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往事 小裴剧场,开演!
王夜来回到王府, 一入书房就被父亲劈头盖脸地一顿骂:“混账东西,翅膀没多大,倒是比铁硬, 谁给你的狗胆去招惹笼鹤司!”
王夜来闪身避开他爹扔来的书,硬邦邦地说:“是游踪不讲。”
“你老子见了人都得尊称一声‘游大人’,你敢直呼大名?你是哪家的王爷!”王郎中拿起早就请出来的家法, 冲出书桌, 一藤条抽在这畜生身上, “我告诉你, 游大人若是真不讲, 你今天就得让人血淋淋地从兰茵街一路抬回来!”
王夜来连忙闪躲,不服气地说:“就因为裴三?!”
王郎中手一抖,不可思议地盯着王夜来——有时候, 他真希望自己也能像这个蠢儿子一样“硬气”,如此就可以在被畜生气死的同时气死这畜生, 谁都别活!
“他爹是五品, 你爹是从五品, 你到底哪来的底气瞧不起人家?”王郎中跳起来,又是一条子抽在王夜来背上, “我告诉你,他是裴家的庶子,不是咱们王家的庶子,你的嫡少爷脾气撒不到人家头上!更莫说裴家老三现在入了笼鹤司!”
王夜来痛得跳脚,一边在无影条风下狼狈躲闪, 一边嘶声吼道:“不过一介文书,连个品级都没——”
“那也是笼鹤司的人,是太子的门生!”王郎中劈手就是一条子, 把王夜来打退两步,他扯着嗓子,把书房的空气抽得哗哗响,“你跑到笼鹤司的地盘去绑笼鹤司的人,还被游大人逮了个正着,你不如直接把你爹这顶乌纱帽拿去当球踢!到底是谁给你的勇气,谁给你的底气?哪怕是咱们王家最鼎盛的时候,你那位未遭贬黜、官居御史大夫的大伯都不敢对五皇子有丝毫不敬,更莫说如今!”
王郎中深吸一口气,脸红脖子粗地瞪着抿唇不语的王夜来,说:“咱们王家现在本就处境尴尬,你爹能好好在邺京当官都是太子殿下慈悲了,你还敢去笼鹤司撒野,是心疼你爹这一根老独苗还留在朝堂日日胆战心惊,恨不得立刻让我带着锅碗瓢盆回乡种田吗!”
“……”王夜来胸口起伏,也是脸红脖子粗地喘着粗气,不知是真的知道怕了,还是被打痛了,他梗着脖子,最终说知错了。
王郎中问:“真知错了?”
王夜来说:“嗯!”
“啪!”王郎中把藤条按在书桌上,撑着书桌坐了回去,缓了好一会儿才说,“儿子,你知道三皇子是怎么薨的吗?”
王夜来莫名其妙地说:“不是进山打猎的时候被老虎咬死的吗?据说胳膊腿儿都被撕了下来,要不是禁卫及时赶到,脑袋都保不住。”
“是啊,这是体面的死法。”王郎中说。
王夜来“哈”一声,“这还是体面的死法?”
王郎中说:“那如若我告诉你,咬死三皇子的并不是林间的野兽,而是太子的‘猎犬’呢?”
王郎中那双眼浑浊却精明,深深地望着自己的儿子,王夜来冷不丁的,打了个寒颤。
就这出息!
王郎中见状摇了摇头,声音沉闷,“太子还是五皇子的时候,常年游历在外,你只当他是富贵窝里走出去的金玉,却不知他是尸山血海中闯出来的罗刹。一个皇子游历在外,好比肉骨头丢入野狗窝,多少人恨不得把他撕碎了嚼下去,可太子踩着他们的尸骨回到了邺京——三皇子就在那些人里头啊。”
王夜来头一回听说,静静的,听着他爹说这血腥的往事内幕。
“那是熹宁十三年春,那天三皇子入山打猎,打了不少猎物,最终也成了猎人的盆中餐。五皇子甚至没有为他设下陷阱,五箭,”王郎中伸出五根手指,看着王夜来,“分别钉入三皇子的手腕脚腕,把他钉在了他自己打到的那头野猪身上,最后一箭射穿了三皇子的喉咙,后来宫里来人替三皇子敛尸的时候,血把野猪的皮都染红了。”
王夜来瞳孔张大了,“太子这是故意羞辱凌/虐三皇子?”
王郎中没有立刻回答,说:“你知道我为何这么清楚吗?因为那时候,陛下就在对面的林子里,你爹跟在后头呢。”
“陛下不阻拦吗?”王夜来震惊地说,“我记得三皇子的生母当年很受宠,三皇子据说也很得陛下疼爱……”
“丽妃的恩宠与当年的琬妃相比,根本不值一提,若不是先帝爷相中了咱们王家的女儿,皇后之位必定是琬妃的。母亲的份量有轻重,三皇子也是压根就比不了五皇子,一个文武平平、骄纵跋扈的皇子和一个文武双全、冷静自持的皇子,孰轻孰重?”王郎中叹气,“何况,拦也拦不住啊,当时父子俩远远的一对视,一脉相承的平静沉稳,你爹我是不敢细细品味空中的火花,瘫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了。”
王夜来身上的伤口阵阵的疼,听他爹说:“你知道我为何要给你讲这段往事吗?不仅是要告诉你,千万别想着太子殿下要杀你的时候,你还有磕头求饶的机会。”
王夜来说:“那还有什么?”
王郎中不答反问:“你知道太子殿下为何要杀三皇子吗?”
“不是因为三皇子先派人刺杀还被查了出来吗?”王夜来见他爹目光幽深,不禁翻了个白眼,急躁地说,“还有别的原因,您倒是直说啊,我又不在现场亲眼目睹过,从哪儿知道去?装什么神秘。”
这个孽子,王郎中深吸一口气,抑制住再把他打一顿的冲动,沉声说:“因为太子要让他给游竫偿命。”
王夜来问:“那是谁?”
“是个当年为了保护太子殿下身中数箭,最后被一箭穿喉,钉死在太子殿下后肩的小少年,据说那年才十二岁。”王郎中说,“是游大人的胞弟。”
箭头好似剐蹭过身伤的伤口,王夜来浑身打了个哆嗦,莫名的不寒而栗。
“太子殿下是个护短的,动了他身旁的人,管你是谁,什么都束缚不了他。你记住了,裴溪亭如今亦是太子的人,哪怕他站在最末席,也和你隔着比天高的白玉阶。何况,”王郎中目光复杂,“你当真以为一无是处、懦弱无能之辈,能入笼鹤司么?”
王夜来仿佛被重重地打了一巴掌,站在原地,脸色红里渗白,难看极了。
*
“摆个臭脸给谁看?”裴溪亭蹙眉盯着拦路狗,“让开。”
他下班后一路溜达回来,没想到门前堵了只拦路狗。
上官桀很轻易地就被这人气到了,沉声说:“你现在是连表面的、虚伪的尊卑和礼节都没有了吗?”
“哦,”裴溪亭后退一步,捧手垂头,“见过小侯爷,小侯爷能在寒舍门前停步,寒舍蓬荜生辉。不知小侯爷有何吩咐?”
……哈,果然够虚伪,够表面!
上官桀深吸一口气,一把拽住裴溪亭的胳膊,“跟我走!”
裴溪亭踉跄了两步,反手甩开,说:“奇了怪了,我这门前这么招疯狗?一天能来两条。”
上官桀转头,一双星子眸蹭蹭滋火,“你敢骂我是狗?”
裴溪亭懒得再赏一句,说:“王夜来是你的狗吧?你管不好自己的狗,让它中午跑到我门前来撒尿,仍觉得不解气,还要自己亲自来撒一趴?”
“行啊,还学会信口编造,污蔑上了?”上官桀瞪着裴溪亭,“老子昨天就出城了,刚回来!”
“就算不是你指使的,也是因为你。我和姓王的无冤无仇,他接二连三来犯贱,不就是想讨你的好吗?谁不知道,”裴溪亭笑了一声,“姓王的常跟在上官小侯爷屁股后头,恨不得跪地给您舔鞋?”
上官桀瞪了他半晌,突然笑了,索性说:“对,就是我指使的,那又怎么样?你能如何?”
“我不如何,但你又能如何?”裴溪亭冷淡地看着上官桀,“小侯爷,你仍是人上人,我却今非昔比了。”
上官桀冷笑,“你别以为进了笼鹤司就能翻天了!”
“我不想翻天,但巧了,如今只有天能覆我,谁让我进的是笼鹤司的门呢?”裴溪亭语气无奈,带着串冷冰冰的刺,“那可是一座哪怕是高高在上的小侯爷都不能让我的上官无缘无故撵我走的衙门,只要我一天在笼鹤司,你就别想拿我当婊/子。”
裴溪亭上前一步,微微仰头瞧着上官桀阴沉的眼睛,语气很轻,“以权压人、以势压人,小侯爷不是熟练得很吗?今日不过稍微尝了丁点其中的味道,您可别恼啊。”
他话音落地,被上官桀掐住了后颈,猛地按向自己,阴鸷地说:“那你可得把游踪的大腿抱稳了,否则一旦沾了地,我会割了你嚣张的舌头,拔了你尖锐的牙齿,拴住你这根桀傲不驯的脖子,让你跪在地上做一条只会吃/精挨/操的哑巴狗。”
出生小黄/文的人,说话就是粗鲁。
裴溪亭冷漠地吐槽着,与上官桀对视了两眼,突然,他眼角微挑,露出一记又轻又快的笑。
上官桀莫名眼皮一跳,下一瞬,裴溪亭突然伸手推开他,一屁/股摔在地上,捂着衣领惨叫:“小侯爷杀了我吧,我宁死也不做你胯/下玩物!”
上官桀:“?”
上官桀懵然地盯着裴溪亭,却见他突然站起来,踉跄着往自家院门撞去,竟是真的要撞门自尽!
什么情况?!
上官桀看不懂,下意识地要去拦,身侧却突然掠过一道疾风,一人抢先握住裴溪亭的胳膊,用自己挡在了裴溪亭和院门之间。
裴锦堂抱住瑟瑟发抖的裴溪亭,抬眼看向上官桀,冷声说:“小侯爷这是做什么!”
第32章 缘由 。
裴锦堂出现得猝不及防, 着实吓了上官桀一大跳。
看着那张难看的脸色,上官桀一时脑子混乱,下意识地解释道:“我没……”
裴溪亭把侧脸埋在裴锦堂的肩头, 似是羞于见人,只是气弱地呜咽,凌乱的发摆随着他扭头倾斜的动作往边上拂开, 露出一道掐痕, 无声地昭示着他被欺辱的事实。
裴锦堂替裴溪亭拍背顺气, 抬头直视上官桀, 沉声说:“小侯爷, 裴家虽不显贵,可也是清白正经的人家,不是可以任人羞辱糟践的!”
上官桀头一回感到“冤枉”二字的威力, 说:“我根本没碰他!”
“我亲眼看见小侯爷掐着溪亭的脖子,把他推搡到地上, 这还没碰, 小侯爷敢做不敢认吗?”裴锦堂失望又愤怒地瞪着上官桀, 俊目微红,“我以为小侯爷讲义气、通情, 打心底里敬你为兄长朋友……是我错了。小侯爷就是小侯爷,自以为身份尊贵便可以肆意凌人,毫无歉意!”
上官桀还是头一回见裴锦堂动怒,怔怔地不敢再辩驳,上前说:“锦堂——”
裴锦堂抱着突然哆嗦着想要往前躲的裴溪亭, 厉声喝止,“别过来!”
他看着那条掐痕,突然想起了什么, 惊道:“难怪,难怪前段日子溪亭总是戴着围脖,我问他,他就遮掩,说什么防晒……”
裴溪亭突然一僵,似乎是被说中了,裴锦堂顿时坚定了猜测,一时不可置信,又不敢猜测上官桀从前到底对裴溪亭做了什么,只觉得浑身怒火中烧。
“唰!”
裴锦堂松开裴溪亭,一把抽出腰后佩刀,吼骂道:“畜生!”
上官桀一惊,“锦堂——”
裴溪亭无力地倒在院门上,嘘着眼欣赏上官桀被打得东躲西窜的狼狈模样,嘴角浮起一丝嘲弄。
白月光,呵,去梦里捞吧。
上官桀侧身躲过刀锋,余光正好对上裴溪亭,那张脸湿漉漉的,冷漠,艳丽,揉杂成一把刀子,居高临下地喇开他的皮肉。
上官桀愣住了,被裴锦堂一刀柄捣上胸口,闷哼着退了两步,回了神。他伸手指着裴溪亭,“你看他笑得多得意!”
裴锦堂转头,裴溪亭正紧紧地攥着衣领,那双漂亮的眼睛无神地垂着,泪水无声地汹涌,打湿了他苍白的脸。
怒火又涨了三层,裴锦堂握紧刀柄,更大声地怒吼:“畜生!”
上官桀:“……”
拐角后的元方探头一瞅,一眼就看见柔柔弱弱、可怜兮兮、无声落泪的裴溪亭,不禁默默地竖起大拇指。
本以为今日是要和上官桀动手了,没想到裴溪亭自有应对之法,还这么……鸡贼。
马车轱辘的声音由远及近,元方又看了会儿戏,这才闪身躲了。
与此同时,一辆马车从另一侧驶入,远远地停下了,俨然是不敢靠近。
马夫茫然地看了眼“路况”,正要禀报主人,车门就推开了,赵易不解地说:“到了吗?哎,含章和小侯爷怎么打起来……溪亭?”
马夫来不及搬脚凳,赵易已经弯腰出来,跳下马车跑了过去。
“溪亭!”赵易一把握住那瘦削的肩,惊疑地看着泪眼朦胧、好不凄楚的裴溪亭,“这、这是怎么了?”
裴溪亭痛苦地摇了摇头,不肯说话,赵易不敢追问,偏头看了眼追着上官桀打的裴锦堂,心中有了猜测:必定是小侯爷欺负溪亭,含章为弟弟出头,愤然拔刀!
思及此,赵易也提着袍子凑到战局外围,沉声道:“小侯爷,若是溪亭有不慎冒犯之处,我替他向长宁侯府赔罪,溪亭秉性温和,邺京人人皆知,必不是故意的,还请小侯爷看在我的份上,不要与他为难!”
赵易自来和善,却也并非没有脾气,他把裴家兄弟当成朋友,朋友被欺,岂能不怒?
一个二个都被裴溪亭骗得团团转,上官桀恨不得冲上去把裴溪亭那张虚伪的假脸撕了,分神之际又挨了一脚,他不愿对裴锦堂动真章,再躲下去又是挨打的份,只得一拳挡开裴锦堂,转身踩着墙壁借力翻入墙外,跑了。
裴锦堂收刀入鞘,冷哼一声,转头快步走回裴溪亭身侧,握着他的胳膊说:“别怕,有二哥在。”
裴溪亭看着裴锦堂,默了默才说:“谢谢二哥替我解围,也多谢思繁替我出头。”
裴锦堂摆了摆手,拧眉说:“兄弟之间,不说这个。”
赵易说:“既是朋友,应相助,何必客气?只是溪亭,这到底怎么回事,你若有困难,一定要说出来,咱们一起想办法。”
“小侯爷有龙阳之癖,他说、说……”裴溪亭看了眼裴锦堂,难以启口似的含糊道,“说我和二哥有些像,所以才肯纡尊降贵地碰我,否则都不屑瞧我一眼。”
这话中的信息太有冲击力了,赵易僵硬地转头看向裴锦堂,却见他嘴唇微张,突然“蹬——蹬——蹬——”后退三步,每一步都万分沉重。
裴锦堂悚然,“我……吗?”
他本以为是溪亭生得太好看了才招来浪/荡子的坏心觊觎,却怎么都没想到会是这个原因!
但是转念一想,上官小侯爷确实对他分外客气,从不摆架子讲规矩,每次见到了都是笑颜相对,还时常约他出去跑马……从前裴锦堂以为是自己和小侯爷一见如故,成了朋友,所以小侯爷才待他不同,如今听溪亭这么说,又觉得小侯爷的看他的目光好像、的确、有点奇怪。
“啊!”裴锦堂突然抱头大叫一声。
赵易吓了一跳,连忙说:“别怕别怕,我会保护你们的。”
“我不怕,我是、我是……我不知道怎么说!”裴锦堂撸起右胳膊的袖子,“我只是浑身冒鸡皮疙瘩!我把他当朋友,他把我当兔儿郎吗?当就当吧,他竟然还敢对溪亭下手……”
他猛地握住裴溪亭的胳膊,歉疚道:“对不起,是我害你,平白遭罪,我……”
“和二哥没关系。”裴溪亭摇头,“我告诉二哥实情,不是想让二哥对我心怀愧疚,是因为我觉得像上官小侯爷这样高傲惯了的,哪怕今日对你好言好语、分外迁就,他日若求而不得,未尝不会翻脸无情。他行事霸道,手段并不磊落,二哥却什么都不知道,不设防备,万一遭了毒手,那就不好了。”
“是这个道。”赵易叹了口气,拍着裴锦堂的肩膀安慰他,“含章,你今日恶心一回,但好歹心里有了计较,以后也能记得多防备一二。”
裴锦堂嘴唇嗫嚅,长叹一声,“我也明白,我就是……算了,不说了,反正我是不怕,但是我不放心你一个人住这儿了。”
他一把拽住裴溪亭的手腕,“跟我回家住去!”
赵易觉得不妥,“这里和裴府一东一西,你是要让溪亭以后日日都半夜起床去衙门吗?”
“我忘了这一茬了。”裴锦堂郁闷地说,“那怎么办?今日是赶巧碰上了,要是下回咱们没来呢?他一个人住这儿,我实在不放心。”
“我不是一个人,我有个朋友和我一起住的,只是这会儿不在。我这个朋友会武,可以保护我,而且,”裴溪亭指了指左边的路,“你们看见前头那院子没,那是游大人的宅子。”
裴锦堂并没有被说服,“可是方才就是没人在啊,若不是我们刚好来找你,今天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裴溪亭知道元方肯定在暗处,他下班回来的路上和坐在摊上啃馒头的元方眼对眼了,若是上官桀真的想强行做什么,元方自然会出手。
但这事不好详说,他想了想,忽悠说:“不必担心,我今日就是回来得太早了,明日我就和游大人一道回来,游大人对我很是照顾,今日还帮我教训了王夜来。”
裴锦堂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原来是因为你吗,王夜来又怎么了?”
“他想绑我,被游大人逮了个正着,游大人警告了他一番,还亲自写信给王夜来他爹,姓王的现在肯定已经吃了一顿竹鞭炒肉。”裴溪亭说。
“这也是个畜生!”裴锦堂想起就来气,“咱们到底哪里得罪他了,一而再再而三地纠缠不放!”
裴溪亭叹了口气,说:“听说王夜来和上官小侯爷向来交好……”
裴锦堂抬手掐住人中,仰头翻了个白眼,赵易连忙替他拍背顺气。
半晌,裴锦堂缓过气来,一把握住腰后的刀,冷声说:“下回我见到姓王的,不把他打得他全家都不认识,我就是他儿子……不对,他爹!王郎中有他这么个儿子,真是造孽!”
裴溪亭挺赞同的,说:“对了,你们怎么都来了?”
“托笼鹤卫的福,我趁机溜出来了,先前出去散了会儿心,估摸着你要下值了,就过来看看你。”裴锦堂看向赵易,“思繁,你呢?”
“我先前送家母去皇后娘娘宫中,心想溪亭就在兰茵街,就过来寻他吃顿便饭。”赵易说。
裴溪亭说:“刚好二哥也到了。”
裴锦堂说:“走着!”
几人就在兰茵街的一家食楼吃了一顿,吃完后裴溪亭把裴锦堂塞入赵易的马车,自己则慢慢溜达回去。
傍晚,兰茵街亮了好些烛火,却少有烟火气,住在衙门附近的笼鹤卫大多都是一个人或是两三个同僚搭伙过日子,少有拖家带口的。
裴溪亭在路上遇见两个笼鹤卫,点头打了招呼,回到自己的院子。
“裴文书。”隔壁院子开了门,游踪穿着便服立在门前。
裴溪亭转身走过去,“游大人,您今日回来得真早。”
游踪“嗯”了一声,说:“我审了那个歹徒。此人跟着王夜来约莫三个月,从未见王夜来去找青铃铃或是捧他的座,却是和上官小侯爷走得很近,今日他奉命来绑你,多半是因着上官小侯爷,据他说,”他顿了顿,斟酌着用词,“王夜来好似对上官小侯爷颇为仰慕,因此对你多有不喜。”
“他喜欢上官桀,所以嫉妒我。”裴溪亭听明白了,淡声说,“死舔/狗。”
游踪听不太懂,直觉是骂人的词,“此事我已经修书一封遣人送去了长宁侯府,上官小侯爷不会因为王夜来和笼鹤司交恶,得知后自然会管教自己的狗。”
“多谢大人。”裴溪亭抬眼看了游踪两息,突然说,“游大人,您是不是在透过我看谁?”
他便是如此敏锐,游踪沉默了一瞬,说:“是。”
裴溪亭好奇,“我和他长得很像?”
“不,”游踪摇头,“论相貌,其实没有什么相似的地方,卖好的时候盯着人的眼神却很像,且他每次求我,都会说上那么一句话。”
裴溪亭说:“您真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游踪浅淡地笑了笑,“是。”
他的声音很轻,似是呢喃,裴溪亭便猜到了,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果然,游踪说:“若他能够长大,今年也是十八岁……听说你喜欢吃鱼,他从小就是个混迹山林的野小子,最会烤鱼,且烤得很好,殿下都说好吃,说不准你也会喜欢。”
“殿下都说好,那必定是世间一等一的美味。”斯人已逝,裴溪亭说不出太多安慰的话,“游大人,他是天上的星月,人间的四季,一直都陪着你。只要你还记得他,他就还在你身边。”
他从袖袋中掏出一个纸包,里头是糖。
“我刚买的梅子糖,酸溜溜的,开胃生津,这个天气正合适,就是老板有些贼,一直诓我买大罐儿的,这价跟抢钱一样,要不是吃着还不错,我不可能让他抢……”裴溪亭嘟囔着挑出了六块糖,一把塞到游踪袖子里,“您拿着吃吧,不喜欢不要丢,可以还给我。”
说完,他转身走到家门前,开门进去了。
游踪握着那把糖,沉甸甸的,过了许久才拆了一颗吃掉,梅子味儿的,却吃出了五味杂陈。突然听到了什么,他抬头看了眼舒朗的星空,少年咧嘴露出犬齿,笑着挥手叫嚷:“哥!”
