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第 161 章 “剐了他。”

    刺史府后院。

    姜从珚又回到了之前那个小院, 这里是她的囚笼,但现在到处都兵荒马乱的,这个小院反而比别处安静些, 且里面的用具还算齐备, 不用再耗费时间额外收拾。

    此时天际破晓, 算计周旋了一整夜,在寒风中立了几个时辰, 姜从珚很是受了一番寒气,受寒加上失血, 她本就偏淡的唇已经苍白到没有一丝血色, 脸颊雪白, 仿佛一个没有生气的雪人。

    拓跋骁将她抱进屋, 云朵、露珠两个侍女一个点上炭盆, 一个去烧热水。

    拓跋骁看到她胳膊上那道刺目的血痕, 只觉赵氏父子死得太轻松了,就是千刀万剐挫骨扬灰都不足以泄他心头之恨。

    待炭盆点起, 周围的温度暖和许多,医女也被带过来了。

    医女是张复的学徒,跟他好几年了,平日也一直在给人看病, 比不上张复医理通透, 对普通病症也算得心应手。

    拓跋骁解开姜从珚的衣裳,再次看到她雪白臂膀上那道狰狞的伤口, 眉眼一沉, 几分带着杀意的锋芒。

    她胳膊被划了道三四寸长的口子,幸好冬日衣裳厚实多了层防护,没伤到骨头和筋脉, 但也不浅,表层的皮肉都翻了起来,流了不少血,半只衣袖都洇湿了,或许还会留疤。

    姜从珚只看了一眼就移开视线,等了片刻,却见医女迟迟不敢上前,似在害怕什么,她这才注意到身边男人眼神沉得可怕,青筋暴起,周身的杀意都要化为实质了,难怪她害怕。

    “要不你先往旁边去去,不然苏叶都不敢靠近我了。”

    拓跋骁不动。

    姜从珚没办法,只好宽慰了苏叶几句,让她正常处理。

    苏叶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先前或许是太紧张加上天寒地冻,她的胳膊已经麻木到没感觉了,现在心神一松,屋里又暖和起来,她才感觉到从皮肉深处冒上来的密密麻麻的疼痛,尤其清理伤口处凝固的血痂时,疼得让她忍不住吸了口凉气,五官拧成一团,雪白的额头下青色经络一点点凸起。

    拓跋骁见她这么痛,扭过头,“你轻点!”

    苏叶被他突如其来的怒吼吓得抖了下,双手悬在空中,都不知自己该不该进行下去了。

    姜从珚真是服了,用没受伤的左手掐了他一下,有气无力地训了句,“都这样了,你就别添乱了。”

    然后对苏叶道,“你继续。”

    伤口太长,为了促进后续愈合,最好还要缝几针。

    “女郎,缝针会比较疼,您忍一忍。”苏叶道。

    姜从珚点点头。

    苏叶先从药箱里掏出一瓶药粉,按照比例溶解在特制的溶剂里后,沾湿纱布,轻轻敷在她伤口处。

    起先是一股刺激的疼痛,到后面渐被另一股麻顿感替代。

    这是张原特制的麻药,敷在伤口处能使肢体暂时麻痹、缓解疼痛,但效果肯定比不上现代的药物,用量也不宜太大,许多带着麻痹性的药物都是有毒的。

    敷了片刻,麻药起效后,苏叶抓紧时间给她缝合伤口。

    即便这样,依旧让她疼出满头冷汗,咬着牙,左手狠狠握着男人的手,这才忍住了没乱动。

    拓跋骁同样急出一身汗,恨不能自己替她受这罪,只可惜不能够。

    好不容易缝好针包扎好,姜从珚几乎脱力,软软地倚在男人怀里。

    兕子端来热水,拓跋骁给她擦了擦,换好衣裳,姜从珚精神已经快撑不住了,又熬了一会儿,等药送过来,喝完药,她意识便昏沉起来。

    拓跋骁将她放到床上,盖好被子,用暖水袋捂热她冰凉的手脚。

    “睡吧。”他声音一下变得温柔起来。

    被抓来固原数日,姜从珚没有一刻不在消耗心力,更没睡过一个好觉,一边要与赵措周旋让他放松警惕,还要从他的眼神和话语里分析局势和机会,今晚那场刺杀更是游走在生死关头,但凡她和张延出现一点偏差就要付出性命的代价,直到现在,看着男人熟悉而充满安全感的面容,她终于可以完全放下心来了。

    她缓滞地眨了眨眼,眼神朦胧,最后终于完全阖上,沉沉睡去。

    拓跋骁坐在床边,守着她睡着,眼神在她羸弱苍白的脸上停留了许久,一动不动,窗外透进来的暗淡天光勾勒出他冷硬的侧脸轮廓。

    头一次感到后怕是在她被乌达鞮侯掳走那次,而现在,他再次体会到了这种情绪,甚至比那次更浓烈。

    看到她被梁军押上城楼那一刻,他无比深刻地意识到,他承担不起失去她的后果。

    他并没有犹豫,十分果断地选择了退兵。

    别说一座城池,就是十座也丢便丢了,城池丢了后面还能再夺回来,他自信自己可以夺回来,可她只有一个,若是出事……

    如果失去她,世上再也不会有这样一个女子。

    跟她对视那段时间里,他甚至冒出一个近乎荒唐的念头,若这是她自愿的,想助梁人夺回城池,只要她开口,他都可以给,只要她愿意回到他身边。

    他自己都被自己的想法惊到了,阿母去世后,他人生好像就只剩一个目标,变强,不断地变强,等他足够强大,终于将曾经欺辱过阿母的人全部杀了后,他的目标就从变强变成了争夺天下。

    除了争夺天下,他好像也没有其他的欲望了,酒于他只是偶尔的放纵,色是他厌恶的禁忌,财也只是犒赏手下的死物而已,唯有俯瞰这万里河山,他好似才看到了自己的目标。

    但现在,他却有个更清晰而刻骨的认知,他要她好好地待在自己身边,一辈子陪着他。经历的欢愉和光明,他如何能再忍受寂寥和黑暗。

    拓跋骁看着她沉沉的睡颜,看了许久,天光从他身后穿过,男人高大的身形仿佛成了光影里的一座雕塑。

    直到某一刻,一直趴在角落的灵霄突然叫了声。

    “哟。”

    拓跋骁才从思绪中清醒过来,缓慢地眨了下眼,碧眸倏地射出一道逼人的冷光。

    他赫然起身,大步朝外走去。

    小院派了重兵把守,拓跋骁吩咐侍女好好照顾她,便离开了院子。

    他找来阿隆询问情况,一夜过去,两方并未爆发大战,只有鲜卑军入城时造成了伤亡,余下大部分都没来得及加入战斗就投降了。

    阿隆将大概情况汇报给了王,又道:“王,我已经下令把姓赵的亲信都绑了起来,就在外面的大街上,您要亲自处理他们吗?”

    拓跋骁闻言,看他一眼。

    虽还是面无表情,阿隆却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类似“不错”的意思,心里不免为自己的机智叫好。

    虽说可敦承诺那些梁军将领不会滥杀降军,可姓赵的用毒计绑架了可敦,他可不无辜,自然,他那些亲信也要承受王的怒火。

    拓跋骁步子迈得又大又急,不过片刻就出了府衙,看到那些赵氏亲信被绑了手脚,横七竖八地堆在地上。

    见到拓跋骁,他们激动起来,不停求饶,声称都是赵卞和赵措的错,他们一开始根本没想偷城。

    这些,拓跋骁全都不予理会。

    “所有赵氏亲信、族人,就地处决,一个不留。”他冷冷地说。

    那些人听到这话,心知自己必死无疑了,又不住咒骂起拓跋骁来。

    “你不是承诺不杀降军吗?拓跋骁,你言而无信!”

    “胡人就是胡人,我们一开始就不该相信他。”

    “拓跋骁,你早晚会遭报应的。”

    “我诅咒你断子绝孙……”

    拓跋骁冷眼看着这一切,并不理会。

    鲜卑士兵提刀上前,一个接一个的人头落地。

    有人恐惧得说不出话,有人却骂得更凶了。

    “女人果然是贱货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佑安公主嫁了人就忘记自己梁国公主的身份了,竟然帮着一个胡人来夺梁国的城池,还骗我们投降不杀,才害得我们落入这番境地,要是知道有这一天,当初就该……”

    拓跋骁原本并不在意他们的谩骂,直到有人提到姜从珚,他表情一变,眉骨重重压了下来,碧色的瞳仁再

    次闪现嗜血锋芒。

    阿隆一听就知道要不好,可惜已经晚了,他只能缩着脖子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拓跋骁手一扬,正在杀人的鲜卑士兵停下动作,静侯王的命令。

    “刚刚这句话,是谁说的?”他声音冰冷,众人只感觉一柄刀锋从颈间扫过。

    刚才骂得人很多,大家都不知道他指的哪句,就算知道,反正也要死了,又何必告诉他如他的愿。

    而旁边的鲜卑士兵,大多不懂汉话,也不知是谁说的。

    “是谁提了公主?”拓跋骁又问了一遍,身体微微前倾,已濒临爆发。

    空气都几乎凝住,赵氏亲信和族人被他这气势所慑,不由停下了谩骂,现场一片寂静。

    “没有人承认,好,那就全部活剐!”

    此话一出,那些人全都变了脸,虽然都是死,一刀抹了脖子总比活剐来得痛快。

    终于有人控制不住心底的恐惧,努力回忆刚才的情景,扭头指了指,“是他们几个其中一个说的。”

    被指到的几人,没说过这话的连忙撇清关系。

    “不是我,是他,赵充。”

    “对,是他提到公主,我们都没说。”

    很好,揪出来了。

    拓跋骁冷笑一声,让人将这个赵充拎出来。

    “来人,给我剐了他。”拓跋骁冷声命令,又道,“别轻易叫他死了。”

    赵充没想到一句话给自己引来如此大祸,现在后悔却也来不及了,只恨自己落到拓跋骁手上,万分不甘,临死前还想再骂个痛快,刚吐出几个字,阿隆脑中警铃大作,想也没想一个箭步冲上前,大力掐住他的喉咙,忙招呼其余人,“把他嘴堵上。”要再让他说出什么可敦的坏话,王恐怕就不止剐他一个人了。

    死命堵住赵充的嘴,又将他剥光衣服,很快有人上前。

    鲜卑人十分擅长片羊肉、牛肉,习惯随身带着小刀,现在片人自然不在话下。

    一刀接一刀下去,赵充很快成了血人,又因为嘴被堵住,连惨叫都发不出,只能“呜呜”着挣扎,眼球凸起恐怖的弧度,整个人如同被打入地狱的恶鬼,正在接受地狱刀山油锅般的酷刑,看得人心头发颤。

    刺史府门前大街很快便血染成河,天气太冷,那温热的血液刚流出没多久便凝固在了地上,斑斑点点,为这寡淡的冬日增添了抹恐怖血腥的亮色。

    “我有话要说。”忽的有个人大喊出声,“固原之事的主谋除了赵卞,还有他的谋士贾功,这人现在恐怕已经逃了。”

    既然都是死,那就一个都别想逃,尤其是害得他们落到这个下场的罪魁祸首。

    还有漏网之鱼?

    拓跋骁碧眸一凛,“来人。”

    他当即下令全城搜捕贾功,抓到就重赏。

    昨夜赵卞身死时,贾功见势不对就躲了起来,等张延带人闯进来后,更是在第一时间开溜。

    他直奔城门,想趁城中还没反应过来时逃走,没料到鲜卑军竟然在这时杀了进来,在城门爆发了混战。

    他一个文士,没有武功,哪里敢主动往里冲,没办法,他只好另外找地方躲起来,本想躲过这阵风头,结果姜从珚又下令封锁全城,于是至今仍没逃出去。

    拓跋骁下令全军搜捕,不过半日他就被逮了出来。

    被抓到拓跋骁面前时,他毫无骨气地痛哭求饶,“这全是赵卞的主意,他见漠北王英勇,从匈奴手中连夺数座城池,害怕自己寸功不立回到长安后会被治罪才想出这般毒计,我作为下属只是听命行事而已,要是漠北王能绕我一命,我愿鞍前马后为您效力。”

    拓跋骁按捺着杀意,盘问他整个计划的始末,贾功忙不迭交代出来,听到赵卞派人拦了张延送信的亲卫,又叫人仿了他的笔记去欺骗她时,拓跋骁甚至忍不住迁怒张延,要是他没写这封信,她就不会遭这一趟罪。

    不过这都是他自己的偏执了,就算张延不写信,赵卞也能通过其它途径得到他的笔迹。

    贾功一字不落地说完,忐忑地抬起头,期待拓跋骁能放自己一马。

    拓跋骁在他希冀的目光中,转过身,只丢下一句话:“剐了他。”

    贾功听到这话,几乎晕死过去。

    阿隆已经很熟练了,第一时间上前堵住他的嘴,再招呼人动手。

    接着,拓跋骁又去了降兵营,把赵措带去埋伏姜从珚那支队伍揪了出来。

    “一个不留。”他说。

    他没有把人押到城外去处决,反而当着其余降兵的面动手。

    他就是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动他的人惹怒他后会是什么下场。

    伏军足足有一千多,加上先前杀的赵氏亲信,加起来近乎两千了。

    两千人在战场上并不是个多大的数字,一场大战下来随便哪方阵亡的将士都不止这个数,可这些都是俘虏啊。

    而且,拓跋骁还不满足于此,他还让人将这些人的头颅堆到一起,形成乱世中最毛骨悚然的景象——京观。

    相比起历史上那些动辄上万的京观来说,他这只能是小巫见大巫,但对亲眼看到这一切的梁军依旧是十分有力的威慑。

    拓跋骁恨不能把城中所有梁军都屠了,只是他答应过她不能滥杀,便只能将心头的暴虐压下。

    这些梁军但敢生出二心,密谋反抗的话,这些头颅就是他们将来的下场。

    做完这一切,莫多娄又来报,说斥候报回消息,周泓大军已至城外五十里,预计明日就能抵达固原。

    姜从珚封锁消息,就是要趁机连周泓一起拿下。

    拓跋骁召集张铮、莫多娄,叱干拔列,飞快布置起来。

    处理完这一切已是深夜,拓跋骁回到小院,姜从珚还没醒。

    她太累了,现在难得能睡上一个安稳觉,拓跋骁没叫醒她。

    只是除了胳膊上的剑伤,她还受了寒,已经发起低烧,不得不继续给她喂药。

    白日里兕子给她喂过一次,没喂进去太多,拓跋骁让她把药端过来,亲自喂了一整碗,又守了半夜,确定她体温没再升高后才搂着她睡了一个多时辰。

    她没睡过好觉,他又何尝入眠,只有累到极点的时候他才会逼着自己睡上一个时辰,却也会被梦中的场景惊醒,醒来后看着漆黑无边的夜色,那种孤寂和煎熬几乎要让他发疯。

    就算现在她在自己怀里,依旧不踏实,生怕这是一场梦。

    这不是梦。他告诉自己-

    姜从珚足足睡了一天一夜,醒来时,屋内天光蒙蒙,分不清是什么时辰。

    兕子一直守着她,见状,惊喜出声,“女郎,您醒了?”

    虽然知道女郎不会有事,可睡了这么久还是让人有些担心。

    姜从珚的思绪还有几分昏沉,好一会儿才完全清醒过来,拓跋骁来了,固原现在是安全的。

    她让兕子扶自己起来,离了被窝,空气中的寒意将她冻了个激灵,兕子忙拿过熏笼上烘热的斗篷给她罩上。

    “我想喝水。”姜从珚道。她感觉自己现在像条脱水的鱼。

    兕子便忙倒了碗温水过来。

    姜从珚喝了一整碗,终于解了渴,问,“我睡了多久?”

    “整整

    一天一夜了。”

    “一天一夜,这么久了……周泓到了吗?”她语气一变。

    “还没有呢,昨日收到的消息,说还有五十里。”

    拓跋骁不在院中,姜从珚猜他可能就是在布置这件事,现在才是清晨,周泓顺利的话也要下午才能到了,还有时间。

    她受伤的只是胳膊,身上虽因低烧酸软无力,并不算太严重,还能自理,下了床,简单洗漱解决完生理问题,换好衣服,兕子端了碗热粥和药过来,身后还跟着苏叶,她来帮她换药。

    弄完这一切,姜从珚又问兕子城中后续情况。

    “梁军降了后,王就收了他们的兵刃铠甲,将他们关到一起,让张铮、莫多娄、大公子接管了城楼布防,也按您说的,封锁了消息……赵卞身边那个叫贾功的谋士还想逃跑,也被王抓回来了,当着所有人的面活剐呃……”说到这儿,兕子突然停下,小心地看了眼女郎。

    “你继续吧。”姜从珚面色不变。

    侍女们知道她不喜欢太过残暴完全无视人命的刑罚,可有些时候确实需要发狠立威,尤其在这样的乱世,否则别人只会以为你好欺负。

    “后面,王还让人将赵氏一族的亲信和族人全都杀了,连同当初埋伏您那支队伍,还把他们的头……”

    “怎么?”姜从珚隐隐预感到了什么。

    “把他们的头筑成了京观。”兕子声音越来越低。

    话音刚落,外面突然传来一道沉稳有力的脚步声,兕子听出来人是谁,再抬头一看,果然是漠北王,她心道不好,赶紧开溜。

    姜从珚一醒就有人去禀告拓跋骁,他收到消息快速吩咐了几句就赶回来了,没想到一进屋就听到这些话。

    他敢做刚当,没什么不敢承认的,也不觉得自己有错,可对上她的视线,他莫名忐忑起来。

    他知道,她肯定不同意自己这么做。

    屋里只剩他们两人,一站一坐,空气沉默片刻。

    “你都知道了?”

    “周泓的大军要到了吧。”

    两人对视片刻,忽然同时开口。

    拓跋骁提着的心落了地,他上前两步,坐到面前,抓起她的手。

    “你不怪我?”

    不过就算要怪,他也干了。

    他的手平时总是暖的,可现在刚从外面回来,一身寒意,手掌也是冷硬的。

    姜从珚牵着他的手放到面前的熏笼上,炭火的温度渐渐驱散寒意。

    “如果我醒着,我不会让你这么做,但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也不会怪你。”她说。

    拓跋骁便高兴了,将她搂到怀里,亲亲她的脸。

    “不过你还是把京观埋了吧,我不想因为这件事加深你和梁人的隔阂。”姜从珚低声道。

    历史上,汉人之间相互屠杀比这惨烈无数倍的不在少数,可他们是汉人,再大的矛盾都能消弭,拓跋骁此刻代表的是鲜卑人,但凡做点什么汉人们就会无限夸大他的残暴,汉民们的仇恨也会全数转移到他身上,这样对他并不利,尤其日后入了中原的话……

    “好。”拓跋骁没有犹豫就同意了-

    周泓接到赵卞的命令,带着三万大军前来支援,经过三日的行军,终于抵达固原城下。

    第162章 第 162 章 她真的没发现赵卞的阴……

    “来者可是周泓周将军?”

    城楼上, 有人朝下喊话。

    周泓抬头望去,城墙上兵士林立,守备森严, “正是。”

    “既然是周将军的兵马, 那我这就开城, 迎将军入城。”张铮道。

    很快,城门口那两扇厚重的环铁大门被缓缓推开。

    “周将军, 请入城吧。”

    周泓没动,反而问, “你先前在何人帐下听令, 我怎么没见过你?”

    张铮心头一跳, 按下紧张情绪, 朗声回道:“属下先前在董将军手下当校尉, 职低位卑, 将军没见过我是常事。”

    这件事要是派张延来会更好,但张延并不愿意。

    他可以跟姜从珚一起诛杀赵卞, 因为赵卞先使了阴谋绑架了她,还用她的性命作威胁逼拓跋骁退兵,自己害她落入这个地步,这是他欠她的, 他痛恨赵氏父子, 他们死不足惜,可周泓不一样。

    事实上, 从他协助姜从珚拿下固原城那一刻起, 他跟大梁之间便已经产生了不可修补的裂隙,或者说是决裂,但自欺欺人也好, 不愿面对现实也罢,此时此刻,若要他亲自算计周泓的话,他做不到。

    他能做的,就是什么都不做。

    拓跋骁的手下大多是鲜卑人,也只有张铮能做这件事了。

    张铮这个理由倒也不是说不过去,几万大军,数百个低级校尉,周泓哪里能一一认识,尤其张铮说他是董耀的手下,董耀是北地郡本部将领,周泓就更不熟悉了。

    但周泓还是觉得不对。

    再看城楼上的情况,确实是梁军的装备,面孔也都是汉人,但出于武将敏锐的直觉,他觉得有问题。

    赵卞先前命他前来夹击鲜卑,现在人呢?鲜卑军没见到,赵卞也没出现。

    周泓将这个问题问了出来。

    张铮回道:“这是一场误会。”

    周泓皱眉:“误会?”

    “对。我梁军已夺下固原,漠北王以为城中还是匈奴人,欲举兵来攻,后来赵将军亲自出面跟漠北王商谈,误会已经解除,漠北王也退军了,只是暂未来得及告知将军,劳你一路行军支援,赵将军十分过意不去,特命我在城门等候,等将军一到就迎将军入城,聊表歉意。”

    他这番说辞乍看好像没问题,梁军和鲜卑各自为战,发生误会也不是没可能,但周泓还是怀疑。

    他之前收到的消息一直是拓跋骁在围攻乌达鞮侯,以赵卞的能力,如何能在两头猛虎之间虎口夺食?不是他贬低梁军,实在是梁军战力跟胡人就不在一个水平上,赵卞也不是什么绝世将才,否则先前的战就不会打成那样了。

    “可否请赵将军出面一叙?”周泓道。

    张铮站在城楼上都快绷不住表情了,不是说梁军中没几个有本事的,这个周泓怎么这么多疑?

    他吸了口气,拱手致歉,“赵将军多日劳累,又感染了风寒,暂时不能起身,烦请周将军见谅。”

    周泓眯了眯眼,“那请陈奇、董耀二位将军一见,可否?”

    “陈、董二位将军军务繁密,实在脱不开身。”

    听到这儿,周泓的表情已经完全凝了下来。

    他将手伸到后面,给手下打了个暗号。

    “既然误会解除,那我就不进城打扰了,就此告辞。”

    说罢,他调转马头就要走。

    “诶,周将军,别急着走啊。”张铮有点急了。

    周泓充耳不闻,一心要撤军。

    然而大军才动起来,远处便传来一股巨大的震动,轰隆隆,尘烟四起,势不可挡。

    数万马蹄齐奔,如山石崩塌,撼天动地。

    周泓脸色一变,等到那队人马越来越近,看清半空中飘扬着的巨大黑色旌旗后,他已满脸铁青,咬牙切齿。

    “有敌袭!”

    “是鲜卑!”

    与此同时,城楼上飞快涌现大量弓箭手,体格高壮,肌肉虬结,都是鲜卑人。

    固原早落入拓跋骁手里了!

