
造价投入十几亿的项目,说送就送,更遑论整片新区发展之后,所产生的后续效益。
叶兆言眼皮浅,脸上的表情早已喜不自禁,就差没开口替自己的爸爸说“好”。
叶朝林已经要被这个猪队友一样的儿子给气死,按住对方蠢蠢欲动的手,讪笑着摇了摇头。
“宋总想要照顾周予然的心意,我们都知道,但是这礼太重,我们实在收不起。”
嫁妆跟聘礼这种事情,向来都是等价交换。
宋家送得起,叶家还不出。
到时候谁丢脸还真说不定。
“阿言能娶到周予然,我们叶家已经算是高攀,如果宋总再送这么贵重的陪嫁,外面的人要怎么看我们?”
这种形式的卖子求荣,跟送儿子去入赘,有什么两样?
他有理由怀疑,谢洵之想要羞辱叶兆言。
……自己这个蠢儿子,刚才那一副傻呵呵的样子,指不定人家在心里怎么笑话他。
“还不如在商言商,希望宋总能行个方便。”
替侄女出头,顺便搜刮他一笔。
怪他自己没提前跟儿子通气,以后看见这姓宋的,就该绕道走。
不然连什么时候被黑了,都傻乎乎地在替人家数钱。
谢洵之静静地看着叶朝林,笑了声:“叶董客气了,聘不聘礼倒没什么所谓,哥哥去世后,予然就是我亲侄女,该给的东西,一分都不能少,不然让别人知道了,还觉得我们忘恩负义。”
“秦安那边从立项到起楼开发,即使赶工也要到来年3月,不如干脆把婚期延后3个月,到时候楼宇初见雏形,宋家也不至于两手空空,让别人笑话。”
周予然穿着睡衣,赤脚站在走廊上,将耳朵靠在门板上。
能听到里面男人的声音,轻慢和缓,胸有成竹,与生俱来的压迫感,伴着每一个音节,如影随形。
漫长的等待里,时间都在无声的博弈中流逝。
然后,在巨大的忐忑中,等到了叶朝林讪笑着给出了最无奈的答案。
——“宋总既然都这么说了,那就,照您的意思来吧。”-
送走叶家父子,谢洵之回身上楼时,毫无意外地在楼梯口看到了正板着脸、打着哈欠的周予然。
少女仍旧睡眼惺忪,神态里都是青稚的乖弱,就连朦胧的杏眼里,都是湿漉漉的困意。
谢洵之上楼时与擦身而过,推书房门的手一顿,目不斜视:“听到了多少?”
周予然正准备下楼:“……”
怎么看出来的?
但现在仍然在为昨晚的事情生气,以至于被延长了deadline的愉悦,在一时之间也冲散不了闷了一晚上的郁气。
“这件事情爷爷知道吗?”
是爷爷的意思,还是他自己单方面的决定?
心跳加快,仿佛他即将给出的答案,就是分叉路口很重要的一个节点。
目光追着他的身影进入书房。
站在门口,慵懒地靠在书房的门框,眼神里仍有警惕的戒备。
谢洵之垂着眼帘将被叶家父子用过的茶具丢进垃圾桶,手工烧制的白盏珍贵,在桶内碰撞出沉闷的敲击声。
修长的手指就扶在茶案的边缘,半月的甲面被修剪得干干净净,指尖的皮肤甚至泛着一丝诱人的粉色。
他没有抬头看,只是在很长时间的沉默后,用很平静的嗓音说:“他迟早会知道。”
“……”
那就是等于现在还不知道。
无暇去思考他做这个决定的动机,只是很关心宋墨然会怎么看待这个结果。
“那,爷爷会生气吗?”
“事出有因,”谢洵之想了想,斟酌着说:“他应该会体谅。”
是他自己私自做的决定。
也不知怎地,闷了一晚上的语气像突然之间打开了盖子的热水壶,蒸腾的高压似乎是在一瞬间得到了释放。
缓缓地低着头,意识出神。
指甲无意识地抠着书房门口那盆木架上的兰花叶子。
不算太长的指甲,将翠绿纤长的叶片,摁出一条一条半月的指甲痕印。
“为什么要这样?”
“……”
“我们又不可能一辈子住在一起。”
说话的时候仍在闷闷不乐。
“让我早点结婚,生小孩,不是正好各种意义上摆脱我这个包袱吗?”
对面沉默的时间太久,久到忍不住抬眼观察他,以为自己这段不满的言论即将引来又一次的针锋相对。
却没想到,男人只是很平静地掀起眼帘,跟对视。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是我的包袱?”
他的反问自然到如同下意识。
周予然尚未能从昨晚两人的对立场景里切换过来,讷然了半响,才闷声问:“那我是我的什么?”
如同只是一场自言自语的小声嘀咕。
像只即将过河的小马,面对眼前湍急的河流,不知道水线深浅,却仍有非过河不可的决心。
谢洵之下意识的张唇,却被很认真地做了个“打住”的手势,提前截断。
“谢洵之,”周予然深吸气,像做了一个很重要的决定,“我给我最后一次机会,我好好想。”
谢洵之静静地看着脸上审慎的忐忑——提着一口气,紧张得不敢呼吸。
薄软的淡粉色唇瓣,柔软的,却抿得很紧,扣在叶片上的手指早已没了下一步的动作。
他沉默了太久没说话,久到那双漂亮的杏眼里,已经浮出了很淡很淡的雾气。
他错开跟对视的目光。
茶案上还有尚未喝完的茶盏里,还有浅浅的余渍,倒影出他微垂的眼睫,和金丝边眼镜后一双寡淡到没有情绪的眼睛。
“是我不由自主就会在乎情绪,担心了一个晚上,也不知道该怎么道歉的人。”022
谢洵之既然道歉,周予然自认自己不是一个有台阶还不肯往下走的坏小孩。
短时间内不用再去担心叶兆言会骑到自己头上撒野,实在让心情好了不少。
偶尔也会想,谢洵之是真的只是在替自己出头,还是有别的什么目的?
有点想自作多情,但又怕想多了失望。
毕竟,他平时装得实在太好,在没有神助攻的前提下,根本无从下手。
“偷吃”的意外,他过激的反应也不过只是让窥见不太真切的一角——就算想用“叔侄”关系来解释,也未必行不通。
随着时间的推移,已经无人再去提及那个晚上发生的脱轨,就像三年前的雨夜,兴冲冲的告白,也似乎从未发生过。
在经历过几次不确定的失败后,痛定思痛,决定循序渐进——走一步看一步。
晚餐照例是清淡的三菜一汤,方宁有事请了短假,宋公馆的锅铲,就被交到了谢洵之的手上。
以蒸煮清炒为主的晚餐,清蒸的鲈鱼,浓汤的狮子头,荷塘小炒里的每一根荷兰豆上,都冒着很健康的油晕。
煲了三个小时的莲藕排骨汤,从盅盖被掀开的瞬间,浓香四溢。
得益于宋家从小严苛的教养,谢洵之用餐的习惯很好,食不言寝不语,就连筷子也很少碰到餐盘,发出吵闹的叮叮当当声。
但即使有,也无人听见。
因为周予然全程小嘴叭叭,会跟他讲自己的朋友,广播剧底下偏激的评论,也会跟他分享学校里授课的老师又参加了市里的某个课题,在选择优秀的学生做课题的助手。
每一个话题,谢洵之都会认真听,他很少发表正面或负面的观点,更多是以一个相对中立的态度,表达自己的意见,整个状态从容平和,情绪稳定。
只有在苦恼的时候,会放下筷子,告诉,要如何一步一步跟老师沟通,才能争取到那个课题出赛的机会。
他开始重新在的生命里,扮演一个循循善诱的领航者,相比那些被他严苛冷待的下属,这种绝无仅有的细心和耐心,会给周予然一种错觉,仿佛再努力,再主动一些,就能摘到这轮天边月。
吃完晚饭后的半小时,谢洵之会在整理餐具的间隙,听国际时政新报。
周予然洗完澡抱着布偶娃娃下楼。
当前的时局新闻刚好播到尾声。
谢洵之的目光从刚刚洗好的松软乌发,移到身上那套新买的睡衣上,很平静地抬眸问:“怎么还不去睡觉?”
同居的这段时间,在晚上从来不会在他面前过分暴露着装,每一套换洗的睡衣,都将“保守”两个字贯彻到底,以照顾他敏感的神经。
周予然抱着棉娃娃坐到旁边:“这才几点?”
8点不到,躺床上也是玩手机。
看他调节目,跳入下一个卫视平台的新闻里。
控制了距离,不过分靠近,也不过分远离,两人并肩坐在沙发上,他能闻见,那股熟悉的甜荔香中,混着淡淡的奶香,是惯用的沐浴露的味道。
弥散的香味让人有短暂心驰神往的晕眩。
谢洵之起身去厨房洗了樱桃,冲刷到指尖的凉水,给入夏的夜晚降了温。
玻璃果盘放到茶几上的时候,少女整个人的坐姿已经无聊到东倒西歪,霸占了一大半他原本坐着的位置。
“还有什么事?”
不喜欢看这些枯燥的演播节目,对这些无聊的、事不关己的新闻,向来也没什么耐心。
周予然这才有些为难对他举起手里的毛绒玩偶——粉红色的背带格子裙,在腰部开了线。
“要补这个。”
谢洵之看着早有准备地从枕头底下摸出针线包,顿时有些头疼:“我不如等方宁回来,反正也不差这几天。”
针线不比做饭。
后者可以熟能生巧,而前者,在他有限的29岁生涯中,几乎没有训练的机会——除了小学五年级的那次手工课。
周予然:“可我明天就要带妲己出门拍照,我们都约好了各自带各自的娃娃,如果妲己穿破破烂烂的裙子出门,我会被嘲笑的。”
在巨大的年龄鸿沟下,谢洵之有时候的确不太能理解们这个年纪的喜好和兴趣——会给不能开口说话的毛绒玩具取专有的名字,也会煞有其事地在咖啡厅里,给这些小东西点上一杯属于它们的热可可。
谢洵之不理解,但不代表他不会选择尊重。
皱着眉接过半个小臂长的狐狸玩偶,背带裙的腰带开了线,露出裙子底下毛绒绒的狐狸腿。
周予然跪在沙发上靠过来,下巴都快杵到他肩膀,问:“容易补么?”
荔枝的甜香伴着轻柔的呼吸,像春风拂过他耳廓,微麻的痒意里,是漏了半拍的心跳。
他不是专业的裁缝,当然不能通过检查线头就判断是否能补到天衣无缝。
“得试试看。”
他比细心,在繁琐的事情也更有耐心,能说出“试试看”这三个字,多半就是“没问题”。
小学五年级有手工课,男生缝沙包,女生做布偶。
心灵手巧的女孩子,会用旧毛毯做小布偶,会用爸爸的牛仔裤做帆布包,们甚至会用去年秋天的银杏叶做书包上的布贴。
可周予然会什么呢?
周予然只会在给妈妈扫墓的时候,一边趁人不注意偷偷地哭,一边在烧给妈妈的纸钱里,夹带自己的愿望卡片。
希望妈妈在天有灵,可以保佑在手工课作业截止之前,获得一张心灵手巧的体验卡。
结果当天晚上,没有收获到对应的技能体验卡,反而在月光里,收获了一个年仅19岁的男妈妈。
刚念大一的谢洵之,在一盏护眼的台灯下,一边抿着唇一边专注翻看手工书,将“现学现用”四个字践行到底。
而还在读小学的周予然,则抱着给对方买的薰衣草安抚小熊,坐在旁边,紧张到大气都不敢出。
事关小侄女在学校里的尊严之战,万能的小叔叔必须使出十二万分的努力和准备——
也难怪之前会喜欢他。
雏鸟情结也好,慕强心理也罢。
“谢洵之”这三个字,是人生路上,面对任何困难时的通行证。
曾经跟卞思妤提过这件小事,当时的好友露出相当不能置信的表情,感慨说果然人不可貌相,堂堂君豫的集团总裁居然私底下这么有人夫感。
当时翻了个白眼,心想泡不到的人夫,算什么人夫?
“还是像以前一样,我替我穿针对吧?”
叔侄的默契,源自那个学期的手工课。
本来,如果不是因为谢洵之中度近视的话,本来这种琐碎的杂活,理论上按他的性格,也会一并承包。
“好。”
谢洵之捻了粒樱桃点头应允,然后看在针线盒里挑挑拣拣完之后,轻车熟路开始穿针引线。
冷藏在冰箱里的莓果带着一丝冻牙的冷意,暗红色的果皮咬开,甜润的汁水化解了夏夜里不具名的燥热。
“我也要吃。”
周予然一头捏着针,一头捻着线,很自然地仰起脸看他。
樱桃上的水渍顺着指关节溜到腕骨,凉意瞬间被体温蒸发。
谢洵之沉默了两秒,语声平静:“自己拿。”
周予然:“这种时候我容易出手汗,我又不是不知道。”
樱桃有水,即使擦干净了,也会增加皮肤的湿度,一旦起了捏不稳针的头,连拧在手里的线,都会跟着发抖。
“谢洵之,”用膝盖撞了他一下,撒娇似的催促都带着点小小的不耐烦,“快点,早点弄完,我等会还要上楼打电话。”
最近跟人煲电话粥。
到晚上11点,路过房间时,还能听到里面有笑声。
只是像以前一样,举手之劳,细心的、万能的叔叔随手照顾一下侄女的需求。
只是想吃樱桃。
所以,他没必要为几粒樱桃介怀,也没必要在意在那些笑声里被不经意漏出口的名字。
谢洵之抬手,从果盘里捏了颗樱桃,喂给正专心致志盘腿穿针的周予然,很自然地问:“最近都在聊什么,能打那么久的电话?”
带了细梗的樱桃,令他的手指完全不会触碰到柔软的唇。
恰到好处的距离,让叔侄之间的友善,发乎情,止乎礼——他克制地、绝对不会主动触碰到。
“也没什么,就是大家在约时间,明年就毕业了,最后一个国庆,计划去哪里玩一下。”
“哪些人?”
“社团里的咯,上学期公演存了不少钱,大四好多人都去实习了,很难再凑不到一起了,就当是一次团建了。”
“打算去哪里?”
第二颗带梗的樱桃被喂到嘴里。
“周榕说。”
饱满的果肉被咬开,于口腔里炸开的汁水让来不及吞咽,暗红色的果汁液体就从嘴角溢了出来。
不多。
只是生来唇红齿白,唇角染上任何颜色,都会让本就精致的五官,平添靡丽的诱色。
因为急着要跟他说话,囫囵地将咬碎的果肉吞下去,就着脚边的垃圾桶吐掉果核,注意力却仍放在眼前的针线上。
“可以去周边的度假村住几个晚上,白天可以打球赛艇,晚上可以篝火唱歌。”
身边没动静。
目光却胶滞。
周予然后知后觉,穿针引线的手一顿,侧眸,眨着漂亮的小鹿眼,天真无邪,很自然地问他:“有什么问题吗?”
谢洵之垂眸,捻了粒带梗的樱桃发呆,半响,轻笑。
“我担心我看不清。”
樱桃喂给。
丰沛的汁水再次染上的唇瓣。
“那又没什么,都是朋友。”
周予然应得不以为意。
“真看不见,他们也会帮我的。”
谢洵之问:“那我想去吗?”
周予然眼睛亮亮的,好奇而忐忑地征求他意见:“可以吗?”
回答的,是被摁到唇角的柔软纸巾。
薄软白透的纸张很快就被溢在唇边鲜红的汁液染色。
纸巾再柔软,也绝非完全光滑,擦拭过娇嫩的皮肤时,能明显感受到纸张表面细微的粗糙颗粒,正在的唇角来回摁压、摩挲。
尤其是,捏着纸张的人,摁在唇角的力度,还在加重。
饱满的指腹隔着薄软的纸巾,也有炙人的热度。
即使他动作和目光都很自然,依旧能感受到,自己柔软的唇角,正在他的指下,感受一场不具名的惩罚。
轻微的麻痒疼痛,让本能地皱了一下眉,很快,疼痛离开。
谢洵之将被樱桃污渍染色的纸巾,优雅地叠了两下,扔进垃圾桶,然后抬头,对微笑。
“应该去不了,8月初我们就答应过爸爸,国庆去他那边陪他住几天,我忘了吗?” 021
“啊?”
予然不记得有这个事情。
谢洵之喂过来的第四粒樱桃,转移了的注意力。
依旧带梗。
“所以今天晚上,我可以跟我社团里的朋友说一声,以后有机会再聚。”
周予然:“哦。”
不会有机会了。
大四毕业之后各奔东西,散落天南海北。
虽然遗憾,但也觉得答应了爷爷的事情更重要。
妲己的格子裙开线的部位一共有三种颜色,已经分别穿好了浅粉色和藏蓝色的线,还剩最后一个缝白色里衬的细白纱线。
谢洵之低着头检查玩偶的小裙子,确认是否只有腰部需要缝缝补补。
“这个东西,什么时候买的?”
“叫妲己。”
谢洵之对孩子气的执拗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好,那请问,这个妲己,是什么时候开始陪伴纣王的?”
周予然:“就上个月底,我还记得那个快递吗?”
当然记得,全副武装的一个大箱子,用剪刀划开胶带,是被精致的蝴蝶结打包好的黑色木纹纸的礼物盒。
这个显眼的礼物,让一个习惯在假期睡到10点起床的人,居然能订好8点的闹钟,在花园里翘首以盼。
对礼物能抱有这么大的热忱,典型的小孩子心性。
“谁送的?”
送到嘴边的,是第五粒樱桃。
同样带梗。
来自少女干净的贝齿熟练地咬住饱满的樱桃肉,捏梗那端成熟的手往后一扯。
两头用力。
“啵”地一声。
没有任何暧昧的接触,一切的恰到好处,是叔侄之间最和睦的默契。
周予然咬着嘴里的樱桃果肉,吸着饱满的莓果汁水,随口道:“说了我也不认识。”
谢洵之垂着眼帘,将湿漉漉的樱桃梗丢进垃圾桶。
“我不说我更不会认识。”
最近几天的晚餐,已经让他对的社交圈和关系网有了一个基础的认知和了解。
周予然偏头:“我还不如问是男是女,来得更具象。”
谢洵之抽纸巾擦手指,动作一顿,不动声色:“不是女生?”
可能在房里其他的收纳盒内,还有另一本黑色牛皮封的笔记本。
毫无审美的封面里,夹杂着某个龌龊的、不为人知的秘密。
又是哪个不知姓名的、道德败坏的同龄人,即使知道有未婚夫,也按耐不住蠢蠢欲动的心,不知廉耻地想要撬墙角。
谢洵之烦躁地将纸巾揉成团,扔进垃圾桶,平静地抬眸,微笑着问:“那这次,又是我哪个男同学?”
“我为什么会笃信是男生?”
柔软的白纱细线穿过细小的针眼,周予然开开心心地调好最后一种颜色的线长,像是讨要奖励般,冲他扬了扬下巴。
谢洵之会意,伸手喂给一粒樱桃。
随手捻的一粒樱桃,在冲洗时,被水流冲掉了短梗。
予然像吃前五粒樱桃一样,倾身,主动咬上了他捏着樱桃的手指。
唇瓣擦过他的指尖,牙齿避开他的指腹,咬走樱桃的同时,也轻轻咬了一口他的手指。
湿热的口腔短暂地包裹住他饱满的指腹,唇瓣含住他的指尖也不过一秒,灵活的舌尖也只是非常无意地舔了一下他的指尖,很快就松开了。
谢洵之在本能收手之前,只来得及感受到一丝湿意。
这种程度的接触,已经称得上“轻浮”。
但周予然的动作实在太过自然,神态也太过坦然从容,没有似是而非的暧昧,也没有任何多余的眼神,少女若无其事地吐掉嘴里的樱桃果核,像是刚才只是吃了一粒再平常不过的樱桃。
显得他的在意,都有些矫情。
仅仅只是个意外。
脱离了温热口腔的包裹、重新暴露在空气中的指尖,感受到了空调冷风里异样的凉意。
周予然抱着白天刚刚被谢洵之拿去晒过太阳的抱枕,餮足地往后躺,伸直的长腿在快要碰到他的时候,很自然地蜷缩着后退了一寸,克制地不碰到他。
可葡萄似的脚趾,依旧若有似无贴踩在了他的西装裤缝上。
足弓的弧度柔软,白皙的脚背上有淡色的青色经脉,漂亮得不亚于沾了水的羊脂暖玉上的细石纹。
谢洵之能听见自己轻微的、不着痕迹的吞咽声。
几乎是下意识,不受控,他伸手握了一下的脚,冰凉的赤足,像刚刚踩了霜雪。
从小就容易四肢受凉,一切越界的触碰,也只是因为他对有最基本的、出于道义上的关心。
是叔叔对侄女的呵护。
仅此而已——
寒从足起,一旦在空调房里吹冻了着凉,感冒会让体弱易敏的头痛脑热,吃不下饭。
谢洵之拿了沙发上的毛毯替严严实实地盖好赤足。
柔软的毛毯也将两人不存在的接触隔开。
三八线外,是安全距离。
“是女生啦,去游乐场的时候,排了好长好长好长的队才买到的,还特地给我拍了照。”
重新躺回到沙发里的周予然,双脚被裹在暖融融的毛毯里,拿手比划了一下照片里壮观的队伍。
谢洵之垂着眼帘,一手抱着妲己,一手捻着穿了白纱线的针,放松的唇角微弯:“那是该谢谢,我给回了什么礼?”
宋家家风严谨,君子之交,讲究礼尚往来。
周予然从玻璃果盘里拣了颗樱桃:“拜托我顶替相一次亲,我答应了。”
锋利纤细的绣花针尖挑进左手食指的指腹,挑破了针眼大小的一点皮,没出血。
谢洵之目不斜视,注意力仍在勤勤恳恳缝里衬,口气却很不认同:“在唆使我撒谎,欺骗他人不可取。”
周予然为他不合时宜的道德感叹气:“就是走个过场而已,懒得去,就让我帮忙咯。”
“毕竟,”少女盯着他的侧脸,发现他咬紧的下颚线,有明显肌肉鼓动的痕迹。
在继续进攻和后撤防御两个选项里,举棋不定。
“跟人吃顿饭而已,这种小场面,我完全应付得来。”
谢洵之放下针线,认真看,语重心长:“予然,作为我的长辈,我不希望我擅自冒用人名义,去做这种可能会让自己名誉受损的事情,尤其是,我现在还有婚——”
周予然立刻用双手在胸前比了一个“达咩”的手势:“请不要在这么和谐的晚上,提到那个名字。”
“但我答应我,这就拒绝,可以么?”
很乖。
在没有达到目的之前,不会轻易挑战他刻板的原则和底线。
不会试图改变、纠正、违背他的三观和处事准则。
会尊重以及照顾他的道德感。
然后在必要的时候,像潜伏在亚马逊森林里的凶莽,对无知无觉的猎物一击必杀。
“但是如果,希望我陪相亲,可以么?”
谢洵之想了想,最终还是接受了的让步:“可以。”
很自然的一个晚上。
很自然的一段对话。
很自然的新闻播报走入尾声。
心灵手巧的小叔叔缝好了里衬。
伺机而动的周予然配合地从茶几上递出那枚已经穿好了粉红色纱线的短针。
缝完裙子,再用藏蓝色的线头订上背带裙的纽扣。
结束完这一切,今晚的剧本就彻底谢幕收场。
“谢洵之,我要吃樱桃吗?”
谢洵之特地花了点时间去确认,手里捏的,是粒带梗的樱桃。
他可以疏忽第一次,但不能疏忽第二次。
迟疑的间隙,周予然已经开始催促。
“今晚的樱桃好甜的,尝一尝嘛。”
他当然知道樱桃很甜,白天在超市里精挑细选的蔬果,都是最喜欢的甜度。
“最后一颗啦,我特地留给我的。”
几乎不给他拒绝的时间。
谢洵之迟疑的间隙,已经捻着那粒带梗的樱桃热情地递了过来。
感受到那一端被捏着的樱桃轻微跳动着擦过他的唇瓣,像柔软湿濡的羽毛轻轻啄上他的下唇。
盛情难却,冰冷的水果附着在下唇,张唇咬下是本能。
,就在他即将张口咬下樱桃的瞬间,唇上樱桃微湿、微凉的触感以及那点微不足道的重量,却在倏然间消散。
甜意只沾唇。
陷入意外和错愕中的谢洵之却仍然保持着微微启唇的口型,忪怔如同求而不得般,眼睁睁看着最后一粒饱满的、圆润的、鲜艳的莓果被洁白的贝齿咬开。
红透甜润的樱桃,吃的时候都能咂出甜甜的水。
两片柔软的唇一张一合,隐约能看见翻搅着果肉的灵活舌尖,口腔湿润,内壁软滑,能容纳的,似乎远远不止一颗樱桃。
越是绵软的容器,越可以绞杀人。
少女唇角溢出鲜嫩的樱桃汁水,沾在如血的柔软唇瓣上,有一种几乎令人头晕目眩的靡丽。
刚才被不经意舔过的手指指尖,那股他花了很大力气才压下去的潮湿热意,又带着某种不可名状的热度,卷土重来。
谢洵之喉结微滚,握住毛绒玩具的手,贲紧的青色筋脉难耐克制,从左手背一路蜿蜒深入隐藏进白色衬衣的袖口里。
“不好意思啊叔叔。”
始作俑者像是根本没有察觉到一丝异样,仍在心满意足地嚼着水润丰沛的甜樱。
斜斜躺靠在沙发上的姿势,有一种暧昧的慵懒。
“我刚刚就是忽然觉得,我们这样喂来喂去真的,”为难地皱着眉,想了好久,才想到一个合适的措辞,“太不叔侄了。”
的目光从脚踝上那条包得严严实实的小毯子上往上走,漫不经心地抬眼看他,轻笑:“我想,我应该是不太喜欢的,对吧?”
的眼中丝毫不见得逞的狡黠,只是老老实实地退守到了线内。
含笑的眼中,就连抱歉,都是真心实意,像是自知不妥,规规矩矩。
九点整,壁钟敲击的回声,绵密悠长。
短暂的一饮一啄,如瞬息的春梦。
温柔和亲昵也只是让灵魂战栗的那几秒。
只是在镜湖上轻轻摇了一下尾巴。
湖面的涟漪却像是被引动了一场海啸。
空空如也的玻璃水果碗中,只剩下几截樱桃短梗,泡在淋漓的浅水里的细梗,像被海浪扑打上岸的窒息游鱼。
空气湿润。
喉间干渴,好似绞刑架的绳索套上脖颈。
他在濒死前夕,终于克制地躲开了呼啸而来的越轨列车。
他想,他应该是躲开了。
紧紧攥在手里的布娃娃的格子裙已被揉皱,露出棉而短的腿,像不安分卧姿下宽松上翻的睡裤,露出一小截雪白的脚踝,隐约能看到有很浅的毛细血管。
他只是低着头,下垂的眼帘,眼睫不动,如同定焦在一个虚无的支点。
“所以,我为什么还不上楼睡觉?”
