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星离雨散 “我是来此处寻人的。”……

    老人抬手捻了捻花白的胡须, 思忖片刻后,答道:“此事倒也成,既然小女娃你都这么说了, 那便依你……不过屋中储备的药草已经不多了,老夫还需去外头现采些新鲜的回来, 不如, 你先替我生炉火吧。”

    之后他便不再多言, 一边凝眸思考,一边从一旁的墙面上取下一只斗笠, 转身去到外头的田里了。

    屋舍内昏暗而冷清,房门支开一条细缝, 传来隐约的雷鸣之声。

    夜幕低垂, 雨丝如细密的线帘, 轻轻覆盖在广袤的土地之上。夜色如墨,隐约勾勒出田埂的轮廓,朦胧中透出几分静谧与神秘。

    没过多久,虚掩着的房门方才被推开, 携来一股子潮湿的泥土气息。

    老人提着竹篓来到炉灶边, 视线扫过炉底,一双花白眉毛忍不住轻挑起, 为眼前的景象感到十分意外。

    他以浑浊的双目打量她, 开口道:“火生的不错。”

    见她不答, 老人发出一声低笑, 起身坐到一旁的藤椅之上, 动手处理起草药来。

    居室中烛火微弱,光线不佳,是以他不得不弓下腰身, 将药材拿到鼻尖处仔细进行分辨。

    季书瑜则仍然坐于那张竹椅上歇息,一边恢复着体力,一边默默地注视着他所有的举动。

    待处理完了一篓子的药草,老人方才佝偻着腰背来到炉灶边上,将挑选好的药草放入其中。

    “成了,小女娃,既然你连烧炉子都能做到驾轻就熟,那想来之后的煎煮应也不成什么大问题……哝,水就在那只被石板盖着的缸里,煎煮时记得先用武火,待烧开后,再转成文火,持续两刻钟。”

    这般说着,老人将炉灶旁的位置让了出来,把竹篓放至一旁,转身往里头去了。

    “哎,老夫这把老骨头是经不了折腾,还得再去榻上眯一会儿才是。”

    床架发出不稳的吱哑声响,他侧过身子朝向空落落的墙面,不消一会儿便传来一阵有规律的鼾声。

    这么快便睡熟了……

    他看起来,好似并未对她设防,瞧着倒像是个心大的。

    她一边思忖着,回首望向竹榻的方向,上前打量闻人珏的状况。

    抬手触及他身上的衣物,那布料上被雨水打湿成一片暗色,潮湿的能叫人拧出水来。

    如今屋内正好有炉火可供取暖,也算是温暖舒适,思及此,她索性便将他身上的外袍去除了,置于炉灶旁边进行烘干。

    “水。”

    竹榻上,双目紧闭的男人忽而低低出声,声线中透露出几分明显的嘶哑,语气微弱,仿佛每说一个字都需要花费很大的力气。

    季书瑜闻言抬首瞧了他一眼,转身来到桌边取盏,可待照着他的意思,手已经握住了杯盏正准备倒茶时,却又不自觉地有片刻的迟疑。

    这屋舍的主人底细不明,她并不敢贸然给他饮用,而合一至今未能寻来,若此人当真是有问题,那这杯茶水岂不更是雪上加霜了。

    “要水……”

    闻人珏睫羽微颤,抿了抿皲裂的唇瓣,饱满的额上不断地冒出丝丝冷汗,神情痛苦好似被魇着了一般。

    季书瑜思忖片刻,还是决定前往方才途中见到的山泉边上打些水回来。

    也不确定闻人珏如今到底有没有意识,她想了想,还是弯身同他附耳,简单地交代了一句自己的去向。

    “我去屋子边上取些山泉水过来,不会很久,一刻钟左右便能赶回来。”

    说罢,她又将短刃从袖中取出,塞入他紧握的拳中。

    这也是不得已之举,而眼下她有不得不走这一趟的理由,因而也只能以此法来寻一个安慰了。

    若是遇到意外,他能及时清醒过来的话,也不至于是手无寸铁,毫无招架之力。

    最后回望了一眼里头床榻上正在呼呼大睡的人影,季书瑜于屋中寻了两只木桶,起身出门去了。

    ……

    阴雨不歇,清辉难寻。

    泉水淙淙而流,一池清波于稀疏光影下泛出层层清波。

    四周的树木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幽静,偶尔有飞鸟穿梭过林间,带起一阵落叶簌簌之声,接着又迅速归于沉寂。

    季书瑜将两只盛满了清凉山泉水的木桶提起,转身往原路返回。

    如今田埂间皆是湿润的泥土,实在不好走,每踩一个脚印都会带起一片污泥。

    而待她回到那片药田前的屋舍,桶中的水已是去了三分了,裤脚也被泥水打湿,紧紧贴在腿上。

    季书瑜走近,抬手将那虚掩着的房门推开。

    耳畔那鼾声仍未停止,视线中,橙色烛火惺忪,光影绵软,一如离开时的模样。

    跳了许久的心此刻终于逐渐平稳,她轻舒一口长气,除了鞋履,动作轻巧地往里头走去,将两只水桶放于炉灶前头。

    待调节好火候,等待汤药煎煮开之时,方才能够休息片刻。

    季书瑜以手支颐,望着跳跃的炉火出神,因为过于疲惫,思绪就像是被凝固的湖水,表面平静,实际却无法透射出灵动的光芒,再也转不动了。

    困意似一股洪流,势不可挡地向人袭来。使她颇有一种想要倒头就睡的冲动,可眼下环境尚未完全安全,她仍旧不敢有半分的懈怠。

    眼下她精疲力尽,不知还能再坚持多久,只能盼着翠鸟能快些将消息送达,早些领来援兵了……

    陶锅上白雾氤氲,草药的苦涩气味弥漫至整个室内,久久不散。

    待炉灶上的陶锅中发出咕噜噜的响声,她方才挽袖起身,将那煎煮完毕的汤药从锅中盛出晾凉。

    “不烫了,喝药。”

    她坐于竹榻边上,将闻人珏的头捞起靠于软枕之上,一边举起碗盏小心翼翼地让他服下。

    可不曾想,给闻人珏灌药的难度竟远比方才灌水时更难。

    汤药的清苦气味稍有些刺鼻,而当她将盛着汤药的汤碗凑近他的唇角,闻人珏一双长眉紧蹙,身体立刻变得僵硬,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束缚住,毫无所觉地扭过头去,不论人好说歹说都不肯喝下汤药,似是对苦味避之不及。

    别无他法,季书瑜只得强制性地压着他喝下了半碗,见之后实在灌不进去了,方才遗憾收手,端着药碗离开了。

    想来这些药量应也是够了,他既然这般不乐意喝,那便罢了。

    ……

    天蒙蒙亮时,持续了一夜的雨水方才彻底收住了。

    山中鸟雀啁啾,天地间到处都是茫茫白雾,营造出一种朦胧而闲适的美感。

    屋舍的房门被人从外头敲响,打碎了室中宁静。

    季书瑜坐着的竹椅离门最近,听得亦最为清晰,然而那声音持续了许久,她仍然未有所动作,只作假寐状闭目养神,将脑袋撇向墙面一侧,悄悄握紧了手中的短刃。

    叩门声不急不缓,片刻之后,那床榻上许久未有动静的老人终于翻坐起身来,语气中带着几分被人扰了清梦的不悦,提声斥道:“谁又来敲门了,这到底还让不让人睡个好觉了。”

    而之后,回应他的,是外头传来的一道低沉男音。

    “打搅了,老人家,我是来此处寻人的。”

    “寻人?”

    老人下榻去开了房门,目光往外边望去,但见门前站着一个身量颀长的男子。他眉目沉静,神情淡然地抬起眼皮瞧了他一眼,接着又径直绕过他将目光投向屋内,唤道:“小夫人可在此处?”

    是援兵来了。

    季书瑜起伏的心绪方才平缓了些许,如卸下了身上重担一般,神情略显疲惫地起身,将自己的面容暴露于日光之下,答道:“我在,合一。”

    二人目光相对,合一目光微动,抬手向她抱拳,身上墨色衣衫染有些许暗色的血渍,神情中却毫无煞气,仍是如往常一般平静和缓。

    他向一侧退开了几步,露出身后跟着的诸多府兵与一辆高大马车,开口解释道:“寻路时费了些许功夫,故而来迟了。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请小夫人同公子先行上马车,离开此地。”

    之后他又抬步进到屋内,将竹榻上躺着的闻人珏背送至马车之上,临走时又于季书瑜之后,另给屋舍的主人多添了一笔重金。

    老人捧着手中鼓鼓囊囊的布袋,面上露出些许不解的神色。

    “酬金已经给过了……”

    合一淡声说道:“多谢您今日的相助,只是有劳医师,之前发生的事情莫要同外人泄露。我家主子性格古怪,出门在外不喜被他人探听踪迹,更不喜他人多舌。”

    男子面上失了平日里带着的笑意,清隽冷漠的眉眼间便展现出几分极强的攻击性来,加之身上染着的血迹,与腰间的佩刀,模样瞧着很是能唬人。

    老者闻言识趣地点头,连忙答道:“那是自然,几位贵人放心便是。”

    见他答应的这般爽快,合一抬

    眸定定地打量了他一番,直瞧的人额上流下冷汗来方才微微颔首,转身往马车前方去了。

    “启程。”

    感受到马车缓缓驶动,车内的季书瑜心中有诸多疑惑,思忖了片刻,抬手挑开了帘子,同驾驶马车的车夫询问道:“眼下这是准备去哪?回兰州?”

    不想,那人却答道:“回小夫人的话,如今队伍是准备上山去。”

    第52章 去伪存真 那几日前她见到的‘住持’,……

    “上山?”

    见她神情莫名, 那马夫回道,“是,眼下队伍正准备回庙中去。”

    合一听见了这头的动静, 也回首望来,同她解释:“长公子与此地的郡守传了信, 派遣了诸多人手先行上山探寻庙中的情况, 此行不会有太大的危险, 故而夫人不必担忧。”

    接着,他又顿了片刻, 方才补充说明道,“公子身上毒性过猛, 亟需解药治病, 不能再拖了……如今到达山上还需要几刻钟左右, 马车内已提前备下了糕点茶水,您请先回马车中歇息片刻吧。”

    见事态已经发展至如此,季书瑜也别无他选,只得顺着他的意思转身回了马车之中。

    可待于案几边上坐下, 心又若擂鼓般久久难安定, 即便身体疲惫不堪,睡意却仍是于一刹那间统统跑没了影。

    他们才经历了九死一生, 从山林中走出, 可没安定多久, 如今竟又要踏上返回虎穴的道路。

    如若被天意给玩弄于鼓掌之间。

    马车内充斥着药草的清气, 她抬手掀开帘子的一角透气, 不曾想,抬眼看去竟是一眼望见了远处的庙顶。

    ……

    不知怎地,她心里总是有种不安的感觉。

    似乎将会有什么不受控制的事发生。

    *

    待到达了庙门, 已是接近午时了。

    山中大雾方才散去,烈日高悬,日光刺眼炫目,照得人头晕眼花。

    阶上蒙上一层厚重的灰,积着被打落的各色树叶,瞧着似乎已经有些时候没人来料理打扫了。

    而除却那些正在山中进行巡游探查的兵卫,与一脸茫然的香客,灵岩寺中原本随处可见的僧人们皆于一夜之间悉数消失不见,山庙冷清的若被废弃了许久一般。

    此次来的人手乃是上次围剿鹿鸣山之三倍,山前山后皆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动静之大,几乎是要将整个偌大的庙都翻过来巡查一遍。

    不想,搜查之后的收效甚微,直到午时,兵卫们也只余偏殿之中找到了几个形迹可疑的僧人。

    且不论如何审讯,他们都不肯配合招供,只怒斥兵卫们欲屈打成招,冤枉无辜之人。

    就在被拘束了行动的众香客怀疑他们是假扮官府之人,欲要强行离去之时,有几个衙役忽而提着一个木制担子进到堂中,前来汇报。

    “我们于庙后的井中捞出了一具男尸,尸身已浮肿溃烂,呈现巨人观之貌,根据其受损程度推断,应是于月前被人投下井中的。”

    那担架被放置于人群正中心,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腐败气味。周遭的人皆捂住了口鼻,露出恶心欲呕的表情。

    合一上前以刀背将白布挑开,暴露出底下高度腐败的尸体。

    刹那间,大堂内响起一片干呕之声,原本议论纷纷的香客们悉数闭上了嘴,以手捂面,目露惊恐之色。

    “这,这是人?”