    进,是虎狼窝;退,又有拦路虎。周泓现在被困在固原城外,进退不得,气得几乎要吐血。

    渐渐的,城楼上出现一个高大英挺的身影,是拓跋骁。

    既然周泓不上当,拓跋骁也不用再藏着掩着了。

    周泓仰起头,恨声问:“漠北王,你来助梁国抗击匈奴,城池被你夺去就归你了,我也无意再抢,你为什么故意引我前来,还暗中伏兵对付我,难道你要违背两国的约定,趁机对大梁开战吗?”

    拓跋骁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碧眸中没有一丝感情。

    张铮见状,主动解释,“周将军,并非王主动攻击,实是赵卞先背弃

    盟约。你应该知道吧,先前一直是王在跟乌达鞮侯的主力交锋,在固原胶着数日,后靠王发动奇袭才击败了匈奴,而赵卞却趁王带着大军追击乌达鞮侯时抢占了固原……”

    周泓听张铮说完,总算对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了解清楚了,心火大起,要不是时机不合适,他能骂上三天三夜。

    这都是什么破事儿啊?这关他什么事儿啊?他好好带兵打自己的仗,是赵卞拉他下水,他被骗过来,结果正逢固原再次易主,现在好了,落入这个地步,实在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他恨死赵卞了,可惜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用,赵卞估计已经死得不能再透了。

    周泓按捺住心里的火气,换了副语气,“我只是接到赵卞的命令以为固原有难才领兵来援,事情既是如此,全是赵卞鬼迷心窍,如今固原归属漠北王,我没有任何异议,更不会攻城,不知漠北王可否容我撤军?”

    他语气带着十足的诚意,毕竟如今敌多我寡,敌强我弱,他只能寄希望于拓跋骁的“通情达理”,然而这注定要让他失望了。

    拓跋骁只道:“投降不杀。”

    周泓变了脸,恼怒又愤恨。

    拓跋骁是因为赵卞,连带把所有梁军都记恨上了吗?如果是这样,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我不降呢?”周泓咬着牙。

    拓跋骁没说话,候立在原野上的鲜卑大军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

    周泓身为周琼后人,当年祖父跟随太-祖抗击胡敌平定天下,周氏一族的男丁从小就肩负保家卫国的责任,岂能投降胡人,若他降了,周氏一族数十年来的清誉都要被他毁了。

    既然如此,那就开战吧。

    周泓刚举起长刀,正要下令,城楼上却再度出现了个他意想不到的人。

    “公主?”

    他没见过姜从珚,但光从看到的容貌气度再加上拓跋骁对她的亲密,应该是佑安公主无疑了。

    他忽地升起那么一点希望,公主能不能劝劝拓跋骁放自己离开?他毕竟是梁国公主,应该不会看着这么多梁军将士白送性命吧?

    刚才张铮讲述的版本里略过了姜从珚那一段,只说赵卞偷城后又被漠北王夺回来,是以周泓并不知道姜从珚在里面起的作用。

    城楼上,拓跋骁好像在跟她说着什么话,只是声音太小,他听不见。

    “你怎么上来了,你身体还没好,不是让你好好休息。”拓跋骁一见着她,忙迎上去,第一时间去摸她的手和脸,温度正常,倒没发热了。

    姜从珚摇摇头,“又不是什么大病,没事。”又看向城楼下,“周泓果然没上当。”

    拓跋骁冷哼了声,“我早说了,何必这么麻烦。”

    姜从珚道:“我从来没想要他性命。”

    所以她先前跟他商量,先将固原伪装成还在赵卞手里的模样,把周泓骗进来,只可惜他警惕性太强。

    “那他现在不肯降,我只能动手了。”拓跋骁道。

    姜从珚想再劝劝。

    她又走了两步,来到墙边,朝周泓放声喊话,“周将军,我也不想与你动手给梁军将士造成伤亡,以如今的形势,你并非鲜卑军的对手,降了吧,我可以用性命保证,绝不杀大梁降兵。”

    姜从珚亲自出面,带给周泓的感觉确实跟拓跋骁不同。

    她是汉人,还是梁国公主,应该也不希望看到胡人屠杀汉人吧。

    周泓反过来道:“公主,末将厚颜求公主能不能向漠北王说情,可否能放将士们离开,若是如此,全军上下不胜感激……”

    姜从珚表情为难,却没一口拒绝。

    接着,他又见公主跟拓跋骁说了些什么,看表情好像在求情,周泓紧张起来。

    过了会儿,姜从珚道:“周将军,鲜卑向来以武服人,漠北王说他愿与将军比武,若将军能胜他,他便同意放你们走。”

    周泓正值左右为难,前后被夹击,且对方兵力比自己还多,他完全没把握能战胜对方,就算能杀出血路保下一条性命,到时将士们都折损了有又什么用。不降,对不起这些将士的性命;降,他又实在下不了这个决心,现在听到这个消息,简直大喜过望。

    以漠北王的性格,应该不会做不讲信用的小人,要是他赢了,说不定真能顺利离开。

    据说漠北王之勇武冠绝天下,无人能与之匹敌,但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哪个当世猛将又肯承认自己不如别人呢?尤其没交过手的,更是抱着自己能胜的心态。

    周泓没自大到觉得自己一定能战胜拓跋骁,但这是他唯一的机会了。

    他下马拜谢,然后再次上马,提刀备战。

    拓跋骁也下了城楼,骑上骊鹰,手持长枪,从门洞中缓缓走出来。

    周泓的体格在汉人中绝对算得上健硕了,可知道拓跋骁逼近,他才发现两人之间还是有些差距的。

    不止他跟拓跋骁,普通梁国士兵跟鲜卑士兵的对比也很强烈,胡人的饮食习惯里,肉类的占比就是比汉人要高,也因如此,草原放牧能养活的人口只有中原十分之一不到。

    城门口的梁军飞快散开一大片场地,独留他们二人在中间。

    拓跋骁没跟他废话,率先发动了攻击。

    他骑在骊鹰身上,人马合为一体,极速冲锋过来时犹如一座移动的山岳,带来令人胆寒的压迫力,周泓稳住心神,提刀迎了上去。

    “铮”的一声,长枪与大刀碰撞到一起,火星四溅,马速和自身气力带来的巨大力道震得两人虎口一麻。

    只是初步交锋,周泓心头一震,感觉拓跋骁比他原本以为的还要厉害,但他也不肯就这么认输,勒马急停之后飞快冲了回去。

    拓跋骁眉骨一压,眸光冷厉,同样迎了上去。

    这一次不再是一触即离,两人都用尽力气,只用腿控马,边跑边战。

    两方的士兵不断为各自的主将喝彩,那欢呼声甚至盖过了他们兵刃相击的声音。

    拓跋骁果然不负他的盛名,气力之巨几乎是周泓见过最强的,除了力气,更关键的他的招式和反应能力也无比迅猛,这让周泓应对得十分费劲,也就没注意到两人的位置越来越靠近城门。

    直到抵达某个位置,拓跋骁突然发狠,周泓被他一枪挑下马。

    他飞快护住要害,在地上滚了几圈,怕拓跋骁乘胜追击,刚要回身格挡,却从天而降一张大网,直接将他整个人都罩住了。

    周泓懵了一瞬,等反应过来要掀开大网时,城门口的鲜卑士兵已经一拥而上,趁机将他绑了起来。

    从他落马到被擒,整个过程不过几息时间,所有配合堪称行云流水,另一边的梁国将士都没反应过来。

    周泓先是不可置信,等反应过来后,肺都要气炸了。

    “拓跋骁,你使诈!”周泓怒吼,不停挣扎,犹如被困住的猛兽,“拓跋骁,您明明答应我,我要是赢了就放我走,你现在……”

    “那你赢了吗?”拓跋骁长枪一横抵在他脖颈前,冷声道。

    周泓:“……”

    “我败了,你要杀就杀,用这种手段捉我是什么意思?”

    拓跋骁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以为我想留你性命?”

    “你这是什么意思?”

    然而拓跋骁已经不再理会他了,直接逼到梁军面前,“你们主将都被擒了,还不降?”

    周泓终于反应过来了,他又被算计了,拓跋骁答应跟他单挑根本不是真心想放过他,只是为了活捉他逼降而已。

    那公主……公主也是故意的吗?

    “不能……”降字还没说完,周泓就被堵住了嘴。

    阿隆最近学会了项新技能,堵嘴,一定要眼疾手快,赶在对方说出话前将他的嘴堵上。

    周泓被绑进城中,城外的梁军群龙无首,鲜卑虎视眈眈,姜从珚又从旁相劝,承诺不杀降兵,很快大家就支撑不住,最终都降了。

    赵卞四万多降兵加上周泓三万,足足七万多降兵,比鲜卑军的数量还要多,这样的结果,怕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拓跋骁手下大将都是鲜卑人,只有莫多娄会说汉语,最终,姜从珚把着七万降兵交给了张铮,莫多娄从旁协助。

    若是能把着七万人训练好化作己用,她才真正拥有了自己的兵权,不是拓跋骁给的,是她自己能握在手中的。

    除了不希望拓跋骁滥杀,这也是她非要保下这些降兵的重要原因。

    她虽封锁了固原城,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固原发生的事很快就会传回长安。

    她的所作所为传入梁帝耳中一定会惹他震怒,进而迁怒父亲,姜从珚必须赶在长安收到消息前通知父亲撤离。

    她写了封信,把灵霄叫来。

    “又要辛苦我们灵霄宝宝了。”

    灵霄委屈巴巴地叫了两声,显然也不喜欢在这天寒地冻的日子去送信。

    姜从珚只能说了许多好话来哄它,又给它挠了许久的痒,它才终于答应了。

    除了送信,她还让何舟带上一队人马伪装成商队,快速奔赴长安,要是有什么变故,希望他能接应-

    马上要到十月了,今年冷得太难熬。

    固原的粮草支撑不住十几万的军队,姜从珚命张铮压着一部分降军去了灵武,后面再陆续安顿。

    周泓不肯降,还绝食,姜从珚去见了他一面,但他是个倔性子,连她也未能说服,也只能暂时这样了。

    她命人好生看着他,却不许他就这么死了,每日就是灌也得把水米灌下去。

    固原之事落定,张延不欲久留,准备返回凉州,临走前来见姜从珚。

    两人坐在堂屋,兕子将炭盆从屋里搬到外面,免得女郎受凉。

    “阿珚,你今后,是要跟大梁彻底决裂了吗?”犹豫许久,他还是把这话问了出来。

    如果说杀赵卞夺固原还是自保,但后面继续引周泓过来就是有意算计了,哪怕到了如今这般情况,张延还是不愿跟大梁成为敌人,所以前日他拒绝了参与诱捕周泓。

    姜从珚垂着眼,用铁钎拨了下炭火,让火燃烧得更旺些,“已经决裂了,不是吗?”

    张延有些急了,“这……这是被赵卞逼的,今后呢,你今后要怎么做?难道要帮鲜卑攻打大梁吗?”

    姜从珚摇头。

    张延:“你这是什么意思?”

    姜从珚抬起头:“我也不知道将来会走到哪一步。”

    “大哥,我曾经跟三哥说过,只要我在,我是不会允许拓跋骁随意屠戮汉人的,这句话不管多久都不会变。”

    张延稍稍放心下来。

    姜从珚又道:“大哥,皇帝是管不了我了,倒是你,你该想想自己。”

    张延同样参与了固原的事,不管他是不是受害者,不管他参与了多少,落在梁帝眼里都是他背叛梁国的证据,恐怕不会轻易放过他,更会迁怒整个凉州。

    “大哥,外祖父和凉州已经为梁国付出太多了,我只希望今后你们能保全自己……”

    兄妹谈完,第二日,张延启程离开。

    姜从珚亲自送他出城,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茫茫雪原中,她才慢慢往回走,却没回府,反而登上了另一侧的南城楼。

    守城士兵见来人是她,并不敢拦,恭敬侍立在侧,等候吩咐。

    她一步一步,拾级而上,最终站到城楼之上,寻了个视野开阔的地方。

    “我来并没有要事,只是想一个人待会儿,你们都下去吧。”

    众人便退下。

    姜从珚向南而立,举目眺望,今日天气难得放晴,大地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冰雪,雪原莽莽,在阳光下肃杀而美丽。

    她怔怔地看着眼前这片梁国江山,清瘦背影孑立在雄浑粗犷的城墙中间,浓浓的忧伤蔓延开来。

    这一切是命运吗?历史总要回到它原本的轨迹上。

    曾经的历史中,拓跋骁没有南下帮梁国抗击匈奴,梁国最终付出了三十万将士和十几座城池的代价才度过了亡国危机,然而现在的情况,似乎也没比原本的结局好多少。

    梁军战亡了数万,又被她俘虏了七万,同样损失了十几万将士,萧关之外的数座大城也尽数落入拓跋骁之手,北地郡、安定郡、汉阳郡实际已被鲜卑大军掌控,梁国同样元气大伤。

    仿佛无论她做了什么,都只是一步步踏入历史的轨迹罢了;是她的选择造就了历史,还是历史的因果在影响着她?姜从珚说不清,然而她必须这么做。

    拓跋骁为了她毫不犹豫地舍弃了城池,原来真的有这么一个人,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会坚定地选择她,所以,她更不能在这件事上负他。

    然而,她真的没有一点选择吗?她真的没发现赵卞的阴谋吗?

    姜从珚抬起手,露出掌心中的一角书信,缓缓展开,正是她收到的那封。

    张延的字练得一般,没什么特别的风骨,确实很好模仿,她对他的字也只是眼熟,确实看不出字迹上的破绽,可这封信本身就是破绽。

    从送信人见到她,称呼是“公主”而不是“女郎”开始,怀疑的种子便经种下。

    表哥表姐身边的亲信,从来只会称呼她为女郎,而不是公主。

    而且,按照大哥的性子,肯定会叫送信的亲卫问问她的情况,那人送了信,一句话不问,反而急急回去,又是一处破绽。

    再看信上的内容,“张延”约她去城外相见,更是完全违背了他的行事,大哥从小爱护她,明知她体弱,怎么忍心让她在冰雪天车马劳累。

    这样的时局,这么多破绽,按照她平时谨慎的行事,绝对会先探个明白,或是回信确认,或是出城时多带些人手……明明有那么多办法可以避免,但她没有,她就这么去了,她也说不清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去的,是还抱着一丝不切实际的期望吗?希望梁国不至于败坏到这种程度;亦或是一个决断的机会?

    她终于如拓跋骁希望的那样,跟梁国彻底决裂了,大哥也因为她被迫卷入了这场风波,凉州同样回不到从前了。

    姜从珚握着信纸,“撕啦”一声撕成了两半,又继续撕成更小的碎片,手一松,碎纸便被大风刮起,飞舞在了半空中,她的发丝和裙摆也同样飘荡翻飞,恰如她此刻不平静的内心。

    拓跋骁登上城楼后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待靠近后看清她脸上的一抹泪痕,心头一紧,“珚珚?”

    第163章 第 163 章 倾城乱。

    “珚珚, 你哭了?”拓跋骁三两步跨到她面前,低下头,担忧地看着她, 整个人已经绷了起来。

    姜从珚尚还有些沉浸在刚才的思绪里, 闻言, 愣了一下,她哭了吗?

    她抬手碰了碰脸颊, 果然触到少许冰凉的湿意。

    “可能是风太大吹的。”她扯了下唇角。

    “不,你有心事。”拓跋骁直接戳穿她这个拙劣的借口。

    她孤零零地立在城墙上, 满身哀伤, 怎么可能是风吹的。

    “你告诉我, 别叫我担心, 嗯?”他放低声音, 强势又温柔地哄。

    姜从珚知道男人的性格有多固执, 要是不说他绝对不会罢休,想了想, 终于还是仰起头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道:“拓跋骁,我跟大梁彻底决裂了。”

    她眼神破碎,面颊瘦削苍白, 声音中还夹杂着些许哽咽, 看得拓跋骁都要心疼死了,可心疼之外, 他却不可抑制地冒出另一股欣喜的情绪, 现在的情况就是他想看到的,让她跟梁国彻底断干净,而且, 这次的事她站在了自己这边,梁国与他之间,她选择了他,想到这些他就兴奋不已,幸好他还有点理智,知道不能当着她面表现出来。

    拓跋骁压抑着激动,揽住她肩头,小心避开她胳膊上的伤,将人压到自己怀里,紧紧抱着她,“是梁人先背弃你、利用你,现在的下场是他们自找的,你没做错,更不值得你为他们伤心。你还有我,我会一直对你好,永远也不会这样对你。”

    他近乎是在诱哄她。

    拓跋骁承认自己现在的做派很小人,在她心神不安的时候趁虚而入,可只要能占据她心里所有的位置,小人又如何。

    姜从珚静静靠在他胸前,她明白他想要什么,而且,早在做下决定时就没有回头路了,她现在只能往前走。

    许久之后,她道:“拓跋骁,今年就到此为止吧,好不好?”

    男人沉默片刻,“好。”

    姜从珚闭上眼。

    如今匈奴败走,梁国折损十几万兵马,鲜卑一家独大,士气高涨,更怀着对梁国满腔的愤懑,要是乘胜追击,踏破梁国并不是不可能,除了固原,鲜卑大军还能经雁门从晋阳南下长驱直入。

    这是优势,当然,也有劣势——天气。

    如今正值九月末,天气滴水成冰,比往年隆冬

    时节还要寒上几分,军中许多将士手脚都出现了冻伤,马匹也时有冻死,后勤粮草的运输也十分艰难,而这样的极寒,至少还要持续三四个月,实在不是出兵的好时候。

    当然,如果拓跋骁铁了心要动兵,这些问题都不能阻挡他。

    姜从珚想,大梁或许终究会走向灭亡,但这件事不该由他来做。

    亡国之恨,汉胡之别,若真由他灭了梁国,民族间爆发的尖锐矛盾足以让他的统治动荡不安,或许又会形成下一个乱世。

    这些话,她没细说,拓跋骁不知是领悟到了,亦或是只是单纯愿意为她妥协,他答应了。

    风又大了,拓跋骁捂着她的手,仍凉得像冰。

    “外面冷,我带你先回去。”

    “嗯。”

    姜从珚从他怀里退出来,没了他的体温,冷风一灌,她不由打了个颤,刚走了一步,脚也冻僵了,不免有点后悔为什么要在这么冷的天跑到城墙上来给自己找罪受。

    “我抱你回去。”拓跋骁道。

    姜从珚摇头,“在外面呢,这么多人。”

    拓跋骁知她脸皮薄,尤其有外人时,正要放弃,又听她开口。

    “你背我吧。”

    拓跋骁先是意外,又见她目光盈盈地看着自己,一颗心就像泡在了软水里,柔得不像话,当即蹲到她面前。

    姜从珚看着男人宽阔的肩背,轻轻趴上去,双臂环住他的脖子。

    拓跋骁背手托住她的腿,十分轻松地站了起来,好像没有一点重量。

    当然,他力气那么大,姜从珚这点重量对他来说确实跟个小孩儿差不多了。

    他背着她下了城楼,又一路走回刺史府小院,路上自然有人看到两人的情况,却没别的想法,只道王跟可敦感情真好。

    那些鲜卑士兵一开始当然不甘,王居然为了可敦放弃了城池,可后面猛地反转,姜从珚亲自杀了梁军将领打开城门放鲜卑军入城,他们对她的看法就变成了敬佩,两人的感情自然就得到众人的歌颂。

    姜从珚将脸贴在男人脖子间,感受他温热的体温传递到自己身上,复杂的心绪忽然平静许多,缓缓闭上眼。

    回到院中,暖了会儿身体,待缓和过来后,姜从珚让阿榧把人带过来。

    她们原在桐阴,昨日抵达了固原。

    此刻,铜儿被押到堂屋中,正跪在地上。

    姜从珚看着她,“是你把我的消息传给赵卞传的吧。”

    铜儿听到这话,打了个颤,脸上血色全无,如坠冰窖,说不出否认的话。

    “我待你不好吗?你为什么还是选择背叛我?”姜从珚语气淡淡,虽是质问的话,却不带愤怒。

    铜儿低下头,泪水大颗大颗地落了下来,“公主待奴很好,只是奴从一开始就被选中,我父母都在他们手里,不能不听令行事。”

    阿榧听到这话,早愤恨不已。

    这个铜儿是宫里赐下来的宫女之一,当初菲娘爬床还多亏她报信,也因此阿榧后面将她从粗使丫鬟提拔了上来,又见她手脚勤快做事细心,加上女郎身边缺人,考察了一段时间后允她进屋贴身伺候,吃穿用度也宽裕了许多,女郎对她这么好,她竟背叛女郎。

    阿榧又生气又愧疚,觉得自己没把好关,给女郎添了这么大的麻烦。

    姜从珚没再说什么,挥挥手,示意亲卫将她带下去,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铜儿是个可怜人,她有她的苦衷,可姜从珚身边容不得背叛之人,尤其她现在跟大梁彻底站在了对立面,身边不能留下一颗钉子-

    “逆女!逆女!”

    梁帝将战报狠狠一扔,犹觉不够,还将龙案上其余摆设茶盏尽数扫落到地上,他现在愤怒到了极致,已经完全控制不住自己作为帝王的形象和仪态了。

    暖阁内,正在议事的几个重臣见皇帝忽然发这么大的火,心里有了不祥的预感,边关战事又出问题了?

    梁帝满脸赤红、气喘如牛,整个人犹如一头失去理智的野兽,咆哮着骂了几句,待喘过气来后,他扬臂一挥,“来人,将楚王姜淮就地处决!”

    此话一出,底下几个大臣也不能装聋作哑了。

    “陛下息怒!”淳于敏听到这话心头一跳,赶紧开口劝,“楚王贵为皇室帝胄,无故捉拿实在于理不合,请陛下三思。”

    梁帝冷笑,重重甩袖,“无缘无故,你们自己看看战报里是怎么说的!”

    “姜淮之女联合拓跋骁谋夺固原,还亲手射杀了赵卞,坑降大梁七万将士,她嫁给胡人就忘记自己大梁公主的身份了,让大梁三郡之地十几座城池尽数落入拓跋骁手里,简直数典忘祖!数典忘祖!”

    “姜淮能教出这样的女儿,他自己肯定早就跟胡人私通了,就是想谋夺朕的江山,还不该杀吗?”