“太早上楼好无聊的。”
不安分。
从沙发上坐起来,跪在他旁边。
皮沙发柔软,身体的支点主要压两膝,双手撑在膝盖上。
他身旁的沙发面微微下陷。
混着沐浴露奶香的荔枝甜味缓缓靠近,柔软的阴影也跟着投落下来。
“谢洵之,我们聊聊天嘛。”不依不挠的缠人,声音里都是娇腻。
“聊什么?”他至始至终都没抬头,注意力仿佛只集中在眼前急待修补的玩偶上。
“就聊,”周予然微微偏头,想要看到他垂落的眼睛,顿声几秒,“我为什么这么不乐意正眼看我?”
吊纽扣的线有一瞬的绷紧。
旋即,他平静而镇定地抬起眼帘。
“我没有不乐意,只是人确实不能在不擅长的事情上一心二用。”
他有些无奈地叹气:“不是我说,妲己我急用?”
“这样?”
将信将疑。
“我还以为我今晚没化妆不招人喜欢呢,”周予然有些气闷地叹息,小声嘀咕,“明明上次还有人说,我不化妆比化妆好看。”
吊纽扣的线翻过格子裙,从背面穿上来的针,却猝不及防扎上了手指。
轻微的痛感,垂眼细看,有很小很小的、微不可察的两粒血珠。
日常都会带淡妆,不会贴睫毛,但是有淡眼线和唇彩,平时就算有方宁,礼仪性的薄涂也必不可少,只有在非常放松居家的环境里,到了临睡的晚间,洗过澡,才有完完全全不施粉黛的可能。
“哪个上次?”
细针开始翻过格子裙,血迹不着痕迹地涂抹进深色的裙边里。
这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
他安慰自己。
周予然忽然在唇上竖起一根手指,一边“嘘”一边狡黠地摇头:“这不是一个可以跟叔叔分享的秘密。”
“啪”地一声,棉线被无声扯断的时候,用来绕十字纽扣的细线,已经乱成了一团。
谢洵之在半秒的忪怔后,胸膛微微起伏了两下,然后他缓缓抬起了眼睛,微笑:“那我打算跟谁分享?” 024
周予然也想不出,到底能跟谁分享这种不是秘密的秘密。
毕竟这不过是某次美容院里的姐姐在护肤的时候跟的随口一提。
不知道胡乱编个名字,谢洵之会不会像上次“偷吃”那样过激反应。
虽然有心试探,但思前想后,还是觉得这种伤及无辜的行为有些可耻。
所以,只是慧黠地弯了弯眼睛,打了个无伤大雅的哈哈,就在谢洵之的缄默中,巧妙地结束了这个多少有点走钢丝的话题。
暑假结束得比想象中还要快,随着学校开学,以及紧随而来的国庆,一个月又无声无息地过去。
提早推掉了社团里的活动,在国庆假期的第二天,避开人流的高峰期,两人于傍晚时分回到老宅。
由夏转秋,天黑得没那么早,如火如荼的云霞如金红相间的绸缎,洋洋洒洒地铺陈在辽阔的天际。
宋家的老宅坐落在一片茶园旁,周围还栽种着不少翠竹,周遭的环境如避世的桃园,颇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意味。
宋墨然看到他们的时候,正拄着拐杖在花园里检查那些园丁新种的花苗,目光落到谢洵之身上的刹那,原本放松的脸色立刻就沉了下来。
周予然拎着各种珍贵的保养品,“哒哒哒”地跑到宋墨然身边,绕着他甜甜地喊“爷爷”。
“这是叔叔特地托人带回来的茶叶,还有人参、铁皮石斛,对了对了,还有这根沉香木的拐杖,握柄处我都给爷爷试过了,磨得润润的,很轻,但支撑力很稳,爷爷要不要现在试试呀?”
向来擅长察言观色,虽然不知道宋墨然到底在不爽谢洵之些什么东西,但从两人不经意对视的几个眼神里,也能知道,这对父子之间,显然有很深的隔阂。
予然无暇多想,只将一提一提的礼盒,献宝似地举高高,各种替谢洵之说好话。
宋墨然板了一会儿脸,但架不住周予然像件贴心的小棉袄似地哄人,到底还是不忍心让小辈伤心,缓了缓脸色,冷淡地看了谢洵之一眼:“晚饭已经做好了,我们俩的房间,也早就让人通风了,国庆这几天就住在这里好了。”-
在周予然的记忆里,宋墨然对自己这年少有为的儿子,鼻子眼睛无一不满意,但像今晚一眼,连多看一眼都生气的情形,简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一顿再寻常不过的家宴,吃得一个外人胆战心惊,连汤勺触及碗底,都尽可能控制着不发出“叮叮”的烦扰声响。
宋家吃饭的规矩多,老人家如果不主动开口,小辈绝不敢打破“食不言”的守则。
偌大的中式餐厅里,即使周予然再如何擅长当着长辈的面装乖,也待得如坐针毡,好不容易挨到餐后用茶,阵地从肃然静默的餐厅转移到视野开阔的花厅茶室里,陪着两人喝了几口茶,找了个由头去看后院的花,借此开溜。
宋墨然退休后,没别的爱好,就喜欢颐弄花草,廊灯下的雕花笼中养着两只画眉鸟,一见到人就“啾啾”地叫。
老宅周边没什么能玩能逛的地方,但胜在环境好空气干净,国庆的这几天,纯粹就当来度假,倒也能自得其乐。
在花园里待了没一会就觉得无聊,想着留着喂蚊子,不如上楼打游戏。
路过书房时,看到未掩紧的门缝里透出明晃晃的亮光,却意外听见宋墨然恨铁不成钢的怒斥。
“好一手先斩后奏!这么大的事情也不跟我商量!婚期说推就推,哪有我哥哥当年一半沉稳!”
“他要是知道我做的这些事,都要被气死,毛毛躁躁的出头,把我的话都当耳边风!”
“什么身正不怕影斜,外面传得难听,哪怕流言声音再小,我们也不可能置之不理。”
“还是个小孩子,什么也不懂,但我年长这么多岁数,纵容胡来!”
透过窄小缝隙的匆忙一瞥——谢洵之垂着眼帘,依旧是那副谦和有度的恭敬模样,而宋墨然正拄着拐杖,背着他站在窗前,上了年纪的人,即使平时看着精神矍铄,但略微伛偻的背影里却有无法隐藏的龙钟老态。
“我之前就跟我说过,有些头不该出,多此一举的事情,太容易落人话柄。”
“我知道。”
借着门缝,偷瞟一眼谢洵之八风不动的侧脸,照旧是一贯而来的克己复礼的谦恭。
如清风明月,纤尘不染,高不可攀。
“我知道我知道,回回都说我知道!‘人言可畏’这四个字,我都懒得跟我重复!”
掷地有声的一句话不怒自威,饶是隔着一扇门,周予然却依旧听得心惊胆颤,只觉得后颈脖都跟着这句不轻不重的威胁凉了一瞬。
囫囵的对话听了个大概,也知道,是谢洵之替推迟婚期的事情东窗事发。
但宋墨然口中的“谣言”又是怎么回事?
没头没尾的几句话,已经足够让心里警铃大作。
浴室里的水汽蒸腾得人头晕脑热。
予然仰面躺在浴缸里,仔仔细细回想自己从过敏到开学这两个多月的时间里发生的琐碎细节。
根据宋墨然那三句话里的信息拼拼凑凑,皱着眉开始翻通讯里的联系人,正想着能找谁求证一下猜测,屏幕里忽然跳进了隋宁的电话。
作为“妲己”的赠予者,周予然记得,自己答应过要陪去相亲。
两人约好相亲那天接头的时间和地点,热心的隋宁甚至主动表示要来老宅接去餐厅。
周予然想了想,开口的声音就有些委屈了:“还是别了吧,最近宋爷爷正在气头上,我都不敢当着人的面太招摇。”
这句话本来就说得似是而非,只是电话那头太久的沉默,反而更加坐实了心里的担忧。
隋宁尴尬地咳了两声,跟打哈哈:“咱们行得正坐得端,怕什么?再说了,我从小到大都这么乖,干嘛去管人家怎么造谣?”
除了谢洵之知道人前人后两张脸以外,周予然在其余所有人面前,都牢牢端着文文静静的小白花人设。
乖巧懂事又听话,规规矩矩地永远不会出错——俨然就是个谢洵之的复刻翻版,只是占着性别的优势,看上去更为讨巧柔弱而已。
周予然握着手机盯着浴室的天花板,压低的声音也变得有些哀怨起来:“我就是想问问,我那边听到的版本,是怎么传的?”
语焉不详的谎诈。
甚至不敢点名扯上谢洵之,免得猜想出错,徒增尴尬,平添心虚。
说到这个隋宁就来气,整理了一下思路,就倒豆子一样把自己最近的见闻向周予然和盘托出。
宁城的上流圈来来回回也就那些人,流言蜚语虽然还没来得及传得沸沸扬扬,但对应社交圈里的人,都已经略有耳闻。
起因是谢洵之不由分说夺了叶家那块相看了许久的地,顺水推舟还替周予然延迟了婚期,叶家两头讨不到好,也不知道是谁走了风声,有心人就开始借题发挥了。
煞有其事地将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本末倒置,说什么怒发冲冠为红颜,什么养女千日夺妻一时,听着比那些视频软件上的土味短剧还要让人上头。
隋宁声音恨恨:“也幸亏我没当面听见这些恶心人的话,这帮臭傻逼,生意场上算不过我小叔叔,造起黄谣来倒是各个都长舌妇要投胎,争先恐后上赶着送死。”
周予然握着手机,躺在浴缸里,只觉得头疼。
虽然这种程度的谣言根本影响不了,但不确定谢洵之会不会受到影响,万一他神经脆弱,把这一切都迁怒到身上,那绝对能冤过窦娥。
不可能置之不理。
毕竟继林蓁蓁败北后,谢洵之现在是手里剩下的唯一张牌——在没有绝对的把握说动对方出手替退婚前,不敢让任何风吹草动,影响到两人好不容易修复的关系。
“谁这么跟我过不去?”周予然被浴缸里的热水蒸出一身汗,假惺惺地抽了抽鼻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又可怜又无助,“我暑假过敏严重得差点住院,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得罪的人。”
隋宁本来不想嚼舌根,但架不住卖惨,犹犹豫豫给了一个人名,然后立刻安慰不用担心:“我们都知道,聂宏这家伙的嘴巴没个把门的,加上那天晚上又喝多了酒,反正当时在场的,没一个人信他的话。”
周予然一听“聂宏”这个名字,冷笑着又在叶兆言的记仇小本本上添了一笔。
作为同属叶兆言纨绔子弟阵营一员大将,聂宏也是个吃喝玩乐的好手,身边一票的狐朋狗友。
聂家的社交圈跟宋家的圈层重叠度不高,想不出到底是通过怎样的渠道,才会把风声漏进宋爷爷的耳朵里。
得想个办法在谣言进一步扩散之前让这个臭傻逼闭嘴。
周予然:“我知不知道最近聂宏他们在哪个酒吧里玩?”
隋宁立刻警觉:“我不会是想去跟人家对峙吧?”
周予然柔声弱弱地说:“总是要跟人家当面说清楚才好,好歹,大家都是讲道理的人。”
到时候好好策划一下,找几个大汉跟他讲讲道理,酒吧黑灯瞎火,不把他揍到鼻青脸肿,周予然这个名字,倒过来写。
隋宁对的软弱天真气到跺脚:“这种人我跟他讲什么道理啊?”
浴室洗手台的镜子被笼上水雾,朦朦胧胧照出湿漉漉的身体的轮廓。
周予然伸手抹开水雾,光洁的镜面映出看上去略显哀愁的脸。
镜子里的人握着手机,幽幽地叹了口气:“毕竟,有些误会还是应该跟他们解释清楚的,我虽然是个孤儿,但好歹从小在宋家长大,不能因为我一个人的过错,让小叔叔平白无故被人泼污水,毕竟,‘清者自清’这种话,他们那些人怎么可能会相信?”
见对于澄清一事主意坚决,隋宁犹豫了几秒,支支吾吾地建议说:“其实我倒是觉得吧,虽说清者自清,但毕竟这事情发生得也有些突然,我与其跟傻逼讲道理,不如赶紧找我小叔叔想想办法。”
“趁热打铁,不然等他出了国,这一来一回,再想去解决谣言,就真的晚了。”
周予然眼皮一抽:“嗯?出国?”
隋宁:“对啊,他不是都要跟我哥一块儿出国考察了吗?”
周予然连绵绵的夹子音都忘了装:“什么时候?”
“后天一早啊,我不知道么?”
隋宁很自然地“啊”了一声:“应该是还没来得及跟我吧,今晚还是我叔叔临时给我哥打的电话,说是瑞士那边有个度假村的项目要看,不知道要待多久。”
“他明天要跟我哥开会对一下考察的细节和目标,然后后天一早就出发了。”
周予然:“……”
什么叫屋漏偏逢连夜雨!
果然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在谣言四起,又有宋墨然单方面施压的情况下,对谢洵之而言,保持足够安全的距离,就是最好的避嫌办法。
毕竟,相比起让人看笑话的“自证澄清”,明目张胆地冷落谣言的另一方,显然更有说服力。
周予然咬牙切齿地做了好几个深呼吸。
大脑昏胀,头晕目眩。
只觉得一个晚上起起落落,事发突然,只剩今明两个晚上,连着手应对都缺乏时间,只能争分夺秒。
零点时分,寂然无声的老宅里,头顶只有两盏助眠的廊灯。
站在谢洵之书房门口,看着那扇紧闭的拒人千里的门,以及门缝底下透出来的幽暗冷光。
目之所及的一切,都能体会到一种无形的挫败感,让压在情绪上的沮丧铺天盖地。
不知道这个时间点,他会不会开门,已是惊弓之鸟,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会让重新回到三年前的雨夜里。
大不了就是摆烂逃婚,跟所有人老死不相往来。
周予然咬了咬牙,伸手轻轻叩了叩门。
025
流言蜚语将他们的关系编排了很多个版本。
绘声绘色的场景仿若亲闻亲历。
老宅的一场秋雨淅淅沥沥,隔着关紧的窗门,也能将书房里的空气洇出一丝潮意。
梦中所有的意向,都有迹可循。
时间退回到了三年以前。
升温的幽闭空间里,吊带睡裙下,少女的皮肤滑软白皙,皎月满盈的柔软下,是起伏的、汹涌的潮汐。
睡裙单薄,刚刚成年的身体如蜜桃,似乎用力一掐就能出水。
闪动杏眸里的微光,灵动胜过绿野仙踪里的精灵。
窗外有雷光。
在雷鸣之前,像只受惊的小动物般,柔软无骨的身体不由分说地缩瑟进他怀里。
下意识的拒绝是本能,也是习惯。
炙热的手掌按在圆肩上,微凉的皮肤落入掌心,如细雪落进烧炙的炭火。
掌心下细腻光润的皮肤包裹着纤薄削瘦的骨骼,盈入怀的香味,是会让人上瘾的罂粟。
不算明亮的内室,连道德都被松绑,枷锁应声落地。
昭昭明月藏在乌云后,十殿阎罗都在酣眠。
所以,这里,无人可以审判他。
所以,这次,他也没有推开。
梦中的少女如精魅蛇妖,说喜欢他,说喜欢了他很久,说想和他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满心满眼的欢喜里,映出他一张张失神的、伪善的、贪婪的、放纵的、浪//荡的、道貌岸然的、野心勃勃的、不知廉耻的——
陌生的脸。
每一张脸上都长着谢洵之的五官,但每一张脸都如路人陌生。
大雄宝殿,千手观音,千手千面。
掌心目。
见天地见众生。
唯独不见自己。
然后重新低下头。
如兰的气息触到他被熨烫到一板一正的西裤。
当着他的面,用那张品尝过樱桃的嘴,延续了他的快乐。
会翻搅樱桃粒,也会灵活翻搅比樱桃大几倍的东西。
窒息的、罪恶的欢愉被温暖的口腔延长。
少女散落在脑后的长发带着夏夜空调里的微微凉意,握在掌心很有沉甸甸的重量感。
濒死的前夕,谢洵之脑中走马灯似跑过的,却是宋予年和裴蓉的脸。
小时候哥哥抱着他穿街走巷,下雨也给他撑小小伞,要星星不给月亮。
长大一些,他被长辈引导,打趣叫刚成年的裴蓉一声“大嫂”,一脸学生气的裴蓉,红着脸看向哥哥不知所措。
再长大一些,他头痛欲裂被浑身是血的哥哥抱出熊熊燃烧的烈火。
然后,他穿着白色的丧服,手里捧了宋予年的遗像,在宋墨然的失望里,如同一个牵线木偶。
后来,他在除夕的鞭炮声中,将红包小心翼翼地压在裴蓉产床旁边的小枕头下。
再后来,襁褓里的婴儿慢慢长大,在宋墨然充满信任的注视中,毫无防备地牵起了他的手。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塞进一个叫“宋予年”的瓶子里,生长的每一寸时光都在容器里挣扎到血肉模糊。
骨骼的棱角,脉络的血肉,不像哥哥的地方,都要被一一拔除。
左手腕上的佛珠,是咒枷。
走马灯的光面最终停在了一间富丽堂皇的大雄宝殿上。
是周予然中考后,宋墨然让他带去还愿。
他站在旁边,看见跪在蒲团上那个小小的背影小声虔诚祷祝,希望菩萨身体健康,希望宋爷爷长命百岁,希望小叔叔顺遂如意,心想事成。
宝殿之上,菩萨闭目,眉眼慈悲。
有沙弥在偏殿诵经,南无观世音菩萨,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在一声声虔诚的吟诵声中,面前巨大的神佛似有所感,慈目张开的瞬间——
眼前的万千花蕊于顷刻绽开。
他于失控的颤动中——
顺、遂、如、意
心、想、事、成。
跃如擂鼓的心跳声被雨声掩盖。
电闪雷鸣中,是隐秘到难以启齿的战栗,罪孽感如暴雨倾盆而下。
菩萨泥塑的金身,通身浓墨的油彩也在雨水里褪色,露出丑陋、灰败的泥胚轮廓。
身体的热度随着冲刷而下的暴雨渐渐褪去。
谢洵之无力地靠在椅背上,怔怔地看着少女唇上沾着的有如雪糕融化残留的奶渍,不能置信。
梦里的周予然是个贪吃的小姑娘,当着他的面,不愿意放过任何微咸的白霜,甚至还轻轻笑了声,说这是小叔叔送给最好的礼物。
根本不是什么礼物。
而是罪恶的、肮脏的、可耻的、不被世俗所包容、应该被所有人唾弃的、无论生死都活该下地狱的——
却永远不可能被第二个人能知晓的秘密。
庄公晓梦迷蝴蝶。
他明明身在梦里,可梦中却还有另一双双眼睛,于沉沦中,静静审视自己。
是那天大雄宝殿里盘腿莲座的慈眉善目神佛,无边法力,佛法慧眼纳尽世间误会。
闭目慈悲,充耳未闻,生时当配享太庙。
睁眼讥讽,放任自流,死后入阿鼻地狱。
也或者,是他自己。
他听见那个陌生的谢洵之,像童话故事里吹响魔笛的旅人,诱哄村子里唯一一个小孩,问,还要不要更多的奖励?
然后,在他期待的注视中,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欣然地点点了头。
他本应该就此清醒,却还是纵容自己在的吞咽中,再次闭上了眼睛。
他只知道这一刻,低劣的人性和高尚的灵魂都会平等地被这种靡丽的妄念蛊惑、引诱,然后被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里。
无人之境里,道德没有任何存在的意义和必要,伦理的枷锁也在这个空间里失重。
饕足的意识渐渐坠入深海,黑暗中,他目不能视物,其他的直觉反而前所未有的敏锐。
空气中,有清甜的荔枝香气在鼻息里缓缓弥散。
也能感受到,有微凉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触及他微微收拢的眉心——
失控的道德感在顷刻间被重新附体的理智悬崖勒马。
谢洵之“嚯”地一下睁开眼。
顶灯的光亮刺目。
紧皱的双眉下,失焦的瞳孔终于在茫茫然中,看清投落下来的阴影。
梦中原本匐在自己身前的少女,此刻正居高临下,一脸担忧地看着他。
“小叔叔,我是不是吵到我了?”
声音轻软,随着一张一合的薄唇,甜甜的荔枝香如春风拂面而来。
谢洵之花了点时间,才从迷蒙的幻境里挣脱回现实。
他微微喘息着,扶住座椅扶手坐直身体,盖在腰上的羊绒薄毯有小幅的滑落。
瞳孔本能地剧烈收缩了一下。
身体里的燥热无法平息,但皮肤之外,已经被铺天盖地的惊惧吓出了冷汗——
他不确定,有没有发现毯子下的秘密。
油起的罪恶感几乎让他本能地错开跟对视的目光,别过脸的同时,也避开了主动的示好和关心。
微凉的指尖擦过他眉骨上温热的皮肤,尴尬而无措地僵在了半空中。
周予然从他不情不愿的脸上,看到大写的“避嫌”两个字,早有心理准备,这时候也不至于觉得难堪到下不来台。
或许就不该趁他门扉微掩,壮胆入内。
白白讨一顿嫌。
悻悻地收回手,讪讪地问他:“谢洵之,我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啊?”
两人一站一坐,距离不算隔得太远。
悬停在耳廓上方的气息,如绵绵柳絮,麻痒地拂在耳道里,少女落下来的声音也足够柔软甜腻,关切里也全是心意十足的呵护。
可萦绕在他耳边的,却是梦中那阵不疾不徐的、低柔的娇声喘气,说叔叔我咽不下了。
他笑着伸手揉揉的嘴角,鼓励要做个乖孩子。
“好孩子,帮帮叔叔。”
周予然很乖,听话,又懂事。
所以,即使红着眼睛在咳嗽,却依旧非常顺从非常努力地尝试着替他收拾好残局。
背德带来了前所未有的荒唐体验,饱含禁忌的愉悦感,从梦境延续到了现实,让人根本无法忽略,只能想尽办法隐藏。
他唾弃那个道貌岸然的谢洵之,甚至憎恶到多回忆一秒,都觉得恶心。
书房的顶灯,光线昭然如星辰。
一切的罪孽在这样明亮的光线中,无所遁形。
他犹在喘息。
却不敢看眼睛。
这是一双如观音般慈悲怜悯,却带着尖锐审判的眼睛。
他牢牢攥紧盖在下身的薄毯,不让毯子在他腿上滑落,白皙的手背上,劲瘦的骨线崩起,青色的经脉也因为用力而充血勃发。
窗外有电闪,划亮沉寂的雨夜。
“怎么这么晚还不去睡?”
质询伴着雷电。
像伦理剧开场的序幕。
男人垂下眼帘,声线一如既往的平稳沉和,但他仍在喘息。
不知道他之前眉头深锁,到底梦见了什么,能这样惊魂甫定,这样懊悔不堪?
但三年前被拒绝的挫败感已先冷静一步席卷。
周予然心烦得要命,担心今晚大概率等待自己的,又是当头一盆冷水。
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打破他的原则,影响他的意志,为所用?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是自己逼得太紧,还是手段过于拙劣愚蠢?
明明已经吸取了三年前的教训,充分将“若即若离”这四个字贯彻行为始终。
前两个月的示好、努力、步步为营,前功尽弃,巨大的沮丧感笼罩在的头顶,让的眼眶本能地发酸发胀,但又无计可施。
逃婚是没有退路的下下策。
谢洵之是溺水时唯一的救命稻草。
为什么不管怎么做,都不能得偿所愿?
周予然闭了闭眼,决定开门见山:“我听说叔叔又要去瑞士。”
慢慢蹲下身,半跪在他面前,柔软的双手扶在他的膝盖上,小心翼翼控制着自己的重量和两人接触的面积,确保这种程度的肢体接触,不会引起他任何的反感和警惕。
仰面去找他的目光时,神态虔诚,不敢有一丝逾矩的挑逗,忐忑的目光里,闪动乞求。
不能踩到他的界限,否则,一定会在这种引人遐想的暧昧深夜,被他厉声呵斥,赶出房门。
温顺示弱的模样,楚楚可怜到像一只毫无攻击能力的小奶猫,只会用毛茸茸的脑袋顶人的手掌,“喵喵”地叫。
躬身引颈的每一个动作,跪匐在身前的每一个弧度,都跟他梦里如出一辙,仿佛下一瞬,如兰的气息,就能侵入他的西裤。
只是,才起了头,就停下来了。
克制而拘谨地跟他保持着这个世上所有叔侄该有的距离。
目光也不似他梦里那样热烈、自带欲诱,像一只自愿献身、引人神魂颠倒的精魅。
如果想要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就应当像梦里一样,将脸再靠近一些,贴近他的腿心,就能更清楚地感受到他,靠近他的欲望,跌进他的深渊。
——然后,他会将自己所有的奖励全部给。
隐秘而罪恶的念头浮上脑海,生理本能的厌恶感让谢洵之呼吸一滞,原本攥紧的掌心下意识地松开,薄毯也差点滑落的瞬间,脑中仿佛有巨大的观音像开始瓦解,倒放的走马灯在飞快的流转中,最终定格在记忆深处两张照片上。
是宋予年和裴蓉两人,高中毕业时出国旅游,在巴黎圣母院门口拍的合照。
是他替宋墨然参加周予然家长会时,为了给老人家交差,而在校门口跟的一张合影。
他不可能无耻到,忽视自己的年纪,去偷窃一个女孩子的青春,也做不到正大光明地漠视、辜负所有人对他的期望。
他不可能去做一个龌龊到让自己都唾弃的人。
谢洵之闭了闭眼,终于压下从梦境中延续而出那阵烦躁的心火。
蹲下时,才意外地看到,藏在书桌下的矮柜上,似乎有一张相片。
光线太暗看不清。
顺着的目光扫至矮柜上,谢洵之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伸手将相框按下的举动,仿佛更像是一种无形中的拒绝——他对心生厌烦,并不想在这样的夜晚跟孤男寡女相处。
空气中的沉默,是令人窒息的、坐立难安的尴尬。
心烦意乱,低落到鼻子都开始发酸,委屈地问他:“这次又要去多久?”
三年,还是五年?
满脑子都是叶兆言那张小人得志的脸。
怎么能甘心?
“小叔叔。”
周予然再开口的时候,眼泪已经先一步滚了下来,喉间哽咽酸涩,几乎让连后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次又是因为我哪里做得不够好吗?” 026
“哭什么?”