游踪回到卧房,走到书架前扭动机关,书架中间的格子轻轻翻转,露出一方小小牌位。他取香点燃,轻轻地插在莲花炉上,应道:“哥在呢,阿竫。”
淡烟袅袅,室内安静极了。
太子睁开眼睛,看着格子里的小小牌位,说:“老白家的糖铺子倒了,不怪谁,越做越难吃,价钱还贵,不过兰茵街的‘孔家糖球’倒是红火了。”
他看了眼排位上的名字,静了一瞬,转身走了。
俞梢云把小罐糖放到排位前,伸手摸了把排位,说:“给你买的橘子糖,阿竫,生辰快乐,十八了。”
*
“难怪,”裴溪亭躺在竹椅上画图,两只脚有一搭没一搭地碰着,“我说游大人怎么对我多有宽待,原是思念故人。”
“他说的应该是他的胞弟,游竫。”元方坐在一旁洗衣裳,“当年五皇子身旁的确有个使刀的小少年,是头凶悍的小狼,在五皇子那次遇刺途中以命护主,身中数箭,就此没了。”
裴溪亭曾听说游踪的父母都是猎户,他没有显赫的家世,但早早的得五皇子相中做了随从,一路栽培,却不知道他还有个英勇忠诚的兄弟。
元方拧干水,起身拿着衣裳走到院中抖了几下,一一甩上绳子晾好,除了他自己的,还有裴溪亭的。
少爷十指不沾阳春水,元方乐得挣一份洗衣裳的钱,正转身去端水盆,突然,他猛地侧身,看见了那只扒在墙头的大猫。
“小大王?”裴溪亭顺着视线看见虎头虎脑的小萌物,立马招了招手,小萌物翻墙而入,迈着优雅的步伐走到竹椅前,高傲地仰起脑袋瞅着裴溪亭。
元方见它没有攻击的意思,转身去干活了。
裴溪亭伸手去摸虎脑袋,也没问它是打哪儿来的,又哄又骗地把它抱住了,指着腿上的图纸说:“选一个。”
小大王“思索”了一番,抬起前掌,按在那只“尖头西瓜帽”上。
裴溪亭乐呵地说:“行,夏天就戴西瓜帽,明儿我就拿着图样去定制,咱们也有遮阳帽咯。”
小大王拍拍裴溪亭的腿,似乎在说“本大王很满意”,裴溪亭赶紧捧手谢恩。
小大王在院子里溜达起来,裴溪亭没管它,继续低头修改图样细节,突然听见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回头一瞧,小大王翻到隔壁院子去了,估计是砸坏了什么东西。
“谁许你自己瞎跑的?”游踪的声音响起,“过来。”
小大王赶紧跑,才冒出墙头又被一只手按住,连忙瞅着裴溪亭向他求救。
裴溪亭搁下纸笔,端着凳子跑过去站上墙头,垫着脚和游踪谈判,“游大人,放了孩子吧。”
游大人铁面无情,“私自出门,损伤财物,我要缉捕它到东宫问罪。”
“我愿全额赔偿游大人所损财物,并亲自向殿下请罪。”裴溪亭诚恳地说。
游大人闻言想了想,还是善良地松开了小大王,小大王连忙攀墙逃离,和裴溪亭一道落地。
随后,裴溪亭自费四十文赔偿了游大人的盆栽,并亲自书信一封,让小大王蘸墨盖戳,塞入小挎包,背着回家去了。
深夜,太子看着蹑手蹑脚走到榻前的小东西,说:“还知道回来?”
小大王头一回擅自溜出东宫,本想去无影回无踪,没想到在外头惹下了“官司”。这会儿被主人的目光看得脑袋更低了,它小心翼翼地凑到榻前,抖了抖身上的小挎包。
太子看着那只小孩子喜欢背的小狗样式的袋子,从中拿出了一封信,赫然写着:殿下敬启。
是裴溪亭的字。
打开一看,信纸半点不工整谨细,左上角画着一只双掌合十的小大王,旁边写着小字:
“经反省,我已经深刻地认识了自己的错误,我不该擅自溜出家门,损坏游大人的盆栽,我知道错了,保证下次不会再犯,希望主人不要扣我的食粮。”
下面还有一只举着“我错了”牌子的小大王,右下角还有虎爪印,赫然是小大王的盖章。
太子合上书信,伸手轻轻捏了下小大王的耳朵,淡声说:“你们倒是脾性相投,很合得来。”
小大王嗅着主人的手,察觉他没有不高兴,于是攀上榻沿,一脑袋砸在主人的腿上,撒娇似的蹭了两下,陪他处公务。
寝殿的烛火半夜未歇,直至半夜一闪闷雷,随后暴雨如注。
烛影剧烈地晃了一下,裴溪亭被闷雷声吓得钻进了被窝。可惜夏日的薄被并没有太大的用处,他抬手揪住枕头,眉心紧紧地蹙着。
那雷声似远似近,听不真切,但一声接着一声,似要把人的耳膜锤破。
“赶紧给钱,否则我杀了他!”故意压低的粗嘎男声剐蹭着裴溪亭的神经,他迷蒙地听见电话那头的女声,冷静坚决得让他钦佩,“这笔钱,你有命拿也没命享,白折腾。”
“别说那么多废话,两天内,我要见到钱,否则就砍碎了这个小崽子,给你来一招天女散花!”男人粗糙的手猛地辖住裴溪亭的脸颊,示意他对电话那头出声。
裴溪亭下意识地挣了挣被反绑在身后的手腕,干燥的嘴唇嗫嚅了两下,还是颤声说:“妈妈……”
电话那边静了一秒,女人说:“钱不可能给你,放了他,这件事情我们家可以当作没发生。”
绑匪冷笑,“老子信你的鬼话!我要的是钱,从现在起,每隔仨小时,我就切一根这崽子的手指,看他没了手,以后能干什么事儿!”
“我们家不只这一个儿子。”女人说。
淡淡的一句话,竟比仓库外的闷雷声还要震人,裴溪亭怔了怔,看着电话屏幕上的号码,没有说话。
绑匪也愣了愣,随即“哈”了一声,说:“说大话呢,唬老子是吧?当老子不敢,啊!”
尖锐的匕首捅入肉中,像是一下子从右腹捅穿了心脏,裴溪亭痛得掉眼泪,趴在绑匪腿上喘息,没有求饶,也没有求救,像条濒死的小狗。
绑匪正要说话,电话那头突然响起一声闷响,似是破门的声音,随后一道声音传了出来,不怒而威,“不要伤害我孙子,钱,我一个子儿不会少你。”
裴溪亭眼前发昏,晕眩间听到那声音说:“问涓,坚持,爷爷来接你回家。”
淡淡的茶香拂过脸颊,裴溪亭猛地睁开眼睛,眼前却没有儒雅温和的老人。他蜷缩着腿,伸手摸了摸小黑蛇下的那条刀疤,怔怔地盯着模糊的床帐。
“没事吧?”
熟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裴溪亭这才发现自己在梦中把竹枕踹下了床。他缓了缓,说:“没事,做了个噩梦,抱歉吵醒你了。”
对于元芳来说,竹枕落在地上的声音已经足够明显了。
元方没有多问,只说:“我有药,吃吗?”
裴溪亭问:“什么药?”
“一种内服的迷药。”元方说,“吃了倒头就睡。”
裴溪亭笑了笑,“来一口。”
元方转身去自己房间摸了药,回去推开裴溪亭的房门,端着杯冷水让他将就着吞了点药粉,说:“味道如何?”
“没啥味道……”裴溪亭抿了抿嘴巴,倒头就栽了下去,没了声音。
元方伸手帮裴溪亭盖好被子,看了看那薄红的眼皮,咕哝道:“会在打雷天做噩梦么……”
他看了眼剩下的迷药,打算明天出门再买一点,毕竟邺京的夏天时常暴雨。
放下床帐,歇了烛火,元方退出房间。他关好门,说:“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躲在屋顶偷听的斗笠人浑身一僵,翻身落在院中,说:“主人让我带您回——”
大雨瓢泼,闪电晃得院子一瞬间亮如白昼,元方抬眼,瞳子漆黑,在昏暗的雨幕后杀气卒生。
斗笠人喉头一冷,咽下口水,转头溜了。
元方站在廊下,沉沉地呼出一口气。
第33章 宁州 小裴下江南。
游踪没有骗人, 文书楼平日事务很少,又有陆茫这样一位做事勤恳、效率飞快的好上司,裴溪亭这个名为文书、实则更主要是作为笼鹤司兼太子殿下专属画师的下属就格外幸福了, 几乎每日都在摸鱼。
他人在文书楼,喝着冰镇椰子水,吃着从井水里拿出来的小半个西瓜, 百无聊赖地翻着一本古琴入门书, 打算学古琴, 但不必精通甚至涉猎, 只想学一首曲子, 就是那日在朝华山上,太子殿下抚的《荷塘清露》。
对于他突如其来的远大志向,元芳曾采访道:你图什么?
裴溪亭所图很简单, 那日太子抚琴的模样在他脑海中萦绕不散,bgm也和美好画面绑死了, 余音绕耳, 经久不歇。
元芳没能get到, 裴溪亭也说不太明白,做一件事情本身不需要太明确的由, 想做就做了。
陆茫虽然胆大包天,敢偷偷摸摸地写太子殿下的话本,但并不知道自己的下属胆大包天地对太子殿下遐想万千,好心地提建议道:“还是得请个靠谱的老师,否则学歪了路子都察觉不到。”
“我打算先把古琴的入门知识和琴谱看一看, 再去请个老师教我,免得去了老师面前一问三不知。”裴溪亭有些后悔,小时候听爷爷抚琴时只知道坐在一旁玩泥巴, 没有趁机熏陶熏陶。
陆茫喝着莲子羹,说:“论琴,赵四公子就不错。”
裴溪亭说:“快要秋闱了,我不好打扰他。”
陆茫才想起这茬,好奇道:“你不准备秋闱?”
“我准备在笼鹤司干到退休……告老。”裴溪亭舀了一勺西瓜吃了。
这份差事要面子有面子,要前途有前途,更要紧的是摸鱼偷懒的机会非常多,上司好,福利好,没有复杂的人际关系和环境,十分完美,傻子才走。
陆茫笑了笑,说:“文书楼就我一个管事的七品,我不走,你就始终是个没品级的。”
“品级和权力本就不一定成正比,我也根本不稀罕品级,就稀罕笼鹤司的面子和环境,至于科举,”裴溪亭耸肩,“我意向不大,考整整九天,人都考坏了。”
陆茫没法反驳,考试的确遭罪,每次贡院都有许多因天气、食物、心情等各种原因导致身体跟不上,晕厥过去的考生。对于想通过科举入仕或是改变命运的学子来说,这点苦不算什么,但在裴溪亭这样显然对科举入仕不感兴趣的人看来,大可不必平白受罪。
裴溪亭扒拉着书页,拿小笔勾勾画画,还算认真,直到被人敲门喊了出去。
文书楼外那座凉亭里站着的,赫然是俞梢云。
裴溪亭走过去,捧手道:“俞统领。”
俞梢云开门见山,直截了当地传达敕命,“殿下遣裴文书去一趟江南。”
画师去江南能干什么啊,自然是作画。江南正值梅雨季,潮湿烟雨下,粉墙黛瓦、绿水柳岸都有另一番空朦意境。
裴溪亭说:“我回头就和陆主簿请辞。”
俞梢云从袖袋里取出一只荷包递给裴溪亭,说:“五块银锭,给裴文书做此行的盘缠。”
“感谢殿下赞助,我会带回令殿下满意的画作。”没想到还有差旅费,裴溪亭不客气地接了荷包,回到文书楼的时候恰好撞上游踪。
司里秘密追捕假王三,最终在江南东路一带发现了她的踪迹。
“我要去一趟宁州,司里的事由你替我操劳一二,还是老章程。”游踪以前也经常外出,只是与陆茫简单地交代了一句。
陆茫满口答应,却是疑惑道:“一个假王三而已,大人何必亲自去?”
“此人四处逃窜,中途打了几次幌子迷惑司里的视线,必定有同伙相助。情况不明,还是我亲自去一趟最为妥当。”游踪说。
裴溪亭在一旁听着,问:“大人能不能带着我?”
陆茫虽不知殿下的敕命,却十分赞同让属下出门历练,闻言说:“我可以准。”
游踪问:“你是想去办差,还是想去游玩?”
“刚才俞统领过来,说是殿下派我去江南作画呢。”裴溪亭说,“您知道我目前的处境,指不定多少人盯着我呢,跟着您能有保障些。”
游踪笑了笑,“这是把我当护卫了?”
裴溪亭内敛地笑了笑,说:“您要是不介意,我也可以帮你打下手啊,再说了,殿下给了我一大笔钱呢,您跟着我,我给您包吃包住。”
“也成,”游踪说,“但是我是去办差的,你随我一路不比踏青,可不许喊累。”
裴溪亭发誓绝对不喊累,什么都听大人安排,游踪便点头允了,约定天黑后出城。
处好手头的事情,裴溪亭回到院里通知元芳,让他别跟着去了。
元方问:“为什么?”
“你不是不能离开邺京吗?”裴溪亭说。
之前在百幽山的时候,元芳说要搞灯下黑那一套,也许这真的是他想要留在邺京的原因,但只能是其中之一。
裴溪亭无意探听他的秘密,说:“我和游大人同行,安全有保障,你不必跟着我,留下看家吧。”
元方看着裴溪亭忙碌的背影,静了片刻才说:“游踪是去办差的,不可能时刻保护你。我先前说不能离开邺京,是想灯下黑,但也是因为我在躲人。邺京太大太繁华,随便哪条街都能碰见个当官的,天子脚下规矩太多,我从前最不喜欢这里,因此我想着躲在这里反而出其不意,只是还是被找到了。”
他这是推心置腹的意思,裴溪亭便问:“仇家?”
“不。”元方想了想,“约莫是债主。”
“听你先前那段话,这债主是故人,很了解你。”裴溪亭有些担心,“他找到了你,然后呢,会暴力催债吗?”
“他不会杀我,我只是不想和他回去。”元方说,“我去收拾包袱。”
裴溪亭没有再拒绝,问:“你和游大人应该没有打过架吧?”
“放心,他没见过我。”元方回到房间,利落地收拾了一个碎花包袱,把匕首揣进靴掖,拿棍子挑起包袱出门装车去了。
约莫一炷香后,游踪回到自家院子,很快收拾好行李,关门落锁。
近来江南多雨,元方往车上放了两把伞,两人打了个照面,他躬身说:“见过游大人。”
游踪早知道裴溪亭院子里有个随从,今日却是头一回见,他把人看了两眼,并没有说什么,踩着脚蹬上了马车。
元方抬手按了下草帽,眉心压了压,游踪方才那两眼,不轻不重,能把人看穿似的。
肩膀被按了一下,他侧身让裴溪亭上了马车,而后收起脚蹬,坐上马夫座,驱车往城门去。
车上,裴溪亭与游踪相对而坐,问:“大人不带几个得力手下什么的?”
游踪翻着一本打发时间的札记,说:“不是带着你吗?”
“没想到大人这么看重我,”裴溪亭听出游踪话中的调侃,挑眉道,“行,我会竭力为大人分忧的。”
游踪不置可否。
中途马车停了下来,裴溪亭说:“大人稍等,容我向家中请辞。”
很快,收到消息的裴锦堂出来,在马车前和裴溪亭说话,“你个文书怎么还有出远门的差事?”
他好羡慕!
“拿着,”裴溪亭把银票给裴锦堂,“两百两,一百两你拿着花,一百两帮我转交给青铃铃。”
裴锦堂纳闷道:“你给我钱做什么?给青铃铃钱做什么?不对,你什么时候认识了青铃铃,还和他有金钱往来?”
“吃饭别太饱,问题别太多。你不是没钱了吗?”裴溪亭侧身躲开裴锦堂退还的手,“就当我给你的佣金,我不在的时候,帮我看顾着点儿姨娘。”
裴锦堂也许不知道裴溪亭的全部,但他深知其中一点,那就是裴溪亭不喜欢一句话重复说,也不耐烦就着一件事和人多拉扯。他叠好两张银票,塞进腰带里,说:“成,我现在是傍上大款了,放心,有我在呢,你就安心出门办差吧。”
裴溪亭没有多话,转身回了马车。
元方驾车离去,裴锦堂随行嘱咐了一句:“注意安全,出门在外别信生人,外头骗子多,小心裤子都给你骗没了!”
“知道了,回去吧。”裴溪亭对着窗外回了一句,关窗转头对上游踪的目光,“大人,您有话尽可问。”
游踪说:“怎么不和令尊令堂道个别?”
裴溪亭压根没想过这茬儿,毕竟若是抬脚进了裴家,那按照规矩,他就不能越过家主主母、只和步素影请辞。他穿来后还没见过裴父,至于汪氏,他更是懒得去听那一堆训导。
“天不早了,我不想打扰父亲母亲,也不想耽搁太多时间,赶路要紧,总归二哥会代我转达。”他说。
游踪没有说什么,一路安静地出了城。
小车平稳地隐入夜色,偶尔几声蝉鸣,裴溪亭打了个呵欠,把枕头往里头一放,倒头躺了下去。
有游踪和元芳随行,裴溪亭本可以睡得安心,但比起床,马车实在很不舒服,颠簸掉了两回睡意,他索性坐起来从包袱里摸出一包迷药吞了点,迅速收拾好纸包,昏了过去。
游踪:“……”
他把掉在车上的纸包捡起来放到茶几上,瞧了眼裴溪亭恬淡的睡颜,又转眼看向车门外。
元方似有所感,饮水的动作一顿,下意识地伸手探向靴掖中的匕首。
一瞬间的时间仿佛停滞,拉得很长,直至车内传来翻书的声音,元方才又喝了一口水,把水囊系上了。
从邺京到宁州若是一直坐马车,昼夜不歇也得半月左右,因此翌日裴溪亭醒来后就背上小包袱和画箱随同游踪上了水路,一路顺风行船,到达宁州的时候,正是“一川烟草,满城风絮”的季节。
“蒸桑拿啊……”裴溪亭在船上嘀咕,把薄外衣脱了搭在胳膊上,随着游踪下船。
两把伞,裴溪亭分给游踪一把,撑着上了岸。
岸上站着两列蓑衣斗篷的差役,边上搭着棚子,棚下坐着两个书吏正在查上岸之人的身份。裴溪亭隔着雨幕眺望,远处上船的岸口也搭着官府的雨棚。
雨声遮掩着,元方和裴溪亭咬耳朵,说:“之前我来挣钱的那几回都没查,我没有凭证。”
“可能是出了什么事,没事,有我呢。”裴溪亭排队到了桌前,从袖袋中取出一块小巧的青金石圆牌。
那书吏随意一抬头,待瞧见“笼鹤卫”仨字时眉毛一哆嗦,蹭地站了起来,吓得旁边的同僚也站了起来,茫然而紧张地看着裴溪亭。
“上——”
裴溪亭一个眼神打断,说:“出门办差,不必声张。”
游踪办差大可骑马,却与他乘坐马车耽搁了一夜,绝不是为了迁就他,而是顺手拿他当幌子,以此遮掩自己的行踪。
裴溪亭心如明镜,说:“此二人,一是我的随从护卫,一是我的同僚,不必查了。”
游踪的令牌与寻常笼鹤卫不同,若是让人瞧见了,难免要走漏消息。
裴溪亭拿出公牒,说:“司里的明文印章,瞧瞧。”
两人哪敢对笼鹤司的人详细询问,看过公牒后就放了行。
裴溪亭点了其中一人到一旁,问:“今日为何严查进出?”
书吏并不知晓原因,请了州府主簿过来,因裴溪亭是笼鹤司的人,那主簿便没有隐瞒,说:“昨日城中商户白家的三姑娘被歹徒掳走,歹徒留下一封书信,说三日内见不到白家的传家宝,就要将白三姑娘凌辱至死,赤身挂上白家府门,让全城围观。白家人报了官,因此事涉及女儿家的清誉,衙门里并未明文宣告,只说是城中入了江洋大盗,请大家伙注意钱财,咱们也尽量搜捕。”
“这个白家可是丝绸商白家?”游踪突然问。
主簿点头,“正是。”
游踪对裴溪亭说:“白家曾经作出一幅丝绸画缋,为无上皇看中,赐名‘山河卷’,收入禁宫。白家的生意因此愈发红火,直至如今遍布大邺,是宁州富族。白家现任家主是文国公的泰山,据说身子不大好了。”
裴溪亭示意主簿不必相送,转身和游踪并行,“大人,那白家的传家宝是什么?”
雨淅淅沥沥,上岸的人皆神色匆匆地快步离去,街上人少,游踪随意抬手挡住从楼上飘下来的湿衣裳,递还给蹬蹬下楼的小姑娘。
那小姑娘十五六岁,看了游踪一眼,脸颊顿时如粉皮儿桃子似的,羞怯地道了声谢。
裴溪亭走出几步,回头时还能瞧见姑娘痴痴目送的样子,便道:“哟。”
游踪不搭裴溪亭的调侃,回答了他先前的问题,“也是一幅丝绸画缋,无上皇当年驾临宁州的时候曾办过一场赏鉴会,赐了‘绚丽夺目,难出其右’的评价。”
“既然办过赏鉴会,这幅画缋的内容就不是秘密,得无上皇赐字的东西,抢到手再拿去卖也没人敢收,反而要吃牢饭,图钱的可能性并不大。”裴溪亭说,“想得简单些,也有可能是歹徒爱那幅画缋爱得发了疯,不惜用这种极端的法子得罪白家和文国公府。”
游踪摩挲着伞柄,“歹徒想要的或许不是白家的传家宝,而是山河卷。”
“它不是被收入禁宫……四宝?”裴溪亭挑眉。
游踪顿了顿,“你知道这个?”
“您别故意说出口来试探我,也别审我,”裴溪亭捧手向东,“是殿下亲口跟我说的。”
游踪被拆穿后也是一派淡然,说:“禁宫四宝:破霪霖,山河卷,蔷薇佩,古莲珠。”
蔷薇佩?
裴溪亭下意识地摸了摸袖袋子里的锦囊,里头装的是初见那夜太子给他的那只蔷薇坠子,的确温润通透,雕琢精美,有一股古旧的自然痕迹,称得上珍宝,可太子应该不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随手给一个陌生人吧?
游踪说:“怎么?”
“没事。”裴溪亭回神,“若您猜得不错,咱们算是来巧了,要不要去白家瞧瞧?”
游踪摇头,“情况不明,不宜冒然登门。我先去查假王三,你自去玩,届时在淮水旁的‘杨柳岸’碰头。”
裴溪亭点头应下,嘱咐游踪万事小心,两人在路口兵分两路。
游踪一走,元方就说:“我总觉得他看出什么了,但就是不说。”
“你一看就不像个普通随从,游大人什么都看不出来才奇怪,他不说,说明要继续试探你,或者暂时判定你没有危险,或者是还没有到对你出手的时机——总之,保持三分警惕就行,其他的不必想太多。唉,”裴溪亭提了提袍摆,“这么快就打湿了。”
元方说:“都说了,让你穿短衣。”
“我只有长袍。”裴溪亭晃了晃脚丫,“走,买新衣裳去。”
元方知道这位少爷一边想着挣钱攒钱一边又大手大脚、绝不委屈自己的德行,说:“你要买好料子,正好可以去白家的成衣铺子,叫‘百锦行’。我三年前干过一单他家的生意,衣裳是真不错。”
“走着。您真是脚印遍天下,”裴溪亭随口闲聊,“干的什么单子?”
“那年水灾后,宁州大疫,白二爷也染了伤寒,高热不断,卧病不起,被安置在房间里养病,院子里的人全都被赶出去了,就留下两个小厮伺候。当时他儿子为了找人给爹送药,偷摸拿出了一千两白银,虽然对他们白家来说不算什么,但是对我们江湖人来说,还是笔不错的生意。”
裴溪亭听着不大对劲,虽说时疫伤寒是传染病,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若是单纯送个药就能得到千两,有的是人抢着干,可白二爷的儿子却要偷摸拿钱请江湖人来做,说明事情没这么简单。
果然,元方接着说:“这送药可不是谁都能干的,因为当时白二爷名为卧床,实则是被软禁等死,院子里到处都是护卫。白二爷其实也不是真的伤寒,而是毒症引起的连续高热,我送的其实是他儿子找来的解药,这不药吃下去人很快就醒了,和他儿子里应外合,好歹捡回了一条命。”
“能把白二爷软禁在自家院里,”裴溪亭说,“白家内斗?”
元方说:“寻常老百姓家里的兄弟还要争个一亩三分地呢,更别说一方富贾。白老太爷老了,对于底下的争斗也是有心无力。”
裴溪亭说:“诶,那白三姑娘是几房的?”
“长房的,据说是最得白老太爷疼爱的孙女,生得娇艳,有‘宁州桃李’的美名。白老太爷逐渐不能事,这两年白家的生意多是由长房嫡子嫡孙,也就是白老爷和儿子白云罗管,由白二爷协助,白三爷是个花天酒地的老纨绔,最不受重用,也不管事。”元方说。
这么看来,大房二房之间最有“火花”。裴溪亭说:“那文国公夫人出嫁前是几房的?”