    那尸身胀大如小舟般颀长,面容已经腐烂模糊,需人走近后仔细打量方才能瞧见那空洞的眼眶,与一条吐出的舌尖,模样之恐怖令人不寒而栗。

    而那身皮肤更是如被沸水烫化一般,皆呈现出脱落之状,其上生满了疮斑,渗出黄绿色的液体,不断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恶臭。

    可怪异的是,那尸身腐烂不堪,身上所穿着的衣物上却仍然完好无损,随着光线的反射出鲜艳的色彩。

    不去理会耳畔的喧哗之声,合一思忖片刻,又命人将那些抓获的僧人们带入堂中。

    被扣于堂外进行了几个时辰的曝晒,如今僧人们皆被灼热的日光晒得头昏眼花,神情恹恹。放眼望去,但见他们大多眉目青涩稚嫩,模样亦是未长开,估摸着只有十一二岁。

    瞧见他们那被捆缚住的手脚,有香客忍不住蹙眉,质问道:“为何好端端地要束缚住他们?这里是寺庙,这些小僧又不过只是孩子,此事如何会牵扯到他们?你们当真是官兵,而不是甚么乔装打扮的匪寇么。”

    领头的兵卫向合一抱拳,答道,“方才队伍正于佛台边检查佛像,这些僧人忽而从佛台之后出现,意图偷袭我等。嘴里又满口暴言,这才叫人捆了双手,让人看管起来。”

    “你们……擅闯佛门净地,还擅自翻砸查探,乃是对神佛不敬!你们这些贼人,必将永堕阿鼻地狱,受尽无量刑具之苦!”其中一个模样最为年长的僧人忽而开口,咬牙切齿地怒斥着前方的男人。

    语气之中带着满满的恨意,话语尚未说完,便满脸不甘心地被人按下脑袋,强制吞下了嘴边的话语。

    合一并不为他的话所激怒,待堂中的香客悉数被带离后,方才令人将这僧人带到堂中心的担架边上。

    “你要对我做什么!”眼见着同那散发着恶臭的尸身的距离不断缩进,僧人神色惊恐,如一尾滑不留手的鱼儿一般手脚并用的挣扎起来,厉声嘶叫道,“疯子!走开……”

    合一垂首,同身侧站着的女子说道:“我乃奉公子之命行事,之后的画面,若是小夫人觉得不适请暂行回避。”

    季书瑜想了想,颔首谢过了他的好意,转了目光又望向前方喧哗的人群。

    堂中响起小僧们的哭闹之声,有人面上露出不忍之色,正想着开口阻拦之时,合一却适时出声,问道:“你和你的同伴中,谁是最早来到庙中侍奉的?”

    合一面上是从所未有的冷峻之色,眉眼间透露出一股淡淡的煞气,叫人不敢轻易直视。

    那僧人咬着牙狠狠地盯着他,却仍是倔强的不肯出声。

    合一长眉轻蹙,一字一句地说道:“无人应答,那便是你了。送人上去,让他仔细辨别一番,这尸体的身份是何。”

    兵卫得令,强忍着喉间那股恶心之感,态度不佳地将那腿脚发软如醉虾的人死死按在担架跟前,逼迫他抬头直视。

    “若是在日落前你都不能给我一个答案,”合一双眼如深潭般幽深,仿佛一切情感都被吞噬,只留下冷酷无情的冰霜,“那之后便只能奖赏你,往后同这尸体朝夕相对,同食同宿了。”

    尸臭味无比清晰地传入鼻间,听闻耳畔那如若修罗地狱中传来的男声。僧人终于停止了扑腾,面如死灰般沉默下来。

    室间静默无声,众人皆噤若寒蝉。

    他嘴唇微微颤抖,仿佛想要说些什么,但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一般,发不出任何声音。

    “好,我听你的,我看……我看。”

    他无力地匍匐于地面,强行逼迫着自己抬目直视那尸身,额上不断落下豆大的汗珠,身影颤抖如筛糠。

    这尸体的四肢高度肿胀,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充盈放大了数倍,同身体的比例严重失调。最外层的皮肤被撑得异常透亮,表面布满了褶皱,几乎能叫人看见下面的血管和肌肉纹理。而有些地方,甚至因为过度的张力而出现了裂缝,渗出黄绿色的液体,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恶臭。

    尸身的手指和脚趾都变得异常肥大,仿佛一颗颗向外延伸的腐烂的树根,甲内积满了黑色的污垢,则显示出死者生前可能经历过的挣扎和痛苦。

    可其他的,再是难瞧出什么来了。

    “如何,你能认得出来么?”

    整个场景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寂静,只有偶尔传来的液体滴落声和尸体的轻微膨胀声,打破这死一般的沉寂。

    此时此刻,庄严肃穆的佛堂就像是一个恐怖的噩梦,让人于梦醒后仍觉得不寒而栗。

    僧人直

    冒冷汗,眼神空洞地望着眼前爬满了虫子的躯体,神情略有几分痴怔,哑声道:“再等等,容我再仔细看看。”

    这尸体如今已是面目全非,身量也因被水泡肿了而出现膨胀,要辨认出来谈何容易,更何况他只有这般短的时间。

    ……

    见他久久不曾有所动静,合一出声提示道:“他身上的衣物不腐,你可曾见过么。”

    僧人循着他的指引望去,无神的目光中突然冒出些许光亮,可不知想到了什么,到嘴边的话却又迟疑着咽了回去。

    “嗯?你知道什么?”

    耳边的声音平静无波,可僧人听了更觉心如擂鼓,只得斟酌着开口将自己所知晓的事情悉数道出。

    “若是猜的不错,这人可能是……住持。年前住持千里迢迢赶去江平布道,而当地百姓感其功德,特将空鸣大师圆寂后留下的袈裟与禅衣赠予他,那些布料于日光照下瞧着如金丝一般闪耀,故而令人印象及其深刻……”

    “当真?”合一问。

    “不敢欺瞒,千真万确。”

    合一神情莫名,叫人瞧不出其真实的想法,一旁的季书瑜心中却泛起层层涟漪,觉得此事颇有些蹊跷。

    既然那衙役称尸身是腐烂了一月左右,那几日前她见到的‘住持’,又是谁?

    时间对不上。

    若这僧人的判断是真的,那便只能说明,他们第一日来庙中之时所见到的,便已经是披了皮、换了脸的‘住持’了。

    第53章 心照不宣 他们到底是回到这凡尘俗世之……

    “住持德高望重, 又于庙中布道了几十年,广交善缘,究竟是何人会下这般毒手……”

    “贼人太过猖獗, 请大人们务必彻查此事!”

    沉默了许久的僧人们面上皆露出愤怒之色,被围阻于看守的兵卫之间动弹不得, 只得放声呐喊。

    群情激奋, 见事态有愈演愈烈之兆, 合一却仍是无动于衷,他神情冷淡, 目光于几人面上逐一扫过,淡声道:“如若可以, 我们自是想要还住持、还灵岩寺一个公道的, 只是无奈对于庙中情况并不熟悉, 其中阴司应也是你们僧人知晓的更为详细清楚。若真是为了你们口中的公道,那便请诸位配合在下,进行一番简单的问答。”

    见僧人们接连颔首,合一方才继续开口, 言道:“巡查的人上山, 你们为何会选择躲藏于偏殿之中?”

    僧人们面面相觑。

    “第二问,庙中的人如何又忽然减了大半?”

    堂中陡然变得安静无声, 落针可闻。

    见台下无人应答, 合一却也不着急, 双手抱臂等了半晌, 方才听闻人群中有个小僧开口, 言道:“我们几人同住于一个僧寮中,昨夜无需值夜,故而也都早早便歇下了。可不曾想, 待今早醒来进行洒扫的活计时,却是发现其他师兄竟然悉数消失不见了……”

    之后有另一个小僧接话,解释道:“之后又正巧有大批人马入庙搜查,我们心下不安,觉得此事太过蹊跷,这才想着入到偏殿之中躲藏,观察外边的情况。”

    如此听来倒也合理。

    合一颔首,目光于二人面上扫过,见他们都目光清正,面容亦无异色,转而又问,“那再请诸位仔细回想一番,近日庙中可有何处异常没有?”

    “异常……”

    众人神情莫名,凝眸思考起来。

    半晌后,也未能说出个所以然,只得眼道:“灵岩寺一直太平安宁,从未有过什么异常。”

    合一也不着急,淡声提醒道:“此异常不拘于灵岩寺的变化,身边的人和事也包含在其中,例如身边之人的异常言语与行止——”

    此话点到为止。见他神情严肃,众人皆沉默下来,照着他的思路进行回忆。

    半晌后,方才有人低声开口,说:“我可能知晓一些。往常,守山门的师兄除了上值,其余时间便爱于禅房之中阅读经卷,若是有事寻他,除了山门,去往禅房之中便能寻见他。可近日,也不知怎地,他忽然变得格外勤快,每日每夜都会再西边的客堂外来回转悠,问他缘故,却说是近日腰疼,想要多走走……”

    有人起了头,之后说话的人便又逐渐多了起来,七嘴八舌地吐露自己近日的发现。

    “若是这般说,我也觉着那尘卿法师变得有些奇怪,可到底是哪里有古怪,却又说不上来。”

    “我也有这种感觉!尘卿师兄性格温吞和煦,最爱独自研究经书,并不常于香客面前走动。可这半年来却换了性子,颇受香客们青睐,有诸多女客千里迢迢而来,指名道姓的要听他授课。”

    “不光是如此,他的样貌似乎也变了许多,眉眼多了几分精致,面白口红,那双眼睛盯着人瞧时如若能吸人的漩涡一般。”

    众人议论纷纷,堂内格外喧杂。

    合一一边颔首,余光中,意外瞥见一侧的季书瑜神情无波,眉眼间皆是疲惫,不由得侧首,说道:“此地混乱噪杂,小夫人不若先行回马车之中歇息吧,之后有了新的发现,在下可为您进行传达。”

    正在走神的季书瑜闻言微怔,思忖片刻,见他已是第二次劝说自己休息,倒也不好意思不领他的情。只得言道:“也好,那我便先回马车上歇息片刻,有劳你了。”

    合一颔首,着人将她送出门去,眉心微蹙,继续汇精聚神地听众僧人说话。

    ……

    “您请。”

    马车停于庙门最开阔之处,四周立着几个手持利器的兵卫,正来回巡视。

    兵卫将季书瑜送入包围圈,最后止步于轿阶之下。听她问起庆心,他思忖片刻,答道:“侍女们如今正于客堂之中收拾行礼,夫人不必担心。”

    季书瑜颔首,说道:“若是她来寻我,劳烦你让人放她进来便是。”

    那人应声,待车帘落下,方才回身往一侧走去,于马车不远处伫立守护。

    车内已是通了一阵子的风,里头仍然存留些许药草的清气。季书瑜以手支颐卧于软褥之上,可酝酿了半晌睡意,仍是未能成功入睡,思绪纷飞。

    待眯眼小憩了一会儿,马车外传来一阵脚步轻响。

    她循声望去,窗外出现一张熟悉的面容,那兵卫手中拎着一只食盒,递入车内。

    “小夫人,这是庆心姑娘差人送来的安神汤。”

    季书瑜正想喊住他问问庆心的事,见他转身走远了便也只能作罢。

    轿帘半掩,阳光透过纱幔洒落进来,形成斑驳的光影,为车内增添了几分温馨与明亮。

    她揭开食盒,目光定定地望着里头那盏安神汤。

    碗盏底下垫着一张做工精致的丝帕,上头以双面绣的技法绣有活灵活现的衔蝉奴,乃是事发前她存放于妆奁之中的贴身物件。

    这物件不单只是一张丝帕这般简单,上头更是留有代表她暗阁之人身份的印记。

    暗阁中人遍布四海,其中有高官达贵,亦有走卒商贩,而他们在外想要相认时,最常用的便是不动声色地展露信物之法,以证自身身份。

    大多数人用的是刺青,遇热即显,极为方便。而她因为特殊身份的缘故,便只能挑选贴身之物作为信物。

    那丝帕上的一只猫瞳中以特殊技法编出了一个‘酉’字,而另一只则刺有‘七’字。

    酉七,正是她于暗阁之中的排号。

    而能知道帕子之事,便只有同为暗阁中人的庆心了。

    她是想以此法同她报平安吗。

    季书瑜寻思着,展开丝帕仔细查看了一番,见到底下的一张字条,方才安下心神。将那药盏举起,忍着苦涩之感饮下。

    山庙中的事还未能查得水落石出,此地也并不安全,她需尽快休息好,恢复精力才是。

    用了半盏的汤药,她倚着跟前的小几闭眼休憩,强行控制自己不去想那些旁的事,不消一会儿,困意果真是如波涛一般汹涌而来。

    今日这汤药的药性未免太强了些,当真是庆心亲自做的么……

    在彻底陷入睡眠前,她似乎听到耳边有脚步声渐近,之后

    又隐隐约约响起合一的声音。

    “我来同夫人商量些事,她如今可在马车之中……”

    有人小声应答,声音压得极低。

    她想要开口说话,却不想竟是连眼皮也困得睁不开了。

    罢了,之后的事且等醒后再说吧……

    *

    客堂内,门窗紧闭,帐纱如青雾一般堆落,为光线一照更是朦胧似幻。

    光线透过纱帐,照射于男子苍白而细腻的面庞上。原本挺拔的鼻梁被光影勾勒,更显立体深邃。

    他闭着眼,仿佛沉浸于无垠的梦境之中,长翎睫羽在柔和的光线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针灸配合汤药治疗之后,闻人珏方才转醒,神思渐清。

    他以一双长目望着帐顶入神,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守于一旁的医师开口,答道:“申时一刻。”

    闻人珏应声,从他手中接过了药盏,状若无意般问道,“外头如何了?二位夫人如今可还好?”

