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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咸鱼的世界 喵喵

    好容易送走过分热情的瓜皮帽和白肚皮, 墨观至打出一个喷嚏,只觉眼角又烫又痒。他心知是自己的过敏症状又冒出来了,忙从包里掏出口罩。

    正这时, 眼前骤然一黑,世界迅速褪去色彩, 竟像热蜡般一点一点融化成奇形怪状的黑白色块, 扭曲、拉伸,最终捏合成一个陌生的全新世界。

    墨观至愣怔, 手中的口罩滑落。他下意识迈腿往前,却觉身体瘫软, 整个人不由自主往下陷落。视野中, 天空变得遥远,空间膨胀,建筑化作张牙舞爪的黑色线条纷纷砸向他。

    墨观至低头, 摊开手, 圆滚滚、软绵绵,是两只没有五指的小圆手。

    他竟然变成了一只巴掌大的棉花娃娃!

    墨观至扶着大得不成比例的棉花脑袋, 迟缓地打量周遭。

    不祥的灰雾淹没了原本喧嚣的城市。周遭一派死寂, 他的身旁七零八落地躺了一地的各式各样的小玩偶、小玩具们。其中不乏同他相似的棉花娃娃, 表情或狰狞或惊骇, 极为生动。

    强烈的危机感迫使墨观至努力行动起来。他磕磕撞撞地爬起身, 踉跄两步,终于站稳了。只是环顾四周, 他只觉一阵头晕目眩。身体缩小之后, 世界放佛变成空旷的荒芜,四面茫茫然看不到尽头。

    棉花小人原地站了一会儿,不知为何想起了那个极为特别的人。哪怕只见过短短的一面, 他心中莫名相信那位漂亮的少年。

    于是,墨观至沿着电车轨道,往记忆中巫元消失的方向慢慢挪动。

    叮叮当当。

    身后传来电车的动静。

    墨观至撑着棉花脑袋翘首去看。

    灰雾倏地破开,一辆电车飞速冲了过来。

    车顶竖着两只尖尖的耳朵天线,车头亮着一双碧绿瞳孔模样的车灯,长长的胡须雨刷在车窗上胡乱地刮来刮去。

    俨然是一辆猫咪模样的猫猫电车。

    墨观至怀疑自己穿越到了某个动画电影。那辆电车越驶越近,他很快就发现不对劲。细看那辆猫猫车,白底狸花纹,熟悉的中分刘海和瓜皮小帽,分明是刚才碰瓷他的小狸花瓜皮帽。

    瓜皮帽拧动脑袋看向棉花娃娃,巨大的猫眼滴溜溜地转动一圈,发出渗人的精光。它嗷呜一口,牙缝间吐出一只渡鸦来。

    渡鸦浑身漆黑,毛发蓬松发亮,煞有介事地穿着一套红色的售票员制服,翅膀下压着一只绿色的帆布小挎包。它扑棱翅膀,灵巧地在猫车胡须间来回蹦跳,掐着嘶哑的嗓音嚷道:“哇,快上车快上车!下一站,盲盒区!哇哇——”

    墨观至只考虑了一瞬,决定顺应剧情。他笨拙地屈膝爬上车,两脚才踩上踏板,忽觉脑袋一沉,后脑勺好像挨了一闷棍。他迟缓地侧过脑袋,只来得及捕捉到渡鸦若无其事收回翅膀的模样。

    墨观至慢慢地将脑袋歪向一边,慢慢地抻长短短的小圆手,慢慢地沿着棉花脑袋往上探,勉强能摸到一个奇怪的圆环。

    好吧,他现在是一只钥匙扣棉花娃娃了。

    墨观至沉默地接受了这个事实,磕磕绊绊、摇摇摆摆,艰难地往车厢内走去。

    渡鸦在他身后继续哇哇乱叫:“挂票一位哇!往里走往里走!”

    挂票?

    猫猫电车内部圆鼓鼓的,质地软软绵绵,看起来就像一只巨大的猫窝。车厢内没有安设座位,一条横杆贯穿车厢前后,上头有一排吊环晃来荡去,零星挂着几只棉花娃娃。——果然是“挂票”。不知为何,挂票乘客们一动不动,看起来就像是真的娃娃。

    墨观至犹豫片刻,慢慢地挪动到横杆下,费劲地将脑袋顶上的钥匙环扣上吊环。才将自己挂好,猫猫电车猛地发动,他整个人往后飘去,一时间只觉头皮发紧,好似脑袋要被生生扯断。

    电车再次发出叮叮当当的动静。

    窗外飞快掠过黑白色的浮影,猫猫电车蛹动着往迷雾深处驶去。

    ……

    世界正在异化。

    而此时,身处暗巷的凤尧一无所觉。她呆愣地看着那个咸鱼头套下的少年。

    少年脸色灰败,瞳孔无光,倚靠残破的砖墙坐着,维持仰望天空的姿势。一小股鲜血顺着砖缝淌下,像蛇信子舔舐青灰色的苔藓,最终凝固、黯淡。

    凤尧怔怔地盯着那面墙。

    上头有一个奇怪的小黑点。

    原来是一枚生锈的铁钉。

    只是一枚铁钉。

    毫不起眼的铁钉,看似无害,然而在名为命运的剧目漫不经心的安排下,它轻易夺走了一个年轻炽热的生命。

    一时之间,凤尧被巨大的荒诞感淹没。

    这个世界是真实的吗?人生会不会只是一场闹剧,而每个人只是走在命定轨迹上的滑稽演员?

    恍惚中,她听见身后传来极其细微的动静,像是有人在缓步靠近。

    哒、哒。

    奇怪,明明是微乎其微的声响,放在平时她绝对察觉不出来。而此刻,如此细小的声音落在耳中,竟是沉重得如同命运的齿轮声。

    哒、哒。

    哒。

    齿轮停止,一切归于平静。

    凤尧梗着脖子转过头。她的眼睛瞬间瞪大,睫毛猛烈颤动。

    那是何等风姿卓绝的人物!

    她的右手手指下意识抓握,似乎正要拿笔将眼前震撼的一幕画下来。只可惜,哪怕用最好的纸笔,将她擅长的绘画技法发挥到极致,恐怕也描摹不出一二分此人的风采。

    这样一位人物,若在平常,定会带来撕破次元壁的不真实感。而在此情此景,由视觉感官和大脑常识之间的冲击带来的违和感却奇异地消失了,眼前之人反而变得真实可信。

    这个世界如此不真实,存在一两位神仙,也是合情合理的吧?

    凤尧目眩神迷。

    吱嘎吱嘎,她的大脑循着本能迟缓地运作着,脑海一片混沌,忘了思考,也忘了呼吸。

    来人正是巫元。

    他开口,声音若天外梵音,落在耳中,如有回响。

    “你想让他复生吗?”

    凤尧的身体猝然一震,意识重新回笼。她像是初次学会呼吸的婴孩,胸膛急促地起伏着。良久,她才控制住颤抖的嗓音,满眼惊惧地问道:“我?我……他还有救吗?我能救他吗?”

    巫元颔首。

    “自然,有生于无,无中生有,凭你所愿。”

    凤尧仔细咀嚼着这句晦涩难懂的话。片刻后,她猛地抬头,目光变得坚毅有力。

    “我想救他。请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巫元定定看着她,目光熠熠如雾海升明珠。他再次开口,一字一句说得极为仔细:“你若觉得他活着入情入理,那他便入情入理地活着。”

    说罢,不及凤尧反应,巫元扬手一挥,朝空中喝道:“入——”

    白光炸裂,凤尧下意识紧闭双眼。

    噼里啪啦,咣当哐啷。整个世界好像都在摇晃。

    待一切归于平静,她再次睁眼,映入眼帘的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黑白排线,密集的网点,自带阴影的平面建筑

    凤尧瞠目结舌。

    她竟然进入了漫画世界!

    线条构造的强光打在身上,带来真实的灼烧感。

    凤尧下意识抬手遮挡光线,却震惊地发现自己的双手同样由黑色线条勾勒而成。中指和拇指间有一层密集的阴影排线,代表着厚实的老茧,一看便知是刀客的手。

    这是咸鱼侠的手。

    这是咸鱼侠的世界。

    凤尧的胸口发烫,内里似有一股强大的能量正隐隐沸腾,愤懑之情一扫而空。这种感觉,就好像她刚成为职业漫画家时每一次拿起画笔那般,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力量,感受到她正掌控着某个世界。——而这种感觉,她已许久不曾感受过了。

    她情不自禁地回想起她为咸鱼侠连载画的第一个分镜。

    镜头由上往下,苍空之下,嬉闹的街头,尘土飞扬,缓缓走来一位衣衫褴褛的侠客。

    她抬头望去。

    雾气氤氲中,果然出现一位……呃,直立行走的猫猫头?

    凤尧:“……”

    猫猫头越走越近,圆头圆脑圆肚皮,黑色的毛发油光发亮,身后兜帽披风翩翩,腰间别着漆黑的长鞭。

    他略略掀开一角兜帽,冲凤尧抬了抬毛茸茸的下巴,眉眼间是熟悉的倨傲神色。

    凤尧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眼前这位猫猫头侠客大约是那位仙人的……“新皮肤”。她不由得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仙人。

    猫猫头抄着手,很不客气地点头应了。

    凤尧小心询问道:“这里是咸鱼侠的世界吗?我们这是进入到我的漫画里了吗?”

    她的语气难掩激动。试问哪个创作者不想亲眼见证笔下虚构的世界成真?更别能够像她这样提身临其境。

    猫猫头回道:“可以这么理解喵。”

    仙人依旧气质卓尔,说话依旧那么好听,只是或许受到猫猫头的影响,他说话时的尾调不自觉带上喵喵的语气词,自带一股软糯娇俏的味道。

    “仙、仙人,你、您之前说我可以复活那孩子,意思是、呃,我是说,难不成他也一起进来了吗?那,我们要怎么找到他呢?”

    猫猫头并未否认。

    复生,顾名思义,死而复生,有违天道,不可行。古往今来,凡有逆天而行的,无一不失败,生生世世遭受无可名状的反噬。然而鸿信极为特殊。他的死亡发生在某个极其微妙的罅隙时空,是真实,却也不是真实。在此时此刻,他既可以是死,也可以为生。

    他难得耐着性子解释道:“那只小崽离魂的瞬间喵,你创造的世界‘侵染’了真实世界,他的神魂由此被融合,此时就藏在此间世界的某处。尽你所能将他找出来,唤醒他,就可以将他带离此间,回到现实喵。”

    凤尧闻言,深深吐出一口气来,内心又松快不少。这么一放松,她的视线不由自主地瞥向那颗圆润的猫猫头。真奇怪,她明明不是猫控,为什么会觉得眼前这一颗黑白线条版本的猫猫头竟该死的迷人可爱?这绝对是仙人下的蛊吧。

    凤尧赶忙压下脑海里那些大逆不道的撸猫念头,干笑了两声,故作轻松道:“这么说起来我好像很牛逼的样子啊。我这算什么,天选之子吗?哈,哈……”

    猫猫头圆圆的大眼睛瞬间眯缝成锋利的菜刀眼,毫不掩饰地朝她投去嫌弃的一瞥。

    凤尧忙止住话头,尴尬地挠了挠自己充满咸鱼气息的鱼鱼头。只是轻轻一碰,便有头皮屑模样的东西簌簌往下飘落,仔细看去,竟然是一小撮雪白的细盐粒。

    凤尧:“……”

    怎么回事?咸鱼侠原本只是一种头套设定,她怎么会变成一条真咸鱼!

    猫猫头撇撇胡须,喵道:“这个幻境世界很有意思的喵。它源自于你,同时也融合了其他人的梦境碎片,并不独属于你,你的力量由此会受到限制。一旦纠缠得久了,不仅是那只小崽,就连你,恐怕也会被里外世界融合时产生的力量拆分成碎片,最终被同化。”

    说到这,他大约是察觉到自己的语气不够邪恶,于是故意龇了龇牙,小猫圆鼓鼓的嘴角翘起一抹残忍的弧度。他挥爪一甩斗篷,露出腰间盘着的长鞭。

    那长鞭通体黢黑,不知是何材质,鞭身遍布细密的鳞片,泛着幽幽冷光。鞭头镶着一截白森森的鱼头骨。

    啃得精光的鱼头骨……

    嗯……看起来就很不恐怖。

    凤尧摇晃咸鱼脑袋,礼貌地努力挤出一丝惧意。

    猫猫头满意地翘了翘胡须,吩咐道:“既然如此喵,那就快走吧。”

    “走哪儿?”

    “自然是跟随你的本心走。”

    凤尧再次挠头,心道我还有本心这种东西呢,意思就是乱走呗。她茫然四顾,抬手随意指了一个方向。

    于是,一猫一鱼,一前一后,逐渐没入迷雾的腹中。

    前后皆是一片雾蒙蒙,凤尧原本心里还没底,不料越走视野却越开阔。不多时,雾气彻底散去,他们眼前豁然显出一座小镇。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若放在恐怖电影,往往预示着主角进入诡谲秘境,开启作死之旅。凤尧面露迟疑,猫猫头却脚步不停,她只得硬着头皮跟上。

    两人一脚踏入小镇的边界。刹那间,好似有一堵无形的结界被打破,下一瞬,叫卖声、议论声、争吵声,如潮水般涌来。整个小镇活了过来,迸发出勃勃生气。凤尧下意识地皱眉眯眼。

    这小镇极其古怪。它整体呈圆形,中心地带不见街道,只有一大片空地,看起来像中央广场。外围的楼群从高到低、从外到内,如犬牙交错环绕在四周。远远望去,整个小镇宛若一个潦草的巨型鸟巢。

    小镇的楼群风格各不相同。凤尧隐约能辨认出其中大半出自她笔下的咸鱼镇,另有一部分则看不出年代和地域出处,应当是将现实建筑和多部作品无机融合的产物。

    多数建筑面朝小镇的圆心,门窗紧闭,隐约可见内里有人影憧憧。楼前设有露台灯山,装饰着五色彩绸,旗帜翻飞,张乐陈灯,到处洋溢着节日的氛围,喜庆非常。

    意料之外也是意料之中的,鸟巢小镇的居民是一群鸟人。凤尧对鸟类知之甚少,粗略扫去,只能勉强认出鸡鸭等基础禽类的特征。

    居民们大多长着鸟类特有的长嘴短喙,有些有着鲜艳的顶冠,有些则顶着一撮华丽的翎羽。尽管长着禽鸟的脑袋,但如同大多数动物动画描绘的那样,鸟人们脸上的表情细腻丰富。他们看见生人也不奇怪,反而友好地上前打招呼,浑身上下透着一派喜气洋洋。

    “异乡人,欢迎参加堕龙节!”鸟人们呜哇嚷道。

    “什么?”凤阳喊了回去。

    就在这时,啪的一声,太阳蓦地灭了,世界登时陷入黑暗。

    黑色猫猫头完美融入夜色,不见踪影。

    凤尧惊慌四顾。

    下一刻,华灯骤亮,焰火逐天,爆竹声声。夜幕下的小镇再次沸腾了。

    凤尧瞪圆眼睛。

    原本单调的黑白配色被灯火驱散,无数色彩争先恐后淌入她的眼帘,鲜艳得近乎刺眼。凤尧仿佛是第一次知道这个世界竟然拥有如此之多的颜色,几乎是不知所措地看向身旁的猫猫头。

    好吧,猫猫头依旧是黑色的,在五彩斑斓中黑得耀眼。

    凤尧莫名松了一口气,在躁动的奏乐声中笑着捂住耳朵。受快乐的氛围感染,她兴致勃勃地加入庆贺的队伍,被人潮裹挟着往前涌去。

    人群熙熙攘攘,叽叽喳喳,如流沙逐渐汇聚于小镇的圆心,像是奔赴一场盛大的庆典。

    凤尧跟着手舞足蹈、欢呼大笑。一扭头,不禁笑出声。

    很明显,猫猫头并不享受。鸟人们看来也受爱薅猫毛的天性驱使。不时有奇形怪状的鸟喙从四面八方冒出来,你啄一口我叼一下,毫不留情地从猫猫头上揪起一撮毛,直把猫脑壳砸得嗡嗡作响,东倒西歪。一时间,鸟头攒动,代表猫毛的黑色短线如柳絮乱飞。

    凤尧感同身受地龇牙咧嘴,一边怜爱地抚摸自己光秃秃的咸鱼脑壳,一边对仙人投以同情的目光。

    猫猫头喉咙呼噜作响,烦躁地压下耳朵,眼刀变得更加锋利。忽然,他一个灵巧的扭身,起跳飞跃,同时抽出腰间的鱼头骨长鞭。伴随噼啪一声脆响,鞭梢飕飕挥去,生生从乌泱乌泱的人群中劈开一条路。

    猫猫头满意收势,足尖点地轻巧落下。只见他披风翻飞,身姿敏捷地顺着刚开辟的通道一溜烟跑远,转瞬就消失无踪。凤尧见状,连忙跟上。

    一猫一鱼突出重围,视野豁然开朗,就听耳畔传来阵阵擂鼓,一台好戏正待上场。

    第52章 堕龙 喵喵喵

    小镇广场中心同样张灯结彩, 彩棚夹道。正圆心处搭着一座华美的大戏棚,比周围的彩棚更高更大更奢绮。

    戏棚外设露台,露台上摆着一排古色古香的木架, 看起来像摆放编钟的排架,只是上头悬挂的并不是青铜编钟, 而是一只一只的……小鸟?

    凤尧定睛看了一会儿, 震惊地发现这些小鸟居然都是活的。

    红的、蓝的、黄的,长尾的、短小的、毛茸茸的, 全都圆润可爱,目露精光, 神气十足。它们就像一颗一颗小小的音符, 在木架上来回跳跃,时不时扑棱翅膀、梳理羽毛,一副摩拳擦掌蓄势待发的模样。——显然, 这群小鸟就是本场庆典的现场乐队了。

    一只圆溜溜的蓝色小肥啾跳出队伍, 似乎是领唱。它显然十分自豪,挺起毛烘烘的胸膛, 趾高气昂地睥睨四方, 一仰脖子——呃, 它没有脖子, ——一仰脑袋, 小嘴一张,吐出一连串清脆嘹喨的啾啾声。

    这一声, 犹如号角吹响。其余小鸟不再东张西望, 迅速排列齐整。它们张嘴跟上领唱的旋律,小小的脑袋一点一点,五颜六色的尾巴一翘一翘, 唱得全身都在用力。编钟架顿时变成活动的乐谱。

    明明只是一群小鸟,却各个身怀绝技,能发出千变万化的声音,叮叮咚咚的扬琴,高山流水的古筝,婉转低沉的琵琶……甚至还有密集激昂的锣鼓。它们配合默契,倾情演出,堪比世界水准的民乐团。

    凤尧喃喃自语道:“好他妈可爱啊,也不知道是什么品种的鸟。要是能养一只,每天拍整活儿视频,估计就能养活我了。”

    猫猫头闻言嗤笑一声,冷酷地说道:“是不好吃的鸟。”

    嗯?

    凤尧诧异,转而又了然。想来在猫猫头的眼中,鸟类只有简简单单的两个“品种”:好吃的,不好吃的。

    可惜,她估计是过不上靠神奇小鸟养活的咸鱼日子了。不过,凤尧纳闷,在鸟人的世界里,这些真正的小鸟是属于动物、宠物还是幼崽呢?小鸟乐团公开演出,是算雇佣童工还是动物表演?

    在鸟儿们的悦耳歌声中,原本嘈杂喧闹的观众渐渐安静下来。他们抻长脖子,听得全神贯注。

    一曲终了,小鸟乐团的声音渐弱,圆心处忽地传来汩汩水声。凤尧定睛一看,却见彩棚前的地面凭空冒出一个泉眼。清澈的泉水汩汩涌出,几乎是眨眼间,积蓄成一个半人高的巨大水池。明明没有围挡,水却能流动自如而不散,乍看之下,好似一汪空中湖泊。

    正此时,彩棚中门大开,驶出一艘扎满彩绸绢花的乐船。船身两头尖尖,酷似月牙。船头的尖尖上盘腿坐着一个提线木偶模样的傀儡人,身着白衣,脸上戴着黑色的笑脸面具,手执鱼竿,正悠然垂钓;船尾则站着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傀儡人,身着黑衣,面戴白色的哭脸面具,手握船橹。

    哭脸傀儡人动作僵硬地摇着橹,吱吱呀呀,乐船绕戏棚游了一圈,最后缓缓滑入湖泊中心,停了下来。

    一轮明月穿云而出,银白的月辉洒向大地,潾潾波光如星子铺满湖面。

    月精如聚光灯照亮乐船,船只细节一览无遗。凤尧这才发现,乐船的船身密布整齐的纹路,就像覆盖了一层细密的鱼鳞,不知为何,看起来竟有几分类似猫猫头腰间的长鞭。

    这一微妙的巧合只在她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凤尧还来不及抓住,忽地心头一颤,一股莫名的违和感涌上心头。借着月光,她仔仔细细打量那艘乐船,越看越心惊。

    看似花团锦簇的华丽乐船,竟是纸扎的!