他听见自己的声线浓稠暗哑,温热的手指摁上眼角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他自己都觉得是在鬼迷心窍。
梦应当没醒。
否则他不至于抵御不了这样的诱惑。
他完全可以将桌上的纸巾推给,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用指腹反反复复摩挲的眼角,重演因为吞咽不下而干咳时,眼角生理性沁泪后染出的天然红晕。
周予然杏眼洇泪,注意力却在他的指尖触到脸颊时,有短暂的游离。
谢洵之向来喜洁。
为什么能在那股熟悉的、淡雅的冷调木质香气里,闻到一丝……檀腥味?
此刻鼻子酸涩,有水汽堵着,所以闻着也很不真切。
茫然的视线垂落在盖在他腰下的薄毯上,骨节分明的左手仍紧紧攥着毯边。
抽噎停不下来,小声地哭,诚惶诚恐问,是不是自己又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好端端又要去瑞士?
不得不承认,谢洵之一直都觉得,远离是非之地,就是回击谣言最有力手段之一。
所以当他听到从聂家传出来的那些流言蜚语时,想到的第一个避嫌的办法,的确就是跟保持距离。
应当接受宋墨然的提议,将送离宋公馆,重新安置回那间裴蓉留给的公寓,然后在有限的关心之外,做到足够的冷淡、足够的疏离——
只有这样,才能彻底堵住悠悠众口。
只是,同样是谣言的受害者,他做不到不分青红皂白就迁怒于。
他沉默的时间越久,就越忐忑,眼里包着的眼扑簌簌往下滚。
“叔叔,我说,我改。”
叔叔两个字本能让他触动,潜意识却并不想听这样叫他。
“为什么这么问?”
在强大的流言蜚语面前,为避免刺激到他的神经,周予然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如履薄冰般小心。
沉默就是最好的应对方式。
周予然满腹委屈地低下头,一副听凭处置般的柔弱,如缎的乌发下,露出脆弱白皙的天鹅颈。
谢洵之记得梦里,他拢住的头发时,能透过的发隙,抚摸到的后颈,柔软细腻的触感仿佛仍旧停留在掌心里。
他闭眼,悄无声息地叹息。
应当梦醒。
也必须梦醒。
此时此刻,再放任自己将天马行空的幻境作为真实,他就是猪狗不如。
已故的母亲是自己亲哥哥的准未婚妻,如果当年不是因为他的调皮造成哥哥在那场意外里身故,间接导致裴蓉郁郁寡欢,本该是自己的亲侄女。
被他一手养大。
即使当年有过不太愉快的小插曲,但现在信任他,像个孩子一样依赖他。
只是,少了份血缘的保障,这样的感情,归根结底,还是经不起谣言的摧折。
他应当小心。
行错一步,都会万劫不复。
“只是出差。”
谢洵之虽然已经跟宋墨然允诺,打算在瑞士短居一段时间,但话到了嘴边,还是改了主意:“秦安的地拍下来之后,总经办那边给出的开发方案,我不太满意,所以打算跟隋东一起,去瑞士当地的一个度假景区看一看。”
其实这趟瑞士出差,早在计划之内,只是之前他和隋东的时间一直没约好,所以耽搁到现在。
并不算临时起意。
解释的语声平静而耐心,就连原本微哑的声线,都已经平复如常。
周予然不能置信地微微瞪大眼睛。
……所以,单纯就是乌龙咯?
偷偷观察他脸上的表情,在他从容的坦诚中,终于确认今晚所有的担忧,不过是虚惊一场。
“小叔叔,那我怎么出差都不跟我说一声啊?”
警报解除,少女的撒娇都带着点讨人喜欢的无赖,令人招架不住。
仍旧保持着跪坐在地毯上的姿势,双手攀着他,叠肘压在他的腿上,纤瘦小巧的下巴就支在了肘上,像只乖弱的小猫伏在主人的膝头,只等着被揉揉脑袋的娇憨。
没有一丝刻意撩拨的骄矜神态,也毫无任何眼神的妩媚挑逗。
只是像个粘人的小孩向家长讨要糖果般,质问他为什么只给一颗糖而不是两颗糖的天真语气。
坚硬的膝盖,却随着呼吸起伏的波涛,若有似无地触到一片异样的柔软。
他克制调整了一下坐姿,不动声色地退离果冻般的软兔。
微微板起脸下逐客令。
“还有事?”
已确认自己拿到了暂时的免死金牌,这时候当然就更加肆无忌惮,无辜地抬了抬下巴:“没事就不能陪我了吗?”
老宅不像宋公馆,这里有管家有佣人,还有宋墨然。
如果不小心被爸爸撞到两人深夜独处,估计又要操那些无用的心。
夜深人静,孤男寡女,有谣言在前,更不应该再纵容在自己身边任性。
可谢洵之拒绝的话到了嘴边,还是变成了:“地上凉,我坐到沙发上去。”
这种时候的周予然向来听话。
身前的热源倏然消失,但膝盖处却依旧残留着少女特有的柔软体温,笼罩在身周的空气,同样缠绵着身上特有的荔枝甜香,混着股淡淡的奶味,是沐浴露的香气。
踢掉拖鞋侧躺到沙发上,周予然抱着靠枕,歪着脑袋问他:“叔叔还没告诉我,后天是几点的飞机?”
谢洵之低头翻看出差前需要确认的文件:“怎么?”
像是被他冷淡的态度伤到,周予然不满地瘪了一下嘴。
“想送送我都不行吗?”
谢洵之从文件里抬头,一脸“我知道我是个什么德行”的表情,轻哂了一声:“早上6点半。”
周予然:“……”
“谢洵之,我故意的吧?”
谢洵之只是很平静地从扫了一眼,没说话。
就是默认。
周予然气得咬牙切齿。
送机是不可能送机了。
毕竟这个时间早得能立马戴上痛苦面具,即使手机里订了十个闹钟还会因为担心醒不来而焦虑到彻夜不眠。
谢洵之:“我有早上折腾的工夫,不如在假期里养精蓄锐,睡醒了之后多陪我爸。”
周予然:“那我打算多久回来?”
“很快。”
“很快是多快?”
“事情办完,”谢洵之想了想已经计划好的行程,“再去拜访一个朋友就回来了。”
是个闻名遐迩的设计师,如果能约到他的档期,在秦安设计一间美术馆,一定会成为营销热点之一。
周予然偷偷瞟他:“男的女的?”
藏好的小心思,轻而易举就能被人发现,是个聪明人,也不知道是故意还是不小心。
谢洵之修长的指尖轻轻敲了敲放在书案上那一叠厚厚的开发资料上,有些不耐,却依旧忍着好脾气跟重申:“我说过,我没有时间给我找婶婶。”
周予然假装没有听懂他的话外音,顺着继续往下问:“那我拜访完这个设计师就回来了吗?”
“嗯。”
“那能快点回来吗?”少女的眼神几乎是在瞬间落寞下来,也不是乞求,只是很惆怅地仿佛在说一个事实,“我一个人在这里,还是会有些害怕的。”
原本还算融洽的谈天气氛,瞬间就静默出几分诡异。
谢洵之敛眸不语。
这几个月的相处,他自认已经将保护得足够好。
继借用秦安给出警告后,叶兆言应该不敢在婚前为难。
除非宋墨然又心血来潮想做月老——
也不是没这个可能。
父亲向来擅长在他鞭长莫及时做一些不太理智的决定。
本来不应该再接这个话,带着明显安慰意味的解释却不由自主。
“原定计划是一个月,但我会尽快处理完那边的事情。”
得到他的允诺,周予然彻底放下心来。
刚好,也趁谢洵之去瑞士的间隙,可以找机会,跟聂宏好好聊聊。
少女独身坐在沙发上,于灯下抿唇蹙眉,心事重重。
谢洵之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
他不确定,有没有听到那些谣言,又或者,即使听到了,又听到了多少,哪些版本?
那些污言秽语描述跟自己的关系,哥哥泉下有知,也会生气。
必须制止那些能够让彼此好不容易修复好的关系摇摇欲坠的流言蜚语。
所以在离开之前,他仍需替处置这些留言的根源,好让不再害怕-
宁城的绿地高尔夫球场,雨后绿草如茵,湿润的空气里弥散着植物特有的草汁香。
杂沓的脚步碾过几簇刚刚冒头却被球场维护工人忽视的绿草面,踏上了高尔夫球车的踏板,吹捧的声音也跟着一起上了车。
这是聂家入股的一个高尔夫球场,即使是小股东,但作为少东家之一的聂宏,还是喜欢呼朋引伴,找各种由头,在自己的狐朋狗友面前出风头。
一球进洞,身边喝彩连连。
聂宏得意地扬扬眉,问旁边的人,要不要换个地形打。
高尔夫球车顺着平整的水泥路,缓缓往山顶开。
等一帮人拿下球具,却看到果岭上,早有人驻点挥杆。
有好事者目力好,认出里面好几个叔伯都是宁城商圈里排得上号的名人,只可惜辈分差了一轮,他们这帮不学无术的富二代就算想进去凑热闹套近乎也不够格。
“诶,站隋东旁边那个,是不是谢洵之啊?”
人堆里两张年轻的脸,在一众半退休风格的休闲着装里,倒是鹤立鸡群的醒目。
相比隋东端正到稍显沉闷的五官,谢洵之的气质更加出众,一副斯文的金丝边眼镜,自带沉稳儒雅的书卷气,剑眉星目的长相干净清冽,矜贵十足,标准的上位者,冷静谦和,与人相处明明温和却又自带疏离感。
即使身边站着几个年纪大他一轮的叔伯,他周身也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场。
被众星拱月的天之骄子,一贯以运筹帷幄的从容示人,儒雅清和的风度,举手投足里,都是逼人的贵气。
衣着打扮、仪态风姿,也向来一丝不苟、沉静如画。
经年累月沉淀下来从商海浮沉打磨的气度中,他无一处不稳稳透着“为人得体,遇事周全”八个字。
光从打球间隙的言谈来看,这场球局,谁是座上宾,一目了然。
谢洵之向来都是如此,不论在什么场合,即便他无意争锋,但照样可以出尽风头。
聂宏是聂家的老来子,从辈分来看,甚至跟对方还是同辈,只可惜在自己爸爸眼里,他跟谢洵之之间的距离,用霄壤之别来形容都不过分。
再沉稳再有能力又怎么样?
还不是和禽兽一样,跟亲手养大的侄女在见不得人的地方做那种龌龊的勾当?
宋予年早逝那桩旧事,几乎整个宁城上流圈子都耳熟能详,只是大家碍于宋家的威望都颇有默契地选择避而不谈,裴蓉当年为了缅怀这个未婚夫,不知道找了哪个替身配的种,所以周予然对宋家而言,是个什么身份,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叶家前不久丢了秦安那片开发区,叶兆言找他这个好兄弟喝酒的时候简直郁闷至极,半途醉醺醺地漏了两嘴,顿时就让他嗅到了点不一样的苗头。
三更半夜,一个没血缘的叔叔强硬地把一个芳华正茂的女孩子从未婚夫家里带走了,这要真没点什么,说出去,谁信?
克己复礼完美无缺的叔叔和美貌待嫁温柔娇弱的小侄女,这样一对关系,风月里还带着点背德的刺激,就连议论起来,都特别带劲。
最好的球场已提前被人占走,他们这帮纨绔子弟只能退而求其次。
好友拍了拍聂宏的肩膀:“走吧,这种叔伯局没咱们的份儿,得罪了他们,回去又得被我爸拎着数落一顿。”
“怕什么?”聂宏盯着谢洵之沉静挥杆的侧脸,嗤了声,“这里又没有包场的说法,凭什么我们不能打?”
聂宏话一出口,众人面面相觑,也不知道是该附和他,还是劝他别不自量力——毕竟,以君豫的财力,得罪了谢洵之,偌大宁城,从今往后,就不会再有他们姓聂的一席之地。
不知死活的聂宏又凉哂了一句:“毕竟,有人别看着白天精力好,夜里指不定被小姑娘怎么折腾呢。”
周予然的美貌在宁城有目共睹。
只是宋家自从宋予年出事后,在宋墨然严苛的家教和自律要求下,很少抛头露脸,连名媛圈里的拍卖、秀场、酒会也基本不参与,“招摇”两个字根本轮不到,但只稍见一面,明艳俏丽的五官,都会令人难忘——这几年不知有多少人羡慕叶兆言能抱得这样的美人归。
聂宏这一句揶揄,话里话外都是嘲讽。
身边都是听了不少谣言的知情人,三两声稀稀拉拉的笑声里,彼此都夹着点“懂得都懂”的不怀好意。
到底有人理智,怕得罪不该得罪的人,忍不住劝了聂宏两句,别跟这帮大佬们起冲突。
这点逼数,聂宏心里还是有的,所以有人一给台阶,他立马就往下走,只是嘴上的便宜却依旧要占:“行吧,反正我们也懒得跟这种人同流合污。”
横竖热闹看够了。
一群人嬉皮笑脸地往高尔夫球车的方向走,忽然,一枚高尔夫球裹挟着凌厉的劲风,精准无比地穿过人群的缝隙,在一众人惊惧的呼声里,聂宏小腿骨骨裂的声音就显得有那么点微不足道了。
白色的高尔夫球滚过草地,转上了水泥路面,无声地打着旋儿往台阶下滚。
聂宏的惨叫声听得所有人都头皮发麻,一帮纨绔子弟反应过来,有人关心,有人打电话呼救,同样,也有人四下张望,寻找这场飞来横祸的始作俑者。
不远处的果岭上,隋东拉着那几个年龄大的叔伯,似是在温声安抚,而一贯儒雅谦和的谢洵之,单手提着一柄冰冷银色球杆,不紧不慢,甚至有些闲庭信步似地散漫地走了过来。
众人面面相觑,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施救的嘈杂瞬间安静。
谢洵之站在聂宏身前,居高临下,他平静地垂眼看着对方痛到面目扭曲涕泪直流,平静冷漠到,像看一件不值得驻足的垃圾。
干净透亮的金丝边眼镜后,是一双沉静从容到毫无情绪起伏的眼睛。
长达十秒的注视,如同注视一个即将被凌迟的犯人,特地留了时间欣赏他的惨状。
“抱歉,镜片刚才起雾了,没看清我。”
施施然的话音中,连抱歉都假惺惺得明显。
027
球场边缘寂寂无声,原本还意兴阑珊的众人此时此刻已经连一口大气都不敢喘。
谢洵之这声毫无诚意的道歉,等同于在告诉所有人“我就是故意的”。
聂宏仍旧捂着小腿呻吟,骨裂的疼痛刺激神经,他连一个多的字也说不出来。
谢洵之拿推杆轻轻敲了敲聂宏握在小腿上的手背,关切地问他:“伤得严重吗?”
冰冷的挥杆抵上小腿的瞬间,钻心的疼痛几乎令人晕厥。
聂宏陡然拔高的惨叫声听得不少人都感同身受地皱眉缩脖,看向谢洵之的眼中又多了几分不可思议的惊惧。
从未有人见过他这一面,恶劣冷酷,毫无同理心,跟他多待一分钟,都会害怕到头皮发麻。
有人反应快,结结巴巴地说跟宋先生没关系,是他们自己不小心误闯了果岭,聂宏不过小伤,只要就医及时,休养两天就能好。
但所有人都清楚,骨头被打断,不躺个半年根本好不了。
只是附和的声音依旧接二连三。
一帮纨绔子弟,跟聂宏纯粹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关系,根本谈不上交心,此刻,已经无人在意聂宏伤势,每个人想的,都是如何在谢洵之眼皮子底下开溜,免得被他记住名字,成为第二个无辜的受害者。
借着给聂宏找救护的由头,一群人三言两语就做了鸟兽散。
寂静的果岭边缘,很快就只剩下痛到呻吟的聂宏和一言不发却居高临下的谢洵之。
谢洵之似是纡尊降贵地蹲下身,温和地问聂宏,能不能听到他说话。
聂宏生怕他再用冰冷的球杆直抵他痛处,拼命点头。
他就算再笨,这时候也知道谢洵之这“不小心”打过来的球是什么意思。
他跟他平日里根本没什么交集,就算路过照面,按谢洵之的身份,也懒得多看他一眼,能让对方下这种狠手教训他,无非就是自己这张贱嘴惹的祸。
聂宏痛哭流涕,一边认错一边求饶:“宋哥,不,宋叔,我错了,我不该说那些有的没的让您老人家不高兴。”
谣言其实影响不到他。
他知道他跟予然之间清清白白。
他身正不怕影子斜,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动摇、影响到他。
清者自清。
只是那些煞有其事的捕风捉影,的确令他的小侄女忧心忡忡,年纪那么小,向来心志不坚,容易胡思乱想,甚至无辜到误会他去前往瑞士也是为了避开,并为此自责。
可怜的惊弓之鸟。
已知晓两人之间的界限。
安安分分叫他叔叔。
他理当像从前一样,呵护,为扫除所有后顾之忧。
谢洵之始终保持着温和宽容的笑意,看待聂宏,就像看待一个知错就改的孩子。
“我想,我应该也是无心之失。”
无心之失也值得我下这么重的手?
聂宏心里骂得厉害,但嘴上却不敢不老实,忍着小腿的痛,拼命点头。
“您大人有大量,就,就饶了我吧,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熹微的晨光褪去,临近午间,空气中淡淡的青草香被升温的太阳所蒸发。
男人搭在眼皮上的几缕碎发,在悠然的山风中摇曳,干净的玻璃镜片在光照中折出冰凉的光点,却依旧不失斯文儒雅。
“聂宏。”
谢洵之不疾不徐地开口,平静的脸上,仍旧挂着好言好语的笑意,像是真的在跟一个孩童耐心地讲道理。
“其实我不太喜欢煞有其事地去澄清这些有的没的,毕竟——”
他顿了顿,缓声强调了一句“清者自清”,然后,他缓缓起身,重新居高临下地俯瞰他。
温和的语气甚至带着少有的、上位者的耐心。
但干净的玻璃镜片后,眼神却是与生俱来的清冷傲慢。
“只是,我的确将予然当我亲侄女一样教养,总不能让在婚前被一些莫须有的事情困扰,说出去,是我对不起我哥哥。”
聂宏的目光落在他左手腕上那串淡紫色的佛珠上。
晨光照在通透的琉璃珠子上,折出的熠熠辉光里,让原本脱俗的佛珠,也染上了一丝欲色。
他从长辈口中得之这是宋予年的遗物。
也知道,当年宋予年的死因。
更知道,谢洵之这些年,之所以时时刻刻将这串东西戴在手上,无非是将继承哥哥的遗志为己任。
周予然在宋家人眼里等同于谢洵之的亲侄女。
显然,也是谢洵之的一块逆鳞。
他被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只哭哭嚷着让对方给一个谅解的机会,无论怎么样的代价都可以。
话还未说完,冰冷的、沾着青草汁的高尔夫球杆却忽然轻轻拍了拍他的嘴,将他满腹的画饼说辞都拍回了肚子里。
隔着温热的上嘴唇,聂宏能够清晰地感受到那柄镀了金的推杆底部,带着何种不容抗拒的力量感,和不容人辩驳的无情。
“以后,有用到我的时候,聪明的,要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暗示点到即止,聂宏微微错愕,只瞪着眼睛看传闻中这个光风霁月、行事磊落的“宋总”、“宋先生”。
耳边突如其来忽然浮现的,却是对方处心积虑设局将君豫的元老送入监狱的谣言。
谣言未知真假,却越显得设局者野心勃勃。
唇上被高尔夫推杆坚硬的触感敲得麻痒,而冰冷的寒意,也通过他的齿面,顺着四肢百骸贯过全身。
谢洵之离开前,只温声劝他养好身体。
他从始至终都保持着一个绅士得体的修养。
如果此刻聂宏不是因为对方的“无心之失”而躺在地上的话,谢洵之脸上的耐心和温煦会更有说服力。
“另外,祸从口出,也记得要告诉我的那些朋友们。”-
与一众叔伯在高尔夫球场的停车场告别后,谢洵之和隋东一起,坐上了隋家的车。
明天就要出差,君豫系统平台内部有不少文件和流程需要批复,相比隋东懒惫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谢洵之认真批阅文件的举动,就显得过于勤勉了。
隋东对此倒是习以为常,毕竟眼前的工作狂为了小侄女的嫁妆卷生卷死,他们隋家也是其中的获益者之一。
谢洵之边在平板上签字边问:“我脸上有什么东西,能让我看这么久?”
隋东收回目光,笑了声:“就是觉得,这不像是我会做的事情,毕竟,我谢洵之要真想让人闭嘴,办法可太多了,对吧?”
他这人最擅长不动声色给人下套,花点时间,给聂家设个陷阱,等对方一败涂地,他不仅能坐收渔翁之利,还能在整个宁城杀鸡儆猴,到时候看看谁还敢再乱传谣言。
谢洵之连头也未抬,只是很平静地回了一句:“年后予然就要结婚了,我只是不想让我爸爸为这些事情担心。”
暴力的确是解决问题最快且最直接的办法,但这绝不是他惯常的行事作风。
“我看我明明是关心则乱。”
毕竟谢洵之对周予然的好,他们哪个不看在眼里?
这人看着清冷自持,可实际上这么多年,连一句重话也没对周予然说过。
小姑娘要什么给什么,他面上不动声色,但对周予然的耐心似乎还真是无穷无尽。
隋东:“有时间呢,劝我还是找个对象,别把太多的精力放在我侄女身上。”
他认识谢洵之这么多年,“为人得体,遇事周全”这八个大字就像是稳稳贴在他身上的标签。
而“暴力”这个名字,似乎也应该跟他彻底绝缘。
他从未见他有过任何的失仪,也从未见他有过任何的失态。
只是没想到这样的谦谦君子,有一天,也会做出这种恶霸般仗势欺人不由分说打断人腿的行为。
如果不是知道他跟周予然之间的关系,如果不是太过了解他这个人在道德上的洁癖和精神上的自律,不然连他都要信了那些似是而非的谣言。
谢洵之当然知道隋东话里话外是什么意思。
他合上平板,正色掀起眼皮:“我关心有什么错?”
似是想到那些陈年旧事,男人静默了几秒,沉声道:“如果我哥哥当年没出意外,就是我的亲侄女。”
能一样么?
如果当年我哥真的跟裴蓉结婚,指不定生的是个侄子,不是侄女——要真是我亲侄女,周予然也不该姓裴,该姓宋。
何必自欺欺人?
只是这些话,隋东也只敢腹诽,不跟他争,只笑了笑,一脸“我说得对”。
谢洵之从对方脸上读到一丝揶揄,但也懒得理。
毕竟清者自清。
他跟周予然两个人,无论从何种意义上,都清清白白。
没发生过的就是没发生过。
现在没发生,以后也不会发生。
他能抵御一次,就能抵御第二次、第三次。
越是这样自我洗脑,越是清楚他跟对方之间的关系,以至于再次从梦靥中醒来的时候,他才会这样惊魂甫定。
从梦中惊醒的瞬间,谢洵之如同大限将至般,玻璃镜片下是放大的瞳孔,搭着几缕碎发刘海的额头,都是涔涔冷汗。
在跃如擂鼓的心跳声中,他将潮热的额头抵靠在冰冷的车玻璃上,喘息着、费力挣扎着,平复每一道紊乱的呼吸。
空气里有潮湿的黏腻气息。
车窗外,中秋的圆月隐于浓云后,天气预报说有雷雨。
回老宅的路上,是周权开的车。
路过君豫旗下某个酒店时,谢洵之本想让他中途停一停,好做一个简单的清洗。
但又觉得这种反常的举动,未免有些此地无银。
反正到家也要一个多小时,估计该睡的人都也已经入睡,回家还有换洗的衣服,环境总归比酒店舒适,且不容易令人起疑。
等车驰进老宅那扇古意黯然的篱笆门,碾过青石小路,还没来得及停稳,已经有人迫不及待拉开了他的车门。
柔软的身体先他的反应一步,像只轻灵的蝴蝶,一阵风似地扑进了他的怀里。
“小叔叔,我怎么现在才回来呀?我等我等得都被蚊子咬了好几个包了!”
少女一边撒娇一边将揽住他一侧腰的胳膊抬上来,伸到他面前。
推开是本能,偏偏有人不依不挠。
谢洵之无奈之下只能沉声,微微训斥般地提醒。
“予然,有人。”
这才老老实实松开缠在他腰上的手,乖觉地眄他不说话。
直到周权将车开进地库。
谢洵之领着往屋内走。
“怎么还不睡?”
黏腻的身体急于清理,但周予然的蹲点,实在令人猝不及防。
他不知今晚还有什么花招,只是急于打发,所以语气也有些不客气。
身后很快没了动静。
廊灯下,穿着睡衣的少女,背着手,抿着唇线,望他的眼神也开始委屈起来。
他停步,放软声息:“怎么不说话?”
“还不是为了把东西还给我。”
嘀嘀咕咕小声嘟囔,愤愤不平的语气也像是在埋怨他不解风情。
递到面前的是一个橡木相框,相框内,是高中参加排球赛时的独照。
白色的紧身球服,绷紧的小腿的又长又直,一手抱球,一手对着镜头快乐比“耶”。
某些不合时宜的画面涌入脑海的时候,谢洵之呼吸一滞,脸色瞬间就阴了下来。
说话的时候也在看他脸,见他变脸,迅速就抢白道:“我还做不出进我房间翻我东西这么没品的事情。”
哪有这样的人!
不分青红皂白就冤枉偷鸡摸狗!
心里有气,忍不住白他一眼。
“是周阿姨在我房间里搞卫生的时候,从床头柜的夹缝里弄出来的,以为是我的东西,特地拿给我。”
不等他反应,马上就惆怅地叹了口气。
“我也不知道叔叔特地将我照片放在床头柜上是做什么,但我想,这么好好收进相框里,应该也是觉得挺重要的,对吧?”
狡黠的眼睛漫不经心扫向他的时候,每一个字眼都带着欲盖弥彰的试探。
谢洵之垂眸,泰然地想伸手去接那个相框,却被往旁边躲了一下。
自以为握到把柄,就开始拿乔。
被宠坏,霸道得向来习惯蹬鼻子上脸。
他平和温声:“爸爸不也将我的照片放在房间里?”
——那不一样!
宋爷爷收藏的是我们三个人的全家福,我藏的是我的独照!
咬牙切齿,但也不敢再施巧计。
毕竟,无意在他远行的前一夜,把精力放在这种死无对证的遐想中。
好歹忍那些死蚊子这么久,不是为了跟他争这种下落不明的口舌之快。
要做,更有把握的事情。
“给我吧。”
他伸手过来接相框,神态自若。
周予然无奈,只能乖乖听话,白净的玻璃被直射的灯光一照,反射出的光面却让递出的手一顿——
白天的时候光顾着想他藏照片的因果逻辑,并没有仔细看相片,这时候灯下一照,才觉得有些不对劲。
玻璃镜面上,在脸上似乎有什么斑驳的白色污渍?