    医师回道:“大夫人体内毒素堆积,脉象缓涩而弦,气机郁滞、气血不旸,还需喝几帖药方才能转醒。小夫人则无甚大碍,只是精力元气被过度消耗,若是不好生调养,日后也恐会落下病根,故而近日需以大补之材扶正祛邪,俟气机畅通,再行调理气血,方能康健无恙。”

    听闻他这番话,闻人珏饮药的动作骤然顿住,面上神情莫名,思忖片刻后,言道:“队伍出发前备下了不少灵芝,且将之平分为两份,送去给二位夫人罢。”

    医师神情惊愕,额上陡然冒出些许冷汗,“那您呢……公子的贵体如今也需补物调养。”

    方才要踏入到室中的合一闻言亦是脚步一顿,神情略有些许波动,迟疑着不进去。

    主子对小夫人有意,如今只要是明眼人都能瞧出些许端倪来。

    二人不久前于险境中生死相依,相互陪伴着走过了寂静的深林,经历过那样以命为燃的暖,闻人珏会对小夫人生出些许心思他并不觉得意外。

    只是现在,他们到底是从深林之中脱离出来,回到这凡尘俗世之中了,不是吗。

    他是她夫郎的弟弟,而她是他兄长的妻子,二人身份特殊,又身在闻人世家之中,若是此事被传出去叫人闲话便已经够呛,更遑论能有好的结局?

    更何况,公子难道当真是忘了他原本的目的了吗?

    忘了最初为的权利将玉倾公主一步步算计陷入匪窝之中。

    忘了又是因何,而被迫做下放火烧山这般凶险的举动。

    可那明明是几个月前才发生的事。

    ……

    公子一路走来经历了种种风霜雨雪,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些许成果,他断然不能让他为了女子而冲动行事。

    更何况,他如今身体抱恙,若是知晓了自己之后要汇报的事,恐怕……

    他神情凝重,迟疑着想要退后出门去,谁料闻人珏却一早便发觉了动静,长目微抬,唤道:“合一。”

    合一后退的脚步顿住,上前抱拳下拜,应道:“属下在。”

    闻人珏目光如炬,视线缓慢地扫过他面上的神情,神情蓦然冷淡下几分,又以长指轻叩碗盏,却是始终未叫他起身。

    冷落了人半晌,他方才开口,淡声道:“你如若有心想要瞒我些什么,之后便不必再来伺候了。”

    见他神情莫测,隐隐有动怒的迹象,合一无奈垂首,默了片刻,方才沉声言道:“回主子的话,小夫人她……”

    话音戛然而止。

    那握着杯盏的手愈发苍白,闻人珏声音寒凉,神色却仍旧优雅和煦,一字一句地问:“你说她如何了?”

    合一面色惨白,俯首磕了一个响头。

    “属下失职。有人乔装成属下的模样带走了她,据周围人的描述推测,那人或许是——尘卿。”

    第54章 作茧自缚 “往后还有许多的时间可以相……

    季书瑜是被痛醒的。

    手臂内侧传来一阵阵刺痛之感, 有温凉而粘稠的液体沿着肌肤不断向下滑落,无声坠地。

    她想要回忆昏睡前发生的事,可脑海如若被针扎一般隐隐作痛, 痛感一如从前红衣的手笔。

    身体发软无力,她只觉自己似乎正卧于一双柔软的膝上, 头顶上覆有一只温暖的大掌, 正一点点地梳理着她的墨发, 动作温和而暧昧。

    “夫人醒了。”

    耳畔的声线低沉华丽,带有一点不明的缱绻之感, 语气莫名有些熟悉。

    她排斥地想要挣脱他的手,那人却仍是从容自若, 由着她坐起身来。唇边笑意森然, 伸出长指于她眉心轻点, 不断地往下滑落,不由分说地握住了她裸露的那截纤细雪颈。

    “痛意到极点了么?可是……眼下还没结束呢。”掌心缓缓收紧,带有几分凶狠的意味桎梏住她的脖颈。

    冰凉的瓶口抵上被划破的伤口,血珠不断滴落, 缓缓落入容器之中。季书瑜忽而意识到什么, 眉心紧蹙,迟钝地抬起头来望向那人。

    室中太过黑暗, 视线之中一片模糊, 却是无法清晰分辨出他的模样。

    她只隐隐瞧见两瓣极薄的唇, 与一双幽凉若蛇瞳的长眸。

    似乎是合一。

    可他眼下这是在——?

    “疼吗?夫人。”发觉了她身体的僵硬, 男人开口, 笑声说道,“原以为还需要些时候才能苏醒呢,可这才不过几个时辰, 您便恢复了神志,当真是……令人有些出乎意料。”

    季书瑜被他桎梏住,身体动弹不得,只得睁着一双杏眼,无奈地瞧着血液不断地流失。

    “你究竟要做什么?”她问道,声线略有些沙哑。

    耳畔声线含着隐隐的气音,并未给她答复,只温柔安慰道:“夫人莫忧,只是一点血而已,很快,你便不会感到疼了。”

    室内漆黑一片,令人难以视物。隐隐的血腥气息充盈于屋室,透露出几分潜藏的危险。

    待收集完了血液,‘合一’徐徐轻晃着手中的瓶子,俊朗的眉眼逐渐舒展开来,却又好似在抑制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欲望。

    季书瑜神情莫名,观察他的神情,骤然联想起不久前于佛台之下,那名唇红齿白、行为诡异的僧人。

    ……此人不是合一。

    男人对于她的打量并不以为意,慢条斯理地抬手舔去瓶口处沾染上的血液,眼中若有鬼蜮浮动,眼眸渐深,笑道:“看样子,夫人是认出来我了。能被贵人记住,当真是贫道的荣幸。”

    但见他饮血时流露出的一副极为愉悦的模样,似乎全然不嫌其中腥味,显然精神状态有异于常人。

    对于这般极其富有攻击性的疯人,还是莫要轻易招惹、触怒他为好。

    季书瑜不吭声,小幅度地往后退了些许。一边不动声色地探手往袖中摸去,果不其然,那柄不离身的短刃已经消失了踪影。

    ‘合一’揽过她的腰身,一边垂首,神情闲适地同她说道:“夫人很怕我?喏,今日不过只是放了些血,并不会伤及你的性命,可若是惹贫道不悦……那之后的事可就不好说了。”

    季书瑜收回手,忍不住发问:“你给我下了药?”

    男人气息幽凉,笑答道:“是啊,一种能让夫人清除所有烦恼,彻彻底底成为一株无忧无虑、依附于人的菟丝花的神药,贵人不喜欢么?这药较红衣先前使用的猛药更为精良,更不会轻易叫人解了药性……它会一点一点,不动声色的蚕食掉你的记忆,温和而不留一丝痕迹,直到——将您彻底变成一张可供人随意描绘的白纸。”

    思及此,他面上露出难以抑制地疯狂之色,忍不住朗声清笑。

    明明脸上是一张俊朗的面容,可带给人的感觉却与原主的清隽毫不沾边,分裂的像是志异中刚化为人的精怪。

    又是这套恶心人的招数。

    可是,他如何会知晓她先前解过一次药性?

    感受到她的挣扎,‘合一’神情诡谲,制住了她的动作,唇边笑容愈发幽深,声线仍旧华丽:“贫道机关算计,方才从红衣

    手中保下了你的脸,可夫人却是以怨报德,眼下还这般抗拒于我。哦……莫不是不喜欢这张脸。若是如此,贫道去换一张你会喜欢的面容,如何?”

    他喃喃自语了几句,以腰间的带子将她的双手束缚住,方才不紧不慢地从软垫上直立起身来,轻拂衣袖,缓步往远处去了。

    听闻他那番话,季书瑜心中蓦然产生一个猜测,自己能从红衣手中顺利逃脱而出,幕后的推手,或许正是尘卿。

    红衣于温泉边流血身亡,保不齐便是中了他的算计。

    可两人同为藏锋客,却是于她跟前上演了一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戏码,究竟缘何?

    尘卿这般的心狠手辣、无所顾忌,更是叫季书瑜感到有些棘手。

    她如今没有趁手的兵器,又该如何从此地逃脱?

    季书瑜默默思忖,缓了缓流血过多导致的晕眩,艰难地倚靠着墙面站起身来,定睛观察自身所处的环境。

    四周皆呈封闭状,屋中并未凿窗,难见光亮,因而也难以瞧清其中陈设。

    感知不到风,也听不见外界的声音。

    如今身体平稳,并未感到振幅,应也并非是在马车之中。

    此处……或许是一间密室。

    季书瑜心中略感不妙,若真是如此,依照如今的处境,恐怕她当真可能会栽于此处了。

    她扶着墙面小心翼翼地摸索,试图寻找到一个能用来防身的物件。可摸了半晌,却仍是一无所获,屋中似乎空空如也。

    她迟疑着转身,却不想脚边忽而多出一个瓷瓶,狠狠将她绊上一跤,即将倒地之时,下一刻来人从后头牢牢揽住了她的腰。

    鼻间馥郁的兰花气息飘来,下一刻,一只温暖的大掌将她伸出的手包握住,惹得季书瑜心神微震。

    “夫人在寻什么?可需要吾帮忙。”耳畔声线温润,宛若一根绵密的细羽轻拂过耳畔,勾的人心底发痒。

    经历了几日的风浪坎坷,季书瑜已是疲惫不堪,蓦然听见熟悉的声线,一时心如鼓擂,不自觉地想要伸手抓紧身前之人。

    可才上前进了一小步,她又猛地反应过来,硬生生的克制住了自己的举动,动作僵硬迟钝地一点点别过头去。

    “看来夫人果真更喜欢这一张脸……嗯?不高兴了,是为夫来晚了?”

    耳畔那声音极富蛊惑之感,语气却是温柔如夜间凉风般轻柔,莫名含有一种挑逗的意为。

    对于他的戏弄,季书瑜忍不住咬牙,一字一句地说道:“妖人,离我远些。”

    ‘闻人策’唇边噙笑,见她神色怪异,一双长眉轻挑,竟果真应答下来,言道:“好,既然夫人希望我这般做,那依你便是。”

    话音方落,那揽着纤腰的手毫不留情地撤开,季书瑜尚未能及时做出反应,身体便彻底失去平衡,下一瞬结结实实地摔落于地面上。

    听到她的喘息,男人长身立于一边,双手抱臂,浅笑道:“夫人当惯了众星捧月的金枝玉叶,又生得貌美,因而多予你一些忍耐也并无不可。只是,再是纵容,那到底也是有限度的。”

    他欺身逼近,用森凉的目光紧盯着她,继续说道:“贵人这般慧黠,如先前那般乖巧地顺从于贫道,难道不好么?或者,你是想如了红衣的心愿,成为一张供人使用的皮囊……”

    见她想要侧过首去,他用几根长指擒住她削尖的下巴,淡声道:“看来是不想了,这才对,只要夫人不忤逆于我,贫道亦可以保你后半辈子衣食无忧,仍然做那高高在上的贵夫人。”

    季书瑜神色微动,感受到下颚处传来的疼痛之感,抿唇发问,道:“什么意思?”

    尘卿神情愉悦,长翎颤若蝶翼,猩红的舌轻舔唇角,笑道:“山中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闻人珏与即将抵达庙中的闻人策都会葬身于此,一个也难以逃脱。而之后么……我会携他的夫人重新返回闻人府邸之中,从此做一对恩爱缱绻的夫妻。”

    这话说的并不隐晦,无需他给更多的提示,季书瑜抬眸望见那张熟悉的面容,便能猜测出几分他真正的意图。

    真是……不择手段的疯子。

    “所以,我们往后还有许多的时间可以相处、磨合。”

    修长的指节轻轻摩挲她的面颊,拭去了她额上极细的冷汗,尘卿声音低哑,意味深长道:“只是望夫人不要叫贫道等上太久,更是做甚么无用的反抗,因为我相信,你并不想太快成为一个没有意识的傀儡的。时辰不早了,贫道也该出去瞧瞧了,夫人便在此处歇息,贫道之后再来瞧您。”

    说罢,他垂首最后望了她一眼,方才回过身去,负手远去了。

    ……

    门房外传来落锁的声音,室内恢复至一片宁静,仿若从未有人来打破过这一潭死水。

    季书瑜伏于地面,面上仍然残留有几分挥之不去的森冷之感。脑中隐隐作痛,仅存的意识不甘地被裹挟入一片昏暗之中,再无声响。

    第55章 择人而噬 她于他眼中,便似是一只误入……

    室内昏暗, 难以视物,仅有微弱的光线从远处缝隙中透出,勉强照亮这阴冷的空间。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与霉味, 夹杂着一种难以名状的冷意,它不同于普通的寒冷, 而更像是从地心深处渗透出来的, 冰冷刺骨, 仿佛能穿透人的骨髓。

    暗室中的时间接近停滞,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偶尔不知何处传来的声响才会打破这潭死水。