    凉意窜上脊背,她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下意识地往猫猫头身边缩了缩。猫猫头却似毫无所觉,捧着圆鼓鼓的大脑袋,眯着眼睛,看得津津有味。

    就在此时,小鸟乐团再次引吭高歌,富有节奏的鼓点敲打着观众们的耳膜,也适时驱散了凤尧身上的阴冷感。她立即将那些古怪的念头抛诸脑后,被表演俘获了全部心神。

    锣鼓点由缓到急,化作狂风骤雨,带着撕裂人心的力量,将气氛烘托到极致。恍惚间,凤尧只觉得有一根丝线栓住她的喉咙,将她高高提起,收紧,愈来愈紧。

    就在她濒临窒息之时,鼓点戛然而止。

    场内瞬间落针可闻。观众们屏息凝神,眼睛一眨不眨。凤尧同样如此,心脏明明在砰砰急跳,却听不见任何声音,周遭安静得令她耳朵发疼。

    蓦地,锵锵锵,又是三声锣响,好戏登台。

    乐船上轻微地晃动两下,柔柔的水波向外层层推去,水雾升腾,缥缥眇缈。小蓬的卷帘缓缓升起,露出一位美人的曼妙身姿。

    确实是一位美人,尽管美人长着一颗怪异的鸟头。

    那美人内着黑色锦衣,外披白色纱袍,下摆绣有细密的黑纹,看起来十分精美。他细眉凤目,脸颊绯红,葱白的指尖捏着一柄折扇。他敛眉垂首,轻轻摇扇,浓密的青丝散落,露出修长的玉颈,更显身段婀娜,举手投足间自带一股弱柳扶风的气韵。

    凤尧确信,那乐船上的美人的原形是一只白鹇。雄性白鹇拖着长长的洁白尾羽,飞起来时仙气飘飘,素有林中仙凤凰鸟的美誉,深受古人喜爱,经常出现在绘画作品中,是她能辨认出来的为数不多的鸟类品种之一。

    思忖间,白鹇开口说话了,声音清越动人,只短短几个字,就令凤尧沉沦,真是字面意义上的“如听仙乐耳暂明”。

    “堕龙节至,贵客临门,欢迎。今日上演经典剧目《堕龙》,共四折。折一《豢龙》,折二《猎龙》,折三《化龙》,折四《堕龙》,请君品鉴。”

    语毕,他倏地将手中的折扇一收,握在掌心。卷帘落下,美人消失在众人视野中。

    凤尧眼前一暗,总算回过神,心想,这样的美人原来只是报幕员,大手笔啊。

    正这时,摇橹声响起,乐船摇摇晃晃,离开水中央,重新驶入戏棚。小鸟乐团再次上线,乐声悠扬。不知从哪儿刮来一阵风,吹得湖心水波荡漾,水雾散去,水面显出几道身影,浓墨重彩,有鸟人,也有傀儡人,装束与众不同,看起来都是剧中人物。

    凤尧赞叹,原来湖泊本身也是戏台的一部分。

    演员们的唱腔晦涩难懂,像是另一个世界的语言,幸而剧情简单明了,凤尧逐渐看入迷。

    相传,上古有蛟,盘踞于幽洞冥渊,潜行修炼,以化龙为终生目标。因常年不见天日,蛟的视力严重退化,偶尔现身于烈日之下,极易搁浅。当地民众发现受伤的蛟龙,以为怪物,动辄打杀,蛟尸或用于祭祀或上奉朝廷。

    后来,时人发现蛟肉鲜美,有人称食之能延年益寿,便有帝王起了“豢养”蛟龙的念头。于是,一代又一代的人间帝王大兴土木,建造豢龙池。

    有豢龙池,必然要有龙。蛟龙不易得,帝王遂下令猎捕蛟龙。天子一令,伏尸百万。重赏之下,猎龙队伍层出不穷,又有官方猎龙队和民间猎龙队之分。

    其中,官方猎龙队由摸金校尉分支率领,以摸宝上供做掩护各地巡游,直接向帝王复命;而民间猎龙队通常由皇商富豪出资筹备,所得需由地方官员或摸金校尉上交,算是间接效力。经过上千年磨砺,已形成规模的猎龙队伍成为一股不容小觑的人族力量。

    一支成熟的猎龙队伍通常有八到十二人,人数宜少不宜多,看重的是队员们经年配合战斗养成的默契。这其中,最重要的角色有三位:其一为舵手,是整支队伍的领头人,又称龙老大,通常由猎龙经验最老道、且至少成功猎过一头蛟龙的年长者担任。

    能成为龙老大的猎龙者此生都在四处奔波,寻龙觅蛟,常年与龙作战留给他们丰富经验的同时也带来一身伤痛,缺胳膊断腿是常态。由此他们只负责把握战机方向,很难在体力上支援猎龙队,需要配备一两位副手完成任务。

    其二为调香师。蛟龙视力不佳,更依赖敏锐的嗅觉,并对某些特殊香料情有独钟。若能把握其中关窍,调制出异香饵料,猎龙事半功倍。好的饵料,不仅能通过异香引诱蛟龙至事先做好的埋伏中,还能一定程度上安抚蛟龙情绪,减少人员伤亡。

    只是香料难得,而每头蛟龙习性各异,增一味减一味都可能影响最终效果,稍有不慎甚至会弄巧成拙直接激怒蛟龙引发团灭。唯有天赋异禀又身经百战的制香高手方能胜任调香师一职。

    与龙缠斗,战况瞬息万变,调香师往往需要因地制宜,当场调制饵料。饵料配备齐全后,就需出动饵料师,这便是猎龙队灵魂人物其三。

    饵料师通常由猎龙队伍中身强力壮的年轻主力担任。他们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身如疾电行动敏捷,能够预判蛟龙举动,分毫不差地将饵料投掷于足以吸引蛟龙注意力的绝佳位置,甚至亲身上阵,以自身吸引蛟龙,一点一点请蛟入瓮。

    饵料师乃是离蛟龙最近的猎龙者,稍有差池便会葬身蛟腹,也是队伍最常空缺的职位,危险程度可见一斑。而相对地,他们也拥有无量的前途。年轻的饵料师若是能成功存活到顺利猎得蛟龙的那一刻,日后很大概率可成长为下一任备受瞩目的龙老大。

    一支可靠的猎龙队需得历经数年的磨合与训练方能真正成行。队员间彼此信任,默契十足。然而就算如此,猎龙队伤亡甚至灭队也是家常便饭。相传,一支成熟的猎龙队伍至多只能猎到两条真蛟。大多数猎龙高手都死在围猎他们人生中的第二头蛟龙的战斗里。而更多的普通猎龙者终其一生,莫说是成功狩猎蛟龙,就连蛟龙的真身都未尝一见。

    尽管九死一生,回报却无比丰厚,一招获龙,加官进爵,福泽后代。由此,历朝历代投身猎龙事业的英雄好汉如浩瀚繁星数不胜数,甚至从中涌现不少猎龙望族。

    当猎龙队将仅剩一口龙息的蛟龙上供之后,帝王御下的豢龙官便会接手。豢龙,需用深水,单个池子  内只允许存在一条蛟,所谓“一渊无两蛟“,且池内不能有鱼虾。

    蛟龙入水前需割角,——蛟生而有角,而在坊间传言中,蛟角时有时无,多半是人为。——后以精炼铁索贯穿龙脊,牢牢缚于池底,每隔七日以新鲜牲畜投喂,以牛为佳,羊次之,豚又次之。

    困蛟因痛苦日日在池底挣扎,伤口反复撕裂又反复愈合,如此却能令自身肉质更为紧致,弹牙鲜美。在豢龙池养足年岁的蛟堪为“肉龙”,是难得的人间美味,为历代帝王所求。其中尤以龙肝为最,民间由此传出“龙肝凤髓”之名。

    只是蛟为龙羿,自带傲骨,难以驯服,哪怕豢养在人间,也不得长久,更不能繁衍。帝王贪图龙肉的鲜美和功效,只能派遣更多的猎龙队伍四处搜罗。猎龙活动愈演愈烈,直至刘伯温斩龙脉,最后一条蛟龙消失,人间再难见到它们的踪迹。

    相较于前两折近乎史料记载般的详尽剧情,后面两折的故事则十分俗套,说的是千年后,有一条旷世奇才蛟横空出世,意外习得密法,短短几十年内就成功化龙。受血液中流淌着的浓烈仇恨的诅咒,它堕地成魔龙,大杀四方,屠尽猎龙人的后裔,最终导致生灵涂炭,人类濒临灭绝。

    终局之战时,大地上最后的猎龙人集结,与魔龙同归于尽。

    魔龙兵解,精髓骨骼散落四方,化作鸟巢小镇居民的先祖。它们继承了魔龙的意志,以驱逐人类为己任。硕果仅存的人类为躲祸,过上东躲西藏的日子,再也不是天之骄子。

    魔龙的长眠之地滋养了一代又一代的鸟人。每年这个时节,鸟人们汇聚于此,载歌载舞,欢庆魔龙的堕落,又称“堕龙节”。

    台上,扮演人类的傀儡颤颤巍巍跌入湖泊深处,波浪起伏,荡漾出一片猩红,好似整片湖泊都被人类的鲜血染红。

    自此,第四折戏落幕,全剧终。

    若按照现实中一出戏的长度,四折下来至少需要两个小时。凤尧看得全神贯注,全程一动未动,却丝毫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身上也没有久站的不适,仿佛只过了短短几分钟,颇有“山中无岁月”的味道。

    直到听见锣响,凤尧浑身一抖,如梦初醒,耳畔仿佛还回荡着蛟龙凄惨的嘶鸣声,惶惶不知身在何处。她重重吐出一口气,摸了一把胳膊上的鸡皮疙瘩,陷入沉思。

    总体而言,《堕龙》讲的是一个冤冤相报的故事。只是,剧中出现的地名、人名在现实中都有迹可循,甚至其中几位有名有姓的帝王都曾被奉为民族共同的先祖。凤尧素来笃信龙是一种神圣不可轻犯的神物,是能够庇佑国土的祥瑞,是民族的精神图腾。难以想象,在历史长河中,曾经出现过轰轰烈烈的大规模猎龙行动,手段之残忍,令人发指。

    凤尧更愿意相信这是一个杜撰故事,毕竟魔龙和堕落的概念,听起来更像是出自异域文明。都说蛟修炼千年就能化龙,能力非凡,怎么会被当做肉龙饲养,供人享用?

    再者,若猎龙传闻为真,为何诸多史料都未曾记上一笔,连野史都少有提及?甚至人类至今连龙是否真的存在过都无法确定。

    况且,龙的后裔怎么会是鸟人呢?龙生九子,哪一只都不像鸟吧。

    此外,戏中的蛟龙扮演者都是鸟人,而所有的人类角色都是木讷的傀儡人,显然暗含创作者的某种恶意。这样背景下创作的故事难免失之偏颇。

    如此种种,都透露着诡异。不待凤尧细想,水声哗啦,乐船再次来到湖心,卷帘收起,露出白鹇柔美的身姿。

    白鹇语带笑意,充满蛊惑的意味,令凤尧心神荡漾,再也顾不上思考。

    “不知诸位对我们精心准备的剧目感想如何。接下来是酬宾抽奖活动,请贵客踊跃参与。”

    抽、抽奖?凤尧无言以对,没想到鸟人们的娱乐活动还挺时髦。身为非酋,她素来自觉,对所有的抽奖敬谢不敏。她放松姿势往后退了半步,却见身旁的猫猫头不退反进,两只耳朵竖得尖尖的,一双漂亮的琉璃猫眼瞪得圆溜溜,浑身写满跃跃欲试。

    凤尧艳羡地叹息,仙人就是仙人,肯定鸿运滔天,说不准能拿个大奖。

    这时,乐船船头的笑脸傀儡人动了。只见它飞速挥杆收杆,扑通一声,自湖内钓出一枚活蹦乱跳的红色小鱼。

    哇,原来福利是锦鲤诶!也不知这里的锦鲤有什么作用,若按照传统修仙小说的套路,得到锦鲤馈赠的人往往能脱凡入道、延年益寿,最不济也能增加气运。

    凤尧越想越美,只是她的笑容才咧开,下一秒就凝固在脸上。

    只见那条锦鲤鱼尾摆动,身姿舒展,在半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轻轻巧巧跃过小蓬,飞到船尾,最后……精准地落到哭脸傀儡人身旁架起的一口大黑锅里。

    凤尧:“……”

    说时迟那时快,哭脸傀儡人一把扔下手中的橹,转身抓起锅铲。他的动作一板一眼,速度却极快。他先往锅里倒油,同时挥舞锅铲,动作之快,几乎舞出残影。锅中滋啦作响,登时热气腾腾,异香扑鼻。短短数秒,美味亮相,原本鲜活漂亮的小锦鲤已然变成一条鲜香酥脆的小鱼干。

    凤尧正想惋惜几句,一开口,却忍不住吸溜口水。小鱼干的香气实在霸道,生性爱鱼的猫猫头和鸟人们全都蠢蠢欲动。

    两只傀儡人如此通力合作,一个钓一个炸,唰唰唰,一百条小鱼干迅速出锅。这意味着全场将诞生一百位幸运观众。

    “选我,选我,选我!”一时间人声鼎沸,显然鸟人们对小鱼干的热情似火。

    这一定是个对鱼十分不友好的世界。凤尧心里嘀咕,这些鸟人为了点吃的未免也太不矜持了。

    结果扭头一看,就见猫猫头同样举起肉呼呼的毛爪子,不顾形象地蹦蹦跳跳,高声呼喊:“选我喵,选我喵,选我喵!”

    凤尧:“……”

    凤尧一秒叛变,心想,应当是她见识浅薄了,想来用锦鲤特制的小鱼干必定有它的过鱼之处吧。

    第53章 小鱼干危机 喵喵

    凤尧毫无心理压力地进行自我反省。她目露慈爱地看着活泼可爱的猫猫头, 很快在心里说服了自己。不管是什么鱼,最大的作用不就是喂饱小猫咪吗?

    然而,本体颇具仙人之姿的猫猫头, 手气居然和他的毛色一样黑,几轮下来, 一次也没抽中小鱼干。可怜的猫猫头耳朵耷拉, 黑乎乎、圆鼓鼓的脑袋沉沉垂下,每根猫毛都写着失落。

    凤尧看得简直心碎。连这么可爱的小黑猫都难逃非酋的噩运, 人果然是一点儿黑都不能沾啊。

    当然,猫猫头不是全场唯一的失意猫。没能抽中小鱼干的大有人在。在闹哄哄的抗议声中, 白鹇柔声开口, 轻而易举安抚下众人的情绪。

    “诸位稍安勿躁,歇息片刻,精彩纷呈的招亲会即将开始。届时, 我们还会继续奉上极其珍贵的奖品, 请勿错过。”他特意将“极其珍贵”四字的发音咬得很重,听着就令人无比期待。

    语毕, 白鹇优雅颔首致意, 携乐船再次隐入戏棚。

    鸟人们得到承诺, 各个喜上眉梢。他们交头接耳, 气氛顿时变得轻松热闹起来。

    凤尧仍琢磨着白鹇的话。她好奇问道:“招亲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比武招亲?是哪家小姐要出阁?”

    因错失小鱼干而情绪不佳的猫猫头并未搭理她, 反倒是站在他们身侧的一位鸟人笑了起来,主动回答道:“确实可以算是比武招亲, 只是这亲可不是‘结亲’之亲, 而是‘亲鸟’的亲呢。”

    “亲鸟?”

    凤尧沉吟片刻,反应过来。在禽界,亲鸟就是共同抚育雏鸟的雌鸟雄鸟, 等同于人类的父亲母亲。从来只听说过竞争上岗做姑爷的,打擂台当爹妈的倒是罕见。

    凤尧小心打量说话的那鸟人。对方全身最显著的特征莫过于那只长长的粉色鸟喙,喙的末端带有锋利的弯钩,一看便知是处决鱼类的大杀器。她猜测这位鸟人大哥的原形是某种大型海鸟。

    隐约感受到来自天敌的天然压迫感,凤尧不自在地抓了一把自己的咸鱼头。不过对方看起来很好说话,她稳定心神,打算从他身上多榨出一点消息。

    凤尧礼貌询问道:“您能详细给我们说说招亲会的事情吗?”

    粉嘴海鸟先生豪爽一笑,举手投足间颇有几分洒脱不羁的浪客味道。

    “能啊,怎么不能?我看二位一定是异乡人吧,不晓得本地传统也不奇怪。雏鸟要是没了亲鸟,或者亲鸟不称职的话,不得找个新的吗,这招亲会啊就是给他们准备的。凡是有意向领养雏鸟的成年鸟都可以报名参加。擂台赛有文斗也有武斗,报名的鸟上擂台比一比打一打,谁赢了,雏鸟就跟谁。”

    雏鸟面向社会公开比武招爸妈,牛逼啊。凤尧听得一愣一愣的,心道鸟人社会原来比人类还文明,鸟人当父母都有门槛。

    正这时,有几个鸟人自广场周围的商铺鱼贯而出。他们大多身材瘦小,统一的一身短打,怀里抱着挂脖小货箱,看样子是小贩。他们在人群中敏捷地来回穿梭,一路走一路扬声叫卖。

    凤尧心想,看来鸟人们的集会和人类世界的也没什么两样,就是不知道他们喜欢的小零食是不是也是泡面瓜子矿泉水三件套。

    猫猫头同样瞧见了小贩们,顿时两眼放光,抬手叫停一名长着乌鸦脑袋的小贩。那乌鸦小贩高兴地应声,一溜烟小跑着挤了过来,边冲猫猫头点头哈腰,边掀开货箱盖子,殷勤地展示自己的货物。

    凤尧好奇地躲在猫猫头身后探头探脑,往小贩敞开的货箱里张望。

    只见货箱里陈列得整整齐齐的正是……呃,小鱼干?

    猫猫头眉眼都是喜色,翘着肉鼓鼓的猫爪垫,这拍拍那拍拍,饶有兴致地挑选小鱼干。

    “客人您放心买哇,虽然咱钓不了湖里的红鲤,但咱的小鱼干也不错哇,每一条都是精心挑选、手工晾晒的哇,保证纯天然无污染,低盐低钠,吃了不掉毛哇!”

    乌鸦小贩的声音沙哑难听,却伶牙俐齿,语调高亢有力,边说边将胸脯拍得梆梆响。

    凤尧冷眼看着,腹诽道,这主办方先是利用福利勾起观众对小鱼干的馋劲,再让大部分人求而不得,最后出动小贩四处兜售小鱼干刺激消费,谁见了不得夸一句商业奇才。你看看,这傻乎乎的小猫咪不就一钓一个准儿吗?

    交易双方可不知凤尧内心想法。他们你来我往地比划了几下,显然彼此都很满意。猫猫头仙人伸爪往兜里掏了掏,不料掏了一个空。

    凤尧脸色一僵,瞬间就明白过来。她笔下的江湖客大多是穷逼,活得一个比一个拮据,猫猫头侠客是不可能有钱买小鱼干的。

    猫猫头似乎还没搞清楚状况,愣愣地掏出爪子。长有粉色肉垫的猫爪在空气中一张一合,不管松开多少次,掌心都空空如也。良久,猫猫头侧头看向凤尧,神色坦然,语气更加坦然。

    “喵没有银钱,你给喵买。”

    凤尧惭愧地垂下咸鱼脑袋。她将手伸进系在腰带处的旧荷包,五根圆胖的指头毫不意外地从荷包底部的破洞穿了出去。

    咸鱼脑袋沉默地回瞪猫猫头。

    猫猫头却一点头,肯定道:“你有。”

    他的语气过于笃定,以至于凤尧莫名自我怀疑,忍不住再次摸向腰间。突然,她的动作一顿,缓缓掏出手,指间捏着两枚铜板,正正好是小鱼干的价格。

    凤尧目瞪口呆。

    无中生有,我果然是天选之子吧?

    猫猫头一把夺过那寒酸的两枚铜板,往小贩的货箱里随意一抛。钱币相撞,叮叮当,发出脆生生的声响。

    乌鸦小贩立即笑弯了眼,动作麻利地取出一张油纸,一口气卷了五条小鱼干,三长两短。

    凤尧龇牙,总觉得不太吉利。

    猫猫头却不嫌弃,接过油纸包后捧在手里。灵活的猫舌头一伸一卷,锋利的牙齿叼着一根小鱼干的脑袋,就像衔着棒棒糖似的,慢条斯理地啃了起来。他两坨脸颊肉随着咀嚼的动作有节奏地一鼓一鼓,长短错落的胡须像钢琴键上下跳动,动作看起来又可爱又优雅。

    凤尧乐呵呵地盯着猫猫头瞧了许久。猫猫头不悦地蹙起眉头,伸出圆胖的爪子捂住口袋,侧过身,拿后背挡住凤尧的视线,吝于分享的意图表达得十分明确。

    凤尧:“……”

    小气猫,喝凉水。

    粉嘴大哥看得眼馋,也招手买了一份小鱼干。他显然是熟客,一边付钱一边和那乌鸦小贩攀谈。

    “两铜板只得这么点儿,鱼干什么时候这么贵了?”

    乌鸦小贩闻言,黑黢黢的一张鸟脸往下耷拉,迭声诉苦道:“客人您可别误会哇,咱都是小本买卖诚信经营哇。现在小鱼干都涨价哇,根本就没货源。您是还不知道最近发生的‘那件事’哇?”

    说到那件事,他特意压低嗓音,冲粉嘴大哥挤眉弄眼,一副神秘兮兮的模样。

    那粉嘴大哥正好也是个好事的,顺着小贩的意思搭腔道:“我刚旅游回来,还真不知道,你给我讲讲?”

    意识到自己无意间触发NPC对话,凤尧悄悄竖起并不存在的咸鱼耳朵。

    乌鸦小贩一乐,干脆捧着小货箱往身旁挂满彩旗的立柱上一歪,叽里呱啦说了起来。

    “说起来也是一件怪事哇,反正自咱记事起就没遇见过。就前段时间哇,咱记得就寒衣节刚过不久,附近大大小小的鱼塘河流都荒了,表面看起来还是正常的水池子,其实下网捞一条鱼也捞不上来哇……”

    寒衣节不是流行节日,当代人了解的少,凤尧因创作需要恰好做过考据。寒衣节属于“鬼节”之一,是每年的农历十月初一。

    “咱还强撑着没涨多少哇,客人您且往东圩走一遭,就鱼鹰开的那家水货铺子,那里两文钱可只能买一条小鱼干哇,个头还没咱的巴掌大。”乌鸦小贩伸手比划几下,“咱可知道,他卖的都是往年积攒下来的陈鱼、破鱼,原本都是卖不出去压仓库的哇,现在居然趁火打劫。呸,黑心肝的鸟东西!哇哇,这年头,像咱这样坚持做良心买卖的可都快揭不开锅了哇。”

    凤尧努力在乌鸦小贩车轱辘的抱怨中拼凑出事件始末。

    本地出现前所未有的小鱼干危机,只得委托大型候鸟从外地空运原材料。候鸟专机要价高昂不说,一趟的载重量也十分有限,还得加上候鸟司机中途偷吃货品造成的耗损。一来二去,短短几天内,小鱼干的价格飞涨,很快便跻身轻奢食品行列。热爱小鱼干的小镇居民们撑不住,决定结队前去一探究竟。

    原来在此地不远,有一渊潭,不知有多深,亦不知有多广,相传已存在数百年之久,被当地人称之为龙潭。人类自古有龙潭虎穴之说,用以形容险地。龙潭的名头听着委实不吉利,实则是一处难得的胜境福地,只是地形颇险,平日里少有人去。

    经探访得知,变故发生在立冬至寒衣节前后,龙潭居然有蛟龙现世。据目击者所言,有一日狂风大作,天昏地暗,幽潭深处传出沉闷的呼号,声似牛鸣,紧接着冲出一头巨蛇模样的怪物。它盘旋腾空,啸声惊天动地,后头跟着数不清的鱼虾蟹蚌,一时间遮天蔽日,气势骇人。自那之后,方圆百里内的鱼虾尽数消失,河川静默,宛若死水,由此造成本地鱼荒。

    当日之奇景有不少人亲眼得见,言之凿凿。随着细节的不断补充,怪物形象逐渐清晰。它身长百丈,红毛有角,头大如虎,身上有鳞,腹部有黑色条纹,似龙非龙,显然是蛟无疑。

    听罢,不仅是没有见识的凤尧,就连粉嘴大哥都啧啧称奇。

    “多少年不见龙了啊,打从我太太太太太爷爷那开始就没有龙了。都说龙是天生地养的灵物,天地消磨则龙不存。谁知道龙潭里还真卧着一条蛟呢,且看着还是一条能化龙的蛟呢,可了不得。”

    乌鸦小贩聊了一通闲话,心满意足地往其他地方兜售小鱼干去了。粉嘴大哥兀自感叹,摇头晃脑地抖书袋。

    “常言道,蛟乃群鱼之首。池鱼满三千六百,蛟来为之长,能率鱼飞。也就是说,龙潭里的鱼数量超过了三千六百尾,因此生成蛟龙,率领众多鱼飞天而去。如今蛟龙重新现世,怕不是人族气运将尽的传言是真的。”

    凤尧听得稀里糊涂,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只是碍于鸟人们对蛟龙的推崇,她缩起脖子,讷讷不敢质疑。她有心再聊几句,从粉嘴大哥那儿多套些信息,奈何无人响应。明明是蛟龙现世这样劲爆的话题,周围不管是鸟还是猫都表现得分外淡定。他们一个嘎吱嘎吱啃小鱼干,一个咕叽咕叽吞小鱼干,吃得不亦乐乎。凤尧只得作罢。

    白鹇再次出场时,猫猫头的小鱼干还没啃完。白衣仙鸟依旧表现得雍容优雅,举止投足间自带一股韵律。

    只听他柔声笑道:“诸位请安静,招亲会即将开场。同往年一般,招亲会采用擂台的形式,能者优先,恕我不再赘述。”

    他缓缓躬身行了一礼,继续说道:“欲上擂台,需得备下‘敲门砖’。众所周知,雏鸟们最喜欢的便是娃娃。哪位能准备更多更好的娃娃,就更容易受到雏鸟的青睐。想必各位贵客早有准备,只是擂台擂台,没有彩头,岂不无趣?我有心为诸位锦上添花。”

    说罢,白鹇起身,款款飘至船沿,弯下腰,纤细的指尖柔柔地来回拨弄湖水。片刻后,两只手指突然用力,从水中夹起一只巴掌大的棉花娃娃来。

    那娃娃看起来粗制滥造,连五官表情都是模糊扭曲的,肚子里的棉花也塞得不多,浑身干瘪瘪的,怕是连五毛的成本都不到。

    凤尧奇怪地皱起眉头。娃娃啊,若放在人类社会,她只觉得寻常,但很难想象,鸟人们会喜欢棉花娃娃。

    然而出乎她的意料,娃娃的出现如一滴水入油锅,瞬时溅起无数欢呼声,声浪吞没天地,几乎要将乐船推回戏棚。没想到棉花娃娃的受欢迎程度比小鱼干更甚。

    猫猫头兴致缺缺,只是略瞥了一眼那只娃娃,打了一个哈欠。

    “献丑。”白鹇谦逊道,面上笑容丝毫未变,“如诸位所见,这是新鲜出炉的人类娃娃,全都是精品。我们会将娃娃放入盲盒,贵客们可凭实力自取。”

    人类,娃娃,精品,新鲜出炉,盲盒,凭实力自取……不管是哪个词,单拎出来都没有歧义,合在一起却莫名令人不安。

    白鹇一口气夹起十几只娃娃就停了手。由数量可知,所谓的人类娃娃确实比锦鲤难得。他掏出一只水晶盒,将娃娃一股脑儿(塞)入盒内,右手掌心朝上,稳稳托起水晶盒,向众人展示。那水晶盒材质不菲,看起来晶莹剔透,只是形状怪异,俨然就是一副迷你的水晶棺材。

    凤尧心中冒出不祥的预感,冷不丁听见猫猫头的声音。

    “你仔细查看那些娃娃,说不准你要找的人就在其中。”

    什么?