“长房嫡女,白老爷的亲妹。”元方说。
两人穿行雨幕,入了街头的一家百锦行。伙计拿着干净的帕子上前来伺候,说:“外头潮热,二位爷请擦擦身子,喝一碗绿豆百合汤解暑生津。”
元方合伞撑地,接过帕子擦了脖子和手,习惯性地扫了眼店内的情况:
雨天没什么客人,几个伙计正在打扫,几个绣娘坐在帷幕后的方台上做工,拨着算盘的掌柜飞快地将裴溪亭扫了一眼,立刻就断定这少爷非富即贵,从柜台后出来亲自招待。
裴溪亭往店里去,入目布匹绸缎光滑细腻,各色样式颜色眼花缭乱,挂示的成衣可见手艺极好。
他走了一圈,掌柜的很有眼力见,并没有一上来就卖力推销,只是随着他的停顿介绍布匹及花样,言辞精炼,对自家的布料和手艺十分自信。
裴溪亭选了件中长袍,荷花纹绿绫,衣摆的荷花浸着一抹雪粉色,清新淡雅,摸着也轻薄柔软。
他瞅了眼身旁的木头桩子,挑了一套米白色的对襟短衫,拿到对方身上比划两下,问:“把米浆穿在身上似的,喜不喜欢?”
“喜欢,”元方评价说,“但这个颜色易脏。”
裴溪亭翻个白眼,“让你平时穿,没让你钻洞爬树的时候穿,脏了就洗,洗不干净就买新的。”
元方表示都听大款的。
裴溪亭让掌柜的换一身大一号的给元芳,先拿着衣服去衣帐里头换了出来。
窗边的长几上放着果盘点心,伙计端上莲子百合水,裴溪亭坐在竹榻上喝了一口,倒是分外清香。他点了下墙根的那身沉香罗袍,说:“那一身我要了,再帮我挑两身闲居的短纱衣和短裤,宽松点儿的。”
“好,您稍等。”掌柜吩咐伙计去挑,站在裴溪亭身旁与他闲聊,“我见二位爷带着行李,可是来宁州游玩的?”
掌柜的先前一打眼,裴溪亭虽非穿金戴银,但也是纱袍着身、玉带绾发,更生得唇红齿白,皓腕玉容,仪范清冷,一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贵相。随行之人虽其貌不扬,穿着普通,但精神干练,一双俊目内敛平和,也不似普通人,便猜测裴溪亭多半是外地来的官家子弟。
裴溪亭拿勺子别着莲子,说:“嗯,我出门走走,顺道来江南作画。”
元方换了新衣裳,走到裴溪亭身侧站着,拒绝了伙计端来的瓷碗。
掌柜见状说:“店内煮着热茶,还有果酿果子饮等,给爷另上一样?”
裴溪亭说:“不用麻烦,他不喜欢喝甜口的汤水。”
掌柜便没有再问,转身接过伙计递来的托盘,放到长几上请裴溪亭检查,待裴溪亭点头便吩咐伙计拿去包好,转头说:“爷若无亲朋投奔,可以考虑到淮水附近选家客栈,那里商铺店肆奇多,买什么都方便,晚上更是曲乐悠扬,香风动人。若是不喜热闹,便可以考虑到禅寺闲居或是去山上的避暑山庄暂住。对了,这个是咱们百锦行的‘采莲笺’,凭它可以在六月廿四观莲节当日来咱们行里领取一只莲花灯,虽不值什么大钱,只当是应个节令了。”
裴溪亭接过那采莲笺一看,是一幅蜻蜓点荷图,左上抄着一句诗:“金桨木兰船,戏采江南莲。”
他看着那笔秀丽颀长的字,“这字……有些眼熟啊。”
“这是文国公府赵四公子的墨宝,”掌柜看向裴溪亭,“爷莫非和赵四公子认识?”
裴溪亭说:“吃过几顿饭,赏过几回画。”
掌柜一惊,忙说:“爷是赵四公子的朋友,怎么不早说,我该请云罗少爷来招待您才是。”
“云罗少爷忙于商行事务,我们买几件衣裳而已,不好劳动他。”裴溪亭把莲子百合水喝完了,起身说,“结账。”
掌柜的说:“您是赵四公子的朋友,我哪敢收您的钱?”
“开门做生意,我没有占贵行便宜的道。”裴溪亭挑着柜台边的扇子架,“认识赵思繁的人多了,各个都来你们店,生意还做不做了……这把扇子我也要了。”
掌柜的正要拿匣子包装,见裴溪亭摇头,又放了回去,恭敬地将扇子递给裴溪亭,笑着说:“真认识还是假认识,关系如何,一说话,基本就有数了。我斗胆跟爷套个近乎,猜一猜:您身边这位带的油纸伞,如果我没看错,这是邺京杨柳街‘李家伞’的手艺,六节竹伞骨,半面花绘,它家用的都是好竹子,工序多,手艺好,所以成品是价格高做得慢,有时候一把伞要做大半年,寻常人肯定是不舍得花钱花时间的等一把伞。再说说爷,您说话简单,下手爽快,待下温和,穿着气质相貌无一不佳,和赵四公子年纪相仿,又会作画,那与赵四公子引以为友是极有可能的。”
裴溪亭瞧了眼那把伞,是上回从朝华山别庄出去的时候,内侍给他的,他觉着好看,就留下了,没想到还是把颇有名声的牌子货。
“掌柜好眼力,难怪能做百锦行的掌柜,但是钱我还是照给,赵思繁的便宜,我只会当面占——”
“阁下是赵四公子的朋友?”身后陡然响起一道年轻男声,打断了裴溪亭。
裴溪亭转身,看见一个刚进门的素袍少年,十六七岁,生得目若朗星,若非脸色疲惫,必定是神采飞扬。
少年眼底浮现出惊艳,把裴溪亭看了好几眼才又看向裴溪亭身侧的元方,这一看不得了,只见他瞳孔一缩,不可置信又惊喜万分,竟然猛地抬腿走到元方身前,“扑通”跪地,亮声道:“爹!”
掌柜和裴溪亭同时:“啊?”
元方:“……”
第34章 夜行 小裴下江南(二)
一句“爹”喊得大家都不会了, 店里寂静片晌,不知谁的针掉在了地上,清晰可闻。
裴溪亭略带惊讶地瞅着元芳, “好你个浓眉大眼的,年纪轻轻,儿子都这么大了。”
元方嘴角抽搐, “别逼我扇你。”
裴溪亭不说话了。
掌柜脸色青白交加, 颤颤巍巍地走到少年跟前, 说:“云缎少爷, 您认错人了, 这位爷和二爷长得不能说有些相似,只能说两模两样啊。不说别的,二爷是罗汉肚, 您再看这位爷,这小腰, 像吗!”
原来少年正是白二爷的儿子, 白云缎。
白云缎是宁州有名的小纨绔, 凭着整日逗猫喂狗、玩鸟打牌的本事和自家那位年轻老成、成熟稳重的长房嫡兄白云罗并作白家的两尊截然不同的招牌。
城中谁人不知白二爷与云缎少爷“父慈子孝”,三天两头拿着打狗棒四处追撵, 却少有人知道,当年白二爷命悬一线时,就是这位不成器的“小畜生”四处奔走,冒险找江湖中人救了父亲一命。
元方不知道白云缎是怎么认出自己的,也不会主动提及当年的事, 只说“你认错了”,然后使了个眼神。
好在白云缎只是性子虎了点,再加上没想到茫茫人海中还能再见恩公, 一时惊喜才激情下跪,见状也反应过来,连忙“噌”地站了起来,假装淡定地说:“哦,是我认错了。”
掌柜:您这眼睛……唉!好吧,总比认对了好!
白云缎压着情绪迅速表情管,随后看向裴溪亭,捧手道:“公子是赵四公子的朋友?”
裴溪亭回礼,“嗯。”
“既是赵四公子的朋友,来我百锦行,我该招待一番,以尽地主之谊才是。”白云缎目光直勾勾的,“不知公子肯不肯赏脸?”
裴溪亭不用眼睛看都能感觉到这少年眼中的期待和渴望,想了想,说:“赏。”
片晌后,隔壁街的燕楼,二楼雅间。
伴着白云缎对着元芳激情背诵《感恩赋》的动静,裴溪亭翻着食单点菜,说:“烧鸭,糟虾,糯米糖藕,莲房鱼包,旋切莴苣,咸菜,再来一碟灌浆包。”
元方说:“两碟。”
“好嘞,诸位爷稍等片刻,菜很快就上。”堂倌拿着食单退出房门,轻轻关上门。
“打住。”元方在白云缎换气的档口抬手阻拦他继续往下背的动作,麻木地说,“你的诚心,我已经深刻地感受到了,就此打住,否则我不保证你爹会不会白发人送黑发人。”
“我爹头发还没白……”
元方拔出匕首,白云缎改口,“……白了。”
“你结了账就可以走了。”元方插回匕首。
“爹……”
元方再次拔出匕首,白云缎连忙说:“当年您救了我爹,对我有再造之恩,如再生父母,我叫你一声爹,有何不可?”
裴溪亭品着燕楼的荷叶露,说:“按照这个逻辑,你爹该叫他什么?”
“对哦,”白云缎立刻修改称谓,“爷爷!”
元方把裴溪亭好事多嘴的头往杯口一摁,说:“既然是钱货两讫,那就只是生意,没有恩情,你再乱叫,我割了你的舌头。”
这话不像是唬人的,白云缎斟酌一二,也怕惹得元方厌烦,于是改了口,说:“恩公来了宁州,我肯定要随身侍奉,鞍前马后,以尽地主之谊,以表感激之情。”
“不需要,”元方松开挠着自己手背的裴溪亭,冷酷地说,“别打扰我们。”
“我们”——白云缎抓住重点,看向对坐的裴溪亭,“还未请教公子大名。”
裴溪亭从魔爪中逃离,施施然地头发,说:“草名不足以污公子尊耳。”
“好,我不问。”白云缎是个爽快人,轻轻一拍桌,“公子是赵四表哥的朋友,还是恩公的朋友,什么都不用说了,来了宁州,你的一切我都包了,千万别跟我客气!”
裴溪亭礼貌地笑了笑,说:“你很热情,但我们实在不好意思在这个时间多麻烦你,有你这份心意就足够了。”
“这个时间?”白云缎纳闷地瞅了裴溪亭两眼,“什么时间,我怎么听不明白?”
裴溪亭说:“方才在铺子里,公子进门时的脸色可谓如丧考妣啊,必定是正有烦心事。”
“公子慧眼如炬,我近来确实是有一桩大麻烦事,但招待你们的功夫还是有的。”白云缎说。
“我此行来宁州,只为闲逛作画,没什么需要麻烦公子的地方,公子的情,我们领了。我们要在宁州停留一段时日,公子是思繁的表弟,若有我们能帮助一二的,不妨说来。”裴溪亭不紧不慢地说。
白云缎心中早有念头,只是犹豫该不该开口,怎么开口,此时裴溪亭主动说了,他稍微一踌躇就下了决断,说:“公子这样说,那我也就直说了,近来,我家里出了一桩祸事。”
白云缎把白三姑娘的事情迅速道出,看向元方,说:“恩公武艺高强,能不能帮我找找三妹?放心,钱一定不会少你的!”
元方撞了撞裴溪亭的胳膊,说:“你来发言。”
“好的。”裴溪亭顺从地放下水杯,看向白云缎,“他武艺再高强,也不一定就能帮你找到人,毕竟歹徒是谁、白三姑娘现在何处,我们都不知道,上哪儿找去?”
“的确。此事我家上报了官衙,请何知州帮忙寻人,但这么大地方,一处处的找,要找到什么时候?等把人找到,黄花菜都凉了!”白云缎握拳锤桌,“我这个三妹性子不柔,但到底只是个刚及笄的女孩子,落在那穷凶极恶的歹人手中,不知道会吓成什么样!”
房门被敲响,裴溪亭说了句“进来”,堂倌推门,鱼贯而入,将菜摆上桌,又退了出去。
裴溪亭把面前的灌浆包换到元芳面前,说:“耗时耗力还不一定能找着人,歹徒既然有所谋求,还提出了时间,不如就坐等他来交易。”
“可是我们家哪里能给歹徒要的东西?他说是要传家宝,其实要的是山河卷,还不许我们泄露出去,否则就立刻杀我三妹!”白云缎说,“说来也奇怪,这歹徒不知是不是开了天眼,仿佛对我们家的反应了如指掌,昨夜我大伯偷偷去衙门报官,走到半路就被翻了马车,被下人搀扶起来的时候发现地上有一封信,上头写的是:‘若敢暴露山河卷之事,就立刻杀你女儿’。因此我大伯只是报官,未曾向衙门提及山河卷。”
游踪竟是猜对了,歹徒要的是山河卷。
裴溪亭摩挲着筷子,说:“这倒是有意思,歹徒竟允许你们报官,是笃定官府找不到自己,有恃无恐了?”
“这个我也不知道,可山河卷早八辈子就献给无上皇了。”白云缎气愤不已,“难道要我们去皇宫里偷、抢吗!”
歹徒肯定不会想着让白家人去皇宫偷抢,因为白家人不会不敢也干不了这门狠活,可却仍然来白家索要,为什么?山河卷放在皇宫这么多年都没人觊觎,白家也没有因此遭致祸患,今年四宝的流言一传,就有人点名要山河卷,这让裴溪亭不得不怀疑歹徒的目的。
他吃了一块糯米糖藕,点头表示味道不错,而后说:“你们家的长辈对此事是个什么态度?”
白云缎无心饮食,正欣赏着一口一只灌浆包的恩公,闻言说:“大家都很惊惧,特别是祖父,他本就身子不好,因着这件事彻底病倒了,大夫都直接住在院子里了。”
裴溪亭抢下最后那只灌浆包,“那你们家有没有商议出个对策?”
元方略表遗憾地顿住筷尖,一个小转弯,夹了小块烤鸭。
“具体的我不知道,他们不让我参与,每次有大事,长辈们都只会和大哥商议。”白云缎叹了口气,“我今日还是偷跑出来的。出了这档子事,大哥让我少出门玩,在家里待着安全,可虽说我爹和大伯有仇,我也讨厌大伯,但我和大哥、三妹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她如今下落不明,我怎么坐得住?只能出来到处找找,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裴溪亭想了想,说:“这样,这件事,元芳不应承你,但我们会关注这件事,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帮你找回妹妹。”
“公子能这么说,我已经很感激了,来!”白云缎给他们满上一杯荷花露,举杯说,“以水代酒,敬你们一杯!”
碰了杯,裴溪亭说:“对了,友情提示,最近要小心行事,那歹徒对你们家的动向了如指掌,不是他开了天眼,而是在暗中盯着你们家,或者,你们家有内奸。”
白云缎一惊,忙说:“多谢提醒,我记下了。”
谁都没再说话,裴溪亭和元方吃饱喝足,留下一口没吃的白云缎结账,三人就此分开。
天色侵昏,雨幕灰朦,元方撑伞罩着自己和裴溪亭,慢悠悠地逛到了淮水岸,找到了那棵弯垂的杨柳。
道旁的客栈粉墙黛瓦,一方黑色木匾,“杨柳岸”三个字风骨峭拔。
“好眼熟的字体,”裴溪亭微微眯眼,“好像和百幽山烤兔状元门前的那面酒旗出自一人之手。”
元方说:“瞧门口竹椅上的那个汉子,还有拖地的那个伙计,都是习武之人。”
“哟,二位,打尖儿还是住店呐?”老板从竹椅上起来,晃着斗大的竹篾扇子走到檐下,把两人一瞧,又把裴溪亭着重看了两眼,随后问,“可是裴三公子?”
裴溪亭说:“正是。”
“后院请吧,”老板说,“游公子选好地方了,您挨着住就成。”
裴溪亭跟着进去,随口道:“阁下怎么识得我?”
老板前头带路,“游公子说的啊,皎月面柳翠眉,‘一双瞳人剪秋水’,风姿挺秀,一眼摄目的年轻公子就是了。”
元方闻言看一眼裴溪亭,说:“看不出来,游公子平日寡言少语,还挺会夸的。”
裴溪亭淡淡地笑了,说:“说个大实话而已,怎么就是夸了?”
元方不再搭他。
从廊下穿到后院,清秀的一座小院,院中种着紫薇,纤俏绮丽,犹如在雨幕上勾勒的一卷烂漫紫霞。
游踪不在,老板将两人引到旁边的两间屋子前,说:“有什么需要,尽管叫前头的伙计。”
裴溪亭道谢,吩咐元芳把行李腾出来,说:“你不必守着我,想出去玩就自己出去。”
笼鹤司的衙门在邺京,可按照它的职权,怎么可能只在京城办事,必得是要遍布各地。那汉子以及伙计个个儿猿腰蜂臂,精神干练,和邺京的笼鹤卫一样一样的,再者说游踪直接报了“杨柳岸”的名,说明这客栈有说法,必得是游大人信任熟悉的地方。
综上,这里多半是笼鹤司的地盘。
元方把衣服抖落开,一一挂进衣柜,出门散步去了。
裴溪亭靠在竹椅上休息,外头雨声催眠,他很快就昏昏欲睡,直至一道曼妙的歌声穿透雨幕,悠悠地打在耳畔。他偏了下头,蒙蒙地睁眼一瞧,外头的天俨然全暗了下去。
曲是《越人歌》,那嗓子似让桂花蜜浸过了似的,甜进了心头。
突然一声琴音,又似是流水潺潺而下,涌入山泉,与点滴雨水合为一体。
竟是《荷塘清露》。
裴溪亭当即起身出了屋子,穿廊循声而去,路上的“伙计”并没有拦他。
后门门前是一条青石径,一条静静流淌的寒月河,青幽幽的单层画舫从雨中荡来,在岸边稍稍停了停。
裴溪亭毫不犹豫地上去了,他踩着木板,从男伶拂来的香纱中穿过,径直走到那方柏木琴桌前,抚琴的人眉平眼垂,眉眼如画。
裴溪亭在琴桌前坐下,看着抚琴的那双手,恨不得把它们绑起来,任自己一寸寸的看个清楚,瞧个明白,形状长短,肤色肌,血管指节……他浅浅地呼了口气,和男伶的唱叹融为一体,眼神却比男伶直接胆大了千万倍。
抚琴的手停下了,独留琴弦余震。
太子抬眼看着裴溪亭,“你到底在馋什么?”
裴溪亭撑着下巴,说:“您的手啊。”
“并不好吃。”太子说。
“但是好看。”裴溪亭伸出右手,隔着一层空气放在太子的左手上,比了比,“您的手比我宽大,都有茧子。”
太子没有责怪裴溪亭的胆大冒犯,却是手掌一翻,从那只纤长白皙的手下翻上来,食指轻轻点在裴溪亭的手背上,说:“翻过来。”
裴溪亭言听计从,手背轻轻枕上琴面。
那掌心的小红痣裸/露在昏黄的花灯下,太子眉眼未动,食指向下,覆住了它。
“嘶……”裴溪亭手腕一抖,不慎蹭过琴弦,古琴嗡鸣,惹得太子抬眼看向他,淡淡地说,“抖什么?”
“痒。”裴溪亭直勾勾地瞧着太子的眼睛,语气里有些委屈,“我只是抖了一下,这歌声可是有好几处都走调了,您怎么不说?”
那男伶闻言心里一跳,连忙收回目光,情绪,继续认真唱曲。
春声是淮水岸的名伶,平日见惯了达官贵人、富家公子,今日却才见识到何谓矜贵出尘。他虽然被人捧出了心气,但也能猜出客人大有来头,不是自己能攀附上的,本打算来个春风一度,不曾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还是个千年狐狸的模样!
这两人你来我往,莫不是趁夜幽会,他倒成了个摆设幌子?!
背后的眼神幽怨又不甘,一股子酸溜溜的味儿,裴溪亭眉梢微挑,突然笑了一声。
太子不明所以地看过去,却见裴溪亭反手抚摸琴弦,看似漂亮实则全无章法地抚了几下。
到底是极好的琴,出不了呕哑嘲哳的声,但太子还是拿起折扇,用扇头摁住裴溪亭的手背,说:“糟蹋琴。”
“它是问水,我是问涓,好比同名弟兄,我哪里舍得糟蹋它?我呀,是笑公子,您说您在家的时候好一派生人勿近、不好美色的派头,来了外面竟然还点上男伶小唱了。”裴溪亭轻轻翻手,用手心垫着扇头,食指顺着扇柄摸上去,又滑了下来,轻轻一点,笑着说,“了不得。”
太子没有阻拦裴溪亭的小动作,说:“听个曲罢了,只要合意,谁唱不是唱,在哪里听不是听,有什么雅俗之分,清秽之别?”
裴溪亭怔了怔,而后笑着说:“我越来越喜欢你了。”
太子一顿,却见裴溪亭笑眼弯弯,毫无勾/引暧/昧之色,仿佛那句话只是赞叹和感慨,别无他意。
“倒是你,这样会给人扣帽子,好在不是御史,也非刑狱官吏,否则朝廷不知要多多少冤案。”说罢,太子轻轻抬起扇头,不轻不重地打在裴溪亭掌心,似是惩罚。
裴溪亭指尖蜷缩,被这一下打得心都痒了一阵,他不禁坐得直了些,说:“朝堂有太子殿下那样明察秋毫的储君,就好比铁板一块,我哪怕做了那样的官儿,也要撞得头破血流,掀不起什么风浪。”
太子说:“看来你对太子颇为敬爱。”
“不仅敬爱,还仰慕,”裴溪亭叹了口气,煞有介事地说,“我若是能得见玉颜,不知要高兴成什么样了。”
那船外的雨水、花灯的芯子似乎都点在了他的瞳仁里,水润璀璨,有种惊人的神采。
太子指尖微紧,下意识地放下折扇,垂手时念珠滑落,被他按住。
“再近一步,我若是能和殿下一同乘船,”裴溪亭抚弄琴弦,“‘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他念的和男伶唱的撞在了一起,同样的词,一低一高,太子却只听清了他和缓的低声陈说。
念珠被摩挲得温热,太子脑子里出现了《越人歌》最后那两句,觉得裴溪亭这样不懂分寸、胆大妄为、胡言乱语的人应该得到一些惩罚。
“过来。”太子说。
裴溪亭起身走到太子跟前。
太子说:“背身。”
裴溪亭老实地转身。
太子看了眼裴溪亭的膝盖,没有让他跪下,只说:“趴下。”
往哪儿趴?裴溪亭想了想,拿了一只坐垫过来坐了下去,不明所以地说:“这样可以吗?”
太子没有回答,侧身用笔蘸墨,用笔头挑开裴溪亭的头发,露出瘦削的肩背。他说:“给你两个字,答得不对,就换成二十鞭,记住了?”
好嘛,生气了,裴溪亭乖觉地说:“记住了。”
“继续唱。”太子没有看男伶一眼,目光专注在裴溪亭的背上,落下第一笔。
那背颤了颤,导致这一笔没有写好,太子收回手,淡声说:“我从不写不好的字,你带了多少件衣裳来换?”
那股酥痒劲儿还在心里钻着,裴溪亭抿唇扼制,笑着说:“那就换个地方写。”
太子用扇子打在裴溪亭肩上,让他背挺直,而后重新落下第一笔。
裴溪亭这次有准备,并没有再哆嗦,却仍然能清晰地感觉到柔软又坚硬的笔尖蹭过他的背,横竖撇……隔着两层薄衣服,仿佛隔靴搔/痒的抚/弄。
太子搁笔,问话的时候,裴溪亭没有立刻答,也挺不直脊背,像是在遮掩什么。
太子从后面看见裴溪亭通红的耳朵、绷紧的下颌,他用折扇挑着那漂亮的下巴,迫使裴溪亭后仰,抬头仰视自己。
“答话。”他说。
裴溪亭的脸也是红的,比点缀画舫的扶桑花还要艳,外头的雨似是下在了他的眼睛里。
“静口,”裴溪亭哑声说,“是静口二字。”
太子看着那双凝水的眼睛,问:“可明其意?”
裴溪亭点头,卖乖地说:“我知道错了,以后不敢乱说话了。”
折扇放在裴溪亭的下颌,警告似的点了一下,太子说:“这么喜欢《越人歌》,回去抄一百遍,在我回京前呈上来。”
“一百遍,手都废了,还怎么作画?”裴溪亭侧身面向太子,仰头把他瞧着,“回去再抄,行吗?”