    然而,待声响过后, 却是叫人愈发觉得孤独和荒凉, 心逐渐被蛛丝一般的压抑与恐惧攀爬占据。

    真的好冷……

    而此刻, 季书瑜被束缚于这个黑暗阴冷的密室之中,无处求援,只能等待着未知的命运降临。

    冷硬的泥地中透出一股寒意,周围的黑暗空间中仿佛有无数双无形的触手, 悄然蔓延, 逐渐吞噬掉一切光明和温暖。

    在这里,光明变得如此稀缺而珍贵。

    她斜靠于墙面上, 偶尔清醒时便睁着双眼瞧那缝隙中的光亮从有至无, 徒劳无功的数着一个个时刻。

    可待一日的时光于指缝中尽数溜走, 那人却仍未如约而来。

    ……

    难以分辨眼下到底又是第几天。

    许久未曾进过食, 身体的机能已大不如从前。精神状况更是糟糕, 思绪混乱,头脑昏沉,仿佛失去了对周围环境的感知。

    要想依靠自己的能力出去简直难如登天, 如今季书瑜除了等待,只能期盼一个新的契机到来。

    可即便勉强维持着清醒,脑海中的刺痛感也从来未曾消退。记忆一点一点模糊,有时她甚至不能分辨到底哪个身份才是真正的自己。

    她极力想要抓握住逝去的点点滴滴,只能不断地于脑海中重复回想着自己来时的道路,深刻印象。

    直到她再是坚持不住,陷入浅度昏迷时,有一道脚步声方才逐渐靠近。

    一双柔软的膝承载了她的全部重量,微凉的大掌持着水壶,予她缓解口干舌渴的甘霖。

    她贪婪地凑上前去,鼻间那股馥郁的兰香缭绕不去,熟悉的令人心颤。

    那人附耳同她说话,可她却已经听不清晰了,只能隐约记下几个词语,胡乱地将之于心底拼凑。

    她甚至不能分辨来的人到底是尘卿,亦或是才成婚不久的夫郎,可逐渐模糊的记忆让她忘却了害怕与抗拒,只能由着本心行事,贪婪地咽下他给予的恩赐。

    她贪生,也贪恋这给予她生命活力的‘水’,因而也不拘于它真正的身份,曾经又流往过哪里。

    来人长眉微挑,于她耳旁笑道:“那人已经来了,夫人心中可高兴么?不若猜猜,他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寻到此处呢……”

    他轻执她的手,语气温柔的说了好些令人匪夷所思的话,也不去管她是否能听懂,是否能给出回应,只消望见膝上那一双朦胧含雾气的杏眼,便已是觉着极度愉悦了。

    “他离死不远了,你逃不出我的手掌心的……好猫儿,想离开这里么?待明日这里所有的一切终结了,之后,我便带你前往兰泽。”

    那声音隐隐透露

    出癫狂之意,他顿默缓了片刻因过于激动而急促的呼吸,方才克制了力道,缓缓脱开了臂上抓着的手,将她重新放回冰冷的墙角。

    “乖乖在这儿等我。”

    他急不可耐的想要见到自己预想中的未来,随意安抚了她几句,起身匆匆往外走去,再一次消失于阴暗的角落之中。

    又只剩她一人了啊……

    季书瑜轻舔干裂的唇角,目光略有涣散。双手抱臂,妄图留存住那一抹得之不易的余温,好缓解身体的僵冷。

    只是方才那一点点的水,只勉强够人维持存活。

    如若他明日又食言,忘记给她送食,自己恐怕真的会饿死在此处,无人知晓。

    季书瑜又开始了一段漫长而枯燥的等待,不自觉地于心底猜测,那人下一次来,又会是在什么时候。

    如若即将被驯化的小兽一般,逐渐开始期待起一个人的脚步声,并且会为此而感到喜悦。

    好渴。

    想窃一瓢水喝,不论是鸩酒还是旁的什么,只管解口干舌渴。

    ……

    室内的气温在不断攀高。

    耳畔,那熟悉的脚步声又近了。

    明明只是过去了几个时辰,可室内的人却觉得时间好似已经过了很久很久。

    季书瑜从睡梦中惊醒,纤细的脖颈被一双手死死桎梏,因为缺氧,面上浮现出如若溺水般的痛苦神色。

    那人自言自语的咒骂着,语气变得异常癫狂,丝毫不见平时的温润如玉,满口污言秽语,模样简直同往常所展示的判若两人。

    “都是因为你,这些年我们所有的努力都要白费了……那人就是个疯子,他竟要放火烧庙,竟全然不怕会祸及池鱼吗?!”

    男人的暴怒犹如电闪雷鸣,仿佛要撕裂所有使他愤怒的事物。声音嘶哑的高声怒吼,叫人不敢轻易对视。

    季书瑜只觉着头眼昏花,后脖颈处传来刺痛,好似有什么黏腻的液体顺着肌肤流下,带有些许血腥气息。

    她心中愈发感到惶恐不安,却因被制着,仍然不能发出一丝反抗的声响。苍白的肌肤上落下道道红痕,脸庞显得苍白而脆弱,仿佛一朵即将凋零的花朵。

    尘卿发泄了半晌的怒火,因迟迟没得到回应又蓦然间沉寂下来。

    望着这孱弱憔悴的面容,他眼眸幽深若寒潭,怒极反笑,唇边绽放出一个温柔到诡异的笑来,柔声低唤:“好猫儿,你还真实不知晓外头的事。你那薄情寡义的夫郎为了大义舍了他的妻,欲要将你我二人皆烧死于庙中啊……不过,这下有玉倾公主陪葬,贫道倒也真是死而无憾了。”

    他眼神诡谲,笑容亦是愈发妖孽,眉眼间显示出几分有别于常人的妖异之色。修长的手指灵活的剥去身上披风,一边挑眉轻笑,言道:“俗话言,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季书瑜心中陡然生出些许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但见男人又松了头上的发冠,俯下身来,一头漆黑的墨发垂落于她颈间,犹如蜘蛛的节肢拢住猎物一般将她包绕。

    “即便是死,我也要带着他的夫人一道去死……待火烧灭,有人来收拣此处的尸骨,发现我们这对野鸳鸯竟于火场中的死前一刻仍在纵情交欢,闻人策面上的神情该有多精彩……哈哈哈……我当了他这么久的‘影子’,如今也能正大光明的睡上一回他金枝玉叶的妻,于死前为他添上最后一堵,不亏。”

    缝隙处蔓延而来的火势愈发之大,尘卿若当真抛却了生死一般,笑的极为肆意而畅快,一双瞳孔被火光照成金色,愈发像是燃有盏盏鬼火的兽瞳。

    一件件除去衣物太过麻烦,他索性径直撕破了自己的衣物,俯首迫不及待地啃咬上她的脖颈。同时大掌往下探上她的腰身,动作粗重而野蛮,带着喘息的去剥她的腰封。

    “夫人怎么不说话,也不求饶?总是不给予我回应,当真是叫贫道怀疑自己好似准备奸-尸呢……”他与她附耳,神情已经全然疯癫,丝毫不见正常之色。

    季书瑜被疼痛之感刺激地唤回了几分神志,却因方才的挣扎而有些脱力,只能被动地承受着眼前人的羞辱。

    心中极度抗拒,却不能进行反抗与回击。

    她眼下又该如何做……

    火场之中,身上那人的华衣沾染的兰香如火般浓烈而灼人,几乎攫取了她所有的呼吸与神思。

    火龙寸寸逼近,佳公子的目光中倏然透露出几分露骨的愉悦,明亮的火光映照在他浅淡的眸中宛若一块洒满温热鲜血的琥珀,瑰丽诡艳的近乎妖异。

    “不,求你,不要……”

    被火光照亮的面容妖异而疯狂,俊美眉宇连带着他所给予的疼痛皆于这一刻被深深刻入心间,留下深不可灭的印象,皆使她于往后都下意识地想要逃离。

    “夫人,你逃不脱的。”

    身上的外衣被他毫不留情的剥去,大掌按住她的腰摩挲,那些细碎的光亮,将他瞳色极浅淡的眸子照得宛若一潭深水,好似滔天波浪,令人望而生畏。

    季书瑜咬住舌尖,借着疼痛稳住心神,探出指尖使劲去够自己藏于身后的玉瓶,艰难地将其拾起,调动全身的力量,趁男人注意力分散之时从后头狠狠敲击他的头。

    “唔!”

    男人吃痛的撤开几步,粗暴的动作被迫终止,双目中露出些许凶狠的神光望向她。额角缓缓落下鲜血,配合那阴沉的神情显得异常森冷可怖。

    “果真不是一般的猫儿……到了如今这步田地,竟然还有力气伤人。”他歪了歪脖子,发出两声清脆的声响,见她挣扎着往后逃开,弯唇笑道,“你逃不脱的,此处的出口除了我便再无他人知晓,你便是想逃,也无处可去。”

    季书瑜面上流下冷汗,眼前闪过一阵阵的黑蒙,几乎无力气开口同他辩驳,只是默不作声地将一截碎裂的玉片藏匿于手中,形容狼狈。

    男人缓步上前,望着墙角处软弱无力的女子,一字一句地说道:“夫人的力气不错,只是方才的机会只有一次。你如今若是还有什么招数,便尽管使出来罢。”

    他等待了片刻,见她无力反抗,方才微微俯下身去,以全面围堵的姿态将她困于包围圈内,目光如打量猎物一般一点点地描摹过她精致脆弱的眉眼,笑道:“若是没有招数了,那之后便可别怨我没给你机会了。你忒不乖巧,贫道也只好提前送你先上路了……”

    大掌握住那截纤细的脖颈,力道一点点收紧,将所有的呼吸与言语都制于喉间,很快女子便陷入痛苦的境地,手中的碎片也掉落于地面。

    “可别怨我啊……要怪,只能怪你那薄情的夫郎,硬是要将我逼上死路。”

    他伸出另一只手,如若先前安抚猫儿那般抚摸她的发顶,温声言道:“很快就不痛了,别害怕,我很快就会来黄泉陪你。”

    他死死制住女子的挣扎动作,面上浮现出嗜血餍足之色,“临死前,不若你便再做一件善事,让我饱餐一番罢……只是可惜,交欢与饮血食肉最为般配,若是少了一件,便难免叫人不够尽兴。”

    火势蔓延至跟前,见她呼吸声逐渐微弱,他眼中露出疯狂之色,也不管她到底是死是活,欲趁着女子还有温度时一逞兽-欲,松开了扣死她脖子的手,伸手去撕底下的裙摆。

    却也是此刻,一柄长剑若从后方高处落下,闪过一道肉眼几乎难以捕捉的银色轨迹,如同秋风扫落叶般干脆利落,以雷霆般迅猛之势狠狠刺向尘卿。

    剑尖直取要害,快得令人咋舌。

    那尚且带着诡异笑容的人头咕噜坠地,猩红的鲜血如注狂喷,将女子身上单薄的素衣也染上几分不详的妖异之色。

    感受到肌肤上黏腻的触感,与鼻间混

    合着血腥气味的刺鼻兰香,季书瑜胃中翻腾,恶心欲呕,恍惚间却听闻耳旁传来一声如若夜风的男声。

    “污秽之物,当死。”

    这声音太过熟悉,她却生不出丝毫波澜,更无意去寻那声音的主人,只缓缓扭过头去。

    眼下的情形,又是幻觉罢。

    被困于不见天日的暗室之中,她渴盼了这么多天的援助,却仍然未能等来什么。

    如今她已不再渴求什么了。

    她从来于死亡边缘行走,早便做好了随时面临死亡的准备,世间早无甚么她牵挂的东西,先前所有欠下的恩惠也都还尽了。

    干干净净的来,干干净净的走,那该多好。

    只是可惜,眼下瞧着,她可能要叫闻人策因她而蒙羞,无辜受累了……

    她胡思乱想着,感受到火舌似乎已经舔舐上自己的皮肤,似乎在将自己的身体一寸寸吞噬燃烬。

    这一辈子,她走得太坎坷了。若是有来生,她实在是不想再苦兮兮的做人了。

    “若是有来生,还是做只飞鸟来得自在……”

    能够看遍天下山水,肆意飞往任何想去的地方。

    她闭眼等待死亡,额上冒出晶莹的汗珠,于肌肤上滑下犹如清泪。

    可下一刻,季书瑜却忽而觉着身体一轻,周身的热意消退,似遇见冰雪一般皆避她而绕。

    她好像是躺在冰床上一般,丝丝凉意透过肌肤传向心脏,将她痛苦的心安放收藏,仔细呵护。

    有人用指腹为她擦去肌肤上黏腻的血,温声说要带她走。

    是谎话,但也真是美梦。

    ……

    听见了那句几不可闻的低语,闻人策若有所思,火光映照着他精致的侧颜,凤翎睫羽间投落下一层浅淡的阴影,仿若迎着烈焰绚烂而开的荼蘼,诱人又危险。

    见怀中的人好似又没了知觉,他眼眸微深,迈开一双长腿往来时的密道走去,身影逐渐消失于阴影之中。

    要做飞鸟?

    她于他眼中,便恰似一只误入笼中的飞鸟。她给予了他从未见过的冰雪风霜之色,更是教他品尝了情苦与甘甜,从而忍不住生出贪念。

    只是,有些鸟儿是关不住的,譬如她。

    它们的羽翼太光辉了,当它飞走,你会由衷地庆贺它能获得自由。

    可遗憾的是,自己还得在这乏味之地苟活。

    第56章 心事重重 她较先前分别时,又清减许多……

    另一边, 闻人珏派遣下山寻找失踪马车的人终于返还,前往客堂之中回禀。

    “马车倒在五里地外的一处田坑里,发现时人已没了踪影, 属下往周边的农舍都走了一遭,仍然未能发现其他线索。”

    为首的男子垂首下跪, 如是说道。

    “属下无能, 请公子降罪。”

    榻上, 穿着素衣的闻人珏并不言语,唯有紧蹙的双眉与眼中沉重的忧郁, 流露出内心难以掩饰的焦灼。一头乌黑如墨的长发似乎也因疾病而失去了光泽,贴于光洁饱满的额上, 为他增添了几分憔悴。

    “降罪……看来你是准备要放弃任务, 打算用脑袋来赎自己的渎职、无能之罪了。”桃花眼中神色幽暗而锐利, 他垂下首望向地面伏拜之人,语气森冷若覆冰霜。

    那人面白若纸,眼中浮现出恐惧之色,支支吾吾地想要辩解:“不, 不……”

    “若不是如此, 那人没找见,你还回来做什么?”