    凤尧浑身震颤,身体忍不住前倾,试图看得更仔细一些。

    或许出于心理作用,经猫猫头一提醒,凤尧再看那些娃娃时,感观大不相同。

    娃娃们面容五官歪曲,分明就像是人在垂死挣扎时的狰狞表情!

    第54章 端盒 喵喵

    每只娃娃体内都藏着一个哀嚎的人类灵魂。

    这个认知令凤尧心中发毛。她牙齿打颤, 双手不受控制地拧在一起,却仍旧努力睁大眼睛寻找,试图在一堆长相雷同的娃娃身上找出哪怕一丝的熟悉感。只可惜, 大多数的娃娃都毫无特点,乍看之下没有任何区别。

    盲盒规则简单粗暴, 有意者武斗, 两两打擂台,赢者从水晶盒内随机抽取娃娃, 败者则失去竞争下一轮的资格。这就是所谓的凭实力自取,算是招亲会的热身赛, 选手们提前亮肌肉震慑对手。当然, 只玩抽盲盒游戏而不参加招亲会也是可以的,由此又算是特供观众的福利活动。

    白鹇解释完毕,左手手掌一翻, 掌心凭空出现两只画风迥然的新娃娃。他小心地将新娃娃摆在所有娃娃之上, 那姿态仿佛是加码诱惑赌客的荷官。

    观众们更加激动,看样子恨不能直接冲上去抢夺。

    显然, 那是两只极为特殊的娃娃。

    其中一只不像是棉花做的, 更像精雕细琢的小木偶, 能清楚地看出小女孩的轮廓。另一只同样是棉花娃娃, 却精致得不像话, 身体饱满,有胳膊有腿, 小衣服穿得齐齐整整, 面容俊美,连睫毛都根根分明,表情也十分平静, 堪称娃娃帅哥。只是不知出于何种恶趣味,娃娃一双大眼睛红彤彤的,看着就像是哭过一般。

    凤尧正看着,猫猫头咦了一声,瞬间站直身体。凤尧吓得浑身一抖,连声问道:“怎么了怎么了?是有什么问题吗?”

    猫猫头并未回答。他眉头紧锁,歪着脑袋来回打量那只水晶盒,还抬爪挠了挠柔软的猫耳朵,一副困惑不解的模样。

    凤尧紧张得直咽口水。

    猫猫头面容严肃,片刻后,突然宣布道:“我要那个娃娃。”

    凤尧愣怔,笨拙地挠了挠自己的咸鱼脑袋,忍不住劝道:“您知道的吧,盲盒需要手气的。”

    就算是凭实力打赢了别的鸟,也得靠手气抽盲盒,对非酋极不友好。

    她斜乜猫猫头那黑不溜秋的圆脑袋,再次重重摇头。

    猫猫头冷哼一声,并不理会凤尧的泼冷水行径。

    凤尧偷瞄他的脸色,在心中尝试翻译,最终得出答案:猫想要,猫得到。

    不愧是小猫咪,明明是个非酋,面对盲盒却依旧理直气壮。

    白鹇双手捧起水晶盒用力摇晃,里头的娃娃翻滚数下,竟消失不见。水晶盒摇身一变成了个空壳子,倒像是个真正意义上的“盲盒”了。观众哗然,继而热情愈发高涨,气氛灼热,战斗一触即发。

    只一眨眼的功夫,戏棚前的露台上扑通扑通跳上去十来个鸟人。他们默契地各自挑了一个角落站定。他们看似都在闲适地原地踱步,实则锐利的目光在对手间梭巡,视线一旦对上就火花带闪电,一瞬也不肯放松。

    台下欢呼声不断。台上的鸟人们神态倨傲,时不时拉抻筋骨,挥舞精壮的胳膊,骄傲地朝人群致意,一副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的架势。

    这还是凤尧生平第一次见识到品种如此之多的鸟,各种颜色,各种体型,有的瘦得像根麻杆,有的则壮实如一座小山,有的毛发旺盛显得头重脚轻,有的却是个秃头。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他们各个看起来都很不好惹。

    一旁的粉嘴大哥还煞有介事地做起了现场解说。他道:“不错,亮相的都不是花架子。今年的家伙不错啊,要有好戏看咯。”

    凤尧不由担忧地看向猫猫头,却见对方嘴里叼着一根小鱼干,依旧气定神闲。

    一声哨响,台上的鸟人们两两对战,迅速缠斗在一起,不过几个回合,就打得难舍难分。观众们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叫好声不断。而安坐在乐船之上的白鹇手中轻摇折扇,同样留意着战况,眉眼含笑,一副悠然的姿态。

    凤尧紧张地盯着露台,心中疑惑猫猫头打算何时出手。正想着,她忽觉身旁的空气动了一瞬,紧接着眼前一花,再看清时,就见露台已经七零八落地躺倒一片。刚才还打得气势汹汹的鸟人们此时不顾形象地蜷缩身体,疼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有好几个显然熬不住已经昏死过去。

    嗯?发生了什么?刚刚什么东西就飘过去了?

    凤尧呆愣愣的。

    猫猫头已然捧起水晶盲盒,一拂衣袖,笑眯眯地款步下台,两只耳朵尖儿很有弹性地一颤一颤,处处透着愉悦。

    真正的非酋,从来都是端盒拿下。

    凤尧用力挠咸鱼脑袋,细白的盐粒砸得噼里啪啦。

    她实在不懂。

    这就好比战斗双方本来打得有来有往,突然横空出现一个战斗力挂逼,武力值凌驾所有人之上,区区一招平A轻松击退对手花里胡哨的大招。若是在讲究战力平衡的传统热血漫画里出现这种逆天设定,绝对会被读者喷得狗血淋头。

    然而,猫猫头用实力证明,小猫咪可以,小猫咪任性。

    这一幕惊人的转变震惊全场。白鹇猛地收起扇子,原本自若的神态尽数褪去,两眼死死地瞪着快乐端盒的猫猫头,眼神炽热得几乎迸火。

    凤尧冷不丁被这一眼震慑,先前自带的美人滤镜碎了一地,心中满是惊惧,再也生不起半点欣赏之情。她紧张地捏紧手心,生怕那白鹇突然发难,以不遵守游戏规则的理由惩罚猫猫头,——尽管白鹇介绍盲盒规则时并没有明确每人只能得到一只娃娃。

    然而短短几秒后,白鹇陡然收起怒意。他垂首,轻柔地捋了捋宽大的袖子,再抬头时已然重新戴上那副淡然从容的笑意,好似无事发生。

    “贵客好身手。”他嘴角含笑,朝猫猫头所在的方向略点了点头,“请其余诸位也莫要气恼,盲盒不过只是彩头,今晚的重头戏还请看招亲会。只是,本次招亲会只欢迎记过名的各位选手,还请无关人员莫要下场干扰。”

    他在影射谁不言而喻。凤尧饶是紧张得不行,闻言仍旧没忍住噗嗤笑出声,笑完后又赶忙捂住嘴。她这一动,眼角余光就瞥见那健谈的粉嘴大哥正悄无声息地往一旁缩了缩,尽可能地和猫猫头拉开距离。

    许是还没能从猫猫头出手带来的震撼里醒神,又或许是受到白鹇无声的镇压,全场鸦雀无声,并无一人反对。

    猫猫头可不管这些阴阳怪气的言语官司,无视周遭鸟人们的侧目。他喜滋滋地把玩了一会儿作为战利品的水晶盒,两爪用力,砰地一声打开盒盖,探爪进入盒内一捞,再拿出来时,爪子里已经抓着一只娃娃。

    他只瞥了一眼,随爪一抛,倏地将那娃娃扔了出去。

    凤尧见状,连忙将那娃娃捡起来,捏在手里端详一阵,奇怪道:“这些娃娃竟然还分职业诶!这个是个道士娃娃,真稀奇。”

    只见那娃娃身着道袍,扎着道士丸子头,腰间还别着一根牙签似的桃木剑,尽管五官模糊、造型粗糙,但职业特征明显。

    猫猫头对此并不关心。他再次伸爪往盲盒里掏,这一次,他抓出一只身着白色休闲装的娃娃。他嫌弃地嗤了一声,转瞬又扔了出去。

    凤尧再次去捡。

    “这个娃娃好时髦啊,老爹鞋,黑框小眼镜,还是个小卷毛呢。是烫的卷毛吗?颜色也是染的吧,头顶有点掉颜色了哦。”

    她的话音未落,怀里又被扔进来一只新娃娃。

    凤尧翻过娃娃一看,忍不住咦了一声,手里的正是那只特殊的木偶娃娃。对比前两只,小木偶简直精细得不像话。它的面容栩栩如生,小手小脚俱全,指头根根不缺。它的小辫子梳得一丝不苟,身穿合身的红色短袄,就连袖子边上都绣着精致的花纹。

    平心而论,这个小女孩模样的木偶长得还挺可爱的。可是正因为它的五官过于生动、过于真实,尤其是那对眼白分明的大眼睛,闪着无机质的光泽,反而透着一丝难以名状的恐怖气息。

    凤尧看得头皮发麻,举着的胳膊也因麻痹而变得冷硬。她最怕这种自带中式恐怖元素的娃娃了,只看这么一眼,脑海里就不由自主地脑补出一堆咒怨情节。

    正僵持着,小木偶突然翻了一个白眼,眼珠子滴溜一转,陡然对上凤尧的视线,咧嘴露出一个“无齿”的笑容。

    “嘻嘻嘻……”

    一连串银铃般的笑声自小木偶那黑洞洞的口腔里冒出来。

    这突如其来恐怖的一幕刺激过大,凤尧两眼一翻,差点昏死过去。那小木偶趁机从她手里挣脱,嘴里依旧咯咯笑着,一蹦一跳地来到猫猫头身边。

    凤尧大喘一口气,试了好几次,终于能再次发出声音。

    “嘎——救、救啊——”她叫得像一只被掐住脖子的鸭子。

    猫猫头头也不抬,既不搭理趴在他腿边的小木偶,也不理会凤尧近乎崩溃的呼救声。他用力搓了搓两只爪子,一把撸起袖子,继续往盲盒里掏。只见他眉头紧锁,一只耳朵朝天,一只耳朵紧贴后脑勺,脸色严肃得好比掏耗子洞办年货的小猫  咪。

    圆乎乎的猫爪子在水晶盒里来回搅动,好像在画某种神秘的祈福符号,一通复杂的操作之后,猫猫头猛吸一口气,唰地掏出一只娃娃。

    斜眼歪鼻,头毛稀疏,是一只平平无奇的丑娃娃。

    猫猫头:“……”

    扔掉,继续掏,再扔掉,再继续。小猫咪掏掏掏,扔掉扔掉扔掉……

    小木偶捂着嘴,笑得眉眼弯弯。

    片刻之后,猫猫头扔了一地的丑娃娃。他面无表情,静默片刻,直接倒扣水晶盒,将剩下的娃娃一股脑儿倒了出来。

    最后一只娃娃自盒底掉落,被一只肉呼呼的毛爪子托了起来。

    正是那只被凤尧赞为娃中帅哥的棉花娃娃。

    猫猫头安静地盯着娃娃看了一会儿,胡须一摆嘴角翘起,露出一抹满意的笑容。

    此时,凤尧终于从灵异小木偶的冲击中缓了过来。她的双腿依旧发软,但已经恢复思考能力。不得不说,这大半天的非人经历已将她的神经锤炼到足够的强度,使她能够坚强地面对恐怖玩偶。

    她迟缓地转动僵直的脖颈,惊恐地瞪着那只小木偶。

    不过、哼,不过是一只会动的玩偶罢了。

    小木偶仰起大大的小脑袋,两只白嫩的小胖手高高举过头顶,掌心一张一抓。它斜眼看着猫猫头手里的娃娃,嘴里笑嘻嘻地央求道:“给我玩给我玩咯咯咯!妹仔喜欢,妹仔也想要咯咯!”

    凤尧决定收回前言。

    小木偶竟然还能说人话,而且笑得也太渗人了。

    呜呜呜,她错了,她一点都不顽强,她也不想顽强,呜呜呜……

    猫猫头才不理会讨猫嫌的小木偶,小心翼翼地拍了拍娃娃身上并不明显的灰尘。他将娃娃翻过来,想摸一摸娃娃的脸蛋,又怕爪子过于锋利伤害到对方,最后只得翘起爪子,拿柔软的肉垫轻轻蹭了蹭娃娃垂落在脸颊上的头发。

    “你怎么过来了喵?”猫猫头轻声喵喵着,语气又软又甜。

    只可惜棉花娃娃一动不动,只是安静地看着猫猫头。

    原本看起来很有脾气的猫猫头并不以为忤,将一双亮晶晶的猫眼瞪得圆溜溜,毛脑袋歪来歪去,满是好奇地观察着棉花娃娃短而圆的手手脚脚,还时不时举起自己的小圆爪凑上去比划。发现棉花娃娃只有自己的爪子大小,猫猫头眯起眼睛,笑得胡子都在跳舞。

    小木偶仰头眼巴巴地望着,过了好一会儿,见猫猫头只顾和棉花娃娃说话,连一个友好的眼神都不肯给自己,顿时不开心地撇撇嘴。她往后退了两步,眼珠子灵动地转了一圈,视线落在满地的丑娃娃上,随即唇角微勾,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坏笑。

    小木偶灵活地跑跑跳跳,在娃娃堆里找了一圈,将道士娃娃和眼镜娃娃挑了出来。她一手掐握住一个娃娃的脑袋,胳膊大幅度地挥动,将娃娃甩来甩去,偶尔还重重地摔到地上,口里咯咯笑个不停。

    尽管还是恐怖娃娃的模样,小木偶此刻自娱自乐地和娃娃游戏,是真有几分人类小女孩在过家家的天真浪漫,也让凤尧心中的恐惧退散不少。她鼓起勇气爬了起来,谨慎地避开小木偶,偷偷将每个娃娃都捡起来检查了一遍。

    凤尧原本以为相较于那连个特殊的娃娃,道士娃娃和眼镜娃娃已经够敷衍了事的了,没想到地上的这些更是粗制滥造,不堪入目,其中不少都缺胳膊少腿,若不仔细看,甚至很难辨认出人模样。她得十分努力才能从一堆线头里勉强辨认出娃娃的五官。

    在这种情况下,凤尧想要在一堆丑娃娃里头分辨出一名陌生少年的身体特征,实属难如登天。只是,她心中有一种模糊的奇怪直觉,上手摸了一遍就确定里头并没有她要寻找的那个少年。

    小木偶欺凌完那两只可怜的娃娃,很快就玩腻了,一把将它们扔在地上,很不客气地又挨个补了一脚。凤尧不敢败兴,只能缩头缩脑地绕开小木偶的活动范围,踮着脚地往猫猫头的身边靠了过去。她小心报告道:“仙人,我好像没有在娃娃里头找到那个孩子。”

    猫猫头不甚在意地应了一声,眼神依旧黏在他的娃娃身上,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过了片刻,他才解释道:“倒也不奇怪。我原先察觉到娃娃身上属于人类的气息,便以为那幼崽也在其中喵。不过仔细看来,这些丑娃娃里除了那个小鬼头,都是熟透了的人类魂魄,并没有幼崽的气息喵。”

    说实话,凤尧并不是很理解猫猫头仙人对人类年龄的判断标准,毕竟在她看来,戴着咸鱼侠头套的少年看起来怎么也有十六七岁,实在算不上是幼崽。而所谓的“熟透了”的灵魂,听起来也古古怪怪的。不过仙人既然如此说,那至少说明一点,他们需在别的地方寻找少年的踪迹。

    凤尧偷瞄猫猫头手里的那只娃娃,忍不住好奇道:“仙人,那您这娃娃有什么特殊之处吗?”

    单纯就颜值而言,猫猫头手里的娃娃确实品质高得仿佛和其余娃娃处于不同图层。除此之外,她实在看不出内里乾坤。

    猫猫头并未直接回答她。他像是终于欣赏完棉花娃娃,心满意足地晃了晃脑袋,而后朝着棉花娃娃轻轻送出一口清气。

    蓦地,那棉花娃娃眼睛变得鲜活清澈,睫毛微微颤动,仿佛整只娃娃都活了过来。果不其然,下一刻,那娃娃开口说话了。

    “谢谢你,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失去意识了,幸好有你。”

    他的声音清越动听,明显是一位青年。只寥寥数句,就能让人脑补出一个帅哥的形象。

    凤尧再一次瞠目结舌。虽然她对棉花娃娃们的人类身份早已有所猜测,然而亲眼见识到娃娃口吐人言,对她这种做了三十多年普通人的咸鱼而言还是很有冲击力的。

    面对帅哥娃娃的赞美和感激,猫猫头显然十分受用。他骄傲地抬起下巴,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咕噜声。略作犹豫,他警惕地斜乜一眼杵在一旁的凤尧,猫猫祟祟地侧过身,从掩得严严实实的口袋里摸出吃剩下的两条小鱼干。他张着毛爪子来回比划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似的点了一下脑袋,挑出其中更长更肥的那一条,慷慨地递给了帅哥娃娃。

    凤尧:“……”

    凤尧感受到世界的参差,看来美貌真的可以当饭吃。

    帅哥娃娃倒是很不客气地接受了来自小猫咪的馈赠,语带笑意地说道:“你真好,这条小鱼干一看就很美味。只是我现在太小了很不方便,只要小的那条就可以。”

    他的语气十分真诚,配合棉花娃娃忽闪忽闪的大眼睛更是可爱到无懈可击。猫猫头顿时心花怒放,开开心心地和帅哥娃娃交换了小鱼干。

    “等你长大了,喵再请你吃哦,吃最大条的。”慷慨的小猫咪如是保证道,一把将小鱼干扔进嘴里,吧唧吧唧,快乐地咀嚼起来。

    帅哥娃娃笑眯眯地看着猫猫头,怀里搂着属于他的那条小鱼干。小鱼干立起来几乎抵到他的下巴,他抱着小鱼干就像年画娃娃抱着鲤鱼。

    正在这时,地上传来痛苦的(呻)吟声。凤尧扭头看去,原来是道士娃娃和眼镜娃娃不知何时也活了过来。听声音,他们的芯子应该都是成年男人。眼下这情景很是诡异。凤尧忍不住去看别的娃娃,可惜,它们依旧一动不动。

    那道士娃娃缓过来后,慢吞吞地爬起身,小短手摸索着认真整理了一番自己的装束。满意后,他歪歪扭扭地挪动到猫猫头跟前,躬身行了一个古怪的礼。

    “在下阳石山李山吾,见过道友,多谢道友出手相助。”

    那只戴着黑框眼镜的娃娃同样摇摇摆摆走了过来,挤开李山吾,动作潦草地朝猫猫头摆了摆手。相较于礼貌的道士,这只娃娃显然俏皮许多,言语间充满了社畜的气息。

    “多谢多谢。我是陶邱山的严粟,也是非人办的领队之一,以后有啥事,你招呼就行,能办的我都给你办成,不能办的我想方设法也得帮你办了。

    马虎失街亭大意失荆州,这次是我和老李两个被鸟啄了眼。要是就这么回去,年终奖非都扣干净不可,搞不好今年KPI没完成,明年就给我降星了。不过我看今天这事儿不小,搞不好要出大状况。要是大佬你不介意,要不我们双方……呃,不,三方通力合作,携手并进?等我拿了年终奖,一定请你吃毛春最好的小鱼干。”

    猫猫头的耳朵尖抖了抖,貌似对小鱼干的提议有一丝心动,到底没回头,只作充耳不闻。倒是他怀里的帅哥娃娃扶着硕大的棉花脑袋探出大半个身体,视线找到地上的两只丑娃娃后,勉强点了下头。

    “李道长,严队长,我是墨观至,我们又见面了。”

    严粟乐摆动僵硬的身躯打量对方,片刻后呵呵地回应道:“哎呀哎呀,这不是小墨吗,你好你好!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啊,再相会你我都变成了娃娃。缘分,这必须是缘分啊!”

    他的口吻熟稔态度恳切,小木偶听了却气得跳脚,毫不客气地揭穿了他。她脆生生地冲猫猫头告状道:“才不是缘分呢!这两个牛鼻子道士是故意的!他们趁我专心找姐姐的时候偷袭我,还用雷符劈我,差点送我魂飞魄散。要不是他们穷追不舍,我哪能被卷进来?他俩还笨手笨脚的,要不是有我带路,他们早被鸟人撕碎吃掉了。猫猫你可别被他俩的模样给骗了,人类都不是好东西。”

    严粟连连摆手,叫嚷着辩解道:“这位小孩姐你可别冤枉我啊。我们非人办可是有组织有纪律的,是国家机关单位,持证上岗,绝对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绝不伤害小朋友。

    你发现我时,我只是在做分内之事,是在追踪记录。追踪记录你晓得嘛?意思就是你你不犯我我不犯你。动手的是我身旁的这位,你看见没,这种浓眉大眼的……呃,我是说他还是人的时候看着浓眉大眼的,芯子里可不是什么好人啊。要不是我怕他失手把你打坏了跟了过来,我也不会落到被做成娃娃的下场啊。小孩姐明鉴!”

    李山吾慢慢地举起小短手,慢慢地朝严粟的脑袋锤击。严粟慢慢地跳开,躲开了攻击,还贱兮兮地朝对方慢慢扭了扭屁股。

    凤尧看得直乐呵,这群小娃娃连个关节也没有,动起来都费劲,还惦记着吵架打闹呢。只不过非人办是什么机关,听着好厉害的样子,国家果然是瞒着我们工农群众在搞大动静吧。

    李山吾眼见殴打猪队友不成,转而朝小木偶鞠了一躬,诚恳地道歉道:“还望鬼仙莫怪。贫道当时感应到毛春有邪祟的气息,误将你错认为源头,为救人情急之下才出此下策,实在是对不住。也得感谢鬼仙不计前嫌,助我俩逃离魔爪,否则我和严粟恐怕都撑不到此刻。”

    小木偶从鼻子重重呼气,别过头去,不再看那两只丑娃娃。

    李山吾又朝墨观至作揖,解释道:“墨小友,其余这些娃娃都是普通人类,和我们一样被意外卷入幻境中。而在别处还不知有多少这样的受害者。他们魂魄脆弱,极容易受到侵蚀,恐怕撑不了多久,需得想办法尽早脱离。”

    墨观至垂头沉吟,片刻后,他将怀里的小鱼干推给猫猫头,小圆手轻轻拍了拍猫爪,轻声细语地说道:“你辛苦了,怎么看起来瘦了呢?再多吃一些吧。你觉得我们要出去会很困难吗?”

    明明原本两条小鱼干都是猫猫头自己的口粮,被人类这么一推一让,竟然使他产生平白多吃了两条小鱼干的错觉,简直是快乐加倍。

    不知为何,凤尧觉得自己的咸鱼脑子里被强行(塞)入了一些无用的小知识。这些该死的高情商就是会说话。

    猫猫头美滋滋地收下人类的供奉,骄傲地扬起脑袋,喵喵道:“只靠这两个丑家伙的话,那肯定是没戏的。不过你也不要担心喵,喵很厉害的,喵会救你的。”

    墨观至笑眯眯地顺毛摸,说道:“我肯定相信你。你是我见过的最厉害的小猫,你一定能把我们所有人都救出去。”

    猫猫头骄傲地哼了一声,倒也没反对。他摇头晃脑,抬爪将小鱼干一把塞进嘴里,脸颊鼓鼓囊囊,胡须随之一翘一翘。

    凤尧留意到在猫猫头应承之后,李山吾和严粟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或许这个幻境确实比她想象的要危险许多。不过,眼前各个都像高手,都是一副身手不凡的模样,作为在场的唯一一条咸鱼,凤尧觉得很有安全感。

    正这时,又听得猫猫头说道:“不过解决这件事,重点不在我,而在她的身上喵。”

    说罢,他抬起爪子,随意地往旁边一指。众娃娃的视线顺着他的指引缓缓落在……一颗巨硕的咸鱼脑袋上。

    凤尧:“……”

    嗯?