太子说:“两百遍。”
“……”裴溪亭说,“那您赔我一身衣裳,我这件是今儿在百锦行新买的,所谓‘梅天雨气入帘栊,衣润频添柏火烘’,这个时候的衣裳很难晒干的。”
太子看了裴溪亭一眼,突然想起今日路过某条街时偶然在临街铺子里瞥见的一身衣裳。
“明日给你。”他说。
第35章 线索 小裴下江南(三)
小春园就在淮水岸, 日夜笙歌,多的是挥金如土的客,妈妈纵横欢场几十年, 见过的好皮囊数不胜数,今儿却也差点掉了眼睛。
从雨中走来的年轻人约莫十八九岁,穿着一身水红袍衫, 似水乡里的一瓣殊异红莲, 正应了楼中弹的那句“面如凝脂, 眼如点漆, 此神仙中人”。
裴溪亭在檐下立定, 微微一笑,妈妈老脸一红,摇着手绢一福身, 笑着说:“爷瞧着脸生,可是外乡客?”
“我来宁州游玩, 听闻小春园的春声是只俏黄莺, 特来欣赏一番。”裴溪亭说。
妈妈面露难色, “哟,那真是不巧了, 春声这会儿正在招待贵客,怕是出不来,不如奴家另派人伺候?咱们小春园也不是只有春声啊。”
裴溪亭知道这秦楼楚馆的规矩,说:“我来你这儿就是要听最好的那把嗓子。我知道春声是个高门槛儿,也是带着诚意来的, 妈妈瞧瞧?”
他身后的元方从袖袋里摸出一张五百两的银票,尽职尽责地充当少爷的随从,说:“我家公子不干别的, 就听个曲子,这钱够不够?”
“够了够了,只是……哎哟,爷,奴给您说句实在话!”妈妈走近一步,与微微垂下头来聆听的裴溪亭小声私语,“奴可真不是成心诓您的钱,春声这会儿的确在伺候贵客,是真的‘贵’客。”
富客与贵客不同,前者只有钱,后者就不同了。这小春园来来往往许多客人,妈妈也是见过世面的,能让她强调一句“贵客”的,多半是达官贵人。
裴溪亭叹了口气,可惜地说:“那我岂不是白来了?”
“爷,您要真是只想听好曲子,我这儿还有一个人,论嗓子不必春声差。”妈妈说。
裴溪亭笑道:“那怎么宁州只闻春声,不闻此人?”
“长得不够好呗。”妈妈叹了口气,笑着说,“来咱们园子里的客人,一百个里恐怕只有一个是为了单纯地听曲子,大多客人不都是听着听着就要脱裤子吗?既然如此,必得是要好看的伺候,或者有手段些的,谁肯花钱要个长相和性子都寡淡如水的?”
裴溪亭说:“那妈妈还肯养着他?”
“他虽不招人,但会针线活,绣的荷包样式很是漂亮,在楼里卖得很好。”妈妈带着裴溪亭去一楼的右台,指着那方木台架子,上头摆着各色荷包,“他啊,只绣花样,但这些荷包的布料颜色都是他搭配出来的。有些客人瞧见喜欢的,就买来送给楼里的孩子们,或是送给外头的心肝儿,也能帮着楼里挣一分钱啊。”
裴溪亭拿起一只水芙蓉花样的水绿荷包,仔细瞧了瞧,说:“这针脚的确细密精巧,颜色也搭得合宜,这个我要了……这个也不错。”
狎/妓顿时变成买荷包了,元方抱臂,见裴溪亭围着木台转悠起来,这个也喜欢那个也不错的样子。
老鸨倒是笑开花了,说:“您都买了,咱们可就没得卖了。”
“卖给谁不是卖,妈妈挣钱还得瞧瞧银子上头的名字?”裴溪亭选了七八个,吩咐说,“包起来,我待会儿一并结账。还有,我就点他了。”
“好嘞!”妈妈连忙招呼一旁的伙计给爷收拾东西,而后请裴溪亭上楼,“奴家这就带您上去!”
那“主仆”俩跟着妈妈上楼去了,三楼右侧,一人放下掀着柱上青纱的手,转身进了身后的房间。
屋子里燃着荷花香,一幕轻纱隔断了男人的视线,春声正跪在客人腿间,隐约能听见暧/昧的声响。
男人垂首,轻声说:“爷,属下看见了一个人。”
“什么了不得的人物,要你进来搅扰我的兴致?”客人抚摸着春声纤细的脖颈,仿佛在隔着一层皮/肉摩挲自己的东西,他嗓音低哑,笑着问春声,“都吓着春声了,是不是?”
春声揪着客人的衣摆,泪眼婆娑地仰视着他,说不出话来,只可怜地摇着头,发出呜呜的哽咽声。
“裴三。”男人说。
客人指尖一紧,春声突然揪紧手中的衣摆,一张脸痛苦地皱紧了。客人松开他的颈子,他无力地倒在客人脚边,捂着喉咙不停咳嗽。
“裴三,”客人拿巾帕擦了擦,一双桃花眼微微上挑,“是我知道的那个裴三吗?”
“就是裴溪亭。”男人说,“毕竟那张脸,属下不会认错。”
客人欣赏着春声的窘态,将帕子盖在他脸上,温柔地说:“擦擦。”
春声连忙双手按住脸上的脏帕子,伸出舌舔了舔,柔顺地说:“谢爷赏。”
客人拍拍春声的头,起身出了帘子,说:“先前收到消息,说裴三入了笼鹤司,还要来宁州查阅文书,没想到啊,查到妓/院来了。这是先前的情报有误,还是裴三被谁……带坏了啊?”
“放心,我不是坏人。”裴溪亭坐在桌边,对一身白衫的少年笑了笑,“别跪着,过来坐。”
少年听话地站起来,走到裴溪亭面前的椅子坐下,轻声说:“爷想听什么曲子?”
裴溪亭打量着面前的少年,其实说不上不好看,甚至称得上清秀,但眉眼是从外到里的寡淡,与满园春色相比,的确很容易被淹没。
何况这里是欢场,这小哥一看就不够骚。
“不急,”裴溪亭说,“底下的荷包是你绣的吧,你叫什么?”
“是我绣的,”少年说,“贱名‘莺自语’。”
黄莺自语,面前这只“黄莺”却不能,这名字倒是让裴溪亭读出一股子悲意。
“刚才我在底下看见一只水绿色的荷包,上头的木芙蓉绣样和前年邺京画馆里展出的一幅《夏荷》图一模一样,几乎就是缩小版的《夏荷图》。”裴溪亭见少年抿了抿唇,不禁愈发笃定,“据画馆的册簿记载,那幅画是老板来宁州时从画师本人手中收的,中间无人经手,你是怎么看过的?”
莺自语小声说:“我没有见过,许是无意撞了,本也有许多画作极像。”
“出自不同人之手的两幅画作,哪怕乍一眼像,那也只能是乍一眼而已。你的每一只荷包花样都很完整,有构图有色彩,那只木芙蓉荷包的荷花羞敛姿态与《夏荷图》一模一样,还有,”裴溪亭扇头一点,蹭了蹭少年右手食指、中指的指侧,“你这里的茧子应该不是做针线活留下的吧?”
“……”莺自语脸色虚白,屈膝就要跪下,被元方眼疾手快地拎住领子提溜起来,重新按回椅子。
“别怕,我对你的私事不感兴趣,也不会跟谁拆穿你的小秘密,我就是想跟你说,你的画不错,卖三十两,亏了,指定是被老板坑了。”裴溪亭点点桌子,“芳,倒茶。”
元方拿起茶壶倒了一杯茶,拿起来塞到裴溪亭嘴边,强迫他喝光。
“喂!”裴溪亭仰头倒在元方腰上,连忙拿对方的袖子擦拭脖子上的茶水,拧眉说,“别把我衣服弄脏了。”
元方说:“脏了就洗,洗不干净就买新的,这不是少爷的训诫吗?”
“这件不同,这件是别人送的。”裴溪亭掸掸袖子,“你不懂,边儿去。”
元方翻了个白眼,拿着茶杯边上玩去了。
莺自语这时才说:“当时急着用钱,三十两对我来说已经许多了,且我并非名家,画也不值钱。”
“我看了簿册,你那幅画最后卖了两百两。”裴溪亭笑了笑,“还算值钱吧?”
莺自语也惊了惊,紧接着腼腆地笑了笑。
“老板一直经营画馆,他能跟你买画,就说明这画能让他赚钱,不必妄自菲薄。”裴溪亭说,“你这些年还卖画吗?”
莺自语摇头,说:“那位老板来我们园子里光顾,我无意听见他在邺京做书画生意,实在是要用钱,夜里就稍作打扮、遮掩着身份与他交易,可平日里哪敢,一是没有再遇见外地的画馆老板,二也是没了急需用钱的时候,何必冒险去挣这份钱呢?”
“你的画,可惜了。”裴溪亭说。
莺自语自嘲地笑了笑,说:“都是命,我认了。”
“十几岁的年纪,认什么命啊?你做一幅画给我,我按市价给你,你拿着钱把自己的卖身契赎回来,出了园子,以后天高地阔,还有你挥笔的时候。”裴溪亭说。
莺自语嘴唇嗫嚅,看了裴溪亭片刻,才说:“爷不知道,我们这行的人,没法子自赎,只能让客人赎。”
裴溪亭说:“我帮你。”
莺自语却是摇头,说:“我的处境很特殊,爷若帮我,会得罪权贵。”
“权贵?”裴溪亭挑眉,“谁啊?”
莺自语说:“白三爷。”
“百锦行的白三爷?”见莺自语点头,裴溪亭不由琢磨了一下,“白家也算权贵吗?”
“商贾之家自然不算,但白家和文国公府沾着姻亲,就连官衙都要给三分薄面的。”莺自语说。
原来莺自语本是六合馆的艺伶,自小培养,卖艺不卖身,十四岁登台献唱时被白三爷看上了,要他作陪遭拒后索性寻机强/暴了他。当时莺自语拼命挣扎,差点把白三爷变成太监,白三爷恼羞成怒,当场把他打了个半死,还把他的契书从六合馆赎出,转卖给了小春园。
莺自语娓娓道来,仿佛只是在说一段寻常的往事,说罢朝裴溪亭笑了笑,说:“公子说我的画好,我谢谢公子,公子是个难得的善心人,千万不要为我招麻烦。”
“说麻烦,我自己就有很多麻烦,虱子多了不怕痒。”裴溪亭淡声说,“我不是善心人,只是喜欢你的画,不愿见你烂在泥里。你别管别的,就说愿不愿意跟我走?这里虽然处处受缚但吃穿不愁,到了外头天高海阔,你得独自谋生,是停是走,你自己选择。”
屋子里沉默了片刻,莺自语跪下磕头,这次元方没有拦他。
“公子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若能走出这个地方,我必定当牛做马地报答公子。”莺自语颤声说。
“我帮你不是为了让你从鸡鸭变成牛马,是为了那幅画。要是早几年瞧见,我肯定要花钱买的,就当弥补遗憾了。”裴溪亭说,“你要是真有负担,就回答我一个问题,实话实说就成……起来。”
莺自语擦了下脸,起身坐好,说:“爷问,只要是我知道的,必定不隐瞒。”
“园子里有没有一个汉子,叫马毕的?”裴溪亭说。
“是有这么一个人,是园子里的护院,但我这两日都没瞧见他。”莺自语说。
扇头点在桌上,裴溪亭说:“你记得他的样子吗?”
莺自语点头,“以前常常看见,自然记得。”
裴溪亭说:“画。”
元方从怀中摸出一张画像,说:“是他吗?”
画像上的男人大概四十岁,浓眉鹰鼻,身长五尺九左右,体格健硕。
“不是,”莺自语看了一眼就摇头,“两模两样。”
裴溪亭闻言和元芳对视了一眼,没有说话。
今早,白云缎偷偷带白三姑娘的贴身丫鬟来和裴溪亭见面,隔着屏风把前日傍晚,白三姑娘失踪时的情况说了。
当时白三姑娘执意女扮男装去的地方不是别处,正是小春园,起因是收到了一个叫马毕的护院送来的玉佩。
据丫鬟说,自家小姐收到玉佩后十分惊喜羞怯,不许她跟着,很快就独自出门去了。丫鬟在院子里等了半天都没见小姐回家,心中不安却不敢喧嚷,只得赶紧去找云缎少爷求助,但紧接着白家就收到了歹徒的那封书信。
自古香囊玉佩就有传情达意的意思,白三收到玉佩还是那般反应,恐怕是与谁私下结情了,且这人不是她的订亲未婚夫,所以才遮遮掩掩,连贴身丫鬟都得瞒着。
与白三订亲的是何知州家的五儿子,白家很看重这门婚事,若是抖落出来,如何给人家交代?丫鬟也会因为看管不力、瞒而不报下场凄惨,因此丫鬟没敢告知老爷夫人,还是今早白云缎再三逼问后才说出来的。
“那你知不知道这个马毕住在哪里?”裴溪亭问。
莺自语摇头,他性子淡,和园子里的人都不大亲近,哪里知道别人的私事?
“但雇佣名册上肯定有。”他说,“名册在账房,爷若想要,我可以帮爷。”
裴溪亭好奇,“怎么帮?”
“我去偷。”莺自语认真地说。
“得了,我看你没有做偷儿的潜力,就不麻烦你了。”裴溪亭说,“但是今日的事情,你要保密,不是我吓你,这事儿危险得很。”
莺自语点头,说:“爷放心,我听您的话。”
裴溪亭问了账房的位置,随后说:“唱一首吧,就唱《越人歌》。”
莺自语“诶”了一声,起身退后几步,悠悠地唱起来,他的嗓子没有春声甜,没有青铃铃含情,却真正是冷泉水似的一把好嗓子。
元方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门开合的声音被歌声掩盖,再次被敲响的时候却有三分动静。
“别停。”裴溪亭睁眼,起身走到门前,隐约能看见门口站着两个人。他伸手开门,霎时撞入一双桃花眼。
看着这张和赵易有三分相似的脸,裴溪亭惊讶了一瞬,却露出不解的表情,说:“你是?”
这人说:“我半月前收到家弟思繁的信,说他在邺京认识了两位好友,是裴少卿府上的两位公子,先前我的随从无意看见了你,我便来瞧瞧,没想到真的是裴三公子。”
“原是赵世子,”裴溪亭捧手,“见过世子。”
“出门在外,不必多礼。”赵繁拿着折扇的手一抬,轻轻点在裴溪亭雪白的手腕上,笑道,“我阿弟脾气虽好,却从不轻易与人结友,他与你为友还写信提及此事,必定是极为喜欢你,如此,我也拿你当半个阿弟。”
裴溪亭受宠若惊,“承蒙世子高看,我——”
“诶,”赵繁打断,“都说了,不必多礼,往后私下叫我表字‘行简’就成。”
裴溪亭摇头说:“思繁都不敢称呼世子表字,我哪里敢?”
赵繁看着裴溪亭拘谨的样子,突然凑近了些,裴溪亭吓得后退半步,下意识地抬眼看他,秀眉凤眼,好不惹人啊。
“……”赵繁呼吸一滞,笑意更盛了,“那你是敢违抗我咯?”
裴溪亭嘴唇嗫嚅,小声说:“行、行简。”
这个声儿,叫/床肯定好听。赵繁握着扇柄的手紧了紧,而后直起身子,瞟了眼屏风后唱歌的人,随口调侃道:“看上了?”
“没有,”裴溪亭不好意识地说,“我听说小春园的歌最好听,就来听一耳朵,马上就走,没想做什么。”
“害什么羞啊,我又没说你什么。”赵繁揶揄道,“喜欢就试试,我给你出钱,但这个不够好看,小春园里最好看的是春声,我叫他来。”
裴溪亭臊得很,侧头避开赵繁的目光,小声说:“我真的只是来听曲的,世……行简不要笑我了。”
说着转身关上房门,背靠房门说:“我这就回去了。”
“成,不逗你了。”赵繁一哂,转身说,“走吧,一道下楼。”
两人一起下楼,那妈妈见状一惊,立马笑着迎上去,“爷要走了?”
赵繁“嗯”了一声,说:“春声嗓子哑了,这两日别让他登台出门了。”
妈妈立马答应,又叫来伙计,把一只木匣子递给裴溪亭,说:“爷,这是您先前挑的荷包,请您过目。”
裴溪亭接过,打开看了一眼,“多少钱?”
“多少钱都记我账上,”不等裴溪亭拒绝,赵繁说,“走了。”
裴溪亭只得跟上,说:“多谢。”
“几只荷包而已,何必客气?”赵繁侧头瞧着裴溪亭,“走来的么,我送你?”
“不好劳烦,我的随从去茅房了,我在这儿等他出来,再一道回客栈。”裴溪亭内敛地笑了笑,“雨天路滑,行简慢走。”
赵繁没有强求,“嗯”了一声就转身走了,随从拿伞罩住他,直至上了马车。
裴溪亭目送马车掉头走远,脸上的温和内敛渐渐地散了。
原著渣攻团都不是什么良善,上官桀暴戾易怒,宗桉敏感阴暗,这赵繁就是只阴狠的笑面虎,表面温柔和气,实则越生气笑得越“开心”,后面打断“裴溪亭”的腿时也是温柔缱绻的模样。
“走了。”元方从雕花门出来,走到裴溪亭身后说。
两人一边逛街,一边回了杨柳岸,游踪不知何时回来的,正在廊下晒衣服。
“大人,”裴溪亭走过去,“您何时回来的,还顺利吗?”
“约莫半柱香前回来的,”游踪把衣服挂上绳子,掸了掸,“假王三已在视线范围之内。”
“那我要交代您一件新的差事,”裴溪亭从元芳怀中掏出那封画像,倒反天罡,“这个人是前日冒充小春园护院马毕拐走白三的人,且我怀疑真的马毕已经失踪了,我这里……大人,您怎么了?”
游踪盯着画像上的人,思忖一二,说:“这个人,我好似在哪里见过,但应该是匆匆一面,否则我没道说不出他的名字。”
“您别着急,只要有记忆,迟早能想起来。”裴溪亭继续说,“我这里有马毕的住址,您要不要派个人去瞧瞧?另外,假马毕送给白三的那枚玉佩,我根据丫鬟的描述画了一幅图样,羊脂白玉的料子只有珍品铺子能卖,这些铺子都有出去册子,您也可以找人去查查,说不准能有什么线索。”
游踪接过元方递来的画,说:“这么认真?”
裴溪亭严肃地声明:“您不能因为我天天和陆主簿一起摸鱼,就忽视我办事的时候还是很认真的事实。虽然咱来宁州是来抓假王三的,但白三之事涉及山河卷,管一管也不为过,对吧?”
游踪已经从裴溪亭的嘴里了解过“摸鱼”的意思了,闻言笑了笑,说:“好,是我说错了……西风。”
“诶!”老板在外头应了一声,很快就快步走了过来,笑着问游踪,“您有什么需要?”
游踪把两幅画交给尚西风,说:“去查,尽快。”
尚西风应了一声,转身走了。
“对了,我今儿在小春园碰见赵世子了。”裴溪亭说。
游踪说:“赵世子在某方面的名声,你是知道的,你这样的在他眼里就跟香饽饽似的,自己小心些。”
“我知道的。对了,我们一起去前头吃馄饨吧,闻着可香了。”裴溪亭一派大款做派,“我请客。”
元方咽了咽口水。
“别急,你有别的吃,”游踪往后门指了指,“去吧,殿下请客。”
第36章 馄饨 小裴下江南(四)
“我以后再也不相信游大人了。”天色昏沉, 裴溪亭从车窗望着不远处的六扇大门,咕哝说,“什么吃饭, 分明是叫我加班。”
“何谓加班?”
裴溪亭转身看向易容伪装、素布袍衫的太子殿下,说:“就是在规定时间之外劳作。”
“我记得当初你要入笼鹤司时,说是只要司里能收留你, 你可以不要俸禄, 随时为司里办差。”太子说。
裴溪亭挑眉, “殿下日万机却连我说的这些碎话都记得一清二楚, 记性真好。”
太子面色平淡地看着他。
那张风华绝代的脸被平凡普通的相貌遮掩, 一双眼睛却仍然奇华万千,裴溪亭看着看着,突然“唰”地开了折扇, 在脸前扇了两下风。
车内莫名变得安静,又因难得雨声暂停而没有遮掩, 因此谁都察觉到了这一阵安静。
太子摩挲着念珠, 眼神静如沉渊, 裴溪亭目光闪了闪,语气自然地说:“我可不是哄游大人。他愿意收留我, 帮我免了许多麻烦,我是当真感激他,感激殿下。我也知道笼鹤司不养废人,因此于公于私,我都愿意力所能及地做事。可这和我稍微抱怨两句也不矛盾, 这不,我嘴上抱怨了,可我马上就要下车去做事了。”
说罢, 他起身推开车门,踩着脚蹬下车了。
太子掸了掸袖子,跟着下了车。
宁州知州早已收到消息,正从府衙出来,见裴溪亭下车,立刻上前迎接,“尊驾可是裴文书?”
“正是,裴某见过何知州。”裴溪亭捧手行礼。
“裴文书不必多礼。”何知州隔着袖摆扶起裴溪亭的手腕,笑着说,“本衙已收到贵司的文书,说裴文书将要下州来查询旧年案卷,早将案卷阁收拾得干干净净,随时方便裴文书调阅。”
“麻烦何知州了。”裴溪亭说,“本司要着手重整文书楼,相关案卷都要誊,有些外州的案卷尚存遗漏,原本是可以直接调阅的,但我奉游大人之命,来宁州作一幅丹青以备进献东宫,为殿下贺寿,这才亲自来了。”
何知州原本还纳闷为何别州都是从邺京下发文书调阅,偏偏宁州是笼鹤司亲自来人,忐忑了好几日,闻言总算是放下心来。先前得知来人是裴文书时,他特意将此人调查了一番,得知此人曾在启夏宴上为瞿少卿作画,深得喜爱,如此游大人命此人为太子殿下做贺寿图也并不奇怪。
“游大人能将此重任交托裴文书,想来裴文书定是丹青妙手。”
“何知州过誉了,承蒙游大人看重。”
“裴文书此行若有需要之处,尽管说来,本州必定竭力以助裴文书作得佳作,为殿下贺寿。”
“那便先多谢何知州了。”
“……”
恭维客气了片刻,何知州方才看向裴溪亭身后那布衣素净、相貌普通却气度不凡的高大男子,疑惑道:“这位是?”
裴溪亭也转头看向太子殿下,拿捏不准对方的意思,没有擅自开口。
“笼鹤卫付山,此行随同办差。”太子捧手,“叨扰何知州了。”
何知州客气地说:“付校尉。两位,里头请。”
两人随何知州进入府衙,去了案卷阁,裴溪亭说:“何知州公务繁忙,不必相陪,留下本阁属官就好。”
何知州闻言抬手示意立在门前的人,说:“这是本阁主簿,有他指引两位,本官就先告辞了。”
裴溪亭点头,“慢走。”
何知州先行离去,随行的判官说:“大人可要设宴款待那两位?”
“不妥。笼鹤司与别的衙门不同,太热情殷勤了不是好事,礼仪尽到就行了。”何知州了袖子,思忖道,“裴文书年纪尚轻,你看他温和带笑,却不达眼底,分明是个疏离的人。再说那位付校尉,气度不凡,目色如渊,必定也不简单。”
判官说:“还是大人明眼。”
“这两位都是东宫的门生,嘱咐府衙里的人,千万要小心伺候,这要是不小心得罪了,他们一句话说进殿下耳朵里,我这乌纱帽也戴不稳了。此外,现在白家的事仍是一桩要紧事,”何知州边说边走,“歹徒找到了吗?”
判官摇头,“各个渡口都派了人死守,均没有异常,可没有什么可用信息,这无异于大海捞针啊。”
“白家与文国公府到底沾着姻亲,何况如今赵世子正在宁州,咱们必须得拿出个态度来,不能让赵世子觉得咱们不上心。”何知州头疼地叹了口气,“再去找,连夜找,另外派人去白家问候安抚。”
判官应声而去。
“这册子上的案卷,麻烦主簿找出来着人仔细誊抄一份,届时由我对应检查。”裴溪亭将一份文书交给主簿,待对方进去寻找后,就迈步凑近太子,轻声说,“您不会真的只是想让我来衙门走一趟吧,到底有何吩咐?”