    闻人珏抬手掩唇咳嗽, 面容上笼罩着一层病态的苍白。嘴角失去了往日雷打不动的微笑, 微微下垂, 透露出几分阴郁之色。“还不快滚下去。”

    听出他的话外音, 跪于地面的男人连一口大气也不敢喘, 忙应声道:“公子莫动怒,属下立马加派人手接着搜寻!”

    说罢,犹如又忙直起身来, 大踏步往外走去。

    室内陷入一片静默。

    忽然间又想到了什么,闻人珏侧过首去,同立于一旁的侍从开口问道:“算算日子,堂兄今日应该便要到了吧,可派人去山下迎接了不曾?”

    立于一旁的侍从忙垂首答道:“策公子今日辰时便到了,因您在休息,所以下人们并未前来通传。眼下,策公子应是与合一在一处。”

    “嗯?堂兄他唤合一过去做什么?”闻人珏感到些许意外,眼底闪过一丝暗色。

    “这个,小的倒是不知。”

    闻人珏若有所思,不再言语,室内恢复至宁静,犹如一处酝酿着波涛风暴的暗流。

    顿了半晌,他方才有所动作,若想到了什么,神情蓦然有些凝重。

    他从床榻上直坐起身来,拖着病体下了榻,果断地吩咐道:“更衣,领我去拜会堂兄。”

    侍从惊愕,想起合一离开时留下的交代,又支支吾吾地说道:“这,医师嘱咐过,公子您如今贵体抱恙,不宜奔波劳累,还是好好歇息才是……”

    闻人珏却不理睬他的劝阻,亦懒得多费口舌辩驳,自行换了鞋履,拾起披风抬步便往屋外走去。

    被无视了的侍从被落在后头,见男人脚步尚且不稳,迈出的步伐竟是比原先康健时更大,神情不由得愈发焦灼。可观他神情冷峻,隐隐有要发作的迹象,亦是不敢再出言忤逆他的心意,不然只怕自己小命也会不保。

    可这主子身份金贵的很,不服侍着更是不行啊。

    他不由得满腔苦涩,只得追上前去,一边苦口婆心地劝道:“小的扶着公子,您慢些走,小心脚下。”

    ……

    远处烈焰冲天,火势如狂龙般翻腾,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空。

    见远处升起的黑烟,闻人珏眼眸渐深,随意叫住了身旁一个路过的府兵,问:“那处不是大雄宝殿么,外头有人把守,如何就失火了?”

    那人本事行色匆匆,回首见是他,只得停下脚步,忙不迭地向男人俯首行了一礼。又答道:“回公子的话,那处并非失火,乃是策郎君方才下的命令。”

    见对面穿着华衣的男人深邃的眼眸中透露出几分异色,他神情有些犹豫,顿了片刻,方才继续解释:“郎君道是佛门净地中混入了污秽之物,腌臜重重,故而命人用火将宝殿与旁边的几座小阁悉数焚烧殆尽,预备重新筑殿。”

    闻人珏对此解释感到不解,面上露出几丝哂笑,若有所思,一边大步往前方走去。

    他这位堂兄向来低调,又追求君子明哲保身的那一套,因而并不爱出什么风头。可今个儿,如何却忽然转了性子,竟丝毫不避讳众人的口舌?

    再者,闻人策不是从来便瞧不起他那些上不得台面的野路子么,如何今日也会学他的作风,肆意于山中纵火?

    更何况,此处并非是匪窝,而是人多眼杂、美名远扬的寺庙。他先前碍于人口舌,命手下搜查寺庙时尚且不敢对大雄宝殿多做什么,可如今,闻人策却要一把火点了它。

    ……

    可他怎么想怎么觉着不对劲,以他对闻人策的了解,那人并非是做事不讲缘由之人。

    他到底是在图什么呢……

    是觉着自己落了下风,想为母报仇,搏一个重情重义的好名声,从而挽回祖父的偏爱么?

    可闻人策向来沉着冷静,与闻人大爷的续弦也并不算亲近,若真是如眼下这般大动肝火,需要燃一座宝殿来解气,那与之前留给世人瞧的形象也太过割裂,实在叫人难以信服。

    闻人珏眉眼微沉,于心底飞快的算计着各种利弊,没走出几步,忽然间如若联想到什么,脚步渐顿,脑海中又生出一个不妙的猜测。

    那兵卫方才说的什么?

    腌臜重重。

    是啊,他怎么就忘了那一茬呢。

    最安全的地方,往往总是藏污纳垢。

    唇边的笑容逐渐变淡,他心如擂鼓,眼神却是愈发冷静可怖,苍白的面容之上滴下冷汗,愈发加快了步伐。

    ……

    二人很快便到达了宝殿周围。

    那壮丽的宝殿伫立于熊熊烈火火之中摇摇欲坠,四周是灰烟纷飞。苍白的薄唇微抿,桃花眼中倒映出一片冲天火光。

    而眼前的一幕,也让闻人珏心中的猜测终于得到

    了验证。

    炽热的火焰无情地吞噬着古老的木梁和精致的雕花,噼啪作响的木材爆裂声与火舌的呼啸声交织成一首悲壮的交响曲。

    一道颀长的身影缓步行于燃烧的坍塌废墟之间。他身后烈焰飞灰,张牙舞爪,竟生生让那一身幽凉雪衣压得仓皇而无力,黯淡几分。

    浓烟滚滚,遮蔽了日光,只留下一片火光冲天宛如修罗地狱的景象。

    可那人雪肤露鬓,鼻间下颚亦被火光勾勒出美玉荧光。面上却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怀中似拥至宝,始终未曾叫她衣角沾到一丝飞灰。

    这般淡然,似一切尽于掌握,全然不曾将那巨大的宝殿放于眼里。

    目送着二人的身影消失,闻人珏缓缓紧握了拳,嗓音有些沙哑,像是冰雹落在冻土上,既冷又硬。

    “闻、人、策。”

    每一个字音都染满了寒凉,从他的唇齿间溢出,纷纷化作一道道无形的箭矢,追逐着前方的马车而去。

    那俊美端方的公子登上轿梯时,侧首往此处投来一瞥。

    眼神一如从前那般无动于衷,好似万物尽在其中,又似万物皆不在其中。

    而他却从底下品出了无声的嘲讽,似在讥笑他无论怎样追赶、怎样作为,都永远无法与之匹敌,更无法撼动他那牢不可催的未来家主的地位。

    火龙寸寸逼近,明亮的火光映照在闻人珏精致的侧颜上,将冷艳的眉眼描摹的愈发妖异,如若志异里食人脏腑的精怪,诡艳艳丽的令人不敢直视。

    真是高傲的长公子。

    一举一动总能轻易便能激起人的胜负欲望,叫人回想起不堪的往事,心底暗生恶念,终日终夜地想要将这天之骄子从云端狠狠拉下,踩入脚底的泥坑里,好叫他也尝尝被俯瞰时的阴暗滋味。

    可他如今不急了,因为这份心愿马上就要实现了。

    他很想要瞧瞧,待闻人策与家主之位失之交臂时,会是怎样一幅精彩的表情,又不知其是否还能继续如眼下这般,维持那云淡风轻的神祗模样。

    往后的日子,还长着……

    *

    队伍朝向兰州已行进了两日。

    马车路过一片山地,一阵连续的颠簸之感晃醒了正在昏睡的季书瑜。

    听着耳畔偶尔传来的翻书声,长翎睫羽若蝶翼般轻颤,杏眸徐徐睁开,睡眼模糊的望向四周。

    不想,入眼的却不是那终日不见天日的暗室。

    柔和的光线透过绸制窗帘,洒落于精致的内饰之上,营造出一片温馨而明亮的空间。而边角处放置着一只精致的青铜香炉,熏香袅袅缭绕而上,淡淡的芬芳与车厢内的木香、兰香等柔软气息交织在一起,营造出一种恬静而舒适的气氛。

    这是梦吗……

    她不自觉地想要直坐起身来,胸前的被子往下滑落,感受到凉意,她愣怔了片刻,又垂首往下望去,忽而发觉自己此刻穿着单薄,正躺于光滑丝质被褥之中。

    肌肤触感柔软而舒适,几乎能将全身所有的疲惫悉数消解。

    逼真若此,倒也不像是假的。

    她不安地抿了抿唇,回过头去,蓦然间瞧见身侧端坐之人的身影,不由得被惊了一跳,神情中透露出些许慌乱。

    这人是谁?

    她如今脑海中的记忆异常紊乱,一旦尝试着回想昏迷前发生过的场景,脑海中的疼痛如针扎似的一阵阵发作,令人苦不堪言。

    “怎么了?”

    感受到一侧传来的动静,那郎君回过首来,见她额上冒出冷汗,不由得放下手中书卷,起身朝她的方向逐渐靠近。

    一阵浅淡柔和的兰香传入鼻间,她意识混沌一瞬,下一刻,一只温暖的大掌落于她后背处,安抚着女子有些起伏不定的情绪。

    “夫人梦魇了?可要饮用些参汤定定神?”

    耳畔含着担忧的声线令人无端地感到熟悉。

    可她胸腔中的心脏忽然间开始狂跳如擂,如若鼠见猫般,陡然间生出一种近似本能的惊惧之感。

    季书瑜轻抿苍白的唇,强行捺住心头不祥的预感,方才缓缓抬首望去。

    柔和的光线将玉郎面容轮廓照得格外清晰,就连鼻尖下颚也被日光勾勒出美玉的莹光,眉眼精致宛若昆仑之神,令人难以生起亵渎之心。

    郎君温润谦和,似晶莹剔透的甘泉滋润过干涸田地,所过之处绿意横生,且有杏花李花,压枝欲折。

    那双长睫之下投落一层极浅的阴影,乌眸低垂,此刻正专注地瞧她。

    他神情不变,唇角含着的笑意却是一点点消散了。

    “夫人,如何这般看吾。”

    季书瑜缓慢地眨眼,待脑海中模糊的人影与身前之人彻底重叠一致,身心如坠冰窖。

    她果真没能逃脱……

    思绪混乱间,眼前闪过火场中那张神情扭曲到极致的面容,血瞳若凶兽,正欲暴起将她生吞活剥。

    那双箍死她脖颈的手好似一直桎梏于身,痛感顷刻间刺入心扉,黑暗中一幕幕画面于眼前闪过,如若濒死时闪现的走马灯。

    见她神情变得极为古怪,闻人策眉心微跳,突然间也意识到了什么,面色渐沉。

    他目光沉静地同她对视,移步想要上前,季书瑜却是再也克制不住颤栗,如若遇见避之不及的事物一般猛地大退一步。

    一侧的小几被意外带落,听闻身侧杯盏碎裂的声音,她更是惊慌失措地将锦被掩住自己。

    “走开!”沙哑的声音中带着轻颤。

    这人金玉其外,实则暴虐嗜血,爱好将人困于手心折磨。她于痛苦中挣扎难逃,早就无法分辨到底何为虚妄,何为真实了。

    她如丛林中失去庇护的幼兽一般,掩耳盗铃般地埋头,固执地不肯再去理睬周围的任何人与事。

    从未见过她流露出这般痛苦惊惧的情绪,闻人策不由得怔愣,想去搀扶她的手落于木案之上,静默地侧过身。

    长翎睫羽垂落,他眉宇间透露出几分忧色,思忖她如何会突然爆发这般强烈的负面情绪。

    就好似被世间一切所抛却般奔溃无措。她记得他的面容,可是……却非熟悉亲近之意,而是本能的想要逃避。

    ……是那妖僧,以他的脸对她做了什么事么?