    梁帝实在被逼急了,终于暴露出心底最担忧的事。

    淳于敏上前捡起地上的战报,往崔司徒旁边靠了一步,举到面前跟他一起看,司马维、王规、高太尉等也把脑袋凑了过来。

    几人围在一起飞快浏览着帛书上的文字,看完之后,心中均是一沉。

    梁帝冷眼看着他们,满脸阴沉,“看完了?如今还敢说跟姜淮没有关系吗?除了这个逆女,凉州张延也出力了,他是张维之孙,说不定就是张维授意的,凉州恐怕也早早背叛大梁跟拓跋骁搅和在一起了,对了,姜淮那个女儿就是在凉州长大的,跟张家关系亲密,张维就是通过这个逆女跟拓跋骁勾结在了一起……”

    梁帝越说越觉得十分有道理,他就知道凉州从来没臣服过他这个皇帝,一直心怀鬼胎,现在终于藏不住了吧。

    淳于敏听着皇帝说着种种猜测,显然正在气头上,旁人再劝恐怕也是听不进去的,不免有些担忧。

    佑安公主确实帮助拓跋骁夺下了固原,可固原本就是拓跋骁从匈奴手里抢回来的,是赵卞趁虚而入偷了城池,还抓了公主当人质逼拓跋骁退兵,这样的行径本就为人不耻,更是彻底得罪了拓跋骁,公主帮拓跋骁夺回城池,确实有负于她大梁公主的身份,可她性命受到威胁,这么做也无可奈何,至于说凉州侯跟胡人勾结,就太荒唐了,凉州侯前后两次出兵抗击匈奴,大家都看在眼里呢。

    此时的暖阁内,除了梁帝的怒骂,没人敢开口说一个字。

    淳于敏默默把视线投向崔司徒,希望他能想办法劝劝陛下。

    “来人,楚王姜淮勾结鲜卑背叛大梁……”

    “陛下!”崔司徒重重唤了句。

    梁帝被打断,十分不悦,看向崔司徒的眼神带上了别样的意味,“你要给姜淮求情吗?”

    “回陛下,臣以为确实该召楚王殿下进宫讯问清楚。”崔司徒特意加重了“讯问”两个字。

    梁帝的表情顿了下,想到什么,终于咽下了剩下的话。

    姜淮毕竟是皇室之人,还是太-祖遗脉,就这么杀了他会给自己惹来非议,那就先把他抓起来,审问出证据后再处理他,到时就名正言顺了。

    梁帝按下怒火,召来禁军,命他们去捉拿姜淮,查抄楚王府。

    很快,禁军统领郭利就带着人围住了楚王府。

    “陛下请楚王殿下入宫。”

    姜淮依旧躺在澧水院的阁楼里,半醉半醒,被人突然闯进来也没当回事儿,反而举起酒壶对着来人邀请,“你要来一杯吗?”

    郭利见状皱了皱眉,他接到命令说楚王通敌叛国,要他搜查证据,可看楚王这醉生梦死的模样,哪里有通敌叛国的影子。

    不管,上面怎么交代,他就怎么做。

    郭利挥挥手,命人架起楚王,先把人带进宫再说,又封锁了楚王府各个出入口,将府里的下人全都集中到一起,派自己的心腹搜查整个王府。

    “给我搜仔细了,一寸都不能放过,尤其是书信纸帛。”

    姜淮就这么被带离楚王府了。

    禁军动静这么大,自然吸引了不少人,尤其是附近各个官宦之家的下人,都领了主子的命令躲在远处偷偷观看。

    何舟一身灰扑扑的布衣,藏在其中一个转角处偷偷注视着这一

    切。

    固原封锁了数日,他又出发得早,一路快马加鞭,终于赶在朝廷八百里加急军报前抵达了长安,昨日悄悄潜入了楚王府,将女郎的消息带给了楚王。

    “女郎说,发生了这事,以皇帝的性格必定会趁机对您发难,只怕您有性命之危,特命属下前来接应,殿下,您快趁皇帝还没收到消息跟属下一起离开长安吧。”何舟劝道。

    然而姜淮纹丝不动,只对他道:“我不走。”

    何舟目露焦急,正要再劝,楚王却道:“我日前已收到灵霄带来的信,悉知了固原的事,我还是那句话,我不走。”

    “若您出了什么意外,属下岂不是要辜负女郎的嘱托?”

    姜淮一笑,“他不敢。”

    何舟一脸疑惑。

    姜淮道:“我是阿珚的父亲,阿珚现在是拓跋骁的妻,皇帝要是杀了我,岂不正好给拓跋骁南下的理由?”

    “可就怕万一……”

    何舟又劝了几句,姜淮都不同意。

    他不能走,固原这件事错不在阿珚,他要是逃了反而会让世人觉得他们早有预谋,他作为父亲,这些年不曾为女儿付出什么,现在,他更不能因为自己贪生怕死而给女儿招来更大的非议。

    何舟实在劝不动,最后也只能暂时藏起来静观事态。

    现在看到楚王被宫里的人带走,他不免紧张起来,只希望一切都像楚王预料的那样,皇帝不敢动手。

    姜淮被带入宫中,到了梁帝面前,依旧还没酒醒。

    大臣们看着他这样,心想楚王要真是勾结胡人,还能安心地在府里饮酒?

    其实,从报上来的消息看,所谓的阴谋勾结根本站不住脚,如果不是赵卞起了偷城的心思,又怎么会发生后面的事,只是皇帝一心想找楚王的茬……

    梁帝看着醉眼朦胧的姜淮,很想直接让人给他脸上泼盆冰水,当着这么多朝臣的面,终究还是忍耐住了,叫人给他灌了一大杯苦茶醒酒。

    如此折腾了一阵,姜淮终于清醒些了。

    “我怎么在这儿?哦,好像是说陛下召见我。”姜淮捂着头。

    梁帝道:“姜淮,你知不知道固原发生了什么事。”

    姜淮茫然摇头。

    梁帝冷哼一声,坐回龙椅上,命人审问。

    “殿下跟佑安公主通过信吗?”

    “通过。”

    “书信在哪儿?”

    “唔……忘了,可能在书房里吧。”

    “信上都说了什么?”

    “一些家常问候。”

    “有说过漠北王吗?”

    “唔……”

    众人紧张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梁帝更是倾过上半身。

    “信上倒是提过几句,说她跟漠北王相敬如宾,叫我不必忧心。”

    ……

    审来审去,姜淮就始终只说是日常问候,不曾谈过别的,表情中也抓不到破绽。

    等后面郭利把搜到的书信呈上来,上面的内容确实跟楚王说的大差不差,证实他所言不虚。

    有人劝道:“或许固原之事跟楚王殿下确实无关。”

    也可能是藏得深没找到证据而已。梁帝想。

    最后,众人望向了梁帝,等待他决断。

    梁帝盯着姜淮瞧了许久,又看了眼在场的朝臣,最终下令先将他压入大理寺,待查到证据后再处置。

    姜淮却不干了。

    他的酒终于彻底醒了,明白过来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住手!”他怒喝一声,“你们说我勾结胡人通敌叛国?真是可笑!”

    “请问陛下,固原之事,根源起于何处?”姜淮站直了摇摇晃晃的身体,直勾勾地盯着梁帝。

    就是再颓废的人遭受此等污蔑也忍不住爆发脾气,更何况他还是太-祖之孙,说他勾结胡人,不仅他自己名声尽毁,还要连累太-祖一世英名,如何能忍。

    梁帝沉着脸,一双眼睛半隐在冕旒后的阴影中,手指曲了起来,显然在强忍着怒火。

    姜淮盯着他瞧了片刻,又环视了眼四周的大臣,冷笑一声,“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们都知道是赵卞私心作祟,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也是可笑,我女儿作为大梁公主,为国和亲塞外,梁国的将士不仅不护她,反而抓了她来当威胁拓跋骁的人质,此等事情,翻遍史书简直闻所未闻。”

    “你们不过是打了败战丢了国土无颜面对大梁上下找借口为自己开脱罢了,给我安上一个通敌叛国的罪名就能掩盖朝廷的无能了。好,既然你铁了心要杀我,我也不用你动手,我自己了结就是,也算除去你一块心病!”

    姜淮说罢,脚下一动就往殿中的大柱撞去。

    “哎!”

    “快拦人!”

    大臣们手忙脚乱地去拉人,幸好楚王离柱子远,身体又虚,终于在撞柱前被人拉住,一拉一扯,两人都跌到了地上。

    将人拦下,众人都松了口气。

    楚王最后那句话简直是诛心之语啊,什么叫“除去你一块心病”,这分明是在暗讽陛下,这话都说出来了,可见楚王是真豁出去了。

    在场的人都努力控制着表情不露异样,可心底怎么想的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梁帝看到这一切,太阳穴狠跳了几下。

    好一个姜淮!好一个姜淮啊!

    场面再次安静下来,气氛压抑到了极致,偏偏姜淮躺在地上,还不停地叫嚣着要自杀。

    最后,终究还是崔司徒出面,“陛下,想来固原之事确实因赵卞而起,与楚王殿下无关。”

    司马维道:“但佑安公主帮助拓跋骁夺下城池,她可实实在在叛国了。”

    惯来温和稳重的崔司徒听到这话也冷下脸来,一道锐利的眼神直直射向司马维,“哦,那你去把佑安公主抓回来治罪吧。”

    “她在拓跋骁那里,我怎么抓得回来?”司马维下意识反驳。

    “楚王殿下好抓,所以就把罪名落到他身上是吗?”

    “圣人言,子不教父之过,楚王自然也不无辜。”

    “你还记得楚王殿下是佑安公主的父亲呢,他要是出了事,你说身为子女,佑安公主会不会替父报仇,拓跋骁会不会趁着这个机会南下?倒时仅凭你一张嘴皮子,能阻挡得住鲜卑十万铁骑吗?”

    司马维一怔,其余人也都变了脸。

    崔司徒这话不无道理,楚王跟佑安公主是血脉至亲,楚王被皇帝逼死的话,公主岂会罢休,从她帮拓跋骁夺回固原这事来看,她就不是忍气吞声的性格,更不会为了梁国忍下一切,相反,她恐怕还真会说服拓跋骁为父报仇。

    梁国一下损失了十几万兵马,元气大伤,哪里还有余地再跟胡人开战。

    “陛下,臣以为崔司徒忧虑的不无道理。”

    “陛下,臣也以为。”高太尉也开口附和道。

    “陛下……”

    梁帝冷眼看着这一切,最后眼神又落到姜淮身上,是他算计好的吗?他知道自己动不了他。

    群臣口径一致,最终,姜淮被送回了楚王府,但从今以后不许再随意进出,整座王府都由禁军严加看守。

    除了长安,固原的消息飞快传遍四海,天下皆惊。

    梁国绝大部分士人都在痛骂姜从珚,骂她身为梁国公主竟帮着胡人篡夺大梁江山。

    “她对得起她身上的血脉吗?”

    “真是红颜祸水。”

    “我大梁居然要毁在一个女人手上了……”

    ……

    桓均也知道了,他沉默许久,然后长长叹了口气。

    他不免想起她离开前两人那次谈话,原以为她那些话是夸大了,梁国还不至于到这种地步,哪里能想到不过短短两三年,局势便如泄闸之洪滔天席卷而来。

    是天意吗?梁国终究会走到无可救药的地步。

    另一边,张延回到凉州后,同样将固原的事告知了祖父祖母,他是亲历者,比别人知道更多的细节。

    “……都怪我不够谨慎被赵卞算计,阿珚也是被迫的,赵卞不死,阿珚落在他手上岂能有好下场……祖父,你要罚就罚我吧,千万别生阿珚的气。”

    凉州侯沉默许久,最终一

    个字都没说,只是起身时的步伐凝滞了许多,眼神苍老无力。

    太-祖啊,您可曾想过大梁会走到今日这般地步。

    另一边,逃回匈奴的乌达鞮侯得知固原后来发生的事后,仰起头哈哈大笑,笑声震彻四野。

    “简直是天助我也!”

    一个月前,他被拓跋骁一路从固原追到中卫,险些被逼入绝路,战事正烈时,拓跋骁却忽然撤走了。

    他一开始以为这可能是拓跋骁的阴谋,等后面发现所有鲜卑大军真的都离开了,他再也顾不上阴谋不阴谋,全力渡河撤兵回匈奴。

    直到现在才知道,原来梁军趁拓跋骁来追自己偷了固原,还抓了他的女人来威胁他退兵,难怪拓跋骁当时顾不上对付自己了。

    梁国真是干了件好事儿啊。

    先前拓跋骁答应梁国的求援来对付自己,他还是有些担心的,但现在,哈哈哈,梁人自己找死,别说今后再想叫拓跋骁来救,拓跋骁不立马灭了他们都是好的了。

    乌达鞮侯又充满了斗志,明年,等他明年再次南下,梁国就再也阻挡不住他的铁蹄了。

    这个野心勃勃的匈奴首领,再次将目光投向了南方大地。

    ……

    风云变幻不止,然而,这时候的人们身在局中很难真正的看清,直到无数年后,这段历史早已落幕,研究梁国灭亡的史学家和文人们才发现,梁国灭亡的转折点并不是长安城破那日,而是发生在永安十七年九月的这场固原之战中。

    梁国丧失最后的数几万精锐,丢失萧关之外的大片国土,大厦倾颓,更关键的,梁国与鲜卑的盟约彻底破裂,使得乌达鞮侯得到信号,再次率领匈奴大军南下侵略,从而开启梁国的亡国之路。

    这场导致梁国走向灭亡的关键性战役,后世称之为“固原之变”,待人们更加深入地了解了事发经过,发现这一切都与当时还是梁国公主的姜从珚有关,她亲手射杀赵卞,主导了固原后续走向,又夹杂了拓跋骁要美人不要江山的惊世之举,千百年为人津津乐道流传不绝,于是,民间又将“固原之变”赋予了一个更加浪漫传奇的名字——倾城乱。

    第164章 第 164 章 “我都帮你了,你也帮……

    永安十七年的冬天格外难熬。

    固原之变发生后, 朝野内外动荡不安,一时间人人自危,生怕拓跋骁趁机南下, 这也是梁帝暂时愿意留下姜淮的原因, 真开战的话, 佑安难道真能不管她亲爹?

    朝廷再次整军,从青州、荆州、徐州征调十万兵马奔赴萧关、榆关、函谷关严阵以待, 幸而观望一段时日后发现,拓跋骁把大军屯驻灵武、固原和中卫, 一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反而在十月中旬时带着一部分鲜卑军返回了王庭。

    梁国上下松了口气, 终于从破国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乌达鞮侯败走, 拓跋骁返回鲜卑, 梁国除了损失些将士和国土, 一时间好像又恢复了平静,但风云已经涌起, 又怎会悄无声息地落下帷幕。

    梁国打了败仗,梁帝不能要姜淮的命,又拿姜从珚没办法,最后将怒火尽数发泄到了赵氏一族和凉州上。

    要不是赵卞无能又贪功, 大梁怎会落到如今这个地步?还有张延, 竟伙同那个逆女坑杀大梁将士,这样的罪行便是诛他全族都不为过!

    梁帝当即派人去凉州下诏, 以谋逆的罪名将张延绑回长安, 又下令将赵氏所有族人捉拿入狱,男丁尽数斩首,女眷充入掖庭为婢, 连赵贵妃都没能幸免,被褫夺了贵妃之位,打入冷宫。

    尽管在此之前她就被梁帝冷落了,可彼时的她还有个贵妃的名头,赵氏一族也还没倒台,日子虽不如从前风光,忍一忍也能过,直到现在她才算真正跌进了泥里,再也没有出头之日了。

    赵贵妃看着前来宣诏的宫人,痴痴地立在雪地里。

    “赵氏,接旨吧。”

    一句“赵氏”清晰地提醒着她现在的身份。

    赵贵妃依旧没动,任由寒风拍打在自己脸上,站了片刻,她忽然抖了下,仰起头,笑出了声。

    “哈哈,哈哈哈……”

    宫人又唤了几句,赵贵妃只顾笑,仿佛什么都听不见了。

    “这赵氏莫不是受刺激疯了吧?”一旁的小太监说。

    “管她疯不疯的,陛下已经下了旨,她以后就是庶人赵氏,再也不是赵贵妃了。”

    宫人来了,又走了。

    赵贵妃被迁入冷宫,身边仅有的几个宫女也都散了。

    太仆卿罗府。

    五公主听说赵贵妃被废,闹着要进宫去求情,罗通拦住她,“你去求情又有什么用,赵卞犯下这么大的事,葬送了我大梁十几万精锐,还得罪了鲜卑,陛下正在气头上,现在朝廷上下谁不战战兢兢,你去求情只会更加惹怒陛下,要是连我们罗家一起遭殃你就高兴了?”

    姜银珠听他这话如此冷血,只顾着自己的利益,怒从中来,“那是我阿娘,难道我要眼睁睁看着她在冷宫度过一辈子?你作为她女婿不肯帮忙就算了,我自己去见父皇你都要反对?”

    罗通冷着脸,抓着她胳膊,“你可以事后托人稍微照料,但我不允许你现在进宫。”

    “我就要去呢。”姜银珠用力推开他。

    “来人。”罗通大喊一声,院中的仆人便都围了过来,守在门口。

    姜银珠一看这架势,猛地转过身,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罗通,你要干什么?把我关在府里?你好大的胆子。”

    罗通任由她怒骂,沉默的态度已经表明了这一切。

    “我是公主,你竟敢这么对我……”姜银珠仍不甘心。

    罗通见她一时半会儿也不肯消停,懒得理她,吩咐下人守好院子,转身离开了。

    姜银珠要强闯,可那些下人根本不怕她,她骂了许久,直到嗓子都哑了,浑身都没了力气才终于放弃。

    她仰头看着院子里窄窄的四方天空,两行泪水从眼角滑落脸庞。

    阿娘,你也看走眼了,男人果然没一个好东西,父皇说冷落你就冷落你,连你挑选的自认为有情义有担当的女婿也在关键时候落井下石,只恨不能躲得远远的生怕被牵连。

    阿娘,我现在该怎么办?

    两年半前,赵贵妃因赵贞之事失宠,她想尽办法也无法复宠后终于明白自己的处境,皇帝是彻底厌弃她了。

    好不容易接受这个事实后,她想起女儿,自己失宠了,银珠今后可怎么办?北方的胡人一直虎视眈眈,要是再来个蛮子要公主和亲,银珠岂能逃得过。

    赵贵妃趁自己手里还有些人脉,开始给女儿物色起夫婿人选,挑了许久才挑中了罗家。

    放在以前,罗家这样的门第怎么配得上她的女儿,可今时不同往日,被赵贞牵连,赵氏一族名声受损,许多士家大族都不愿娶这个跟赵家有关系的五公主,以前像苍蝇一样围在赵贵妃身边献殷勤的夫人们全都消失了。

    这拜高踩低的态度气得赵贵妃火冒三丈,可又有什么办法,赵家早不是以前那个如日中天的赵家了,她也不是以前宠冠六宫的赵贵妃了,她只能在中等人家里挑个靠谱的,最后挑中了罗家,罗通素有君子的名声,赵贵妃只希望女儿嫁给他后能安稳地过日子。出嫁前赵贵妃还叮嘱了许久,要女儿听话懂事些,遇事要多想想,不能再像以前那样骄纵了。

    姜银珠听话了,嫁人后这两年收敛了许多脾气,可罗通却对她越来越敷衍,直到今日更是完全不把她放在眼里,家里的下人也不听她的号令了,她这个曾经高高在上的公主,也终于从凤凰变成了麻雀。

    难道她剩下半辈子都要这样憋屈吗?还有阿娘,她该怎么才能帮到阿娘。

    姜银珠不免又想到姜羽儿,她嫁给了桓均,过得肯定比自己好吧。

    姜羽儿此时也担忧着呢,她身在内宅,接触不到朝堂,桓均也不在家,直到很久之后才听说了固原发生的事。

    只是这时长安

    城中已谣传出好几个版本,一说姜从珚根本就是早有预谋,假装中了赵卞计谋,实际是里应外合帮拓跋骁夺走大梁的城池;又有的说她是祸水,拓跋骁为报夺妻之恨,生生杀了数万梁军,总之,谣言越传越浮夸,尤其跟女人扯上关系的战争,人们总抱着猎奇八卦的心态,拿来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

    姜羽儿身边就几个宫女丫鬟,没有可靠的人手打听真相,待在院里干着急,思来想去,只能去问问桓十一郎。

    既是有求于人,她便命女夏做了两盘糕点。

    姜从珚离开长安前,除了送她首饰,还给了几张点心和膳食方子。

    这个时代菜谱药方都是珍贵的财产,被大家族把持着,轻易不肯透露给旁人知道,家族女郎出嫁要是能陪嫁几张食方药方,那便算是十分受重视了。

    姜从珚给她的,自然都是极好的。

    姜羽儿时隔三五几月假装琢磨出一份点心方子,命自己的侍女做了送到桓母面前去孝敬,她性情柔顺,桓均自娶了她几乎就没在家待过,跟守寡没两样,桓母想到这些,又见她这般孝顺,待她便也多了几分宽厚,后面桓家摆宴,府里的点心获得许多夫人的称赞,让桓母十分有面子,待她便更亲和了,是以姜羽儿的日子不算难熬,除了无聊些,倒也安稳。

    姜羽儿送点心来桓母这儿,十一郎又经常来母亲这里问安,他一闻到味儿,哪里忍得住,一尝就喜欢上了。

    姜羽儿都怀疑他有狗鼻子,只要他在家,每次都能卡着刚刚好的时间来桓母这儿蹭到吃,当着桓母的面她又不好说什么,还得对十一郎表示爱护,多给他吃点。

    如此几次过后,姜羽儿只好主动在桓母面前表示,“十一郎爱吃,我以后都给他也留一份吧。”

    十一郎自是十分开心,不过老白吃她的点心他也有点不好意思,便主动问她有没有什么需要自己做的。

    姜羽儿想了想,问能不能帮她借书看。

    桓家有不少藏书,只是都在前院书房里,她不好过去。

    十一郎没想到她竟喜欢看书,十分不解,除了上学必须学的,其余的他一本都看不下去,相比起看书,他更爱跟武师傅学武艺,要是以后能上战场当将军就更好了,但他还是答应了姜羽儿的请求。

    一来二去,比起最开始的敌视,十一郎竟也不讨厌这个六公主了,不仅如此,他感觉她人还挺好的,尤其去年还发生了件事,她帮了大忙。

    可是,少年的心里还是纠结,她人很好,卢姐姐人也很好,兄长该选谁呢,不管选谁都会辜负另一个。

    现在,姜羽儿让女夏带上点心来到隔壁。

    十一郎没想到她竟主动来找自己,莫名有点开心,这还是她头一回主动过来。

    “你有事?”十一郎挑了下眉。

    “嗯。”她垂着头小声答。

    两年多时间,原本还是少年模样的十一郎蹿了不少个儿,加上习武身材强健,身上的稚气已经褪去,渐渐有了男人的模样了。

    姜羽儿一开始跟他差不多高,现在却得仰头看他了。

    “你进来说吧。”

    姜羽儿犹豫了瞬,一两句恐怕说不清,一直站在门口也不像话,最后还是同意了。

    “十一郎,我有件事想求你帮忙……”

    姜羽儿将来意告诉他,十一郎听完,问:“你跟佑安公主关系很好吗?”

    姜羽儿只道:“她曾经帮过我,我只是想知道她的安危。”

    十一郎道:“去年你就是找她的人帮的忙吧?”