太子说:“没有别的吩咐。”
“……真的假的?”裴溪亭请问,“这事儿应该不急着今夜办吧?”
他不高兴地说:“我还没吃饭呢。”
他们一个站在门口,一个站在阶梯下,高矮颠倒。太子目光微垂,就见那水红细带绑着好风流的一段腰身,“这么喜欢吃,怎么没长肉?”
裴溪亭说:“我吃了,可也锻炼了,而且我平常吃的量不多,偶尔饕餮一回也胖不了。”
太子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往外去,裴溪亭摇了摇头,放声和主簿打了个招呼就跟着出去了。
出了府衙,裴溪亭说:“付兄,走,我请你吃饭。”
一句“付兄”和“你”,表明裴溪亭要彻底放开,开始放肆了。太子顿了顿,没有说什么,只说:“不纳闷了?”
裴溪亭笑了笑,说:“管你是故意折腾我跑一趟,还是另有目的,我都无所谓,就当是散步,但我是真饿了。方才来的路上看见一家卖馄饨的,闻着很香,去吃一碗?”
太子没有拒绝,裴溪亭便上前拉了下他的胳膊,说:“走吧。”
夏日布料轻薄,能感觉到彼此的肌肤温度,裴溪亭很快就松了手,太子脚步微微一顿,跟了上去。
路途不远,裴溪亭懒得坐车,说:“我今日坐了好久,不是坐马车就是坐凳子,这会儿正好走走。”
太子与他同行,左手负在身后,淡声说:“小春园好玩吗?”
“曲子好听,人好不好玩,我不知道,”裴溪亭偏头朝太子笑笑,“我是正经人,不干浪/荡事。”
太子不予置评。
两人逛到那家馄饨摊,在外头的棚子下选了角落的位置。老板是对夫妻,吆喝儿子过来招待,一个七八岁的大胖小子,“两位爷想吃什么馅,本店有葵菜韭菜芹菜蔓菁藕丁蟹肉鸭肉豆腐丁香等十七种,另外还有百味馄饨,一碗十七味。”
裴溪亭问:“所以一碗百味馄饨是十七个?”
男孩点头,说:“正是,本店的馄饨皮薄馅多,个个儿滚圆!”
这里的“馄饨”类似现代的饺子,用圆皮包成两头尖,边缘扁的半月形。裴溪亭翻了下食单,好几个馅儿都想尝尝,索性说:“那我要一碗百味馄饨,付兄呢?”
太子说:“丁香,小碗。”
“好嘞!二位爷稍等片刻,馄饨马上来。”男孩拿着食单进店了。
裴溪亭拿起筷子,用水杯里的水烫了烫,说:“我打算把小春园的莺自语赎出来,兜里的钱得省着点花,付兄以前在外游历时应该也不是顿顿山珍海味,就将就一顿吧……你要烫吗?”
太子“嗯”了一声,说:“去了一趟就有想赎的人了?”
裴溪亭拿起太子面前的筷子,说:“不是见色起意,也不是救风尘,是这个莺自语会作画。我见过他的画,清新且还有生机,多少表明了他的心境,天南地北,相见也算缘分,帮一把没什么。他会作画,也会刺绣,出去了自有谋生之道。”
裴溪亭把烫好的筷子放在太子面前的筷托上,太子说:“多谢。”
裴溪亭愣了愣,而后揶揄道:“我还以为付兄把这当作伺候。”
太子淡淡地说:“我现下不是‘付兄’吗?”
“对,是付兄,”裴溪亭摩挲着空水杯,随口说,“那是所有人的付兄,还是我一个人的付兄?”
太子掀起眼皮,“有何区别?”
“区别大了,就好比那个春声,你要是给他做‘付兄’,我会有一点不爽快。”裴溪亭说。
太子说:“我不解你的不爽快。”
“现在不解不要紧,也许以后有解的时候。”裴溪亭说,“春声和赵世子关系暧/昧,付兄下次别叫他唱曲了。”
太子品味了一番,说:“你不喜欢这个春声?”
“陌生人,谈不上喜欢与否,就是不想亲眼见证殿下微服出巡中途情定宁州更甚者带回个心肝小宝贝回邺京的故事。春声看你的眼神简直恨不得把你吞了,你可别说自己毫无所觉啊。”裴溪亭说。
太子说:“他的眼神是要吞人,那你的眼神又是什么?”
裴溪亭闻言眨了眨眼睛,说:“不怪我,欣赏美人不是错。”
看别人的时候没见你有这眼神,太子想。他瞥了裴溪亭一眼,说:“我现在可不是美人。”
裴溪亭说:“我看着假脸,可脑海中自动转化成真容。”
太子看着裴溪亭,突然问:“《越人歌》抄多少遍了?”
“……”裴溪亭说,“当时说的是回邺京前,没说现在就要。”
太子说:“那好,我吃过馄饨便回邺京。”
裴溪亭说:“别搞,真的假的?”
“可以是真的。”太子说。
裴溪亭乐了,“为了抽我,您真肯折腾。”
太子微微一笑,说:“所以挨打的时候叫大声点,我听着也能解乏。”
“变/态。”裴溪亭咕哝。
太子没有否认。
“馄饨来咯!”男孩端着托盘走到方桌边,将两碗馄饨摆好,收起托盘说,“二位慢用。”
裴溪亭道谢,等男孩走了,他拿出折扇给太子那碗馄饨扇风,说:“好付兄,别这样,我这身板儿,二十鞭子直接可以归西了。”
太子冷漠地说:“下辈子记得好好做人。”
裴溪亭笑了笑,说:“别啊,我晚上回去先抄个十遍以表态度,如何?”
“临时抱佛脚,没有诚意。”太子说。
裴溪亭心说字写得认不认真,您这样的行家那不是一眼就能看出来吗?闻言却是心眼子一动,趁机说:“那我当着您的面抄,您纡尊降贵地盯着我,我敢敷衍半分吗?”
太子瞧了他一瞬,说:“无法笃定,毕竟你的胆子无法估量。”
裴溪亭嘟囔了一句什么,太子没听清,突然察觉到了什么,他眉眼不动,恍若不觉地吃了个馄饨。
街尾,赵繁望着街摊边的那张小桌,目光从裴溪亭对坐的男人身上拂过,“那人是谁?”
“付山,笼鹤司中人,此行随同办差。”随从说。
裴溪亭打开扇子,给付山扇了扇热烟缭绕的碗,执扇的手指白皙纤长,突然听见有人在叫自己,他手腕一顿,转头看来,一张脸被热食熏得发红,胭脂从皮/肉里洇出来似的。
赵繁暗自啧了一声,笑着说:“途经此处,不想偶遇溪亭了。”
“世……行简。”裴溪亭连忙起身见礼。
太子听裴溪亭叫得亲密,又举止乖巧,不禁暗自哂笑了一声,随后起身捧手,说:“见过赵世子。”
太子殿下不愧是常年在外游历过的,做起戏来毫无僵硬浮夸之感,自然得不得了。裴溪亭心生感慨,随后说:“这位是我同僚付山,我头一回出门办差,游大人怕我办得不好,特意麻烦他来帮衬一二。”
“原来如此,付校尉不必多礼。”赵繁收回目光,笑着问裴溪亭,“不请我坐下吃一碗?”
这馄饨摊虽说收拾得干净,但赵世子从前是绝不肯踏足的,随从闻言瞥了眼裴溪亭,心说:看来世子是要为这个大美人儿费些心思了。
裴溪亭不好意识地说:“街边小食,怕糟践了世子。”
随从搬了小凳子放到侧位,赵繁撩袍落座,说:“无妨,闻着挺香的。你吃的哪种?”
“百味馄饨。”裴溪亭见赵繁坐下了,就叫来那大胖小子再要了一碗百味,正襟危坐地看着赵繁。
赵繁笑了笑,说:“外头没这么多讲究,不必等我,你吃你的。”
“好的。”裴溪亭继续埋头吃了。
太子随意抬头,见赵繁直勾勾地盯着裴溪亭的侧脸,眉眼含笑,一双桃花眼被蜜罐子泡了似的,那股子多情浪/荡的味儿都溢出来了。
他虽不是同道中人,也没与谁谈情说爱过,但到底不是个瞎子,一眼就能看出来,赵繁多半是看上裴溪亭了。
——宗桉,上官桀,赵繁。
太子看了眼沉浸在馄饨香中的裴溪亭,的确是个惹人的祸水相。恰好裴溪亭咬着馄饨抬眼看过来,四目相对,那双漂亮的瑞凤眼露出点笑的模样。
“蟹肉和丁香最好吃。”裴溪亭发表评价。
太子看了眼他的碗,说:“你才吃一半。”
“我半路评价一下,行不行?”裴溪亭认真地问。
太子想了想,说:“行。”
那不就对了,裴溪亭哼笑一声,鼻尖跟着皱了皱,有几分少年人的俏皮。太子神色微动,看了眼赵繁,后者的目光情绪充盈复杂,其中,“欲/望”二字很难遮掩。
大胖小子把馄饨端来,放到赵繁桌前,正要走,裴溪亭把人叫住,说:“店里有没有包好的生馄饨?”
“有啊,爷要多少,我立刻给您包去。”
“五十个吧,每样馅儿都要,待会儿我带走。”裴溪亭说着从兜里掏出一点碎银,“先结账,不用找了。”
“那怎么行?”男孩说,“您这钱还能再吃好几大碗的,我肯定要找您。”
“找我铜板儿我也懒得带,先收着吧,下次我还要来吃,到时候就不给钱了。”裴溪亭笑了笑,“你把我的样子记住了。”
男孩咧嘴一笑,说:“爷长得仙人似的,这一眼就够我记好多年了!您放心,到时候准一眼就认出您来。”
“行,忙去吧。”裴溪亭拍了下男孩的背,触感十分柔软q弹。
赵繁把面前馄饨碗仔细地审视了一番,说:“喜欢他们家的馄饨?”
裴溪亭“嗯”了一声,说:“很香。”
“简单,我叫人买了他们家的方子,或是直接让他们去邺京开店,等你回去后也能吃。”赵繁说。
老板愿意与否,裴溪亭不知道,但他是不愿承这份情,说:“馄饨哪儿都能吃,邺京的好几家店味道也很香,不差这一家。”
赵繁没有说什么,低头尝了一个,味道倒是出乎意料的不错。他随口说:“我方才从衙门出来,听何知州说你才去过,事情办得如何,可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
“不劳烦,调个案卷而已,现下只需等案卷阁誊抄一份给我。”裴溪亭闲聊似的,“天色已晚,您亲自去衙门可是有何要事?”
赵繁就是为了裴溪亭去的,闻言扯谎说:“哦,我那位白家的三表妹被歹人掳走了,至今还没消息,我去衙门问问。”
“什么?”裴溪亭放下筷子,眉尖微蹙,“白家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还和您家沾着亲,这歹人竟敢挑衅,着实猖狂。”
赵繁真要和当朋友相处似的,语气分外随意,“是沾着亲,但也只是沾着亲。你不知道,母亲和白家、尤其是她父兄存着怨,这些年不怎么来往,也没回来过,只是每年白家的晚辈到邺京拜访时,母亲还是会见一见。”
“这个我当真不知道,只是想起来从前听思繁说国公与夫人并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是自己在外头结了情,非卿不要。国公回家禀明了父母,本是没有得到首肯的,后来还是陛下说了一句好话,才成全了这门亲。”裴溪亭说。
“若是父母之命,国公府定然不会将商贾家的女儿许给自家嫡子,还是做正妻,因此那会儿祖父祖母虽没有棒打鸳鸯,也是不肯点头的。但父亲坚持,日日跪求,祖母便松了口,允许把母亲抬进府做妾,父亲却说此生非母亲不娶,否则立刻进宫当太监伺候陛下去。祖父大怒,将父亲摁在祠堂打得满背的血痕,父亲疼晕了过去,仍不松口,幸好陛下微服驾临,救了父亲,还说了一句‘难得真心’,这门亲事才成了。”赵繁说。
“这样啊。”裴溪亭说。
皇帝都说好,老国公夫妻哪敢说不好?说出去还能当作半个赐婚,朝臣也没人敢嘲讽赵家这桩格外门不当户不对的婚事。
“国公与夫人伉俪情深,听思繁提起父母时也能感受到这一点,真是难得。”裴溪亭心说都是夫妻俩生的,俩儿子一个纯情一个滥情,简直是正负极。
赵繁浑然不知自己被腹诽,笑着说:“他们是经常吵嘴,但吵不散,我们家也是母亲做主。母亲为人开明,从不擅自主张我们的大事,否则我今日已经儿女成双了。说起这个,溪亭可有婚事了?”
“没有。”裴溪亭赧然地说,“我暂时不考虑成家。”
赵繁说:“你倒是不必太着急,毕竟不好越过兄长去。”
听他提起裴锦堂,裴溪亭笑了笑,说:“是呢。”
原著里,赵繁对裴锦堂的感情倾向是最不明显的一个,上官桀对裴锦堂是一见钟情,宗桉把阳光开朗的裴锦堂当作救赎,赵繁则更多的是见色起意,只是这个“色”与他一贯的精致漂亮、柔弱可人的风格取向不同,因此显得分外特殊了。
裴溪亭没觉得这些人有多喜欢裴锦堂,真心喜欢一个人还能找替身?看着替身满足一下眼睛勉强说得过去,可各个儿都猴急地、高频率地和替身上/床,对人家的身子馋得不行,这又是什么说法?
裴溪亭不太解渣攻的心,等散了伙,他提着一大包馄饨和太子同行,说:“诶,付兄,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太子说:“不能。”
“好的。”裴溪亭说,“若是你喜欢一个人,却暂时得不到他,你会去找一个他的替代品吗?”
太子问:“为什么得不到?”
“想要一件死物都有可能得不到,更莫说是活人,也许你很喜欢他,用尽办法讨他欢心,可他就是不为所动,毫无波澜呢?还是说,”裴溪亭揶揄道,“您也是个潜在的强/制爱爱好者?哪怕得不到你的心,我也要得到你的人?”
强/制爱,太子头一回听说,却也多少能明白这意思,“人的骨头可以轻易碎裂,有些人的心却比寒铁更坚硬,任凭强迫折磨也能分毫不摧。用尽手段强留一颗不属于自己的心,有什么意思?至于得不到心也要得到人这种说法……”
太子面色平淡,却显然是不太解的意思,他说:“一具‘尸体’有什么好得到的?在床榻上强迫于人的事情,我也不屑做。”
“那要是别人强/制你呢?”裴溪亭说。
太子说:“我还没有遇见敢找这种死的东西。”
裴溪亭抬脚踢飞一颗小石子,说:“蜘蛛女不算吗?”
太子闻言脚步一转,背后就是小巷,裴溪亭被逼得后退进去,似乎是怕脏了后背的衣裳,只能拿扇头抵住他的心口,堪堪停在墙面前。
太子的目光从竹扇滑到裴溪亭的眉眼,“从哪儿听说的?”
“这些往事只要存在过,必定留有痕迹。”裴溪亭微微仰头,“我听一耳朵也有错了?”
避而不答必定有鬼,太子却没有再追问,只说:“她是要奸/杀我,不是要强制我。”
裴溪亭问:“蜘蛛女美不美?”
太子说:“没注意。”
裴溪亭不信,“好歹人家要杀你,一个眼神都不给?”
“夜里黑,她在上我床之前我就捏断了她的脖子,人都死了,我管她美不美。”太子说。
裴溪亭一时难以反驳,干巴巴地说:“哦。”
太子看着他,“想打探什么?”
“你的审美呗。”裴溪亭打个比方,“赵世子喜欢那种五官漂亮,身材纤细,打扮打扮就多少有些雌雄莫辨的,这就是他对于容貌的审美取向。你不喜欢人,但你肯定有审美,你觉得什么样式的长相最能吸引你?”
时至如今,太子只被裴溪亭的这张脸吸引过,许是因为他的确生得格外好,更许是那双秋水凝作的眼睛。
但他不说,恐裴溪亭翘尾巴。
“大抵是清淡温柔些的,”太子随口说,“好比住你隔壁的苏大夫。”
裴溪亭还没有见过那位苏大夫,闻言说:“哦。”
第37章 老师 小裴下江南(五)
“苏大夫, 姨娘的身子如何?”
苏大夫收好针灸袋,从竹帘里头出来,说:“陈年旧疾了, 不好痊愈,只能调。我给你开一贴药丸和膏药,内外通服, 可以止痛。”
裴锦堂说:“好, 您开方子就是。”
苏大夫从药箱里摸出纸笔, 迅速写了张方子给裴锦堂, “抓药制成药丸, 早晚合水服用一颗。膏药我晚些时候会着人送来,睡前敷在疼痛处,醒后清洗就行。另外需得嘱咐步姨娘, 近来旧疾处不要再剧烈动作,免得再添损伤。”
裴锦堂看了看药方, 感激道:“好, 我都记下了, 麻烦苏大夫跑一趟。”
“裴二公子不必客气。”苏大夫提起药箱,秀丽的眉眼气质柔和, “我先告辞了,若有什么问题,着人来问就是,寒舍就在另弟住处旁边。”
裴锦堂应下,亲自把人送出了院子, 吩咐常嬷嬷送出府去,顺道去抓药。他回了屋子,给出了帘子的步素影倒了杯热水, 关心道:“姨娘可好受些了?”
步素影接过茶杯,笑着点了点头,说:“苏大夫施了针,我好多了,今日多谢二少爷了。”
裴锦堂拉着椅子落座,说:“我是听说苏大夫回京了,就在白头街听戏,这才想着先去请他。倒是姨娘,您有旧疾,以前怎么不说?”
“我就是以前跳舞时把腰伤了,平日里倒是没什么,只是在大幅度扭转时会有疼痛。”步素影不好意思地说,“我这些年也不怎么跳舞了,这几日想着拾起来,这身子就跟不上了。”
裴锦堂说:“落下的功夫可不能着急一下就捡起来,得悠着点,有什么疼痛的地方,您也得及时请大夫,今日若不是我恰好来探望您,撞见您脸色苍白地捂着腰,您这病是不是还得应付过去?”
小伤小痛的请大夫,未免显得娇气了,步素影担心府中人说闲话,却没想着和裴锦堂说出心中顾虑,只说:“我记下了,这次真是麻烦二少爷了。”
“这有什么麻烦的?”裴锦堂说,“溪亭走的时候特意嘱咐我,让我帮着看顾姨娘,我答应了,自然要做到。今日请大夫的钱都是用的溪亭留下的银子,姨娘不必记我的好。”
步素影说:“诶,话不能这样说,二少爷愿意答应溪亭的请求,本就是极好心善心的了。”
裴锦堂头一回知道传给话、跑个腿就能得到长辈的夸赞,愣了愣,咧嘴一笑,说:“那等溪亭回来,我可得好好敲诈他一顿。”
步素影笑了笑,说:“说起溪亭,二少爷知不知道他何时回来?”
“这个倒不知道。”裴锦堂想了想,“您要是想他,可以写一封信,我帮您寄过去。”
“当真?那敢情好,二少爷稍等片刻,我这就去写。”步素影给裴锦堂倒了杯水,转身去里屋写信了。
裴锦堂抿着热水,俄顷,步素影挑帘问他,“二少爷可有话给溪亭,若是有,就顺着我的话写了吧。”
“好啊。”裴锦堂放下水杯走过去,坐在椅子后看了眼信纸,写了大半篇幅,问吃问穿问身子问心情问差事可有困难,全是关心,没有半分训诫。
“怎么了?”步素影见裴锦堂盯着信纸愣神,以为自己写得不好,忙说,“是我啰嗦了,二少爷别笑话。”
裴锦堂回神,说:“姨娘关心溪亭,我哪里会笑话?”
他拿笔写了几句,笑着说:“关心的话,姨娘都说了,我就让他带些宁州土产回来。”
步素影笑了笑,用信封将信纸收好,封了口,交给裴锦堂。裴锦堂走时,她把人叫住,说:“小厨房蒸了一笼荷花糕,清香不甜腻,二少爷要不要带几块尝尝?”
裴锦堂说:“那我就不客气了。”
步素影拿食盒去小厨房装了六枚给裴锦堂,说:“二少爷拿去试试,若是喜欢,或者是想吃别的口味,可以告诉我,我闲暇的时候做出来。”
裴锦堂打开食盒闻了闻,“好浓郁的荷花香,肯定好吃,谢谢姨娘。”
“不必谢。”步素影摇了摇头,送裴锦堂出了院子。
裴锦堂提着食盒,心情愉快地往外走,路上遇见管家,管家问素影斋怎么了,他如实说了。
管家脸色不大好,裴锦堂说:“怎么了?”
管家叹了口气,说:“姨娘在院子里跳舞,不庄重。”
“在自家院里跳舞,怎么就不庄重了?”裴锦堂停下脚步,拧眉说。
管家说:“若是教坏了院子里的丫头们,让她们去府里的少爷们面前唱曲跳舞,怕是——”
“是母亲派你来问话的吧?”裴锦堂握着食盒的手紧了紧,他盯着无奈的管家,沉默了一会儿才咽下那口燥气,“话不投机半句多,有些话我懒得说了。我只说一句,你斟酌着回了母亲。”
管家说:“您说您说。”
“苏大夫是笼鹤司的医官,公侯府邸请他出诊都是抬轿子去请,他今日被我一句话就请来,无非是看溪亭的面子。”裴锦堂凉声说,“溪亭如今是今非昔比了。”
管家明白这话中的意思,讪笑着说:“那也不能越过夫人去,百善孝为先。”
“步姨娘才是溪亭的亲生母亲,若是论孝,二选其一,以我对溪亭的了解,他必定是选步姨娘。这些年溪亭喊母亲一声‘母亲’,并不是要和母亲交好,觊觎正房恩养的名头和好处,只是依着所谓的规矩,母亲管他却不教他,待他只有十分严苛没有半分温情,你觉得他对母亲能有几分情?”裴锦堂拍拍管家的肩膀,“为着屁大点的不算事的事去训诫步姨娘,并没有什么好处。我答应了溪亭要帮他看家,今日你撞见我了,你要是真去了素影斋给步姨娘气受,等溪亭回来我必定是要如实相告,届时溪亭若是撒气,我可不管。”
裴锦堂说罢就走了,只是好心情一扫而光,提着食盒的手指只留下一点燥热的黏意。
*
“好潮/热啊。”裴溪亭趴在桌上,闷声说,“笔杆子都握滑了,殿下,可不可以改日再抄?”
晚间又下起了雨,绵绵的千万层暗色纱幕,让庭院里的花草树木都显得清寂了。
俞梢云抱臂站在门前,闻言瞥了眼站在廊下看书的殿下,后者仿佛是习惯并且不见怪裴溪亭这般没规没矩的语气。
太子转身看向屋内,趴在桌上的人也抬眼看向他,脸侧枕在桌上,挤出一点嘟嘟肉,红润的唇珠更明显了。
“殿下。”裴溪亭又说。
太子迈步进了屋,在裴溪亭身侧站定。桌上立着薄纱烛灯,映照出裴溪亭的睫毛打在眼下的弧度,他眼神一晃,落在被裴溪亭压在脸下的纸上,说:“写得什么丑字,鸡啄米都还端正些。”
“裴溪亭”的字其实很不错,只是裴溪亭现在就好比在课堂上心不在焉的学生,跟着做了笔记,却是没过脑子,字也写得糊涂。
后腰突然被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裴溪亭回神,下意识地说:“干嘛?”
太子没有计较,说:“坐好了写。”
“我的字就这样。”裴溪亭坐直了。
“你的字太拘谨,不合你的心境。”太子的目光抬起,落在裴溪亭左下眼睑的那颗小黑痣上,“是你手不应心,还是表里不一?”