    在说谁?

    “我吗?”凤尧抬手,指了指自己。随着她的动作,咸鱼脑袋上唰唰掉落一小片盐粒。

    看着真的是一条很咸的咸鱼呢。

    众娃娃眯眼。

    第55章 鬼车 喵

    眼见众人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尽管只是几只棉花娃娃,——凤尧依旧感受到巨大的名为“人民群众的信任”的压力。

    哪怕猫猫头仙人多次强调过这个幻境和咸鱼侠的世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某种程度上, 她可以行使“创造者”的权力,正如之前她能凭空变出两枚铜钱那样。可凤尧本人始终没有多少真实感。想来也正常, 毕竟就在几个小时之前, 她还是一个灵感枯竭、因画不出连载而面临天窗危机的落魄漫画家。她实在很难想象自己居然能够站在拯救者的位置上。

    凤尧尴尬得脚趾抠地。正当她试图打个哈哈把眼前的窘境圆过去时,眼前蓦地一暗, 月亮消失了。

    紧接着,彩灯烛火熄灭, 大地一片黑茫茫。

    全场鸦雀无声。鸟人们抻长脖颈, 仰着脑袋,一动不动。凤尧察觉到周遭不同寻常的反应,也随之抬头望去, 眯着眼睛端详许久。

    夜空之上, 云堆之外,一抹青碧色的光团若隐若现, 晃晃悠悠, 像一团摇曳的鬼火, 从远空缓缓飘来。

    热气球?孔明灯?飞机?

    咕噜、咕噜、咕噜。

    仿佛有车轮辘辘滚动, 笨重, 清晰可闻。

    是一辆马车吗?

    忽然,那光团加速, 俯冲而下, 越来越近,越来越快,像一颗流星划破天际, 直直朝湖泊中心砸下。

    啾——啾——啾啾——

    光团发出阵阵哀戚凄惨的嘶鸣声,令人不寒而栗。凤尧明明战栗不已,却鼻头发酸,眼眶不可控制地落下泪来,好像从小到大遭遇的所有委屈尽数涌上心头,一时间哭得不能自已。

    凤尧眼泪婆娑,强撑着努力睁大眼睛,逐渐看清光团的真身。

    很难形容那究竟是什么怪物,光团只是它胸前的一团青色火焰。它的轮廓看起来是一头模样怪异的巨鸟,腹大如盆,身后似乎拖着一截车斗。盆上长着九颗大小不一的脑袋,九根细长的脖颈如藤蔓交缠,每根脖子都连着一对翅膀。这些翅膀们显然彼此不熟,一边扑扇一边扭打,缠斗争拗间无数羽毛飘落。

    尽管如此,巨鸟下落的速度仍旧快得不可思议,劲风在周身呼啸。呼哧呼哧,它眼见着就要撞击地面。凤尧下意识捂住脑袋,本能地做出防御姿态。

    然而出乎意料地,那巨鸟临近地面时,猛然收起先前那股气势汹汹的架势,转而舒展每一只翅膀,悄无声息地在夜幕中盘旋滑翔。最后,它如一片落叶,丝滑地落在小镇圆心的湖泊中央,动作之轻巧,只带起一丝微弱的涟漪。

    空气粘稠、凝滞,无人敢动,静若雕塑。

    噗噗——

    巨鸟胸前那团青色的火焰忽明忽暗。

    凤尧屏住呼吸,牙齿咯咯作响。这一点细弱的动静在无尽的死寂被无限放大。

    她正担惊受怕着,蓦地看见那只巨鸟身后的车斗有节奏地摇晃起来,一边摇一边播放熟悉的歌声。

    “妈妈的妈妈叫什么,妈妈的妈妈叫外婆……”

    凤尧:“……”

    嗯?

    摇摇车这么一唱,气氛瞬间就恐怖不起来了,毕竟很少有脑子正常的恐怖片Boss会去抢小卖部门口的摇摇车,这种行为实在有失腔调。

    仔细一看,巨鸟身后的车斗确实是一辆企鹅造型的摇摇车,只是车身的彩漆脱落,整个像被压路机碾过,造型扭曲,只能勉强辨认出个大概。被这样富有童趣的摇摇车一衬托,那骇人的九颗鸟头也变得微妙起来,看上去就像是摇摇车上绑着的九只丑陋滑稽的大气球,顿时气势大打折扣。

    伴随着童谣清脆的歌声,场下的气氛再次变得舒缓。观众们放松姿态,时不时有鸟人低头耳语。他们关注着那辆奇怪的巨鸟摇摇车,语气间难掩激动,难免令人产生一种身处拍卖会现场,静待宝物现身的错觉。

    猫猫头怀里的墨观至娃娃拿一只小圆手托着下巴,同样认真地观察着那奇怪的九头鸟。他沉吟片刻,忽然开口说道:“好像是九凤。”

    九凤?凤尧还没反应过来,李山吾率先响应:“你是说鬼车么?”

    李山吾和严粟都沉默起来,潦草的五官写满严肃。

    凤尧觉得有些耳熟,却又想不起个所以然来,不由面露焦躁之色。因为职业关系,她习惯从各个专业搜集素材,然而受限于擅长的风格,她笔下的故事更偏向自创的江湖武侠世界,极少涉及上古神话,对这一领域、尤其是其中偏冷门的知识实在不熟悉。

    思及此,凤尧倒有些懊恼。之前她自诩为创作者,对很多领域都略知皮毛,也勉强称得上一句知识广博。更年轻的时候,她还会虚心准备脚本和考据资料。而时至今日,她更习惯一键搜索复制粘贴。她清晰地认识到,技术更新带来便捷的同时似乎也在同步扼杀她的学习能力。离开搜索引擎和社交平台,她一无所知。

    墨观至耐心地解释道:“鸟类是传统神话故事中极其重要的一环。古人受限于认知,对不熟悉的鸟类,只能通过粗浅的观察和天马行空的想象来解释和理解它们的习性,由此留下许多异鸟传说。

    假设这些传说为真,那么曾经存在过一种神鸟,长着九颗脑袋九对翅膀,名为九凤,是楚人的图腾。后来不知经过什么变故,九凤的形象逐渐丧失神性,沦为不祥的恶鸟,被称为‘鬼车’。

    有关鬼车的传闻不一而足,其中不少是自相矛盾的。比较流行的说法是,鬼车鸟喜欢潜入人家里,偷走家中的女儿或是小孩养在身边。它原本有十颗脑袋,其中一颗被狗咬断了,伤口一直在滴血。鬼车鸟的血低落到哪户人家,那家人就会有凶咎,户主必须放狗驱逐鬼车鸟。

    只是,我不是很确定……”

    凤尧听出他预期里的迟疑,连忙问道:“怎么说?这个说法有什么问题吗?”

    墨观至先是瞥了一眼李严两位道门中人,又看了看猫猫头。猫猫头依旧在慢条斯理地咀嚼小鱼干,一丝一丝吃得极为珍惜,好像对他们的讨论毫无兴趣。墨观至想了想,还是将自己的怀疑和盘托出。

    “有关鬼车鸟的传闻虽然很多,有说九颗头都是鸟,也有说九颗头是人首鸟身,但似乎并没有提到像这种情况的。你们看它的九颗脑袋,每一颗都不相同,好像是有不同种类的鸟拼凑在一起。而这些鸟里头大多是鸮一类……”

    凤尧之前就有留意到鬼车的九颗脑袋大小不同,此时好奇地追问道:“这能说明什么呢?”

    “我有一个想法。鸮,就是俗称的猫头鹰,是一种统称。在古时候,因为猫头鹰昼伏夜出的古怪习性和渗人的叫声,被视作不祥,是传闻中鬼车的从属鸟。你看其中就有一颗头属于鸺鹠。鸺鹠又称小猫头鹰,曾经有过记录的别名是姑获鸟或是夜行游女。”

    “啊,姑获鸟……”凤尧面露迟疑。

    严粟适时插话道:“啊对对对,就是你的咸鱼脑袋里想的那个姑获鸟,这是我们传统文化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不是舶来品。”

    咸鱼脑袋合理怀疑对方在讽刺她。

    “传闻鸺鹠也喜欢去有女人或小孩的人家,还能根据人类剪下的指甲预测吉凶。又有人说它会对婴孩作祟,所以民间有习俗称不可以将小孩的衣服放在户外过夜。这些传说有不少和鬼车有重叠,甚至姑获鸟也曾是鬼车的别称之一。

    另外还有枭,也算是猫头鹰的一种,在民间的名声同样很差。传言枭的幼鸟长大之后会把母亲吃掉,因此它有‘不孝鸟’的名号。

    其他还有一些鸟我不是很有把握能辨认出来,又或者它们并不完全是现实中的鸟类品种,而是传说中的异鸟。我推测它们大多都拥有恶名,或者都曾作为不祥的意象在人类文明中留下过痕迹。

    如果我们假设鬼车是某种恶鸟的统称,那么这些鸟或许都可以被视为鬼车的一种形态。只是现在它们被‘拼接’在一起,硬凑成了九头鸟的物理形态。

    我推测,可能是有人出于某种目的故意收集了九种凶名在外的异鸟,组合成人类刻板印象中的‘鬼车’。这种将传说随意拼接融合的模式,让我想起芙蓉村的情况。我想李道长或许也有同感。”

    李山吾始终认真倾听着,闻言沉默地点了点头。

    凤尧不懂,奇怪道:“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难道是想利用迷信传说吓唬人?这也未免有点太兴师动众了。”

    墨观至只是缓缓地摇摆脑袋,说道:“这些形式和仪式或许只是为了掩人耳目,也或许……还有另一层意思。”

    “是什么?”

    “传达对人类的恶意和嘲讽。”

    “恶意和嘲讽……”凤尧咀嚼着这两个字,觉得背脊发凉。

    “芙蓉村村民因长年累月虐杀女婴而罪孽深重,邪祟便以女性的形象作乱,可以视为某种复仇。而在传统鸟类传闻中,恶鸟的形象也经常和女性挂钩,以鬼车讽刺人类同样可以视为某种控诉。”

    李山吾闻言,摆着大脑袋表达同意:“的确,有很多女神的侍从或坐骑就是鸟类,比如西王母的三青鸟和希有。这两起事故都源于不同寻常的阴性能量。通常认为,女子代表阴气,而阴气最容易招惹邪祟。”

    严粟难得没有反驳李山吾,同样点头认可。

    话音未落,就听猫猫头突然重重地冷哼一声,显然他并不如表现得那样漠不关心。

    李山吾本能地闭了嘴,不想招惹这位不快。

    墨观至伸出小圆手,安抚似的拍了拍猫猫头的爪子。

    在场的唯一一名女性凤尧同样冷哼,反驳道:“凭什么阴性就得招邪祟啊,知道阴间为什么女鬼最多吗?那是因为女人在阳间的时候最容易惨死,最容易死不瞑目,最容易无处申冤!”

    这话倒也没错。严粟和李山吾不约而同后退一步,讷讷不敢反驳。

    墨观至道:“你这么一提,我倒是想起来一件事。有关姑获鸟,还有一个流传度不高的传闻。仔细算起来,这或许算是七仙女下凡的前身。”

    “七仙女?”凤尧疑惑道,“是那个被猥琐男偷了衣服回不了天庭的那个七仙女吗?”

    墨观至点头,道:“这也是近几年比较流行的说法了,更早以前,人们普遍认为七仙女和董永之间是爱情。姑获鸟的故事和七仙女差不多,她原本是天帝最小的女儿,被凡间的一个男人偷了羽衣,被迫嫁给那个男人,生下三个女儿。和天仙配不同的是,姑获鸟最终设计让女儿偷偷拿回自己的羽衣,成功重返天庭。后来,姑获鸟返回人间,将三个女儿都接回了天庭。可能也是出于这个原因,传说中的姑获鸟对女人和孩子都十分宽容。”

    凤尧听罢,摆手叫好,点评道:“我爽了。这个故事里我唯一不太满意的是那个小偷和人贩子没有得到应有的惩罚,姑获姐应该把他扔油锅里,开大火,下宽油,反反复复地炸,炸到贱骨头嘎嘣脆。”

    李山吾和严粟默默再次后退。

    凤尧继续道:“现在我相信很多神话传说都是被人为修饰过的了,不然很不合理啊。比如说那织女和牛郎吧,也是牛郎偷了人家的衣服才不得已留在凡间的。可想而知,在古代,多得是这种偷衣服偷看洗澡的流氓。织女这种高端技术人才,留在牛郎家做家庭主妇简直是暴殄天物。王母把她接回天庭是做了大慈善啊,她怎么可能不乐意?还有那个嫦娥啊,搞不好就是后羿杀妻后故意传出嫦娥偷长生药的谣言,好掩人耳目的。”

    没想到,她的这番话得到猫猫头的连连赞许。他首次表达对凤尧的认同,两只猫眼亮晶晶的。

    “很不错,你说的很不错。恒我人首蛇身,本就是女娲后人,恒我恒我,自有长生之意。西王母天尊将不死药赐予她,助她成仙,她根本无需窃药。倒是那羿实在可恶,有妻有子,却觊觎玄妻美貌,杀她儿子,强纳为妾。后来羿刚愎自用,被玄妻设计,中箭而亡,也算善恶承负。”

    猫猫头的认可倒让凤尧不知所措,既有些开心,又夹杂着几分莫名和忐忑。她收起适才的义愤填膺,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咸鱼脑袋。过了一会儿,她才恢复,另想起一件事,疑惑道:“不过,这些鸟人难道是特意为女人发声吗?它们看起来也不是那么友好的生物啊。”

    墨观至说道:“不一定就是声援女性,反而更像是借机宣泄对全体人类的仇恨。其实我刚才就想说,这些传闻中的鸟,几乎都曾被不同的人类典籍收录过食用价值,大多数都被描绘成味美,有些还被认为有药用价值,一度列在人类食谱的首位,甚至被吃到濒临灭绝。如果它们真的有灵智,我想应该很难对人类抱有友善的态度吧。”

    凤尧一拍脑门,连忙将《堕龙》的剧情以及小鱼干危机的传闻简洁扼要地向几只娃娃述说了一遍。说完后,她犹豫一瞬,忍不住发表了自己的见解。

    “我感觉堕龙的故事不一定是真的,龙的后代是鸟头怪物,听起来就挺扯的。再说,这世界上要是真有龙,我们怎么从来都没见过呢?连根龙骨化石都没出土过。”

    率先回应她的居然是猫猫头。只听他嗤笑一声,口中依旧嚼着小鱼干,含糊不清地说道:“人类的历史是可以修改的,不仅是历史,人类的记忆也是。由泥土捏造的人类,意志远不如你想象的坚定。”

    轻飘飘的一句断言,却掷下毛骨悚然的效果,好像不经意间说出了某个惊天大秘密。

    李山吾和严粟二人不敢多听,情不自禁再次后退又后退,直到退到能听见谈话范围的极限。他们默契地都不再轻易发表自己的意见,只是偷偷竖起耳朵。

    见二人这副怂兮兮的蠢样,小木偶忍不住捂嘴嘻嘻笑出声。

    “一个阳石山,一个陶邱山,都是以前皇帝们用来豢龙的池子。你们这俩牛鼻子,一出生就养在山里头,说不准修的就是以前猎龙的本事,骨子里头都浸透了龙肉的臭味。鸟人想报仇,第一个就吃掉你们!嘻嘻嘻!”

    凤尧诧异地扭头看去,视线在李山吾和严粟两人之间游走。

    那二人闻言竟是同样震惊。他们面面相觑,彼此交换了一个凝重的眼神,应是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小木偶的原身死时年岁极小,被炼制成灵姐也不过短短二十几年,却在机缘巧合之下修得鬼仙,实力不可小觑,见识自然也不同凡响。若她所言为真,这个幻境显然对李严二人极为排斥。倒也难怪他们自打进入幻境后,就察觉到自身的实力被一股莫名的力量强行压制,以至于面对鸟人的攻击难有招架之力,只比普通人略强几分。

    猫猫头眯缝双目,斜乜二人一眼,隐隐似有笑意,再看却仍旧是一副淡然的模样。

    墨观至倒是顺着凤尧的话,温和说道:“你说的也不无道理。传说毕竟不是真实史料  ,很难作为猎龙行动的证据。龙本身是否为世间真实存在的生物同样也没有定论,甚至目前而言,认为它是虚构的神话生物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只不过,从逻辑上而言,猎龙的故事有一定的可信度。在各类史料记载中,下旨豢龙的人间帝王不在少数。封建帝王享有的特权,大到常人难以想象。正如沉迷修仙问道的帝王从来不会公布作为核心技术的仙丹药方,多少秘辛都藏在史料的只言片语中,甚至无法提及被后人知晓。可能是为了帮皇帝遮掩,又或者是担心民间效仿导致一系列不可控的混乱,猎龙的传统并未大规模流传于世。”

    众人一是无言。

    凤尧心中一团乱麻,一时想着传言大多都是假的,一时又忍不住设身处地去想,如果她是龙,一定是最小肚鸡肠的龙,不会喜欢人类,更提不上庇护人类。转年龙年将至,真正的龙冷眼看着人间举办那么多拜龙活动,看起来那么热闹那么虔诚,心中一定在呵呵冷笑吧。

    墨观至思忖片刻又道:“而且有一点对上了。其实我进来之前也碰见一件怪事。有人告诉我,在毛春附近,有一个池塘里的鱼一夜之间莫名消失不见了。听描述,和蛟龙现世的细节有丝丝缕缕的关联。”

    身为人类的凤尧对现代养殖技术盲目自信,不由得发出质疑。

    “可是,三千六百条鱼很多吗?应该很容易达成吧。这么多养鱼的,这么多鱼塘,要是凑足三千六百就能出一张SSR的蛟龙,那蛟龙岂不是和泥鳅一样遍地走了?感觉SSR也不是很值钱呢。”

    后两句颇有诋毁蛟龙的意味,凤尧生怕周围的鸟人兄弟听见,只敢小声嘀咕。

    见讨论再次回归到自己的专业领域,严粟摇着脑袋,忍不住出声反驳。

    “非也非也。野池塘不提,鱼群混杂相互厮杀,自然而然会控制住数量。就说人工饲养的鱼池,正常来说为了便于管理,也防止鱼群过密,规模都有数,几乎不会有哪个傻子会一口气在同一个池子里养三千多条鱼的。传说之所以是传说,就是因为重现的次数少之又少,要想成功肯定是在满足条件的基础上,还得有个天时地利人和的前提,几乎不可能的啦。”

    猫猫头吧唧吧唧嚼着小鱼干,心道确实不是正常养殖户会干的事。那名为燕鑫淼的塘主显然就不是正常人。作为一张白纸的养殖新手,他就敢挑战高密度养鱼,阴差阳错唤醒蜃形蛟,率领鱼群叛逃,混入凡间作乱,也算是件稀罕事了。

    凤尧仍觉不对劲,不过自知见识浅薄,不敢多言。

    严粟又科普道,在民间传说中,蛟通常被视作龙的一种,语意可混用。然而根据更远古的典故,蛟还算不得龙,只是某种类龙生物,最常见的是大蛇的形态,但也有很多种不同形式。蜃,或者说大蛤,就是其中的一个变种。

    李山吾也道:“蜃,就是海市蜃楼里的蜃,外表看起来像是巨大的蛤,外壳上有细密的黑色条纹。传闻蜃有制造幻境的能力,这一次变故恐怕就和它有关。”

    墨观至补充道:“龙有九似,其中一似是‘腹似蜃’。以前我听长辈说起的时候还觉得困惑,龙的腹部怎么会像大蛤呢。后来才知道,这里的蜃,特指拥有黑色条纹的特殊蛟类,其实是在说龙的腹部有类似的花纹。

    按描述,蜃外壳上的纹路和雉、锦鸡一类的鸟的羽毛很相似。因此民间就有一说,‘立冬,雉入大水为蜃’。雉鸟可以转化为蜃,由此可见,蛟龙和鸟类并不是毫无干系,魔龙的后裔成为鸟首人身的生物也是有可能的。”

    不管是什么形式的蛟,通常只出没于潮湿阴暗的山涧水洼,性情暴戾,能拉人入水,吸□□血,时而兴风作浪,泽野千里,由此又有恶蛟之名。恶蛟为祸一方,谓之蛟害,古来有之。

    让整个地区的鸟居民们和来旅游的猫猫头都没得鱼吃,显然算得上是蛟害的一种。

    果然立场不同,看待事物的角度就大相径庭。鸟人们世代供奉的蛟龙先祖,在人类的历史中经常拿的是大反派剧本。

    猫猫头叼着半截小鱼干,胡须一翘,嗤了一声,意味不明道:“不过是同为食物的报复罢了。”

    不管是蛟龙,还是异鸟,都曾长期遭受人类大规模的猎食。

    现场的几位人类同时陷入沉默。

    正此时,摇摇车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童谣的歌声也变得断断续续,最后停了下来,好似电量耗尽。

    凤尧心中一咯噔,暗道,来了!

    就见那鬼车的九颗脑袋拉拉扯扯,倏地脱离摇摇车,像气球一样放飞了。只听得几声嗖嗖扑扇翅膀的动静,很快,九颗鸟头便隐入夜色再不可见,——还真是如墨观至所言,它们只起到一个造型上的作用。

    嘎嘎嘎……

    令凤尧头皮发麻的婴孩笑声再次响起,这一次却不是小木偶发出来的,而来自摇摇车内。

    凤尧瞪圆眼睛看去,却见摇摇车的车斗里,密密麻麻堆着一颗颗斑点纹椭圆形的……呃,巨型鸟蛋?

    鸟蛋们每一颗都有人的脑袋大,笑声天真活泼,充满快乐的气息,驱散了周遭阴森凄冷的氛围,令人不禁回忆起无忧无虑的童年。就连凤尧都被感染,忍不住露出一抹傻笑。

    仿佛是被鸟头气球闹出的动静逗乐,鸟蛋们开始不安分地摇摇晃晃起来。其中有一颗蛋太过激动,直接晃出摇摇车,眼见着就要跌落在地碎成蛋花。

    凤尧情不自禁喊了一声小心。

    下一刻,一只雪白纤细的胳膊伸了过来,将那颗调皮捣“蛋”的小家伙稳稳托在手心。

    原来是白鹇不知何时已然走到摇摇车旁。

    见到白鹇的瞬间,凤尧立即想起墨观至那番有关食物的复仇的言论,心里嘀咕道,像白鹇这种被视为祥瑞的神鸟,历来享受优渥的待遇,应该对人类没那么大的仇恨吧,怎么也会出现在这种鬼地方呢。

    墨观至仿佛听见她心中所想,说道:“恶鸟有恶鸟的苦,而作为神鸟同样换不来平稳自由。人类欣赏美好事物的方式就是占为己有。越是羽翼华美的鸟类,越容易激发人类的贪婪之心。

    几种有凤凰美誉的鸟类都遭受过不同程度的猎杀,例如孔雀、锦鸡。人们剥夺它们的羽毛制成饰品,用牢笼囚禁它们用以观赏,还将鸟类并不需要的‘美德’强行加在它们的身上。白鹇被视为清廉正直的象征,被誉为义鸟,因此,在主人身亡时,作为宠物的它们也必须殉主,以成全美名。”

    好的,现在的凤尧觉得同为人类的自己糟糕透了。她胸中烦闷,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若说人为万灵之长,其他动物只凭本能行事,没有情感还好说。但若是它们,——或者说,它们当中的一小部分——能生出灵智,能清楚地感知到发生在自己种族身上的悲剧。这种滋味就让人很不好受了,不是单纯信奉“物竞天择弱肉强食”的理论就能坦然接受的。

    露台上的白鹇似有所觉,朝几人的方向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视线落在猫猫头身上时一顿,很快就若无其事地移开,转向众多鸟人观众。

    他柔声宣布道:“贵客们久等,招亲会现在正式开始。诸位请看!”