很浅很淡的一层,像涂开的薄奶霜?
不是常见的那种玻璃胶痕迹,也不是放在干净的室内会有的污垢。
“这什么东西,是牛奶吗?”
忍不住伸手揉了一下奶霜边缘。
温热饱满的指腹轻轻一搓,居然就能直接搓下来。
是新鲜粘上去的吧?
谢洵之在看清说的东西的时候,瞳孔猛地剧烈收缩了一下。
下意识将手指放到鼻端去闻嗅,抬到半空中的手腕却被他一把握住。
“去洗手。”
薄软的唇线抿紧,他呼吸起伏,视线却定焦在灯下的一盆兰花,不看。
“谢洵之,这是什么东西啊?”
懵懵懂懂,茫然地眨着眼,是真的不懂。
“闻一闻都不行吗?”
炙热的手掌牢牢攥着的腕,半分也不肯松。
摇曳的灯影里两人的僵持都不可退让。
周予然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眼花,居然看到谢洵之架着镜腿的耳廓,微微发红,喉结微咽。
“是什么哦?”
更好奇了。
男人克制吐息,避而不答,只拽紧了的手腕,不由分说往内厅走,难堪地扶了扶额。
“跟我去洗手。” 028
镜面光洁。
温热的水流冲刷指腹,给燥郁潮闷的秋夜带来一丝清凉。
周予然洗手的时候,谢洵之就懒惫地靠在门框上,垂着眼帘若有所思。
相框上的污渍问不出所以然。
所幸,今晚还有足够多的后招,可以拖延跟他相处的时间。
洗完手,胡乱甩了水珠就打算离开盥洗室。
谢洵之像是提前预判了毛躁的坏习惯,抽了纸巾将双手牢牢包在掌心里。
柔软的纸巾浸了水,顷刻就变得薄而透。
男人掌心的温度隔着湿软的纸巾,轻轻揉捏的手指,刮涂过相框玻璃表面的右手食指,更是被他捏起指尖,反反复复擦拭。
本能地挣了挣,又被他攥住手腕拖了回去。
“先擦干净。”
他声音沉沉,微微拧紧的眉心里,有复杂情绪。
躲不了,只好乖乖任他摆弄。
盥洗室里逼仄,静谧无声的空间里,只剩下两道绵长的呼吸。
他身量高,站在面前时,有阴影盖落进的视线。
离得近了。
鼻息里盈满他身上特有的乌木沉香,稳重得体的味道无端给人一种心安感,彻底安抚下了等待了一晚的焦灼。
前十分钟的露天花园,空间开阔,等场景转换到幽闭的卫生间,才隐隐约约闻到他身上一股若有似无的石楠花香。
哪来的?
茫然地眨了眨眼,花了点时间,才确认这股味道的的确确是出自他身上散出来。
对花粉过敏,让的鼻子对花的香味也格外敏感。
石楠花的自然花期是在夏季,这都九月底了,宁城哪里还种着这种气味淫//荡的植物?
谢洵之生来喜欢干净,衣服在熨烫后,都会挂进专门的晾衣柜里祛味染香,为什么会染上这种不干不净的腥气?
皱着眉,本能地想凑近他身上闻个仔细,却没想到,谢洵之很克制地往后退了一步,掀起的眼帘里,又很淡的冷意,似提醒,也似警告,仿佛无声问“想干什么”。
周予然:“……”
看来只有等他放松警惕,才有可能一探究竟。
一晚上谜团太多,都不知道拣哪个各个击破。
想了想,还是决定按原来的计划走。
周予然抿了抿唇,哀怨地递他一眼,委委屈屈地挽起睡衣的袖子,给他指自己手臂上被蚊子咬肿的肉疙瘩。
“我能干什么?要不是为了等我,我也不用被咬成这样。”
谢洵之的目光落在有些惨不忍睹的小臂上——几个被咬胖的痒包连成片,倒像极了过敏期的红肿。
老宅坐落于山脚,不知名的毒虫蚊蚁向来棘手,皮肤细腻,又生来娇惯易敏,轻微的叮咬就足够触目惊心。
闲不住手根本忍不住不去挠,所以手臂上痒包的表面,已经有好几道被指甲抓出来的血痕。
谢洵之皱起眉:“谁让我这么晚还不去睡觉?”
老宅里都待的都宋墨然的老佣人,难保他们看到点什么不该看的,去爸爸耳边漏风。
避嫌的话到了嘴边,还是忍不住伸手替抓了抓手臂上的肿包。
他是的叔叔。
叔叔关心侄女,呵护侄女,本来就是件无可厚非的事情。
所有人的期望他能照顾好,宋墨然如此,已故的宋予年和裴蓉更是如此。
他绝对不是在假公济私。
谢洵之的指甲修剪得跟指腹齐平,圆润半月指面平滑无糙,不轻不重的力道,挠得舒服得直哼哼。
其实周予然十点多就搬了小凳子在门口等了。
老宅的整体作息比宋公馆要早上一个多小时。
摇着蒲扇坐在门口玩连连看的时候,也有管家来催过睡觉,但今晚铁了心,打算在谢洵之去瑞士前最后确认一下聂宏的谣言是否对产生了什么不良影响,所以忍着被蚊子咬包的痛,硬生生又熬了两个小时。
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把他盼回家,这会儿当然可劲儿在他跟前卖惨。
中途不忘拉开睡衣的领口,让他好好看看这些死蚊子是怎么不偏不倚往锁骨上咬。
盥洗室顶灯皎亮如月。
谢洵之顺着手指的方向,垂下眼帘。
“看到没,这些蚊子可讨厌了。”
周予然怕他看不见自己这一晚上等待的艰辛,又把领口在他眼前往下拉了拉。
他眉骨高,眼型长,睫毛也纤浓如扇,原本清凌凌的目光落在锁骨以下的如雪白皙后,很快就移开了。
下垂的眼帘,玻璃镜片后,墨色的瞳孔里有比黑夜还化不开的浓稠。
即便知道这个时候应该劝早点去睡觉,但话到了嘴边,还是变成了:“我先替我擦药。”-
临近12点,老宅里寂寂无声。
似乎别墅里所有人的都已经顺着宋墨然的作息,安然入睡。
谢洵之在书房的药格里找到止痒消肿的软膏,耐心地给周予然手臂上的肿包一个一个涂药。
薄荷的香气在空气里弥散。
清凉得能在瞬间消解皮肤表层那种肿胀的痒痛。
但周予然皱着眉,却在谢洵之俯身靠近的间隙,又在他身上闻到了那股淡淡的石楠花香。
狐疑的目光刚刚对上谢洵之的眼睛,男人已经将软膏丢到手上。
“其他的地方自己涂。”
有没有搞错?
能看见的地方他替涂了,看不见的地方他居然让自己动手?
周予然一肚子逼逼赖赖,但还是决定,不在这种小事上跟他计较——免得在最后一个晚上刺激到他敏感的神经。
手边没镜子,瞎涂一气,该痒的地方还是痒。
谢洵之看笨手笨脚地又松了衣领一阵乱涂,忍不住出声提醒:“我房间里难道没镜子,非得待在我这儿?”
这明显是在下逐客令了。
好在周予然早就想好了说辞,理直气壮地跟他撒娇:“反正我等会也得帮我看合同,我两边房间跑来跑去,还不是怕吵到爷爷。”
谢洵之问:“什么合同?”
《合欢宗的女修没有心》这个剧,在平台里数据大爆,社长收到好几个网配的邀约,只是社里档期有限,几家公司给出的条件和限制都不相同,几份合同都需要轮番比较,才能确定最后的合作方。
之前一直嫌合同字多懒得看,也一直没回复社长。
所以今晚,也不算完全没事找事。
谢洵之皱着眉,似乎是在认真评估话里的真假:“着急?”
“不着急我等我一晚上干嘛?”药膏终于抹对了地方,感受到锁骨上传来的清凉,周予然舒服地喟叹了口气,“主要是广播社里一直在催我确认,拖不了。”
有备而来,当然不可能三言两语就被他打发。
向他表达,自己需要用他的电脑登录邮箱,把合同下载下来。
谢洵之打开笔记本,起身去茶案旁的饮水机倒水,顺便也给留够操作的空间。
不过就是下载几个文件,周予然坐不惯他的高椅子,干脆弯腰趴在他桌上,左肘在书桌边缘支起上半身,右手握着鼠标搜网址开邮箱。
邮箱里邮件杂乱,在一堆未读的信用卡和购物广告里,艰难地寻找社长给自己发的那几封邮件。
护眼灯里,少女莹白的面颊,睫毛低垂,认真专注的侧脸,在接近凌晨时分,有一种很清纯很舒服的漂亮。
随意扎起的丸子头,脑后和耳廓旁都散着不少碎发,显得毛绒绒的,像只刚刚洗完澡晒完太阳的小狮子,就连身上都带着一种蓬松、绵软的香气。
鹅黄色的卡通睡衣,领口松了颗扣子,露出突起的锁骨,干净而纤瘦,锁骨下的肌肤清凌凌的,白得几乎透明。
止痒消肿的药效发挥很快,上过药的部位,已经逐渐退肿,只剩斑驳红痕,添在凝脂般的皮肤上,无端有种触目惊心的旖旎,难免让人遐想。
懒散半倚在桌子上,专心地保存文件。
肩部的衣袖被拉扯上移,露出一截腰,纤细的腰肢,皮肤白到刺目。
这是他第一次在正常的光线下看到这些。
柔软的脊柱尾椎,弯曲的弧度似天鹅引颈,细腻光洁似好玉的皮肤上,左侧腰窝旁,有一粒小痣,血红色的痣,细小得好似针刺破皮肤。
黑色的字母纹身就陷在腰窝里,有种异乎寻常的反差美,而那粒小痣又恰好成了点睛之笔。
空气里有淡淡的荔枝玫瑰香,是少女身上独有的荷尔蒙。
谢洵之抿了口白茶,移开了目光,耐心地等将几个文件在桌面上保存好,然后才拉开椅子坐在书桌前。
“晚点我看好合同,发我微信里?”
这又是在催走的意思。
但周予然今晚铁了心要尽可能多地赖在他这里。
“我这不是怕我有看不懂的地方,特地留下来为我解惑嘛,”周予然掰着手指头给他举例,“比如网配、商配之间有什么细微区别,连更爆更福利打包这种名——”
“予然,”谢洵之忽然出声打断,不悦沉声,“我还没有到半只脚入土的年纪。”
周予然连忙在嘴上做了个拉拉链的手势,乖觉地眨了眨“我知道错了小叔叔您大人不记小人过”的眼睛。
野路子小公司喜欢压榨穷苦大学生,所以往往他们的合同,并不像集团企业那样,有非常清晰的合同制式,有条条框框的权益保护,主打一个实用性,但相应的,合同漏洞也比想象中要多很多。
谢洵之看得很慢,时而皱着眉头敲批注,也会问两句,只是等看完一半后,大概也对这个行业了解得七七八八,就又催一句去睡觉。
第三次了。
不明白今晚他为什么总想把自己往外推。
但周予然也再掏不出别的理由赖着,只能抱着靠枕坐在沙发上闷闷不乐:“我还不是想着,我都去瑞士了,也不知道具体什么时候回来,想多看看我,都不行吗?”
“不是说了,一个月。”
“一个月有30天,也有31天,还有28天、29天,”周予然说话的时候,语气有些怨怼的风凉,“反正有的人随心所欲,想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我了解得再清楚,其实也不做数,对吧?”
沉默也仅仅只是短暂的半分钟。
“我想干嘛?”
谢洵之在阴阳怪气的口吻里抬头。
“送机送不了,接机总行吧?”
眨眼时,目光炯炯,藏着希冀。
隔着电脑屏幕,谢洵之不疾不徐扫过来一眼,清凌凌的没什么温度:“到时候再说。”
不给确切答复,就是还要跟划清界限的意思。
聂宏的那些谣言,多少有让感觉自己一把回到解放前。
心烦意乱地想跟他找话题都没兴致,满脑子都是聂宏的各种花式死法。
谢洵之抬头的时候,周予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垫着靠枕睡着了。
确认对方已经睡熟,他这才松了口气,起身去书房旁边的小盥洗室里清洗已经不适了很久的身体。
之所以合同看得慢,是因为黏腻的身体实在不舒服,他需要不停调整坐姿,才能避免身体不断碰到那块冰凉的、斑驳的污秽。
干湿分离的防潮斗柜里有可供日常换洗的衣裤。
谢洵之有些嫌恶地看了眼丢在垃圾桶里的衣物和揉成的、皱巴巴的纸巾,烦躁地按了按眉心。
事不过三。
这是最后一次。
窗外雨声沥沥,偌大的老宅别墅,安静得落针可闻。
少女的呼吸声平稳,有浅浅的鼻音。
即使宋墨然的房间不跟他们同一个楼层,但他还是担心,如果这种时候抱回房,万一被人看到,总有一堆说不清的麻烦。
更何况,他也怕将弄醒,扰清梦,难免醒来又要撒一些黏糊糊到令他根本无法招架的娇。
白色的羊绒毯盖住柔软纤薄的身体,毯外露出一双比牛奶还白的脚,在的梦呓里,嫩如葡萄的脚趾微微蜷起,又松开。
他握着茶杯的手下意识地紧了紧,再次起身,确认书房门已落锁紧闭,然后才反身折回,将腿上的绒毯扯平,完全盖上的赤足。
少女的呼吸很轻,能听见浅浅的鼻音,显得睡得又深又香。
醒着的时候有一种鲜活的乖觉,别人看只觉得异常乖巧温顺毫无心计,只有他知道,柔软的小肚子里,到底藏了多少的坏水和鬼主意。
反而睡着的时候,才真正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谢洵之重新坐回到书桌后,在喝完整整一杯凉茶后,打开了桌面上最后一份合同。
软垫掉在地毯上,砸出轻微声响。
周予然翻了个身,怀里的抱枕落地,不经意露出雪白的锁骨以及锁骨下若影若线的曲线。
那套保守到无时不刻不在提醒他两人年龄差的睡衣,领口不知道什么时候松开了一粒扣子。
春光若有似无,于晦暗中乍泄。
批注合同的间隙,谢洵之不知道自己今晚是第几次注意到这粒扣子,他只知道,在未来的半个小时里,他无法集中的注意力,却再次深深地被那股淡淡的、荔枝玫瑰的甜香所绞杀。
有了昨晚的教训之后,谢洵之清楚地明白,这粒松开的扣子,大概率会是潘多拉盒子敞开的缝隙。
他决定在梦里的自己被引诱越过那条界限之前,主动将盒子关上。
他起身,走到沙发前,居高临下看着睡梦中无知无觉的少女。
修长的手指捻起那粒珍珠般大小的白色纽扣,以扣子为圆心,鹅黄色的睡衣衣襟也被连带着往上提。
灯光落在他微垂的眼帘上,纤长的睫毛似乎也像扑闪的蝶翼,于忐忑里轻颤。
周予然成年后,两人就应当保持距离。
他将“避嫌”两个字贯彻得极好,面对任何谣言,都能做到坦坦荡荡。
对着聂宏那根被打断的小腿骨起誓,他都敢问心无愧。
只是距离白天高尔夫球场的那一幕,也不过12个小时,他此刻的逾矩,已经令人不敢大声呼吸。
如夜匪踏檐,半点尘沙不扬,只敢留下无声无息的影子。
怕吵醒人,无法收场。
也怕冒犯到,愧对黄泉人。
只是,挨得越近,就看得越清晰。
稍微一垂眼,就能看见胸前如牛奶般白的肌肤。
他少时曾抄经,佛经上说,红颜枯骨,凡有所相,皆是虚妄。
但眼前的虚妄是有实质的,有具体的形态,有明显的轮廓,也有清晰的触感。
他清楚得记得老宅门口,扑进自己怀里的那一瞬间,那种异样的柔软。
未穿文胸,以至于一套松松垮垮的保守睡衣,照样能让风情万种。
发育好的身体,是成熟的蜜桃。
有圆润的弧度,也有小巧淡色的桃尖。
少女脱离束缚的胸腔,因平稳的呼吸一起一伏。
谢洵之眸色渐沉,明明洗过澡、降过温的身体,似乎隐隐又有了卷土重来的不适。
周予然的睡姿并不安稳,梦里伸了个懒腰,赤足就能从绒毯里滑出来,膝盖软软地蹭在他腿上,柔软的睡裤也似乎形同虚设。
下一秒,不知道梦到了什么,呓语了两声,转脸向沙发内侧挤。
谢洵之正专注于如何关上潘多拉的盒子,眼看就要大功告成,扣子却随着翻身的动作,倏然从他指尖滑落,他下意识探身近前,于毒热的心火中,重新捻住那粒珍珠扣。
柔和的顶灯在两人脸上流转。
一个睡靥平和,于好眠里浑然未觉,一个眉头紧锁,在深渊里翻找理智。
呼吸交融,一急一缓。
睡梦中,周予然只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被浸没于暖人的乌木沉香里,给人一种莫名的、踏实的安定感。
这种沉稳,在的感知中,甚至犹如母胎羊水,仿佛只有待在这样的环境中,才能获得最无忧无虑的宁静。
试图在铺天盖地的困顿里,寻找宁静的源头。
只是当挣扎着撑起眼皮的时候,对上的,却是一双隐藏在玻璃镜片后的眼睛——熟悉的棕色瞳孔里,清清冷冷的粉调都转成了浓稠的、压抑的红。
刚刚睡醒,的反应天然迟钝。
直到后知后觉地感受到锁骨以下的胸腔似乎有种衣不蔽体时被灌入凉意的感觉。
的目光很自然地下移,落到那双正捻在衣扣上、修长如玉、骨节分明的手上。
一秒。
两秒。
三秒。
无声寂静中,周予然眨了眨眼。
原本没有温度的一粒珍珠扣,在霎时如同燎原的火星子般烫手。
只是,就在周予然眼睛睁开的那一瞬间,谢洵之已经像是被人施了定身咒,手指僵硬,动弹不得。
以至于,可以轻而易举地像捉贼一样,将他抓个现行。
柔软的手轻轻握上了他的手腕。
腕上那串微凉的紫色琉璃佛珠,也被温热的掌心拢去华光。
然后,他还来不及依从本能挣开,就听见少女问——
“小叔叔,我是在,脱我的衣服吗?”
矫揉造作的含羞带怯,天真里却带着不为人知的欲和诱,是胜利者在摇旗呐喊。 029
沉默如有实质。
柔暖的顶灯下,四目相对,两道一起一伏的呼吸声如同计数的秒针。
是战神雅典娜出征前预示胜利的号角。
也是达摩克里斯那柄将坠不坠的长剑。
干净的玻璃镜片上,倒影出一张慧黠如狐狸般的脸,周予然不动声色地弯了一下唇角。
谢洵之垂下眼帘,语声坦镇定:“怕我着凉,替我盖毯子的时候,可能不小心碰到我的扣子,抱歉。”
声线平直,气音稳定,淡定从容到无懈可击。
周予然还没来得及分辨他这句话到底是解释还是掩饰,头顶明亮灯光忽地一闪,视线就在骤然间,陷入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猝不及防。
停电了?
一瞬间,似乎整幢山脚下的别墅都被彻底笼罩在浓夜的寂暗之中。
伸手不见五指的书房内,彼此交错的呼吸,反而更显两人咫尺之距——
是禁忌之距。
谢洵之想抽回手去检查一下情况,可左腕却被柔软的手掌牢牢笼住,挣不开。
身牢犹在,心牢已经荡然无存。
越界的旖旎早就先一步烟消云散。
理智回笼,他照旧是克己复礼、清清冷冷的小叔叔。
谢洵之下意识皱了皱眉,想叫名字提醒注意分寸,却听到耳边哼哼唧唧的委屈说着“叔叔我害怕”。
柔软的声音,如越缚越紧的蔓藤,顺着手腕上的温度,一点一点攀上他的腰腹。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周予然已经柔弱无骨地半倚在了他怀里——说是“倚”倒也有些冤枉了。
很聪明,也有分寸,知道叔侄之间的安全距离——两人保持着一坐一站的姿势,柔软而富有肉感的脸颊皮肤散发着某种带着水果清香的温热气息,就连小巧的鼻尖,距离他的身体也尚有一指的距离,只是停在他衬衣纽扣自上而下数的第四颗口子上的呼吸,已经顺着纽扣与纽扣的缝隙,烧到了他衣料下的皮肤上,像燎人的火舌,烫得皮肤都会有短暂的战栗。
朦朦胧胧的夜光漏窗而入,身前的少女目不能视物,茫然无助到只能依赖身边唯一的救命稻草,委屈又柔弱地在向他求助。
“叔叔,我什么也看不见了。”
窗外雨声淅沥,圆月藏于阴云,晦暗的书房里,落地成双的影子,连姿势都透着暧昧的罪恶感。
谢洵之向来自认磊落坦荡。
三年前,即使主动如蒲苇,他依旧能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此刻,他居然也有一瞬掩耳盗铃的庆幸,不用去直面狡黠的眼睛。
他不知道裴蓉是怎么找到那个哥哥的替代品。
眼前的周予然,花粉过敏随了哥哥,就连夜盲症,都跟哥哥如出一辙。
倘若仔细看五官眉眼,他甚至还能在脸上,找到疑似哥哥的痕迹。
只是相比哥哥的沉稳内敛,的顾盼神辉里,更多了一分这个年纪特有的灵动。
这是裴蓉在哥哥去世后,留给宋家唯一的念想。
二十年前,周予然的新生,是延续哥哥血脉希望的唯一证明,曾经帮当年的父亲走出了中年丧子的阴霾,也替幼时顽劣的他减轻了哥哥身故的负罪感。
他就是的叔叔,这种时候,能做的,是一个长辈对一个晚辈的关心,而不是一个男人对女人的关心。
所仪仗的立场,是辈分,而非性别。
他有半分逾矩的念头,都愧对花园偏堂里神佛和哥哥。
举头三尺有神明。
被乌云遮蔽的每一颗星辰,都是一条不被宣之于口的道德律令。
窗外秋雨不止,电闪之后,很快就是雷鸣——
也是对他的一次警示。
谢洵之于夜色中拧眉,听着楼下隐隐走动的声音,应该是有人起来检查别墅里的电路。
“予然,别害怕,我在这里,我乖乖坐着,不要动。”
温柔的声线有安抚人的作用。
扣在他手腕上的力道,也的确随着他落下的话音,有了一丝丝放松。
不过,也仅仅只是放松了一丝丝而已,周予然像一只在夜里收到了惊吓的小雏鹿,牢牢攥着他,不肯让他走。
“那叔叔也别动,我不动,我就不害怕了。”
“……”
僵持是个死循环。
握着他的手腕,语气柔弱得不能自理。
突如其来的停电简直就是神来之笔。
有夜盲症。
到了晚上,即便有微光,也与盲人无异。
这时候不做点什么趁机得寸进尺,花园偏堂里的菩萨都会笑无福消纳天公美意。
周予然趁乱抓住他的手,正盘算着讲点什么好逼供一下他,忽然,那只悬停在脸侧的手,拽着的腕往前一扯,后脑一紧,侧脸被牢牢压上他腹部的瞬间,左耳也被一只温热的手掌给盖住了。
骤至的轰鸣雷声,在这一秒,似乎也显得不再可怖。
周予然肚子里的算盘已经打到九九八十一,却被扑面而来的木质冷调香噼里啪啦归了零——泛着些微疏离冷意的松竹香,如茫茫雪夜里的翠柏青松,规规矩矩地伫立于苍茫天地,即使风雪扑面,流言压顶,也绝不会轻易折腰。
静默的黑暗中,雷声之后,就是绵延的雨,杂沓的雨声里,是两道起伏的、心照不宣的呼吸。
怔怔地靠在他怀里,半响,才不能置信地眨着眼睛回过了神——
打雷的时候,他居然还记得要替捂耳朵。
下意识的反应,是本能的关切。
脸几乎是被用力压到他的腹肌上,隔着挺括的衣料能感受到他小腹紧实的肌肉,劲瘦有力,侵略感极强的天然荷尔蒙,铺天盖地的瞬息里,几乎都让有些迷糊了。
但很快,就敏锐地察觉到了异样,像一只警觉的,即使在沙漠的夜晚也能狩猎,绝不可能空手而归的黑足猫——
是衬衣。
带着干净洗涤剂香味的衬衣。
他什么时候换的衣服?
明明之前的衬衣上,还有应酬结束后的淡然酒意。
之前的衬衣,是暗门襟的扣款,而现在眼前的这件,是标准的对襟。
老宅的电停得太过猝不及防,以至于刚刚睡醒的瞬间,都没来得及注意他的穿着。
怪异的,除了他这一身干净的衬衣外,还有绝对不可能在他身上出现的味道——
扑面而来的冷调木质松竹香里,让那股若有似无的石楠花香,在这样抱拥的姿势里,显得更加清晰可闻。
周予然已经完全可以肯定,这股石楠花香,绝对不是谢洵之在不经意间,路过某个苗圃时沾染上的,这个味道的根源,大概率来自于他的身体。
得益于老司机卞思妤在给提供那些养父文学时了解到的科普。
周予然乌玉似的眼睛咕噜噜地转了两圈。
抿着唇正打算旁敲侧击地探查一下的时候,男人已经提前一步松开了。
“看样子应该已经不会打雷了。”
谢洵之按着的肩膀,不由分说地拉开距离,顺势也挣开了之前被牢牢攥紧的手。
他推开的反应是意料之中,周予然当然不会因为这点小挫折而感到失落。
即使在黑暗中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依旧固执地坐在沙发上抬起头,在沉沉夜色中安静地看着他,咬着下唇不说话。
原本寂静的楼下,声音开始变得嘈杂起来,有人找到了手电,开始检查电路。
老宅里有很多需要循环供水供电的设备,超过一定时间的停电,都会造成不可估量的损失——电路老化兴许是一方面的问题,但另一方面,备用发电机居然在这个时候也罢工,就比较让人匪夷所思了。
听着楼下杂沓的脚步声和絮絮耳语,周予然在黑暗中压低了声音没话找话:“小叔叔,这个时候,我是不是趁乱偷偷溜回房间比较好?”