裴溪亭心里一跳,睫毛也跟着颤了颤,他的心境自然合不了“裴溪亭”的字。
太子语气平常,却更显得心思如渊,裴溪亭不免有些心虚,说:“我哪里知道?反正就这样了,一两天的时间练不出一笔千金的修为。”
“那就日日练。”太子不追问裴溪亭的避而不答,说,“从今日起,每日练习字帖,直到写好、写对了为止。”
裴溪亭琢磨着这个“写对”的意思,却什么都没琢磨出来,于是问:“您要我练什么帖?”
太子旋身走到窗边的凉榻坐下,“自己选。”
“那我要选您的。”裴溪亭说。
太子抬眼,“你要仿学太子的字迹?”
这是大忌,裴溪亭后知后觉,立马说不学了,紧接着又心思一动,趁机说:“我不学您的字,可不可以跟您学琴?”
“我为何要教你?”太子说。
裴溪亭挑眉,“您教我琴,我教您画。”
太子拿着书的手一顿,看了裴溪亭片刻,那张年轻漂亮的脸自信夺目,有些晃眼了。他垂下眼,翻了一页书,却后知后觉上一页还没有看完,“……狂妄。”
裴溪亭笑哼了一声,往椅背一仰,说:“天下妙手何其多,不乏名师大家,也许最好的才最有资格教殿下,可他一定能教好殿下吗?”
太子问:“你就能教好?”
“至少,我已经知道了殿下的症结所在。”裴溪亭说,“目前,我有五分自信。”
太子直觉裴溪亭话里有话,是在说教画,却又不止。
屋中沉默一瞬,他说:“若是教不好,如何?”
裴溪亭看着太子,笑了笑,说:“那我自愿引咎辞去,以后也不再和殿下学琴。”
那双秋水瞳里出现了志在必得的光彩,太子心神一晃,有两分喜欢,又有两分抗拒,且都是说不清来由的,既觉得裴溪亭狂妄大胆,应该施以教训,又认为裴溪亭本该如此,这样很好。
如此矛盾。
书又翻了一页,太子眉尖难得微蹙,却没有将裴溪亭赶走——遇到麻烦,最不该的就是逃避。他隐约觉得,裴溪亭真的是一个新麻烦。
良久,太子说:“和我学琴,就要守我的规矩。”
裴溪亭彬彬有礼,“请讲。”
“只四条:勤奋,认真,听话,”太子说,“不哭。”
裴溪亭说:“我学画时也没哭。”
“若有教不会,学不快的地方,少不得戒尺训诫,打疼了,免不了要哭。”太子淡声说。
裴溪亭小时候随爷爷练字学画,老爷子都没搬出戒尺来,况且太子一看手劲就不小,打人时估计也不是留情的主儿……
裴溪亭一咬牙,说:“行。”
太子说:“我不轻易收徒。”
裴溪亭明白这话的意思,说:“我不入殿下的师门,殿下也不入我的师门,你我就当个普通学生,我绝不以此为噱头出门宣扬自夸,如何?”
太子看了裴溪亭一眼,没有说话。
裴溪亭笑了笑,起身倒了杯茶,双手奉上,唤道:“老师。”
他语气认真,倒是真有几分乖觉恭敬的意思。
太子看了裴溪亭一会儿,放下书,接杯饮下茶水,却见裴溪亭似笑非笑地说:“是不是该您给我奉茶了?”
太子漆黑的眼珠一动不动,静静地凝视着他,裴溪亭坚持不过三秒,怂了,“不奉就……”
他声音一顿,却是太子端着茶杯起身绕过他走到圆桌前,换杯倒茶,当真转身送到了他面前。
“老师。”太子双手奉茶,淡淡地看着裴溪亭。
“……”不知怎的,裴溪亭突然心如擂鼓,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太子,对方也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不接吗?”
“……接的。”裴溪亭双手接过茶杯,不慎与太子指尖相碰,温热的触感在寂静又喧闹的雨夜莫名臊人,茶水晃了晃,被太子稳稳地托住。
太子没说话,静静地看着裴溪亭。
“抱歉。”裴溪亭接过茶水,囫囵闷了下去,脸颊鼓鼓的,过了一瞬才咽下去。
俞梢云在外头听着,不禁暗自啧了啧声,这裴三公子和殿下你啊我啊的,如今还半正儿八经地叫了一句“老师”,真了不得了。
游踪带着斗笠从院门进来,走到门前脱下,随手放到俞梢云抱着的手臂间,在后者的小声咒骂中捧手道:“殿下。”
“进。”太子折身落座,看了眼呆站着的裴溪亭,后者乖乖地站到旁边去了。
游踪在榻前站定,说:“西风在马毕家里后院的枯井中发现了他的尸体,死了有两日了,刀伤两处,一道在后背,一道在脖颈。臣亲自对比过了,马毕后背的刀伤是半寸一道裂齿,与神秘雇主身上的刀伤应是出自同一把凶器。”
“杀马毕的人要么是绑架白三的歹徒,要么就是歹徒的同伙,而且和杀神秘雇主的人是一个人。”裴溪亭说,“如此,那个梅花袖箭会不会也在宁州?”
“有这个可能。另外,还有一路人也在查马毕的下落,是赵世子的人,只是不知是因为白家,还是因为白三。”游踪说,“那枚羊脂白玉佩是赵世子在七宝阁订的,却是‘马毕’去取的,老板知道赵世子在小春园,也知道赵世子不会亲自来取玉佩,那会儿便真的把玉佩给出去了。”
不愧是花名在外、处处留情的赵世子啊,裴溪亭啧一声,说:“白三的贴身丫鬟都不知道自家姑娘要去会谁,‘马毕’为何知道?唉,明日就是第三日,歹徒应该会有所动作。”
“现下已经有动作了,”游踪说,“今夜有人偷摸进入白家,西风没有传信号,人应该还未出来。”
“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裴溪亭说着说着就在榻边坐下了,顿时太子和游踪都看向他。
裴溪亭:“……”
裴溪亭屁股着了火似的,从太子身旁站了起来,又重新换了个板凳坐下,说:“众所周知山河卷在宫里,绘制山河卷的人也早死了,歹徒现在巴着白家有什么用?”
游踪说:“白家还有人知道山河卷的内容?”
裴溪亭说:“按照时间来算,白家老太爷和儿子辈可能知道,但他们又不是绘制山河卷的人,就算记得,应该也详尽不到可以重新绘出山河卷的地步。所以,有没有可能是粉本?”
游踪颔首,“是有可能。”
“山河卷那么重要的长卷,布料丝线各色碎粉等一应用料都是白家的极品,绘染绣并行,一点不好就要毁了满卷,肯定会慎之又慎,因此是极有可能存在稿本的。山河卷被收入禁宫,这不仅直接让白家的生意起飞了,还是光耀门楣的事,它的草稿自然也变得十分珍贵,该收藏晓喻后人才对,论价值意义,可半点不必传家宝差。”
太子没有说话,听裴溪亭分析得头头是道,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裴溪亭却也有些不解,说:“歹徒既然要绑架人质,肯定要考虑人质所值的‘价码’。白三是很得白老太爷的宠爱,但那也只是在孙女之中,可宠爱总归只是宠爱,真要论地位和份量,她肯定比不过白家的孙儿,尤其是深得重用、最可能继承家主位的嫡长孙,白云罗。”
“白云罗有腿疾,平日不常出门,出门时也有护卫贴身保护,不好下手。”游踪说,“白三与何知州家有一门婚约,白家很看重,只是出了这事,这门婚事怕是不成了,且若是真闹了出来,白家名誉大损,所有女儿以后都很难往上说亲。”
裴溪亭点着膝盖,说:“倒也是。”
“游大人,”俞梢云在门外传话,“飞书。”
游踪夺过俞梢云手中信纸看了一眼,回去对太子说:“假王三动了,臣去一趟。”
太子颔首,裴溪亭说:“大人小心些。”
游踪点了下头,朝太子行礼后便快步离去了。
“这都子时了,”裴溪亭伸了个懒腰,“您还不睡?”
太子翻着书,说:“困了就去睡。”
好容易和美人独处了,裴溪亭才舍不得放过,肯定要多看几眼,闻言说:“不要,反正我也睡不着,再坐会儿。”
太子问:“为何睡不着?”
裴溪亭正欲说话,却见太子抬手起身,那是个打断的手势。不知哪来的默契,他跟着太子后退两步,抬手放下了间隔内外室的竹帘,遮住了太子的身形。
桌上的烛影晃了晃,随后出声喝止的不是门外的俞梢云,而是一直在隔壁屋里雕木头玩儿的元芳。
“谁!”
廊上响起打斗声,裴溪亭走到门边看了一眼,与元芳缠斗的是个黑衣人,修长劲瘦,蒙面脸巾上的一双星子眸寒光熠熠。
他一瞬间就认出来人,出声打断两人,“小侯爷。”
上官桀身份败露也不心虚,扯下面巾,眼神剜向裴溪亭,“他是谁?”
裴溪亭倚着门,说:“我雇的护卫,这不,这会儿就防到贼人了。”
“谁是贼人?”上官桀走向裴溪亭,元方微微侧身,眼皮压了压。
裴溪亭半步不退,挡住比自己高出两寸的人,说:“不请自来不是贼吗?这是我的屋子,闲人免入。”
上官桀冷笑一声,侧身看向元方,说:“此人招招狠辣,杀心极强,可不是寻常武夫,你从哪儿雇的?”
太子还在屋内。
裴溪亭眼皮一跳,说:“不关小侯爷的事,倒是小侯爷,不在邺京,跑到宁州来做什么?”
他把上官桀的脸上下一扫,凉声说:“丑话说在前头,小侯爷若是还想做什么不该做的事情,我回去后必定管不住嘴巴。”
上官桀气笑了,说:“明目张胆地威胁我,裴溪亭,你真以为我收拾不了你?”
“怎么会?”裴溪亭佩服地说,“哄骗强/暴借刀杀人,小侯爷招招熟练,怎会收拾不了我呢?”
“我再说一次,王夜来绑架你的事情不是我指使的,你回去和锦堂说明白。”上官桀咬着牙说。
裴溪亭说:“小侯爷没长嘴?”
“锦堂要是愿意见我,我还找你!”上官桀呼了口气,狠狠瞪了裴溪亭一眼,被对方不冷不热的回视气得眉毛一跳,“行了,让你的护卫滚远点儿。”
“不行,”裴溪亭说,“我怕你撕我衣服。”
上官桀咬了咬牙,正要说话,突然眼神一利,猛地转头看向廊对侧的屋檐,抽出腰后横刀掷了过去。
刀锋削断层层雨幕,在躲闪不及的偷窥者肩上撕出一道血光。上官桀反手把裴溪亭推回屋内,人已经几步翻出了廊,接住刀柄追出了院子。
“……”裴溪亭一手撑着门框,一手捂着肚子,“6。”
元方说:“啥?”
“没啥,你去看看。”元芳转身就消失在了眼前,裴溪亭关上门,转身回了桌边。
太子掀起竹帘,走到裴溪亭面前,见他捂着肚子,正要伸手去摸他的脉,裴溪亭就抬手握住了他的手腕,隔着一层衣袖,不紧不松地握住了。
“小侯爷上辈子一定是牛投胎,一身的牛劲。”裴溪亭抬头看向太子,眼睛有些湿,“我肚皮都给他推凹进去了。”
太子看了他一瞬,反手把他的手甩开了,裴溪亭“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没打算继续招逗,却被太子轻轻握住了侧颈。
他浑身一僵,没敢再动。
“那个护卫,”太子不紧不慢地说,“哪儿雇的?”
第38章 坦白 小裴下江南(六)
元方追着上官桀出了杨柳岸, 顺着后门的水岸石路追了几条巷子,在拐角处停下了。
上官桀将偷窥者堵在巷尾,一把扯下对方的面巾, 底下是一张年轻周正的脸。
“你是……”上官桀微微眯眼,不太确定地说,“赵世子的贴身护卫?”
偷窥者垂眼, 声音紧涩但还算镇定, “高柳见过小侯爷。”
上官桀插刀入鞘, 右手仍然握着刀柄, 居高临下地盯着高柳, “赵世子让你对裴溪亭下手?”
“小侯爷误会了。”高柳自然知道他家世子爷对裴三的那点心思,却拿不准上官小侯爷深夜与裴三私会是什么缘由以及对裴溪亭的态度,只得斟酌着说, “是世子爷先前收到了四少爷的家书,信中说四少爷与裴文书结为好友, 后裴文书来宁州办差, 我家爷自然要关照一二。”
关照?深夜关照到人家墙头上来了?上官桀暗自冷笑, 他信个鬼!
赵繁是个什么人,邺京谁人不知?上官桀更是一清二楚。裴溪亭与赵繁旧日没有恩怨, 却是个狐狸精的模样,那张脸更是比着赵繁的口味长的,那花花公子必定是见色起意,想把人勾上/床!
上官桀心中恼怒狐狸精和浪荡子,面上却没表现出来, 看了眼浑身紧绷的高柳,便说:“原来如此,倒是我误会了, 起来吧。”
高柳撑地起身,顾不上流血的肩膀,捧手道:“多谢小侯爷。”
“我来宁州办差,临走时锦堂托付我帮我看看他弟弟好不好,因涉及公务,我不能大张旗鼓,这才趁路过偷偷看一眼裴溪亭,没想到就撞上了你。”上官桀胡扯一通,最后摸了银锭给高柳,“今夜是误会,拿钱买好的伤药去,还有,替我给赵世子赔个不是,就说改日天气好些了,我设宴给他赔罪。”
这都是场面话,高柳没有拒绝,捧手行礼后翻墙离去了。
上官桀站在原地,心中不知在想什么,侧脸隐于夜雨,有些难看,几息后,跟着翻墙而去。
元方收回目光,折身顺着原路返回。
雨像墨汁一样洒下来,俞梢云握刀站在巷子口的屋檐下,暗色衣袍在风中飒飒晃着。
元方停步,袖中的匕首无声落入右掌。
“你面前有两条路,走哪条,得看你家‘少爷’。”俞梢云盯着元方,是寻常聊天的语气,“他若说得清楚,你就继续回去做你的随从护卫,他若说不清楚,你就离开邺京,殿下这次也不杀你。”
“为什么不杀我?”元方抬头,斗笠沿不再遮掩他的目光。
“还能因为什么,自然是给西南情面咯。”俞梢云似笑非笑,“你是在期待我给你一个不符合你意料的回答,这样你就可以自欺欺人了吗?”
元方薄唇紧抿,说:“破霪霖之事,我事先并不知情,和裴溪亭更没有关系。”
俞梢云说:“这些话,应该由裴三公子和殿下讲。”
“——赋梦楼当日的情形就是这样,我句句属实。”裴溪亭靠在椅背上,仰头直视太子的目光,“元芳若是和破霪霖之事有牵连,那日在赋梦楼就不会留下我这个活口,后来也不会主动到我身边,他是为了躲避追查,也是出于补偿我的心思。”
太子按着裴溪亭脖子上的那根筋,没有说话。
那不轻不重的力道存在感极强,裴溪亭下意识地想偏头躲闪,却被圈住脖颈,那只手仍旧没有太用力,但却让他察觉到了十足的强硬。
裴溪亭握紧扶手,僵着脖子继续替自己澄清,“至于我,我就是个倒霉催的路人,要不是上官桀那个缺德玩意儿,我那天根本不会去赋梦楼,更不可能撞上这档子事儿。我是无辜的,望殿下明察。”
他说话时喉结震动,太子指腹酥麻,过了一瞬才说:“平日里瞧着挺机灵,今晚怎么有些迟钝?”
裴溪亭愣了愣,太子那双眼平静而深邃,让他后知后觉地猜到了一种可能——之前,或者从一开始,太子就察觉到了元芳的存在,之所以一直不说,就是为了等他主动坦诚。
那他是不是要完?
算了,先摆正态度吧。
“我错了。”裴溪亭说。
比起太子从前听到的那些认罪措辞,或陈词激烈或痛哭流涕,这样式的实在太朴素简洁。他眉梢微挑,“嗯?”
“我明明知道盗走破霪霖的人是谁,却瞒而不报,还把人藏在身边。”裴溪亭说。
“那你知不知道这样的罪名该如何处置?”太子的指尖蹭过裴溪亭的侧颈,仿佛在丈量一匹上好的画绢,落在下巴上时,裴溪亭鼻间轻哼了一声,轻柔而忍耐,像是猫的轻声叫唤。
太子指尖一顿,不轻不重地摁了下那白皙漂亮的下巴,说:“又没打你,哼叫什么?”
裴溪亭耳朵微微发烫,觉得太子这话实在没有道,忍不住顶嘴说:“那妖精打架的时候也没谁打谁,不也是满床的叫唤?”
太子虽然听不懂“妖精打架”,却结合后面半句解到位了,他看着裴溪亭微红的脸,指尖突然被灼烧似的,收了回去。
“挨打叫唤是吃疼,云雨时叫唤是得了爽利,你在哼哼什么?”太子负手而立,那被灼烫的指腹蜷缩着藏进了袖中,除了他无人知晓。
被你蹭痒了呗,裴溪亭在心里说。
可这话他说不出口,虽然是真话,可说出来像是耍流/氓,不合时宜不说,可别让太子殿下给他一掌劈碎了天灵盖。
“那我管不住,而且哼哼也不犯什么刑律吧?”裴溪亭嘟囔一句,又接着说,“我隐瞒元芳的行踪是担心他因此丧命,把他留在身边是担心我因此丧命,我们真不认识背后主谋。而且……”
太子看着裴溪亭故作姿态,便说:“支支吾吾,必定有鬼。”
“什么啊!”裴溪亭急了,起身追着转身迈步的太子往外走,“我直说我直说,而且我看您也没有要把元芳怎么样的意思,如果您真的十分防备他,绝对不可能放任我隐瞒这么久。”
太子停下脚步,被裴溪亭撞上背,脚上仍然站得稳稳的。他侧身看向捂着鼻子的裴溪亭,把那双微皱的眉眼看了看,才说:“你后来看出我不打算杀他,因此一开始就敢包庇他?”
“……”确实没逻辑,裴溪亭又心虚又有,“事儿都做了,我虽然敢认,但还没到甘心受罚的地步,所以狡辩一下。”
太子沉默一瞬,说:“你平日在家里犯了错,也是这么和父母说话的?”
裴溪亭摇头,“没有,我爹不怎么管‘我’,母亲一般是罚‘我’抄规矩跪祠堂,没有狡辩的地步。”
“听起来倒是乖顺,怎么却敢在我面前瞎扯狡辩?”太子说,“莫非比起我,你更怕母亲?”
汪氏是“裴溪亭”的心魔,是随时随地敲打着他的严厉训诫和家规家法,若真要比较,也许“裴溪亭”真的会更害怕汪氏。裴溪亭摇了摇头,说:“不一样的,且我并不愿意惧怕殿下。”
太子神色莫测,“为何?”
“我若惧怕殿下,必定就会有碍于这份惧怕而斟酌、踌躇、隐瞒甚至口不应心的时候,我不喜欢这样。”裴溪亭抬眼看着太子无波无澜的凤眼,“我想对殿下说真话,表真心。”
太子沉默一瞬,说:“你在上官桀面前不耐而冲撞,在赵繁面前温和柔顺,却要在我面前真心实意?”
“他们对我有歹意,我对他们是好脸色都懒得给,更莫说真心相待。”裴溪亭说。
太子说:“你对我不是有所图?”
言下之意便是:那还希望我给你一个好脸?
“我想抱您的大腿和我真心想和您好没有矛盾。”裴溪亭看着太子,眼睛里带着笑,那么咕噜一转,“诶,说不准,以后我不主动抱您的大腿,您都愿意庇护我呢,而且不是出自东宫和笼鹤司的威严脸面,而是您的私心。”
太子看了裴溪亭一眼,又看了眼昏暗的夜色,淡声说:“嗯,是该你做梦的时候了。”
裴溪亭被损了一嘴也不在意,捧手道:“那我去睡了,殿下晚安……元芳的事?”
太子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转身走了。
裴溪亭侧身目送太子进屋,忍不住松了口气,又笑了笑。
*
翌日,裴溪亭是被敲门声吵醒了的,他翻了个身,很没有精神地撒着起床气,“赶着发丧吗,滚。”
“莺自语找人给你传信,说看见了马毕。”
裴溪亭“唰”地睁眼,翻身起床下地,几步出去开了门。
“喏,”元方把纸条给裴溪亭,“小乞丐送来的。”
纸条上是秀气的小字,内容简略:【马毕在小春园。】
“真马毕已经死了,这个马毕应该就是绑走白三的歹徒,尚校尉。”裴溪亭喊了一声,尚西风没答应,倒是把隔壁的太子殿下喊出了门。
太子俨然早就起了,穿着身简单朴素的凝脂色长袍,头发用木冠束起,美如冷玉。
都说人靠衣装马靠鞍,太子殿下不靠衣装,品起来时却另有一番滋味了。
气质这玩意儿,真是骨子里头的东西。
裴溪亭惺忪的眼睛一下就睁开了,又贪看了一眼面前的美色,这才上前递上纸条,说:“假马毕现身,跟着他,有望找到白三。”
“尚校尉未归。”太子说。
裴溪亭打定主意要在顶头领导兼追求对象面前表现表现,哪怕没有功劳也得建立苦劳,闻言态度积极地说:“那我去看看,刚好今日帮莺自语赎身。”
元方去给少爷打水洗漱,裴溪亭回去挑了身袍子,一边穿一边和站在廊上的太子聊天:“殿下,你挑衣服的眼光挺好的,那件水红色的我很喜欢。”
天色侵晨时,雨就停了,院中一片雨后草木的味道,廊外的紫薇花缀着雨珠,偶尔被风吹落许多。
太子站在廊下观景,闻言“嗯”了一声,客观地说:“你肤白,衬得上。”
裴溪亭拿着袜子和小凳子在屋门前坐下,说:“那您觉得我是人衬衣,还是衣衬人?”
太子听见身后的一系列脚步动静,侧身看过去,裴溪亭正低头穿袜子,右脚还赤/裸着,那脚也生得白净秀气,脚腕伶仃一握。裴溪亭拉着净袜往上,推得宽松轻薄的丝质里裤往上滑去,露出一段纤长笔直的小腿。
“……”太子目光微晃,收了回来,又转头去看紫薇花。
花还是那花,却无端有些模糊不清了。
俄顷,裴溪亭准备好了,正打算出门,却眼尖地窥见太子右袖口的一点黝黑。他走过去,“殿下,你每次捻珠时会念经吗?还是就捻着玩儿?”
太子摩挲念珠的指腹一顿,偏头瞧了裴溪亭一眼,说:“与你何干?”
裴溪亭也不在意,捧手行礼,转身走了。
“主仆”俩出了院子,俞梢云从房顶上跳下来,几步上廊,说:“殿下,咱们去不去?”
太子收回目光,指尖蹭过一颗念珠,淡声说:“白家那边有鹤影,裴溪亭也对此事颇为上心,我何必去?”
俞梢云问:“殿下派裴溪亭来宁州,真的只是为作画吗?”
“作画是他的差事,其余的,他若想掺和,那就随他去吧。”太子顿了顿,“梢云。”
这三分思忖三分不解四分犹豫——总之就是需要他建言献策的语气如此难得,俞梢云浑身一震,下意识地站得更加挺拔了,肃然道:“卑职在!”
“这念珠的效用,”太子抖了抖袖子,亮出那串黑琉璃念珠,语气有些轻,“不如从前了。”
“怎么会?”俞梢云惊得上前,盯着那念珠,“这不是宝慧禅寺的镇寺法宝吗?这么不经用!”
太子难言地看了俞梢云一眼,说:“这你都信?”
“不是?那咱们是买到赝品了?”俞梢云愤然,“了言那个秃驴敢坑殿下的钱,等我回去就活劈了他!”
“纵然镇寺法宝一说只是哄骗傻子的,可这么几年我把它随身带着,还是头一回觉得它逐渐没了效果。”太子在傻子幽怨的注视下淡声说,“从前我日日戴着它,可大多时候都是当作手持饰品,少有真需要拿它当作辟邪精心的‘法宝’的时候,可这两月却是越来越需要它,需要得多了,它也越无用了。”
俞梢云知道自家殿下的“病”,闻言想了想,小声说:“殿下,您是不是到年纪了?要不……要不咱开个荤?”