    他的话像是一声令下,摇摇车上传出阵阵喀嚓声,鸟蛋一一开裂,蛋壳碎落一地,从中冒出一只只光秃秃的小脑袋。

    是雏鸟!

    每一只雏鸟都灰扑扑的看不出品种。它们绒毛稀疏,透出内里略带粉意的皮肤,周身却密布着若隐若现的褐色横纹。它们在夜风中瑟瑟发抖,努力地大张稚嫩的鸟喙,抻长脖子啾啾哀号。

    白鹇掌心里的那颗蛋同样有一只嗷嗷待哺的雏鸟破壳而出。尽管它看起来和其他雏鸟别无二致,张着嘴却显得没有活力,叫声也极其细弱,一副即将早夭的虚弱模样。

    奇怪的是,凤尧几乎一眼就辨认出,那是她此行的目标,是她一直在寻找的少年!

    第56章 招亲会 比比划划的喵喵

    蕴含少年魂魄的雏鸟看上去奄奄一息。凤尧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

    白鹇也察觉到雏鸟的不对劲, 眉间几不可察地微蹙。他动作优雅地将孱弱的雏鸟送回摇摇车,自然而然地转手捧起另一只精力旺盛的雏鸟。

    白鹇伸手打了一个清脆的响指,原本熄灭的彩灯烛火再次被点燃, 灯影投映在湖面,如星影摇曳。光线齐发, 亮如白昼, 将他手中托起的雏鸟照得纤毫毕现。

    白鹇绕着露台走了一圈,全方位朝场下观众展示雏鸟。

    “诸位请看, 今年的雏鸟,资质尤其好。只要稍加培养, 相信会有出人意料的成果。”

    说罢, 他抬手朝空中一抓,转瞬就变出一只棉花娃娃,像亲鸟喂食一般将娃娃凑到雏鸟嘴边。

    那只娃娃看着干干巴巴、丑陋不堪, 却很明显十分受雏鸟欢迎。白鹇手中那只强壮的雏鸟急切地嗷嗷叫, 两只细嫩的爪子颤颤巍巍支撑起过分庞大的身体,扑身上前, 不由分说一口将娃娃叼走。摇摇车上的雏鸟们见状, 同样躁动起来, 叫唤声更显迫切。

    强壮的小雏鸟非常骄傲, 仰着脖子将棉花娃娃高高举起, 仿佛在展示至高无上的战利品。它的喉头咕嘟滚动数下,似乎是想像吞咽虫子那样将娃娃一口吞下。只是娃娃个头不小, 卡在它的嘴里上下动不得。

    小雏鸟也不气恼, 转而松了口,努力抬起一只爪子牢牢抓住娃娃。它的爪子看似细弱不堪,倒出奇地利索。小雏鸟就着单腿独立的姿势, 脑袋一下一下往娃娃脑壳上戳着,鸟嘴啄个不停。

    凤尧焦急地连连揉眼睛,生怕自己看错了。那原本就瘦削的棉花娃娃一点一点被抽干,竟肉眼可见地变得更加干瘪。而小雏鸟的身体反倒如同吹气球一般膨胀起来,就连原本稀稀拉拉的羽翼都变得丰满不少。这一连串的变故只发生几个呼吸之间,令人瞠目结舌。凤尧甚至产生一种错觉,棉花娃娃对于小雏鸟而言就是一杯可口的珍珠奶茶。

    凤尧忍不住骂了一声,口不择言道:“如果每只棉花娃娃里都是一个人,每只小鸟里也有一个人,那这算什么?是用娃娃的元气给鸟采补吗?这他妈是在磕血包?”

    她的视线不断地在几位同伴身上打转,试图找到一个否定答案。

    然而显然她要失望了,李山吾和严粟二人的神色比她的还要凝重。李山吾举着没有手指的小圆手,笨拙地比划着,一边掐算一边缓缓摇头,半天说不出话来。

    凤尧只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此时的她倒是有几分庆幸,白鹇没看上那个少年化身的体弱小雏鸟。

    墨观至适时开了口。他的语气依旧镇定温和,给了凤尧很大的安慰和支持。

    “先不要着急,我们还不清楚具体情况如何。那娃娃体内存着的未必就是活人的魂魄,而那只雏鸟也未必就是一个真实的孩子。这一手极有可能是他们给我们的下马威,为了动摇我们的心神,或是出于仪式的一环,就像利用鬼车传闻制造了一辆九头鸟飞车一样。”

    凤尧顺着他的思路想了想,也觉得有几分道理。无论如何,这样想也能让她心里好受一些。她多么希望自己不是一条单纯的咸鱼,希望自己真的拥有创造世界的能力,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这荒诞的一切拨乱反正。

    她的右手手指本能地微微颤动,就像每一次面对画笔时那般激动。然而,她的脑袋空空如也,就像每一次进入创作瓶颈时那般死寂,令她失望、令她恐慌、令她茫然。

    而场下的众多鸟人同样见证了雏鸟啄食娃娃的那一幕,反应大相径庭。没有溅在自己身上的鲜血或许会带去恐惧,却不会带去感同身受,反而会增添观赏时的趣味性。不少鸟人脸上露出显而易见的满意神色,他们一面点头赞许一面交头接耳。

    无论外表多么像鸟,行为多么像怪物,鸟人们看热闹的表现和人类并无不同。或许,从本质而言,动物们和人类的区别本就不大。

    如果有哪种生物在进化时代替人类站在如今食物链顶端的地位,或许它们同样会走上人类的道路,成为另一种意义上的“人类”。

    只是诡异地,鸟人们发出的嗡嗡声噪杂却莫名让人安心,好比逢年过节时家里电视机发出的背景音,使凤尧绷紧的心弦逐渐放松几分。

    之前那位健谈的粉嘴大哥显然已经从猫猫头带来的等级压迫感恢复了,此刻也和身旁的鸟人聊得火热。他们的嗓门都不低,谈话内容一字不落清晰地传入凤尧几人耳中。

    “今年的雏鸟确实很不错。我看那些要上台的也挺厉害的,这回可有热闹可看了。”

    “是啊是啊。”

    有一鸟人指着粉嘴大哥笑骂道:“我说信天翁你别装得跟没事鸟似的,谁不知道你和你婆娘两年都没孵出蛋来,就等着抱一对现成的呢。”

    凤尧这才恍然发现,原来健谈的粉嘴大哥是海上漂流王者信天翁。

    信天翁也笑着回道:“怎么,我不行吗?谁不知道我们信天翁是出了名的夫妻恩爱家庭和睦,定能给雏鸟们提供一个温暖的家。纵观鸟界,舍我其谁?”

    “要说恩爱夫妻,那我可就不服了,你们信天翁恩爱的名气再大,还能大过我去?要这么说,在场各位都没我有资格。”

    插话的那位是个花脸,特征十分明显,几乎每个人都能脱口而出他的名字——鸳鸯。

    墨观至将硕大的棉花脑袋枕在猫猫头毛茸茸的臂膀上,侧头去听鸟人们打嘴仗,闻言哑然失笑。

    鸳鸯,和韩朋鸟、比翼鸟一样,千百年来被奉为矢志不渝的爱情象征。相传鸳和鸯总是成对出现、形影不离,成功在文人骚客们敏感多愁的心湖里留下涟漪。然而真相却是,交尾期一结束,雄鸟扬长而去,独留雌鸟完成剩下所有的筑巢、孵化和养育雏鸟的任务。在一夫一妻制频出的鸟界,鸳鸯虽算不得大渣鸟,但属实和坚贞、恩爱没有半分关系。

    事实上,被冠以爱情鸟头衔的“渣鸟”不在少数。例如大雁,古人见大雁总是双宿双飞,便有鸿雁传书的美谈,将对雁作为六礼重要的一环。而真正的大雁“夫妻”会在共同养大雏鸟后干脆利落地一拍两散,待下一个繁殖季便会另觅新欢。这样的结合更像是夫妻双方迫于环境压力的无奈之举,从一而终只是无稽之谈。

    无论鸳鸯还是大雁,都属于虚假宣传害人匪浅的典型案例,和当下的网红营销套路区别不大——由权威大V(文豪墨客们)创造某个概念,通过意见领袖的优势自上而下对群众展开洗脑,久而久之形成所谓的“定论”,并一代又一代改良推广,流传至今。

    显然,鸟人们也有同感。鸳鸯一开口,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快的嘲笑声。

    “你可快别说了,你和前任、前前任、前前前任不都是因为孵不出蛋来火速分手了吗?我换毛都没你换对象勤快。”

    鸳鸯仰头嘎嘎大笑,颇有一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架势。

    “这有什么,又不是我们鸳鸯一家搞诈骗。”

    “就是,人类的都市传说也能信?他们还崇尚相思鸟呢,结果‘婚内出轨’比别鸟都勤快,雏鸟养了一窝,没有一只是自己的,笑死鸟了。”

    墨观至漫不经心地想着,说不准人类真爱难求就是因为拜错了山头。把鸳鸯这样不负责任的花心鸟绣在盖头上,婚姻生活能好得了?

    当然,就和白鹇一样,鸳鸯本就是自然产物,不应背负人类的妄念。将自己无法达成的沉重愿景寄托于虚无缥缈的一腔臆想往往是人类的通病。人类自身都难以做到忠贞不二,又何苦强求一对鸳鸯。

    谈笑间,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口哨声不绝于耳,直冲云霄,气氛瞬间引燃至高(潮)。原来是擂台赛的几位热门选手终于在万众瞩目中姗姗登场。

    和凤尧想象中的一言不合就进入到拳拳到肉的大乱斗很不一样,加入战局的选手们先是彬彬有礼地自我介绍,还要进行个人宣讲,阐述自己的育儿理念,赢得场上半数以上的掌声后才能继续进行擂台赛。整个流程严肃正经。

    他们好像是真心在竞选成为父母。

    凤尧脑海中不觉冒出这样奇怪的念头。

    正这时,前排骚动起来。有人大声喊道:“看,是秋沙鸭娘子军上擂台了!”

    “秋沙鸭可是带崽高手啊,老资历。有他们在,雏鸟估计落不到别家去了。”

    众人议论纷纷。

    就见一位高大壮硕的鸟人迈着沉稳的步伐款款走上擂台。她器宇轩昂,头顶凤头羽冠,看上去却好像蓄着一头因发胶抹多了而显得硬邦邦的刺猬头发型,颇具几分古典型杀马特的气质,很不好惹。她身上裸露的部分还覆盖着一层细密的羽毛,自带奇特的鳞片样式的纹路。

    凤尧不明所以,就听墨观至轻声解释起来。

    原来,从禽鸟的角度而言,秋沙鸭在“鸭鸭育儿界”算得上是赫赫有名。秋沙鸭习惯大规模群居,以家族方式活动。他们一窝至少能诞下十几只蛋,孵化后统一由强大的雌鸭抚育,直至幼鸭完全独立。而没用的雄鸭则会被驱逐到雌鸭的领地之外。

    秋沙鸭的教育理念堪称铁血。尚在绒毛期的鸭雏们鸭生中的第一课就是学会独立从十几米高的鸟窝里跳下并顺利活下来。这之后,他们还将面临严格的“军事化管理”。

    像是要响应墨观至的话,台上的秋沙鸭简单地自我介绍完毕,侧身让开身后的空间。凤尧只觉眼前一片白光,再睁眼去看时,台上亮起一块高清投影屏,不断地、全方位地展示秋沙鸭雏鸟们的生活训练情况。

    凤尧:“……”

    牛逼,鸟人们竞选父母竟然还要准备PPT展示吗?这未免也太卷了。

    根据影像资料,雏鸟们破壳后不久便会在雌鸭的带领下入水。小小的一团团毛茸茸颤悠悠地浮在水面,像一艘艘迷你的气球鸭子船。水面上看起来一切风平浪静,而水下,小鸭子们稚嫩的蹼趾笨拙地拼命划动,片刻不敢停歇。他们时不时将脑袋扎进水下学习潜泳,这显然是一项技术活,稍有不慎就会失去平衡,尾巴朝天,成为一只只爪忙爪乱的翻船鸭。

    为了成长,为了生存,为了迎接未来的挑战,小鸭们必须在最短时间内学会在湍急的河水中搏击、觅食,学会在水面上奔跑、起飞。幸而他们继承了母亲的勇敢和强壮,他们年轻气盛、无所畏惧,在雌鸭的带领下,可以在激流中一口气漂流数公里。

    雌鸭们则扮演着泳池里最无情的魔鬼教练。她们视线不离地监督着小鸭子们的动作,一旦发现失误或是偷懒的毛茸茸,铁娘子母亲会毫不留情出手惩罚。她们动辄挥翅一个跟头过去直接扇飞小鸭,或一把将小鸭的脑袋摁进水里,迫使他们在死亡边缘学会闭气。

    同时,雌鸭们警惕性极高,承担保护小鸭子的重任。每当危险降临,她们会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将小鸭子们庇护在自己坚实的羽翼之下。

    有趣的是,铁血母亲们的行为同样暴露在严密的“监视”中。热心的其他成年雌鸭会以最为挑剔的眼光评判着雌鸭教练的每一项举措,但凡对方出现一丝漏洞,这些监督者们便会伺机发起攻击,赶跑原有的雌鸭并取而代之,收养小鸭们成为新的鸭妈妈。

    通过不断的“养母淘汰赛”,确保所有小鸭子都能在最强大的、最负责任的母亲的教养下长大成鸭,成为新一代的秋沙鸭俊杰。

    待凛冬降临,气温骤降,皑皑白雪覆盖大地,千里冰封,世界沉眠。小鸭子们长大了,绒毛褪去,长出一身漂亮的灰色羽毛,两翅的飞羽坚韧有力。他们扑棱翅膀,跃跃欲试。

    年轻一代的秋沙鸭们即将加入族群,长途跋涉,横跨半个大陆,往南迁徙。

    这是一场与生命搏击的旷世迁徙,唯有最强壮的秋沙鸭才能斩荆披棘,乘风破浪。

    他们极具生活智慧的母亲,早已为他们铺就了一条强者之路。

    而那些无法突破自我的年轻秋沙鸭们,将长眠于出生之地,那片冰雪荒原。

    凤尧长呼一口气,仿佛看了一部波澜壮阔的自然纪录片。

    那只展示的秋沙鸭朝观众们鞠躬致意,举止骄傲自信,显然她是族群中这一代的佼佼者,名下抚育着数量最多的小鸭子军团。

    台下的鸟人们对此报以热烈的掌声和欢呼,表达自己的赞许和钦佩。

    秋沙鸭被誉为活化石,是恐龙时代的旧民,如今已是濒危物种。拥有千万年的进化历史,秋沙鸭们在某种程度而言算得上是自然的最优选,他们的行为准则可以作为所有鸟类的标杆。

    这大约就是特属于亲鸟的爱,一种严酷而深沉的爱。

    凤尧不由啧啧称奇,心中甚至古怪地生起一丝羡慕之情。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父母对孩子最深刻的爱应当体现在他们能够帮助孩子勇敢而独立地在这个世界活下去。从野生动物的角度来看,秋沙鸭或许并不具备人类乐于歌颂的所谓“母爱”,却比大多数人类父母更负责任,更适合做父母。

    意识到自己再次陷入毫无意义的虚无思考中,凤尧用力甩甩咸鱼头,试图将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赶出脑海。

    正这时,又一只漂亮自信的秋沙鸭登台,擂台赛正式打响。凤尧连忙抻长脖子去看。

    咚、咚、咚。

    密集而短促的鼓点,迅即如骤雨。两只秋沙鸭各站一端,目光炯炯,不怒自威。她们都顶着一头潦草狂放的刺猬头,挥舞双臂作鼓翅状。一时间擂台上飞沙走石,狂风阵阵,几乎看不清招式。双方隔空放技能,打得有来有回,一面出招,一面口中念念有词。

    凤尧竖起耳朵努力辨认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对战双方在百忙之中居然还能抽出空来进行亲子知识竞答,简直不可思议!

    两只鸟打得难舍难分。说时迟那时快,不过转瞬工夫,伴随一记精妙绝伦的腾空飞踢,一方落败,缠斗结束。败者骂骂咧咧退出众人视线,胜者自是得意洋洋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欢呼。整个过程干脆利落,不可谓不精彩。

    秋沙鸭之战胜负已分,擂台赛却仍旧有条不紊地进行着。陆续有凤尧叫不上名号的鸟人上台挑战,可谓各显神通,或文斗或武斗。赛事逐渐进入白热化,打动场面愈发恢弘动魄。整场擂台紧张有序,却并不十分严肃,与其说是比斗,不如说是为增添庆典氛围而进行的助兴节目,盛大,热闹,欢乐。

    最后夺魁的选手却颇有些出人意料。她身形修长,窄肩细腰,身披厚实的青灰色的鸟羽大氅,裙长及地。正脸却被浓密的黑发遮掩得严严实实,看不清五官面容。单从外表看起来,她的头并不像普通鸟人那样具备明显的鸟类特征。她更像是一个真正的人。

    除了大氅之下露出的一双酷似鸟爪的四趾足。

    凤尧正疑惑着,忽听那个古怪的小木偶喃喃自语道:“姐姐,真的是姐姐……”

    声息细弱,却近在耳畔。

    凤尧心下一惊,下意识循声扭头,赫然发现自己的右肩上趴着一只粉嫩雪白的小家伙,正是那恐怖小木偶,——大约是嫌弃自己个头太小看不清擂台,小木偶不知何时借着她的人体爬梯找到最佳观赏位。而凤尧看比赛看得过分入迷,居然对此毫无所觉。

    凤尧顿时两腿发软,只觉得那肩膀也不是自己的了。不过此时,小木偶的注意力显然没有放在咸鱼头的身上。她痴痴望向擂台,委屈巴巴地瘪嘴,眼眶泛红,很快就积聚起两汪晶莹的眼泪。

    凤尧稍稍安心,同时心中不免好奇,难不成小木偶认识台上的那个怪人?

    而这时,墨观至娃娃同样趴在猫猫头一侧的肩膀上。猫猫头显然比凤尧来得大方友好。他见墨观至好奇,干脆利落地两爪一抓,将小客人高举过头顶,慷慨地安置在自己那宽敞舒适的真毛脑壳上。

    猫猫头还不忘指点墨观至,一只爪子朝擂台上摆了摆,口中说道:“那个就是罗刹魅喵。”

    墨观至不明白,虚心求教道:“罗刹魅是什么?”

    他说话时,双手一撑,身体下意识前倾靠近猫耳朵。

    猫猫头只觉得痒,忍不住弹了弹耳朵尖儿。墨观至冷不丁迎面挨了猫耳朵的一记攻击,整只娃娃一歪,直接翻过身脸庞朝下砸去。猫猫头察觉后连忙伸出爪子去扶。

    墨观至哼哧哼哧地扶着猫耳朵爬起来,重新坐好,小圆手轻轻拍拍小猫头以示感谢。

    猫猫头又觉得头痒了。不过这一次,他认识到人类的娇弱,努力忍住了动作。为转移注意,他难得耐心地给人类科普起来。

    “罗刹魅是一种煞鬼喵,女人枉死之后最容易喵喵变成罗刹魅。煞喵,就是一种青灰色的大鸟,回魂日时会从棺木里喵喵地飞出来,嗷呜,如果家里的人类避煞不及,就会冲煞喵喵喵。这样,死人喵就会变成煞鬼喵喵喵。成型的煞鬼长着鸟头喵喵,脸上都是毛毛喵,咕咕咕,脚趾头就是鸡爪子喵喵喵。”

    猫猫头说到兴头处,还开心地举起自己肉呼呼、圆鼓鼓的毛爪子,努力合并几只乱七八糟凑不到一起的趾头,模拟鸡爪的模样。

    小猫咪真的是很努力了。

    墨观至:“……”

    原谅他听完后脑海里只剩下喵喵喵的回音。

    墨观至沉思片刻,努力从一大堆喵喵声中理清猫猫头的思路,用自己的话总结道:“你是说罗刹魅的本质是某种特定情况下形成的煞鬼,鸟首人身,通常是女子形象。”

    附和他的是李山吾和严粟两位人间修士。他们二人倒是也知道煞鬼形式的厉鬼,只是道内叫法不同。李严二人继续补充道,罗刹源自梵语,本义也和佛教息息相关。被道教化用后,罗刹泛指一切恶鬼。罗刹魅,也有直接叫罗刹鸟或者罗刹女的,大多数都以禽鸟的形象出现。

    在传统的丧葬仪式中,尸身会留在棺椁中,停棺几日后再下葬。八岁以下没长牙的孩子若早夭,正常情况是不会招惹煞的。而成年人离世后,魂魄会在回魂日时借煞殃魂归故里。若此时,冲撞煞殃形成罗刹魅,家中就会出现祸事,通常是有至亲病危。

    凤尧觉得自己听明白了,不由好奇道:“那怎么避煞呢?如果每个成年人的鬼魂都会招来煞气的话,岂不是防不胜防?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是自己的亲人生老病死自然而然地走了,他们的鬼魂应该也没啥怨气啊,会惦记着自家人的吧,怎么还会冲撞呢?”

    凤尧的外婆就是最疼爱她的人。多年以前,外婆因病去世,还是小孩子的凤尧可从来没有怕过,甚至为了能见外婆一面,还偷偷躲在灵堂里睡了一觉。结果当然是无事发生,当时的她还对此失望不已。推己及人,凤尧总觉得煞鬼似乎并不是十分危险。

    “非也非也,”严粟艰难地摇头晃脑,解释道,“咸鱼小姐你理解错啦,死人自身的魂魄和煞殃不是一个,就算他们对自家人好说话,一同回来的煞殃可不是好惹的啊。所以说,若非至亲至交,最好不要出席殡殓,更不要靠近尸身,以免惹祸上身。

    当然啦,避煞也有不少法子,最常见的就是用草木灰吸收尸气,以防尸气扑人。具体操作,还请登录我们的非人办App下单,我们会指派有经验的工作人员前往处理。首单有优惠,量大从优哦,推荐好友下单还有大额积分,积分可抵扣现金,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呀。”

    凤尧:“……”

    大可不必。

    凤尧本来还对所谓的业内专家心存几分敬畏,如今真的很难严肃对待李严二人组。严粟煞有介事推销业务的模样,真的和在地铁口拉人扫码入会的大学生有的一拼。

    就……很不玄学,相当不玄学。

    墨观至倒不如凤尧那般受到冲击。事实上,他认为冲煞这件事本身还是可以  从科学的角度来解释的。毕竟在古代城市化低的情况下,人类和动物们几乎共享同一片土地,居民家中偶尔有野生动物出没再寻常不过。

    而且,尸身停在家中好几天,若处理不当或天气状况不理想,很容易就腐烂。腐败之物以及供果等食物极易招致食腐的鸟类或是其他生物。由此,死者家人见到棺木中蹿出一只鸟来也不算稀奇。而所谓的尸气扑人导致重病,同样可以从尸体腐败后产生有毒气体导致家人感染疫病的角度来解释。

    当然,时至今日,墨观至已然见识到,——而且是深刻地见识到,——世界不为人知的属于玄学的一面,自然会开始努力去接受更加玄奥的解释。

    不过被他们这么一打岔,墨观至倒是从脑袋里搜刮出一些相关知识来。

    “西游记里的铁扇公主,是不是就是一种罗刹女?”