    姜羽儿一惊,瞪大眼看他。

    但这其实也很好猜,她平日没什么交际,去年出事时却能找人帮忙,现在又特意来问姜从珚的情况,自然是跟她有关。

    桓均原先跟卢蕴藕断丝连,总去探望她,大家都知道卢蕴是他的人不敢动心思,但现在他娶了妻,还离开了长安,去南边后一年都回不了一次家,鞭长莫及,卢蕴又孤身一人没有家族庇护,那些纨绔们便又生出歪心思,时常上门骚扰,卢蕴拒绝后,竟想强行逼上门行不轨。

    卢蕴的丫鬟只好来找十一郎报信,可十一郎一个半大少年,身无一官半职,对方根本不怕他,而桓家也不可能为了卢蕴出头,他正急得不行,最后还是姜羽儿帮他找了人解决了。

    十一郎自然十分惊讶,但姜羽儿不说,他便不曾追问,只是记下了这份人情,直到此刻,他忽然就明白了。

    见她紧张起来,他赶紧弯下腰安慰,“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佑安公主应该没事,不然早传出消息来了,你想知道更多细节的话,我再去打听,一打听到就来告诉你。”

    姜羽儿只好点头。

    听到阿珚姐姐没有危险她松了口气,但心里却浮出另一个担忧,她真的跟梁国决裂了吗?如果这样的话,她们今后还有见面的机会吗?

    “谢谢你,十一郎。”姜羽儿真诚地看着他。

    “不、不用谢。”十一郎对上少女盈盈的眼睛,结巴起来,挠了挠后脑勺。

    他忽然对这个佑安公主生出点好奇,她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她究竟是别人口中的不孝女、祸水,还是曾经帮过他的奇女子呢?

    姜羽儿能请到她的人帮忙救卢姐姐,想来也不是个坏人吧。

    另一边,姜从珚已经跟拓跋骁一起回了王庭。

    离开小半年,王庭好像并没有什么变化,族人们依旧安居乐业,全无战争的影响,若说有,那也是自豪和骄傲,拓跋骁击败了乌达鞮侯,击败了梁国军队,再次证明了在他的带领下鲜卑骑兵是无敌的,他在鲜卑的威望又达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

    离开固原时,姜从珚把张铮留在了那里,让他负责收编降兵。

    足足七万降卒,张铮一跃成为大将,若收编成功,他将是除了拓跋骁外拥兵最多的大将,甚至超过了苏里他们。

    张铮激动又忐忑地接下了这份任令,发誓一定不会辜负女郎的期望。

    三年前他决定追随女郎北上时并不曾料到自己能走到这个位置,凉州多的是比他资历更深作战更勇猛的将士,只是他恰巧被选中护送女郎,又恰逢她嫁给拓跋骁,才一步一步升任了大将,当真是时也,命也!

    张铮想,自己的决定没有错,能跟随这样一个主君,是自己此生最幸运的事。

    张铮留在固原,姜从珚却把周泓带回来了。

    受降的将领中,李襄、窦田没太挣扎就投诚了,他们跟张延一起反叛,就算不投诚梁国也容不下他们,而且还有一个自欺欺人的理由,他们降的是姜从珚这个梁国公主,并不是拓跋骁,这样也算不上弃汉投胡。投诚后姜从珚将两人从校尉升任成了副将,这样一来他们越发愿意效忠她了。

    陈奇、董耀态度犹疑,一直没下定决心;周泓则坚决不降,姜从珚劝过,劝不动。

    “我身为周氏一族的后人,怎么可能为胡人效力?你要不杀了我,要不放我走。”他说。

    姜从珚想了想,最终决定把他带回鲜卑。

    “我与周将军做个约定吧,你在我身边当三年侍卫,期满之后我就放你走。”

    周泓不敢相信,总觉得有诈,“公主真的愿意放我走?”

    姜从珚道:“我自然是希望你能向我投诚,可你不愿降,我敬佩将军的忠义,也不愿杀你,所以,这三年也是我们的博弈,看到时是我赢还是你赢。”

    “怎样,敢不敢与我一赌?”

    周泓想,只要自己坚守本心,任她再怎么迷惑自己也不上当,熬过三年就好了。

    “行,赌就赌。”周泓咬牙。

    “那就击掌为誓。”

    “击掌为誓。”

    定好约定,周泓忽然又问,“公主难道不怕我趁机逃跑?”

    姜从珚一笑,“将军若是如此没有信誉,那我留你也无用,逃便逃了。”

    周泓见她一个女子,竟拥有比一般将领都自信和宽阔的胸襟,不免生出点别样的情绪,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

    在此之前,他印象中的佑安公主,最为人乐道的就是她那份独有的美貌和那场让漠北王一见倾心的宴舞,他只有个模糊而美丽的概念,直到真正见识到了她的胆气和果决,当然还有狡诈,他才终于发现,这个公主并不只是个美貌的女子,她身上,更多的是一种上位者的智慧和气度。

    如果梁国的皇帝能像她这样……

    打住!

    反应过来自己在想什么,周泓打了个激灵,不行,就算她再好,她现在是拓跋骁的妻,她身后代表的是鲜卑,他不能被她蛊惑。

    可是

    ,他确实没办法讨厌她,尤其听说了她对那七万降卒的处理,她没滥杀,也不许鲜卑军欺压他们,依旧让她手下的汉将统领,对于底层士兵来说,除了头上的主君换了个人,他们的日子并没有变难,这样下去的话,迟早有一天下面的将士会完全臣服她的。

    三年之期才刚刚开始,不知为何,周泓心里已经生出了不祥的预感。

    他的志向和责任是守护大梁江山,决不能向胡人低头。周泓不断告诫自己,一定要坚持住自己的立场。

    姜从珚看他脸变来变去,不免有些好笑。

    晚上,拓跋骁得知周泓的事,不免有些担心,“他是梁国降将,你把他留在身边,还让他当侍卫,他要是心怀不轨怎么办?把他打发走。你要是缺人,我另外派人给你,莫多娄怎么样?”

    但凡涉及她安全,拓跋骁就不能不多想,他实在是怕,承担不起一点点风险。

    姜从珚听他连莫多娄都要派给自己了,心知他是有心理阴影了,主动环住他脖子,将身体往上撑了撑,用一个比他更高点的姿势看着他,“你别担心,我怎么会拿我的安全开玩笑呢,我能用他,自然是有我的把握。”

    周泓是周琼的后人,周琼一生追随太-祖,怎么说她身上也有太-祖血脉,周家人是不会对她动手的,而且,后世对周泓的评价是忠且直,当然,史书不能全信,但这段时间考察下来,她发现周泓确实不负忠直二字。

    “他最多也就想办法逃跑,不会对我怎么样的,你就依我吧,好不好,夫君。”

    她故意凑近他的脸,用甜腻腻的声音在他耳边喊出“夫君”两个字,拓跋骁哪里抵抗得住,魂儿都要飞了。

    “你要叫人看牢他,一旦有什么动作就立马拿下。”他维持着最后一丝理智说出这句话。

    “嗯嗯。”女孩儿娇声应。

    拓跋骁再也忍不住捧住她的脸亲了上去。

    两人南下后亲近次数就少得可怜,他忙着征战,聚少离多,后来又发生了固原的事,她胳膊受了伤,天寒地冻,条件又简陋,他不敢太放肆,更别说回来这一路几乎不曾亲近。

    憋了这么久,如今回了自己家,休息了两天,她精气神恢复过来,他早惦记着呢,今天还特意吩咐将屋里的地炕烧暖和些。

    外面冰天雪地,两人的卧室内却温暖如春。

    姜从珚被他放到床上,男人强壮的身躯压了过来。

    渐渐的,两人的肌肤上都浸出了汗。

    她明明感觉到他已经绷得很紧了,可他却一直没进,相反,他又一路吻了下去,腿弯被他大掌握住。

    “你……”

    她脚趾又忍不住蜷了起来,虽不是头一回了,她还是有些羞赧,尤其他还故意折磨自己。

    骂他、挠他,他也不停,到后面,她实在控制不住,低低哭了出来。

    拓跋骁听着她娇娇弱弱的哭声,几乎要发疯。

    好容易缓过这阵情潮,拓跋骁凑过来,哑着声音低低哄她,“你也帮我吃一吃好不好。”

    姜从珚愣了下,毫不犹豫地扭过头,“不要。”

    拓跋骁还不肯放弃,又道:“我都帮你了,你也帮我这一回。”

    姜从珚捂住脸,“我又没让你这样,是你自己非要……”

    拓跋骁哄了会儿,虽还有些心痒,见她当真不肯,只好遗憾地放弃了。

    但男人就不是肯吃亏的性格,这里被拒绝了,他就要在别处把甜头讨回来,几乎把所有蛮力都使在了她身上。

    时隔许久,姜从珚再次体会到一觉睡到下午的感受,醒来时身上果然酸痛得不行,狗男人。

    拓跋骁只搂着她,任由她嗔怪。

    冰天雪地的时节,窝在暖暖的床上,怀里抱着心爱的人,再没有比这更舒坦的事了。

    他骨头都酥了,一时间,什么天下什么野心都不想了。

    “难怪古往今来那么多君王沉溺温柔乡,我也愿意。”男人感慨道。

    姜从珚:“……”

    过了几日,她收到凉州来信。

    梁帝下令将张延押解进京,说要治他叛国的罪,凉州侯自然不会答应,连门都没让使者进,直接将人赶走。

    赵卞抓姜从珚当人质这件事,终究还是惹怒凉州侯了,梁帝现在又撕破脸,他就更不必留面子了。

    来信里,凉州侯还对姜从珚说不怪她,只是希望她不要忘记自己是太-祖和昭文太子的血脉。

    姜从珚知道外祖父的意思,放下心来。

    她先前其实是有点担心的,以外祖父对大梁的感情,是绝不愿大梁江山落入胡人手中的,哪怕她嫁给了拓跋骁,外祖父也不会就这么认可他。

    可是,梁国已经无力回天了。

    晚上,两人窝在榻上看书时,姜从珚把这件事跟拓跋骁说了。

    “明年四月是外祖父的七十大寿,我想回凉州看望他老人家,你陪我一起去吧。”

    “我都三年没见过外祖了,他们年纪也大了,今后也不知还能见到几回。”说到这儿,姜从珚忽然伤感起来。

    拓跋骁将她搂到怀里,“好,我跟你一起去。”

    第二日,张复主动找了过来。

    “女郎,家父也给我来信了,说新医书已经编纂好了三册,请您过目,看看有没有什么疏漏或要更改的地方。”他将编好的医书呈上。

    姜从珚来了精神。

    编纂医书是项大工程,尤其是现代医学这样一个全新的体系。

    她曾学过一些理论,但具体的细则还需医者慢慢实践,更需因时制宜,经过近十年的研究,张原总算摸索出了一套初步的体系。

    姜从珚翻看起来。

    张复又道:“父亲说,若女郎觉得这本医书还可堪册印的话,恳请女郎署名。”

    姜从珚翻书的手一顿,心里一股暖流淌过。

    张原这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来支持她。

    固原之事,不管前因是什么,最后她公然站在了拓跋骁这边,梁国上下无不骂她。这些她都知道。

    编纂医书是大事,尤其这是一门全新的医学,说是开宗立派也不为过了。

    她若署上自己的名字,千百年后,无论史书怎么褒贬,这都是她不可磨灭的贡献。

    姜从珚有些犹豫,“这是你父亲花了十年心血辛苦编纂的。”

    张复道:“父亲说,没有女郎的指点,新医又如何能成,相比起之后的枝繁叶茂,最开始种下的种子才是根本,女郎要是不落名,他就更不配了。”

    既如此,姜从珚也不推辞了。

    她曾经帮助过的、交往过的家人、朋友,都在用自己的方式默默支持她。

    她并不怕世人的议论褒贬,早在她走上这条路时便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但能得他们的理解,她终究还是有几分触动。

    张复留给她一套医书,自己还有一套,回去后废寝忘食地翻看了起来。

    他心中冒出个想法,把自己这些年诊过的病例整理成册,虽不能当做一本正经医书,但若是有类似的病症,也能给人参考。

    他本就有记录病例的习惯,这件事做起来倒也不难,只是麻烦些,要将先前的药方都找出来。

    接下来几日,他便带着几个徒弟开始行动起来。

    整理时,他医书里

    不小心飘出一张药方,一个徒弟正要去捡,张复却猛地抢先他一步,表现得十分紧张。

    这叫少年上了心。

    第165章 第 165 章 避孕?

    “好了, 你们先把这些病例和药方整理分类,过两日交给我,我再过目筛选一遍。”张复咳了一声, 若无其事地把事情吩咐下去。

    “是。”

    徒弟们便都退出房间, 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走在最后, 不动声色地回头看了一眼。

    哈沙刚刚注意到,张复捡起药方后没放回书中, 也没跟别的药方放在一起,反而叠起收到了怀里。

    这样的行为其实有些奇怪, 张复开医堂收弟子, 对手下这些徒弟并不藏私, 甚至可以说是倾囊相授, 徒弟们给人看诊时若是遇到疑难他也很乐意解答, 如今一张药方却那么紧张?好像十分见不得光。

    是什么呢?

    任何事情, 只要留了心,自然就能察觉到不同。

    过了两天, 医堂里来了个病人,是急症,下面的徒弟们医术尚浅救不过来,忙去请张复。

    张复一听, 立马放下手头的事出去了。

    医堂这边也分前堂和后院, 前堂主要是看诊抓药接待病人的,后院则是张复及弟子药童们起居的地方。

    前堂除了门诊和大药房, 还有一间张复的小药房, 他平时研究病症、整理医案都在这里,大部分医书和药方也都收拢在了此处。

    张复一走,小药房就没人了, 且他走得急,房间没上锁。

    哈沙左右看了看,大部分人都在忙自己的事,并没有人注意到自己,他飞快闪进屋中,扫视了眼,找到堆叠在一起的书纸,一张张翻找起来。

    那张药方飞到地上时,他看清了纸张的模样,微微泛黄,不过五寸长短,中间还滴了团墨水。

    他一边留心外面的动静,一边翻找起来,可等他将屋里的书纸全翻了一遍,却依然没找到记忆中药方。

    不在这里?

    哈沙仔细回忆,那日张复把纸揣到了怀里,或许是收起来了。

    难道被带回了他卧房?不是不可能。

    哈沙退出小药房,暗暗观察前面的动静,张复还在给病人施针,看情况一时半会儿不会结束,其余人要不在忙手头上的事,要不在旁边围观学习,他这时要是去后院……

    赌一把。

    他有预感,自己肯定能有收获。

    他入医堂快两年了,还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没有犹豫太久,哈沙转身去了后院。

    张复不是奢靡的性格,起居简单,又没有妻儿,一些杂事有徒弟效劳,身边的仆人便也不多,此时只有个老仆在院中扫雪。

    见到哈沙,老仆问了句,“你怎么过来了,先生不在家。”

    哈沙神态自若,点了点头,“我知道,先生吩咐我过来拿个东西。”

    他是张复前两年来鲜卑后收的一批徒弟,为人机敏,学东西也快,算是张复比较看重的几个徒弟之一,老仆也认识他,他这么说,老仆便让他进去了。

    进屋瞬间,哈沙表情一变,转过头瞥了眼院中的老仆,还继续扫着雪没注意到自己,他悄声掩上门,轻手轻脚地翻找起来。

    找到了。

    他在一个柜子里找到了个小匣子,那药方就藏在小匣子里面。

    除了先前那张,竟然还有别的方子,纸张看起来更新,除此之外,里面还有几个瓷瓶,其中两个是空的,另一个里面还有药丸。

    心脏“噗通噗通”狂跳起来,他几乎不能呼吸,自己似乎发现了个十分重要的秘密,哈沙克制住激动的心,从怀里掏出纸和炭笔,将药方抄了下来。

    他是个纯血鲜卑人,按理是不认识汉字的,但他不一样,他小时在中原生活过一段时间。

    抄好药方,将纸张放回去,犹豫了瞬,他最终还是下了决心,将瓷瓶里的药丸取了一颗出来。

    取走药丸或许会被发现,但这个险值得冒。

    “哈沙,你找到先生要的东西了吗?”老仆在院中喊,脚步声越来越近。

    “找到了找到了,我马上给先生送过去。”取走药丸,哈沙手忙脚乱将匣子放回原位,又把抄好的纸往怀里一藏,假装拿了个东西出来了。

    出了后院,他按捺住心里的焦急,忙完白日里的事,直到晚上才有机会细看自己抄下来的几张药方。

    这一看,他皱起脸,以他粗浅的药理知识来分析,这并不是什么毒药方子,更像是避孕的,再看另一张,似乎也是,只是药性没那么强。

    只是一个避孕方子值得张复这么紧张?

    他又掏出药丸嗅了嗅,应该是按第二张方子制的。

    哈沙不明白其中的关窍,只能把疑惑藏下,他又耐着性子等了数日才终于找到机会去见主人。

    主人跟他说过,接下来一定要万分谨慎,如果不是必要,最好不要见他,但他觉得这次的发现对主人来说应该十分重要。

    他趁夜悄悄出了门,漆黑的夜色和风雪成了他最好的掩护。

    他来到一个隐蔽的小屋,没有灯,即便两人离得这么近也难以看清对方的五官,哈沙却感觉到了主人的兴奋。

    “你做得很好。”这是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应该不超过三十岁,音色听起来竟还有些文雅。

    哈沙忍住激动的心情,他的直觉没有错,他发现了一件十分重要的事,虽然不知道具体能起什么用,但看主人的样子,自己赌对了。

    怕被人发现,两人的会面十分短暂。

    哈沙离开后,男人的五官依旧隐没在黑暗中,只有一双眼睛闪着野心的幽光。

    张复是她的人,能叫张复这么藏着掖着的,只能是跟她有关系了。

    避孕?

    如果说拓跋骁有别的女人,她这么做还有可能是为了争宠稳固自己的地位,可从始至终拓跋骁身边只有她一个啊,她把这药给谁吃呢,当然是她自己了。

    男人笑了笑,难怪拓跋骁至今没有生出孩子,甚至一丝孕信都没传出来过,是他们这个可敦不愿意呢。

    人人都说王和可敦感情深厚,谁又能想到,那温柔美丽被人称颂的可敦私底下却在叫她的医士配制避子药。

    也是,她是高贵的汉人公主,恐怕根本不屑生出一个带着胡人血脉的孩子。

    可怜拓跋骁为了自己的女人掏心掏肺,为她连城池都可以不要,要是知道这个消息,一定会恨到发疯吧。

    他还真是期待。

    但是不能急,这么难得的机会恐怕不会有第二次了,他需要好好思量思量-

    回到王庭这些日子,除了刚开始半个月忙碌些,积攒了不少事等着两人处理,忙完这些,后面倒是清闲不少。

    现在天气这么冷,大家都窝在家里过冬,连作坊工厂都关停了一部分,确实没多少事,只需要关注各地是否出现重大灾情。

    姜从珚也是非必要不出门,每天窝在烧着地炕的书房里看看项目报表、财政税收和各地情况,再看看书,练练字……只是某个男人一得了闲就想来闹她,总挨在她身边,亲亲这儿,捏捏那儿,活像只粘人的大狗。

    他晚上折腾也就算了,大白天的,哪儿能天天这样。

    她又打不过他,而且每次她冷下脸斥他,男人就一脸无辜又委屈地看着她,仿佛她说了多过分的话,便叫她继续不下去了。

    她看他就是太闲了。

    姜从珚只好想办法转移男人的注意力,便对他道:“我教你练字吧。”

    拓跋骁对练字没兴趣,之前看她练字,他偶尔也练过几篇,可两人大多数时候都忙,没那么多闲工夫,就算有那空闲他也不想浪费在练字上,所以他现在的写字水平也就比最开始稍好一点,笔锋飞扬,张牙舞爪。

    她的字就很好看了,秀挺飘逸,骨清神正,光看字迹并不能一下看穿这是出自女子之手,但又跟一般男人不

    同,是很特别的一种神韵。

    “你手把手教?”拓跋骁挑眉。

    姜从珚沉默许久:“……行吧。”

    这样男人就愿意了,美人在怀,枯燥的练字也多了许多趣味。

    除了练字,两人也下棋,五子棋。

    拓跋骁还不甘心,总要赢回一局才肯罢休,后面许是玩儿多了学会技巧了,也或许是姜从珚一时恍神没注意,还真叫他赢了,男人十分得意,双手抄起她,在空中狠转了几圈,屋中回荡着他爽朗的笑声。

    “我赢了,是不是该给我点奖励?”他抵着她额头,温热的气息扑过来。

    “……”

    今年最后一个月就在这平淡又温馨的日常中结束了。

    开年后的天气依旧冷得不像话,一点开春的迹象都没有,却有个意外的喜事。

    丘力居怀孕了。

    她已经怀了两个多月了,最近才察觉到,请了张复去帮她诊脉才确定了。

    丘力居十分开心,鲜卑跟中原一样追求子嗣繁茂,她只有弥加一个孩子,隔了八年才又怀上了,不管男孩儿女孩儿她都很期待。

    这样的喜事自然要分享给最亲近的家人和朋友,正好最近也闲着,她邀请姜从珚和拓跋骁去她家参加聚会。

    姜从珚欣然应下。

    拓跋骁跟拓跋勿希虽然和解了,可不知是天生不对盘还是怎的,鲜少能看到两人气氛和谐的时候,恰如此刻,拓跋骁就不想接受丘力居的邀请。

    姜从珚问,“你真不想去?”

    拓跋骁:“不想。”

    姜从珚:“那我一个人去了,唉,天气这么冷,我也好久没跟丘力居兰珠她们一起聚过了,她们肯定有很多话跟我说,说不定要聊到很晚呢。”

    男人变了脸,“你要在她家待一整天。”

    她眨眨眼:“说不定呢。”

    拓跋骁咬牙,“我跟你一起去。”

    姜从珚便笑了。

    拓跋骁明知她是故意的,可他就是见不得她只跟别人说笑,把自己丢在一边。

    夫妻俩换好外出的衣裳,姜从珚还准备了礼物,然后一起出发去丘力居家。

    雪路泥泞,出了门,拓跋骁都没让她的脚沾地,直接将她抱到了马上,到了丘力居家门口,又亲自将她抱下来。

    “夫君真体贴。”她趁着他抱自己下来时贴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句。

    拓跋骁喉咙一紧,抱着她的胳膊肌肉倏地绷紧。

    她是故意的,故意在这时撩拨他。

    这时,丘力居听说他们到了,忙来接他们进屋。

    拓跋骁看着来人,再看她狡黠的眼神,碧眸沉了下来,一团暗火在汹涌燃烧。

    这一刻他甚至冒出个念头,别管什么狗屁聚会了,直接回去把她丢到床上,然后狠狠欺负她,撞到她含着泪像自己求饶,看她还敢不敢这么撩拨自己。

    姜从珚推推男人,示意他放自己下来。

    拓跋骁照做了,只是看她的眼神凶得可怕。

    姜从珚有点后悔,她只是因为男人这一两个月太过分,生出点报复心理逗逗他,但也还好吧,不就一句话?