太子看着俞梢云,没说话。
“您到底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一直忍着也不是事啊,您现在觉得这珠子无用了,说不准就是忍到头了,快要爆发了。”俞梢云以掌垫拳,犹豫着说。
太子没骂他,说:“那我应该找谁开荤?”
“您不愿纳妃,那就只能在外头找。”俞梢云摩挲着下巴,突然想起一茬,“对了,该不会是因为那个春声吧?”
太子说:“与他何干?”
“您今日突然说这珠子没效果了,我想了想,近来您见的人之中只有那个春声是生人,”俞梢云小声问,“您是不是被他的歌声勾住了心弦,起了点别的念头?”
太子着实不明白,诚心请教道:“面对春声,我的念头应该从何而来?”
“春声是宁州名伶,长得很出挑的,再者他是小春园出来的,多的是勾人手段,您虽然不是风流好/色之徒,可到底没什么经验,那夜船上一时被他哄花了眼睛,也是有一点点可能的。”俞梢云分析说。
“那夜在裴溪亭上船前,我只看了春声一眼,这一眼和我坐在馄饨摊上看老板一眼没有区别。后来裴溪亭上来,”太子说,“你觉得有裴溪亭在,我还会看春声吗?”
“啊?等会儿,”俞梢云有些糊涂,“有裴文书在,和您看春声,这二者之间有什么必要的联系吗?裴文书在您就不能看春声了?为什么?”
太子说:“按照你先前的说法,我若是被美/色迷了眼,那这二者之间,我自然是该被裴溪亭迷眼,因为他更好看,不是吗?”
“若论相貌,裴文书怕是难有敌手,可是春声会的裴文书又不会,您瞧春声走路的时候,那小腰扭的——”
俞梢云一边说,一边叉着腰围着太子扭了一圈,人家是水蛇腰,他是水蛇吃了药,发癫。
太子目光冷漠,看得俞梢云心肝拔凉,没信心再展示自己的身段,老实地继续站桩了。
“不是因为春声。”太子沉默一瞬,“是因为裴溪亭。”
俞梢云一愣,“啊?”
“近来,每当我见到他,都会需要这串念珠,每当我需要用这念珠克制时,就是他在的时候。”太子面色如常,语气却微微发沉。
俞梢云想了想,说:“会不会是因为您喜欢他的话,因此爱屋及乌,对他的人也喜爱了三分?”
“纯粹地喜爱一个人时,会需要克制欲/望吗?”太子问,“那种本能的、身体的色/欲?”
当然不需要,俞梢云眼皮一跳,说:“殿下既然察觉到不对,为何还要把裴文书放在身边,您若不愿,不如立刻和他拉开距离。”
“遇到麻烦若是躲避,就永远无法解决它。”太子抚摸这念珠,眼垂着,“一个裴溪亭而已,不会妨碍什么。”
俞梢云说:“那是自然。”
*
裴溪亭打了个喷嚏,轻轻揉了下鼻子,然后推开了眼前的房门。
莺自语正坐在窗前,闻声立刻站起来,示意裴溪亭到自己身边来。裴溪亭走到窗前站定,他便站在一侧说:“马毕在一楼的房间里,一直没有出来。”
莺自语的房间在三楼,裴溪亭放眼望去,下面是一座院子,也有三层楼,只是比起前头安静许多。
“这院子是什么地方?”他问。
“相当于小春园的客栈,有些停留得久一些的客人不愿意住在小倌屋子里,就会在这座院子里居住。”莺自语说,“我早先在窗边丝线,不想看见一个男人穿廊而过,赫然是马毕,我记得爷先前打听过他,因此才叫人送信给爷。街上常有些小乞丐,不认字但是腿脚快,比一般孩子都机灵些,给了钱就能办事。”
“你做得很好,多谢。”裴溪亭说,“我今日会帮你赎身,你可以收拾行李,随我一道出去,免得被为难。”
莺自语深吸一口气,郑重地行了个揖礼,转身去收拾包袱了。
元方走到裴溪亭身后站定,顺着裴溪亭的视线看了眼一楼右廊角落的那间屋子,说:“要不要我下去看……有人。”
他按住裴溪亭的肩膀,两人同时往窗后躲了躲,站得更隐秘了些。
裴溪亭放出一只眼,看见一个穿着朴素却戴着金扳指的男人从廊上穿过,在那房间门前逗留一瞬,左右看了看,推门进去了。
但是紧接着,一个穿着劲装、蒙着面巾的男人脚步轻巧地接近屋子,隐入屋旁的角落。
“是西风。”裴溪亭认出蒙面人。
尚西风该在白家,方才那男人要么是故意打扮得朴素低调,要不就是有钱却不能衣着华丽,比如说商人。
难道是白家的人?
尚西风到底是笼鹤卫,警惕性不用多说,早就察觉有人在盯着自己,他抬眼望向左前方的小楼,与窗后的裴溪亭四目相对。
两人打了个眼神,继续各自盯着各自的。
俄顷,那门开了,后来进去的男人现了身,裴溪亭唤了莺自语过来,莺自语只看了一眼就缩到了一侧,咬着齿尖小声说:“是白三爷。”
裴溪亭眉梢微挑。
看来白家的确有内奸,不是下人,而是白三爷。
尚西风跟着白三爷走了,裴溪亭继续盯着那房间,说:“白三爷和大房关系如何?”
“白三爷不沉稳,在家中没有兄长们受重用,但他也不在意正事,整日寻花问柳,很是快活,虽说与兄弟们没有不和的传闻,但传闻真不真,外头的人哪能确定?”莺自语说。
房门突然被敲响,莺自语看了眼裴溪亭,走到门前问:“哪位?”
房门被轻轻推开,莺自语对上一张十分俊气的脸。他下意识地握住门侧,说:“这位爷,奴屋中有客了。”
“嗯,我找你的客。”俞梢云迈步进入门槛,高大的身形罩住莺自语,迫使后者下意识地倒退了两步,撞上元方。
“无妨。”元方示意莺自语不必担心,站到一边去,抬眼看了俞梢云一眼,没说话。
果然,下一瞬太子进了屋子,帷帽遮掩了他的面容。旋即,俞梢云退出去,关了门。
裴溪亭关注着那间屋子,感觉身后有人靠近,只当是俞梢云,“俞护卫不贴身保护公子,跑到这里来……”
清淡的冷竹香传入鼻尖,他顿了顿,偏头时鼻尖差点蹭过白纱,隔着这张白纱,与太子四目相对。
“殿……公子。”裴溪亭喉结滚动,“您怎么来了?”
“闲来无事,出门走走。”太子抬起折扇,轻轻点在裴溪亭的侧脸,“偏头,盯你的。”
“哦。”裴溪亭偏正头,缓了缓才说,“方才西风跟着白三爷来了又走了,现下假马毕还在屋子里没出来,也不知屋子里到底有什么。”
他说着,见俞梢云出现在长廊上,这人艺高人胆大,大白天的直接贴着窗听了听,而后伸手戳破了窗纸,对他们打了个手势。
“两根手指,是说里头有两个人吗?”裴溪亭问,“三根手指又是什么意思,难道是……白三?”
“不错,那屋子里除了假马毕,还有白三。”太子说,“这就是灯下黑的用处。”
他把“灯下黑”三个字念得很轻,裴溪亭顿了顿,说:“您是在内涵谁吗?”
元方站在门口,没说话。
太子不置一词。
“假马毕在小春园绑了人,这里人多嘈杂,要么用马车装出去再寻个地方安置,要么直接藏在小春园。白三爷和此事有关,他是个寻花问柳的,天天出现在小春园都不会引人注意,如此说来,小春园的确是个合适的藏匿地点。”裴溪亭摩挲着下巴说。
过了会儿,俞梢云回来了,说:“假马毕在睡觉,白三被绑着丢在一边,人是晕着的。”
房门再次被敲响,来人在外面说:“屋中可是裴三公子?”
“是赵世子身旁那个随从的声音。”裴溪亭小声对太子说,“您躲躲。”
太子说:“我为何要躲?”
“您不是不想暴露身份吗?”裴溪亭说,“万一赵世子在外头,被他看见了?”
“人家是找你的。”太子说,“出去说话。”
裴溪亭“哦”了一声,转身绕出屏风,走到门前说:“阁下是?”
“叨扰裴三公子,”高柳说,“世子请您喝杯酒。”
裴溪亭开门出去,元方跟上,门轻轻合上。
俞梢云说:“赵世子把裴公子盯得紧啊。”
太子淡声说:“狗见了好肉,自然盯得紧。”
第39章 饮酒 小裴下江南(七)
裴溪亭跟随高柳进入房间, 屏风后有两道身影,绕进去一看,正是赵繁和跪在他身旁侍酒的春声。
春声显然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面露惊讶,赵繁见状微微挑眉,说:“认识?”
“前夜在小画舫上为客人唱曲时见过裴公子。”春声看了眼裴溪亭, 伸手攀上赵繁的肩, 笑着说, “是位好俊美无俦的人物呢, 与裴公子凑在一起时着实赏心悦目。”
赵繁闻言“哦”了一声, 若有所思,既是小画舫,那便是陪一二客人, 能让春声出园子相陪的客人也不是一般人,裴溪亭能登上那小画舫, 便是和那客人认识。
“来这里。”赵繁示意裴溪亭在对面的小榻落座, 笑着说, “不想溪亭在宁州还有熟识,倒是不需要我照顾一二了。”
裴溪亭撩袍入座, 说:“行简误会了,那是我在邺京的朋友,只是他此行是偷着出来玩儿的,我不能暴露他的身份行踪,请别见怪。”
难道是上官桀?赵繁摩挲玛瑙酒杯, 又松开,提壶给裴溪亭倒酒。
这动作让春声心里一惊,看向裴溪亭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惊疑, 想不到世子竟然如此客气体贴。
裴溪亭也受宠若惊似的,连忙双手微捧酒杯,温声道谢。
“这是江南两路颇有盛名的芙蓉酒,”赵繁放下酒壶,和裴溪亭碰了一杯,笑道,“尝尝。”
裴溪亭双手举杯凑嘴,微红的唇瓣露出一条缝,抿入酒液,吞咽时喉结滚动,明明隔着一层皮/肉,赵繁却听到了酒液流动的声音。他不禁想:若是酒液从那唇角一路留下脖颈,淹入衣襟、胸膛、小腹,那该多活色生香啊。
指腹不定地摩挲着酒杯,赵繁一动不动地盯着裴溪亭,在对方放下酒杯时眨了下眼睛,微微一笑,“如何?”
“清香酥口,不错。”裴溪亭仿佛没有察觉对方目光中的火热,微笑着说。
“喜欢就多尝尝,待会儿我再送你两壶拿回去喝。”赵繁给裴溪亭续杯,“昨夜那事,我怕你有误会,本想着寻个时候与你解释解释,没曾想今日就遇上了,那就正好请你吃杯酒。”
裴溪亭道了谢,说:“我哪有什么误会?倒是小侯爷昨夜动了刀子,看着凶得很,不知您二位有没有误会?”
裴溪亭这么一说,赵繁就笃定是上官桀将高柳的身份告知了去,也不知有没有编排他什么?
赵繁抿了口酒,说:“我虽经常在外面,与小侯爷却也是旧相识了,没道因为这么桩小事生了嫌隙,大家说清楚就好了。只是我没想到的是,溪亭竟和小侯爷有深交。”
那双桃花眼笑意温和,仿佛随口闲聊,裴溪亭也浅浅地笑了笑,调侃道:“这有什么想不到的?莫非行简觉得我身份太低,小侯爷瞧不上我,我也不配与小侯爷相交?”
赵繁的确是这么想的,上官桀向来是眼睛长在头顶,高傲自大得很,按不会将裴三那样身份、性子的人放在眼中,更莫说有交情,除非他见色起意,对裴三生了觊觎之心。
“怎么会?”赵繁说,“只是从前没听说你二人有交情。”
“我说着玩儿的,我与小侯爷的确无深交,只是有几面之缘。小侯爷与家兄是朋友,因此才会瞧我一眼吧。”裴溪亭说。
听见裴锦堂的名字,赵繁顿了顿,说:“那溪亭不问问昨夜高柳为何出现在你居住的客栈外吗?难道不怕我要害你?”
“我在宁州人生地不熟的,行简若真要害我,何必与我虚与委蛇?何况我有什么值得被害的地方吗?”裴溪亭柔和地笑了笑。
赵繁闻言笑了笑,若有其事地说:“为着阿弟,我本就该照顾你一二,但怕你觉得欠了人情,因此我原本想着派高柳去打探你的房间,再遣人暗中保护一二,没想到会撞上小侯爷。这本就是误会一桩,可我担心小侯爷不明不白地与你说了什么,让你心生芥蒂,那就不好了。”
“行简多虑了,就算小侯爷与我说了什么,他的话,我却也是不敢信的。”裴溪亭眉尖微蹙,有些无奈地摇了下头,“我与小侯爷有些误会,他待我没有好脸色,更没有好心,我又怎么会信他?”
“哦?”赵繁挑眉,“这是为何?”
裴溪亭沉默一瞬,闷了口酒,摇头说:“实在说不出口……罢了,这本也无妨,我以后绕着小侯爷走就是了。”
“我都将你当作半个弟弟了,在我面前,有什么说不出口的?”赵繁伸手,隔着袖子轻轻握住裴溪亭的手腕,柔声说,“有什么为难之处,不妨说与我听,若是我能替你打算一二的,自然会帮你。”
裴溪亭忍住抽手的冲动,难为情地看了赵繁一眼,又偏头看了眼跪坐在一旁的春声,低头抿唇不语。
见状,赵繁说:“都出去。”
春声咬了咬唇,心有不甘,却不敢说什么,应声后就起身退了出去。高柳随后跟上,出去后轻轻掩上门。
“怎么关门了?”对廊,俞梢云趴在窗眼后说,“赵世子不会对裴三公子做什么吧?”
安静站在角落里的莺自语闻言抬头,却不敢和在外窗前的太子说话,只走向俞梢云,轻声说:“赵世子浪/荡得很,裴公子长得那副模样,万一他生出色/心……这园子里多的是床榻间的药物,万一……您要不要去看看裴公子?”
俞梢云闻言看向太子,太子没有转身,说:“有他的随从在,无妨。”
这倒是,以那人的耳力,屋子里发生什么,他站在屋外必定是一清二楚,俞梢云想。
元方在屋外站桩,耳边是裴溪亭虚伪得无比自然的轻声细语。
“我不敢对行简说假话,可实话实在是难以启齿……”赵繁已经收回了手,裴溪亭此时双手搭在膝上,轻轻地攥着一点布料,声音很小,“之前在邺京的时候,某日小侯爷将我骗去了赋梦楼,想要、要与我做那档子事。”
此事赵繁早已知晓,闻言却说:“什么?”
他猛地起身走到裴溪亭身前蹲下,伸手握住裴溪亭的左肩,语气小心,“你……无事吧?”
“我简直吓坏了,好在奋力挣扎才逃了出来。”裴溪亭微微侧脸,却教赵繁看见他发红的眼眶。
这样的美人欲哭不哭,着实惹人怜惜,又恨不得让他哭得更厉害些。
赵繁心火烧了起来,握着裴溪亭的肩头让他侧脸对着自己,说:“小侯爷自来霸道惯了,喜欢什么便想得到什么。”
“他哪里是喜欢我?他是要糟践我!”裴溪亭难以自控地拔高了语调,猛地抬头看向赵繁,急声说,“他是得不到我二哥,所以才勉为其难地来拿我解闷!”
赵繁眼皮微挑,很惊讶地说:“这是何意?”
“他就是拿我当解馋的小菜,当替代品。”一滴眼泪终于从裴溪亭眼眶滴下,顺着脸颊滑落,他偏头闭眼,咬紧了唇瓣,好不委屈地说,“我知道,小侯爷身份尊贵,可我不是攀龙附凤的人,无意从他那里得到丁点好处,他何苦如此羞/辱我?”
赵繁咬了咬牙,克制住亲吻那颗眼泪的冲动,伸手替裴溪亭擦拭眼泪,哄着说:“此事真是让溪亭受委屈了。”
裴溪亭好似沉浸在情绪之中,未曾发现赵繁的动作太亲昵,便没有闪躲,只吸了吸鼻子,闷声说:“我心里又怕又恼,后来侥幸入了笼鹤司,本以为小侯爷会看在笼鹤司的面子上放了我,没曾想王夜来那狗腿子竟然派人跑到兰茵街来绑架我,若不是游大人出手相助,我还不知道会遭遇什么呢?”
“王夜来……哦,他啊,”赵繁轻嗤,“那小子被溺爱得多少有些不知天高地厚,有些事情有脑子的人不会做,偏偏他脑子里灌满了泥巴,你能如何说呢?”
裴溪亭闻言笑了笑,小声说:“可不是?瞧着就不太有分寸的样子。现在我就盼着经此一事,他得了王郎中的教训,以后不要来招惹我了。”
“他王夜来算个什么东西?”赵繁说,“别怕,此事既然我知晓了,就不会不管,哪怕我不在邺京,也会写信给思繁,让他护着你。”
“此事思繁已经知晓了,无需劳烦行简。我拿他当朋友,不怕他笑话我,可此事说出去难听,”裴溪亭看向赵繁,请求道,“还请行简替我保密。”
“你既然愿意与我诉说,便是信任我,我自然不会辜负你。好了,”赵繁擦掉裴溪亭下巴尖上的泪珠,语气温柔如水,“莫哭了。”
裴溪亭“嗯”了一声,随即又反应过来,两个男人这样实在有些亲密和尴尬了。他连忙后退了一些,不好意识地说:“失礼失礼,让行简见笑了。”
指尖的柔/嫩瞬间不再,却仍然留有几分温热,赵繁回味般地摩挲了一下指腹,若无其事地笑了一声,“兄弟之间,害臊什么?”
裴溪亭说:“到底不是小孩子了。”
赵繁正想再逗他几句,房门却被敲响了,他眉心微压,有些不悦地说:“何事?”
“爷,白老爷白夫人求见。”高柳说。
此时来叩门,必定是为了白三的事情,裴溪亭看了眼赵繁,很有眼力见地说:“白老爷白夫人找您想必是有正事,那我先告辞了。”
方才亲昵了一番,赵繁哪里舍得放他就这么走了,说:“才喝了两杯就要走,这么不待见我啊?”
“哪有?”裴溪亭解释说,“我留在这里不合适。”
“我说合适就合适。”赵繁不许他走,朝门口看了一眼,“进来吧。”
高柳推开房门,白老爷和白夫人前后走了进来,恭敬地向赵繁行礼。
“不必多礼。”赵繁见白老爷疑惑地看向裴溪亭,便说,“这位是光禄寺少卿府上的裴三公子,是我兄弟好友,不必避嫌。”
裴三公子,那不就是笼鹤司下来的裴文书吗?白氏夫妇连忙行礼。
裴溪亭颔首回礼,提壶倒了杯酒。
“舅舅舅母来找我,有何要事?”赵繁说。
他嘴里喊着舅舅舅母,实则却没有半分尊敬亲昵,连椅子都忘了赏一把,亲疏态度可见一斑。
白老爷自不敢不满,说:“我们夫妻是为了小女之事前来,今日便是约定之日了,若非时间紧急,我们万不敢来叨扰世子。”
裴溪亭小口抿酒喝,一副不听不看、与我无关的模样,赵繁笑了笑,将自己的酒杯放到他面前,嘴上说:“三表妹的下落,我日日都遣人找,可这么大一座城,找起人来是大海捞针啊。”
他言下之意,无非是:我也无能为力。
裴溪亭提壶倒酒,微微倾身将斟满的酒杯放回赵繁面前。
“世子愿意遣人去找,我们已经是很感激了,自然不敢强求,小女此次恐怕是凶多吉少了。”白老爷叹了口气,恳切地说,“我们今日来,不是请世子帮忙找小女,而是想请世子出手,救救白家。”
赵繁看着垂眼对着酒杯发呆的裴溪亭,缓慢地抿了口酒,目不斜视地说:“这是何意?”
“歹徒要的东西,我们白家拿不出来,他若按照先前的威胁行事,那我们白家的名誉可就毁于一旦了。”白老爷搅着手,“为今之计,只能牺牲小女了。若歹徒真来了白家门前,请世子出手,将小女与歹徒一道射杀,以防小女受辱至死,我白家名声落地。”
赵繁笑了笑,说:“舅舅舍得?”
“做父母的哪里舍得杀自己的女儿?更遑论这个女儿是我们最宠爱的!可我们不止这一个女儿,白家更不止一个孙女,若是因她一人损坏白家清誉,我们夫妻俩如何交待?就只能当她命中该有此劫了。”白老爷说罢,一旁的白夫人已经掩袖哭起来。
白三和何知州家的婚事,六分是靠着他们与文国公府的姻亲关系,可出了这样的事,这门婚事多半要黄,白三此时便已经是一颗废子了。若是歹徒真将此事闹得人尽皆知,往后恐怕不会再有好人家与白家结亲,白家这条与上结交的路也就彻底断了,因此白家只能舍车保帅。
赵繁摩挲着酒杯,说:“外祖可同意?”
白老爷点了下头。
“既然如此,何必找我?白家连个江湖人都雇不起了?”赵繁说。
“那歹徒敢做这样的事,必定是穷凶极恶之徒,寻常江湖人恐怕不是对手啊。”白老爷说,“此事若动用官署之人,必定引人注目,因此何知州也不好插手,我们只好来请世子出手相助。”
“我看没这么简单。”赵繁懒洋洋地说,“舅舅还有私心,就是怕杀了那歹徒,对方若有同伙一定会寻衅报复,此时若出手的是我,在外人看来,我与白家就是一条船上的,他们若顾忌我,便会顾忌白家,若不顾忌我,也有我为白家分担火力,对吧?”
白老爷讪笑一声,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们白家有幸和国公府沾着亲,此事若真的宣扬出去,恐怕也会累及国公府的名声。”白夫人猛地跪下,磕了个头,哭着说,“请世子爷慈悲为怀,救救白家。”
赵繁是似笑非笑,“舅母这是在威胁我啊。”
“不敢不敢,贱内绝对没有这个意思!”白老爷连忙说。
赵繁说:“你们若是真想救三表妹和白家的声誉,给出山河卷的粉本就是了。”
白老爷说:“那可是象征白家荣誉的东西,比传家宝还要珍贵,如何能奉给贼人啊?即使我们肯,父亲也是绝不会同意的。”
“今日杀了三表妹和歹徒,明日保不准要杀六表妹和另一个歹徒,这粉本一日留在白家,就一日是个祸患。”赵繁说,“不如松开手,让别人去争抢。”
白家夫妇为难地你看我,我看你,一时没有说话。
他们不愿,裴溪亭想。
白家如今正是要择选下一任家主的时候,谁都不愿意惹老太爷不悦。可若今日事了,哪怕还有下一次,只要出事的不是大房的人,那锅也落不到他们身上。
这些心思,赵繁也心里门清,见夫妇俩不吭声,不禁嗤了一声,说:“三表妹我是不能杀的,毕竟若是让母亲知道了,又要生我的气。至于那个歹徒嘛,他若是真敢来,我尽量替舅舅舅母摘下他的脑袋就是了。”
话说出口,白老爷知道没有再让赵繁退步的余地,只能道谢,拽起白夫人转身退下了。
赵繁提壶倒酒,见裴溪亭若有所思,不禁拿酒壶在他脸前晃了一下,说:“想什么呢?”
“没什么,”裴溪亭笑了笑,“有点上头。”
“大半壶都被你喝了,是该上头了。”赵繁看着裴溪亭微红的脸颊,“难受吗,给你喝碗解酒汤?”
“那汤不好喝。”裴溪亭摇头拒绝,又说,“对了,行简现下是要去白家吗?”
赵繁“嗯”了一声,说:“我倒要去看看是什么找死的玩意,你去不去?”