    严粟:“对头对头,当然艺术创作嘛,总是需要艺术加工的,肯定有夸张不写实的地方。”

    墨观至若有所思,沉吟之后,他说道:“据我所知,西游记里创作的铁扇公主,也就是罗刹女,和鬼子母神有不少共同之处。

    传说鬼子母生性残暴,喜欢生吃人类的小孩,却对自己的孩子视若珍宝,不惜大动干戈。这和溺爱红孩儿的铁扇公主如出一辙。被点化后,鬼子母转为庇佑妇孺的母神。虽然西游记是经过艺术加工的,直接照搬到目前的状况有点牵强,但鬼子母的形象和鬼车有惊人的巧合之处。

    她们都是妇女和儿童的守护母神。

    我们或许可以将这种巧合视为一种提示。这个由某只蜃制造的幻境,出现为雏鸟招募合格亲鸟的招亲会,将成年人的魂魄作为玩具和补品供给孩子,由守护孩童的煞鬼赢得抚养权……这一切,一定都有目的。”

    凤尧咕哝道:“听起来,好像是一个讨厌大人却对小孩十分友好的世界呢。”

    就在这时,擂台上突兀地响起舒缓轻柔的摇篮曲。

    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歌声如涓涓细流,汇聚成温柔的河,流淌至四面八方,缓缓浸润每一个人的心田。

    很难形容这种特殊的歌声。它非高非低,不急不缓,并不独属于某个特定的人,但又似乎带有某种特殊的魔力,能轻易拨动心弦,使每一个人听后,脑海中都不由自主地描绘出那个人。

    那个特殊的人,被人类冠名以母亲的,那个人。

    凤尧愣怔着,不由自主地,慢慢抬头,视线如雏鸟那般寻寻觅觅。

    是那只罗刹魅。

    她在哼唱摇篮曲。

    她的怀里抱着一只孱弱的雏鸟,小心翼翼,满怀爱意。她并不嫌弃雏鸟外表的不堪,也不在意雏鸟资质普通。她爱怜地抚摸他稀疏的绒毛,为他轻声歌唱。她掩藏在青丝下的那对眼眸,透过外壳,直直看向雏鸟瑟瑟发抖的灵魂。

    此刻的罗刹魅,不再是一只煞鬼,而是一位母亲,强烈地爱着怀中的孩子,纯粹真挚,尽己所能,倾其所有。

    眼见形容诡异的煞鬼正捧着那少年的躯壳,奇异地,凤尧心中生不起哪怕一丝一毫的担忧或害怕。她是如此笃定,相信那只罗刹魅不会伤害怀中的雏鸟。

    凤尧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滚落,越流越多。她难过,却也欣喜,像是重逢故人,像是再回襁褓。

    她深切地感受到少年的孤独,他的不安,他的卑微,和他乏善可陈的短暂一生,一切委屈不平都在罗刹魅温柔的安抚中被逐一抹平。

    他被爱着。

    他沉浸其中。

    他满心欢喜。

    那是最纯粹的一种感情。

    人在濒临死亡时,身体的每一寸都被难以名状的苦痛一一碾碎。他不会再想求而不得的身外之物,不会再想炽热的爱恋,不会再想未能实施的遗憾。他会放下尊严,放下执念,放下作为人的认知,涕泗横流,以最虔诚的姿态匍匐,只求母亲温暖的怀抱带给他安慰。

    他们可能从未被生身之母爱过,从未享受过哪怕一刻的母爱。他们是世界的弃子,是无足轻重的旅人。然而,每个人都清楚地知道母爱是何物,每个人的心底都藏着一个母亲的形象。

    或许,人在离开子宫的那一刻,穷其一生,都在找寻回归的路。

    罗刹魅的歌声,唤醒了沉睡于人们心底的母亲形象。

    凤尧喉咙滚烫,嘴唇嗫嚅数下,哽咽得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并不认识那位少年,不知他的过往。

    他在现实世界有家人吗?

    有人真实地爱着他吗?

    他还有一个充满希望和光明的未来吗?

    他为何只身一人出现在被世界遗忘的阴暗角落,慢慢死去?

    他看向人间的最后一眼为何满是决绝?

    亲眼见证他人死亡的滋味实在是太糟糕了。奶奶用了十多年仍舍不得扔掉的陈年抹布的老油味道,密闭的车厢里劣质皮革和酒鬼呕吐物的混合味道,梅雨天来不及晾干的男高中生的球鞋散发馊味和霉味,弥漫在电梯内源头却在自己脚底下的狗屎味……生命中一切令人作呕、难以忍受的瞬间一起涌上来,将她淹没。她想逃,她想躲,却无处可逃可躲。

    凤尧永远都不想回忆起那样的一幕。她愿意不顾一切挽回这一切,回到平凡普通的每一天,回到无滋无味的生活当中。没有人死亡,也没有人受伤。大家只是沉闷地活着,面对各自琐碎的烦恼,而已。

    活着,就很好了。

    可是,可是……

    如果,只是如果,那少年留在这个幻境里能得到从未有过的幸福呢?那这里,是否就是他最好的魂归之处?

    理智上,凤尧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想法很荒谬。然而在她的内心深处,在某个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角落里,有一个声音在反驳,铿锵有力。

    真的很荒谬吗?

    成年人品尝过的苦痛,真的有必要让无辜的孩童也同样尝一遍吗?

    她知道的,长大并不会治愈灵魂的创口,时间同样不会自然而然地平息一切。成熟并不一定带来成长,只会令人麻痹自我。

    我们,到底需要多少爱才足够?足够我们变得坚强,足够我们不畏严寒。

    现实的本质是“真”,而不是美好。只要人还活在现实,就不可避免要遭受真实带来的苦。真正纯粹不掺杂质的美好和幸福唯有在幻境中才能得以实现。

    若是一个人身处幻境,永远不会知道自己拥有的幸福是虚假的,那么这种虚假究竟算是虚假还是他切身体验过的真实呢?

    ……

    头顶的天空轰隆作响,脚下的大地剧烈震颤。灯台倾倒,散得七零八落的五色彩绸一点即燃。火势渐大,朝四面八方蔓延。哭喊声,求助声,叫骂声……如浪潮涌来又一一退去。

    “她入魇了,快快快!”

    不知是谁在嘶声裂肺地喊叫着。

    凤尧听不清,也不是很在意。

    或许,她想,我可以做点什么,我应该做点什么的。

    第57章 龙卷风 喵喵

    转眼间, 浓烟滚滚,火光冲天。庆典的欢愉恍如隔世。哀号此起彼伏,夹杂着不知所谓的祈祷声, 和呼唤母亲的悲鸣。

    凤尧的视线朦胧,一切声响都是如此沉闷, 所见所闻, 皆不真实。她整个人仿佛置身于某个透明玻璃罩中,与世隔绝。

    眼前的一幕幕画面随之被震碎, 裂成细小的一粒一粒,好似信号消失前屏幕上的雪花点。

    她怔怔地, 抬手随手一抹, 玻璃罩破碎,雪花点化作点点沙砾,从她的指尖滑落, 随风飘散。

    这个幻境, 源自于她笔下的世界,她有能力改造它, ——此时, 凤尧对此终于有了一丝真实感。

    繁华的表象被撕开, 露出内里不堪的

    她似乎真的拥有足以帮助那个少年的力量, 能够帮助他永远留住此刻的温暖。

    “少废话, 我能怎么办?我的术法都被封印了!”

    “哎呀,你真没用啊老李!术法用不了, 你还不能用物理方法吗!”

    “什么?”

    “你揍她啊——”

    聒噪的叫嚷声仍在继续。

    迎面飞来一道黑色的阴影, 直接盖上凤尧的脸,紧接着砰的一声巨响,她眼冒金星, 瞬间倒地。

    天旋地转之后,世界安静了。

    世界消失了。

    地动天摇的巨大动静蓦地停了下来,一切归于平静,除了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原本吓得动弹不得的鸟人们一脸莫名,茫然四顾。过了好一会儿,有人终于忍不住发出惊声尖叫,如同发令枪响,惊醒了所有呆愣在原地的鸟人们。他们再也顾不上许多,纷纷抱头鼠窜四处逃散,几乎是转瞬之间就都跑没了鸟影。

    等凤尧悠悠转醒,广场上空空荡荡凄凄凉凉,只剩下他们几个。

    她的头疼欲裂,才坐起身,就感到头晕目眩,忍不住俯身,一阵阵干呕。

    “肿么肥四……”她含糊不清地嘟囔着,嘴角牵扯,顿时疼得龇牙咧嘴。

    “诶诶诶,好了好了,应该是清醒了吧?可算是醒了,祖师爷爷保佑啊!小咸鱼啊,你觉得怎么样?还好吧?”

    严粟的大嗓门威力十足,问题一个接一个,朝凤尧开来连珠炮,震得她耳膜咚咚作响。凤尧想将噪音污染源头挥开,手臂却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稍一动作就忍不住再次干呕。

    “里表吵,偶想吐……哕……”

    她努力想要说话,可她的嘴却好像是新长出来的那样不听使唤。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的不对劲,抬头,茫然四顾。

    李山吾和严粟依旧是一副丑娃娃的模样,只是模样比之前更加狼狈,衣服几乎碎成布条,勉强挂在身上,看上去就像是踩踏事件的幸存偶。

    “你感觉如何?”说话的是道长娃娃李山吾。只是他的语气有些古怪,不太像是单纯的关心。他手上还拎着小小的牙签桃木剑,警惕地对着凤尧的方向比划,——只是剑身从中折断,看着就像是匕首,气势大打折扣。

    别说他们,就连装扮精致的小木偶脸上也是黑一道白一道,带上了几分狼狈。

    唯一没有变化的就是猫猫头仙人了,依旧是刚进幻境时的那身装扮,干干净净,毛发蓬松飘逸。——哦,还有他的腰部挂件,帅哥娃娃钥匙扣。

    墨观至挂在猫猫头的腰间,和鱼头骨沉默相对。

    凤尧懵懵懂懂,伸手去摸自己的头,总觉得原本还算流畅的咸鱼脑袋摸起来不太对劲,这里凸起一块那里冒出一个鼓包,摸上去有点烫,有点麻,还有点疼。

    凤尧一面倒抽凉气,一面继续大着舌头发表困惑。

    “怎磨肥死,偶的碾怎磨变成居头惹?”

    她有点怀疑,是在场的这几位合伙揍了她一顿。咸鱼的视线狐疑地在几人身上打转。

    严粟表现得十分坦然,声音也格外洪亮。

    “别哄抬自己啊,你的头顶多就是个咸鱼脑袋,哪儿有猪头值钱啊。”

    确定了,就是这个人揍的自己。

    咸鱼脑袋怒目而视。

    严粟大感冤枉,摆手否认道:“可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呃,我……我是说从严谨的角度来说,我只起到了一个道具的作用。真正出手的另有其人啊……”

    说着,他简陋的小眼睛漂移,挤眉弄眼,努力示意凤尧去看始终置身事外的猫猫头。

    凤尧看过去,猫猫头满脸坦然,毫无悔意,甚至微抬下巴,看着还有几分骄傲。

    凤尧:“……”

    墨观至努力蹬腿,两只棉花小短腿飘来荡去,终于调整好挂姿正对凤尧的方向。

    “抱歉啊,”墨观至的道歉十分真诚,“当时事出紧急,得尽快将你从被蜃操控的状态中解救出来,咪崽迫不得已才用严粟先生砸了你的头。不过另外有几拳是严粟先生趁机拳打脚踢时补的,还有几个洞是李山吾道长趁你脸砸地后用桃木剑戳的。”

    小木偶咯咯笑,邀功似的补充道:“还有我哦,我也踩了好几脚呢!”

    众人:“……”

    凤尧现在对国家力量在玄学方面的部署表示怀疑。她打算出去后就写群众反应信,并绝对不会送锦旗上门。

    不过,咪崽……

    她的视线忍不住在猫猫头脸上打转,并在成功惹怒对方前慌张收回。

    认真的吗?仙人居然叫这种古古怪怪又可可爱爱的名字?

    墨观至以为凤尧还在担忧,好心地安慰道:“你别担心。咪崽说了,只要你能从魇中清醒,身体应该就会很快恢复。咪崽还说唔……”

    他的话还没说完,脸上就盖上了软乎乎的猫爪肉垫,大半个身子都被挡住了。

    猫猫头责备地瞥了一眼自己的人类娃娃,转而看向凤尧,眼帘微敛,虹膜收缩,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仙人模样。

    凤尧很熟悉猫猫头的这副架势,但此时再看,不知为何心里产生了多余的想法。

    她强忍住笑,更不敢跟着墨观至一起喊咪崽。迫于强大的求生本能,她谦逊地垂下咸鱼脑袋,聆听猫猫仙人的教诲。

    猫猫头说道:“喵之前告诉过你,大蛤蜊要维持这个幻境,得汲取你的能量。你们是相互掠夺的的关系,你越弱它便可越强。在你心绪波动时,它便趁虚而入,试图污染你、将你同化喵。人类,你的意志力太弱了,明明手握利刃,却如此容易屈服。你幼崽时期的生活一定过得很不愉快吧喵。”

    凤尧:“……”

    倒也不必如此直白。

    猫猫头和凤尧说话时,语气明显不如和墨观至说话时娇软活泼,甚至还带着几分训斥的意味,但凤尧早已习惯了,听完还是心存感激,庆幸自己遇见这么一位高人。

    这个幻境和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若是只有她自己,估计还是也会被卷进来,只身一人……只身一鱼对抗传说中的神兽,她可没有自信能够全身而退。

    像是生怕凤尧遭受的刺激还不够重,严粟赶紧插话道:“所以是‘童年治愈一生’的意思吗?蜃缔造有关母爱和童年的幻境,你小时候没有得到过足够的母爱,所以特别容易在这方面受到伤害,就成为蜃能轻易攻击你的弱点。

    要不怎么说,这人啊,一旦有童年阴影,就得早治疗早干预,知道不?该骂回去骂回去,该揍人就揍人。我可听说过一个观点,我觉得挺科学的,童年阴影这种东西,三十岁以前还可以怪家庭怪社会,三十岁以后就只能怪自己了。

    不要自己憋着不提。不然谁知道哪天问题就莫名其妙爆发出来了,被阴影袭击这么一下子,你看多吓人?这动静整的,搞得和世界末日似的。不过不得不说,你的童年阴影力量声势浩大,还挺牛逼的,远超过99.99%的普通人了。”

    说罢,他还特意举起脏兮兮的小短手,看样子是打算给凤尧点一个大拇指。

    凤尧:“……”

    不过不得不说,咸鱼脑袋的恢复能力就是好,这么几句话的工夫,凤尧就觉得自己好了不少,起码脑袋清明,说话也不再含糊。她这才有心情打量周遭的环境,不看不知道,细看才明白严粟口中的“声势浩大”是什么意思。

    满目疮痍,断壁残垣。露台凹陷了,戏棚坍塌了,白鹇的乐船侧翻着飘在浑浊的湖面。笑脸傀儡的鱼竿折了,哭脸傀儡抱着那口大黑锅怔愣望天,鸟人居民们消失无踪。一切的一切,再不见之前张灯结彩的热闹小镇的痕迹。

    凤尧目瞪口呆。

    我的童年有这么不幸福吗?

    凤尧禁不住自我怀疑,百思不得其解。要说她的童年不幸,或许是有一点的。她小时候也算留守儿童。父母在外地工作,两三年才能回来一次。她只能跟着年迈的外婆生活。几年后,父母的经济状况好转,又添了妹妹,一直养在身边。又过了几年,外婆走了,凤尧初中都快毕业了,父母才松口接她去另一个家,真正的那个家。

    凤尧至今都记得初次见面时,小她三岁的妹妹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闯入自己家的小偷,而父母则客客气气地请她进屋换鞋,拿的拖鞋是一次性的。

    凤尧一直以为自己心大,除了逢年过节,她总是绞尽脑汁不回那个家外,这么多年和父母相处得还可以,从没红过脸,就当亲戚处着。

    如今想来,她并非不介意。每当她看见父母和妹妹之间自然而然的亲昵相处时,她都尴尬得无法自处。只是年少时她习惯了不让外婆操心,努力保持懂事、安静、不制造麻烦,久而久之,已经不会提要求和表达感受了。

    父母或许不是不爱她,他们同样会对她嘘寒问暖,同样支持她的学业,同样会关心她的生活——又或者,这种爱只是出于愧疚和心虚的某种表象。只是,不可否认地,他们更爱自小养在身边的妹妹,倾其所有地爱着她。而人,是最经不起比较的。

    这样的童年对我真的没有影响吗?

    凤尧突然觉得有点讽刺。以前,她一直觉得童年阴影是只会出现在文学作品里的极端心理问题,是给主角制造障碍必要的手段。没想到啊,她活了这么多年,才真正意义上地正视自己的问题,才第一次将视线投向自己灵魂深处的角落。

    难道,她在潜意识里,是想通过个人的优秀来换取父母的爱和肯定吗?

    她找到了一项自己喜欢且能够胜任的工作,做出了一点成就,享受过目标视线时短暂的满足。她如此努力地创作,想要成为全国最顶级的漫画家,想要获得更多的赞美和认可。

    你们看,妹妹只是一个普通人,做着月薪微薄的普通工作,嫁了一个普通人,生了资质更普通的孩子,最后就连那份普通的工作都没保住。

    而我,我才是你们更优秀的女儿。

    原来,这些想要对父母说的话一直在禁锢着她的灵魂。她不快乐,不自由,不为自己骄傲。

    正因为如此,她才更加无法接受自己不够优秀的事实,不能接受她的作品已经被这个时代的读者抛弃了。

    如果她不够优秀,又怎么值得被人喜爱呢?

    每个人的生命中,或晚或早会遇见这样一个时刻。它有很多名字,顿悟,醍醐灌顶,茅塞顿开……原本模糊不清的事实,在某个瞬间,赫然在眼前展露无遗。如此真实,不容拒绝。

    凤尧笑出了声,眼泪一颗一颗滚落。

    哀伤的咸鱼脑袋想必哭起来的时候也是一脸衰样。

    原来真相如此简单。

    我居然是这么一个矫情的大俗人,真丢脸啊。

    严粟说的没错,三十岁之后的问题通通都是自己的问题。

    已经成为成熟的大人的凤尧很快就收拾好自己的情绪。麻烦出现了,现在并不是自怨自艾的时候,她要尽快振作起来,要承担自己的责任。

    想到这里,凤尧不由有些有些惭愧,真诚地向猫猫头和其余人道谢。他们也同样友好地接受了,并表示没关系。

    气氛难得其乐融融,直到他们身后传来一道阴鸷的男声。

    “我说,你们够了吧。”

    众人诧异回头。

    严粟惊呼道:“诶你不说话,我还真把你给忘了!”

    说话的正是白鹇。受到幻境空间崩塌带来的反噬,他的状态看起来也很糟糕,头顶的部分羽毛被火灼伤,形成一小块斑秃。

    凤尧看得心有戚戚焉,心道人果然是一点儿秃都不能沾,你看着这好端端的帅哥,脑袋上秃了一块,再好看也白搭。

    察觉到众人同情又古怪的神色,白鹇更加恼怒,眼神里像是燃烧着熊熊烈火。

    “你们这群该死的异乡人!几次三番破坏招亲会,我要你们付出代价!”

    凤尧小声嘀咕:“这听着也太像不成器的反派了吧。”

    严粟同样点头赞同,甚至还出言挑衅道:“那你要我们怎么付出代价呢?我看你也不是很厉害嘛,怎么还把自己给烧着了呢?这植毛得花不少钱吧。”

    白鹇气得浑身发抖。

    严粟非常有自知之明地往后躲了躲,同时将举着半根牙签的李山吾也扯了过来。凤尧的脚比她的脑子转得快,紧随其后,也跟着缩到后排,和两只娃娃站到统一战线,远离战场。

    “当然,我不是说我很厉害哈,”严粟不怕死地继续大声挑衅,“我只是说比起我们的咪崽大人,在座的各位都是垃圾!你看见没,咪崽大人可是咪咪界唯一的真佬!你背后要是有人就赶紧地都摇过来吧,一会儿打完了我们还得赶回家吃完饭呢。”

    猫猫头双眼眯缝,眼神如飞刀欻欻往严粟身上扎去。

    无辜受到波及的凤尧情不自禁抖了一下,却见那煽风点火的丑娃娃依旧心态良好,岿然不动,对猫猫头的死亡凝视浑然不觉,——也不知是因为他的眼睛太过简陋导致眼神不好压根没看见,还是他胆子太肥看见了也依旧若无其事。

    凤尧忍不住小声问严粟:“你干嘛要故意激怒那只鸟?万一他进入狂躁状态我们打不过怎么把?”

    严粟双肩一塌,忧愁地长叹一声,同样压低声音,解释道:“你以为我愿意啊,我也想徐徐图之啊。这不是情况有变嘛。我和老李的修为虽然被压制了,但这么多年的经验也不是吃干饭来的。我俩都能感觉到刚才那一场‘地震’导致这个幻境空间十分不稳,要是不尽快想法子出去,搞不好卷进来的人都得折在这里。”

    凤尧吓得打了一个嗝,急切道:“这么严重!可我不是已经清醒了吗?”

    “这么说吧,本来呢幕后的那个家伙是想一口气吸收你的能量补充自身的,技能都放出来了中途被打断施法,对它也是有影响的。老实说,我们揍你的那几下都不算什么,真正厉害的是那只猫,因为他的出手,你才能彻底醒过来。

    你这一清醒,幕后的东西遭到反噬,就开始发疯了,开启无差别的攻击模式,吸收一切可以吸收的能量修复。你看现场这乱糟糟的,其实也不都是你干的,很多来不及跑远的鸟人估计都进了那东西的肚子了。它现在还没现身,估计就是在消化呢。要是等它神功大成,我们这种小菜还想跑?直接塞牙缝吧。

    要是能提前把那东西逼出来,打起来胜算也更大。啊我是说,当然是大佬出手打,我负责摇旗呐喊。”

    凤尧无言以对。都到如此危机的时刻了,严粟还有心情贫嘴,也不知道那个叫非人办什么的组织到底严不严格,员工上岗前有没有受过专业培训,怎么这样不靠谱呢?

    “那我们还剩多少时间?”

    严粟诧异地看向凤尧,说道:“可以啊你这位咸鱼同志,竟然这么敏锐。”

    咸鱼脑袋艰难地翻了一个白眼,回道:“废话,我没经历过还没瞎编过嘛。一般故事进行到这种时候,都得有个关键人物把倒计时问出来,这样才有紧张的气氛啊。”

    这回轮到严粟无言以对。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不确定地说道:“具体时间我们现在也算不出来,但总归不会太长,最多不超过一个小时吧,最好是能在半小时内结束战斗,这样就真的不耽误晚饭了。”

    凤尧给了他一个嫌弃的眼神,转头去看猫猫头,现场唯一的大腿。

    就听猫猫头正义凛然地喊出:“喵不打你,你不好吃。你让那只大蛤蜊出来,最好不要背着壳,喵想喝汤。”

    凤尧:“……”

    她真的很无助。

    不知白鹇是否在被蜃抽走能量的同时也抽干了脑髓,整只鸟都疯疯癫癫的,听了猫猫头的话也只是哈哈大笑。他笑得前俯后仰,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越来越厉害,眼见着就要笑昏厥了。

    凤尧默默又后退了一步。

    尖锐的笑声戛然而止。

    “既然如此,那干脆都一起来吧!”

    白鹇说出这句不明所以的宣言。他的声音沙哑,形容枯槁,神态癫狂,再不复亮相的风采。

    突然,他动了!

    他张开双臂,仰面朝天,仿佛是在召唤某种神秘力量的降临。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广场上不知从哪儿刮起阵阵邪风,越来越大,风拧成一股,飞速旋转,最后形成巨大的龙卷风。漏斗状的云管自上而下贯通天地,以所向披靡之势席卷一切。龙卷风急速来到湖泊上,漏斗云管倾斜朝湖心弯曲,像超大功率的抽水泵,哧溜一口,湖水瞬间被抽干。

    龙卷风龙卷风,弯腰吸水的姿势真的好像一头巨龙!

    这还是凤尧第一次直面龙卷风,那一瞬间只觉双脚离地,自己的脑子都被吹散了。

    变故只在一刹那。还不等凤尧意识到自身的危险,站在众人前头的猫猫头蓦地动了。

    只见他抬起右手,凌空比划出繁复的手决,而后爪子往前一弹,一道符裹着金色的光芒,势如破竹,劈开风浪,直直朝那龙卷风飞去。

    严粟紧紧扒在凤尧的小腿上,两只开了线的小眼睛死死盯着那道金符,激动得整只娃娃都在颤抖。

    下一瞬,金符击中漏斗最细的部分!

    金光大盛,一柄巨斧破空而出,霎时将那龙卷风拦腰斩断!