    他静默不语,暗眸渐深,心底蓦然生出一股戾气。

    他从不为已下的任何决断后悔,可至如今,却也觉着当时的那一刀不够痛快,颇为轻率。

    佛门素有因果报应之说,为善者天报之以福,为不善者天报之以祸。

    听闻,剥皮乃人间之极痛,若要真讲究一报还一报,那妖僧将此事乐此不疲地行了一世,如何也该自尝一番恶果才是。

    再不成,废去他的双眼与四肢,遗其于火场中感受烈焰焚身,化成黑灰的滋味。

    ……

    他思忖着,一边后退几步,不叫眼底的戾气于她眼前泄露分毫。

    二人始终保持着三尺的距离,他垂目为她倒了盏茶,之后便落座于一侧,不再有所动作了。

    茶香轻溢,片刻后,听着耳边传来的书页翻动之声,季书瑜剧烈跳动的心方才稍有平缓。

    那人久久未有动静,她心中惊疑不定,却也不肯抬眸去瞧他,便只固执地埋头闭目,独自平复心绪。

    马车内异常宁静,两人皆不语,便只闻外头隐约传来的溪水潺潺,鸟鸣啾啾之音。

    不知过了多久,耳旁那道轻浅的呼吸声方才逐渐规律,闻人策终于停顿住了翻动书页的动作,他抬眸注视她片刻,也不知心底在想些什么。

    玉郎无言倾身,修长的指尖落于女子面颊,动作极小地为她抚平蹙起的眉心。

    却未曾发觉,取而代之的,是自己逐渐紧锁的眉头。

    他于心中默念。

    她较先前分别之时,又清减了许多。

    第57章 阳春白雪 玉郎的真心,她实在是瞧不见……

    因主子需于马车中静养, 马车行驶的极为缓慢,返程所需的天数也被拉至原本的数倍之长。

    与来时不同,回兰州的途中, 闻人策没有再骑马。他将马匹交予了下属,之后便一直留于马车之中。

    马车并不算太大, 但供两人躺坐倒也是绰绰有余了。

    季书瑜于马车中养病, 被迫同自己畏惧的人朝夕相对。她好似一只警惕的小兽, 只敢躲在阴暗的角落里不动声色地观察身边之人,试图以最苛刻

    的目光, 挑剔他身上任何可疑的点。

    艰难地熬过了几日的磨合期,不想, 之后她竟也于不知不觉中, 从最初如蚂蚁啃噬肌肤般的不自在, 逐渐转变适应。

    甚至,她不得不开始尝试着相信,眼前此人与火场之中的恶鬼并非是同一人。

    他自称为她的夫郎,恐怕亦不是诓骗她的。

    他对她太了解了, 知晓她的一切喜好, 能够精准捕捉到她情绪间的微妙变化,甚至于, 他对她身体的了解程度也……

    这人忒古怪了。

    分明是养尊处优的贵胄, 却对侍疾之事毫无排斥嫌恶之意。这几日, 她的衣食起居皆为他一手打点, 每日的汤药与饮食亦统统经由他手后方才予她。

    而那张小几上, 除了每日不断增长的一摞摞公文,他最常翻阅的便是那本《侍疾要语》。

    她近来心绪不安,极易烦躁, 闻人策言弦索之声可以悦耳静心,命人快马去寻了把七弦琴回来。每于睡前他便净手焚香,为她一人浅度低唱。

    他待她这般的细致温柔,连续几日下来,便是磐石也很难不为玉郎这般似流水无声息却又无微不至的体贴所动。

    尽管记忆尚且未能完全恢复如初,但季书瑜较之先前已是安定许多,再不复头几日那般惊慌无措,草木皆兵了。

    不管此人所言是否为真,他眼下待她这般细致体贴,不像是装模作样。

    若真是装出来的,那他估摸也是对她另有所图,因忌惮着什么,暂时不会朝她露出獠牙。

    她不敢信任他,可如今所知甚少,便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待日后再观察他一阵子了。

    ……

    马车并不宽敞,但却同那阴暗的四方空间截然不同。

    温暖,整洁,明媚。

    他似和风细雨一般,从来不肯强人所难,亦不会强迫她行任何她不乐意做的事。

    他说,他们二人是刚成婚的夫妻,居于兰州。

    夫与妻,二者一体,荣辱与共,应是心意相通,互不欺瞒。

    可他,真的能够信任吗?

    ……

    马车驶了十几日,终于徐停于终点。

    季书瑜悠悠转醒,单薄的脊背靠着车壁,静默地听着外头传来的交谈声。

    外头,便是那人口中,他们二人在兰泽的‘家’了罢。

    不知为何,她胸腔中的心跳的有些快。她独坐于马车之中,神情有些茫然无措。

    过了片刻,交谈声方才停了。但见车帘忽而被轻轻掀起一角,温暖的日光瞬间驱散了车中的昏暗。

    侍女探身,低声轻语:“夫人,该下马车了。”

    她长舒口气,将手放于前来接引她的侍女手心之中,定了定神,依言起身往外头走去。

    清风浅吹,暖阳悬空。

    车头马匹的皮毛被日头照得光滑雪亮,反射出的光泽有些刺眼。

    她适应了片刻,但见轿梯一侧,有人也同立于万里朗日之下。

    季书瑜目光下意识地去追寻那道熟悉的颀长身影。

    饶是已同这位闻人家的嫡出郎君同吃住了几日,如今见了这张令人过目难忘的面容,她仍是免不了痴怔了一刻。

    有匪君子,一见而知——

    月牙白的衣袍迎风猎猎而动,不染一丝纤尘,那人长身鹤立于万里朗日之下,却如玉山上行,就连鼻尖下颚也被日光勾勒出美玉的莹光。

    雪衣公子垂首正同一侧的侍从吩咐着什么,似感受到阶上之人投来的目光,玉郎微蹙的眉心下意识舒展,循着她的方向,抬首露出一丝轻浅笑意。

    “夫人?”

    郎君神情极度温柔,双眸被日光照得宛若一潭晴日秋水,深邃无比,又好似一汪能叫人心甘情愿溺毙其中的幽暗深潭。

    她同他对视上一瞬,也只是一瞬,她本能地从中捕捉到一丝微妙的,如若被狩猎者锁定般的危险感。

    她也忍不住蹙了蹙眉,尚且未为这突如其来的念头多想,便低下头去,欲同他的目光避开,默默于心中祈祷他别再用这种眼神看她。

    可之后,那双瞳色极浅的眸子却始终未从她面上挪开,闻人策神情不变,静默地望着她,平静的目光中却好似藏有隐晦笑意。

    一举一动皆被他注视着,她心不在焉地步下轿梯,不想,一个疏忽间竟是意外踩到了脚后垂落的裙摆。

    “夫人小心脚下!”身后的侍女惊叫出声。

    季书瑜闻言也是一惊,脚步凌乱地踩住下一个阶梯,径直忽略了侍女朝她伸出的手,选择探身去抓一侧的扶栏。

    这个高度,她若是不能够及时稳住身形,待滚落至地面,恐怕崴脚都是轻的。

    惊呼声尚未出喉,那穿着月牙白衣袍的身形疾步走进,后腰上突然环上的有力臂膀,连同她跌到谷底的心也一并捞了回来。

    她呼吸有些急促,还未能缓过神来。

    “身体还是不适么?”耳边传来的声音极度温柔。

    他抱着她下到地面,动作熟练自然地像是早已做过了千百次。

    “先行回西院吧,待夫人午憩后便差黄老前来把脉,开个滋补身体的药方。另外再命人多添些药膳,夫人近来食欲不佳……屋内侍奉的下人分一半去外院,嘱咐院中行步时不可急遽,防作声且生风。”

    说罢,他又垂首,望向怀中的少女。思忖片刻,言道:“夫人于屋中好生休养,东院那边,吾一人去便成了。”

    一旁的侍从得了吩咐,垂首朝两位主子行了一礼,往后退了几步,先行往东院去了。

    他始终未将她放下,她便只能于人怀中仰头瞧他,一边用目光描绘着那俊美面容的轮廓,一边于心中默默思索。

    她总算知道有哪里不对劲了。

    他站于朗朗日光下,压根瞧不见影子。

    他是兰州最好的郎君,身如白玉,心似琉璃,毫无阴霾与缺陷。无论是内在、皮囊,都完美的像是个精雕细琢的人偶。

    可世上……真有这样的人吗。

    这几日的相处,他所流露出的喜怒哀乐都少得可怜。便像是于无形中树立起了一道屏障,将一切窥探的视线隔绝在外,杜绝任何人走近。

    可她不是他的妻子吗?

    便是他偶然间流露出似真心实意的笑意,都像是一种珍稀的施舍,而其背后却是以获得她的信任与依赖为目的。

    他的心房紧锁,只出不进,这不公平。

    他言夫妻乃是一体,却一边算计她的心意,对她设防。

    这就是她如今心底最大的困惑。

    原因无他,玉郎的真心,她实在是瞧不见。

    ……

    两人上了长廊,一路往西院而去。

    由青石铺就的甬道蜿蜒向前,两旁栽满了松柏苍翠,四季常青。

    季书瑜一边抬目观察府内布设,一边侧耳听闻人策说话。

    走入西院,入眼的便是一片错落有致的园林。楼榭亭阁,高下错落,水榭、假山、小亭、曲廊相互借景,溪水萦绕穿流其间,鸟鸣幽树,鱼跃荷塘,幽静而美好。

    接连穿过几道长廊,远处忽然出现一小片缀满香玉的栏墙。其上玉兰斜出,花团锦簇,引蝶招蜂,花气馥郁,沁人心脾。

    季书瑜嗅着空气中的清香,抬眼打量前方的那片院落。

    闻人策行到院口处便停了脚步,他同她对视一眼,领着人穿过了那道垂花门。

    步入院中,小廊道内与花圃前皆摆放着各式各样的雕花灯盏,院内灯火明亮,将四面花树照得清晰。

    放眼望去,姚红魏紫,绿叶红花,格外养眼。香气沁人心脾,似能抚平人心底所有的郁气。

    季书瑜抬头打量起四周的陈设,暗暗点头。

    她对这地儿倒是隐约有些模糊的熟悉之感。

    将她安置妥当,闻人策又开口了,言道书房中尚且有些公务需要处理,待她应声后,方才出门匆匆往外头去了。

    于马车中休养的这十几日,闻人策一直于马车内处理各种公务,桌上的公文似乎永远都不会减少。更别提

    他还需照料看顾她,每日都从天明忙至夜深才罢休。

    季书瑜每次从梦魇中惊醒,总能瞧见他对烛而坐,如玉的肌肤上带着些许疲惫之态。

    又或许是她近日过于嗜睡,印象中,似乎就没怎么见到他有过合眼歇息的时候。

    当真是辛勤。

    季书瑜心中肃然起敬,目送着他走出屋子。

    屋内恢复至一片宁静。

    室中央,香炉内燃着安神香,一缕轻烟袅袅而出,缓缓升至殿顶,营造出一种宁静祥和的氛围。

    她又有些困了。

    季书瑜往四周扫视一圈,屋内除了一个嬷嬷,便只有两个穿着青衣的侍女立于门边。

    她未从中寻见那个名唤庆心的侍女,心下不由得升起些许疑惑。

    那日闻人策难得不在马车上,那侍女冒雨前来寻她,同她说了好些云里雾里的话,接着讨要了一只药膏便默默离开了。

    已有好几日未见了,也不知她身上的伤好全了没有。

    不知怎地,她总觉得庆心离去时的目光颇为复杂,令她心中如猫儿抓般好奇不已。

    她很想再见见他,便出声询问嬷嬷庆心的踪迹。

    那嬷嬷是闻人策特意从东院调来照料她的,做事干练细致。闻言她随口便答,道:“庆心姑娘身上有伤,估摸还需休养一两月,方能彻底痊愈,之后便可来屋中侍奉夫人了。”

    季书瑜若有所思,抬首望向轩窗,盯着外头的一片玉兰树思索。

    就在嬷嬷以为她睡着了的时候,季书瑜忽然间开口,提问道:“嬷嬷你方才说,这些花草都是我以前莳弄的?”

    嬷嬷顺着她的视线望去,随口开口答道:“是啊,院中玉兰皆是夫人您亲自挑的,瞧这粉白开成一片,热热闹闹,真是漂亮呐……”

    季书瑜漫不经心地点头,她未于窗前站多久,便又被嬷嬷催着到美人榻上午睡小憩。

    第58章 扰人清梦 “为什么要占我的床榻和被褥……

    风吹银扇坠, 室静悄无声。

    东宣水土宜人,便是于花也是格外滋养。如今虽是深秋,然而院中绿意却愈发茂盛, 风间充斥着丝丝馥郁温暖的兰香,芬芳而醉人。

    季书瑜卧于窗侧的美人榻上, 以手支颐。

    她近日嗜睡的厉害, 只是闭眼眯了一小会儿, 便已困得呵欠连天。

    日光温柔而慵懒,透过稀疏云层, 斑驳地洒落在静谧花圃之中。

    “劳您……求见。”

    香风穿梭枝桠间,带落片片金叶, 发出的窸窣之声, 亦好似在无声低语着季节的更迭。

    迷迷糊糊间, 她好似听闻窗外传来轻弱的交谈声,似是一男一女正在交谈。

    “这可不成……郎君有令,莫要……”

    片刻后,那交谈声渐弱, 又如落花一般轻易被风给拂去了。

    莫要什么?

    是有人来寻她吗?

    她没听明白, 心中虽是诧异,可睡意上头, 便也无多余精力起身问询。索性清空了漫天飘散的思绪, 不过片刻便安然睡去。

    待意识回笼, 天色已是沉如墨潭。

    一觉醒来, 她睁开眼, 习惯性地抬目往四周扫视了一圈,最后并未寻见什么。

    屋内仍是灯火明亮,可那股持续了几十日的清冷却好似难以彻底散去, 于院中环绕不散。

    除了嬷嬷和侍女,再不见其他人影。

    季书瑜静坐了片刻,方才起身坐到小桌旁,一边动用侍女呈上来的晚食,一边开口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那侍女垂首答:“回夫人,已是亥时了。”

    握着筷箸的手一顿,季书瑜垂下眼睫。

    她竟又睡了这么久?

    还有,这不是闻人策居住的院子吗,时辰已不早了,他……不回来?

    琢磨了一番她方才的神情和话语,立于一旁的嬷嬷灵光一闪,忽而想到了什么,忙出声解释道:“瞧老奴这记性,郎君方才已派人来院中传过话,道是近日书房中积攒了许多公文,暂时脱不开身,故而今夜应是不回来了,让夫人您先行歇息便是。”

    季书瑜颔首,见嬷嬷一副显然是误会了什么的模样,也只配合的露出个羞涩的浅笑,不去做何解释。

    她出此言,可不是盼念着那人回来。

    她对于二人夜间需同卧于一张榻上共眠之事尚且有些抵触……似一把铡刀悬于头颅之上,落下前的每一刻都异常磨人。

    马车上,他的关怀与体贴颇具迷惑性,可她如今仍对他所知甚少,且不知他心中所欲所图,所以还是得提防小心才是。

    因此,‘他不会回来’倒真是个好消息,也省得她再多费心神,去思索要如何同他周旋,安稳的度过这段日子。

    最好他这几日都忙得脚不沾地才好,干脆将她这号人给忘于脑后,短时间内别再回来了。

    季书瑜不再多问,用完了晚食,又在屋中磨蹭了片刻,她一边消食,一边于院中闲逛。

    很可惜,她对这院子的记忆有些稀薄,打量了半晌,仍旧一无所获。

    她失了兴致,起身随嬷嬷前往盥洗室洗漱。

    “午憩时我好似听见院门外有人在说话,可是东院来人了?”