裴溪亭摇头,“我又不会武功,还有点晕,去了不是拖后腿吗?你自己去吧,我随后就回去休息了。”
赵繁闷了一口酒,起身走了,门外的高柳快步跟上,春声自然要送他下楼。
元方转身进屋,快步走到裴溪亭身后,伸手摸了把他的额头,“哟,真醉了?”
“你猜。”裴溪亭撑着元芳的胳膊起来,偏头倒在他肩上,咕哝说,“这酒喝着清甜,还真有些劲头。”
元方搀着他,纳闷道:“你对上官桀那样,却对赵繁这样,他们俩不都对你有企图吗?”
“因为他们俩性子不一样啊。”裴溪亭说,“上官桀脾气大,性子又蛮横强硬,不会和我搞温水煮青蛙那一套,在他面前装无害柔弱只会让他下手更快,是装不下去的。而赵繁嘛,这人风流浪/荡,比上官桀有耐心多了,且他明面上温柔多情,不会来硬的,所以我也不能和他来硬的。”
元方似懂非懂,“哦……”
“赵繁想借着我和思繁的关系跟我套近乎、降低我的防备,哄我自愿动心和他上/床,那我就将计就计,借力打力呗。”裴溪亭说。
两人回了莺自语的房间,裴溪亭把白家的意思说了,往榻上一趴,不说话了。
莺自语倒了杯温水,走过去递给裴溪亭,裴溪亭道谢,就着他的手喝了,又把脸埋进了枕头,没过一会儿就睡着了。
众人:“……”
这位公子还真是在哪里都容易睡着呢。
裴溪亭昨儿被太子摸了,辗转反侧一通失眠,今天又起得早,方才还喝了酒,难免有些困,这地方虽不太熟悉,可有元芳他们在,他自然能安心入睡。
但趴着睡到底不舒服,裴溪亭没多久就翻了个身,嘟囔着骂了一句,也不知道骂谁、骂的是谁,但看那蹙了下的眉尖,是不大高兴的样子。
突然,他蹬了蹬腿,又伸手去解腰带、衣襟扣子,外袍松散,他舒服了些,却还不满足,又去脱/裤子,白皙的指尖拽住裤沿往下一扯,露出小片下/腹。
太子看不下去了,用扇头抵住裴溪亭的手,被裴溪亭一手拍开。
太子静静地看了他一瞬,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规规矩矩地按在腹部。
“谁啊……”裴溪亭伸手一通乱打,“唰”地睁眼,恶狠狠的,看见太子的脸也没立刻滑跪,不高兴地捶着软榻,“干嘛吵我睡觉!”
小狐狸龇牙了,太子想。
他看着裴溪亭皱巴巴的脸,淡声说:“要睡就脱了鞋袜外袍好好睡,睡在外间还要脱裤子,像什么样子?”
裴溪亭抬起脑袋环顾屋内,也不知什么情况,元芳他们都不在了,屋中只剩下太子和他。
他倒了回去,计较地说:“我都不怕,您怕什么?不想看,您别看就是了啊。”
太子闻言一愣,因为的确如此,他无法反驳。
“房间这么大,我就占据一张软榻,碍着谁了?您管不住我的手,可以管住自己的眼睛和腿嘛。明明是您自己走到我榻边,自己要看的,还怪上我了?”裴溪亭嘟囔着不满,猛地对上太子漆黑幽深的眸子,后知后觉地头皮一紧,下意识地把脸往下一偏、往枕面上一埋,闭上眼睛不说话了。
太子把裴溪亭暗自紧绷的侧脸看了许久,撩袍坐在榻边,用扇子点了下裴溪亭的下巴。
裴溪亭心里发虚,索性睁眼说:“您要说就说吧,别不说话,搞得我心慌。”
太子看着他,“我该说什么?”
“怪罪我狗胆包天,竟然敢对太子殿下的行为不满还说出了口呗。”裴溪亭说。
“你不是常常这样狗胆包天吗,”太子淡声说,“原来还会怕?”
“这又不冲突。”裴溪亭见太子神色如常,便抓紧时机转移话题,“元芳他们去哪里了?”
“外面和下面。”太子说。
“现在救白三,就不能引出歹徒同伙,现在不救,歹徒就要带她走了。”裴溪亭说,“这事儿我还真觉得世子说得对,粉本一日留在白家,白家就一日不消停,可惜白老爷和白夫人不愿意为此得罪谁,白老太爷也不会轻易松口。”
“所以白家的下任家主不会是白大。”太子说。
“那会是谁?”裴溪亭看着太子,突然直起上半身,微微倾身凑近,“您怎么一副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的样子……唔?”
太子用折扇竖着抵住裴溪亭的鼻尖、唇珠和下巴,说:“坐没坐相,坐好。”
裴溪亭瘪嘴嘀咕:“古板。”
太子说:“嘟囔什么?”
裴溪亭说:“啥也没说。”
“走吧。”太子起身,却被裴溪亭拽住袖口,后者眨巴着眼,“我不会武功,殿下带着我,就要保护我。”
太子问:“你的元芳是干什么使的?”
“多一层保护多一层安心嘛。”裴溪亭松开捏在手中的袖口,掸了掸,抬头朝太子笑了一下。
太子看着他,安静了一瞬才说:“那你要跟紧。”
第40章 混乱 小裴下江南(七)
白家的正门大敞着, 四周空无一人。
“马毕”驾着马车在门前停下,见状微微一笑,说:“肃清道路又如何?只要我一声令下, 我的朋友们就会邀请外面的百姓前来参观好戏。”
车轮轱辘转动的声音从大门后传来,白云缎推着一辆轮椅缓缓出门,那轮椅上的青年着一身浅色素衫, 容色清俊, 神情平静。
“那就是白家嫡孙, 白云罗?”裴溪亭蹲在不远处的一片房顶上, 探出脑袋打量着轮椅上的青年, “年纪轻轻的,看着倒是比他爹娘沉稳多了。”
元方蹲在旁边,说:“白云罗自来沉稳聪慧, 若非身有腿疾,白家家主之位, 他方是首选。”
裴溪亭说:“腿疾总比脑残好。”
“不必劳烦, 你要的东西, 我可以给你。”白云罗看着“马毕”,“但我要先确认家妹的安危。”
“马毕”闻言敲敲车窗, 车里的人便将昏迷中的白三抱了出来,他伸手捏过白三的脸,朝白云罗笑了笑,说:“瞧瞧,白三姑娘还活着呢, 我可没动她。”
白云缎看着被肆意触碰的妹妹,握着轮椅把手的双手紧紧地攥着,几乎要把木头把子拽下来。
白云罗眼神也是一沉, 说:“云缎。”
“诶。”白云缎踏出一步,示意身后的护卫将长匣打开,“看清楚了,这是山河卷的粉本,我们一手交人,一手交物。”
“马毕”从头到尾、仔细地将长卷审视了一遍,才说:“这是自然。”
抱着白三的人向前一步,白云缎也挥手示意身后的护卫抱着长匣上前一步,两方紧紧地盯着对方,正要下令交换,门后突然传来一声喝止:“慢!”
白家三房前后赶来,白老爷看了眼那长匣,又看向白云罗,说:“老爷子告知你密室所在是信任你,不是让你擅自把珍宝拿出来给人的!”
“是啊,云罗,你怎么能如此妄为?”大夫人倾身劝说白云罗,“你把它交出去,不是要气坏你祖父吗?如此不孝,让人家怎么看我们?我们又如何向家中人交代?”
“我们二房不要交代。”白二爷抱着自己的罗汉肚,“粉本是珍贵,那也不能对芷丫头见死不救。”
“不错!”白云缎说。
白三爷闻言也说:“我们三房也是。”
话是这么说,可心里指不定在怎么看笑话呢!白老爷不悦地说:“现在这种时候,你们就不要添乱了!”
“我们哪有添乱?”白二爷冷笑一声,“我们二房也是白家的一份子,有权利发表自己的见解和立场!倒是你们,为着不破坏自己在老爷子面前的形象、为着所谓的名声对亲女儿见死不救,如此冷心冷肺,底下那些掌柜的听了,不得凉了心去?”
白云缎说:“就是!”
白大爷和白二爷素有嫌隙,三两句就吵起来了,白三爷躲在一旁不说话,局外人似的。
“马毕”听了片刻,不耐烦地说:“行了!敢情你们家还没有统一意见,玩呢?”
“我是长房嫡子,家主不在,由我说话。”白老爷立刻说,“粉本是我白家的荣誉,决计不会交予你!”
“白家的荣誉依靠的是当年前辈们协力绘制出山河卷的精巧技艺,是走南闯北的行商之路,是乘着姑母姑父的姻亲便利,总之不是一件死物。”白云罗说,“三妹这些年绘制图样,设计成衣,对百锦行的蒸蒸日上有功,她不只是白家的三姑娘,舍弃她难免会让底下人心寒。何况,粉本既然已经招致麻烦,又何必强留,怀璧其罪的道,父亲不明白吗?”
白老爷说:“那你有没有想过你祖父知道了会如何!”
“粉本是我给的,祖父要怒要怨都是对我,父亲何必忧心?”白云罗说。
白老爷怒不可遏,“逆子,我是你爹,你做了错事,我怎么可能置身事外?”
白云罗不欲多说,看向“马毕”,说:“来换。”
“年轻人,倒是比你爹果断多了。”“马毕”抬手示意,身旁的人立刻抱着白三向前,白家的护卫也踏下阶梯,两人撞上又错开,众人目不转睛,生怕对方突然反悔。
直到白三到了跟前,白云缎立刻伸手将人接住,松了口气。
掂了掂分量,白云缎对白云罗说:“三妹受苦了,看着瘦了。”
白云罗看了眼妹妹,说:“回去让大夫看诊。”
白云缎“诶”了一声,正要转身,突然听见一声厉喝,原是不知从哪儿来的一串飞镖射向“马毕”。“马毕”一手握着长匣,一手反手拔出腰刀打落飞镖,说:“是谁!”
“是你爷爷们!”两道身影同时落在“马毕”前方,一高瘦一胖矮,俱是气势汹汹。
“是他们两个。”裴溪亭认出这两人,“赋梦楼那日我撞见过他们,他们也要找破霪霖,还说到了什么门主。”
胖瘦组合已经和“马毕”缠斗起来了,躲在暗处的人纷纷现身,一时刀光剑影,好不热闹。
元方说:“两方人马都早有准备,同时现身么。”
“这些人都是凶狠之徒,杀人不眨眼,白家若执意不交,难免不会招惹灭门之祸。”裴溪亭见白云罗指挥众人退回门槛,大门“砰”的关上了,不禁笑了笑,“我知道白家的下任家主是谁了。”
元方说:“啥?”
裴溪亭正要开口,眼前突然一道银光,那速度奇快,竟是冲着他的双目来的!
躲闪已经来不及,但下一瞬他眼前一黑,被一只戴着黑手套的手挡住了,那手竖起两指,竟凭空夹住了那枚“银光”。
裴溪亭僵硬地扭动脖颈,偏头看向元芳那如此平凡又如此迷人的侧脸,吹捧道:“cool!”
“我没哭。”元方驴头不对马嘴地回了一句,看着指尖的暗器,“梅花袖箭。”
小巧的袖箭被外力束缚,意图脱手,元方轻嗤一声,手腕一转,那袖箭尾巴的银线便绷直了。
裴溪亭见状扭头对屋檐底下说:“梅花袖箭都现身了,殿下您倒是去抓啊。”
太子站在廊下欣赏盆栽,说:“这不是有你吗?”
万恶的老板,真会压榨人。
裴溪亭在心里“呸”了一声,转头问元芳:“你去会不会有危险?”
“不会。”
如此简单自信的回答让裴溪亭十分安心,拍拍元芳的肩膀,说:“去吧,芳。”
元方“嗯”了一声,在裴溪亭反应过来之前,人已经跃下屋顶,瞬间没了身影。
裴溪亭看得一愣一愣的,“真帅。”
他掉转方向,蹑手蹑脚地凑到屋檐边,对底下说:“殿下,您能接一下我吗?我下不去。”
“跳下来。”太子说。
裴溪亭作为一名古装剧爱好者,脑子里顿时出现许多对应场景的电视剧桥段,略显期待地问:“您会接住我,对吗?”
“不会。”太子淡声说,“区区一丈余高,摔不坏你。”
裴溪亭摇了摇头,走到一旁,伸出腿夹住柱子,一路滑下去了。
元方从树后翻出,手中匕首犹如被丝线操纵,打落两枚袖箭后飞快地擦过蒙面女子的脸,那面巾碎裂,露出一张白皙清秀的脸。
元方身法极快,绕着女子转了一圈,握住匕首,打量一二,这女子武功一般,胜在暗器,可到了明面上就不够看了。
女子握紧了弩箭,说:“阁下应该不是公门中人,何必插手此事?”
元方说:“你差点毁了我少爷的眼睛。”
女子说:“他不会武功,还学人爬墙头盯梢,岂能怪我果断下手?”
“你武功一般,还学人暗中偷袭,岂能怪我果断下手?”元方话音落地,那女子连发三箭,盯住的都是他的死穴,他飞快躲闪,探手握住一柄袖箭,将那女子拽到身前,猛地扼住对方的脖颈。
女子闷哼一声,吃痛地说:“你到底是谁?”
元方反手劈晕了女子,将人抗上肩膀,顺手缴了对方的弩箭,掂量一二,倒是轻巧方便,拿回去给裴溪亭使吧。
另一边,混战还在继续。
“马毕”一打二有所不及,腰上已经挨了一刀,眼看着保不住匣子,他吹了声哨,两个白衣人立刻聚拢,从他手中接过匣子,转身飞快地跑去。
“哪里跑!”胖瘦组合喝声,立刻就要追上去,却被“马毕”一刀挡了回去,再次缠斗在一起。
两个白衣人护着匣子飞快地蹿行在街巷间,显然对此方地形早有熟悉。到了街尾,他们相继翻出后墙,墙外赫然停着一辆马车,坐在车夫座的人说:“上来!”
两个白衣人快速上车,车夫勾住缰绳,架着马车勒转方向,一路到了城门口。
守城的小吏按例拦住马车,那马夫咧嘴一笑,从胸前摸出一方牌子递过去,说:“我们是去送货的。”
“是白家的啊。”小吏推开车门,见车里头坐着两个粗布小厮,放着一箱绫罗绸缎,并无异样,便归还牌子,“得了,走吧。”
马夫“诶”了一声,道了谢,驾驭马车出城,平稳地行了一段路后却是从官道转向,驶入了路边的林子。
那林子里早有他们的准备,绑着几匹快马,三人正过去解缰绳,马儿突然扬蹄,受惊似的躁动起来。
马夫眉眼一厉,突然跃上马车从箱子里摸出刀来,此时马车一震,被一道蛮力生生劈碎,他扬刀横挡,被一鞭子卷住刀身,两方角力一瞬,双双松开。
马儿受惊快跑,马夫当空跃下,两名白衣人立刻向他聚拢,横刀警惕地看着前方。
“出来!”马夫喝道。
林子里走出三人,两人握刀,居中的黑衣女子握着鞭柄,冷若冰霜,“留下匣子,留你狗命。”
马夫眉眼阴沉,“就凭你们?”
女子不欲废话,挥鞭攻向三人,六人立时缠斗在一起,在这林子里打得林木萧萧,风声厉厉。两方下属相继殒命,再打下去,谁也讨不着好,马夫袖口一震,砸下两枚烟雾弹,飞奔隐入身后的林子。
女子后退几丈,再睁眼时,眼前哪还有那马夫的身影?而这林子四通八达,已然无处可追。
“该死。”女子秀眉一拧,转身隐去了。
马夫飞快奔逃,突然翻身后退,躲过横扫而来的刀锋。他单膝跪地,喘着气看向突然出现在前方的人,冷笑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愧是太子殿下。”
“想要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总得付出些代价。”俞梢云不再多话,手腕一转,提气跃到马夫身前,猛地挥刀劈下。
这一刀极重,马夫手腕一颤,竟然有些握不住刀柄,俞梢云见状微微一笑,抬脚踹飞了此人。两人一番交锋,俞梢云轻易压制住此人,可当他要劈晕活捉的时候,马夫却是喉结一动,猛地吐出一口毒血,死了。
他咬碎了藏在口中的毒药。
俞梢云放开马夫的下巴,看着那张脸沉默了一瞬,转身离去了。
*
白云缎抱着三妹回了屋子,正欲让大夫诊治,白三姑娘却惊醒了过来,一看见朝自己走来的陌生男人,立时脸色霎变,抱头惊叫起来。
大夫吓了一跳,不敢轻易上前,转头看向白云缎,“云缎少爷,您看这……”
“三妹,是我啊,别怕……”白云缎走到床前,见妹妹越来越怕,几乎要缩到床里,不禁无措地杵在原地。
白云芷抱着自己,满脸的泪痕,瑟瑟发抖地呢喃着什么,白云缎听了几声才听懂,她说的是“大哥”,立刻去门口唤白云罗。
护卫推着白云罗进来,靠近床前,白云罗叫大夫先出去,随后微微倾身,伸手朝向白云芷,温柔地说:“三妹,大哥在这里。”
俄顷,白云芷怯怯地朝床边看了一眼,白云罗神情温柔,没有半分不耐催促,她咬紧唇瓣,不敢动作,却也不再继续往里头躲了。见状,白云罗又轻声说了句话,她这才一边打量着白云罗的神情,一边小心翼翼地往床外挪动。
“大、哥……”白云芷终于碰到白云罗的手,这些天的委屈好似倾盆大雨,骤然砸下,泣泪涟涟地撞入他的怀抱。
眼看着兄妹二人终于重逢,正是要好生安抚一番的时候,却变故陡生,站在后头的白云缎眼神一厉,下意识地喝止道:“小心——”
但俨然来不及了,他话音未落,白云罗便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低头看向被一刀刺中的心口。
“大哥!”白云缎和护卫反应过来,同时将白云罗的轮椅往后一推,护卫向前的同时拔刀砍向白云芷,却见白三姑娘灵巧地往后一退,躲了过去。
“你不是三妹!”白云缎挡在白云罗跟前,愤怒地瞪着“白云芷”,“你到底是谁!”
“白云芷”笑了一声,挥袖遮脸,手落下时,她的真容也终于现于人前。她看向白云缎身后的白云罗,出口竟还是白云芷的声音,“芷儿送的礼,大哥还喜欢吗?”
白云罗捂着血水濡湿的心口,淡声说:“倒是煞费苦心。”
他这一说话,气息平顺,女子脸色一变,说:“怎么可能!我这一刀哪怕不能让你死,刀尖抹的毒药却是该发作了!”
白云罗看着女子惊疑的神情,袖口微动,淡定地从胸前摸出一串东西出来,竟然是提前准备好的血包和一块猪心。
“你……怎么可能?你竟然早就做了准备!”女子瞪了白云罗一眼,袖中匕首出鞘,狠狠袭向白云罗。
那护卫却是挥刀一挡,打得女子连连后退,可哪怕是白家特意给白云罗请的护卫也不可能有如此凶狠的力道和武功,女子终于察觉到不对劲,但已经晚了,护卫一刀拍在她的手腕上,绕着手腕灵巧地挽了个刀花,下一瞬,她已经被反手扣在床杆上,露出白皙的后颈和左耳轮边缘的小痣。
“抓到你了。”护卫说。
女子脸装撞在床杆上,不能动弹,只得恶狠狠地说:“你是笼鹤司的人?!”
护卫没说话,一个手刀砍晕了女子,女子浑身一软,“砰”地倒在地上。
护卫后退一步,说:“来人。”
两个便装笼鹤卫立刻进屋,将女子五花大绑地提溜了出去。
护卫活动手腕,抬手扯掉脸上的假粗眉毛和络腮胡,露出真容,赫然是游踪。他看了眼白云罗,说:“且去换身干净衣服。”
白云罗捧手应是,说:“不知舍妹此时在何处?”
“放心,已在路上。”游踪说。
白云罗闻言松了口气,看了眼白云缎,白云缎连忙推着他转了个弯,出了这一间屋子。
“哎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暗度陈仓,移花接木,将计就计,好一出戏啊。”裴溪亭绕着太子走了一圈,扇子一合,轻轻点在太子心口,“我就知道您来宁州事出有因,是来自己唱戏自己听了。”
太子用折扇挡开他的折扇,说:“你又知道了。”
“我就知道。”裴溪亭轻轻敲了下太子的扇头,微微眯眼,“今日来闹的这两拨人,您是不是知道他们的来路?”
太子说:“与你何干?”
裴溪亭轻笑:“避而不答,必定有鬼。”
这话十分耳熟,太子垂眼,却没有像裴溪亭那样急切地证明自己,只说:“哦,那又如何?”
裴溪亭明目张胆地翻了个白眼,轻哼一声,扭头走了。
太子跟上,说:“你这么明白,倒是说说‘白云芷’为何要杀白云罗?”
“因为白云罗是白老太爷最重视的后辈,重视到哪怕他身患腿疾也没有把他排除在家主人选之外的地步,而就算白云罗最后不是家主,在白家也相当于是‘摄政王’的角色,因此对于想要当下一任家主的人来说,白云罗才是最强的竞争者。
可是白云罗为人谨慎,又因为身患腿疾很少出门,不好下手,于是,这个人和‘白云芷’达成了约定,让她借着‘白云芷’的身份靠近白云罗,在白云罗没有防备的时机下手,如此既能铲除威胁又不会让自己沾上嫌嫌疑。”
裴溪亭说着偏头看向身侧的太子,“我说得对不对?”
太子说:“继续。”
“小皇孙一定很少得到您的夸赞吧。”裴溪亭摇了摇头,又说,“至于交换条件,我猜测是此人答应若他能够继任家主,便会给‘白云芷’一方团伙提供大把的金银。”
太子说:“怎么想到的?”
“我从江南王家的旧案得到了灵感,梅花袖箭和团伙杀人之后还把值钱的都抢走了,不是吗?不管是自己内部成员的生活需求和组织运作,雇佣一些亡命徒或者专业人士也需要大笔的钱财作为支持。”裴溪亭打了个响指,“您觉得我说得对不对?”
太子问:“你很希望得到我的肯定吗?”
“倒也没有,”裴溪亭转了个扇子花,耸肩说,“反正我就一过路人,随口一猜咯,不对就不对吧。”
“恭喜过路人,他答对了。”太子说。
裴溪亭笑了笑,又说:“殿下,今天元芳也是出了力的,得给他记一功吧?”
太子说:“打得什么主意?”
“我愿意提供线索,不求报酬,只要您答应我一个条件。”太子看着他,没说话,裴溪亭琢磨着那张平静的脸,啥也没琢磨出来,于是说,“您得先答应我。”
太子说:“威胁我?”
“可不敢。”裴溪亭说,“是友好的交换。”
太子不置可否,说:“先说条件。”
“这条线索是元芳提供给我的,我愿意给您,只希望您当作没见过元芳,在邺京地界照拂他一二。”裴溪亭说,“他躲着债主呢。”
太子闻言已经猜到了这条线索是什么,说:“我以为不计较他盗走破霪霖的事情就已经算开恩了,你还要我照拂他?”
裴溪亭无法反驳,虚弱地狡辩说:“邺京是皇城,让江湖人随意打杀,您尊贵的脸面往哪儿搁?”
太子不予置评,说:“说来听听。”
裴溪亭伸出大拇指,“您真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那鹤影又在哪个位置?”太子问。
裴溪亭思忖着说:“暂时被您挤下去了。”
太子微哂:“毫无诚意。”
“还是有几分诚心诚意的。”裴溪亭反驳,从袖袋中摸出那张被他叠成小豆腐块的画像,“那个神秘雇主。”
太子看着画像,说:“东宫主簿,廖元。”
裴溪亭一愣,“东宫主簿不是姓林吗?我在笼鹤司见过他,是个俊秀斯文的年轻人。”
太子闻言看了他一眼,裴溪亭没觉得自己哪里说错了话应该被太子殿下看这一眼,也没读懂这一眼的意思。
正要询问,却听太子说:“是元和太子时的东宫主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