    锵锵——

    “巨龙”引吭哀号,顿时化作千万水珠,洒向四面八方。

    凤尧躲闪不及,迎面被泼了好大一捧水,嘴里都是令人作呕的咸腥味。她一边干呕一边呸呸吐口水。

    严粟和李山吾比她还要狼狈,内里的棉花吸饱了湖水,整只娃娃都变形了。

    小木偶倒是灵敏,见情况不对,老早就蹿到猫猫头的身后抱起了大腿,此时看着狼狈三人组哈哈大笑。

    还不等众人松一口气,半空中簌簌砸下无数黑点。

    是雨?

    不对,是棉花娃娃!

    是龙卷风将湖里的所有棉花娃娃都吸到了天上!

    凤尧愕然,来不及多想就抱头蹲下。严粟和李山吾鸡贼地躲在她身下,俨然一副拿咸鱼当肉盾的架势。

    和凤尧想象的不同,娃娃砸下来并没有对她造成实质性的伤害,然而心灵上创伤一点儿也不小。

    只因那些娃娃落地后竟然蠕动起来,满地扭曲爬行,口中哎哟哎哟地叫唤着,听起来竟都像是人类!

    “啊,怎么回事啊,我的脑子好重啊,我是不是要长脑子了?”

    “我们不是在看直播吗?怎么忽然就没意识了?”

    “卧槽我终于瞎了!天黑了吗!”

    “我也不记得了!”

    “妈呀,我的腿!我腿断了!嗷——”

    一时间,鬼哭狼嚎,哀嚎遍野。

    棉花娃娃们似乎终于意识到情况不对。

    第58章 更好的世界 喵

    意识到自己和周围环境的不对劲, 丑娃娃们挣扎得更加厉害。他们都本能地想要逃跑,却因不熟悉新的身体而扭打在一起。无数短手短脚交缠在一起,扭曲、划拉。蠕动, 远远看去,竟像满地的蛆虫。

    凤尧忍不住又哕了一声。

    正这时, 眼前突然有黑影晃动, 抬头去看,只见罗刹魅从阴影处现身, 身后拖着那辆破旧不堪的摇摇车。罗刹魅不言不语,如同一尊泥塑般直愣愣地站在原地, 再也不见哼唱摇篮曲时的灵动温柔。也不知她之前怎么躲藏的, 历经地震和龙卷风,竟然毫发无损。

    被她保护着的雏鸟们同样安然无恙,只是看起来都无精打采的。此时他们挤挤挨挨地窝在摇摇车里, 瞪着豆豆眼, 惊恐地看向众人,木若呆鸡, 一动不动, 好似就连叫唤求助的本能也忘记了一般。

    只是不知为何, 凤尧总觉得那些小鸟身上有哪里不对。

    墨观至同样在观察雏鸟们, 冷静地指出被凤尧忽略的细节。

    “他们的羽毛变了, ”墨观至说道,“颜色变深了, 原本还很模糊的黑色条纹现在非常清晰, 尤其是腹部。”

    凤尧连忙去看,果然,雏鸟们已经褪去灰扑扑的绒毛, 长出了更加坚硬的带有纹路的褐色羽毛。只是他们的体型依旧幼小,双爪稚嫩无力,几乎是憋着气强行撑起一副盔甲般的羽翼,浑身炸毛,看上去简直就像是一颗颗被强行催熟的小榴莲。

    催熟……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凤尧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墨观至继续分析道:“其实这几只雏鸟,从体态看来,不太像是同一窝的小鸟,甚至很可能是不同种类的雏鸟被放到了一起。只是他们褪下绒毛后,居然都生出了类似雉的标志性花纹,就好像他们被统一‘培养’成了雉。”

    凤尧眼巴巴地盯着墨观至,等对方进一步解释。

    鸟帅哥不负所望,很快便道:“我们之前分析过,蜃外壳上的纹路和  雉的花纹很像,因此有‘雉入大水为蜃’的说法。民间传说往往源头驳杂,没有形成科学的观察体系,毫不相关的两者有时也会出现互通替换的现象。如果这种传闻为真,那就说明曾经有人亲眼看见过雉鸟入水后蜃出没的情景,便得出它们互相转化的结论。

    但其实,我们还有第二种解释。传说中,蛟龙会以燕子一类的禽鸟为食。我个人认为,雉入水之后恐怕不是直接化身为蜃。更像是水中原本卧着沉睡的蜃蛟,被雉唤醒,蜃吞食雉后动静太大才现身人前。从这个角度来看,雉入水更像是某种召唤蛟龙的献祭仪式。

    雉是食物,是祭品,是蜃蛟的能量补充。

    那么可以再进一步推测,所谓的招亲会目的并不是单纯地给雏鸟们寻找新的亲鸟。或许招亲会只是想挑选更加合格的‘饲养员’ ,用棉花娃娃喂食雏鸟,等他们成熟之后,再作为祭品献给龙潭,试图召唤出更多或是更强大的蜃蛟。”

    “啊?那那那……现在……”

    “现在因为一系列意外,原本招亲会的流程走不下去了,他们只能加快整脚步。或许他们想用大量的棉花娃娃的能量强行让雏鸟提前成为合格的祭品。”

    凤尧听得两眼瞪圆,觉得荒唐的同时,又不得不承认墨观至言之有理。

    只是如此一来,那少年和其他的雉鸟岂不是凶多吉少?她几乎已经能够肯定,每一只雏鸟体内蕴藏着某个孩子的魂魄。

    凤尧不知所措,求助地看向猫猫头和墨观至。墨观至同样抬头去看猫猫头。猫猫头却无视两人的视线,慢悠悠地拿爪子挠耳朵尖儿上不慎沾上的水汽,一双不谙世事的琉璃大眼珠闪动着纯真无辜的光。

    凤尧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静下来。无需猫猫头多言,她已然知晓答案。

    “对对对,这里是咸鱼侠小镇。得靠我,我是作者,我才是作者啊。”

    只是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一点儿想法也没有。

    她攥紧拳头,在心中不断默念:我要救他们,我可以救他们,我可以……

    或许是错觉,凤尧隐约中好似真的感受到一丝微妙的和这个幻境的连接感。她并不确定,但同样不敢迟疑,只能迫使自己更加用力、更加投入地想着心里的愿望。她嘴上不停循环念叨着自我打气的话,下意识啃咬脸颊内侧的习惯动作还是暴露了她心底的紧张和恐慌。

    只可惜,思维永远是不受理智控制的。凤尧越是想要专注,注意力就越是可悲地发散,她不可抑制地想起自己的停更宣言,想起过往微不足道的社死时间,甚至想起昨天晚饭的细枝末节……这简直不可思议,仿佛凭空出现一股力量,正在阻挠她。

    凤尧懊丧,几乎就要放弃。

    “别停喵,继续。”

    猫猫头清亮的声音传来,如一捧清泉灌入凤尧的脑海,她顿时灵台清明,真真切身体会到“醍醐灌顶”四个字。凤尧一个激灵,不敢分心,趁机继续尝试。

    这一次,她大有进展。

    她在心中一遍又一遍描绘着自己的心愿,冥冥之中,仿佛有根根透明的线从她的灵魂深处往外延展,丝丝缕缕,将她同幻境的核心连结在一起。

    这个世界,正在响应它的创作者。

    白鹇猛地吐出一口鲜血,随即痛苦倒地。

    紧接着,雏鸟们身上起了变化。他们的身体开始扭曲拉伸,像蜡像融化后又被重新捏成新的形状。

    不多时,雏鸟们竟然变成一个个人类孩子的模样!

    满地的丑娃娃们眼睁睁目睹这神奇的一幕,惊呼声此起彼伏。他们中的绝大多数自打被卷入这个幻境后就变得浑浑噩噩,对周遭一无所觉,此时完全在以普通人类的心态在大惊小怪着。

    “卧槽,这是什么东西啊啊啊啊!”

    “我们是穿越了吗?”

    “是不是做梦?谁来让我掐一把。”

    “刚刚说话的什么人啊,做梦还想占便宜,你怎么不打自己一耳光?”

    “什么什么?你们都在喊什么?我怎么什么都看不见?”

    “废话!你连眼睛都没有,你能看见个屁啊!”

    “为什么他们还是人,我们就是丑娃娃?是歧视成年人吗?”

    凤尧连忙睁开眼睛去看,果然见到罗刹魅身旁多了一串人类孩子,数量竟有二十几个。他们有男有女,年龄不一,大多数看着都不超过十岁,看上去懵懵懂懂的,好像没能理解自己面临的状况。

    ——这样的年纪,正好是人一生中最天真浪漫的时期,拥有未曾被社会“修正”的纯真,足以创建新世界的想象力,大概就是蜃最喜欢的能量。

    其中,年龄最大的就是凤尧见过的那位少年。他比那些年纪小的孩子表现得还要麻木,对外界的反应漠不关心。

    凤尧震惊得合不上嘴,不禁脱口而出道:“他们哪里能搜罗来这么多的小孩?都没被发现吗?”

    墨观至沉声回道:“社会上,被忽略的、无故消失的、甚至是非自然死亡的孩子,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多。”

    凤尧安静下来,无言以对。

    幻境的变化仍在继续。只是一两句对话的工夫,龙卷风消失后形成的细密水气逐渐融合,最终聚集成一整片浓郁的灰雾。雾气氤氲中,有模糊的人影若隐若现。

    看轮廓,竟然是那些消失的鸟人!

    鸟人们的身影重重叠叠,绕成一个大圈,将人类围在其中。他们没有实体,更像是某种影像的投射,沉默地凝视着圆心内的人。

    包围圈收缩、再收缩,黑影们越来越近。

    被这样浑浊沉重的视线盯着,凤尧只觉浑身爬满鸡皮疙瘩。满地的丑娃娃们也察觉到诡异气氛的压迫感,三三两两抱作一团,瑟瑟发抖,再不敢说话。

    浓雾迫近,人影憧憧,一个刺耳的声音叫嚷起来。

    “咦,好恶心啊,竟然是人类崽子。”

    紧随其后,更多的应和声响起。

    “就是就是,是不是有什么病啊,怎么长得跟人一样?”

    “太恶心了,异类,异类,异类!”

    “人类怎么配做祭品呢?亵渎!亵渎!亵渎!”

    声浪此起彼伏,如潮水涌来。

    凤尧起先是茫然,继而震惊,最后只觉得荒唐可笑。

    特立独行的个体无论放在哪个群体都是会被群起而攻的存在。人类群里的鸟人,鸟人群里的人类,都是异类,都是其他族人无法理解、忌惮、试图摆脱的怪物。排除异己是人性的本能。所谓暴力、霸凌、无缘无故的欺侮,莫不源自于此。

    只因你和他们不同,你的光芒使得他们的“寻常”无处遁形,他们运用自身匮乏的知识阅历无法理解你的存在、无法将你归类于“无害”,你就会成为靶子,成为他们打击的对象。他们试图用拳头教会你掩藏自我,收起锋芒,垂下眼眸,变成浑浑噩噩中的一员,泯然众人。

    她不禁自嘲一笑,心想,真是讽刺啊,她一时竟分不清是因为鸟性本恶,还是正因为鸟人们具备了“人性”才如此恶。

    凤尧的视线再次对上那个双目无神、完全沉浸在自己世界的少年,万千思绪散去,终于冷静下来。她的脸颊肉依旧不由自主地微微颤动着,细密的盐粒在咸鱼脑袋上飞落,她的决心却前所有未地坚定。

    这个世界,或许并不美好,且还在持续“恶化”,无数阴暗面逐一暴露。我们的人生并不总是走向光明。生命一旦降临在这个世界上,就面临诸多身不由己。

    谁也无法保证天真的孩子可以永远不受伤害和侵蚀,可以无忧无虑地过完一生。孩子长大后,想要过怎样的人生、选择走哪一条路,应当是他自己的选择,是他自己要承受的“果”。而成年人的责任就是尽可能让这个世界宽容、安全、平和,至少能够让这些孩子顺利长大到能够自主选择的那一天。

    只要我想,我就可以。

    这里,是我的世界。

    凤尧闭上双眼。

    正如猫猫头所言,蜃气构建的这个幻境汲取凤尧的识海力量而生,依托她的想象力拓展成一方小世界。从某角度而言,凤尧就是此间的“创世神”。只要她愿意,只要她能意识到自己的潜在力量,便可“逆天施为”,重新赋予鸿信“活着”的意义。

    凤尧拥有的最强有力的工具就是她的画笔。

    她的右手手指流畅地比划起来,好似正握着她最熟悉的画笔,以空气为画布,肆意挥洒笔墨,凌空画出一格又一格的只有她知晓的剧情。

    一缕七彩的亮光自她翻飞的指尖飞出。起初只是小小的一团,逐渐聚集、放大,最终变成一道难以忽视的强光,如灼日刺破苍穹,直直朝擂台中央的少年飞去。

    七彩光团到来时,鸿信刚从一场漫长的、平静的梦中醒来,浑身绵软、懵懵懂懂,像泡在冬日露天的温泉里一般惬意舒服。恍惚间,他感觉自己似乎回到了哥哥温暖的怀抱。他嗫嚅着试图喊一声哥哥,可惜梗着脖子奋力出声,依旧只发出微弱的啾啾声。

    好奇怪啊,鸿信迷迷糊糊地想着,我的声音听起来怎么像小鸭子一样呢。

    抱着他的人垂下头,露出一张略显稚嫩的清秀脸庞。明明是用粗略的线条构建出的脸部轮廓和明暗,鸿信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果然是哥哥。

    哥哥却在笑话他。

    “你现在是一只小鸿雁呀,连羽毛都还没长好的小鸟。”

    鸿信啾啾两声,似乎在恼火地反驳哥哥的调笑。然而,哥哥的存在令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小鸿雁眼睛眯起,几乎又要睡过去。

    七彩光团就是这个时候砸到了他的小脑瓜上的,惊得小鸿雁浑身炸毛,整只鸟一个激灵彻底清醒过来。

    “喂,小孩,你快醒醒,别再睡着了!”

    那七彩光团圆乎乎的、也光秃秃的,没长眼睛也没长嘴,活像一颗色素汤圆,没想到竟然能说话。

    鸿信只觉新奇,满脸好奇道:“你是谁呀?”

    他还没能完全觉醒作为人类时的记忆和意识,只是本能地觉得会说话的汤圆有些古怪,却并不害怕。

    七彩汤圆鼓着脸憋着劲儿,胖乎乎的圆球身体飞速旋转起来,亮度蓦地又拔高两度,像一颗炫彩舞灯小灯泡,叮地照亮了小鸿雁眼中的世界。汤圆越转越快,甩出无数道缤纷的色块,泼渐在各处,颜色融化、晕染,最终灰扑扑的世界唰唰被染上色彩。

    鸿信惊诧地瞪圆了一双豆豆眼。

    汤圆终于停下了令鸟头晕目眩的旋转舞,踉跄着滚动几下。稳住身形后,它面朝前方,语气严肃道:“你别管我是谁,我是来提醒你,不要在这个世界睡着。”

    尽管汤圆团子没脸没脚,小鸿雁还是下意识地绝对对方此时正拿“屁股”朝着自己,忍不住开口提醒道:“我在这里哦。”

    闻言,汤圆圆滚滚的身躯明显地震颤一下。斑斓的七彩光圈在它周身浮动,汤圆像星球自转那般一点一点转了一个面。

    依旧是没有五官的一张圆饼,鸿信姑且能从汤圆的饼脸上不住舞动的色块中读出一丝庄严的味道。

    汤圆再次重复:“别睡,你不属于这里,你得回去。”

    这一回,鸿信听明白了。他的眼神逐渐变得迷离。

    他能明显感觉到自那汤圆散发出来的光变得愈来愈强烈,好像有一股能量顺着光线传递到自己身上。他软若无骨的身体逐渐有了力气。

    小鸿雁眨巴眨巴豆豆眼,眼神清澈无辜。

    “可是我只是一只小鸿雁,我哥哥说,我的羽毛还没长好呢,我哪儿也不能去。等我长大了,我哥哥会带我回去的。”

    汤圆:“……”

    汤圆立即转变了话术。

    “你已经是大鸿雁了,你有能力自己飞出去的。我为你画了一条能出去的桥,也给你画了一对强壮的翅膀。你是鸿雁,你能飞,你顺着彩虹云桥往有光的方向一直往上飞,不要停,你就能回家了!”

    啊,原来天上的那道彩色的云轨不是飞机留下的痕迹,而是一座桥呀。

    一座只属于鸿雁的桥呢。

    鸿信心想。

    我原来已经是一只会飞的鸿雁吗?

    可是,回家……

    真是一个陌生的词汇啊。

    他想起来了。

    “我回不去了。”

    小鸿雁定定看向汤圆,眼中并无神采,语气轻描淡写,就像不是在谈论自己。

    “我有病,是一种治不好的病,很厉害、很贵的病,要很多钱,也治不好。我的妈妈、我的哥哥都得病死了,接下来也轮到我了。没关系的,反正我也不太想活了。”

    汤圆抖动了几下,七彩的光晕散开再聚集。它语气坚定,一字一顿地说道:“不会的,我有钱,有很多的钱,我可以帮助你。现在医学发展得这么快,以前没办法治的病,再等几年说不定就可以痊愈了。你还可以活很久很久,做很多很多事情,过上和以前完全不一样的生活。”

    “是吗?”鸿信声音微颤。他年纪尚小,还无法完全凭借自己的力量分辨大人们的承诺,很容易动摇心神。

    “当然!”

    汤圆上下滚动,似乎在重重点头。

    “我只问你,你想活吗?你想活下去吗?”

    鸿信语塞。

    说实话,他脑海中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否定。死亡的阴影盘踞在他心头太久太久,鸿信早已接受现实,且接受良好。

    他从未想过自己还能拥有另一条路,还能获得帮助。

    他真的可以活下来吗?

    如果活下来,是不是就可以活到成年,变成哥哥口中有能力遮风挡雨的大人了?

    他确实想看一看哥哥向往过的外头的、更大的、更好的世界,带着哥哥的份儿一起,肆意地见识那个世界。

    鸿信心头猛然一震,不由自主地扬起脖子看向抱着他的人。

    印象中温和的少年眉眼如故,嘴角噙着一抹了然的笑意。

    哥哥总是这样,总能第一时间洞察鸿信的内心。他是世上最了解自己的人。

    鸿信不太确信,自己真的能抛下这样的哥哥,独自活下去吗?

    “我……”

    鸿信迟疑着,迟迟无法作出决定。

    汤圆耐心地等在原地。

    第一个动作的竟然是怀抱小鸿雁的少年。

    他,松开了手。

    鸿信一个趔趄,身体不可抑制地往下掉。他本能地挣扎起来。他原本所在的高度距离擂台的地面不足一米,本以为自己很快就会狠狠砸上地板。神奇的是,在他身下,擂台凭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浓不见底的幽蓝,好似他正堕入深渊。

    鸿信就这样姿势狼狈地一路滚落,往无穷无尽的深处坠。

    汤圆在他近旁乱飘,焦急地大声出主意。

    “你快飞啊!快扇动你的翅膀!你能飞起来的!”

    鸿信笨拙地扑扇翅膀。陌生的身体部位带来的触感很奇怪,他一时无法掌控,反而因为身体失衡,下落的速度越来越快。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鸿信几乎快要放弃时,有一双手自黑暗中探出,温柔而有力地托住了他的小小的身躯。

    是哥哥。

    鸿信的眼眶发热,接着那双手的力度,一点一点展开翅膀。

    有风呼呼吹来,轻柔地拂过鸿雁脸颊的绒毛,吹向架有彩虹云桥的远空。

    小小的鸿雁身体腾空,乘风往上。他飞得很慢、很慢,却也很稳、很稳。

    身下的深渊褪去,池水的幽蓝被天空的碧蓝取代。

    鸿信拼尽全身的力气往高空飞去,翅膀酸痛也不敢放松。在跃出幽蓝的那一刻,阳光穿过他稚嫩的羽翼,在天空投下一道浅浅的影子。

    他清晰地感觉到那双手松开了。

    鸿信明白,这一次,哥哥是真的放手了。

    一颗豆大的泪珠自他的眼眶砸落,无声消失在阳光里。

    “我想活下去,我想。”

    鸿信嗫嚅着,深吸一口气,提高嗓音,大喊。

    “我想活——下——去——

    请救救我——

    救救我——”

    他迸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哭,生平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想要呼救,如此渴望自己的声音被听见、被在意。

    站在原地未动的凤尧也哭了。她身体抖得厉害,双眼仍旧紧闭,滚烫的眼珠顺着她的脸颊滚落,混着盐粒,又咸又涩,像无尽的深海。

    ——好,我来救你。

    瑟缩的丑娃娃们愕然看着惊变的一幕,几乎忘记自身糟糕的处境,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浓雾包围圈的正中心。

    那里,有一个少年,身披羽衣,舒展双翅,化身一只年轻的鸿雁。他发出一声清亮悠扬的鸣叫,浑身散发耀眼的光芒。

    他的光冲散了浓雾和怪影,突出重围,像一颗逆流而上的流星,直冲云霄。

    而天幕尽头,有一座闪亮的彩虹云桥,桥的尽头也有光,好像那头是一个更好的世界。

    第59章 蛤之大 喵呜

    鸿雁小小的身躯冲向高空, 尚未完全褪去的绒毛迎风炸开,犹如一粒石子投入大海。

    丑娃娃们依旧懵懂着,一面叠娃娃一面小声议论。

    “欸, 他要飞走了啊……那,那我们是不是也可以出去呢?”

    “是的吧, 只要朝着那个有亮光的出口走!”

    “但我们没有翅膀啊!”

    “教练, 我也想当鸟。”

    “说起来,现在我们是不是不应该这么悠闲啊, 我们是不是应该表现得更害怕一点?”

    “同意,但是我害怕不起来。”

    “对哦, 不知道为什么, 总觉得我是在做噩梦,一定都不是真的,这么一想我就一点儿都怕不起来了。”

    “对诶, 对对对, 就是那种感觉,噩梦做到气氛最恐怖的时候了, 我突然想起来自己在做梦。哈哈哈!以前我老梦见自己在高考, 却一道题也不会做, 马上要交白卷的时候突然就意识到自己已经当社畜好多年了。”

    “哥们, 笑不出来就别笑了, 社畜是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更惨。”

    “……扎心了。”

    “救命啊, 我的梦里怎么也有这么没有边界感的人啊!扎坏我的尸体对你有什么好处!”

    “嘻嘻嘻, 大学生无所畏惧。”

    “大学生更惨啊,毕业即失业。”

    ……

    凤尧:“……”

    这些心大的丑娃娃们还能不能好了。

    不过此时的她也分不出太多的心神关注旁人。她画出的那道长长的彩虹云桥,将简单线条勾勒出的漫画空间撕裂出一道细长的口子。只要沿着彩虹云桥不断往上飞, 被困在幻境中的少年就能离开这个世界。

    只要他能顺利离开,就意味着构建这个幻境的基石即将坍塌,漫画世界会撕开一个角,所有被困其中的人就都有机会离开了。

    凤尧并不确定她这样做是否就能如猫猫头仙人所言那般成功挽救少年的性命,乃至真正“拯救世界”,然而此时此刻,她能做的唯有坚信不疑。

    她望着那团细弱的灰影,捏紧双拳,心潮澎湃,就好像看见自己无视灰暗惨淡的下坡路人生终于又做成了一件事。

    加油啊孩子,请你一定要加油。

    凤尧在心中默念,祈祷着一切顺利不再有变故。

    只可惜,似乎所有英雄故事都喜欢在真实结局到来前安排一个套路式的至暗时刻,突如其来地将攀升至最高点的士气击沉。

    就在小鸿雁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抵达彩虹云桥的那一刻,原本清澈的晴空陡然压了下来。无数云团翻滚、聚拢,形成浓墨般的黑影,如同一只巨大的手掌,朝小鸿雁拍了下来。

    凤尧的心猛地被捏住,狠狠拉扯至嗓子眼,甚至无法发出一声惊呼。

    不,不对,那不是手掌,更像是一团……

    蛤蜊!

    巨大的蛤蜊!