老宅里人多眼杂,这时候要是敢溜出去,等同于坐实谣言。
当然确定,谢洵之不会答应,以退为进也不过是一个虚虚的幌子。
谢洵之站在身前,不置一词,周予然凭感觉摸索着去找他垂在身侧手,大着胆子捏了捏他发烫的手指,旋即又很快松开。
“我记得来的路,偷偷摸着墙回去就好了。”
软乎乎的轻快语调,像个不谙世事的孩童撒娇,又像是小太阳一样的主动宽慰。
像是特别地在为他考虑,本本分分地保持着叔侄的距离。
外面闹哄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电。
且不说现在这个睁眼瞎的状态,他就不可能放去外面走廊上碰壁,要是一不小心,被人看到松了一颗睡衣领口在他的书房门口游荡,尤其是,裸露在外的皮肤,又是斑斑点点被蚊虫叮咬的红痕——
这绝对是一个会把宋墨然气到住院的误会。
周予然压根没给谢洵之开口的时间,就自作主张起了身,作势往门口的方向摸了过去,盖上身上的毛毯滑落,恰好绊住了脚踝。
猝不及防的阻力,让惊呼一声,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跌去。
“小心!”
身侧有力道眼疾手快拽住了,周予然收势不稳,几乎以一种欲拒还迎的暧昧姿态,整个人跌进了他怀里。
柔软的唇瓣像被碾碎的花瓣,微凉的花汁在唇上晕开,擦在了他的喉结上。
能明显感觉到那揽着的怀抱,有一瞬的僵滞,但很快,在应变开口之前,谢洵之已经先一步松开了。
周予然微不可察地低哼了一声。
不管怎么使劲浑身解数,可他的身体都在全方位地抗拒、拒绝,一切都像是他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黑暗中,只有男人呼吸的轮廓在轻微起伏。
目不能视物,也不知道刚才自己以退为进的算盘会不会打出弄巧成拙的效果,不确定他此刻的脸色,周予然心里打鼓,这时候也只能无辜地小声道歉:“叔叔,对不起啊,我刚刚不小心碰到我了,我,我不是故意的。”
微麻的唇瓣仍旧能感受到隔着他脆弱柔软的颈部皮肤,那粒性感滚动的喉结的触感。
黑灯瞎火反而壮胆。
毕竟事情都做到这份上了,这时候也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楼下微弱的人声杂音,仍在排查电路情况。
周予然摸索着试图靠近他。
“叔叔,我的脸,刚才撞到我哪里了?”
绝口不说嘴唇。
他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
想出言训斥心怀叵测、不知好歹,但又怕冤枉好人。
私心觉得大概率也是无意,但又担心向来一肚子坏水,仗瞎行凶,趁自己弱势就各种算计他。
谢洵之抿着唇不答话。
周予然已经主动仰起脸:“要不要我给我揉揉?”
话还没说完,柔软的手已经顺着他衬衣衣襟,摸摸索索探了上来。
借着淡淡的月光,男人垂眸看了眼正在身上撩火的手——少女手指柔软,五指葱白,有温暖的体温,可以将自己融化。
忽然有短暂的失神,脑海当中浮现的,却是那天晚上,他在梦里就牵着这双白软的手,用一种引诱、鼓励、嘉奖的眼神,在的懵懂和好奇中,看着将自己一寸一寸握紧。
热流滚下小腹的时候,他的意志终于艰难地挣扎出来。
“予然,不要乱动。”
沉声的警告,震颤的声带却让耳膜都酥酥麻麻地痒。
环在腰上的手却已经不自觉地收紧,像是特地为了禁锢住不安分的手脚。
低着头。
门外嘈杂的脚步声,跃如擂鼓的心跳却在耳边无限放大。
秋凉夜雨里,是闷到令人呼吸不畅的燥热。
连拂上耳廓的呼吸,都像是烧开的沸水一样,滚烫、炙热。
终于有人注意到他们。
门口有礼貌的问询,问谢洵之是否已经休息,需不需要专门送手电进来。
当然不可能让光亮在此刻照进书房。
谢洵之拒绝了对方好意,怀里的身体却忽然不安分地动了一下,似是想要挣开他的禁锢。
失明太久,想重见微光也是情有可原,只是怕看不清又被磕磕绊绊,造成动静徒增门外怀疑,谢洵之没花太多时间犹豫,又强硬地将往自己怀里带紧了一寸。
怀里的身体瞬间就安静下来。
门外仍在仔细向他汇报维修情况。
门内却静如暗室,落针可闻。
仍偷偷地不安分,小幅的扭动,仿佛是在调整姿势,别扭至极。
“怎么了?”
男人刻意压低的气音微弱,柔软温热的声音几乎是压在的耳朵钻进声道里。
热意像能隔空传递,耳朵作为直接受害者,早烧得咕嘟嘟冒蒸汽泡泡。
周予然沉默了很久,从他喉结处滑落的手指,牢牢攥紧他衬衣的衣襟,一动不敢动。
再开口时,小小的声音里却有点别扭的委屈。
“叔叔,我的皮带,膈了我好一会儿了。”
030
空气当中沉默的尴尬,有如实质。
谢洵之松开的时候,几乎没给反应的时间。
他很自然地转移了话题,轻声说:“外面人多,等会再出去。”
注意力被转移,周予然乖乖地“哦”了一声,站在他面前百无聊赖地踢羊绒地毯上的绒毛打发时间。
门外仍在絮絮叨叨。
谢洵之则在认真关心宋墨然情况。
原本的计划是借合同之便,在他身边磨磨蹭蹭到深夜,好猛猛刷一刷好感,让他离开前多少舍不得,别免得像之前一样,又把一个人丢着不闻不问。
猝不及防的停电是神来之笔,将两人困于无法脱身的密室。
静下来心来正准备好好想接下来该怎么办,可心思却总是忍不住跑到他身上那股淡淡的石楠花香里。
如果不是他在场,甚至有冲动去盥洗室的脏衣篓里好好检查一番,以确认自己的猜测。
在有限的认知里,谢洵之洁身自好很多年,不至于真的会突如其来给找个素未谋面的婶婶。
但是男人跟女人又是不同的。
因为男性的爱和性是可以泾渭分明地切割开。
联想到那天谢洵之误会自己“偷吃”的晚上对的数落,周予然又觉得,谢洵之应该也不至于随便到这种程度。
毕竟,一个道德标准太高的男人,总不至于滥情到是个人都可以。
那么只剩一种可能——
归根结底,男性的身体因为生理结构的特殊性,其实是可以不由自主地在梦里寻欢作乐的。
当然前提是,他有一个秘不可宣的x幻想对象。
周予然轻轻闻着空气里那股淡到几乎稀薄的石楠花香,在两种可能中来回摇摆。
无论哪一种可能,都会让心里酸得冒泡泡。
不想要一个完全陌生的婶婶,更没有想过,谢洵之有一天会喜欢别人。
也太突然了!
之前为什么一点预兆都没有?
还口口声声骗说,没时间给找婶婶!
是,他看起来是没时间给找婶婶,所以他干脆一步到位了!
——狗东西。
“谢洵之。”
的喉咙像是被浸泡进高浓度的柠檬水里,涩得吐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干哽难耐。
“嗯?”
“我是不是外面有狗了?”
他正专心听着门外的人讲预约维修进度,只听到的声音闷闷的,哼唧哼唧的委屈。
“我说什么?”
“……”
试探这个话题需要勇气。
一鼓作气未果,这时候再重复,反而已经泄了气。
这个凭空而来的x幻想对象,这个素未谋面的婶婶,说到底,也不过就是一个语焉不详的假想敌。
无凭无据,想栽赃陷害给他强按罪名,都显得像在无理取闹。
在这里患得患失毫无意义。
他明天就要出国,为期一个月的分别,未知归期,不想在最后一个晚上还在庸人自扰。
也不知道到底是那个该死的小婶婶,摘下这朵自己馋了很久的高岭之花。
最好是有三个脑袋,六双手。
否则要是输给一个平平无奇的普通人,周予然真的会忍不住破口大骂谢洵之是个死瞎子。
这么有意思的一个人,长得又还不赖,从小在他身边长大,又这么对他死心塌地。
诚然,努力抱他大腿的时候,也的的确确有自己的小心思。
但这一点点小心思算什么呢?
除了希望他能够像自己喜欢他一样喜欢自己以外,能有什么坏心眼呢?
明明喜欢是真的,想跟他好好的,也是真的。
周予然深吸一口气,将鼻腔里的水汽咽回肚子里。
这时候也不管他心里怎么想,委屈地将脑袋靠到他胸口的时候,打定了主意,如果他敢推开,就让这个老宅别墅里的所有人都知道他今晚色胆包天到底干了什么!
“我是想说,我们这样算不算私会啊?”
闭上眼睛,小婶婶就不存在。
所以至少今天晚上,至少这一刻,他是独属于的。
“……”
“什么西厢记、牡丹亭,都是这样的。”
按正常的剧集走,孤男寡女深夜暗会,下一幕,就必然是不可描述。
但周予然伤心地想,他应该正好出于CD冷却的贤者时间,如果真想霸王硬上弓,多半还要自取其辱。
越想就越生那个婶婶的气。
恨屋及乌,连带看谢洵之也变得不顺眼。
有心想让他为难,所以拼命将脑袋往他胸肌上挤。
谢洵之常年保持健身的习惯,肩宽腰窄,身姿挺拔,标准的穿衣显瘦,脱衣——
好吧,没见过他脱掉上衣的样子。
毕竟,谢洵之在面前,保守得跟立了十块贞节牌坊的烈女寡妇没什么两样。
就算想在他身上揩点油,都得仔细看他脸色行事。
所以,除了用脸颊感受他胸肌的轮廓以外,对他脱衣的形象只能靠脑补。
鼻尖在他胸肌上压了压。
除了他身上好闻的冷调木樨香,能真切地感受到柔软的胸肌正随着的动作一点一点绷紧。
确认了,好歹面子里子,都是男妈妈。
可惜这个男妈妈有自己的婶子。
周予然咬了咬牙,伤心地给自己立了个flag——这是今晚最后一次骂这个不讲武德的婶婶。
也不知道是怕黑还是怕冷,拼命往他身前挤,靠得离他太近,近到他能闻到身上刚刚沐浴过后的散发出的清香,像甜甜的新鲜荔枝泡在醇厚的牛乳里,无端引动谷欠念。
好不容易偃旗息鼓的念头又再次汹涌而来。
月光漏窗而入,斜落在光裸白皙的颈项。
睡衣前端松开的那粒扣子,让的领口在肩侧微微往下拉,露出纤薄的肩骨。
垂在身侧的手指微曲,指腹开始发痒。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抬起手,轻轻按一按两侧直角肩凸起的那块小骨头。
柔软、脆弱的小骨头。
很稚嫩很可爱的小东西。
窗外秋雨渐止。
朦胧的余光中,他竟觉得周予然全身上下,无一不可爱。
意念初始,灵魂就像同时被两个人截获,分裂得龌龊又可笑。
——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无关紧要,黑灯瞎火,目不能视,没人会知道今晚在书房里发生的一切。
除了——
有些无法控制的生理反应。
要是被轻易发现,就无法好好收场。
身体不着痕迹地退后一步,拉开敏感的差距。
周予然显然是对他退后的小半米感到不满。
在他耳边哼哼唧唧,也不知道在咒骂什么,尾音软绵绵的,毫无威慑力,却听得人心里发痒。
他好不容易克制地闭眼,叹息。
“我胡说什么,我们清者自清。”
周予然在黑暗里无声地翻了个白眼。
清者自清,说来说去就是清者自清。
我刚刚抱我的那两下,要是把叶兆言提溜到跟前,他可能都觉得脑袋上的那顶绿帽,都能把他压到土里。
周予然想到那些似是而非的谣言,两人现在等同于坐实了一小半。
心里恨恨,嘴上却满是惺惺作态的失落和懊悔,低声哼唧,愁苦地叹了口气:“可是我们否认不算,要别人也这么觉得才行呢。”
谢洵之伸手按着的肩,将往外推的刹那,却又被不依不挠地抱住。
“不是说好清者自清嘛,我看不见,在叔叔身上找一下依靠都不行吗?”
理直气壮,他被反将一军,只能在黑暗中抿着唇线不说话。
“小叔叔,刚刚起来那一下我不小心踢到了桌子脚,真的好疼的。”
声音细细弱弱的,干净得不谙世事。
短暂几秒的缄默后,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无奈低叹。
“踢到了哪里?”
周予然被扶着坐回到沙发上,很自然地就将微凉的脚趾踩在他的腿上。
“右脚,大脚趾。”
温热的掌心裹上柔软的脚趾时,即便视野晦暗,他脑中清晰浮现的,却是那天喂樱桃时,幼白如水洗葡萄一样的脚趾,干净白皙的脚背上,淡色的经脉好似暖玉上的石纹。
适时将这种不合时宜的联想驱逐出脑海。
他告诉自己。
君子论心不论迹。
他书房里都是实木家具,踢到难免会疼,他的关心,也不过只是比例行公事稍微亲密了一点。
也不过就是一点点而已。
谢洵之下意识想找手机开手电检查脚趾的情况,被周予然拦住了,有些悻悻地不乐意。
“不要看,肿了肯定很难看。”
要是发现又在撒谎,不知道他要怎么说。
黑暗中,谢洵之捏了捏脚趾,饱满的指腹刮蹭柔软的脚趾时,带起皮肤上一阵酥酥麻麻的痒。
“应该没肿。”
即使黑暗中,也能感受到的脚小,长度堪堪只他手掌大。
一边耐心揉,一边关切问。
“还疼?”
周予然悄悄坐起身,哼哼唧唧的同时,不忘小心翼翼地往他肩上靠。
“叔叔揉揉就不疼了。”
少女柔软的声音在耳边絮絮低语,乖弱如天真精魅。
他能清楚地感受到拂上脸廓的气息,蝶翼般颤动的睫毛,轻轻扫过他下巴。
微凉的鼻尖若有似无地压上他上下滚动的喉结上,一触即离。
下意识的僵硬,是身体的本能。
“叔叔在担心什么?”
周予然笑着往后退了退,轻轻笑,无辜且天真。
“本来我们两个就是清清白白,我以前虽然犯过错,但我现在也知道,我妈妈就算泉下有知,肯定也不想要看到我误入歧途,让所有人为难。”
“我是真的把我当叔叔,从今往后,也只想乖乖做我侄女,别的一概不会乱想,我对我的好,我都记在心里,我们清者自清,毕竟,君子论迹不论心,对吧?”
握在脚上的手,有短暂的僵滞。
谢洵之并不正面搭理说的话,只是很平静地问,还疼不疼。
见好就收,乖声说不疼。
老宅的电路尚未维修好,黑暗中,谢洵之抽了桌上的湿纸巾擦手,听抱着膝盖有些懊悔地低叹。
“以前可能对我是崇拜居多,但后来冷静下来想想,我们之间,还是现在这样的关系最好,对吧?”
这段时间算是弄明白了,对谢洵之只能以退为进放糖衣炮弹,润物无声,徐徐图之。
一跟他来硬的,他的雷达立刻就会逆反。
落针可闻的书房里,回应的,是谢洵之平稳的呼吸声。
“我当年真的是脑子让门夹了,才对我说那种话。”
懊悔,痛定思痛,表示自己绝不再犯。
微凉的湿巾一根一根擦过骨节分明的手指,却无法浇熄指腹残留的,身体的温度。
除了他们两个人以外,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今夜在这件书房里发生了什么。
所以鬼使神差,在这种静谧的、独处的、目不能视物的环境中,他的意识又像是被人一头摁进了梦靥里,他居然想再听一遍当年。
任由试探着躺下来,将脑袋枕在他腿上。
黑暗里,他能看到仰面望他的方向,乌玉似的眼睛亮晶晶的。
但他很清楚地知道,此刻看不见他。
修长的手指开始从的发顶游离,漫不经心地揉上的耳垂,饱满的指腹剐蹭在如凝玉般温热的皮肤上,突如其来的亲昵,短暂的麻痒让呼吸一滞。
然后,听到他耐心地、不紧不慢地温声问——
“蓓蓓,我指的是,哪些话?”
他叫的小名,即便清心寡欲的嗓音,也似在诱哄,像拥有魔笛的旅人,仿佛终于忍不住,开始对村庄里唯一一个小孩,催动了魔咒。
周予然愣了愣,眨了眨眼,反复确认了他的问题后,有一瞬间,连舌头都惊愕到打结。
这个问题无异于让再次回忆被人当面拒绝的窘境。
没人会想重温那个让彼此都难堪的晚上。
于而言,是羞愧难当。
同样,于他而言,是逾矩难禁。
回国后,两人心照不宣,再没提过从前,所以谢洵之好端端的,为什么忽然又要重温当年?
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判定他一定是在钓鱼执法。
万一上钩了,他就可以重拳出击。
周予然:“……”
我不会这么容易上当!
不满地哼唧了两声,忍辱负重地吐出一句“我都记不清了”。
撒娇的口气,显然不想再回忆。
感受到轻抚在后脑的手,有些微的松动。
周予然立刻就警觉起来,飞快道:“但是如果叔叔想借此教训我,让我再好好反思一下,我倒也可以回忆回忆,引以为戒,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沉默在窗外绵延的雨声中,依旧振聋发聩——是他跃如擂鼓却欲盖弥彰的心跳声。
“我说。”
男人的声线在静谧的黑夜里,低沉饱满,有很朦胧的颗粒度,如顶级的音麦令人耳膜酥痒。
“我会永远陪在我的身边。”
听他清晰地回忆起当年时,有种恍然的不真实感。
其实当年并不是这么说的,原话前面还有半句——
“叔叔,我会永远喜欢我,我会永远陪在我的身边。”
他单挑了后面那句不让人那么误会的话。
看不清他的表情,难免有些忐忑。
只能大着胆子顺着他的意思往下讲。
“如果叔叔愿意,蓓蓓也想,一辈子不嫁人,一辈子不结婚,永远陪在叔叔身边。”
想到那个假想敌小婶婶。
又心心念念地补了一句。
“当然,最好叔叔也不要结婚,这样,我们就永远可以保持现在这样的关系,对吧?”
所以,在这之前,能不能替把叶兆言那个蠢货解决掉?
诚恳的语音,一如三年前的雨夜,坦白而热忱。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周予然以为自己是不是又说错了话。
温暖的大掌却从始至终,轻轻梳着脑后的长发,慢条斯理地。
他似乎在出神。
乌缎般的发丝比梦里的触感更为真实。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重新将修长的五指插//入的长发,然后,他终于发出一声了满意的喟叹,轻声说了一个“好”。 031
也许是记挂着心事。
当清晨的太阳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洒进来的时候,浑浑噩噩的清醒几乎是本能。
周予然从床头柜上捞过手机,看了眼时间。
6点15。
困到极致的时候,闭着眼睛都能打出字。
将信息编辑好,从善如流地逐条点了发送。
就不打算再管它——
反正对方回不回都无所谓,只要确保心意准时抵达就行了。
重新将手机丢回到床头柜上的时候,不小心将放在案上的一叠文件扫落。
纸页散落的哗啦声让本能地扒着床沿往地上扫了一眼。
迷迷糊糊地眨了好一会儿的眼睛,才反应过来,是那几份网配合同。
干净的纸页上,已有人细心地将合同装订,并在一些关键条款事项中做好了批注和注意事项。
乙方可能会遭遇的风险,对方甚至用红笔给标注加粗,警示需要注意。
想都不用想,这么工整的作业会是谁的手笔。
老宅通电是在凌晨两点,是凌晨两点半等整个别墅都重新安静之后,才偷偷独身溜回了房间。
打了个哈欠。
周予然把薄薄的秋被盖过头顶,挡住光线。
迷迷糊糊入睡前的那几秒,到底还是没想明白谢洵之是在后来几点进的房间-
宁城北郊的机场,澄亮的阳光已经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洒进贵宾休息室内。
距离航班起飞还有半小时。
修长的手指悬停在屏幕上端,迟迟不落。
【不知道叔叔现在有没有想我,希望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在偷偷想我。】
【看在我特地订闹钟想我的份上,请一定一定告诉我,我的返程航班。】
【我没有别的意思,就只想在第一时间欢迎我敬爱的叔叔,可以吗?】
谢洵之垂着眼帘,他几乎能够想到,周予然在极度困倦的情况下,会如何用撒娇的表情打出这三句话。
“在看什么,这么出神?”
旁边有座椅拉动的声音。
隋东端着咖啡好奇探头来看,谢洵之已先一步将手机屏幕锁屏。
“一大早跟谁聊呢?”隋东揶揄地打量他的脸,“心情这么好?”
谢洵之:“国庆隋宁是不是让予然替去相亲了?”
隋东愣了愣:“还有这种事?”
最近家里的确忽然开始焦虑隋宁的婚事,给安排了好几个不在审美范围里的相亲对象,妹妹病急乱投医,也不是没这个可能。
“以后这种事情别让隋宁拉予然一块儿,”谢洵之顿了顿,皱眉,“还是个小孩子。”
隋东要笑不笑地哂了声。
“谁家小孩子明年3月都要结婚了,好歹我妹妹跟人家八字还没一撇呢。”
谢洵之沉默了几秒。
“结不结婚都还不一定,有些话不能说太早。”
他的语气再自然寻常不过,但隋东却听得有些愣,半响才回过味来,立刻正色问:“喂,我别告诉我,那些谣言都是真的啊?”
“……”
“我们认识这么多年,有什么情况我至少先跟我和姜岩通个气,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谢洵之很寡淡地掀起眼皮,平静地跟他解释。
“我想到哪去了?”
“我的意思是,叶兆言跟予然,不见得合适,临到边了,我爸爸改主意也不是没可能。”
隋东嗅到了点不一样的苗头:“好端端的,我爸爸为什么会改主意?”
他狐疑盯住他的眼睛,想从里面找出一些蛛丝马迹。
“我只相信有人从中作梗,绝不相信会好事多磨,再说了,如果予然不跟叶兆言结婚,那要跟谁?”
他越想越不对劲,但碍于两人关系,又不能明晃晃地质疑。
“上次姜岩还开玩笑,说他有个ABC表弟,想介绍给予然,人品学历相貌,哪样比叶兆言差,我是怎么说的?”
“我说,同龄人不会照顾人,同龄的异性在心理年龄上往往幼稚于同龄的女性,结婚对女性来说,无异于提前养一个孩子。”
“但我明明看他表弟样样好,偏偏我鸡蛋里挑骨头。”
年纪太大的看不上,年纪一样的,又嫌心理年龄幼稚,年纪小的——
哦,还不到法定。
我不如自己把予然娶了算了,反正也没有血缘。
只是这话,隋东之前已提过一遍,惹对方不快。
谢洵之沉默了几秒:“有合适的,固然很好。”
见对方脸上仍旧是一副滴水不漏的平和,隋东套不出更多别的信息,只能悻悻然下结论。
“我看在我跟我爸爸的双重夹击下,压根没什么人合适,可怜予然长那么漂亮,注定孤独终老。”
昨晚发生了太多事情,他到最后受困于各种凌乱的梦魇,连囫囵觉都没睡太深。
趁起飞前的间隙,谢洵之靠在椅背上,闭眼假寐。
就在隋东以为他不打算再搭理自己的时候,却忽然听见他怡然松弛的声音——
“这也没什么不好,又不是,不能养一辈子。”-
周予然彻底睡醒的时候,已经是中午。
假期的老宅,到了白天,反而安静得没什么外人。
昨晚一场秋雨,让山脚下被茂林修竹环绕的宅邸,在晨雾清风中,有一种青草葱翠的浓郁绿意,就连空气里每一丝清清淡淡的泥土香,都旷人心神。
吃完早午饭,宋墨然正好做完例行的血压晨检,很自然地问,要不要去花园跟他一起去花园散步。
周予然来这边就是为了陪老人解闷,装乖了这么多年,即便困倦得再想回去睡回笼觉,也不会在这种时候拒绝对方的好意邀请。
宋墨然似乎多少也能猜到,几个月前在叶兆言手底下受的委屈不小,所以一大一小聊天时,对叶家,对那场即将到来的婚事,都很有默契地选择避而不谈。
不再热衷做月老的宋墨然,反而让周予然相处下来,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轻松,仿佛又回到了幼年,在对方身边膝下承欢,被呵护备至的时光。
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佛堂门口。
宋墨然出神地望着微掩的柴门不说话,周予然就安安静静在旁边等。
下个月月底就是宋予年的忌日,同样,也是裴蓉的。
如果知道在二十岁这个年纪,会在阴差阳错里,在宋墨然乱点鸳鸯谱的错误下,困扰、烦恼,夜不能寐,机关算尽也只能赌一个可能,妈妈还会不会选择在宋予年忌日那天殉情?
可能也会的吧?
毕竟,虽然那个时候年纪小,但随着年岁日增,加之单亲早慧,也知道越往后,妈妈的抑郁症已经到了药石无灵的地步。
就在周予然以为宋墨然要进去悼念宋予年的时候,白发苍苍的老人,却忽然拄着拐杖,掉转了方向折返。
周予然意外地眨了一下眼睛,又重新乖乖地跟了上去。
“这段时间,跟予白在宋公馆住得还好吗?”宋墨然拄着拐杖,慢悠悠地向花园另一头走。
“挺好的,叔叔很照顾我。”
宋墨然点了点头,说:“应该的,还是那句话,受了什么委屈,就跟我叔叔说,他会替我出头。”顿了顿,又语重心长地补了一句:“他也应当替我出头。”
眼前二十出头的少女,五官眉眼,细看之下,仍旧还能找到宋予年的痕迹。
其实,在小的时候,尚未长开时,还要更像一些,只是,随着年岁渐长,那种让人怀念的过度肖像,也在不知不觉间逐渐佚失。
他不得不认清现实。
时光如梭,他的儿子死了,他的孙女却长大了,出落得亭亭玉立,顾盼流辉。
流转的生命,似乎也在长河岁月里,完成了一次从死亡到新生的更迭。
体检报告的结果不太理想,宋墨然也不知道肺部的病症,能否支撑他看到这对孩子成家,但至少,在他离开之前,这个家里不可以出现任何的丑闻。
任何捕风捉影的谣言,都是对早逝的儿子的一种污蔑,以及,对宋家这么多年清白坦荡的家风的一次挑战。
“我知道,叔叔一直都对我很好。”
周予然温柔应声,一如幼年那般乖顺懂事。
“如果予白有做得不好的地方,我也要同我说。”
周予然摇了摇头,认真地强调道:“叔叔对蓓蓓,已经很好很好了,爷爷您不用担心。”
宋墨然听一个劲说谢洵之的好话,也忍不住笑了一下:“那如果爷爷希望我搬出宋公馆,跟我叔叔分开住,我会怪爷爷吗?”