    进了屋,姜从珚发现兰珠早早就来了。

    “阿珚姐姐!”兰珠向她招手。

    几个女孩子凑在一起后有说不完的话,话题都围绕在丘力居身上。

    才两个多月,丘力居的肚子还看不出变化,只是她整个人比以前丰腴了些,脸上一直挂着幸福温柔的笑。

    说了会儿话,大家又聚在一起吃了个午饭,姜从珚看到苏里也来了,她笑盈盈地看了兰珠一眼,兰珠红着脸蛋,“是他厚着脸皮非要过来的。”

    另一边,拓跋勿希没好气地看了苏里一眼,兰珠最后还是看上他了。

    苏里自身条件其实很不错,出身贵族,自己年纪轻就成了鲜卑一员大将,要这是他的下属肯定早把兰珠嫁给他了,偏偏他是拓跋骁的人,所以之前拓跋勿希再怎么都不同意,就算是现在,他仍看苏里不顺眼。

    苏里才不在乎他冷淡的态度,露着一张讨好的笑脸凑上去跟他喝酒。

    他们男人就喜欢喝酒,懒得管他们,吃完饭,丘力居带着她回到卧室,没有外人,以她跟姜从珚的关系说话也不用遮遮掩掩,便直接问了出来,“你跟王结婚快三年了,怎么一直没怀孩子呢?”

    姜从珚一愣。

    丘力居见她表情不对,心想自己是不是太冒犯了,赶紧解释,“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唉,我只是想关心一下你,你别多想。”

    姜从珚握住她的手,笑了笑,“我知道,我没多想。”

    丘力居暂时放下心来,说,“底下那些人,不敢当着你和王的面说那些话,私底下却在议论,尤其王已经这个岁数了,一个孩子都没有,有恶毒的人就开始怀疑王不能生孩子。”

    嗯?居然是怀疑拓跋骁不能生?姜从珚一脸惊讶。

    这事儿要是放在中原,他们第一时间怀疑的肯定是女人。

    “你不是有个厉害的医士吗,让他帮你们看看身体。”丘力居又道。

    “你放心,王的身体没问题,至于孩子,可能是缘分还没到吧,就像你,生了弥加后不也隔了这么多年才又怀孕吗,王才二十多岁,还年轻着呢。”姜从珚这么说。

    也是。丘力居被她这话说服了,整个人又轻松起来,两人说起别的话题。

    另一边,拓跋勿希也跟拓跋骁说起了这件事,他的态度就恶劣得多了。

    “以前你身边没女人,现在你都结婚两三年了还没孩子,难道是不行?”

    拓跋骁瞬间黑了脸,放下酒碗,冷冷地朝拓跋勿希看过去。

    拓跋勿希又道:“我像你这个年纪时,弥加都能骑马了。”语气十分骄傲、得意。

    拓跋骁捏了捏骨节,只觉上次揍他还是揍得不够狠。

    “你少管闲事。”他语气冷得像冰,带着浓浓的警告。

    拓跋勿希哼了一声,“我是好心提醒你。”

    拓跋骁甩了个刀眼过去。

    果然,今天就不该过来。

    拓跋骁待不下去了,去喊姜从珚,说要回去。

    姜从珚也没什么闲聊的心情了,顺势跟丘力居提出告辞。

    晚上,两人躺在床上,拓跋骁狠狠亲了她许久,却没办法进到下一步。她身上不方便。

    他紧紧将她搂在怀里,大掌不知不觉覆在了她纤瘦平坦的小腹上,碧眸中划过些许思索。

    “珚珚,我们什么时候能生个孩子?”

    姜从珚浑身一僵,过了几秒才强制让自己放松下来。

    “是拓跋勿希刺激到你了?”她用轻松的语气问。

    “不是。”拓跋骁摇头,“是我想有一个属于我们的孩子。”

    拓跋勿希那话确实刺激到他了,但那只是一时的恼恨,平静下来后,他认真想了想,抛却外部的压力和议论,单从内心深处的感情来说,他也是想要跟她生孩子的,生一个带着他和她血脉的孩子。

    这个理由,姜从珚几乎无法反驳。

    她垂下半扇睫羽,语气低落,“你知道我的身体……”她依旧只能用这个理由搪塞。

    拓跋骁赶紧道:“我知道我知道,我没说现在就生,我的意思是,你手下那个张复医术不是很好吗,让他把你身体治好了我们就生好不好。”

    他并没有逼得太急,但姜从珚依旧感受到了一股巨大的压力,她可以用身体不好这个理由拖延一年半载,但那之后呢。

    她要生个孩子吗?

    再等等吧,过了今年再说。

    对了,今年是永安十八年了,历史上他就是在这一年……想到这儿,她突然冒出股不安的情绪,急急去抓他的衣襟。

    “拓跋骁!”她呼吸急促起来。

    “怎么了?”拓跋骁察觉到她的变化,跟着紧张起来,一下坐起了身,果然看到她脸色苍白得不像话。

    “哪里不舒服?”他问,“我去叫人。”

    姜从珚抓住他,不停摇头,“没事,我没事,不用叫人。”

    “你脸

    色这么难看。”拓跋骁犹不放心。

    姜从珚慢慢在他怀里放松身体,紊乱的呼吸也平复下来,“我只是突然想起一个可怕的梦。”

    “什么梦?”

    “我梦到你在战场上出事了,一直找不到你,我很担心。”

    别人梦到自己出事,一般人都不会高兴,但听她说担心自己,拓跋骁半点不觉恼,反而十分开心,她这么在乎自己。

    “只是梦而已,你见有谁真能在战场上要我的命。”男人自信且狂傲。

    姜从珚却放心不下来,扑在他胸前,仰起小脸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你今年别出征了好不好,就算有战事,你手下那么多大将,派莫多娄、叱干拔列和苏里他们去,你就陪着我好不好?”

    除了身体隐患,最容易出事的就是战场了,她反复让张复给他诊过许多次,绝对不存在致命的隐疾,唯有战场,形势瞬息万变,刀箭无眼,要是他真不小心被支流箭射中要害了呢,或是感染了某种疫疾无力回天呢……如此种种都有可能。

    任何细微的变化都会影响后续的历史走向,按理,他或许早已改变命运了,就算上战场也不会出事,可她总有股不安的预感。

    现在的细节确实跟原本的历史不同了,比如桓均和谢绍提前去了南方,再比如周泓,他保下了性命,可从宏观层面来看,历史似乎并未改变太多,乌达鞮侯登上了可汗之位,南下入侵梁国,梁国元气大伤……

    那拓跋骁的死劫呢?

    这是能影响天下格局的大事,会这么容易被自己改变吗?她没有底气。

    拓跋骁不该答应她这个要求的,出不出兵得看局势情况,可瞧她这么委屈,都要哭出来了,他就心软得一塌糊涂,只恨不能她说什么都答应。

    “我答应你,尽量不去,就算要去我也带上你。”他说。

    听他这么说,姜从珚才终于放下心来,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

    希望今年快点过去吧。

    日子又过了一个月,时间一晃进入了二月,

    往年这个时候冰雪已经渐渐融化,各部都在准备参加春季大会,今年依旧天寒地冻,春季大会便取消了。

    阿隆的冻疮药用完了,天气还没暖和,他只好去张复的药堂再拿一点。

    他拿好药,正要回去,却见两个人躲在墙角,表情鬼鬼祟祟的,心里起了疑,这是张复的药堂,自己既然撞见了,那就替他看看这两人到底在干什么,要是偷鸡摸狗的……哼。

    他藏在墙的另一边,正盘算着自己可能抓到贼了,等听清他们的对话,他却僵在了原地。

    “我发现一件大事。”

    “什么事?”

    “大家不是都在说王没孩子吗?我看到张先生在偷偷研究避孕的药方,还偷偷制过药,不许别人靠近,会不会就是这个原因所以王一直没……”

    “这种事你可别乱说。”

    “我没乱说,我有证据。”

    “那现在怎么办,要禀告给王吗?”

    ……

    两人还在说话,殊不知墙的另一侧,阿隆的心里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

    反应过来后,他眼神一厉,从墙后绕出来。

    对方完全没料到还有人偷听,惊愣在原地,刚要开口说什么,阿隆直接一人一手刀将他们劈晕了。

    把人打晕后,阿隆也纠结了许久。

    怎么办?要禀告王吗?不,说不定是这两人胡说呢,王和可敦感情那么好,可他心里又有种隐隐的担忧。

    作为王最忠心的下属,他不能瞒着王。

    他将这两人捆了起来,悄悄带回去关着,又去前院找人。

    “王,属下有事要禀告。”

    第166章 第 166 章 “你不爱我?”……

    开了年, 事情渐多,两人不能像先前一两个月那般清闲了,白日里基本都在前院各自做自己的事。

    此刻, 两人都在书房, 正在商量着等今年产出的铁要打多少武器装备。

    听到阿隆来报, 拓跋骁直接说了个“进”。

    阿隆进屋,发现可敦也在, 眼神下意识躲了下,低着头。

    “说吧。”拓跋骁随口道。

    “这事恐怕需要王亲自去看一眼才好决定。”

    嗯?

    “严重吗?”姜从珚问。

    阿隆头垂得更低了, “不、不严重, 只是属下嘴笨说不清楚才需要王亲自去一趟。”

    虽这么说, 姜从珚却发现他表现跟平时有些不一样, 却也没担心, 若是大事, 拓跋骁不会瞒着她。

    拓跋骁站起身,对她道:“外面还冷, 你就待在屋里吧,我去看看,一会儿就回来。”

    姜从珚看了看琉璃窗外的天色,快傍晚了, “好, 早点处理完回来吃饭。”

    “嗯。”

    拓跋骁跟阿隆出了门,却见阿隆引着他往附近一处小院走去。

    那是亲卫们的值房, 除了办事训练, 里面还有两间审讯室,方便审人。

    阿隆将那两人带回来后就关进了审讯室,派了两个心腹守在门口, 不许任何人靠近。

    拓跋骁跨进屋中时,两人还昏迷着,他看了眼阿隆,用眼神询问了下。

    怎么回事。

    阿隆将所有人都打发下去,关上门,确定没有第三个人在场后,才小心翼翼把自己听到的内容禀告给了拓跋骁。

    “……他们说张复在给可敦制避……避孕药,王,他们肯定在故意诬陷可敦,一定不能轻饶了他们。”阿隆最后补充一句,话是这么说,可他心里却十分不安。

    “避孕药”三个字一出,仿佛一道惊雷劈开了拓跋骁的脑海,过去的一些画面渐渐浮现出来。

    但他没有暴怒,只冷冷地吩咐:“把人弄醒。”

    阿隆不知王这种状态是好是坏,只好照令行事,从旁边的水桶里舀了一瓢冷水,毫不留情地泼在了二人的脸上。

    刺骨的凉意将二人激醒,等看清周围的环境,再看到拓跋骁高大的身影矗在这里,正沉着脸不辨喜怒地盯着自己,二人猛地变了脸。

    “老实交代,你们先前那些话,是不是在想散布谣言对可敦不利?”阿隆上前一步,厉声逼问。

    “不,我没有,我什么都不知道,是哈沙告诉我的,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其中一个少年指着另一个,忙撇清关系。

    哈沙同样一脸惊恐,整个人都在发抖,“我没有散布谣言,我只是……只是发现了这件事,不知道该不该告诉王。”

    “张复那么多病人,你怎么知道他是给可敦制的。”阿隆继续审问。

    “我有一次给先生整理药房时看到了先生的药方,又发现先生独自制这药,不准任何人靠近,还自言自语说‘女郎不能再吃这药了’,所以我才猜……”

    “你空口无凭,有什么证据?”

    哈沙从药囊中掏出一个小瓷瓶,倒出里面唯一一颗药丸。

    “这是证据。”-

    张复的病例和药方整理得差不多了,他病例册整理得极为详细,分了大类,又在各个小类下列举了普通病症和特殊病症,对于一些表象类似实则病理完全不同的状况还作了详细区分,总之十分全面,对初入医门的学徒来说是本难得的实践教材。

    但他没急着印书,打算趁女郎下次派人去凉州时将此书捎带给他父亲,让父亲再给他把把关。

    论医理,他还不如父亲多矣。

    忙活了好一阵,难得闲了下来,张复给自己泡了杯茶,刚送到嘴边吹了吹热气,忽有个药童跑过来。

    “先生,王来了。”

    张复赶紧放下茶杯,正要出去迎接,却见拓跋骁已经大步跨进院中,直直朝自己走来。

    拓跋骁有事从来只会命令他过去,几乎没来过自己的药堂,突然过来……如此反常,再看他的脸色,张复的心莫名突了下,生出股不祥的预感。

    “王。”他赶紧行了个礼。

    拓跋骁站定,高大的身形仿佛一面墙,挡住天际所有余晖,在张复面前落下一

    大片阴影。

    其余药童学徒也欲拜见行礼,阿隆赶紧将人都赶走。

    这副做派,张复心里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了。

    “王亲自过来,是有什么要事吗?”张复听到自己的声音似乎都在打颤,却还极力装作镇定。

    “本王得到一颗药,你知道是什么吗?”

    拓跋骁掌心一张,露出其中的小瓷瓶。

    张复脸色煞白,几乎不敢去碰那个瓷瓶。

    然而拓跋骁一双深眸紧盯着他,根本不允许他拒绝。

    张复颤抖着手取过,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打开,千万别是自己想的那样。

    然而,事情注定要让他失望了。

    闻到熟悉的味道,他浑身失去力气,一下跌到地上,手中的药丸跟着滚了下去。

    “你医术高超,告诉我,这是什么药?”

    他这个反应已经说明了一切,就是避子药,拓跋骁还是问了。

    张复不敢抬头,目光涣散地盯着地面,机械般地回,“避子药。”

    “这药是你给她制的?”拓跋骁问。

    张复:“……是。”

    沉默良久,就在张复想他会不会一怒之下杀了自己时,却又听拓跋骁问,“这药伤身吗?”

    张复一怔,突然生出些许勇气,“伤身。王,女郎的身体气血两虚,确实不宜太早怀孕,只是那时才至鲜卑,不敢跟您提子嗣的事这才……后来,后来与您商量后就没再服药了,而且我还在给她调理身体,现在已经好很多了,若您想要子嗣也是可以的……”他顾不上别的,想到什么都说了出来。

    拓跋骁听他说完,站在原地,任由冷风拍打在自己身上,直到天际的夕阳完全消失在地平线,他猛地转过身,如来时那样,大步跨出药堂。

    一切都说得通了,过去的点点碎片在此刻连成了一条清晰的线,为什么之前没避孕那一两年她也不曾怀孕,为什么她身体一直不见好反而更虚弱了,放在首饰匣中的那瓶药丸、那一次来月信时的急症、张复躲躲闪闪的态度,他当时并不是没有疑惑,只是她这么说,他便不再去查,他是那么相信她……-

    姜从珚忙完手头的事,揉揉有些僵硬的肩颈,看了眼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

    拓跋骁出去一个多时辰了,阿隆来禀告时说不是什么大事,这么久了还没回来?还说等他回来一起吃饭呢。

    过了片刻,阿榧果然来问,“女郎,晚饭已经准备好了,要摆饭吗?”

    姜从珚想想,“等会儿吧,先温着。”

    他既然还没回来,她便处理起另一些不是那么急的琐碎事情。

    继续等了一个时辰,实在有些晚了,阿榧劝她先吃饭。

    姜从珚确实有些饿了,便去了后院,只摆了几盘自己爱吃的,吩咐厨房把拓跋骁的饭继续温着,一回来就能吃上。

    他大多数时候都会回来吃,除非实在太晚了,但最近也没什么大事,应该不至于忙成这样。

    又吩咐人去问拓跋骁的情况,究竟是什么事儿耽搁这么久。

    然而派去的亲卫也没打听到具体的,好像他凭空消失了似的。

    姜从珚有点疑惑,也有点担心,天这么黑……

    吃完饭,洗漱完,她拿了本书打发时间,直到看得都困了拓跋骁还没回来,再问阿榧时间,已经快亥时了。

    “女郎先睡吧。”阿榧劝。

    “再等一会儿。”

    就在姜从珚打起了哈欠将要熬不住时,外面突然响起一阵动静。

    “王回来了。”云朵第一时间来禀告。

    她知道女郎问了王好几次,一直等着王回来呢。

    姜从珚一听,瞌睡消了大半,从榻上起身,正要去迎他,还不等她穿好鞋,男人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了卧室。

    四目相对,空气一静。

    阿榧和侍女们十分自觉地退了下去。

    “你回来了。”姜从珚穿好鞋走过来,上下打量他一眼,人好好的没受伤,便放下心来,只是男人带着一身的寒气,刚才撩帘进来时还灌进一阵冷风,她不太想靠近。

    “你吃饭了吗?要是没吃让厨房给你端过来,还温着呢,我是早吃过的,就不陪你了,这么晚了,我先去睡……哎!”

    她说着正要朝床铺走去,刚转过身,却被男人拽了回来。

    她一下跌进一个冰凉的怀抱。

    屋里暖和她穿得就薄,这一下贴到男人身上,冻得她颤了下。

    她有些恼,嫌弃地推开他,“你从外面回来一身灰,还这么冰……”

    拓跋骁看她粉唇张合,说着平日里的嗔怪话语,美丽的五官被昏黄的烛光蒙上一层柔和的光晕,一切都是那么美好温馨,仿佛一场美梦。

    “珚珚,我们生个孩子吧。”他望着她,突然说。

    姜从珚残余那点瞌睡终于全跑光了,她抬起长睫,带着几分疑惑地看着他,前不久不是才讨论过,怎么忽又提起了?

    渐渐地,她注意到男人的状态有些不对,他表情看似寻常,实则全身都紧绷着,像在压抑什么。

    “怎么了,是又发生什么了?”她放轻声音问,心里无由来地有些不安。

    “我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姜从珚喉咙发涩。

    “张复给你配过避子药。”男人的声音平静得不可思议。

    姜从珚蓦地瞪大眼,瞳孔似受到某种极为疼痛的刺激骤缩了下,整个人僵在原地。

    她还没来得及解释什么,又听他继续说,“我知道,你从小身体就不好,现在还不适合有孕,那时我们刚成亲你怕我不高兴所以不跟我说,我不怪你,这大半年我们不是想了别的法子了吗,以后不许再吃药了,张复也说了,药吃多了伤身。”

    “只是,以后你不许再有别的事瞒着我了,不然我真的会生气。”

    他近乎自言自语,两只大掌钳着她肩膀,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捏碎,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甚至在发抖。

    姜从珚没想到他是这个反应,连借口都帮她想好了。

    以男人刚烈直率的脾气,他究竟是废了多大力气才说出这番话。

    此时此刻,只要她点个头说个好,一场风波好像就能这样平息过去了,可对上男人的眼神,她却什么都做不了,眼眶泛起了酸,整个人仿佛被定住了。

    拓跋骁等了一会儿,不见她回复,只撞见一双水光忧伤的黑眸,一颗心直往下坠,浑身血液都滞缓凝固住了。

    她的沉默让他连自欺欺人都做不到了,好像要将这虚幻的美好撕开,让他直面血淋淋的真相。

    “珚珚,你爱我吗?”他声音颤抖得厉害,带着孤注一掷的希望和绝望问出这个问题。

    他目光紧紧抓着她,像一条条锁链,将她绑得密不透风,几要扼住她的呼吸。

    他明明如此强势,可强势的表象下,他一颗心早已挂在了悬崖边缘,摇摇欲坠。

    若他一开始问出这个问题,为了维系两人的关系,为了稳固自己的地位,她或许会趋利避害地应承他,可经历了这么多,他在她面前完全敞开心扉诉说少时的伤痛,为她出兵,为她放弃城池,一次次用行动证明他会坚定选择她,永远不会抛弃她。

    这样浓烈而真挚的感情,她没办法不

    触动,所以,她不愿再用任何谎言去欺骗他,哪怕她知道,只要她往前轻轻抱住他两人就能跨过眼前这道裂隙重归于好,可她做不到。

    “珚珚,你告诉我,你爱我!”拓跋骁眼里布满血丝,几乎发了狂,对她强势地命令。

    姜从珚只含着泪看他。

    拓跋骁表情一僵,仿佛终于认清了现实,握在她肩上的大掌渐渐失去力气。

    “你不爱我?”

    姜从珚的心很乱,她没料到药丸的事突然暴露,猝不及防,更没料到拓跋骁的反应。

    如果他怒气冲冲地质问她、指责她,或因此而厌恶她,她都能接受,偏偏他半点没责怪她,反而自己说服了自己,然而,他却敏锐地撕开了另一个更加尖锐的矛盾,比药丸更直戳人心。

    她一直不出声,任自己怎么逼问她就是不肯说出那个字,拓跋骁终于明白了,她不爱他。

    呵呵,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她是爱自己的,或许不如自己爱她那么多,但她也是爱的,原来这都是他一厢情愿。

    难怪她总对自己的亲近推三阻四,难怪上次问她爱不爱自己她不肯正面回答,是她根本不爱他。

    拓跋骁悲怆地笑了声,“你现在连骗都不愿骗我了吗?”

    猛地又想到什么,他脸色变得扭曲又狼狈不已,“你是不是早就厌倦日日逢迎我,直到现在终于忍不下了,那次我想你帮我吃时,你是不是觉得无比恶心,认为我跟欺辱阿母那样的人没什么两样?”

    姜从珚眼睫一颤,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他竟把自己跟那些人相比。

    她张了张唇,刚要否认,拓跋骁却不想再听,转过身大步跨出了卧房。

    “拓跋骁……”

    她顿了两秒,连忙追出房门,可男人步子又大又快,不过几息时间他的背影就已完全消失在了院中。

    她呆立在门口,凛冽的寒风刀子般落在人身上,寒意刺骨,她还穿着单薄的寝衣,完全无法抵御,整个人仿佛坠到了冰湖中,几乎失去知觉。

    阿榧在厢房守着等候吩咐,却忽听主屋里面传出激烈的声音,她没太听清,可语气这么愤怒,肯定闹矛盾了。

    王和女郎虽然经常拌嘴,可从没真正吵过这么凶的架。

    王出去时还好好的,女郎今晚也一如往常,还特意等王回来,怎么看都不像是有事的样子,究竟发生什么了。

    她急得不行,却不敢进去打扰,只能时时留心着动静,然后没过多久就看到王从卧室里冲出来,周身散发着令人胆寒的气势,再看女郎也追出来了,她心下一沉,王和女郎确实出事了,还是大事。

    “女郎!”阿榧忙过来扶住姜从珚,一摸她的手,冷得像冰,“外面这么冷,您穿得这么薄,小心冻病了,快进屋去吧。”

    姜从珚似也听不见,一动不动。

    阿榧便只好用力搂住她的肩,将人强行扶了进去,赶紧找来件斗篷给她披上,又拿了个手炉过来给她暖手。

    待她体温终于缓和过来,阿榧小心地问,“女郎,究竟发生什么事了,王怎么突然?”