    尽管午时闻人策交代了不用她去东院,但毕竟‘初来乍到’,她心中仍稍感不安。

    “是的……不过郎君早有吩咐,夫人只消静心养病便是,近日院中琐事都无需前来搅扰您,故而老奴便打发他走了。”

    珠帘摇晃,声音渐弱。

    “好罢。”

    ……

    外院中传来隐约人声。

    室中,又是一阵细碎的圆珠碰撞之声。

    居室内不复白日的明亮,半数烛火皆被掐灭,只留下几盏小烛照明长夜。

    来人收回拨弄珠帘的手,脚步无声息地踏入室内,长眸微抬,目光望向一侧垂落的纱帐。

    珠帘停止摇晃,室中轻浅规律的气息声传入耳中。他五感俱佳,那呼吸声清晰的,就好似人在耳旁呢喃。

    人没醒。

    他收回目光,身上携带着些许清凉的水汽,于榻下立了片刻,等寒气散去,方才抬手解了披风,走向那张宽大的床榻。

    掀开纱帐一角,鼻息间传来暖香,如若羽毛拂过面颊,莫名撩人。

    闻人策动作忽而有片刻的停顿。

    就距离他身前几寸,靠近床榻的最外侧,入眼便是女子穿着一身藕色裙子的娇软身段。

    一头极长的墨发如缎般铺撒于床褥上,光点洒落,透出些许耀目的光泽。而其中那截雪颈好似琼玉堆雪,墨发红唇,当真如若志异中的画中仙一般,美的叫人惊心动魄。

    二人靠的极近,近到明明身体没有任何的相触,他却仍然能感受到她身上传来的如羊脂软玉般叫人贪恋着迷的温暖,与盈盈兰气。

    她很喜欢他身上的兰香么?

    即便是失去了记忆,她也仍然喜好与他用同一种兰香,主动让那些经由他手调制的香料化作一张蛛网,密不透风,严严实实的笼罩、裹挟住自己的肌肤……

    又好像是,一只想要寻求庇护的幼兽,主动要求狩猎者的双翼将自己拢入巢穴内。殊不知,或许,他才是她原本最需要小心躲藏的天敌。

    淡漠的目光如有实质般于她面颊上轻轻拂过,似水中倒映的冷月,又似寒凉月色中,吞吐蛇信,以身丈量比对猎物肥瘦的凶兽。

    她是真心喜欢,还是不过如先前那般,在有意无意的讨好他?

    闻人策不得而知,他借着光线久久注视着身前女子的面容,静默无言。

    直待榻上之人似是感受到外界透入的细风,一双长睫若蝶翼微颤,隐隐有转醒的迹象,闻人策方才收敛了思绪。

    他松手,将帘子重新放下。

    光线被层层纱帐阻绝在外,漆黑的空间里,暖意逐渐回升,随之而起的,还有一种沾染着兰香的暧昧气息。

    她现在的位置太偏,若是再往外挪动几寸,定然会跌落下去。

    闻人策半弯下腰,动作极轻地托起自己妻子的腰身,待将人往榻内侧挪进些许,方才跟着上了榻。

    近来衙中要他处理的事务颇多,恐怕之后几日,他都无法常来院里陪她了。

    他闭目细细思索着,便是这难得清闲休息的功夫,都仍在为之后即将到来的公务提前做简单的规划。

    室内静默了许久,身旁一侧的褥子忽然微微下陷少许。

    一只带有暖意的小手伸过来,纤细

    的指尖肌理细腻,在他臂膀上一点点向上摸索。

    似菟丝花温柔、无声息地攀爬大树,探索占取着独属自己的空间。

    闻人策保持沉默,脑海中本能地开始盘算她的用意,喉结却是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可等待了半晌,也不见身侧之人有进一步的动作,他心下困惑,小幅度地侧首望去。

    他率先出声:“夫人。”

    身旁之人贪婪地夺取他身上的凉意,闻言低低应声,好似猫儿般伸懒腰时的轻哼。

    她重新睁开眼,面容上尚且还挂着一副迷糊的神情。

    待适应了片刻昏黑的环境,她方才抬眼,但见距离自己不过几寸的距离,一张俊美好似昆仑之神的面容,正默默地望向自己。

    眼眸好似一池秋潭,明明帐纱内这般昏黑,她却从中隐约望见了无垠水面,与身型单薄的自己。

    他安静地望着她,好像在等她先说些什么。

    ……嗯,她该说些什么?

    “唔。”

    闻人策等了片刻,方才见她像是终于反应过来般惊愕了一瞬,之后,又如狸奴般眯起眼眸,微微扬着小脸,继续朝他凑近。

    气势锋利凶狠,神情却又透出些许迟钝。

    她……是要吻他?

    为什么?

    ……

    又不大像。

    暗香盈室,如若一张无形的猎网,专门捕捉热衷于夜间行动狩猎的凶兽。

    他气息微妙的凌乱了一瞬,语气却仍旧如常,声线温润,安抚她:“吵醒你了吗?是吾的过失。”

    季书瑜眯眼,并不接受他的道歉,声音有些沙哑,不答反问:“为什么要占我的床榻和被褥?”

    闻人策低眸看了眼身下并躺四人也绰绰有余的床榻,哑了片刻,正欲为自己辩解几句,便听她又接着发问了。

    季书瑜打了个哈欠,“你是谁,又是来做什么的?”

    榻间太黑了,她又是从上往下俯视着他,遮住了仅有的光线。他不能瞧见她面部细微的神情,更难琢磨她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闻人策斟酌了一番言辞,示意道:“夫人,是吾。”

    她神情有些危险地眯起双眼,“夫人……嗯,不论是我身边的嬷嬷、随侍,他们都这么称呼我。我观你有些面熟,难道是跟着夫郎做事的随侍?这次暂且饶了你,还不快出去。”

    她不满意,她想要他给出什么样的答复?

    闻人策从下往上仰视着她,于脑海中细细描摹下她满是困意的模样,一边无意识地转动指上的白玉戒。

    她近日因疾性情变了许多,夜间总需要他抚琴才能安然入睡……

    是了。

    他的目光又于她微红似墨洇湿的眼角停落,突然顿住。

    她,方才是哭过了?

    如今心情不悦,难道是怪他回来晚了,没如往常那般为她抚琴么?

    意识到这个可能,他心下又了然些许,薄唇微抿,声线带着些许不自知的撩人与温柔。

    “抱歉,兰泽闻人氏,闻人策,来给夫人书瑜抚琴赔罪。今日回来的晚,瑜儿是恼吾了?”

    季书瑜眨巴眨巴眼睛,支着脑袋若有所思,听了他这席话半晌没再回话。

    最后,是闻人策伸出手,将她重新带回了云枕上。

    他未将手收回,而是往下滑去,以一个适宜的力度轻轻环住她的腰身。

    他的气息近在咫尺,冷香将她牢牢包裹在内,莫名叫人安心。“瑜儿今夜想听什么?良宵引,还是鸥鹭忘机。”

    她小幅度地转了转腰,挣脱不开,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维持这个姿势。

    季书瑜不想说话了,索性闭目装睡。

    是啊,她确实恼了。

    这人明明说好不会来这儿睡的,结果说话不算数,专挑夜半回来,真是狠狠惊了她一跳。

    她很想装作不认识他,赶他下去。

    可观这人明明一副疲惫面容,却眉眼带笑,仍欲坚持为她抚琴的模样,她心中又没有那么想计较了。

    罢了,既是夫妻,之前也不是没睡过,那还矫情个什么劲儿。

    况且——天都快要亮了,还弹什么琴啊,睡觉!

    第59章 金屋藏娇 “莫怕,是我。”

    寅时一刻, 天蒙蒙亮。

    闻人策梳洗毕,一边整理衣冠,一边听下人在侧低声禀报。

    屋内静默, 只有嬷嬷刻意压低了的言语声。

    灰青色的光束于窗棂中投落至室内,将室中那张俊美的面容照得朦胧, 华袍长袖, 温润出尘, 宛若为天地所垂青的昆仑神子。

    一双睫羽垂落,玉郎目光沉静如水, 望向里屋的方向。

    那头呼吸声仍旧轻浅规律,主人还未有转醒的迹象。

    “做的不错, 之后几日也不用叫人与琐事来使夫人费心劳神, 若是东院有什么紧要之事, 径直差人来书房禀吾便是。”

    那老嬷嬷颔首应下。

    闻人策若有所思,继续补充道,“夫人身体不适,近来颇为嗜睡, 一日三食你需替她看着, 到了时辰便唤她醒来用些。”

    向来话少的矜贵公子好似突然转了性子,这般的细致体贴, 叫嬷嬷眼角皱起笑纹, 忙不迭应下。

    “郎君说的是, 老奴都记下了。”

    再没有其他要交代的了, 闻人策最后望一眼于榻中安睡的女子, 方才转身离去了。

    长廊上灯火尚未燃明,闻人策亦未持灯。他独身于寂静长廊上行走,面容隐于阴影中, 神情平静,然而心却难得泛起些许波澜。

    ……

    往后,这四方天地中困着的人,又将多添一个她。

    她会怪他么?

    她如今便如一幅未曾书画过的卷轴,对过往繁杂尘世之事遗忘殆尽,无忧无邪,从今往后,也将只由得他一人执笔书写。

    他回想着这几日她面对自己时露出的各种神情,或警惕,或依赖,或恼怒,一颦一笑皆是这般纯粹……

    闻人策心中幽暗思绪无声翻涌,若有所思。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下去,又有何不好呢?

    他愿以闻人氏族之未来起誓,她可以永远于他的荫蔽下平安顺遂,即便他身死,亦会提前为她谋划好一条富贵荣华之道,足以她百岁无忧。

    他和她是同一类人,他知晓她身份成谜,肩上背负着皇室所托付的,难以承担之重。

    但倘若,这次,他替她选择忘却外界腌臜的侵染,后半生太平清净,只为自己而过活呢。

    毕竟,京畿那边很快就不太平了……皇室也将自顾不暇。

    她无需再为身后之人而强颜欢笑讨好他,做出违心之举。他亦会替她承担往后的所有风霜雨雪,铺就一条太平顺遂之路。

    *

    西院某僻静之处。

    “咚咚咚咚咚。”——是规律的五声敲门声。

    民间有俗话言,人敲三,鬼敲四,妖敲五。

    如今天色尚且昏沉,灯也未燃起,碰上这沉闷的敲门声,总不免予人一种不祥之感。

    可紧闭的房门却是径直推开了一条缝隙。

    女子声线喑哑,透过缝隙向外望去,问道:“什么人?”

    穿着一袭深色长袍的男子回话,“当路君,戌四。”

    紧闭的房门立刻便大开了。

    屋内传来药膏的气息,卫逸眉心微动,目光往身前之人望去。

    面前是一张苍白的面容,女子较往日瘦削许多,平时慧黠的一双猫眼如今也失了光彩,因病气儿显得恹恹地。

    她往屋外扫了一圈,低声示意他:“怎么挑这个时候过来?进来说话。”

    两人进了屋,又于桌旁落座。

    “长话短说,再过会儿天便大亮了,院子里的人起来做事,你恐怕就难走了。”

    庆

    心猜得出他此行来意,无需卫逸多言,便先将之前于香山上所经历的事皆同他说了一遍。之后想了想,又把她同季书瑜见的最后一面,她所展现出来的状态也描述了一遍。

    “我猜测,她约莫是中了藏锋客的阴招……如今院中所有大小事几乎皆由那嬷嬷一手掌管,连我都插不了手,去见她的事我也帮不了你了。断联许久,也不知她能记起来多少。”

    卫逸闻言也静默片刻,微微颔首,言道:“多谢你如实相告,此行你也辛苦了。看来昨日我被院外的人阻拦,也并非是她自己的意思。那人阻拦你我见她,果真是心怀叵测。”

    他一双长睫垂落,眼中隐藏的情绪叫人看不清楚。

    庆心也跟着颔首,“他是对我们起疑心了吗?我怕他是因为发现了什么,方才出此计策……不行,这太危险了,我们不能再拖了,不若传信给暗阁,让上边的人来做决策罢。”

    “不可。”

    卫逸几乎是下意识地反驳了,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暗色。

    庆心忍不住抬眼,眯眼打量他,疑惑:“怎么了,难不成,你有什么主意?”

    感受到她的视线,卫逸神色平静,也抬眼同她相对。

    他容貌生的端正清隽,毫无攻击性,一双深褐色的眼好似泛着朦胧山雾,叫人望去犹如隔着一道烟雨屏障。猜不透,也抓不着。

    他声线极稳,淡然开口,道:“依我看,局面还未糟糕到此田地……且先容我想法子去见过她,待确定真的别无他法了,再传信给组织也不迟。”

    庆心想了想,觉得此举倒也更稳妥些,便颔首应下。“那便先照你说的办吧。”

    两人无其他话可聊,借着天色遮掩,那人静静地来,又悄悄地离去了。

    *

    这了几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富贵日子,季书瑜自觉真是清闲的要发霉了。

    闻人策命人给她备了许多解闷的玩意打发时间,可她近日便是消遣玩耍时,也常常有些心不在焉。

    这里的日子太过宁静闲适,同那段不见天日的碎片记忆相比,太过割裂,也太不真实了。

    她冥冥之中总有一种直觉——自己好像忘却了什么重要的事。

    而这份已潜藏许久的不安已没入心底,隐隐有把她拉入焦虑困境之中,直至万劫不复的征兆。

    她应该做点什么。

    季书瑜窝在榻上,一边望着花圃中的姚红魏紫出神。

    毋庸置疑,闻人策待她很好,相处了这么些天,她自然也瞧得见他对自己的在意……这便是她愿意相信他的凭据之一。

    他是可以相信的吧?