话锋急转直下,周予然本能地愣了一下。
宋墨然转开目光,转身缓步往花园外走。
“我叔叔年纪大了,也是时候考虑结婚的事情,再跟我住一起,”他顿了顿,似在斟酌用词,“我们一家人倒是没什么关系,只是担心别人会误会。”
周予然敏锐地从他的话里抓到了关键词——别人。
宋墨然是个浸淫商场多年的老人,无论是嗅觉还是眼光都比普通人要毒辣,洞察秋毫。
只是,有些事情,倘若他想装不知道,那就会彻彻底底做一个充耳未闻的瞎子。
“其实予白这趟去瑞士,之所以时间这么久,本来也是特地要见一个人。”
周予然:“他是说过,要约一个设计师的时间。”
“他出门之前没跟我提吗?”见懵懂不知,宋墨然也颇有些意外,“是我有个朋友的女儿,比我大几岁,刚好在那边出差,就约了他半周时间,一起度假。”
周予然怔了一下。
所谓的度假,其实也不过就是相亲。
“如果予年还在,以他跟我妈妈的关系,倘若在予白这个岁数,小孩子也都该念书了。”
宋墨然看着,像是忽然陷入某种惆怅的缅怀。
即使只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假设,但眼前的老人,现在的的确确在期盼的叔叔尽快成家。
周予然平静地站在拱行廊的木花架下,头顶是如火如荼生长的绿植,将拱形的花架缠绕出一片苍翠的绿意。
入秋的中午,昨夜又下过雨,空气里湿润的潮气随风吹在身上,有一丝很明显的凉意。
悬在花架上的吊兰叶从肩侧垂下来,长长的叶子尖轻微地在微风中刮蹭的手背。
皮肤被尖尖的叶子戳到,有一种如被毒虫啃噬般的麻痒。
昨晚电闪雷鸣,似乎有吊兰被吹翻在地,花盆摔碎,脚下有明显被清扫后残留的细小泥胚瓦砾。
翻转掌面,用指尖掐下一段吊兰花的叶尖。
宋墨然沉吟:“也是爷爷之前没考虑周到,让我搬来搬去,确实挺麻烦。”
寄人篱下,说不出一个“不”字。
连家都没有。
是一只无脚鸟,不管多久都找不到属于自己的休憩之所。
处境比一盆吊兰花也好不到哪去。
花盆只是被虚虚的两根细绳悬空在花架上,一阵狂风骤雨,对它们而言,就有可能是覆顶之灾。
“不高兴?”
周予然闭眼,又睁开,冲宋墨然笑着摇了摇头。
“我只是在想,什么时候搬走比较合适。”
年逾古稀的老人,不动声色的目光落在脸上,相当满意的反应。
没有一丝心虚,也没有一丝慌乱。
向来乖巧、善解人意的小孙女,甚至还露出了“都是因为我的问题才让您这么为难”的歉疚,看得宋墨然于心不忍。
让搬离宋公馆,是无奈之举,他不能让那些可能辱没宋家门楣的谣言进一步甚嚣尘上。
“这个看我,爷爷跟我叔叔也不急。”
周予然点点头,只乖乖巧巧说了一声“好”-
相比宁城中秋的潮湿,瑞士的秋天晴朗异常,气温却比宁城要低。
谢洵之落地后,就跟隋东一起马不停蹄,忙得连轴转,终于在半个月之后,有了喘息的时间。
接到宋墨然电话的时候,他正在房间里喝咖啡处理公务。
老人家寥寥交代了几乎公司里发生的事情,临挂电话前,将话题转回到了他身上,是跟他商量要给周予然在荣玺那边买房子的事情。
谢洵之不解:“在宋公馆里住得好好的,为什么突然要去那边买公寓?”
“阿蓉留给予然的那套房子小区有点老了,一个人住那边我不太放心,买套环境治安地段稍微好一点的现房,到时候搬过去,也不会出乱子。”
谢洵之皱眉:“才刚搬过来不久,为什么好端端的又要搬家?”
短时间里频繁搬家,未免太过儿戏,而且,这于谢洵之看来,也实在有些不尊重人——周予然已成年,并不是一个可以任人摆弄的洋娃娃。
宋墨然显然知道他的顾虑,但碍于谣言在前,也容不得大意:“毕竟女大当婚,再跟我一个未婚的叔叔住在一块儿像什么样子。”
谢洵之沉默着未置一词。
宋墨然:“而且我也跟予然说过了。”
房间的落地玻璃窗外,是瑞士雪山皑皑的白雪,正午的阳光落在雪峰顶,映得窗外白雪都亮得刺目。
谢洵之目光微滞,话音却缓缓地低了下去:“同意了?”
宋墨然:“向来懂事。”
谢洵之微垂的眼睫颤了颤,轻声说了句“我知道了”。
宋墨然见他同样接受良好,心里那点对周予然的过意不去和歉疚,顿时也就释然了一大半——这两人追究是自己的孩子,他是长辈,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两个孩子好。
“我也老大不小了,过了年,侄女都结婚了,我还孤零零地像个什么样子?这两天,我王伯伯说了,明天王馥雪也会到瑞士,我别怠慢人家,省得我王伯伯对爸爸有意见。”
谢洵之已经几乎是花了点时间,才想起“王馥雪”这个人到底是谁,下意识想找烟,却忽然想起来,身上最后半包烟,早上被隋东拿走了。
只好头疼地捏了捏眉心,斟酌地找说辞:“让予然搬家这件事情,可以等我回来再说吗?”
宋墨然没想到他破天荒会跟自己在电话里纠结这种已经板上钉钉的事情,顿时不悦就溢于言表:“怎么?”
想到那些令人头痛的谣言,所以他也不打算在这个问题上给彼此留下任何可以商讨的余地,只沉声问了一句:“已经决定好的事情,我不要再跟我说了,人言可畏这四个字,我都说累了。”
谢洵之沉默了几秒,面不改色:“我只是担心一个人住照顾不好自己,也没有其他意思。”
“这些事情我会让方宁去帮蓓蓓安排好,”宋墨然对他的顾虑不以为意,“与其操心这个,不如多操心操心我自己的婚事,不要等我躺进棺材里,还得为我的事情头疼。”
“知道了。”
宋墨然会为了他的事情有多头疼,谢洵之并不清楚,他只知道眼下令自己头疼的,除了那个记不清长相的王馥雪以外,还有——
周予然已经整整四天,没有主动联系过他了。
虽然两人之前在微信里的联系并不算频繁,但谢洵之觉得,应当是该找他的,碰到任何棘手、麻烦的时候,理所当然都应该找他。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悄无声息地躺在列表里。
瑞士纬度高,雪山附近的度假酒店没有光污染,酒店房间的窗外,阳光漏进落地窗,刺得眼睛有种不真实的迷幻感。
谢洵之坐在窗前发了会儿呆。
然后翻出相册里在闲暇时拍好的星夜照片,选了张好看的给周予然发过去,抽完半支烟,才收到对方不太走心的回复。
7小时的时差。
国内这时候应该正好是餐后消食的空闲期。
周予然:【这是什么?】
谢洵之:【瑞士的星夜,随手拍的。】
等谢洵之将剩下的半支烟抽完,终于收获到了对方一个猫猫大拇指的表情包。
再等,却没了下文。
男人眉心微蹙,问今晚吃了什么,他不在的时候,跟宋墨然在老宅里过得怎么样。
旁敲侧击,只等反应。
,周予然只是有问必答,偶尔也会关心他在瑞士的近况。
明明很和睦的家常聊天,对方却总给他一种怪异的敷衍。
回复的每一个“嗯嗯”里都有种迫不及待放下手机的匆忙感。
谢洵之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这种反常,但明明在国庆前,两人偶尔的闲聊,也不过就是这样寥寥数语。
临近国内10点,一贯晚睡的周予然,却说自己准备洗漱睡觉了。
谢洵之:【没别的要跟我说的事了吗?】
“对方正在输入中”显示了半分钟,就在谢洵之以为周予然要就搬家的事情跟他告状的时候,一条消息倏至。
周予然:【没有了呀,我在这里一切都挺好的,叔叔放心出差吧。】
周予然:【猫猫比心.jpg】
谢洵之盯着那个软萌的表情包出了一会儿神,然后烦躁地将手机丢到沙发旁边的玻璃几上,从烟盒里抽出最后一支烟。
决口不提宋墨然要搬家的事情。
没有撒娇没有耍赖,更没有为了留在他身边而百般央求。
就连像那天晚上一样,仗着自己眼盲,在他身边浑水摸鱼的心机都没了。
什么也没有。
平静得就像无事发生。
——爸爸有跟我说,什么时候搬家吗?
删掉。
——我打算什么时候搬家?
删掉。
——搬家的事情,可以等我回来再说。
删掉。
谢洵之:【27号下午6点落地。】
周予然:【?】
谢洵之:【不是说要来接机?】
热闹的苍蝇馆子里,冲坐在对面的朋友扯了个抱歉的笑。
麻木地看着手机里给出的时间信息,这时候也说不上是什么心情。
明明之前问一个航班号还推三阻四。
“怎么了?”
对桌的朋友笑吟吟,试图将开盖的乌龙茶往的杯子里倒。
周予然眼疾手快,伸手挡了一下。
“我不爱喝这个,去帮我叫份炒酸奶,多撒点坚果。”
好友起身去吧台下单。
捧着手机独自坐在长条凳上想了想。
【真的好不凑巧耶!】
【那天我们配音社里有个线下见面会,可能推不掉呜呜呜呜】
不知道隔了多久,久到周予然已经被火锅辣到又加了一碗炒酸奶,随意被丢在口袋里的手机却忽然震了一下——
是谢洵之毫无感情的一个字。
【好。】 032
不知道谢洵之在瑞士跟自己未来的婶婶相亲如何,周予然偶尔通过朋友圈,可以知道自己的未婚夫正在这个假期里醉生梦死,流连于不同的酒吧寻欢作乐。
只是,这些微不足道的证据,根本无法撼动两人已经板上钉钉的婚事,毕竟万一两边的长辈给来一句“他只是犯了全天下的男人都会犯的错”的时候,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接哪句脏话可以不至于当场发疯。
也不知道谢洵之那边相亲的进度如何,要是努努力有没有希望横刀夺爱。
撬墙角的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周予然理智地一脚踩回了土里。
有最基本的自尊心。
谢洵之之于,从始至终都只是一盘名为“鸡肋”的菜。
早过了一腔孤勇的18岁,这个年纪的,很清楚地明白,什么叫爱人之前要先爱己。
虽然从头开一局游戏,让人沮丧。
但经历过林蓁蓁的失败后,对接下来的一切反而也看得开。
叶兆言不是个能管得住下半身的人,只要他一天在这些酒吧里鬼混,总会有留下马脚的一天。
如果能查到他的开房记录,那就意味着有守株待兔的可能——只要有录像,只要有案底,不信叶家有脸在宋爷爷面前让说原谅。
但是如何查到他的开房记录是个难题。
周予然躺在床上为难了半天,后来是在卞思妤的提醒下,才想到了一个人。
从好友列表里点开周榕的头像。
周予然:【今天下午有时间吗?】
周予然:【我有一些小小忙,想要请教一下我。】-
作为宁城大学计算机系的学生,周榕从入校开始,参加各类数据编程获奖无数,刚上大三,陆陆续续已经有一些互联网的企业向他们这样的学生递出了管培生的橄榄枝。
在咖啡馆里等待的工夫,仍下不定决心,毕竟涉及他人隐私,分分钟都有可能成为法制咖。
卞思妤对此倒是不以为意。
“我这算什么?”
“我就算想查叶兆言,那也是某种程度上的正当防卫,没必要这么过不去。”
周予然头疼。
“不是过不过得去的问题,我就是担心,万一周榕他们的专业不涉及这块,我这样,是不是有点太冒昧了?”
“信我。”
卞思妤已经跟打包票。
“我忘了之前校门口的那条关于我校大学生刷单被骗的横幅通告了吗?”
去年春天,有个富二代被网络刷单诈骗,套进去40万,血本无归。
卞思妤当时就跟吐槽,都有40万的存款了,为什么还要去刷单赚零花钱。
周予然对这段旧事记忆深刻。
“宁大计算机系内部有自己的黑客组织,周榕就是其中一个大神,富二代被诈骗后,那帮人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顺着网线摸到了对方老巢,扒出了人家信息,才让对方还了一部分钱。”
具体的过程,卞思妤也不太清楚,但笃信,查开房轨迹这种小事,周榕他们绝对分分钟搞定。
卞思妤说的没错。
等犹豫着用“我有一个朋友”跟周榕说出自己想法的时候,对方的脸上没有一丝惊异,只是很自然地点了点头。
“理论上说,如果我的朋友在知道对方手机号码的情况下,是很容易查到男朋友出轨的证据的。”
周予然震惊:“一个手机号码就够了吗?”
周榕:“当然,实名认证的手机号码就意味着会绑定身份证,有了身份证号,想查开房记录就变得简单。”
周榕甚至还给提供了第二个思路。
“听我描述,我朋友的对象多半是个惯犯,那这种人的手机号码一般会关联注册了很多app,我甚至可以利用市面上常见的约炮软件,通过系统根据手机号匹配的熟人模式,直接钓鱼。”
这大概就是微博或者小红书相关人推送。
“当然,只是这种办法相对来说,没有那么立竿见影,不如直接查开房记录来得有效。”
周榕继续说:“我知道社工库么?”
“这是黑客将获取的用户大数据进行整合分析,然后集中归档在社工库里,我想要的资料基本上应该都能从里面调取到。”
“无论是对应身份证的开房记录或者实名认证下账号的常用密码,都可以在里面查到。”
想到自己也有可能被暴露在这样的信息不安全下,周予然心情复杂。
“这么做,肯定是非法的吧?”
周榕耸耸肩,做了个无奈的手势。
“私自调用公民隐私信息肯定是违法的,但如果我不将这些信息用于违法途径,那基本上,我就是一个安全的法外狂徒,毕竟法不责众,没错吧?”
对方显然很想借这个机会帮的忙。
“其实我朋友也不用有这么大的心理负担,主要是我们系里,稍微有点技术的,都上过社工库,或多或少都查过点东西。”
虽然很想抓到叶兆言切实的把柄,虽然周榕也在劝慰这种事情稀疏平常,但仍然不想做一个潜在的法制咖。
但至少,现在有了一张保底牌。
距离婚期还有半年时间,如果想不到其他退婚的办法,再来违法犯罪的边缘疯狂试探也不是不行。
见犹豫,周榕也很知趣地没多问。
“如果学姐的朋友有需要的话,这个也不难,随时找我就行。”
周予然缓缓松了口气,点了点头,有些不好意思:“今天下午临时约我出来也挺麻烦的,要不然晚上我请我吃饭?”
咖啡店本来就是一家周边商圈口碑极佳的小馆子,到了晚餐饭点,供应样式丰富的定食套餐,味道都相当不错,尤其是有个叫开心果布蕾的甜品,在小红书上风吹得很大,据说还是老板特地从瑞士的某个西餐厅里偷师回来的复刻品。
甜品供不应求,但每桌限定两份,
不走寻常路的饥饿营销,再搭上“情侣”这个特定标签,在网上宣传得铺天盖地的时候,吸引了相当一部分猎奇的受众。
卞思妤也曾几次提过,约来这里尝鲜,但屡屡因为订不到位置、排队时间太久而错过。
引得在朋友圈都抱怨过两次。
今天跟周榕见面能约到这里,实在是破天荒的运气。
翻菜单的时候,周榕笑眼弯弯,露出一口很干净的白牙,说:“本来上学期社团公演结束的时候,就想找我一起吃串的,结果我中途跑了。”
是那次谢洵之刚刚回国,为了满足爷爷的要求勒令要搬家的那次。
周予然有些尴尬地笑笑,只能推说家里临时有急事。
“那既然这样,这顿就应该让我请。”
周予然:“为什么?”
周榕:“反正社团里我聚餐没去,国庆的时候团建也没去,这么多次公演排练我都有出力,没道理社团的收入我一分钱都享受不到吧?”
“没事,账目到时候我拿发票回去报销就行,也不完全算是我请。”
没给拒绝的机会,他笑眯眯地摁了桌铃。
小资的咖啡馆,氛围和情调到了夜间都恰到好处。
晚餐时分,隔壁桌陆陆续续开始坐满人。
成双成对进来的情侣,点的都是咖啡馆里特供的情侣套餐。
跟周榕不是情侣,正准备各自点餐,服务员却充满歉意地表示,周六的晚上,门店不提供单点,仅有几种不同口味的双人定食。
所谓的双人定食,也不过就是情侣套餐另一种说法而已。
套餐里提供一份主厨沙拉和小食,两份主食,可供应煎烤牛排或者猪扒,外加两例招牌甜点,以及两份餐后的鸡尾酒和水果——光看搭配已经情侣味十足。
服务员热情地跟他们介绍广受好评的开心果布蕾,这份招牌点心,目前只在双人套餐中供应。
周榕下意识看反应。
周予然无所谓:“我都可以,没什么忌口的,套餐就套餐吧。”
坦白说,对开心果布蕾的确好奇,打算仔细品鉴一番好给卞思妤一个repo,以便两人下次相约。
等上菜的间隙,暗置在桌面上的手机却忽然开始震动。
周榕见伸手毫不犹豫地按掉铃声,好奇:“我电话?”
“是闹钟。”
是谢洵之航班落地的提醒闹钟。
虽然之前明确回复了他,自己并不会去接他。
但下午出门的时候,还是犹豫了。
潜意识里想去接机,做最后的垂死挣扎,但理智又在劝阻——万一不小心看到谢洵之跟王馥雪两个人进展神速的话,可能真的会因为心态不稳而当场不给所有人好脸色看。
思前想后,与其当着别人的面发疯,不如专注做当下最重要的事。
毕竟,一个心有所属的男人只会影响拔剑的速度。
头盘是凯撒沙拉和被烤得很松软的牛奶小面包。
两人边吃边闲聊。
周榕问起毕业后的计划,是打算去实习,还是继续读研深造。
跟叶兆言的事情,在学校里真正知道的内情的人反而不多,很多人只当跟叶兆言家世相当,从小关系好,自然在走动上也比普通朋友要来得更加亲密。
周予然:“我想去外面看一下。”
“外面?”
周榕问:“我毕业以后想出国?”
“对,其实我妈妈去世后,因为怕家里人担心,所以我就再没有一个人去过太远的地方。”
即便有,也只是短途旅行,而且在宋爷爷面前,需要各种各样的掩护。
也许是谢洵之幼年被绑架害得宋予年身死的经历过于惊悚,又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老人家更希望能在他眼皮子底下,获得他认定标准里的各种程度和各种意义上的完美。
念一个不错的大学,嫁一个家世相当的年轻才俊,拥有一份清闲却不失意义的工作。
早早地怀孕生子,过那种能一眼能望到头,却也能获得人人羡慕、称颂的人生。
知道,这一切都是老人家以过来人的眼光,为挑选的最平顺的路。
他是为了好。
但不想这样。
参加话剧社,背着所有人,偷偷在网上投简历,应聘cv,研究配音设备,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配音演员,渐渐在网上拥有自己的粉丝,偶尔还能接到一些小网剧的配音商单。
有小小的虚荣,也希望在网上分享日常生活时,受人追捧。
即使夜盲,也渴望天南海北观星,听一个又一个背包客讲述那些自己永远无法触及的经历。
想拥有一个可以自由支配的人生。
不需要再为宋墨然的乱点鸳鸯谱发愁。
不需要去思考,根据自己的本心拒绝他人好意,他人会否生气。
不需要将别人的情绪,放在自己意志的首位。
想要一个完完全全独立自主的人生。
不用再寄人篱下,仰人鼻息。
或者有一天,可以靠裴蓉留下来的积蓄和自己的努力,拥有属于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周榕:“那我有想要去的学校么,以及,我家里人是怎么想的?”
“我家里人,”想了想,“应该不太愿意我一个人出远门。”
周榕惊呼“怎么会”。
他知道家里的经济条件,堪称优渥。
但待人接物教养极好,一点也不像是金玉堆里养出来的大小姐。
周予然迟疑,斟酌着给出了解释:“主要是,我不太了解我的情况。”
是为了满足他人愿望而诞生的。
因为就连的出生,都不是正常选择的结果。
像被裴蓉培育出来的一粒带着某些特定属性的豌豆——夜盲、花粉过敏,五官里那些神似宋予年的、模棱两可的轮廓。
是裴蓉亲手打造的工艺品——
自打记事起,裴蓉看的目光,就不是一个妈妈看待一个女儿,而是一个处心积虑的艺术家看待一件完美无缺的工艺品。
裴蓉死后,宋墨然将作为早亡儿子留在这个世上唯一的寄托。
与其将视为一个独立人,不如将当做一件用来缅怀逝者的文物,一件完美的艺术品,需要被放进玻璃柜中,专门用来给所有人观瞻。
自然地,在意什么喜欢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安安全全,承载着所有故去的希望,按既定的轨迹生老病死。
周予然无意在这个话题上深聊,周榕识趣,便也没再继续追问。
套餐在后厨早就提前配好餐,上菜的速度很快。
点的牛排是西冷,不喜欢带血,选的全熟。
牛排的切面厚实,肉质偏老,配给的刀叉却不够锋利,切割的时候费劲。
“我们换一盘?”周榕大大方方地举过切成小条的牛排递给,“我这份战斧还没吃过。”
“麻烦了。”
餐盘隔着桌子递过来,周予然意外于他的信心,与他交换牛排,并微笑道谢。
周六情侣聚集的咖啡馆,内部陈列设置的小物件,充满恋爱的氛围。
每张小方桌上都点着小小的蜡烛,烛火在玻璃香薰盏里轻微晃动,烛火旁边的碎琉璃小花瓶里,插着含苞欲放的玫瑰。
暧昧的爱心气球轻飘飘地悬浮于天花板顶。
从木框玻璃窗上映出的年轻男女的侧脸,氛围融洽,相谈甚欢。
他们交换彼此的餐点,互相品尝对方的美食。
,时不时有信息短暂打破了两人融洽交谈的氛围。
少女每一次拿起手机的时候,脸上都有浅浅的不耐和被打扰,但很快,就调整好表情,一脸的漫不经心地咬着甜品勺,敲键盘。
回消息的速度很快,几乎是不假思索,在匆匆回完消息后,就随手将手机丢回到了包里。
——再也不做理会。
不知道对面的年轻人说了什么令感兴趣的东西,目光炯炯,咬着饮料的吸管,一边笑一边专注地听。
散在肩上的长发随着倾身抽纸巾的动作,有几缕勾上了摆桌花瓶里的玫瑰。
伸手想去解,却被对面细心的年轻人捷足先登。
那些被匆忙递出的消息,终于姗姗来迟地,在几秒钟后,被递到另一头。
静谧到只能听见呼吸声的车内。
谢洵之收回落在窗外的目光,垂下眼帘,平静地看手机屏幕上的聊天记录。
谢洵之:【我到了。】
周予然:【嗯嗯!叔叔辛苦了呢!我们现在还在唱k,我陪卞思妤P几张图就差不多好啦!】
谢洵之:【需要我顺路过来接我吗?】
周予然:【不用了呢!叔叔到家之后好好休息,我跟社团里的朋友再聊一会儿,他们真的都太热情啦!晚点自己打车回来就好了!】
周予然:【发射爱心.jpg】
周予然:【叔叔,我真的太想我了呜呜呜,真的迫不及待想要见到我呢!】
033
考虑到今晚谢洵之回家,周予然不敢在外面逗留太晚。
虽然已经打定主意明天搬家,但对“谢洵之”这个资源,还是秉承着“可持续发展”的态度,不会在不必要的场合里,去轻易挑战他的底线——
比如过晚归家。
所以,掐点到家的时候,的心情是轻松且欢快的。
进门,绕过几个不大的搬家纸箱,意外地看到谢洵之居然坐在客厅里看书。
周予然还没开口,谢洵之已经先问:“这么早回家了?”
偌大的别墅中,他只是平静地看书翻页,全程连余光都似乎吝于分给。
周予然:?
早么?
他之前给订的理想门禁是8点半,底线门禁是9点半。
今晚回来的路上有点堵,几乎是踩着9点半的钟进的家门,这要换以前,不得被数落死?
不知道他的心思到底如何,周予然决定先自我批判一下。
“哪里早啦!都怪卞思妤,反反复复坐在那里修图,我等都等得无聊死了,巴不得早点回家。”
“其实我一路上都在想,哎呀今天回来的真的太晚了,我都担心我倒时差先睡了,没办法跟我道晚安。”
谢洵之闻言,这才缓缓地从书页中抬头。
头顶明亮的白炽灯光,在他干净透亮的玻璃镜片上折出条状的白光,让看不清他的眼睛,只能听见他平静到没有感情的嗓音——
“总要确认,我今晚会回家,我才放心。”
对话的气氛有些诡异,像身处两个不同的空间。
如同被雾气团在黑暗森林里,朦胧里不见方向,也不敢贸然前行。
“在外面吃饱了吗?”
他看着,语气平和且自然。
“还,还行。”
周予然将帆布包抓在手里,紧张到苟在玄关口,一动不敢动。
说不出哪里反常,但总觉得,哪哪都反常。
“叔叔真的,不用去倒时差休息吗?”
少女漂亮的杏瞳里的试探,并不是关切,似乎仅仅只是在担心东窗事发。
谢洵之重新低下头,目光落回到铅印的书页里。
“我不累。”
不知怎地,谢洵之忽然觉得,如果他一个月前没有去瑞士,假设是真的跟朋友结伴出去游玩,这时候回家,应该像只柔软的小猫一样,伏在他腿上撒娇。
跟他说肚子饿,让他帮忙做夜宵。
拿出布偶娃娃,让他帮忙检查针线。
仰起脸,让他喂樱桃。
——这明明是两个人这几个月里,约定俗成的习惯。
驯养习惯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而戒掉习惯却很难。
他翻一页书,却想不起前一页到底看了什么。
于是干脆放下书,径自起身去厨房里倒水喝。
周予然站在玄关口,认真复盘了一下自己这一个月来的所作所为,除了今天想去通过周榕扒一扒叶兆言的隐私外,好像也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吧?
放下心来,大着胆子走近流理台。
目光却不由自主被大理石台面上一个系着珠光白礼物丝带的薄荷绿色的小方盒所吸引。
盒子表面印着一串法文,底部渗出了一层薄薄的水渍,在白色的台面上悄无声息地晕开。
周予然眨了眨眼,福至心灵,开心地仰头问他:“这是给我的礼物吗?”
谢洵之给自己倒了杯冰水,没喝。
眼中的喜悦却已经先一步让他心里那股没来由的毒火降温。
“看看,喜不喜欢。”
“肯定会喜欢啊。”
周予然专注拆礼物的时候,决定将这一个月里对他不声不响往外爬墙的怨气稍微放一放。
会是什么?
毛绒玩具还是水晶摆件?
谢洵之以前给买的礼物,多数都是心头好。
后来因为告白被拒,怕睹物思人,就干脆把那些礼物全部够收拢规整到了一个暗不见天日的箱子里,主打一个心狠手辣,眼不见为净。
等盒子被打开,眼中的迫不及待的期待却在一瞬间降了温。
柔软如少女酥//胸的开心果布蕾,被精心盛放在淡绿色的礼物盒子里,盒子四周被人用心地绕上冰袋,冰袋已经在塑料薄膜里开始融化。
受热融化的布蕾表面,泛出一种粗糙的颗粒感——也许长途的飞行路程,能将甜品风味保存至此,已经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
周予然眨了眨眼,将从话剧社里学到的精湛演技融汇贯通进一句标准的台词里——
“哇!看上去好好吃哦!”