    大蛤的身形在重重云幕后时隐时现。天空瞬间化作深海,风卷狂浪,带着吞噬一切的骇人气势。狂风如锋利无比的绞肉机刀片,撕扯着鸟人们的灰影,发出鬼啸般的尖锐悲鸣。

    就在那一刹那,原本沉默围观的猫猫头仙人终于动了。只见他一把(拔)下腰间的鱼头骨长鞭。他看着身形圆润,行动却异常敏捷,几乎无需助跑,一个耸身,猫已跃至云端。众人来得及看见一团乌漆墨黑的毛球背影。

    而作为猫猫头腰部挂件的墨观至此时第一视角沉浸式打怪,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刺激体验,完美印证了网传的那句话:人在前面飞,魂在背后追。他的脑袋一片空白,无法进行任何思考,只能拼命稳住心神,努力做好一只安静本分的钥匙扣娃娃。

    猫猫头口中念念有词,手中长鞭舞得灰灰作响,尖端冒出细碎的电流,冲入云层又噼啪炸开。游离的乌云块滚动而来,听话地在他足下汇聚,形成一个又一个“石阶”,蜿蜒往上,直指那大蛤所在。

    猫猫头脚尖点云,欻欻数个跳跃就登上云霄,正面迎向那大蛤。

    直到这时,凤尧才意识到那大蛤的体型究竟有多大。它耸立在猫猫头仙人跟前,遮天蔽日宛若一座小山,将毛茸茸一团的猫猫头衬托得更加弱小,仿佛只要轻轻送一口气就能将猫猫头掀翻至千里之外。明明猫猫头是手执长鞭,远远望去,他却好似一小揪被钓鱼绳捆住的可怜鱼饵。

    面对此等庞然大物,猫猫头不愧是具备仙人之姿的猫猫头,岿然不惧。他不退反进,挺身逼向大蛤,同时抬手重重甩出黑色长鞭。

    凌厉的破空声贯彻天地,长鞭气势恢宏,呼呼朝着大蛤面门攻去。

    凤尧等人见状,情不自禁屏气凝神,就连始终在状况外的丑娃娃们也都停下交谈,全都一眨不眨地盯着战局。

    众人提着心,期待着一场黑鞭猫仙人与邪恶巨蜃大战三百回合的史诗级战斗。

    然而,事情完全出乎意料。

    浓云翻滚,云层变得粘稠,好似沼泽中的粘液一口吞下猫猫头又吐出来。

    双方胶着只在瞬息之间。

    只见猫猫头将那细长的黑鞭挥出一道残影,搅动风云,聚起无数黑雾。黑雾如绵密的糖丝一点一点缠绕成团,越滚越大,最终形成一团巨型的黑色“棉花糖”。

    黑色棉花糖看着比大蛤还要厚实,张牙舞爪着、沸腾着、扭曲着,几经变形,不过两息时间便凭空变作一口——

    大黑锅!

    嗯?

    众人沉默,只有耳畔的风声依旧呼啸不止,间接夹杂着鸟人灰影的嘎嘎、叽叽、啾啾的呼救声,令人难免升起一种身处养鸭场的错觉。

    就……很不恐怖,也很不史诗。

    咕嘟。

    不知是谁不合时宜地吞咽了一下口水。

    当时是,蛤之大,一锅炖不下。

    那大黑锅虽大,和大蛤小山似的身形比起来依旧小巫见大巫。猫猫头显然也意识到这个问题,飞速捏着肉爪子掐诀,往大黑锅渡了一口仙气。

    大黑锅膨胀了!

    只见那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变大变深,越来越大,越来越深,眨眼间就扩容到足以收纳那座大蛤肉山的程度。

    肥厚的大黑蛤似乎终于意识到危机的到来,自带奇妙纹路的贝壳大张,露出里头疯狂扭动的蛤肉。大黑蛤一面挣扎一面试图朝大黑锅的反方向挪移。

    猫猫头一把举起大黑锅,毫不犹豫地紧随其后,穷追不舍。

    然而,这只是大蛤蜊的虚晃一枪。

    它猛地转身。

    周遭的浓云承受不住大蛤恐怖的拉扯力,云层彼此剧烈摩擦、撞击,粒子相互间不断作用。霎时间,雷声轰隆隆,闪电噼里啪啦。气压愈发低了,预示着一场巨大暴雨的诞生。

    紧接着,一道球型闪电腾空砸下,如同一把巨斧直接劈开天地,原本浑浊晦暗的天空被照得亮如白昼。

    天地之间,霎时被闪电充满,唯有闪电的正中心,冒出一粒突兀的小黑点。

    正是猫猫头仙人!

    身处雷暴中心的猫猫头正面迎上雷击,身形迅疾如一柄利刃,逐风追电!

    轰隆——

    不祥的轰鸣声再次炸开。

    整个场面震撼得宛若世界末日降临。

    所有人呆若木鸟,浑身软得几乎无法动弹。

    闪电好似将凤尧的眼珠也生生劈开了。她痛苦地闭上眼睛,滚烫的泪水不受控制地往外冒。她怀疑自己已然瞎了。

    然而她并没有。待凤尧重新睁开眼,一边流着泪一边努力移动视线,焦急地在云层中找寻猫猫头的身影。

    却一无所获。

    模糊的视野里,劈天盖地都是那黑色大蛤蜊的身影。大蛤蜊依旧在云层中扭曲蠕动,庞大如肉山的身体仿佛和大黑锅融合在一起,变得更加惊悚。

    凤尧惊骇地瞪大眼睛。

    丑娃娃们的议论声再次响起,嗡嗡嗡,听上去同样焦躁不安。

    “卧槽,你们看见了吧,那只胖猫猫被大贝壳吃掉了!”

    “被吞下去了,妈呀,吃猫了!不是人啊!”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救救猫猫!”

    凤尧同样无助地四顾,却不知道还能找谁求助。

    就在这时,严粟和李山吾同时厉声大喝。

    “快,快想办法!”

    他们不约而同地飞扑上前,以突破极限的速度,像两只大耗子唰唰窜到凤尧身上。他们分工默契,一个掐她人中,一个捶她脑门。

    凤尧:“……”

    “嗷——等一下等一下,你们可以用语言沟通啊,我能听得懂,不要每次都用这么暴力的方式!”

    凤尧大吼,忍不住上蹿下跳,将两只丑娃娃从自己身上甩了出去。

    两只娃娃在地上滚了一圈,艰难地爬了起来。

    “你快想想办法,就像刚才那样。你能做到的!”

    “什、什么?”凤尧惊骇又懵懂。

    又,又是我吗?

    凤尧指着自己的咸鱼脑袋,死鱼眼几乎瞪出眼眶,满脸不可置信。

    严粟和李山吾皆是一脸郑重其事,肯定道:“你可以改变这个幻境的某种设定,让它朝着你希望的方向发展。”

    凤尧明白过来,这就是让她给世界打补丁,好让猫猫头仙人顺利脱身,反败为胜。但就和抢救小鸿雁时一样他,她必须让自己的干预合理有逻辑,才能让接下来的剧情走向正向轨道的同时不至于崩坏。

    “让我想想,别急别急,让我想想!”

    凤尧喊得极其大声,仿佛这样就能让自己拥有力量。

    严粟和李山吾紧张地盯着她,就连其余一头雾水的丑娃娃们也好似感受到某种胜利的曙光,同样满怀期待地看向凤尧。

    凤尧:“……”

    好辣眼睛。

    她忍不住闭上眼。就在她动作的一刹那,电光火石间,她突然跳了起来。

    “啊——我想到了!”

    她被某种久违的熟悉感笼罩,激动得浑身发颤。

    就在刚刚,她有了灵感。

    没错,就是灵感。

    灵感冲上脑海的那一瞬间带来的震感和愉悦是无可比拟的,是整个创作过程最为美妙的一瞬间,是灵魂与天神相交的神圣时刻,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这样,这样,再这样,没错没错……”

    凤尧神神叨叨的,强烈到根本无法遏制的创作欲望操控着她。她几乎本能地举起右手,就像她在创作巅峰的那几年里每一次执笔时那样,下笔如有神助。

    她进入了独属于自己的领域。

    在这一刻,她是作者,她又不是作者。

    剧情、人物、世界……在她笔下一一展现。她的脑子、双手、和灵魂都不再受控,只能任由自己画下去,癫狂地画下去,一直画下去。

    就在她动作间,幻境天地再次活了起来,一丝微妙到不可捉摸的变化正在悄然进行着。

    高空之中,吞下大黑锅和猫猫头的巨大蛤蜊不安地晃动躯壳,像是想要张开深渊巨口一口将天地吞没,却又迟迟没有动作,只能不断发出雷鸣般的咕噜声。

    凤尧感觉到大蛤蜊的抵抗,一边疯狂凭空作画,右手舞出残影,一边大声喊道:“我的设定是咸鱼头产生的盐粒可以让大蛤蜊迅速吐沙,同时将肚子里的咪崽大人吐出来——啊,风来风来,把我身上的所有腌咸鱼用的盐粒都带走吧!上吧皮卡丘!”

    翘首以盼的众多丑娃娃:  “……”

    这、这算什么?这种有点科学又有点离谱的感觉是什么!

    看出来了,所谓的创作者,为了填坑圆设定,真的是好努力地在胡说八道哦。

    丑娃娃们面无表情。

    然而下一秒,世界回应了发疯的创作者。

    一股邪风凭空出现,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刮过因过度作画而CPU发烫的咸鱼脑袋,像最细密的筛子一般,卷走了所有的盐粒。

    细小的盐粒越聚越多,随风漂流,如点点星子混入飞河,朝着空中的大蛤蜊淌去。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那黑色的大蛤蜊大张贝壳,正要朝地面发动攻击时,裹着满满细盐的风精准无比地涌入大蛤蜊的体内。

    大蛤蜊被冲击得浑身一僵,继而疯狂蠕动、颤抖,身体犹如一个巨型面团被无限揉搓着。

    然而,还不够!

    凤尧咬紧牙关,在危急关头突破极限,榨干身体的最后一丝咸鱼力量。

    更多的盐粒朝着大蛤蜊的壳内涌去。

    越来越多,盐分越来越高,大蛤蜊越来越痛苦。终于,它那小山似的身躯急剧缩水,猛地抽动起来。

    地动山摇间。

    哕呸——

    一粒小小的猫猫头就这样被大蛤蜊吐了出来,一口气弹出去好远,骨碌骨碌,连翻好几个跟头,一头栽进厚实的云堆里,头朝下脚朝天倒插着,毛茸茸的大尾巴不快地挥来挥去。

    众多丑娃娃:“……”

    这样也行,就他喵喵的离谱。

    第60章 猫猫龙 嗷呜嗷呜

    还不等丑娃娃们接受荒诞的变故, 云端之上,那只倒插的猫猫头蹬着腿,终于挣扎着将脑袋(拔)了出来。

    只见他毛发凌乱, 满脸恼怒,一张圆脸气得鼓鼓的。随机, 猫猫头忽然想到什么, 连忙伸出爪子摸向腰间,将钥匙扣娃娃摘了下来。

    原本漂亮精致的棉花娃娃此时两眼无神, 眼见着就像是被抽干了灵魂。

    猫猫头焦急地咪咪乱叫,手忙脚乱地捏着娃娃的小短腿将他倒拎过来, 用力抖了抖, 再抖了抖。

    墨观至呛了一口咳嗽起来,终于回魂了。

    咪呀——

    猫猫头长长吐出一口气,终于放下心来。他缓过神, 继续对着痛苦扭曲的黑色大蛤蜊怒目而视, 同时一摊爪,一阵清风在他的爪心凝聚。墨观至娃娃浮了起来, 轻轻飘飘地被送回了地面。

    墨观至下意识拍拍衣服站直身体, 迷茫四顾, 脑袋还带着几分恍惚, 只觉得自己像是在滚筒洗衣机里滚了几圈。

    此时, 凤尧也终于从创作的癫狂状态中抽离,整条咸鱼瘫软在地, 同样是一副魂不附体的模样。

    众人沉默片刻, 最后不期而同地抬头望天。

    猫猫头凌空而立,衣袂翩翩,整只猫帅气地漂浮在云端之上, 眉眼俱是睥睨之色。

    黑色的大蛤蜊也终于停止挣扎,一动不动地看向猫猫头。

    战况似乎再次陷入僵局。

    然而,猫猫头彻底失去了耐心,主动发起最后的总攻。他扭动柔软的身躯,整只猫如同大风车一般飞速旋转起来,带动周身的气流形成强大的风力。猫猫牌风扇朝着大蛤的面门无情拍去,驱散了它用作掩体的浓云。

    大蛤被迫显露真身,开始剧烈颤动。

    猫猫头的动作变得愈发大开大合,四爪并用,好像在无形的大跑轮上疯狂跑动起来,不一会儿就重新团出一口大黑锅。

    大蛤蜊垂死挣扎,挥舞黑雾凝结而成的箭矢就往猫猫头刺去。

    说时迟那时快,猫猫头停下转动,两只前爪一抓,轻轻松松掀开大黑锅的锅盖。

    黑洞洞的锅口对准大蛤。

    猫猫头嘴部翕动,念念有词。

    距离太远,凤尧听不清猫猫头在说什么,但她总怀疑对方在念一句很了不得的咒语。

    ——快进喵的锅里来!

    高空之中,猫猫头大声喵喵。

    锅底黑沉,深不见底,极速旋转的黑雾漩涡如同吸尘器风口,一把将大蛤拖曳过来。

    被束缚住的大蛤登时陷入癫狂,身躯剧烈抖动,不断有黑色的云团从它身上冒出、滚落。它使尽各种手段,抵挡不能,终是不可遏制地被拖入锅底深渊。它出现时引发地动山摇,消失时却无声无息。

    猫猫头眼疾爪快,哐地砸上锅盖。

    大黑锅震颤一下,像是打出一个大大的饱嗝,转眼间也化作虚影,消失在猫猫头的爪子里。

    天空重现碧蓝,宁静无波,好似无事发生。

    众人屏住呼吸。他们努力保持安静,静待一个化险为夷尘埃落定的信号。

    一声悠扬空灵的长唳自云端传来。

    很难形容那究竟是什么样的声音,明明不能说是浑厚凝重,却像是从四面八方袭来,从人的灵魂深处涌来,无法忽视,无法抵抗。

    那声音好似有吹角声穿越万古寰宇而来。它见证过人类先祖的兴亡盛衰,见证过早已消失在长河中的神奇生物,见证过每一个刻在史书里的风流人物。它穿过丰收的田野和佝偻的脊背,穿过战场的哀嚎和朱门的靡乐,穿过延续的喜悦和悄无声息的灭亡,沿着漫漫时光,终于来到了今时今日。

    它令人心生悲戚,心下惶惶,不忍卒听。

    这一次,它是否会再次冷眼旁观,从容掠过人间?

    长吟声终于消散,余音依旧缭绕不去。空气劈啪作响,云层滚动,似乎有什么东西要破云而出。

    众人的一颗心再次跳到嗓子眼。

    浓云翻墨,黑沉沉地压下来,天地成一线,只是单纯看着就令人喘不过气来。云雾搅动着,有一道庞大的身影穿梭其中,若隐若现。它全身漆黑,几乎和周身的云融合在一处。

    那究竟是什么?

    凤尧目眦欲裂,惊恐万分。

    “不是吧,还来?打完小的来老的?”

    “救命啊——”

    云层之间,露出那怪物的部分身躯。圆滚滚、长条形的身体,腹部有神秘的黑色纹路游走,上头似乎覆盖着一层奇特的鳞片,哪怕四下无光,依旧泛着瑰丽的金属光泽。

    神秘、强大、诡谲、美丽。

    是……大蛇吗?

    “啊,是龙!”

    蓦地,有人高声惊叫,几近疯狂。

    “是龙啊——”

    凤尧惊得浑身一抖。

    竟然是龙!

    果然是龙,是一条墨色巨龙,腾云驾雾,遨游于天地间。

    一石激起千层浪,刹那间惊叹声此起彼伏。

    那就是传说中难得现世的神兽真龙吗?

    众人激动难耐,却又忐忑焦炙,恍如身处烤炉。

    下一瞬,一颗硕大圆润的龙首从云剁间冒了出来。毛茸茸、圆鼓鼓,两只三角耳朵尖尖,两只琉璃瞳溜溜圆,帅气的白色长须,具有极其对称的美。

    丑娃娃们的叫声戛然而止。

    呃,一条龙的身上长着一颗……猫猫头?

    啊?

    众人脸上的表情凝滞了,大张着嘴,呆愣愣地看着。

    咕噜咕噜咕噜——

    诡秘的猫猫头巨龙喉咙鼓动,发出有节奏的呼噜声,一双漂亮的大眼睛骨碌碌地转来转去,毛绒绒的圆脑袋跟着探头探脑,好像在找寻着什么。

    紧接着,它一个跃身,整条龙从浓云之间抽了出来,完完整整地现身人前。

    哇哦——

    众人忍不住惊呼出声。

    还真的是一头猫猫龙啊。

    神奇的猫猫龙摆尾遨游,不断在云海沉浮,四只毛茸茸的爪子到处抠抠掏掏,隐约可见爪子上粉色的肉垫。

    众人:“……”

    嗯,这猫猫龙还真是不拿他们当外人啊,真是随和大方。

    猫猫龙可不管丑娃娃们心中所想,认认真真地工作着,眉头紧蹙,表情严肃得就像是在矜矜业业掏老鼠洞的家狸。

    在哪里喵?在这里喵?还是在那里喵?

    猫猫龙咕噜咕噜,嘀嘀咕咕,在云层见穿来穿去,柔软强韧的龙身不断扭成奇怪的造型,几乎快要将自己打成一个死结。

    丑娃娃们交头接耳。

    “这猫师傅是做什么工作的啊?”

    “它好努力哦。”

    “它算是猫呢,还是龙啊?是龙龙猫,还是猫猫龙?”

    “不管是哪种,听着都不像是正经龙。”

    “但是很可爱啊!小猫咪就是最可爱的!”

    “猫门!”

    “圣火昭昭,圣光耀耀,凡我弟子,喵喵喵喵!”

    “诶诶诶,别喊别喊,我觉得它要听见了。”

    “笑死,离得那么远怎么听得见。而且大家不是在夸它吗?”

    “可我觉得猫猫龙龙貌似不觉得是夸奖诶,你看它都炸毛了。”

    “别挤别挤!让我看看让我看看!哈哈哈还真是诶,炸毛后脑袋更圆了!好圆的头,好大的脑袋!好好挼的样子。”

    “快别说了,它真的生气了,嘘!”

    “诶诶诶又炸毛了!”

    ……

    猫猫龙顶着满头的炸毛,气呼呼地继续掏云洞,咕噜声带上几分恼意,如闷雷滚滚。

    墨观至观察许久,突然疑惑道:“他是不是想找那只小鸿雁?”

    凤尧闻言,登时一喜,期待地望着猫猫龙。

    正这时,就见猫猫龙两眼瞪圆,熠熠放光,爪子一抽,从云洞深处掏出一个小东西来。它随爪抛出,一抹小小的灰色的身影在云间闪现。

    正是小鸿雁!

    小鸿雁晕头晕脑,不断甩动身上被搅得杂乱无章的毛毛。他没有忘记自己的目的,缓过神后,继续全力以赴地扑扇翅膀。

    他飞呀飞呀,越飞越远,越飞越高。

    他顶着风浪前进,在天空彻底恢复宁静的那一瞬间,消失在彩虹云桥的末端。

    无需多言,凤尧心中涌起一股奇妙的预感:成功了。

    小鸿雁的顺利离开就像是某种讯号。紧接着,原本倒得七扭八歪的丑娃娃们似乎终于有了力气。他们摇摇晃晃地爬起来,嘴里咕咕哝哝。空间发生一瞬间的扭曲,柔软的棉花身体被强力挤压再拉伸擀平。最终,他们身上非人的特征全部褪去,彻底显露人类的本体。

    “诶,变回来了……”

    “我们不可以一直做棉花娃娃吗?我感觉当一个娃娃也挺好的,我不想上班啊。”

    “卧槽,我没瞎!吓死我了,我的眼睛,我能看见!”

    不等他们消化完身体的变化,纷纷原地消失了。

    越来越多恢复人身的棉花娃娃重复着这一过程。

    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消失,很快地,偌大的集市只剩下凤尧等几只活物。

    严粟和李山吾都还穿着当棉花娃娃时穿的那身装扮,很容易区分。不过他们俩的脸都比粗制滥造的娃娃好看许多,算是比较正气的帅哥长相。

    严粟摘下自己的眼镜用力揉擦,懊恼地叹息道:“完了完了,这回加班得加到过年了。”

    李山吾不知是安慰还是泼冷水,在一旁冷冰冰地提醒道:“受牵连的民众数量太多,原来的记忆处理方式还不一定可行呢,看上头的决策吧。”

    严粟闻言,又是一声长叹,惆怅得令原本还算挺拔的身躯都平白塌了几分。

    凤尧下意识看向墨观至。

    去掉圆滚滚的棉花身体的帅哥依旧是帅哥,帅得更加炸裂,帅得凤尧不敢直视。

    喵的,就说她以前怎么会被人诟病不会画帅哥,原来是她的人物设定太保守了,人间真的存在这种级别的极品啊。

    不过,咪崽仙人呢?

    凤尧抬头,云间再不见猫猫龙的踪迹,风平浪静得好似无事发生过。周围环境的变化却不允许她想更多。

    眼见着线条构建的漫画空间裂开无数道细碎的口子,开始摇摇欲坠。凤尧明白,是时候离开这个神奇的漫画空间了。诡异地,凤尧心头竟然升起一丝不舍。

    或许,这是她今生仅有的、能够进入自己创造的幻想世界的机会。

    心绪正起伏不定,凤尧抬眼就见恢复全盛美貌状态的仙人足踏莲花云,朝着他们款款飞来。

    那翩翩风姿、那濯濯气韵,美得令凤尧心惊胆战。

    如果仙人怀里没有端着一口十分破坏气氛的小黑锅就更美了。

    凤尧颇为无语地盯着那口锅看,待仙人靠近,忍不住出口询问道:“那怪物还在里头吗?”

    仙人略一点下巴,眉宇间颇有几分傲气,回道:“那是自然。”

    “怪物算是被仙人你收了吗?接下来怎么办呢?要开坛做法吗?用雷符劈?”

    凤尧的想法属于很典型的华夏子民思维,一见仙人这般的世外高人都会自然而然地将他同道家仙法联系在一起。

    仙人却疑惑地蹙起眉头,似乎不太明白凤尧为何有此一问,不太确信地说道:“怎么办……唔,加柴火,猛火炖煮?”

    嗯?

    这听着怎么不像是正经超度妖魔的步骤啊?

    严粟李山吾二人闻言惊骇,就连凤尧投向仙人的目光都带上几分怀疑。

    一直没发声的墨观至此时却插话道:“炖海鲜汤一般不用猛火,煮开后得转小火慢炖,调料越简单越能品出食材本来的鲜味。”

    仙人满意地频频点头,一抬手,大方地直接将黑锅塞了过去。

    “你来!”

    那可是收着怪物的法器啊,就这么推来推去的真的可以吗?

    凤尧看得胆战心惊。

    墨观至却不嫌弃,相当自然地接下黑锅,学着仙人端锅的模样,从容地将小黑锅夹在一侧的臂下。

    “等我处理好了,你来喝汤吧。”

    他的语气轻松淡然,就像在聊家常。

    仙人略点了点下巴,矜持地应下了。

    受两人之间平和的气氛影响,凤尧也不再紧张。她听着墨观至向仙人报食谱,听着严粟和李山吾对之后的地狱加班以及微薄的加班工资的抱怨,想着那只逃离生天的勇敢小鸿雁,不知为何,心中竟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平静。

    这是毛春平凡的一天。

    新年近在咫尺,每个人都走在自己的轨道上,体验着或喜或悲的风景。

    不管如何,他们始终在前行。

    凤尧忍不住开口道:“你们说,我身上的所有咸鱼能量都被抽空了,以后我会不会成为一代卷王,卷死那些同行们。”

    严粟哈哈大笑,显然是不信的。

    几人惬意闲聊,在世界彻底坍塌前,化作五粒光点,消散了。

    金灿灿的晚霞铺满天,天外山如画,千里光曈曈。

    看明天定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