    姜从珚眨眨眼,却不由滑落一滴泪,侧过脸,下意识避开,不想被人瞧见这狼狈的模样。

    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阿榧见状不敢再问,只叫露珠去吩咐厨房熬碗姜汤。

    女郎受了寒,可千万别又病了-

    离开后,拓跋骁只觉浑身都在燃烧,好像在烈火中煎熬,再不想办法发泄,他整个人恐怕就要被焚尽了。

    他骑上骊鹰,双腿用力一夹,一人一马犹如离弦的利箭飞射而出。

    阿隆一开始期盼着可敦好好跟王解释,这件事说不定就过去了,可看王的情况,恐怕是往最糟糕的方向发展去了。

    阿隆赶紧带上一队亲卫追上去,希望王别冲动之下做出什么事。

    拓跋骁身上的衣裳不算厚,尤其现在已是深夜,正是一天中最冷的时辰,夜间的雪风不断从他衣领袖口灌进,他却半点不觉冷,相反,只有这样他才能维持着最后一丝理智。

    他骑了一整夜,没有目的,没有方向,直到天光大亮,骊鹰也气喘吁吁耗尽了力气,他终于停下,却没回院中,反而去了军营。

    ……

    王和可敦闹矛盾了。下面的人渐渐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第167章 第 167 章 你想生的话,我们就生……

    那夜骤然受了寒, 加上心绪波动,虽服了姜汤,姜从珚还是起了低热, 好在不严重, 只是脑子有些混沌, 身上没力气而已。

    她整个人都恹恹的,目光有些虚。

    阿榧是真急了, 王和女郎究竟发生了什么,怎么会闹成这样?

    听说王一直待在军营不回来, 阿榧想了想, 私下找到阿隆, 跟他说, “可敦病了, 王知道吗?”

    阿隆一下就明白她的意思了。

    “王还不知道, 我找机会告诉他。”

    阿隆阿榧是两人亲信,平日里跟他们时间最久, 自然知道王有多在意可敦,但凡可敦身体有点不舒服,他比任何人都着急。

    要是以往,阿隆觉得王肯定会妥协, 现在却不敢打包票了。

    这件事实在是太戳人心了, 哪个男人能受得了啊,尤其王还是鲜卑之王, 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 他性格又那么骄傲,结果可敦她居然……

    但他还是想尽量缓和,王心情不好, 他们底下这些人也不好过啊-

    昨日拓跋骁回了军营,没继续跑马,却来到练武场,叫人陪他练武。

    一开始大家自然乐意,但渐渐的,他们发现王好像不对劲,下手太狠了,连打了十几个人还不停,眼神仿佛发怒的野兽。

    不像是练武,更像是发泄。

    连打数个时辰,击败了数十个对手,他终于耗尽最后一丝力气,直挺挺倒在了地上。

    此时已经夜色四合,天空深蓝,他看到一团皎洁的月亮,闭上眼。

    阿隆连忙将人搬回营房里。

    两天一夜没有休息,又消耗了如此多的体力,他身体终于累了,然而他这一觉并没有睡太久,稍微恢复点力气他就醒了。

    此时天还没亮,阿隆窝在营房一角,同样疲惫得不行,却不敢熟睡,听到动静立马起来了。

    他小心凑上前,却没敢靠得太近,“王,属下听说可敦病了。”

    拓跋骁动作一顿。

    “您要不要去看看可敦?”阿隆试探着建议。

    拓跋骁冷冷瞥了他一眼,冷哼一声,什么都没说,只越发粗暴地扯掉身上的衣裳,转身走到水桶边,也不顾这个时节的水有多冰,直接拎起从头顶浇了下来。

    阿隆就明白了,王这回是真的气到极点了,默默缩回角落里,不敢再说一个字-

    姜从珚病了两天,终于好转,眼神不复虚幻,恢复了往日的平和沉静。

    她叫来阿榧,问,“这两日,王怎么样了?”

    阿榧自然也一直关注着,听女郎主动问起王,心中雀跃,连忙回道:“那夜王离开后去跑了一整夜的马,白日回了军营,叫人对打了一整日才累得睡过去了,阿隆跟我说王的情绪很糟,而且这两日也没怎么进食,担心王的身体会熬坏。”

    她不动声色地将拓跋骁的现状描述得凄惨些,当然,这些都是事实。

    听了这话,姜从珚垂下眸,她知道他的气愤,如果换做是她,交付出一颗真心换来的只有欺骗和虚伪的话,只怕恼恨比他更甚。

    这两日她也在想自己该怎么处理这件事,她欺瞒在先,确实是她的错,而且,两人的利益早已盘根错节密不可分了,不管怎样也不能丢下底下这一摊子不管吧。

    “备马,再准备些伤药和吃食。”她对阿榧道。

    阿榧脸上一喜,女郎这是要主动去找王和好了?太好了!

    她立马去准备,不过片刻工夫就弄好了,还特意找来姜从珚平日穿的狐狸毛斗篷给她披上。

    这件斗

    篷不是凉州带来那件,前两年姜从珚身量又长了一点,原先那件便有些短了,她准备让侍女改改继续穿,拓跋骁知道后特意猎了新的狐狸给她做生辰礼,这两年她便一直穿这件,也算是带着两人美好过往的旧物。

    阿榧不敢插手两人的事,只能暗暗在细节上下工夫。

    东西备好,姜从珚骑上马,任由冰凉的雪风吹拂过脸颊,朝军营而去。

    姜从珚的身影甫一出现在军营门口,便有亲卫第一时间去禀告拓跋骁。

    “王,可敦来了。”

    拓跋骁正在练箭,他本身力大无穷,弓也是特制的强弓,一箭接一箭,带着万钧之力的箭矢直直将木靶射劈开来,像是积郁在胸的怒火一下又一下地炸开。

    闻言,他顿住动作,手背下意识绷紧,脖颈青筋狠跳了下。

    “她来做什么?”他扯了扯嘴角,不曾回头看,语气依旧冰冷。

    这……可敦也没说,亲卫哪儿说得出理由啊。

    “拓跋骁。”

    突然,一道轻灵悦耳的声音传入男人耳中,他肩膀颤了下,似要下意识转身却又生生忍住了。

    他胸膛重重起伏了两下,然后才缓缓侧过身来,眉眼深沉凌厉。

    姜从珚轻轻走了过来,就立在他十来步开外的地方,她雪白肌肤在明亮天光下莹莹生辉,看起来漂亮极了,可他注意到,她唇色依旧不算红润,脸颊也没有血色,整个人泛着浅浅的病容。

    听说她前两天又病了一场。

    接着,他又注意到她身后的阿榧捧着一个匣子。

    对视片刻,她眼神认真专注,仿佛只能看到他一个人。

    “拓跋骁,我有话想跟你说。”

    一阵冷风袭来,吹动她的斗篷,拓跋骁看了眼,转身朝营房里走去。

    姜从珚抬脚跟上。

    他在军营有自己的房间,但他鲜少过来,自己又不是个特别讲究的性子,房间布置得便也十分简单,只有简单的床被和少许家具,衣服都没见几件,甚至还能看到没被扫净的灰尘,跟两人现在精致舒适的房间相比简直天差地别。

    一进屋,虽没烧炕,没了风,还是暖和不少。

    阿榧将装着伤药和吃食的匣子放到了一旁,自觉退了出去,如此,房间里便只有他们二人了。

    “拓跋骁。”姜从珚再次唤了一句,主动走上前,离他大约一臂的距离。

    拓跋骁仍没应声,眼神却落到她脸上。

    “拓跋骁,这两日我想了很多,是我不对,不该瞒着你避子药的事,对不起。”她声音有些低,语气却十分真诚,是在认真跟他道歉。

    “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向你隐瞒任何事了。”

    拓跋骁心中动容,态度终于缓和下来,“只有这些?”

    姜从珚垂下眸,暗暗吸了口气,复又抬起看他,放松语气,“我知道,到了你这个年纪,你又身处鲜卑王这个位置上,确实需要孩子,你想生的话,我们就生吧,我们还像从前那样好不好。”

    这是她思虑过后能做的最大的让步了,违背她一直以来不想生孩子的坚持。

    她想,不管从感情上还是利益上,生个孩子也是好的。

    生孩子。这明明是拓跋骁一直期盼的,现在听到这话,他却半点也高兴不起来。

    她这更像是一种妥协。

    他要的也不是孩子。

    “我在意的不是这些。”拓跋骁皱起眉。

    “我在意的只有一件事,你爱我吗?你对我究竟有几分真心?”

    拓跋骁声音发沉,这句质问仿佛一座大山压到了姜从珚身上。

    爱他吗?这个问题她也想过。

    “我……”她顿了下。

    男人微微倾过上半身,紧张地看着她,希望能听到自己想听的话。

    对上男人的视线,姜从珚忽然就觉得嘴里的话很难说出口,她实在顶不住了,移开眼睛垂下脖颈,视线落在他胳膊上。

    “我不知道。”她声音发涩,“拓跋骁,我也不知道,可是我对你并不是没有半点感情,我大概也是喜欢你的,只是没你喜欢我那么多。”

    “那你能不能多喜欢我一点,多爱我一点?就像我爱你那样,全心全意地爱我。”他急急道。

    他何曾对人这么低三下四过,现在却用最卑微的语气祈求她爱自己。

    姜从珚几乎要被心里的愧疚淹没了,可越是这样,她越不能说违心的话。

    “我做不到。”

    她是喜欢他的,却做不到像他那样毫无保留。

    不是因为未来可能出现的历史,是她已经失去了爱人的能力。

    这话终于刺激到拓跋骁,让他仅剩的理智彻底崩断,双手掐住她的肩,表情几欲癫狂。

    “为什么?我对你不够好吗,我不够爱你吗?我可以不计前嫌,只要你说你爱我,过去的一切我都既往不咎。”

    姜从珚被他力道掐得蹙起了眉,挣了下却根本挣不开。

    “做不到就是做不到。”她痛声说。

    自己都这么逼问了,她就是不肯答应,甚至连句哄他的谎话都不肯说,拓跋骁的心就像被狠狠剜了一刀。

    “姜从珚,你到底有没有心?”他大声嘶吼。

    “我对你只恨不能把心都掏出来了,你就这样对我?”

    姜从珚身体一颤,终于抬起头,“你觉得你对我付出了全部真心,就要求我也必须这样爱你,这样又公平吗。除去你所谓的‘爱’,按君子论迹不论心来说,我做的难道还不够‘爱’你吗?我帮你打理鲜卑,发展产业,维系族人,还有固原那次,我为你跟大梁彻底决裂,除了生孩子这件事,我又负了你什么吗?我刚刚也跟你说了,你要的话我就生。”

    “你这是诡辩!”拓跋骁气急,“我要的只有你的心。”

    姜从珚今天是来示好和解的,没想到又闹成这样,压抑到极致也爆发了,所有的委屈、难过、心酸、愤怒一起涌上来,将她淹没。

    “感情难道是说有就能有的吗?我本来过着我自己的日子,是你让梁帝下诏让我嫁给你,在此之前,你有问过我的意见吗?”

    拓跋骁听到这话愣了下,他把她捧在手心里,不让她受一丝委屈,所有都给她最好的,结果,她现在告诉自己,她从一开始就不愿嫁给自己,都是被逼的。

    “我嫁给你起,先被你的下属针对,后被乌达鞮侯掳劫,再被人散布谣言,被叛军攻击……如此种种,难道就该我受的吗?”

    “还有这漠北的风,我一点都不习惯,我一开始只想好好待在凉州,保护我的家人好好活下去,皇帝忌惮,我也把婚事安排好了,是你突然闯进我的人生中来。”

    已经这样了,姜从珚索性破罐子破摔,一口气把憋在胸中的郁气尽数吐了出来。

    一下说这么多话,她几乎难以喘息,抚着胸口大口大口吸着气。

    拓跋骁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她心里竟有这么多委屈。

    他一直以为两人都是越爱越深的,不然为什么对他的安危那么担心,为什么要给他编平安结,为什么要为他阿母写墓铭,为什么帮他夺回固原城……

    姜从珚看他这般,突然后悔自己刚才的冲动,可能实在压抑太久了,她是人,怎么可能没有负面情绪,所以忍不住出了恶言。

    “对不起。”她闭上眼冷静下来,重新道了歉,“我其实早就知道嫁给你不会太平,这些事也不是你故意弄出来的,我只是一时冲动,并非要怪到你身上,是我口不择言了。”

    拓跋骁没应声,沉默地看着她。

    “拓跋骁,我们还像从前那样吧好不好,那样的日子不也很好吗?”她主动往前靠了靠。

    她声音这么轻,语调这么柔,叫人几要溺进去一口答应下来。

    拓跋骁同样恍惚了下,还像从前那样……

    不,不行。

    自欺欺人的幻象已经打破,怎么可能回到从前。

    他是个霸道的性格,自己付出了十分真心,就要她也拿出同等的感情来回报自己。

    “你还是不肯爱我?”他眼神蓦地一凌。

    “这不是肯不肯的问题,我……”

    不等她说完,拓跋骁已经听不下去了,转身就要跨出营房。

    姜从珚下意识去抓他的手,却被他甩臂的力道拂开,直直往后退了两步,后背撞到了墙上,眉头一蹙。

    拓跋骁脚下一顿,手臂伸了下,几乎是下意识要去扶她,却又生生忍住了。

    她没摔倒,磕一下又不是大事。

    只有他自己知道,听到亲卫禀告她来了军营那一刻他的心跳得有多厉害,他以为她是来求和的,确实,她一来就道歉,诚意十足,如他想的那样,可是后续走向却完全超出他的预料。

    她不爱他,哪怕只是答应他

    努力爱他都不肯。

    他觉得自己很可笑,在此之前,他以为她也是爱自己的。

    他们的矛盾从来都只有这一个,既然她不愿,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拓跋骁看了她一眼,转过身,大步走了出去。

    姜从珚看着他的背影越行越远,最终消失不见,无力地滑坐到了地上。

    他要求她全心全意的爱,可她真的不敢,也没有这个能力了。

    她曾经也是被深深地爱过的,她也将生命都寄托在了这份爱上,可到后面,这份爱却消失了。

    他们才认识三年,现在情深意浓时他自然是爱自己的,她也相信他此刻的真心,可人心易变。

    父母对子女最天然的爱都能被时光消磨,那男女之间的爱又能存在多久呢?

    如果他们是现代夫妻,到时感情破裂了分开就是,哪怕是这个世界,若两人只是普通人,说不定也能尝试,走不下去还有抽身的可能,可他们现在的身份、所处的位置,交织的利益早就是一体的了,除非她真的不管不顾抛下一切,不然她是不可能跟他分开的。

    她的人生不只有爱情,家人、事业都是很重要的一部分,既然这样,保留一点理智有什么不好,届时无论发生什么她还能自处,人生不至于彻底崩塌。

    况且她也不是一点都不喜欢他,只是达不到他要求的全心全意而已,然而拓跋骁对待感情是如此霸道……

    姜从珚想,自己错了吗?

    可她真的承受不住任何风险了,前世就是因为她全心全意信任着他们,期待着他们,以为他们也是永远爱着自己的,她就靠着这份爱一次次熬过病发的痛苦日子,一次次拒绝了死神的邀请。

    她不能死,她死了爸爸妈妈怎么办?

    他们说她是他们唯一的宝贝,是他们的希望,她也如此坚信。

    最开始,他们总是天天陪着她,接着,两人开始交替着来,然后变成两三天,最后渐渐变成她发病时才来,他们说他们忙,姜从珚便这样相信着,乖乖地待在医院里等着,不想给他们添更多麻烦。

    直到一天,她看到一个女孩儿,才七八岁,健康又漂亮,她唤着她的爸爸妈妈叫爸爸妈妈,她才发现自己早不是那个唯一了,他们有了新生活,而自己被永远抛下了。

    她早知道自己不能陪他们一辈子,爸爸妈妈再生个孩子,能在自己走了后陪伴他们也是好的,可他们为什么要瞒着她呢。

    后来她才知道,自己本就不该来到这个世上的,产检时医生便查出她心脏有问题,可他们还是选择生下了她。

    他们执意把她带到这个世上,说会永远爱她,最后抛弃她的也是他们。

    这个真相直接要了她的性命,让她从现代的姜从珚变成了古代早夭的一个女孩儿。

    她想,既然重活一世,那就好好活着吧,前世种种就当过眼云烟。

    直到此刻她才发现,她以为自己放下了,其实永远也放不下,前世的一切依旧影响着她,她被困在其中,永远也走不出那个圈。

    大颗大颗的眼泪滚落下来,划过她的脸颊,没入脖颈,她擦了擦,却擦不完。

    忽然,她呼吸急促起来,心脏毫无征兆地爆发一阵绞痛,让她几乎喘不上气。

    她一手撑到地上,努力稳住自己身体,一股接一股剧烈的疼痛让她脸色煞白,身上甚至冒出了冷汗。

    她开始发抖,试图平复呼吸,身体依旧在抖,胸闷到了极致,她侧过脸忍不住干呕起来。

    阿榧跟阿隆原本远远地守在外面,他们都以为两人这次应该能和好了,正松了口气,然而没多久拓跋骁却从里面怒气冲冲地出来了。

    他浑身紧绷,青筋鼓跳,一双眼阴沉地可怕,任谁都能看出他此时有多生气。

    两人对视一眼,均看到了对方眼中的诧异。

    没和好?

    恐怕不只是没和好,看王这模样,只怕比前几日还糟糕。

    完了。两人心头同时闪过这个念头。

    没工夫探究了,眼见拓跋骁的身影越来越远,阿隆赶紧追了上去。

    阿榧则望向了屋中。

    女郎没叫她,她也不敢贸然进去,只小心贴在门口,仔细听着里面的动静。

    一开始没什么明显的声响,忽然,她听到一股呕吐声,再顾不上别的了。

    “女郎。”阿榧焦急地喊。

    姜从珚正坐在地上,弯着腰不停咳嗽干呕。

    “女郎,你没事吧,我这就去叫张先生。”

    姜从珚拽住她胳膊,“没事,只是一时没缓过来。”

    阿榧哪里肯信,女郎现在这样哪里像没事的样子。

    姜从珚吐了好一阵,直到把早上吃过的一点米粥吐出来后才好受些了。

    又平复了会儿,那阵疼痛和胸闷才渐消了下去。

    然而,看到地上吐出来的东西,想到什么,她面色大变,因为咳嗽而浮现的血色尽数消退。

    手掌下意识抚到肚子上。

    “叫张复。”

    她心底冒出一股巨大的恐慌,千万别是自己想的那样。

    阿榧渐渐也意识到了什么,表情一凛,立马出去吩咐了个亲卫,派他去叫张复过来。

    最近大半年姜从珚都没再吃药了,两人虽也用鱼泡避孕,可那东西的效果也不是百分百,还容易破,有好几次都是事后才发现,这样看的话,她怀上也不是没可能。

    等着张复过来这段时间里,她脑海里冒出一个又一个念头。

    要真怀上的话该怎么办?姜从珚心乱糟糟的。

    亲卫说十万火急,张复片刻不敢耽搁,骑上马以最快速度赶过来。

    唉!他心里长叹了口气,都怪自己当初为什么要答应女郎这件事,现在好了,漠北王果然因为这药跟女郎吵架了。

    将近一个时辰,张复终于到了。

    看到女郎的脸色,他心道不好,不是才好了,怎么又折腾成这样了。

    “张先生,你快帮女郎诊诊,女郎吐了。”阿榧忙让出位置。

    姜从珚早被阿榧扶了起来,现在正坐在椅子上,面前还有个炭盆,按理是不冷的,她伸出的手腕却在微微发抖。

    张复注意到这点异样,只好按下疑惑,先专心给她诊脉。

    “女郎应该是郁结于心,又遭受刺激,情绪大起大落,这才引发了呕症,不是什么大事,只是……”

    “只是什么?”姜从珚紧紧盯着他,心跳加快……

    “要想身体早些好转,还要放宽心。”张复知道自己说的是废话,可病人自己的心性才是最重要的,他能医身体之疾,却治不了心病。

    “没有别的了?”姜从珚追问。

    张复点头。

    姜从珚身体一懈,狠松了口气。

    幸好,不是怀孕。

    张复见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方才是在担心什么,唉。

    原本他觉得女郎有孩子是好事,现在这样,他也不确定了。

    折腾大半日,姜从珚回到家中,洗漱干净,换了身衣裳,重新坐回榻上。

    放在等待张复过来那段时间里,她在想,要真怀上了怎么办,她想到她跟拓跋骁现在的关系,想到今后的局势,他还期待这个孩子吗……她想了许多,可唯独没想过不生。

    听到没怀孕,她确实大大松了口气,两人现在的关系本就不是要孩子的好时机,可她却隐约有点别样的情绪。

    拓跋骁自那日离开后便没回来过,晚上,她又独自一人躺在床铺中。

    屋里烧着地炕,就算男人不在她也不会冷了,可看着宽大的帷帐,她忽然觉得很空。

    第168章 第 168 章 历史的洪钟在她脑海里……

    拓跋骁接下来再没回过长宁院, 他住在了军营,只派阿隆回来取了些衣裳,底下人有事也去那边找他。

    他这是伤了心, 不愿再跟她同处一个屋檐下了。

    姜从珚不是没想过解决, 可关键的问题就那一个, 如果她做不到,就算她说再多又有什么用。

    他既不肯回来, 那也只能先这样了。

    王跟可敦在冷战。

    消息渐渐传了出去。

    一开始大家并没有特别惶恐,两人之前也闹过一些小矛盾, 拓跋骁搬出去住几晚的情况也不是没有, 而且夫妻间的事外人不好插手, 但十多天过去两边依旧没有和好的迹象, 王庭里的人便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

    兰珠最先坐不住跑过来。

    她早想来问问了, 只是丘力居一直劝她别乱插手。

    “阿珚姐姐, 你跟王究竟怎么了?是他做什么事惹你生气了吗?”她语气很小心。

    姜从珚摇摇头,“不

    是, 是我让他不高兴了。”

    “那你能去跟王认错和好吗?”她用更小心的语气问。

    姜从珚道:“这事不是认错就能解决的。”

    兰珠不懂了,究竟是什么样的事能让两人产生这么大的矛盾呢。

    再看姜从珚的表情,神色淡淡,眉目宁静, 看不出伤心或者委屈, 她无从下手,只能无功而返了。

    又过了几日, 眼见两人还在冷战, 丘力居也终于坐不住了。

    她挺着四个月的身孕过来,先是闲聊了几句,然后才将话题引到二人身上。

    “前两年我跟拓跋勿希也老吵架, 脾气上头的时候我也对他骂过死外边算了,那时闹得可凶了,又怎么能想到我现在还会怀上我们第二个孩子呢,所以,夫妻间的日子就是这么磕磕绊绊……我虽然是外人,可我看得出你跟王的感情很好,既然感情还在,又怎么会有过不去的坎呢,你又是个聪明温柔的姑娘,肯定会想到办法解决的?”