脸上夸张的惊喜,像是收到了最意外也最心仪的礼物。
但如果仔细辨认,所谓的惊喜,并不是由衷而来,并不是期待的、想要大快朵颐的惊喜,而是一种“糟糕我吃得这么饱怎么又要干一份我的胃可太不容易了”的负担感。
他辗转两个机场,带回来的礼物,成为了的负担。
“不想吃吗?”
谢洵之仰头喝冰水,微垂的眼睫没再看。
周予然:“……呃。”
怎么可能吃得下?
得益于周榕的慷慨,晚上刚刚吃掉2个山寨款,这种正版别说一整个了,半个现在都无福消受。
如果是小物件,还能贴心收到床头,通过伴睡入眠来证明自己对它的喜爱。
但眼前这个,是个沙包大的面包和布丁组合——
太难了。
周予然有些为难地鼓了鼓嘴巴,沮丧地向他坦白。
“我晚上吃得太饱啦,这个东西在冰箱里放一个晚上,明天可以继续吃得吧?”
“随我。”
谢洵之收回目光,声线平静寡然到毫无情绪。
周予然松了口气:“那就,明天再吃吧。”
坦白说,从记事起,就不曾这样怠慢过他心意。
以前无论他给送什么东西,总是会在这里接受到一万分的热诚和欢迎。
但礼物跟食品实在不一样,吃撑了晚上会睡不着,纯纯就是受苦体验。
“叔叔不会生气吧?”
谢洵之已喝完了冰水,转身将洗好的杯子放到了杯架上。
忽地就哂笑了一声。
“我有什么好气?”
对话中诡谲的气氛随着男人脸上露出的笑容,在顷刻间烟消云散。
英俊的眼角眉梢里,都是很温柔平和的笑意,他涵养好,从来不至于不留情面,不给台阶。
“不过就是一份,随处可见的小玩意而已。”
嗯?
在小红书上一盒难求的正版,被我说成是随处可见的小玩意。
远在欧洲的主厨大概会伤心的吧?
“算了,放到明天估计味道就不行了,我要不还是晚上吃掉吧?”
在叔侄感情受损和吃撑到睡不着这两个选项里,周予然痛定思痛,决定挑战一下胃的极限。
甜品勺拿在手里,却迟迟下不去手。
明显在踟蹰、犹豫、为难。
不想接受这份好意。
因为这一切,对而言,都是负担。
谢洵之平静地看了一眼,忽然问:“是不是还是觉得外面的更好吃?”
“啊?”
周予然还来不及反驳,就看到男人忽然伸手抽了张台面上的湿纸巾。
少女的眼神里有明显的躲闪和抗拒,但谢洵之显然不打算跟任何逃避的机会,一手强硬到甚至有些粗鲁地按住的后脑,掌心攥紧头发的时候,甚至扯到了头皮。
轻微的痛感让本能地顺从。
而捏着纸巾的手,已经擦上了的唇角。
湿巾的凉意在唇角渗开,隔着他有些发烫的手指,熨帖在脸上。
脸小,他的手掌却大。
修长的手指禁锢住脸颊的时候,有一瞬间,觉得自己无法呼吸。
“外面的,有这么好吃吗?”
隔着玻璃镜片,他平静地望进的眼睛。
他说话时,那股熟悉的木质冷调香开始无孔不入地钻进的注意力中。
周予然心跳加快。
万万没想到,他眼睛能这么尖。
明明出来的时候擦过嘴的啊?
总不至于是口红没有涂好,花妆了吧?
唇角感受到被他指腹掐狠的痛意,呼痛,倒抽一口凉气。
他从容撤手,后退。
他叠纸巾的动作有点快,甚至来不及确认上面被涂开的污渍,到底是食物的残留还是仅仅只是自己口红的口脂。
因为之前跟他沟通的版本,都是社团会在ktv里聚餐,周予然想了想,也许是自己的晚餐漏了馅——今晚的食谱里,重油的,只有一份牛排。
拉耸着脑袋,跟他抱歉:“是卞思妤啦,缠着我要带我去吃新开的烤串店。”
谢洵之垂着眼帘,看细腻的脖颈,脆弱到只稍用力就能折断。
还在面不改色的撒谎。
仔细看,的唇角,仍有黑胡椒汁的痕迹。
他笑。
很温柔的语气,似循循善诱的哄。
“是家里的让我腻了吗?三天两头就想着去外面吃?”
“也没有三天两头吧?”
周予然怕自己再露什么马脚,连忙打开手机的前置相机,检查脸上还有没有偷吃的痕迹。
没有,一点痕迹都没留。
偷偷松了口气。
味蕾对于咖啡馆里周榕递过来的那份牛排仍印象深刻。
忍不住感慨:“但是偶尔吃一两次,确实挺香的。”
谢洵之又笑了一声,坐在流理台前,漫不经心地问:“那我以后是打算经常在外面吃了?”
周予然瞪眼,表忠心:“怎么可能,长久还是家里的好吃,外面的偶尔吃两次就行,调味品放太多了。”
顿了顿,怕他以后断了自己吃外卖的后路,又忍不住补道:“解解馋可以,当正餐还是不行。”
“解馋?”
这个形容似乎令他觉得好笑。
眼看话题即将滑向某个诡异的极端,周予然迅速正色:“但是我发誓,只有家里的,才是最合口味的!”
方宁做的还没有谢洵之做得还吃,这种马屁,他应该是喜欢的……吧?
“好,既然觉得家里的最合胃口,”谢洵之含笑的目光落到玄关口那几个搬家纸箱上,“那为什么一定要搬家?”
终于不在这个总让怀疑自己走钢丝的话题上纠缠,周予然决心好好卖一卖惨。
颓唐低头,小声嘀咕:“有些事情又由不得我。”
今晚,是住在宋公馆里的最后一天。
之所以不打算回家太晚,也是想,能不能趁最后一个晚上,能不能在他面前挣个同情分。
“毕竟,我们两个这样住在一起,也不太像话。”
“这些是谁说的,我爸吗?”
“外面的流言,我或多或少也听到了,”叹气,用目光向他抱歉,“总不能让我难做。”
谢洵之沉默了一瞬,缓声道:“予然,我们清者自清。”
“但我不是啊。”
说话的时候,偷偷斜眼看他表情。
谢洵之难得眉尾一挑:“不是什么?”
“鉴于我有不良前科,我怕自己又被人诱惑,所以决定还是跟叔叔保持一些该有的距离。”
说话的时候,声音略微有些哀怨。
“所以我想,我还是搬出去比较好。”
“更何况,我都已经答应爷爷了。”
谢洵之低笑了一声,慢条斯理道:“我答应他又不做到的事情,还少么?”
阳奉阴违,东窗事发又睁着眼睛狡辩,到最后是他替遮掩。
这种事情,两人配合起来,早有默契。
早年宋墨然信佛,清明给宋予年和裴蓉上香时,都要抄经。
周予然嘴上答应,但等真抄经的时候又坐不住。
临到边了,宋墨然要检查。
花了点钱找外边的人,但到底字迹不一样,一眼就被人发现。
宋墨然要追究的时候,是他温声替解围,说最近临别的字帖,字迹有变化,也是人之常情。
宋墨然这才将信将疑,放了一马。
旧事重提。
被问得噎了一下。
“我现在想做个好孩子了,不行么?”
搬家于看来,并不是退出主战场,而是又一次博大小的以退为进。
谢洵之轻扫一眼,说:“真的?”
甜品勺在开心果布丁的表面绕着边缘,一圈一圈,像刮Gelato一样刮着。
只是玩,却不吃。
“我就是觉得,叔叔可能有喜欢的人了,所以再住下去,也没什么意思。”
“免得以后让婶婶误会,对吧?”
说话的时候,偷偷看他,仔细解读他脸上每一个可能的微表情。
反驳。
给我三秒钟的时间反驳。
从十倒数到一,见他仍旧垂着眼帘,似在出神,不知想些什么。
周予然故作镇定地咬了口面包,一边咀嚼一边等他反应。
少女的唇瓣柔软,是淡淡的樱粉色。
显然是吃饱了外面的东西,所以现在每咬一口甜品,都在各种花式拖延时间。
嘴上粘了面包屑。
他起身,很自然地伸出手。
似乎也在这一刻,感受到唇角上沾染的痒意,柔软的舌尖下意识往唇角旁边刮。
湿热的舌尖和饱满粗粝的指尖意外轻触。
的舌头本能地躲了回去,可谢洵之微潮的指尖,却仍然轻轻地摁在嘴角上。
他站在身前,垂眸看着。
“根本没有这种人,为什么会误会?”
带着布丁甜香的面包被咀嚼到后牙床,刚刚咽下面包。
还来不及反应他这句话的意思,牙床上钻心的疼忽然让打了个冷颤,“哎呦”了一声。
谢洵之微怔:“怎么了?”
周予然捧着脸,眼眶先一步红了,哆哆嗦嗦地倒抽气,说自己牙疼。
“好像是我的智齿。”
“让我看看。”
谢洵之再次很自然地捏起的下巴,修长的手指弯着地探入的口腔里。
贴着湿滑的内壁摩挲。
“是这颗?”
含含糊糊说不是。
“这颗?”
“也不是。”
快要痛处泪花。
再往里,抵到喉管会想吐。
他修长的手指指节很硬,需要在口腔内屈指,才能完整逡巡。
“这颗?”
“唔。”
应声时,的声音都在发抖。
少女的口腔内温热湿滑。
涎在唇角的口液似乎还有布丁的香气。
谢洵之一边用手指检查的牙齿,一边低声问:“我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牙疼吗?”
他目光温柔地落在口腔里,他似乎是真的在认真检查的牙齿。
周予然嘤嘤呜呜说不知道。
突如其来的牙痛,让根本来不及考虑其他,却只听到他微微压沉的声音。
“都是外面的东西不好。” 034
球场边缘寂寂无声,原本还意兴阑珊的众人此时此刻已经连一口大气都不敢喘。
谢洵之这声毫无诚意的道歉,等同于在告诉所有人“我就是故意的”。
聂宏仍旧捂着小腿呻吟,骨裂的疼痛刺激神经,他连一个多的字也说不出来。
谢洵之拿推杆轻轻敲了敲聂宏握在小腿上的手背,关切地问他:“伤得严重吗?”
冰冷的挥杆抵上小腿的瞬间,钻心的疼痛几乎令人晕厥。
聂宏陡然拔高的惨叫声听得不少人都感同身受地皱眉缩脖,看向谢洵之的眼中又多了几分不可思议的惊惧。
从未有人见过他这一面,恶劣冷酷,毫无同理心,跟他多待一分钟,都会害怕到头皮发麻。
有人反应快,结结巴巴地说跟宋先生没关系,是他们自己不小心误闯了果岭,聂宏不过小伤,只要就医及时,休养两天就能好。
但所有人都清楚,骨头被打断,不躺个半年根本好不了。
只是附和的声音依旧接二连三。
一帮纨绔子弟,跟聂宏纯粹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关系,根本谈不上交心,此刻,已经无人在意聂宏伤势,每个人想的,都是如何在谢洵之眼皮子底下开溜,免得被他记住名字,成为第二个无辜的受害者。
借着给聂宏找救护的由头,一群人三言两语就做了鸟兽散。
寂静的果岭边缘,很快就只剩下痛到呻吟的聂宏和一言不发却居高临下的谢洵之。
谢洵之似是纡尊降贵地蹲下身,温和地问聂宏,能不能听到他说话。
聂宏生怕他再用冰冷的球杆直抵他痛处,拼命点头。
他就算再笨,这时候也知道谢洵之这“不小心”打过来的球是什么意思。
他跟他平日里根本没什么交集,就算路过照面,按谢洵之的身份,也懒得多看他一眼,能让对方下这种狠手教训他,无非就是自己这张贱嘴惹的祸。
聂宏痛哭流涕,一边认错一边求饶:“宋哥,不,宋叔,我错了,我不该说那些有的没的让您老人家不高兴。”
谣言其实影响不到他。
他知道他跟予然之间清清白白。
他身正不怕影子斜,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动摇、影响到他。
清者自清。
只是那些煞有其事的捕风捉影,的确令他的小侄女忧心忡忡,年纪那么小,向来心志不坚,容易胡思乱想,甚至无辜到误会他去前往瑞士也是为了避开,并为此自责。
可怜的惊弓之鸟。
已知晓两人之间的界限。
安安分分叫他叔叔。
他理当像从前一样,呵护,为扫除所有后顾之忧。
谢洵之始终保持着温和宽容的笑意,看待聂宏,就像看待一个知错就改的孩子。
“我想,我应该也是无心之失。”
无心之失也值得我下这么重的手?
聂宏心里骂得厉害,但嘴上却不敢不老实,忍着小腿的痛,拼命点头。
“您大人有大量,就,就饶了我吧,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熹微的晨光褪去,临近午间,空气中淡淡的青草香被升温的太阳所蒸发。
男人搭在眼皮上的几缕碎发,在悠然的山风中摇曳,干净的玻璃镜片在光照中折出冰凉的光点,却依旧不失斯文儒雅。
“聂宏。”
谢洵之不疾不徐地开口,平静的脸上,仍旧挂着好言好语的笑意,像是真的在跟一个孩童耐心地讲道理。
“其实我不太喜欢煞有其事地去澄清这些有的没的,毕竟——”
他顿了顿,缓声强调了一句“清者自清”,然后,他缓缓起身,重新居高临下地俯瞰他。
温和的语气甚至带着少有的、上位者的耐心。
但干净的玻璃镜片后,眼神却是与生俱来的清冷傲慢。
“只是,我的确将予然当我亲侄女一样教养,总不能让在婚前被一些莫须有的事情困扰,说出去,是我对不起我哥哥。”
聂宏的目光落在他左手腕上那串淡紫色的佛珠上。
晨光照在通透的琉璃珠子上,折出的熠熠辉光里,让原本脱俗的佛珠,也染上了一丝欲色。
他从长辈口中得之这是宋予年的遗物。
也知道,当年宋予年的死因。
更知道,谢洵之这些年,之所以时时刻刻将这串东西戴在手上,无非是将继承哥哥的遗志为己任。
周予然在宋家人眼里等同于谢洵之的亲侄女。
显然,也是谢洵之的一块逆鳞。
他被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只哭哭嚷着让对方给一个谅解的机会,无论怎么样的代价都可以。
话还未说完,冰冷的、沾着青草汁的高尔夫球杆却忽然轻轻拍了拍他的嘴,将他满腹的画饼说辞都拍回了肚子里。
隔着温热的上嘴唇,聂宏能够清晰地感受到那柄镀了金的推杆底部,带着何种不容抗拒的力量感,和不容人辩驳的无情。
“以后,有用到我的时候,聪明的,要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暗示点到即止,聂宏微微错愕,只瞪着眼睛看传闻中这个光风霁月、行事磊落的“宋总”、“宋先生”。
耳边突如其来忽然浮现的,却是对方处心积虑设局将君豫的元老送入监狱的谣言。
谣言未知真假,却越显得设局者野心勃勃。
唇上被高尔夫推杆坚硬的触感敲得麻痒,而冰冷的寒意,也通过他的齿面,顺着四肢百骸贯过全身。
谢洵之离开前,只温声劝他养好身体。
他从始至终都保持着一个绅士得体的修养。
如果此刻聂宏不是因为对方的“无心之失”而躺在地上的话,谢洵之脸上的耐心和温煦会更有说服力。
“另外,祸从口出,也记得要告诉我的那些朋友们。”-
与一众叔伯在高尔夫球场的停车场告别后,谢洵之和隋东一起,坐上了隋家的车。
明天就要出差,君豫系统平台内部有不少文件和流程需要批复,相比隋东懒惫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谢洵之认真批阅文件的举动,就显得过于勤勉了。
隋东对此倒是习以为常,毕竟眼前的工作狂为了小侄女的嫁妆卷生卷死,他们隋家也是其中的获益者之一。
谢洵之边在平板上签字边问:“我脸上有什么东西,能让我看这么久?”
隋东收回目光,笑了声:“就是觉得,这不像是我会做的事情,毕竟,我谢洵之要真想让人闭嘴,办法可太多了,对吧?”
他这人最擅长不动声色给人下套,花点时间,给聂家设个陷阱,等对方一败涂地,他不仅能坐收渔翁之利,还能在整个宁城杀鸡儆猴,到时候看看谁还敢再乱传谣言。
谢洵之连头也未抬,只是很平静地回了一句:“年后予然就要结婚了,我只是不想让我爸爸为这些事情担心。”
暴力的确是解决问题最快且最直接的办法,但这绝不是他惯常的行事作风。
“我看我明明是关心则乱。”
毕竟谢洵之对周予然的好,他们哪个不看在眼里?
这人看着清冷自持,可实际上这么多年,连一句重话也没对周予然说过。
小姑娘要什么给什么,他面上不动声色,但对周予然的耐心似乎还真是无穷无尽。
隋东:“有时间呢,劝我还是找个对象,别把太多的精力放在我侄女身上。”
他认识谢洵之这么多年,“为人得体,遇事周全”这八个大字就像是稳稳贴在他身上的标签。
而“暴力”这个名字,似乎也应该跟他彻底绝缘。
他从未见他有过任何的失仪,也从未见他有过任何的失态。
只是没想到这样的谦谦君子,有一天,也会做出这种恶霸般仗势欺人不由分说打断人腿的行为。
如果不是知道他跟周予然之间的关系,如果不是太过了解他这个人在道德上的洁癖和精神上的自律,不然连他都要信了那些似是而非的谣言。
谢洵之当然知道隋东话里话外是什么意思。
他合上平板,正色掀起眼皮:“我关心有什么错?”
似是想到那些陈年旧事,男人静默了几秒,沉声道:“如果我哥哥当年没出意外,就是我的亲侄女。”
能一样么?
如果当年我哥真的跟裴蓉结婚,指不定生的是个侄子,不是侄女——要真是我亲侄女,周予然也不该姓裴,该姓宋。
何必自欺欺人?
只是这些话,隋东也只敢腹诽,不跟他争,只笑了笑,一脸“我说得对”。
谢洵之从对方脸上读到一丝揶揄,但也懒得理。
毕竟清者自清。
他跟周予然两个人,无论从何种意义上,都清清白白。
没发生过的就是没发生过。
现在没发生,以后也不会发生。
他能抵御一次,就能抵御第二次、第三次。
越是这样自我洗脑,越是清楚他跟对方之间的关系,以至于再次从梦靥中醒来的时候,他才会这样惊魂甫定。
从梦中惊醒的瞬间,谢洵之如同大限将至般,玻璃镜片下是放大的瞳孔,搭着几缕碎发刘海的额头,都是涔涔冷汗。
在跃如擂鼓的心跳声中,他将潮热的额头抵靠在冰冷的车玻璃上,喘息着、费力挣扎着,平复每一道紊乱的呼吸。
空气里有潮湿的黏腻气息。
车窗外,中秋的圆月隐于浓云后,天气预报说有雷雨。
回老宅的路上,是周权开的车。
路过君豫旗下某个酒店时,谢洵之本想让他中途停一停,好做一个简单的清洗。
但又觉得这种反常的举动,未免有些此地无银。
反正到家也要一个多小时,估计该睡的人都也已经入睡,回家还有换洗的衣服,环境总归比酒店舒适,且不容易令人起疑。
等车驰进老宅那扇古意黯然的篱笆门,碾过青石小路,还没来得及停稳,已经有人迫不及待拉开了他的车门。
柔软的身体先他的反应一步,像只轻灵的蝴蝶,一阵风似地扑进了他的怀里。
“小叔叔,我怎么现在才回来呀?我等我等得都被蚊子咬了好几个包了!”
少女一边撒娇一边将揽住他一侧腰的胳膊抬上来,伸到他面前。
推开是本能,偏偏有人不依不挠。
谢洵之无奈之下只能沉声,微微训斥般地提醒。
“予然,有人。”
这才老老实实松开缠在他腰上的手,乖觉地眄他不说话。
直到周权将车开进地库。
谢洵之领着往屋内走。
“怎么还不睡?”
黏腻的身体急于清理,但周予然的蹲点,实在令人猝不及防。
他不知今晚还有什么花招,只是急于打发,所以语气也有些不客气。
身后很快没了动静。
廊灯下,穿着睡衣的少女,背着手,抿着唇线,望他的眼神也开始委屈起来。
他停步,放软声息:“怎么不说话?”
“还不是为了把东西还给我。”
嘀嘀咕咕小声嘟囔,愤愤不平的语气也像是在埋怨他不解风情。
递到面前的是一个橡木相框,相框内,是高中参加排球赛时的独照。
白色的紧身球服,绷紧的小腿的又长又直,一手抱球,一手对着镜头快乐比“耶”。
某些不合时宜的画面涌入脑海的时候,谢洵之呼吸一滞,脸色瞬间就阴了下来。
说话的时候也在看他脸,见他变脸,迅速就抢白道:“我还做不出进我房间翻我东西这么没品的事情。”
哪有这样的人!
不分青红皂白就冤枉偷鸡摸狗!
心里有气,忍不住白他一眼。
“是周阿姨在我房间里搞卫生的时候,从床头柜的夹缝里弄出来的,以为是我的东西,特地拿给我。”
不等他反应,马上就惆怅地叹了口气。
“我也不知道叔叔特地将我照片放在床头柜上是做什么,但我想,这么好好收进相框里,应该也是觉得挺重要的,对吧?”
狡黠的眼睛漫不经心扫向他的时候,每一个字眼都带着欲盖弥彰的试探。
谢洵之垂眸,泰然地想伸手去接那个相框,却被往旁边躲了一下。
自以为握到把柄,就开始拿乔。
被宠坏,霸道得向来习惯蹬鼻子上脸。
他平和温声:“爸爸不也将我的照片放在房间里?”
——那不一样!
宋爷爷收藏的是我们三个人的全家福,我藏的是我的独照!
咬牙切齿,但也不敢再施巧计。
毕竟,无意在他远行的前一夜,把精力放在这种死无对证的遐想中。
好歹忍那些死蚊子这么久,不是为了跟他争这种下落不明的口舌之快。
要做,更有把握的事情。
“给我吧。”
他伸手过来接相框,神态自若。
周予然无奈,只能乖乖听话,白净的玻璃被直射的灯光一照,反射出的光面却让递出的手一顿——
白天的时候光顾着想他藏照片的因果逻辑,并没有仔细看相片,这时候灯下一照,才觉得有些不对劲。
玻璃镜面上,在脸上似乎有什么斑驳的白色污渍?
很浅很淡的一层,像涂开的薄奶霜?
不是常见的那种玻璃胶痕迹,也不是放在干净的室内会有的污垢。
“这什么东西,是牛奶吗?”
忍不住伸手揉了一下奶霜边缘。
温热饱满的指腹轻轻一搓,居然就能直接搓下来。
是新鲜粘上去的吧?
谢洵之在看清说的东西的时候,瞳孔猛地剧烈收缩了一下。
下意识将手指放到鼻端去闻嗅,抬到半空中的手腕却被他一把握住。
“去洗手。”
薄软的唇线抿紧,他呼吸起伏,视线却定焦在灯下的一盆兰花,不看。
“谢洵之,这是什么东西啊?”
懵懵懂懂,茫然地眨着眼,是真的不懂。
“闻一闻都不行吗?”
炙热的手掌牢牢攥着的腕,半分也不肯松。
摇曳的灯影里两人的僵持都不可退让。
周予然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眼花,居然看到谢洵之架着镜腿的耳廓,微微发红,喉结微咽。
“是什么哦?”
更好奇了。
男人克制吐息,避而不答,只拽紧了的手腕,不由分说往内厅走,难堪地扶了扶额。
“跟我去洗手。” 035
“叔叔为什么会这么问?”
周予然若无其事地走到他身边,从即热的饮水机里,倒出一杯45℃的水。
然后,打开冰箱,找到第二层架子上的果酱罐,用银质的小夹子夹出两片沾满了蜜糖的、黄澄澄的柠檬片,丢进水里冲泡。
关冰箱门时,蜻蜓点水的目光从三瓶乌龙茶上不着痕迹地一扫而过。
安静到堪称气氛诡谲的厨房里,只有白米在瓷罐里被煮开的咕嘟咕嘟声,以及静音冰箱底部压缩机运作发出来的声音。
谢洵之的注意力似乎仍然平和地专注眼前的食材:“那看来就是有了?”
“我朋友好多的,我不知道我说的是哪个。”
双手抱住玻璃杯,周予然靠在冰箱门上看他做饭,乖觉地小口小口喝水。
柠檬片微酸,让晨困彻底清醒。
已是迷雾森林里,准备开始捕猎的小狐狸。
尖尖的耳朵立起来,连瞳孔都警觉地竖着。
眨的每一下眼睛里,谨慎而小心——
的防御毫无破绽。
“叔叔,我指的,是哪一个呀?”
又问了一遍。
脸小,杯口大。
喝水时,下半张脸就隐藏在杯里,说话时,娇气的声音被罩在圆圆的玻璃杯里,含糊不清。
即使有有小小的心虚,也完全可以蒙换过关。
火候差不多了。
谢洵之将牛肉和姜丝一起放进浓粥里搅拌,也没有看,侧脸却仍有浅浅的笑纹,预示着他此刻和善的、从容的、松弛的情绪。
“能荣幸被我邀请到新家的朋友?”
他声线温和,轻松无意到,像是在跟闲聊家常。
比如,今天的菜价上涨了。
比如,最近的螃蟹,蟹膏肥美,最适合用腊肉切半清蒸。
又比如,倘若晚上失眠,可以听点轻音乐。
很随意的聊天,希望小狐狸在看到他左手心里放的小肉干时,能够大着胆子、卸下心防过来亲近他。
用小动物之间更可爱一点的说法是,他希望能够像以前一样,软乎乎地跟他贴贴。
周予然只是很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就放下杯子,轻轻吐出一口气,有些遗憾道:“这还真得没有。”
小半杯蜂蜜柠檬水,已被喝得只剩薄薄的一层底。
谢洵之握着汤匙搅拌的手忽然被白粥的热气烫了一下,干净的镜片上,也短暂地蒙上了一层水雾,很快,又褪了下去。
“没有?”
他平和的声线,笑意已经隐没到微不可闻。
“对啊。”
“这两天我都是一个人住的,再说了,我牙都痛成这样了,压根也没办法跟朋友一块儿折腾吧?”
——那火锅是怎么回事?
——薯片是怎么回事?
——深夜的乌龙茶饮又是怎么回事?