    恍惚间,嬷嬷的声音好似又随风吹拂过耳。

    “老奴从公主初入京畿时便在殿中伺候了,您的礼仪与规矩便是由老奴调教的。不过几载,您便出落的越来越窈窕,模样也越来越像皇后娘娘了,瞧着真是令人忍不住恍惚……您一日一日安稳地长大,想必娘娘在天之灵应也能安心了罢……”

    “老奴于宫中浸淫阴司数载,见过腌臜重重,也算是半个人精了。说句为您着想的话,可能不好听,却也是发自肺腑。信件送来那日,向来行事稳重的郎君头一回不顾家主劝阻,径直调了人马离了兰州,一头栽进那吃人的香山……这郎君有情义,有权势,奴瞧着,这世间再无人比他更适合您了。皇室虽不仁,但之后有闻人郎君照料公主,奴也算是安心许多,便是死也能瞑目了。”

    他对她有求必应,这说的不错。可季书瑜总觉得,有什么重要的条件被一笔带过了。

    她是失了记忆,可身体行动却并没有大碍。然而院外守着的人却不准许她自由出入,便是要出去走动,也得带着一众随侍同行。

    这应是闻人策授意的。

    而这几日,闻人策确实也忙的脚不沾地,她有心想问他,却始终没有机会。

    院子清冷无声,屋内屋外皆堆满了供她无聊时赏玩的珍物,从珊瑚到珠宝,可谓是琳琅满目。

    但于她眼中,却觉得这儿更像是一只妆点华贵,用来囚人的笼。

    疑惑在她脑海中不断浮现。

    可如嬷嬷所说,闻人策对她很好,她不得不承认。

    他也许是念着她的病体,不放心自己独自出去,便着人守着她于院中养病罢?

    她该体恤他的心意,不是吗?

    尽管这于她,更像是种逼仄的拘束。

    ……

    她以为接下来的日子,都会静若死水、毫无波澜。

    可这一日,一枚不起眼的石子却突然跨过重重阻拦,投入湖心,激起了些许不寻常的涟漪。

    此时正是午时,暖阳高照,万里无云,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季书瑜方才用过午食,遣走侍女们后,便独自卧于窗前的美人榻上小憩。

    一只风筝落入了院内,轻轻挂在不远处的一棵玉兰树上。

    “嗯?谁的东西落进来了?”

    她面露新奇之色,从榻上坐起身,有意地避开总爱絮叨的侍女们,循着那棵玉兰树的方向走去。

    她走近,仔细观察了一番那只风筝的位置。

    风筝卡紧在枝桠上,而玉兰树生的高,若是不借助外物,恐怕不好取下上头挂着的东西。

    她思忖片刻,还是决定返回屋中,寻找其他人帮忙。

    可就距离她所在位置不远处,栽着小片紫竹林的地方传来一阵窸窣轻响——像极了蛇游动时的动静。

    季书瑜心一惊,纳闷这府邸之中竟然也会有这等恶兽,来不及仔细打量,便本能地朝反方向退后几步。

    却听身后传来人的低语。

    “莫怕,是我,夫人。”

    青年声线干净清冽,怕她跑开,忙不迭开口解释。

    季书瑜顿住了脚步,若有所思地回过首去,便见一道穿着墨绿束腰长袍身影拨开了茂密的竹叶丛,从高高的院墙上径直跳了下来。

    “仆卫逸,见过夫人,奉命取物,无意冒犯。”

    他注视着眼前这张熟悉的娇美面容,垂下眼睫,进行跪拜礼。

    第60章 言而有信 “你还会如今日这般,翻墙来……

    季书瑜眯眼观察他。

    青年猿臂蜂腰, 双腿修长,行动时轻盈矫健,动作之敏捷, 不似寻常人。

    如今他虽跪于她跟前,通身气度却仍是不卑不亢, 唇含淡笑, 倒也不似其他侍仆的疏离恭敬之色。

    “肃小郎君方才正于园中嬉戏, 不想玩耍时风筝线绳忽然崩断,风筝误坠入西院中……郎君心急如焚, 然而此院近日不允许他人出入,故而命仆翻墙来取, 本无意惊扰您, 无意冒犯, 还请宽恕。”

    他将来意同她简单解释一遍,见女子面上并无异色,不由得轻轻松了口气。

    得了允准,卫逸躬身于地面拣了一个石子, 转身去到玉兰树底下。

    但见他手腕不过是轻轻发力, 指尖那枚石子却如出弓般被掷的极高,卡在枝桠间的风筝应声而落, 于空中不断旋转下坠。

    竟是未曾带落一片玉兰花叶。

    “好厉害……”

    卫逸随手接住了那物件, 回首, 便见女子正目光专注地打量他。

    他眼眸微动, 上前将风筝递给她瞧, 忽而压低声音,开口问道:“许久未见,不知公主您近来可安好?”

    季书瑜神情不变, 笑答:“尚可,只是近日久病,有些旧事已经记不大清晰了。”

    卫逸面上露出歉意的笑容,没有再继续追问,看她把玩着那只风筝,一边若随口提起般同她介绍自己的身份。

    “仆卫逸,乃是公主的陪嫁中官,亦是您待嫁时殿中的管事。数月前进入王府后,您便派遣仆跟随吴总管做事,故而祁春香山之行并未令仆随同……”

    季书瑜始终未曾开口打断他的话,听他又说起了许多宫中旧事,探入袖中的手纹丝未动,绷直的背却是隐隐放松几分。

    卫逸自然也瞧见了她藏于袖中的动作,通过显露出的轮廓也猜测出其中究竟是何物。

    看来她虽暂时忘却了往事,但对身边之人仍是怀有防备之心的……这很好。

    他眼中波光明灭,似充盈着轻松之色。

    正悄悄观察他的季书瑜:?

    此人忒古怪。

    卫逸又斟酌了一番言辞,问道:“公主瞧着较往日憔悴清减了许多,可是院中无趣烦闷?闻人郎君近日公务繁忙,应也不常归于院中,下人可有薄待轻视于您?”

    这话不免有些过界了。

    季书瑜垂了垂眼眸,若有所思,却并不点明他言语间的冒犯,迟钝的像个失了灵气的木头美人。

    “几日前听闻两位主子归府,仆便赶来院中求见夫人,欲将您离去时所嘱之事回禀。只是,意外被嬷嬷拦于院外,她言郎君有令,近日不允下人入内,便是庆心姑娘也……”

    季书瑜终于抬眼了。

    所以,他还去见过了庆心?他是故意借捡风筝之举,好避旁人耳目,潜入院中的?

    她若有所思,不着痕迹地抬眼往外头瞧了一眼,接着又朝紫竹林的阴影下走近些许。

    两人之间的距离拉近,她一双杏眸微抬,便径直同那人的双目直对上。原本朦胧的青雾恍若为日光所驱,云销雨霁,好似能叫人径直望进底下那颗诚心。

    卫逸面色如常,又同她复述起了她刚嫁入府中的那段时光,见女子情绪波动极少,似对此全然没有印象,神情不由得有些严峻。

    藏锋客活跃于西屿,多拜邪神,喜饲毒物。这些他皆知晓,只是他却从未听说过,世间竟真有这样一种能叫人失去记忆的邪毒。

    他该怎么帮她?找擅医者入府替她治疗,不知可行否?

    空气陡然静默,青年正垂首思考,却听身前沉默许久的女子,忽而幽幽开口了。

    “卫逸。”少女语气温和。

    “不瞒你说,近来我对许多往事都记不起来了,故而你先前所说的那些话我也无从确认真假。但是,你给我的感觉很熟悉,很安心……”

    卫逸怔愣,一时间感到有些不可置信。抬首望去,但见身前之人面上露出些许迷茫之色,像极了无辜无害的小兽。

    “所以,我信你。”

    她面露浅笑,空洞之色便陡然褪去。

    卫逸望着她,忽然无言。

    美人身着一袭浅紫浮光裙,与他同立于一片阴影之下,那未作缀饰的墨色鬓发间落有几片竹叶,灵动至极。鬓边几缕散发垂落,愈发衬得肌肤白若春雪,仿佛一触便能融化于柔风之中。

    淡淡兰香扑面而来,卫逸下意识屏息,忽而发觉,不知何时,两人之间的距离竟已这般近了。

    “既然你已在我身边伺候了这么久了,眼下我倒也有话想要问你……”

    这是要试试他是否忠心的意思?

    卫逸颔首应答,“仆知无不言。”

    美人神情带笑,紧紧注视着他的神情,“我曾经予你的物件,你还收着吗?”

    此言方出,卫逸动作迟钝一瞬,心生疑惑。

    她予他的物件……

    季书瑜含笑点头:“没错,你带在身边了吗?取出来,我想看看。”

    见他踌躇着久久未开口,季书瑜亦不再言语,只是目光悠悠,十分有耐心地等着他。

    被她温柔似水却隐含压迫的目光裹挟,卫逸脊背有些紧绷,犹豫片刻,再度躬身向她跪拜。

    季书瑜面露异色,并未阻止他的动作。

    难不成,他弄丢了?

    那可就麻烦了……

    耳边,却听青年声线清冽:“公主之前予仆打点下人的银钱,如今已所剩无几,您若是急需钱财,且容仆想想法子……”他神情严肃,并无戏谑之色。

    不是在哄骗她。

    季书瑜缓缓收了假笑。

    很好,没有俗套话本中的什么定情信物。

    此人应也不是她的什么旧相好。

    观卫逸方才初入院中见到她时的神情,与满是关切之意的话语,实在很难不叫人对他们之间的关系产生联想。

    不论他是什么心思,至少,从前的她应是未曾给予过他任何示好的。

    “我只是随口一说,既是如此,那便暂且先不提了。”季书瑜松了口气,收回目光,面上的笑容也真实了许多,转移话题道:“你既是我身边的老人,应也知道我不喜旁人动辄跪我,快起来说话。”

    卫逸避着外人眼线贸然闯入院中,应是对院中的什么人怀有忌惮之心。

    她心中隐隐有猜测,或许可以先试试他。

    季书瑜态度中微妙的转变,卫逸自然也察觉了,回想一番方才的对话,逐渐有些回过味来。

    他蓦然觉得脸上温度似乎有些灼热。

    “所以,你会帮我的,对吧?”

    她这熟悉似同友人对话的语气,叫卫逸心神微动,好似时间又回到她尚未前往祁春之时。

    ……

    他不作停顿,朝她颔首,应声:“自然,卫逸听命于公主。”

    季书瑜颔首,进一步试探他的态度,“那,我想听听,你卫逸眼中,我如今在府中的处境是如何。”

    卫逸静静地跪着。

    她很敏锐,好像已经发觉了什么。

    这本是不错的征兆,只是他此刻却并不能将暗阁的存在告知于她。她如今正深陷于闻人策掌控之中,处境并不安全,知道的太多于她来说便如稚子抱金——不仅毫无益处,还会引来猛兽的猜忌与猎杀。

    因此,眼下他不能将她拖入浑水,还是先寻人入府中为她治毒,最为保险。

    “公主的处境……”

    卫逸抬眼,视线中,是各种争奇斗艳的姚红魏紫,周边环立着几道宝栏,其内花木扶疏,相□□缀,远远望去煞是好看,足以见得主人的用心与财力。

    卫逸心中忽而有些疑惑,他近日也对西院中流传的‘金屋藏娇’之事略有耳闻,只是此人从前并不喜奢靡,如何突然间又改了作风?

    “公主于西院中得这般悉心的照料,于您贵体自然颇有益处。可若是迟迟不能回忆起旧事……近日天气宜人,公主多出院门走动,想来应能康健的更快些?”

    他不再透露多余的信息,神情坦荡自如,好似全然不担心她听不明白。

    季书瑜眯眼,觉得有些古怪,正想要开口,隐约间,却听闻远处屋内传来隐隐人声。

    是侍女在寻她了。

    卫逸抬手作揖,识趣道:“人多眼杂,仆今日便先告退了,公主您请多保重。”

    季书瑜只得将风筝递回给他。

    而在那道身影即将消失于视野中时,她忽然提声轻唤。

    “等等。”

    那人闻言停住脚步,回首望向她。

    女子斜身轻轻倚靠在竹上,精致的眉眼轻蹙,似笼罩着青山烟雨的惆怅,含有万千愁绪。

    她问:“若是之后我出不去……”

    西风浅吹,将她垂落的墨发轻拂,长睫轻颤若蝶翅。

    “你还会如今日这般,翻墙进来看我吗?”

    那句话被秋风裹挟而去,可距离遥远的卫逸却已经听明白了。

    他神情复杂,不知为何,直沉默了半晌方才颔首,承诺道:“会,只要公主需要用仆一日,卫逸便万死不辞。”

    他朝她点点头,露出个类似安抚的浅笑,之后便于林叶中隐匿了身形。

    季书瑜独立于风中,烟雨似的杏眸中神情晦暗。

    ……望他言而有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