    “你要是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我也可以帮你转达。”丘力居又说。

    姜从珚笑了笑,谢过她的好意。

    “我知道你们是担心我为我好,谢谢你,丘力居,我并没有就此跟王老死不相往来的想法,只是需要时间。”

    想到什么,她问丘力居,“你爱拓跋勿希吗?你们当初是怎么在一起的。”

    突然被问到自己身上,丘力居也愣了下,抬起眼露出回忆的神色,“我们是在很多年前的春季大会上遇到的,那时他才十几岁,但他骑马射箭都很厉害,我身边的姐妹听说六王子英勇的名气,拉着我去看他们的比赛,因为我是贺兰部的姑娘,跟二王子不对付,他故意朝我这边射箭捉弄我,被拓跋勿希看到了,他看不过,就跟二王子打了一架……”

    这算是个很美好的初遇,少年拓跋勿希第一次遇到少女时候的丘力居就是帮她教训欺负她的人。

    丘力居继续说,“我当时其实是有点喜欢的,后来家里人决定让我嫁给他时我也很开心,不过真正结婚后我才发现他根本没我想的那么好,脾气坏得很,气得我头疼……不过,这么多年,吵吵闹闹,不管吵得多凶,冷静下来后我们还是愿意把日子过下去,我也没想什么爱不爱的,就希望我们好好的过一辈子,其实能一起过一辈子就很不容易了。”

    姜从珚听了这话心中微动,或许丘力居这样的婚姻才是常态吧,自己最开始也是打算这样的,带着一点喜欢,相互扶持,这样的日子不也很好吗?

    可拓跋骁不愿意,原本没挑破他可能就这么顺其自然地过下去了,现在撕开这层表象,他觉得自己真心错付,不愿将就。

    这段日子,姜从珚也不是没想过日后。

    除非拓跋骁铁了心要跟她一刀两断,不然她是不会主动离开鲜卑的,她绝大部分的产业和人手都在鲜卑,这是她的心血,绝不可能就这么割舍。

    而且,从内心深处来说,她对他也不是没有一丝留恋,只是这份留恋算得上爱吗?

    丘力居回去后,感觉自己还是没劝和成功,姜从珚的反应没有抱怨没有伤心,反而过于平静了。

    换成她自己跟拓跋勿希吵架,有人来劝的话,她要不把拓跋勿希骂个狗血淋头,要不就不耐烦地将人赶走,总之是不可能这么心平气和的。

    丘力居躺在床上,怎么都睡不着。

    拓跋勿希感觉她在旁边翻来覆去的,弄得自己也睡不着,伸出胳膊按住她,“还不睡?”

    “我睡不着。”丘力居被迫停下翻身的动作。

    安静片刻,她用脚踢踢男人的小腿,“我今天去劝可敦,好像也没什么效果,你明天去劝劝王。”

    “我才不去,他们吵不吵架关我什么事。”拓跋骁觉得她的这话有病。

    “而且你忘了,拓跋骁本来就不待见我,我凭什么要上赶着给他操心。”

    丘力居:“……”

    “你去不去?”

    “不去。”

    “去不去?”丘力居拧他腰。

    “……去。”拓跋勿希没好气地应了声,带着浓浓的困意,“行了行了,我都答应了,快点睡吧,你还怀着孩子呢。”

    丘力居这才安静下来了。

    第二天,在丘力居再三催促下,拓跋勿希终于骑上马往军营去了。

    他在门口晃荡了许久,始终没想好怎么开口,昨晚就不该为了一时的清静答应她。

    犹豫了许久,反而拓跋骁先从里面出来了,他骑着马,看样子要出门。

    拓跋勿希赶紧追上去。

    骑了一段路,拓跋骁发现他一直跟着自己,终于勒马停下,“你跟着我干什么?”

    语气显见的十分不好。

    拓跋勿希强忍下他这恶劣的态度,“你以为我想来,还不是丘力居担心你跟可敦,她去劝过可敦了,又要我来劝你。”

    “我说你一个大男人跟女人有什么好吵的,随便她说什么,过去就过去了呗,丘力居还说让我死外面呢我都没跟她计较。”说着说着,他才意识到这暴露了自己的糗事,连忙咳了声移开视线。

    拓跋骁听他这话,眼神微不可觉地波动了下,“她什么反应?”

    “还能什么反应,就是劝可敦……”说到一半儿,拓跋勿希突然反应过来他口中的“她”不是丘力居,应该是可敦,停顿了下,回忆着昨晚丘力居告诉他的情况,“没什么反应啊,就谢谢丘力居关心,让她回来了。”

    闻言,拓跋骁的脸色愈发冷峻。

    呵,没反应,也是,她又不在乎自己,能有什么反应呢,就算丘力居去劝她也不肯来见自己。

    拓跋骁胸膛剧烈起伏了下,不再理会拓跋勿希,狠狠夹住马腹离弦而去。

    马蹄一扬风一吹,拓跋勿希杵在原地吃了他几口沙,骂骂咧咧地转身往回走。

    丘力居要他来劝,他劝了,听不听就是拓跋骁自己的事儿了。

    拓跋骁不回来,姜从珚也没耽搁自己的事,仍叫若澜他们过来议事,天气终于暖和了些,许多生产又能开展起来。

    “女郎,王今天去北原那边练兵了。”阿榧见她忙完,找了个机会说。

    “嗯,我知道了。”两人冷战后,阿榧每日都会给她禀告拓跋骁的情况,姜从珚没阻止,但也不见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另一边,拓跋骁深夜回来,趁着打水洗漱的空挡,阿隆也提了句姜从珚这边的情况。

    拓跋骁听她叫人议事,再想到她最近这段时间都是这样,没人见她伤心,也没人见她生气,只专心忙着这些“正事”,情绪稳定得好像什么都没发生,对比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的气闷,他简直就是一个笑话。

    从始至终只有他在为情所困,她本就没投入感情,自然也不会因为他的冷落而不安。

    “以后不用再跟我说她的情况了。”拓跋骁冷声道。

    阿隆闭上嘴。他感觉王的心情越来越不好了.

    时间到了三月下旬,持续半年的漫长寒冬终于结束,冰雪消融,天气也暖和起来,然而王庭却没往年热闹。

    姜从珚记起一件事,想了想,主动去了趟军营。

    阿榧见状,心中一喜,女郎终于主动去找王了。

    然而来到军营,值守的亲卫却道,“王今日天不亮就带人巡边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巡边去了?

    这是拓跋骁每年都要做的事,草原部族分散,权力结构不像中原那么紧密,他又没有成年的儿子,于是每年都要亲自巡查领地加强控制。

    往年他大约二月初就会出发,今年天气太冷才等到了现在。

    姜从珚不知他是单纯忘了两人约定好回凉州的事,还是因为关系破裂不愿跟她再有牵扯才在这时候离开王庭,不管哪个原因,总之他短时间内是不会回来了。

    其实就算他在也不见得还愿意跟她一起去,但她今日还是来了,毕竟这是他们约好的,她也抱了一点缓和的态度。

    只是天意不凑巧。

    又等了两日,果不见拓跋骁回来。

    时间差不多了,她命阿榧下去准备回凉州的各项事宜。

    她提出回凉州,除了想见见外祖父外祖母他们,也是想跟外祖父谈谈凉州今后的路要怎么走。

    大梁已经走向末路,若凉州不肯割舍,迟早会被一起拖入深渊中。

    她想外祖父若能支持自己自然是最好的,拓跋骁有一半汉人血脉,也愿推行汉化,有她在其中缓和,鲜卑若是一统天下,未必不能安定人心,结束将来有可能到来的乱世。

    再不济,她也希望说服外祖父明哲保身,不要成为鲜卑的敌人,否则这也是一条绝路。

    此趟凉州之行,顺利的话一个多月,若有耽搁也不过两三个月,离开时间并不长,她把接下来的一些事情交代好便带上亲卫出发了。

    王庭距离凉都大约一千四百里,队伍轻装简行的话大约需要二十日,凉州侯的生辰在四月下旬,这时出发正好,再晚恐怕就要赶不上了。

    姜从珚一行人按照计划上路,行了十来天,经中卫渡过了黄河,离凉州越来越近了。

    与此同时,离开半个多月的拓跋骁也终于回到王庭。

    亲卫收到他回来的消息,第一时间去禀告。

    “王,可敦离开王庭,回凉州去了。”

    这句话犹如一道晴天霹雳,拓跋骁脸色巨变,一把攥起这人的衣领,“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不派人告诉我?”

    亲卫被他这么抓着,又见他暴怒,被吓得差点喘不过气,“已经快半……半个月了,属下派人了,只是、只是没追上您。”

    亲卫也委屈,王先前还吩咐他们说不用再跟他禀告可敦的消息,可他知道可敦离开王庭后还是第一时间派人去通知王,只是王巡边速度太快,踪迹不定,根本追不上。

    半个月!拓跋骁脑海里回荡着这三个字,他刚离开王庭她就走了。

    她是不愿跟他过下去了才离开王庭吗?她说凉州是她家,她回去后是不是就再也不回来了?

    凉州有她家人,她那天跟他吵架就说了,她根本没想过嫁给自己,只想待在凉州。

    拓跋骁越想越觉得是这样,越想越恐慌。

    他此刻什么都顾不上了,飞身跨上马,以最快速度朝南飞驰而去。

    “王!”阿隆反应过来后,连忙带着剩下的亲卫追上去。

    拓跋骁什么都听不见了,眼睛直直盯着前方,只顾加快速度,任由初春的凉风从耳际呼呼掠过。

    他以为自己刻意冷落她这么多天会慢慢习惯,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多么煎熬,他没有一时一刻是习惯的,一闭上眼,脑海里浮现的全是她那张脸,喜怒哀乐、嗔怪娇斥,挥之不去,忘不掉,斩不断。

    他闹脾气,跟她冷战,想让她妥协,想要她爱自己,却从没想过有一天她会离开。

    她要真离开自己怎么办?

    拓跋骁发现自己完全承受不住这个后果,他绝不许,不许她抛弃他,就算是绑也要把她绑回来。

    他已经堕入这道爱情的深渊中了,她怎么能就这么抽身离开?

    哪怕不爱,她也必须永远跟自己在一起。

    拓跋骁星夜奔驰,一路急追,只恨不能立马飞到姜从珚身边。

    阿隆咬牙跟了一路,见他还没休息的意思,追上来劝,“王,人受得住,马也受不住了,要是累坏了马,后面的路程怎么办呢。”

    这话提醒了拓跋骁,他终于放慢速度,胯-下的骊鹰果然已经累得直喘粗气。

    骊鹰的耐力已经比寻常马匹高出许多了,连它都累成这样,可想而知其余马匹更坚持不了多久。

    拓跋骁终于停下修整片刻,给马喂了些豆饼。

    然后他下令,一人两马,继续出发。

    随行的亲卫确实会多带些马匹用以备用,可远没到一人两马这么宽松的程度,阿隆将这情况禀告给拓跋骁听,他只道:“多余的人留下。”

    阿隆见他语气坚决,心知自己改变不了王的决定,只好按他的吩咐,挑了些人出来,每人配齐两匹马。

    只是这样一来,亲卫少了将近一半,只剩两百人不到了。

    拓跋骁并不在意,继续快马加鞭,往凉州追去-

    姜从珚一行人渡过黄河,又行了两日,便要抵达凉州边境了。

    此处刚离开鲜卑境内,还未抵达凉都,附近又有羌族和一些零散的胡匪,并不算太平,一踏上这段路,姜从珚便下令加强戒备。

    此时队伍正行过一片林间谷地,两侧的山坡上林木茂盛,四周静悄悄的,看起来没什么异常。

    探马去提前探路,也未传回示警讯号,队伍便继续前行。

    然而行到一半时,灵霄却飞了回来,在空中长鸣。

    何舟知道这是灵霄的示警,眼神一凛,“有埋伏!全军戒备。”

    前后亲卫便都围了上来,举盾拉弓,飞快结成防御阵型。

    片刻后,远处的山林中果然出现伏军。

    待离得近了,众人发现这似乎是支劫匪,他们装备十分简陋,只有些许刀箭,连像样的盔甲都没有,体型却十分剽悍,杀气凛凛,最关键的,数量竟十分之多。

    姜从珚出发时带了五百亲卫,装备精良,都是精锐中的精锐,寻常胡匪别说打劫,只怕看到就要躲得远远的,这些人明知自己这里这么多护卫,还敢来挑衅?

    胡匪骑着马浩浩荡荡地冲过来,就在这时,一道绊马索猛地升起,打头阵的人毫无防备摔下了马,后面一大片没刹住跟着踩踏。

    他们还没从绊马索中回过神,铺天盖地的弩箭便落到了身上。

    这是姜从珚的工坊研究出来的弩,射程比寻常箭矢更远,出门在外,她自然要多多防备。

    先后遭受两波袭击,胡匪士气已经大跌,然而他们还没放弃,仍在继续往前冲。

    胡匪人数虽多,却根本不是鲜卑亲卫的对手,很快死伤一片。

    姜从珚一直关注着战况,感到几分怪异,胡匪打劫是为了抢夺财物和女人,这些人明知继续下去只有死路一条,却还不肯逃走。

    但很快,她知道为什么了。

    一直盘旋在半空中的灵霄再次鸣叫示警。

    何舟立刻吩咐耳力过人的亲卫趴到地上细听。

    “可敦,附近有两波人马在逼近,可能在千人以上。”

    姜从珚眼神一变,果然。

    这些胡匪只是障眼法,为的就是拖住她分散她的注意力,同时也掩盖了其余兵马的动静,真正的杀手锏在后面。

    这附近唯二的

    势力只有凉州和羌族,出现的绝不可能是凉州军,羌族的话,他们势单力薄,竟敢如此埋伏她……不,去年羌族跟匈奴一起攻凉州,说不定早勾结在一起了,这次的截杀也是匈奴在背后授意。

    她并未大张旗鼓地告诉别人自己要回凉州,一路上行事也还算低调,匈奴能这么快就知道她的踪迹,还能安排出这么周密的计划?还是有人把她回凉州的消息传了出去?

    但此刻也来不及分辨,面前的羌匪她还有把握击溃,但面对千人正规军——

    “所有人,加速前进,趁敌军形成包围前突围出去。”姜从珚命令道。

    对方人多,她不一定能打得过,既然如此,逃就是了,她又不是来打仗的,只要不被围住,百里之后就是凉州境内,到时就安全了。

    山路狭窄,路况复杂,既然要全速突围,坐马车也不合适了。

    姜从珚穿上轻甲,直接弃车上马,跟众人一起赶路。

    敌军越来越近,眼见姜从珚要逃,同样加快速度追上。

    他们想把姜从珚拦截在这里,可惜她发现得早,又第一时间突围,他们还没来得及围拢便被她逃了出去,只好跟在后面一路急追-

    拓跋骁昼夜奔驰了两天两夜后,终于过了黄河。

    然而等他追到那段林谷,看到满地的狼藉,再看到那辆熟悉的马车已经散了架,车身刀箭纵横,他脸色瞬间铁青。

    阿隆同样意识到了什么,心里发慌,赶紧道:“可敦带着亲卫,她又那么聪明,肯定不会有事的。”

    拓跋骁没说话,只是表情难看到了极点。

    就在这时,西北方向的山林中逃回一个浑身带血的亲卫,他身中数箭,奄奄一息,一见到拓跋骁,眼里迸出惊人的光芒。

    “王,可敦遇袭,队伍被迫往西北逃去,生死不知!”

    拓跋骁仿佛被当头一棒,滚下马来,揪住他的衣领,目眦欲裂,“什么?可敦怎么了?”

    这亲卫本就重伤濒死,撑着最后一口气,指了指自己逃回来的方向,“可敦……可敦在那边……”

    拓跋骁几欲崩溃,感到一阵心悸,他不敢想她要是出了事自己该怎么办,此刻他脑海里全是后悔,为什么要跟她吵架,为什么不陪她一起回凉州,要是自己陪她一起她就不会遇到危险了……

    他失神片刻,反应过来后再次跨上马背,没有任何犹豫,直直朝亲卫指的方向追去。

    路上全是马蹄的痕迹,还有零星的尸体和落下的刀箭,拓跋骁顺着战斗的痕迹追了数里,却始终不见姜从珚的影子。

    直到追入一个狭窄的山谷中,他猛地意识到了不对,勒马急停。

    然而此时已经晚了,山谷两侧冒出大量伏兵-

    姜从珚一行人疾驰三十里后终于摆脱了追兵,眼前就是凉州军的驻地,他们不敢继续进兵。

    逃了这么久,人马都疲惫不堪,现下已然安全,她便暂时停下修整,在一处小村落中歇息了一晚,第二日,她继续朝凉州出发。

    队伍刚走出不到二里地,后面追上一人。

    “可敦!可敦!”

    队尾的亲卫作出防御姿势,待看清来人的是拓跋骁身边的亲卫后,给他让开了一条道。

    那人直直扑到姜从珚面前,“可敦,王遭遇匈奴埋伏,危在旦夕!”

    “什么!”姜从珚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内容。

    拓跋骁不是在鲜卑吗,怎么会被匈奴埋伏?

    “王巡边回来得知可敦回凉州,一路急追过来,过了河后在一段山谷里发现战斗痕迹和可敦的马车,又有亲卫回来报信说可敦被人追击,王情急之下便带人朝西北方向追了过去,结果中了匈奴人的埋伏,现在生死不知。”

    姜从珚觉得自己一瞬间好像听不懂鲜卑话了。

    她浑身失力,摇晃了下,从马上跌了下来,还好一旁的兕子眼疾手快将她扶住。

    她依旧站不稳,浑身抽空了力气,只能靠兕子扶着她。

    【永安十八年,拓跋骁陨。】

    姜从珚怎么也没想到,千防万防,最后竟然是自己导致了他的死劫。

    这一瞬,历史的洪钟在她脑海里敲出重重的“铛”的一记回响,震得她神魂俱丧。

    第169章 第 169 章 外祖父,去向外祖父借……

    那么一瞬间, 姜从珚几乎忘记了呼吸,也失去了一切知觉,她的灵魂和躯壳似乎分离了, 脑中一片空白, 面前的景象全都虚幻起来, 世界仿佛在旋转。

    一阵眩晕过后,心脏突然爆发出剧烈的疼痛, 一抽一抽的绞痛终于将她游离出去的魂魄拽了回来,她脸色煞白, 额头冒出一颗又一颗冷汗, 捂着胸口目露痛苦, 仿佛随时会倒下去, 看得侍女和亲卫们担心不已。

    “女郎!”

    “女郎!”

    拓跋骁难逃死劫, 这些年所有努力付诸东流。姜从珚不敢接受这个结果, 也不肯接受这个结果。

    她感觉自己被命运愚弄了,她明明一直都在努力避开拓跋骁的早逝的结局, 为什么,为什么是她的原因才害拓跋骁落入绝境?

    她感到所未有的后悔,她明明知道今年不太平,明明知道他今年可能会出事, 为什么还要跟他吵架, 哪怕是先哄哄他,可她当时也不知为什么, 面对他的质问, 她没办法保持一直以来的冷静了,或许是他的爱太浓烈太纯粹,让她说不出一句违心的话, 也忘记了这个隐患。

    她以为最大的变故是战场,没想到是她自己。

    可是,他为什么会追得这么急?回凉州的事是他们早商量好的,他是忘了吗?

    姜从珚浑身都在发抖,她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借着兕子的力气努力稳住身体。

    她不能慌,信报只是说他中了埋伏,他那么骁勇又机警,肯定不会轻易被敌军拿下,还有机会,她还有机会救他,她一定要救下他!

    姜从珚眼中的茫然散去,重新聚起神光,犀利地看向报信亲卫,“王带了多少亲卫?”

    “不到两百人。”

    姜从珚心头一颤,扶着兕子胳膊的雪白手背青筋绷起,这比她想的还要少很多。

    不行,冷静。

    “除了你还有别人逃出来吗?有往别处求救吗?”她再问。

    亲卫回:“属下也不清楚。王发现山谷的伏兵后带领我们第一时间突围,可敌军人数太多,全都咬死了王,王只好派出我们几个分开突围去求援,对方也派出许多人马来拦截,我侥幸突破了包围,不知道其余人有没有顺利逃出去。”

    姜从珚闭了闭眼,这个阴谋是从她遇袭开始设计的,她就是引诱拓跋骁上钩的那只诱饵,若她被擒自然如了对方的意,她成功逃脱,他们同样可以借此伪装引拓跋骁上钩,而拓跋骁他……他征战经验丰富,只带这么点人就追了上去,难道察觉不到这其中的隐患吗,难道就这么就轻信了他们的说辞吗?还是说他当时已经顾不上了。

    匈奴处心积虑埋伏他,错过这个机会绝不会有第二次了,一定会盯死拓跋骁,这几个报信的亲卫只怕也是九死一生,不知能不能成功送到求援消息。

    离此地最近的两支军队,只有中卫驻军和凉州军,两地距离差不多,但中卫在黄河另一侧,这个时节黄河已经解冻,援军过来需要渡河,必定要浪费时间,最关键的,匈奴会不会猜到拓跋骁会去中卫求援,让人在渡口守株待兔狙击援军,好不容易把拓跋骁困住,怎么能让援军破坏他们的计划。

    姜从珚捂着额头,不行,只把希望寄托在中卫援军上太渺茫了,就算他们最终能赶来救援,错过了关键时间也晚了。

    凉州军!

    对,外祖父,去向外祖父借兵!

    外祖父若肯借兵给自己,至少能多一半的希望。

    “灵霄!灵霄!”姜从珚仰起头大声呼喊灵霄的名字,声音近乎凄厉。

    “哟!”

    灵霄应了一声,拍打着翅膀降落到她身边,它似也察觉到主人的情绪,专注地看着她,还用头轻轻蹭她。

    姜从珚派出一支小队往中卫去调援兵,又掏出纸笔开始写信。

    下笔时,她整只胳膊抖得不成样子,用左手死死按着才勉强写完这封信,字迹凌乱,若不是极熟悉她笔记的人都要认不出了。

    待墨迹勉强吹干,她便将信卷进了信筒,绑到灵霄腿上。

    “灵霄,去找外祖父,把信带给他,一定要带到,一定要!”她颤着声音说。

    “哟。”灵霄又叫了一声,好像在安慰她,又好像在说自己一定会完成任务。

    它最后蹭了她两下,依依不舍地退开几步,这才展开巨大的翅膀飞向天空。

    灵霄速度极快,又不用翻越地上的山碍,至少能省半天时

    间。

    接下来,姜从珚又将自己的亲卫一分为二,自己仅留几十人,余下的全去支援拓跋骁。

    她的亲卫也不多,面对成千上万的敌军或许起不了多大的作用,可只要能多分希望,哪怕十分渺小,那也是好的。

    “走,全速往凉都出发。”姜从珚攒起力气重新上马,望向前方苍茫的大地。

    昨日为了逃出包围,她已骑马狂奔了几十里,现在还要这么高强度赶路,身体实则已经十分疲惫了,可她也只能硬撑着。

    只凭一封信很可能说服不了外祖父,她必须亲自开口跟他求情,早一刻抵达凉州就能早一刻发出援兵,拓跋骁便多一分获救的希望。

    至于他此刻是不是已经被敌人围剿致……姜从珚不愿去想这个可能,也承受不住这个结果,只要没亲眼看到他,她就相信他还活着,她也只能这样坚信才能撑着自己不倒下。

    一行数十匹快马,浩浩荡荡奔向凉都,扬起狂乱的沙尘-

    拓跋骁踏进这片狭窄的山谷后,终于发现了不对,他刚勒住马山谷两侧便涌出大批伏军,立刻明白过来自己中计了。

    此时此刻,他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想法竟然是——幸好只是计,她没事。

    他回忆起一路过来看到的情况,当时匆匆一略,又心急如焚忽略了很多细节,现在想来,除了最开始的打斗痕迹十分明显,其余的更像有人故布疑阵,只是他当时心神动荡得太厉害失去了理智没发现。

    也是,她这么聪明,怎么可能那么容易中计。

    拓跋骁想了这么多也不过一瞬间的事,意识到姜从珚是平安的,哪怕自己还身处埋伏中,心里却松了口气。

    他没有任何犹豫,高声下令,“往后撤!”