脑中在瞬间充斥出了太多的问题,但话到嘴边,他还是选择理智地,不去预设立场——这些都是侵犯隐私的推论,空口栽赃,不是君子所为。
“那我怎么,突然之间开始喜欢喝乌龙茶了?”
他关火,用仍在冒着热气、沸腾不止的粥的余温烫入两粒打好的无菌蛋。
然后,他重新微笑着,若无其事地转头看。
“还不是因为……”
短暂的迟疑,像极了正计划临阵磨枪的急智。
周予然一本正经:“因为最近不都流行抗糖控糖的概念嘛,说是日常摄入糖分太多,会让皮肤加速老化。”
煞有其事地摸了一下自己青春到胶原蛋白饱满的脸,认真地跟他说:“我现在必须防范于未然。”
“散播健康焦虑的文章看看就好了,没必要真把自己践行成苦行僧。”
谢洵之温柔的目光仍驻留在的身上。
“我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
锅里的热粥已经在循序渐进的搅拌中停止了沸腾,而他也像是跟自己达成了一次和解。
“先吃饭吧。”
不能逼得太紧。
这一切,不过只是迟来的青春期叛逆。
慢慢来-
牛肉粥做的是两人份。
有一说一,就单单一份粥,就能看出一个人在烹饪这件事情上的天赋——
从口味细节上而言,谢洵之做的东西,比方宁要细腻不少,口感上也更入味,让人印象深刻。
米被熬得糯糯软软的,牛肉片的嫩度也刚刚好,鸡蛋丝不至于因为闷煮太久而过于干柴,也不至于因为搅拌时间太短,而有蛋腥味。
一切都鲜美得恰到好处。
周予然一边幸福喝粥一边忍不住赞美。
谢洵之听着也只是笑,很随意自然地接话,说:“我要是喜欢,可以搬回来,刚好接下来一段时间,我也不太忙,我想吃什么,我都可以给我做。”
吹开汤匙上肉粥的热气,说:“天天喝粥,那也受不了。”
“所以,我偶尔还是想换换口味,解馋对吧?”
周予然也不知道为什么,“解馋”两个字,从他嘴里出来,总有股咬牙切齿的味道。
是错觉?
想了想,还是放下汤匙,像个乖学生一样叠手在餐桌上,问:“叔叔希望我搬回来,是因为太想我了吗?”
问得太单刀直入,反而少了旖旎。
光风霁雨的态度,反而显得他的弯弯绕绕更像是做贼心虚。
谢洵之很平静,说:“我只是觉得,我一个人照顾不好自己。”
“这样?”
轻轻笑了声,像是不信,右手捏起架在碗沿上的汤匙,低着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搅拌着仍旧热腾腾的暖粥。
“我还以为,是叔叔太想我了,睹物思人已经不能满足我了。”
瓷白的汤匙时不时敲击碗沿,发出清脆的、有节奏的“叮叮”声,可于他听来,却像是丧钟。
他笑:“什么睹物思人?”
无辜眨了眨,轻轻“咦”了一声:“难道是我会错意了吗?”
满打满算,今天其实是自打搬家以后,第一次见到谢洵之。
这一周多来,方宁做家务的时候,怕独居无聊,也会跟闲聊。
聊宋爷爷最近的身体情况,聊谢洵之工作忙碌早出晚归,同样也会聊——
某天清晨,天刚蒙蒙亮,起早去搬运被骤雨打坏的花,却发现谢洵之从房间里走出来。
一脸倦容,一身疲惫。
方宁不带感情色彩的描述,难免会让多想——这人到底在自己房间里做了什么?
一个成年的男人,在一个成年的、青春的、长得还算不赖的侄女房间里,待一个晚上,是为了什么?
周予然给自己多角度地贴上了还算谦虚的标签,然后,用一种非常自然的口吻,像他简略地转述了方宁那天早上的所见。
几乎没有留给彼此任何静默的时间来做心理拉锯。
谢洵之垂着眼帘,用筷子将粥里的姜丝挑出来。
“之前我问我借过一本书,我那天晚上睡不着,想看,所以就去我房里找,因为记挂着那个故事的结尾,忍不住就看到了第二天早上。”
滴水不漏的解释。
滴水不漏的表情。
但越是这样无懈可击,就越是让的直觉本能怪异。
蹙着眉想找漏洞,却忽然听到对桌发出轻叹。
“但我说得不错,我确实有些想我。”
周予然心跳漏了一拍,不能置信地抬起眼帘,跟他四目相接。
干净的金丝边眼镜后,是一双温柔平和到不染尘欲的眼睛。
他和缓从容的语气,一字一顿,都坚定有力。
“毕竟这段时间在一起生活了这么久,忽然之间有一个吵吵嚷嚷的人一下子从身边消失了,难免会不习惯。”
只是习惯。
换任何一个人都是一样。
周予然放下勺子,又喝了一口酸酸的柠檬水,有些气闷:“原来我在叔叔眼里就只是这样。”
不是独一无二。
他仅有的留恋,也只是习惯使然。
也难怪这狗东西三年前能真的做到对自己不闻不问。
那现在是在做什么?
鬼打墙吗?
气馁铺天盖地,周予然瞬间连喝香香粥的欲望都没了。
少女的低落肉眼可见,散在两侧的长发碎发,在胸前摇摇欲坠,差点要掉进粥碗里裸泳。
谢洵之的目光忽然就温柔下来,很自然地隔着桌子探手,将的碎发捋到耳后。
饱满温热的指腹不着痕迹地刮过柔软的耳廓时,有一阵触电似的麻痒。
闻到一股淡淡的冷调木樨香,从鼻息中转瞬而逝,然后,听到他淡声温柔说——
“但是,别人就算再吵,我也不会亲自过来给煮粥做饭,担心乱吃外面的东西伤害到牙齿。”
周予然张了张唇,理了理头发,小心翼翼地将微微泛红的耳朵尖藏进乌发里,重新小口小口地捡勺子喝粥。
不能逼得太紧。
之前行事莽撞,他对的小伎俩,已有天然的免疫力,不可能一蹴而就。
需要循序渐进。
慢慢来-
吃完午餐,周予然有心在他面前刷好感,推着谢洵之去客厅里休息,并非常主动地开始收拾起厨房。
其实这也是两人早年一起吃饭的习惯。
不是一个只知道索取不知道付出的坏孩子。
相反,甚至只要他给一点点的甜头,就会变得很乖。
而现在却已不愿意跟他分享秘密,这中间一定有其他的原因。
会是什么?
谢洵之坐在沙发上的时候,已经不由自主地开始观察的居所,想要从中找出任何能够作证他猜测的蛛丝马迹。
刻意去忽视那一叠小票里某张“偷吃”的罪证。
他看到茶几下的夹层中,在一堆小说漫画里,居然塞着一本雅思真题册?
仿佛是有人出于掩饰的目的,匆忙塞进去的,如果不是封皮那个过于正统的配色,让它在一众闲书里显得那么格格不入,否则谢洵之也不可能注意到它。
他垂着眼帘,从一堆闲书里抽出了那本题册。
雅思的真题已经做了四分之一,正确率可谓惨不忍睹。
黑色签字笔的字迹,是的不错,但红色部分的批注……显然来自于另一个人。
批注干练干净,没有多余的解释,只是有板有眼地提示需要在题干里注意的点。
他能想象,至少批改作业的那个人,是个思路清晰、逻辑条理都非常在线的人。
是男人,还是女人?
字迹清秀干净,只是英文字迹较难看出性别。
他沉默翻看,心中无数个猜测开始浮出水面。
“予然。”
“怎么啦?”
勤劳懂事的周予然仍在快乐地做属于自己份内的家务,丝毫没有察觉到,潜伏在亚马逊草原里的危险。
“最近学校里怎么样?”
每一声说话的声音,恰好能盖过他翻页的“沙沙”声。
“就正常上课咯。”
“有没有考虑过毕业之后想做什么?”
“我啊?没有呢,可能考研吧?”背对着他,顿了顿,“反正我也不想太早接受社会的毒打。”
“我考研……学雅思吗?”
整理的动作,忽然就安静了下来。
周予然直起腰,缓慢地转过头,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外有阳光透进来,落在谢洵之翻页的指尖,却如同悬在头上的达摩克里斯之剑。
谢洵之仍在心平气和地审阅的雅思成果,说话时,连语气都没有丝毫改变。
“要是想学英语,我可以教我,我自己摸索,可能会走一些弯路。”
周予然不着痕迹地吞咽了一口,破天荒地结巴了。
“这,这多不方便呀,我以前有多笨,我又不是不知道。”
有些惆怅地长长叹了口气,几个呼吸之后,声音终于恢复如常。
“还是让我自己一个人乌龟慢慢爬吧。”
“是我不方便,还是我不方便?”
他问得慢条斯理,于而言,却如钝刀绞肉。
“我是,担心我,太忙,主要是,我真的,太笨了。”
必须每一个字说得很慢很缓,才做到流畅、不磕巴。
“还好,我没什么不方便的。”
“其实,我学这个,也只是心血来潮而已。”
“这样。”
他扯了一下唇,没什么情绪地哼笑了一声,然后随着他翻页的下一秒,当一串字迹隽秀的中文赫然映入眼帘时——
大小姐,我的乳腺难道不是乳腺?
谢洵之唇角的笑意在读懂这句话的瞬间,彻底僵滞在了脸上。
红笔的批注,字迹横轧撇捺都非常工整,笔画里的大气,显然这人受过良好的教养和书法指导。
是,男人的字迹。
要让周予然专注念书背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他以前给补课,总是坐不住,各种试图聊天找话题。
他甚至能够想象,对方在写下这句话时,脸上露出那种懒倦而无奈的宠溺。
空气里的氛围不知不觉已变得僵滞,胶着。
他在书页里平静地抬头,看到一脸局促不安地站在他面前的时候,忽然意识到,有什么东西,正在彻底失控。
周予然显然也已经注意到了那本真题册上的批注。
眨了眨眼,反应几乎是在瞬间。
“书是我问别人的借的,这些批注估计是上一任留下来的吧?”
伸手将他手里的题材抽走,一边翻一边看。
“哇,看来上一任的学长学姐学习也很努力呢!”
说话的表情镇定且随意,直觉依旧在无时不刻告诉他——
、在、撒、谎。
空气中非常生硬的融洽感,就在两人都沉默的间隙,丢在沙发几上的手机屏幕忽然被两条连发的短信所打破。
【。:大小姐,怎么刚才一直不回信息?】
【。:我现在给我送奶茶上来,记得开门。】
亲切熟稔的语气,显然相识已久。
少女僵硬的目光从手机频幕上收回,然后心惊胆颤地对上谢洵之没什么情绪的眼睛。
门铃按响的那一瞬间,已经彻底沉下脸的谢洵之比周予然先一步走向了门口。
036
宁城的12月,在一场丰厚的大雪里,缓缓落下了帷幕。
临近元旦,城市的街景张灯结彩,喧闹的过节气氛中,仿佛翘首以盼,都在等着意料之中的春节。
宁大的元旦晚会,是话剧社的大四成员在散场前的最后一次公演。
演出结束,周予然跟社团里的朋友在校门口逐一拥抱告别。
时值冬夜,路面还有融雪以后积蓄的薄霜,冷风里,缩着脖子冻到跺脚,呼出的每一口气,搓搓手还嫌不够暖。
不停有车辆缓缓驰过校门口,停靠在公交站牌。
一边看手机,一边在街灯下,费力地辨认每一辆车的车牌号。
马路对面,有车打了双跳,似乎是停了很长时间,不知道在等谁。
周予然坐在冰冷的公交站牌椅面上,有些眼馋地想,为什么别人的车能到得那么快,而自己的网约车会却来得这么慢。
天空中不合时宜地开始飘下小雨,让原本就零下的温度,更有一丝透骨的凉。
冷得快受不了,给司机打电话,却被告知就差一个红绿灯,让再等等。
停在公交车站附近的网约车,即停即走,已经接到了各自的乘客。
唯有马路对面那辆车和孤苦伶仃的自己,像是找不到目的终极。
周予然搓手等待的时候,看到路对面的驾驶位下来的一个人,举着一把长柄伞,手里还抱着一块黑色的羊绒围巾,逡巡目光,似乎是想走到这一侧。
车来车往,他过马路也需要小心看路况。
对方的马路只走到一半,周予然的网约车,已经稳稳停到了面前。
冷到发抖,已经无暇顾及头顶的小雨,径自跳上了才停下来的网约车。
车里源源不断的暖气终于让的身体回温,冻僵的手指也终于有余力去检视手机里的元旦祝福。
今天晚上理论上是要回老宅吃饭的,可宋墨然有故友拜访,在白天的时候就给打过了电话,让晚上记得去宋公馆跟谢洵之一起吃晚饭。
周予然只是笑着应好。
临挂电话的时候,老人家又交代,零花钱够不够用,不够用的话,可以问谢洵之要,在荣玺一个人住得不舒服,也可以跟谢洵之讲,大不了再换一套喜欢的户型,假期有什么想吃的,也可以找谢洵之,他会好好安排。
什么都可以找谢洵之。
照顾的饮食起居,在宋墨然眼中,似乎天然就是谢洵之的责任。
“爷爷,我早就不是小孩子啦,不用这么麻烦叔叔的。”
对着电话撒娇,宋墨然也只是笑。
“这些就是他该替他哥哥做的份内事,他要是做得不好,我尽管跟爷爷说。”
“知道啦!”
其实谢洵之样样好,唯一的不好就是永远也不会爱。
网约车顺着导航往家的方向开,周予然回了几条祝福短信,不经意抬起的眼帘,从后视镜中,已经看不到那辆打了双跳的车影——
不是熟悉的车牌,也不是所熟悉的司机。
忽然觉得,有时候一个人自作多情久了,大概真的能做到自欺欺人。
翻了眼日历,才意识到两人已经足足有一周没有联系。
生活重归正规,甚至在做任何变更习惯的一些决定时,都不用再担心,会有人提反对意见,告诉——
“予然,例假的时候,不要动不动就吃止痛药,先试试红糖水,姜汤我会提前给我熬好。”
“牙刚刚好就吃冰激凌,我是不是已经忘了牙疼的时候喝的那一礼拜的粥了?”
“又点这么多奶茶,虽然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失眠,但我肯定会因为担心我失眠而失眠。”
不再需要赶在他下班前,将客厅里一些蛛丝马迹提前清理,甚至可以让在晚间拥有更多自由支配的时间,比如说看剧,比如说,补习——的雅思各项平均已能过6,这对一个标准的学习困难户而言,实在算是一个里程碑式的进步。
周予然没有跟任何人提及,那天在停车场的惨败,别人问起叔侄之间突如其来的生疏,也只说是谢洵之出差,工作忙碌。
已经不想再回忆,那天晚上,自己是如何失魂落魄地从他身上下来。
连开车门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扒着锁扣,眼泪像是已经流干了,连哭也不会。
谢洵之扶下车,沉默着想要送上楼,却被红着眼睛制止。
站在单元楼下的中庭,低着头看自己鞋面上粘上的雪尘。
“可以了。”
不知道自己的声音在他耳朵里听起来像什么,但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所能,保持了体面。
“叔叔,到这里,就可以了。”
他不可能会爱。
所以他跟的关系,到这一步,已经是终极-
元旦的假期,不止宁城的白天热闹非凡,到了晚上,各种酒吧欢场,也做了各式各样的促销活动和娱乐节目。
谢洵之抵达聂宏给他发信息的酒吧时,正好在车里接到宋墨然的电话。
老人家问跨年的晚上他跟予然两个人打算怎么过。
谢洵之沉默了一下,只说刚刚吃完饭,正在楼下看电视消食。
“没有不高兴?”
“没有,您怎么会这么想?”
有些事情,适合报喜不报忧。
适当的谎言,可以让自己这位喜欢多想的父亲不要那么忧心忡忡。
他对得起“清者自清”这四个字。
“就是我白天跟蓓蓓打电话的时候,发现好像有心事。”
“我要是有时间,多跟聊聊,别让憋着不开心,我们这样的人家,要什么给不了?”
谢洵之捏了捏眉心,沉声应了句“我知道”,顺口就关心了一下他这几天的安排。
宋墨然说自己前不久去西渝静禅的时候,晨练的间隙,认识了一个当地的大师,刚好大师这几天来宁城参加活动,他就邀请了对方去茶室小坐,顺便还有些事情想要讨教。
谢洵之本能地皱了皱眉。
他不信佛,除了西渝那几个德高望重的高僧外,对其他的法师的态度多少有些存疑,毕竟从商人的角度出发,宗教是暴力,难免有人鱼龙混杂。
挂了电话,又觉得不放心,特地给宋墨然身边的司机和管家打了电话,让他们待宋墨然身边多留点心。
进入酒吧时,隋东已经等了他有一会儿,光怪斑斓的灯影里,也丝毫不妨碍对方盯着他的嘴唇看。
“我这嘴,是怎么回事?”
左侧下唇靠近唇角的部位,就是被咬破的创口,已结了薄薄的一层痂,在他偏薄的唇形下,尤为明显。
谢洵之别开脸,不想再被他这样狐疑地细看:“不小心撞到了。”
“什么东西能把我嘴撞成这样?”
明明是被谁咬的。
哪个女人胆子这么大?
腹诽的拆台隋东不敢明着说,只能阴阳怪气地揶揄了一句:“从平面海拔上而言,真要受伤,也该是我的鼻子首当其冲。”
“看来这墙的高度长得刚刚好。”
谢洵之懒得跟他多解释,只是跟他确认:“人在里面?”
见对方不管不顾径自想推开包厢门,隋东下意识就拉住他:“里面人挺多的,我真打算一个人进去?”
“嗯。”
隋东说:“这场子是姜岩家的,我要不然等他过来,到时候监控也好录音也罢,想要的证据一样都不会少。”
“我是劝我别这个时候进去,里面喝多了,说得挺难听的,我听着都怪生气,要交涉,完全可以让律师来,我何必跟这些下三滥的人去动气。”
“我根本没必要自己下场。”
谢洵之将脱下的大衣和西装外套递给隋东,单手解了两侧的衬衣袖口,不疾不徐地往上挽,露出两截骨骼感很重的小臂,小臂上,有常年健身才能贲起的虬结青筋。
“有必要。”
“替我看着门,别让多余的人进来。”
谢洵之伸手推了一下眼镜。
“看着时间叫救护车就行了。”
隋东还没听懂他的言外之意,只是本能地想伸手拦他,他却已经径自推开了包厢门。
踏入的包厢时,包厢里的主人,还在大放厥词。
酒吧暧昧昏暗的灯光下,在场的每个人眼里,都有浑浑噩噩的迷离。
几乎没人发现他这个不速之客。
谢洵之垂着眼帘,很平静地将领带的末端插//入衬衣自下而上数的倒数第二粒和第三粒纽扣的缝隙里。
“归根结底,除了宋家这靠山以外,还有什么能耐?眼巴巴地往我这儿送,不就是急着送出一个烫手山芋么?鬼知道在家都跟谁睡一块!”
“反正,再过三个月就结婚了,到时候玩腻了,我们谁愿意跟我换老婆玩玩,就当是换换口味,周予然那张脸,保证不会让谁吃亏。”
“我看宁城有我老婆那么漂亮的,也没几个——”
叶兆言眉飞色舞的话还来不及说完,忽然之间只觉得头皮紧得像是要被人整块扯下来,前额重重撞到玻璃酒桌的时候,猝不及防的变故,让男男女女的尖叫,混着各种玻璃瓶子被砸碎的声音,显得尤为可怖和混乱。
纷乱的脚步声里,有人在哭有人在跑。
叶兆言整个人像条软绵绵的热乎年糕,被人揪着头皮拎来拎去,温润滚烫的液体从额角汩汩往下流,一鼻子的血腥味儿,耳边嗡嗡作响了半天,才听到有人用一种很平和,镇定到甚至有些寡淡的口吻,跟他说:“阿言,把我刚刚说过的话,再讲一遍。”
骨节分明的手指,将开了录音的手机丢在面前的玻璃茶几上。
地上到处都是碎玻璃和被打翻的果盘。
茶几的钢化玻璃边角被磕掉了一个角,也不知道是有人跑的时候,被玻璃瓶砸碎的,还是被叶兆言崩掉的那颗门牙给撞断的。
叶兆言在看清眼前这张脸的时候,终于哆哆嗦嗦地反应了过来。
宁城像他这样的富二代,明面上看着人模狗样,私底下玩得相当花,网红嫩//模的泳池盛宴不消说,吸高了还有意向不到的淫//趴。
在他看来,想驯服周予然,神不知鬼不觉喂点东西自然能让乖乖就范。
再清高的女孩子,等真有药物上瘾的一天,最后想怎么玩,还不是他自己说了算。
他没有做绿//奴的癖好,但明目张胆地换妻享乐,也的确让人觉得刺激。
毕竟是别人的老婆,想怎么玩,就能怎么玩。
谢洵之很有耐心地蹲下身,拎高他的脑袋,让他跟自己平视,像是很认真地跟他探讨:“那我有没有想过,予然会怎么样?会不会很难过,会不会不开心?”
叶兆言正要开口求饶,小腹收到的重击,已经让他把刚刚喝下去的那些酒,全从嘴里吐了出来。
空气里弥漫的烟味和呕吐味的腥臭让谢洵之本能地皱了一下眉头。
男人平静的声线,却波澜不惊到仿佛只是在看一份不堪入眼但仍有修正余地的财报。
“叶兆言,我知道出了这个门,有多少人排着队想娶吗?”
他一边说,一边甚至还从桌上抽了纸巾,好心地替他擦不断从口鼻处涌出来的血,好让他能够回答自己的问题。
薄软的纸巾一沾到叶兆言的血,顷刻之间就被染红,血液甚至顺着湿透的纸巾,蔓延、渗到了他的指尖。
谢洵之嫌恶地将血渍擦到了他的衣领上,然后,他用一种冷静到几乎可怕的声音重复着又问了他一遍:“我知道吗?”
“……”
“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会后悔吗?”
“……”
“我会担心,知道了,不开心吗?”
“……”
“一定会为此而难过,我看到的眼泪的时候,会觉得内疚吗?”
“……”
疯子。
疯子。
疯子。
叶兆言满脑子都是“疯子”这两个字,他只要张开嘴,满口就都是血,他即便骨头软,这时候也发现坦白没用,求饶没用,只剩下跟着他发疯一条路。
他不过就是口嗨说点根本没来得及实施的畅想,谢洵之却已经像个疯子一样,完全不顾两家颜面,把他打成这个样子!
他以前怎么没发现,这是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疯子!
他抬起眼睛,发现自己的视野都是血红的。
眼前那个,温雅端方的谦谦君子,终于撕下了这么多年的伪装,抡拳头的样子,像街井市角只会打架斗狠不学无术的混混。
肺部疼痛,不知道里面是不是有骨头被打断,叶兆言边咳边笑。
“谢洵之,排队想娶我老婆的人里面,是不是也包括——”
叶兆言的话没说完,截断他的,是迎面而来的一条矮凳-
一整个晚上似乎都兵荒马乱。
周予然被周权的电话硬生生从量贩KTV里接到老宅的时候,恰好遇到在叶朝林和赵曼冬两个人。
叶朝林看了一眼,没说什么话,但是赵曼冬拉着的手又哭了好一会儿。
惺惺作态的安慰和惋惜,正处于蒙圈状态下的周予然装不出来,只能任由对方红着眼睛不停地跟道歉,说是叶兆言没那个福气跟结婚,从今往后,希望能多来叶家走动,别让关系生分。
提心吊胆了大半年的婚事终于在一个晚上的时间里,尘埃落定。
来之前,对整个事情的经过,已经大略有了耳闻,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这种离谱的,不可思议到失控的方式,结束自己这三年多来的夙愿。
周权在量贩ktv里接到的时候,只是含糊其辞,说谢洵之录了音,至于录的内容,他没具体讲,只说对相当冒犯。
周予然不至于这时候像个得志的小人一样沾沾自喜,所以面对赵曼冬的好声好气,也逐一点头应了。
送走叶朝林和赵曼冬,又急着去主卧找宋墨然。
老人家在看护的帮扶里,坐躺在床上,捏着眉心在吸氧。
周予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倒是宋墨然先开了口。
他问周予然对婚事的意思。
事情闹到这个份上,没必要再装,只是摇了摇头说“不喜欢”。
宋墨然:“我早就知道阿言做的那些事情?”
沉默了几秒,点了点头。
宋墨然露出一丝不解的懊悔:“那我为什么一直都不跟爷爷说?”
“如果爷爷的心愿,是看着我完成我妈妈跟宋予年叔叔未完成的那些事情,那我愿意为了爷爷去做一下尝试。”
谢洵之三年前离开的时候,的确也想过,要不就算了,放任自流、自暴自弃也没什么不好。
只是后来叶兆言越做越过分,就算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都觉得过不去。
沉默在宋墨然的叹息声里,显得尤为沉重。
周予然试探地问了一句:“叔叔呢?”
一路过来,都没看到谢洵之。
似乎是已经到了提及名字就头痛的程度。
宋墨然也不知道谢洵之好端端地发什么疯,明明有更好的解决方法,他却偏偏莽莽撞撞用了最下等的方式。
今夜之后,有太多事情需要善后。
只有等一切尘埃落定,他才有跟自己唯一的儿子秋后算账的心思。
“他在一楼的小书房里,我去看看吧。”
书房没关门。
周予然走到的时候,谢洵之听到门口的动静,正好从窗外收回目光。
隔着不大的一小间居室,四目相对。
“晚饭吃饱了吗?”
这是两人自雪夜后,第一次见面,说的第一句对话。
他干净的衬衣衣襟有血,劲瘦有力的小臂上,还有被碎玻璃滑开的细小伤口,已经消过毒上过药,手背的腕骨上,有狼狈的破皮,即便缠了绷带,也仍有红色血液渗出。
周予然仍旧站在门口,似乎是并不打算靠近。
穿一身厚厚的呢子大衣,里面是一套学生气很重的百褶长裙,刚刚从跟朋友们的聚会里匆匆赶出来,厚实的大围巾在脖子上缠了好几圈,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好看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然后,隔着厚厚的大围巾,他听到叫了一声自己的名字。
“谢洵之。”
习惯跟默契似乎已经是一种天然的本能。
就像叫他名字,他就知道,是在问“为什么”。
“因为不知道送什么我会喜欢。”
他重新将头扭回窗外,欲言又止,旋即又很自嘲地笑了一声。
沉默似水,缱绻却能如水上行舟,船桅破水,芦苇在行船里如清风摇曳,冰雪消融。
窗外不远处,有烟花升空,绚丽的焰火炸响,又消散。
凌晨的钟声响彻空寂的别墅。
然后,在长达半分钟的沉默里,他看着那张从窗玻璃上映出来的脸,忽然轻轻说了一句。
“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