    他下命令的同时,伏军也在第一时间进攻,滚石、箭矢如雨般落下,企图用猛烈的进攻留下拓跋骁的性命。

    幸好拓跋骁发现得早,队伍还没行进到正中间,此时还在入口处。

    他们飞快后撤,那些滚石、箭矢没达到预想中的效果,匈奴人十分气恨,这拓跋骁果然十分难对付,明明一路追到了这里,偏偏在关键时候发现了不对。

    不过,那人也说过拓跋骁十分狡猾,所以他们也不止山上这点埋伏。

    拓跋骁才退出山谷,前面便又冒出一大片匈奴军截断了他的后路。

    “拓跋骁,我已经等这一刻等了太久了,看你这回怎么逃出生天。”乌达鞮侯终于现身。

    “真是没想到,名震天下的漠北王竟还是个痴情种,为了个女人,不仅能把城池拱手让给背叛你的梁人,还叫自己落入绝境。”乌达鞮侯啧啧称赞,无不得意。

    拓跋骁冷冷瞥他一眼,并没有答话,只用力砍杀围攻上来的匈奴敌军。

    前有埋伏,后有追兵,对方人数又在他十倍以上,他似乎已经被逼入了绝路,然而拓跋骁脸上却半点不见惶恐,相反,他浑身散发出凶悍的杀意。

    “所有人,合力突围!”他气如雷霆。

    鲜卑亲卫被这么多敌军包围时确实慌乱了瞬,可瞧王依旧那么沉着冷静,气势铮昂,带着锐不可当的锋芒,丝毫没被匈奴人影响,他们也生出莫大的信心,王向来战无不胜,总能绝境逢生,这一次说不定也可以呢。

    于是,不到两百人的鲜卑亲卫爆发出惊人的战力,一时间,数倍于他们的匈奴军竟不能立马消灭他们。

    可他们人数太少,继续这样僵持下去的话最终也只能被围杀而死。

    拓跋骁瞄准了两面的山林。

    乌达鞮侯为了埋伏他特意将他引到这山谷中来,可这里地势复杂,山峦起伏,层林密布,大规模的骑兵根本施展不开,并不能完全发挥人数优势。

    这是拓跋骁唯一的突破点。

    他边战边观察局势,终于找到一个薄弱点,带着亲卫往那个方向全力进攻。

    “拦住他!”乌达鞮侯发现了拓跋骁的意图,飞快带人追上。

    “谁要放跑了拓跋骁,谁就提头来见!”他大声怒吼。

    “杀!”

    拓跋骁不断突围,乌达鞮侯铁了心要将这个三番几次坏了自己好事的宿敌消灭在这里,双方都铆足了全力,喊杀声几乎撼动山岳,飞鸟不敢停歇,猛兽不敢探头。

    厮杀一直持续到夜幕降临,山林中连一丝微弱的月光都透不进,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大大加大了作战难度,然而此刻谁都没敢放松,无数火把林立,遥遥望去,像在黑色的画布上点亮了一盏又一盏的星灯,然而这朦胧梦幻的景象下,却是惊险跌宕的血腥博杀。

    要是就这么放跑拓跋骁,就再没机会杀他了,不仅今后杀不了他,自己的大事还可能被他毁于一旦。乌达鞮侯生出一股强烈的预感,再次命令加强攻击。

    “上,全都给我上!”

    “拿下拓跋骁!”

    鲜卑亲卫勇猛,终究只是肉体凡胎,中途不断有人倒下,拓跋骁身边的人越来越少,继续下去,迟早会被拖死的。

    趁着夜色,拓跋骁派出数人往各个方向突围送消息,若是能等到援军,他还有一线生机。

    乌达鞮侯全力拦截,可山林里太黑了,还有各种乱七八糟的树丛和灌木,突围的方向又各不相同,他实在没办法把所有人顾及到,要是分兵去追这些人从而让拓跋骁跑了怎么办?

    乌达鞮侯痛恨不已,却只能先顾着拓跋骁,又命人绕后将他的队伍围起来。

    拓跋骁边战边转移,最终在天亮时占据了一个山头。

    说是山,其实并不大,更像一座耸立的崖,山体两面都是峭壁,只有一条陡峭狭窄的山脊可以攀爬上去。

    是个易守难攻的好位置。

    拓跋骁率先带人登上山顶,占据制高点,然后把守住小路,利用地形优势跟山下的匈奴敌军形成对峙。

    这条路极窄,又极陡,几乎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加上山上各种碎石块砸下去,匈奴军的人数优势再一次被削弱。

    乌达鞮侯被气得几乎要吐血,自己明明已经占据绝对优势了,结果天都在帮拓跋骁。

    乌达鞮侯只能命令匈奴军不断进攻,不给拓跋骁片刻喘息之机,看他们能坚持多久-

    姜从珚马不停蹄冲入凉州,终于在傍晚抵达凉都雍城门口,这时城门即将关闭。

    忽见几十人的胡人军队,城门守卫紧张起来,飞快派出兵马出城,做出迎敌姿态。

    何舟见状,一马飞奔在前,举出令牌,高喊,“女郎归,快快放行!快快放行!”

    守卫认出令牌是府中公子才有的,又看到何舟熟悉的样貌,再看越来越近的姜从珚,反应过来这个“女郎”是哪个“女郎”后,连忙叫人大开城门,将拒马全部撤走。

    他正要下马给女郎行礼,却见她看都不看自己一眼便匆匆入城了,仿佛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

    城门到凉州侯府要穿过一段闹市,原不该纵马的,姜从珚也管不了这么多了,幸好她马术较之前进步了许多,不至于撞伤人。

    她一路急奔入府,门房刚看清她的脸喊了句女郎,人已经消失在了眼前,及到了前堂,看到坐在那里的外祖父,姜从珚猛地一勒缰绳,翻身下马。

    她从没一下子骑这么久的马,双腿早已麻木,一下马就跌到了地上。

    “阿

    珚!”众人惊呼。

    姜从珚膝盖摔到了地上,却一点也感觉不到痛,抬起头,“外祖父!”

    凉州侯赶紧上前过来扶她,张家其余人也都围了过来。

    “外祖父,你收到我的信了吗?我想求您出兵救拓跋骁。”姜从珚被半扶起来,殷殷地看着凉州侯,语气急迫又充满希冀。

    凉州侯叹了口气,“收到了。”

    “那您能不能现在就发兵?”她睁大眼,几乎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了面前的外祖父身上。

    姜从珚此时实在狼狈又可怜,发丝凌乱,满身尘沙,脸色苍白如雪,一双黑眸泪光盈盈破碎到了极点,叫人如何不心疼,凉州侯却没一口答应她,目露犹豫。

    “外祖父?”姜从珚又轻轻唤了句,艰难得只剩气音。

    凉州侯几乎不敢跟她对视,撇开脸,“长生奴,如果拓跋骁只是你夫婿,外祖父肯定毫不犹豫帮你救他,可他还是个胡人,是鲜卑王,尤其去年发生了固原的事,他今后一定会是梁国的敌人,我作为一个梁国将领,怎么能去救一个注定是敌人的胡人?此举相当于背叛大梁,叫我如何对得起太-祖和昭文太子。”

    凉州侯说得语重心长,又夹杂了许多无奈和心酸。

    姜从珚没想到外祖父会直接拒绝自己,有些不敢相信,眨了眨眼,回过神来后立马道:“现在的梁国早不是太-祖的梁国了,您难道看不出梁国已经在走向末路无力回天了吗?”

    “您已经牺牲了我阿母,父亲失去了哥哥,而这一切都是拜现在的梁帝所赐,您宁愿忍下这血海深仇也要继续拥护这早已腐败的大梁江山吗?这么多年,张氏一族为梁国抵御北方胡人,可皇帝又是怎么对待凉州的,从来只有猜忌和打压,前两年阵亡的凉州将士,朝廷可有下发抚恤?那些将士就该遭受如此不公的待遇吗?”

    姜从珚喘着粗气,眼眶发红,却没停下,继续道:“您想守护汉室江山,不愿百信被胡人践踏,这本没有错,可您有没有想过,以如今的形势,乌达鞮侯野心勃勃,拓跋骁若是死了,谁还能阻挡匈奴的铁骑,届时才是千万汉室百姓的灭顶之灾。”

    凉州侯面色微微动容,却还没松口,“那拓跋骁呢,他也是胡人,大梁被他所破跟被匈奴破有什么区别。”

    姜从珚重重喘息了几口,“不一样,他不一样!”

    “拓跋骁有一半汉人血脉,我也是汉人,今后我们的孩子大半都是汉人血脉,而且,鲜卑在他的带领下完全不像匈奴那样残暴,你看去年,他夺得北地三郡之后有对汉人进行屠杀吗?没有。我也不会让他这么做的。而且,他已经在鲜卑中推行汉字实行汉化了,这点三哥是知道的,那时就算他一统天下,朝廷还是汉人朝廷,只要大家说一样的话,读一样的书,写一样的字,总有一天,汉胡之间的隔阂是可以消弭的。”

    凉州侯无法说出反驳的话,可眼中仍有挣扎、犹豫,这个决定对他来说太难了,他在凉州杀了几十年的胡人,一辈子都在跟胡人拼杀,他眼里的胡人,只有匈奴、羌族那样毫无人性、以屠戮百姓为乐的畜生,实在很难想象拓跋骁带领的鲜卑究竟会怎么不同。

    外祖父还在犹豫,可拓跋骁等不了了,姜从珚必须现在就让援军出发,她思绪飞快转动起来,想起一件东西,将手伸进脖子拽出一个吊坠,取下卡扣,双手捧到他面前。

    “外祖父还记不记得这个印章?”

    凉州侯早在她拽出来的瞬间就看清了,他瞳孔骤然一缩,整个人僵成了石,不可置信。

    “青邽,这是我祖父昭文太子的印,我离开长安前父亲给我的,他说希望我不要忘了太-祖和昭文太子的遗志,我一刻都没忘记过。”姜从珚眼眶发起了热,大颗大颗的眼泪滚落下来,“外祖父,如今梁国被士族把持,贪官污吏横行,底层百姓又何曾好过?您觉得昭文太子是希望百姓继续这样水深火热地煎熬,还是宁愿大梁不存在只要天下能重新迎来太平让百姓过上安居乐业的日子?”

    “外祖父,您信我,我会一直谨守昭文太子的遗志,绝不会出现胡人祸乱汉人的情况。”

    她本就近乎脱力,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弱。

    凉州侯捧起这枚小印,眼前似又浮现出三十多年前昭文太子的音容笑貌,苍老的眼角同样浮现出水光。

    “外祖父,我求您了。”姜从珚再次跪了下来,不停磕头,泪水一颗又一颗地落到了地上。

    她能说的都说了,要是外祖父还不愿意,她也想不到办法了。

    凉州侯看她额上已经磕出了红印,赶紧按住她胳膊,不许她再这么作践自己的身体。

    “祖父,您出兵助阿珚吧。”张徇见状,也跪到了地上,帮她一起求情。

    “祖父,我去年见过拓跋骁,他确实很爱重阿珚,也很约束手下的鲜卑军,我相信阿珚会做到的,就算天下落到拓跋骁手上,她也会保护住汉人百姓。”张延也跟着跪到地上。

    “祖父!”

    “祖父,您就答应阿珚吧。”

    张红缨和张音华姐妹也在劝,她们何曾见过阿珚这般失态,可见她真是被逼到绝境了。

    “父亲,出兵吧,真算起来,我这条命也是多亏拓跋骁才能捡回来。”张乾也道。

    “张维,你真要逼死我孙女吗?”崔老夫人狠狠骂了一句。

    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往向了凉州侯,他环视一圈,对上一双双真诚祈求的眼睛。

    凉州侯湿了眼眶,眼神最终停留在姜从珚脸上。

    “好!”他颤着声音说出这个字。

    姜从珚心头一松,整个人几乎跌到地上,一旁的张徇赶紧扶住她胳膊。

    她现在还不能倒下,姜从珚努力让自己站起身。

    “魏辽!”凉州侯高喊一声。

    院外便出来一个衣甲齐备的将军,“君侯,五千骑兵已经清点好了,现在就能出发。”

    “传我军令,全速赶往凤鸣坡。”

    “是!”

    姜从珚看着外祖父,眼里迸发出巨大的惊喜,原来外祖父不是不肯出兵,只是需要一个理由让他下定决心。

    灵霄带回来的信比她早半日,整军至少需要两三个时辰,外祖父是收到信就下了命令了。

    “外祖父,谢谢您。”

    姜从珚转身要再上马,崔老夫人瞧她站都要站不稳了,心疼地劝,“让魏辽带人去救行了,你都累成这样了……”

    “外祖母,我一刻不能见到他就一刻不能安心,我必须去。”她语气十分坚决,不再犹疑,转身,用尽所有力气跨上马。

    姜从珚进府不到一刻钟,便又出门了,魏辽跟她一起,行至城门口,果然见到五千骑兵立在那里,已经整军待发。

    “出发!”

    第170章 第 170 章 似乎真要到最后一刻了……

    姜从珚带着五千兵马离开后, 张家众人站在前院,心情久久不能平静,脸色复杂。

    原本再过几日就是老爷子的七十大寿, 得知姜从珚要回来, 时隔三年再次团聚, 全家上下都高兴地期盼着,怎么也没想到会横生出这个变故。

    其实, 他们已经隐约感觉到张家和凉州要抉择将来的路了,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猝不及防。

    众人都知道老爷子对太-祖和昭文太子感情深厚, 所以这些年不管梁帝怎么折腾他都忍下了, 就如姜从珚说的, 为了江山安稳, 忍下女儿之死, 忍下外孙早夭之恨。

    张家下两代对梁国感情没那么深, 但在老爷子的影响下,却也是怀着报国之心的。

    如今他们是要彻底跟梁国割席了。

    尽管此前他们每天都在痛骂梁国, 真正做下这个决定后还是有种难言的复杂,他们张家毕竟为梁国征战了几十年,这种感情不是轻易能割舍的。

    张徇垂下眼,面上作沉思状, 眼底却闪过一抹光亮。

    若顺利救下拓跋骁, 凉州和张家的将来算是有出路了。

    老爷子重情重义沉湎于过去,但他只看当下和未来, 去年固原一变梁国元气大伤, 早晚是要亡国的。

    现在,正好。

    众人见凉州侯在院中站了许久,一直不说话, 还以为他在伤怀,张乾正想说两句安慰下父亲,却听他忽然开口。

    “派人,将凉州大小朝廷官员,尽数拿下。”

    嗯?

    此令一出,众人无不惊骇。

    “父亲?”

    “祖父?”

    张乾张延父子同时开口。

    凉州侯摆摆手,扬起头,望着渐染上深蓝的天际,道:“既然做了决定就没有回头路,凉州必须完全掌握在我们手

    里,不容有一丝闪失。”

    众人便明白了。

    要老爷子下决心不容易,可他决定要做某件事,会当断则断。

    张氏世代镇守凉州,手握十万凉州军,但凉州数郡,十几座城池,依旧有朝廷派来的官员。

    上任凉州侯臣服太-祖皇帝时只要求兵权归己,政令上仍由朝廷派官员下来管理,那时一些重要官职诸如监军、别驾、诸曹、主簿等都由朝廷任令,但随着先帝登基后对凉州进行打压,凉州侯不愿落得个鸟尽弓藏的下场,两方爆发矛盾,最后还是手握凉州军的凉州侯更胜一筹,慢慢将这些关键职位换成了自己人,最终掌握了凉州话语权。

    梁国需要凉州抵御西北方向的胡人,凉州也需要大梁的国力提供粮草和军饷,双方一直处在动态博弈中,凉州侯便没把事情做绝,依旧留下了些梁帝派来的人,虽大多只是些不太重要的文职,主要是为梁帝监视凉州,可一旦这些人在关键时刻搞小动作,到时给凉州造成重大麻烦就晚了。

    凉州侯派兵去救拓跋骁,便与大梁彻底决裂,如今也不在乎做绝。

    张徇主动请命应下这个差事,他是张家少有的文官,自然最清楚每个郡哪些人是梁帝派来的钉子。张延带兵从旁辅佐。

    凉州侯点点头,同意了。

    张徇都不用思索,飞快写下一串名单,温润的侧脸格外冷峻。

    是夜,原本已经趋于沉寂的凉州涌动起了暗流,一支支队伍飞快出发,毫无征兆地突袭了十几户人家,梁帝派来的人手就这么在短短一两日内被连根拔起。

    与此同时,凉州侯还派了支人手回长安,楚王姜淮还在长安,不知梁帝一怒之下会不会拿他开刀。

    凉州叛变的消息传回长安后,会引起多大的轩然大波,又会让梁帝如何震怒,他们大约能想象,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姜从珚从外祖那儿借到五千骑兵,一路急驰,此时夜色已深,众人只能点着火把前行。

    魏辽对这一带的地形颇为了解,得知拓跋骁受困地点在凤鸣坡,决定抄小路过去,这样至少能节省小半日时间。情况危急,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在跟死神赛跑。

    姜从珚自然听他的,跟着一起。

    可小路不如大路平坦,且狭窄,又在半夜,行路本就十分艰难,姜从珚已经连续奔袭两天了,掌心和大腿内侧的肌肤磨破一片,可她身体已经累到麻木,根本感觉不到痛,如今只靠一口气在撑着。

    忽然,身下的马儿不小心踩到个石块打了个滑,马背一晃,姜从珚根本来不及反应,也没有力气稳住,整个人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何舟护卫在她身后,见状几乎是在第一时间扑了过去,幸好成功接住给她当了肉垫姜从珚才没摔伤,却也剐蹭到了她的小腿,顿时冒出一阵火辣辣的疼痛。

    “女郎!”

    身边魏辽、兕子等人惊呼,惊出一身冷汗。

    刚才真的太惊险了,要不是何舟反应快及时接住了她,这一摔后果不堪设想,尤其天这么黑,万一再被马蹄踩到……万幸!

    他们刚想问问女郎有没有受伤,却见她撑着站起身就要重新上马,好像刚才摔倒的人不是她自己。

    “女郎,您这身体状况不能继续骑马了。”何舟赶紧劝道。

    “是啊,女郎,您就暂时留下吧,有魏将军带着人马,肯定能及时救下王。”兕子也劝,“万一再发生跌马,到时王平安无事,您自己却出事了又该怎么办?”

    他们苦口婆心,说得十分有道理,她就算跟过去也不能作战,有她没她都没关系,可姜从珚还是要去。

    他们不知道她究竟有多恐慌,她害怕自己改变不了历史,更害怕是自己成就了历史。

    这股恐慌让她几乎不能呼吸,整颗心脏都被攥住,痛不欲生。

    从她的名字出现在和亲诏书那一刻到现在,中间发生过的所有事情,虽然有所改变,可大体走向依旧在重复历史的轨迹,既然如此,那拓跋骁呢?

    他的生死关乎着天下格局,如此重要的一个节点,能被自己改变吗?姜从珚心里根本没底,尤其想到他陷入绝境是因为自己,更是让她恐慌到无以复加。

    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她就必须亲眼看到他。

    姜从珚不说话,只去抓缰绳,还要上马。

    兕子拦住她胳膊,“女郎,您现在的身体状况,再要骑马真的太危险了。”

    除了身体,兕子感觉女郎精神也十分恍惚,好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对外界的一切都感知不到了。

    姜从珚充耳不闻。

    跟在姜从珚身边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周泓忽然道,“让人带女郎同骑吧。”

    姜从珚终于有了点反应,“两人同乘一马会降低速度。”

    魏辽道:“现在天色太黑,又是在山林中,前进速度本就不如平原地带,一匹马累了我们再换一匹,就算多乘一个人也不会耽搁速度的。”

    “魏将军说得有道理。”

    “真的?”姜从珚求证似地问了句。

    魏辽重重点头。

    如此,姜从珚才终于同意了。

    众人决定让兕子带着她骑,两人都是女子,体重都不大,又没携带武器铠甲,加在一起也就比寻常武将重一点点,再挑匹健硕的军马,果然没影响行军速度。

    两人骑在马上,兕子从身后护住姜从珚,“女郎,您要不靠在我身上眯一眯养养精神吧,我会护好您的。”

    姜从珚只摇头,声音虚弱,“我怎么可能睡得着。”

    兕子便只能闭上嘴了。

    夜晚赶路大大拖慢了速度,等到天亮后,队伍开始加速,姜从珚也恢复了点力气,再次换回一个人单骑。

    凉州军又赶了一个白日的路,终于在第二日傍晚抵达凤鸣坡,发现先前厮杀的痕迹。

    魏辽下令立马追上去-

    拓跋骁带着仅剩的一百多鲜卑亲卫占据山顶后,一直死守着山脊这条小道不让匈奴人扑上来。

    可他虽有地利优势,乌达鞮侯也不是吃素的。

    如今两人都在跟时间赛跑,看是乌达鞮侯先拿下拓跋骁的性命,还是鲜卑援军及时抵达再次粉碎乌达鞮的阴谋。

    乌达鞮侯带着数千匈奴人马,不分昼夜,攻势如一波波潮水涌上来,且一次比一次汹涌,鲜卑亲卫一不小心就会被这浪潮淹没。

    从天亮战至天黑,又从天黑战至天亮,匈奴人还能轮换着进攻,可鲜卑亲卫已经殊死搏斗两天两夜了,这两天两夜中,没有人休息过一刻钟,不管是身体还是精神都已快至极限,他们能坚持到现在,靠的全是一个信念。

    箭矢早已射完,精良的长刀都被砍得卷刃,每个人身上都糊上了层厚厚的血痂和尘土,铠甲缝隙里全是断掉的箭头,他们双目赤红,已经记不清自己究竟杀退过多少次匈奴人的进攻,只偶尔看到那道高大勇猛的身影,正在跟众人一起奋战,一刀又一刀的砍掉敌人的头颅,他们便生出莫大的决心和意志。

    只要他们的王还没倒下,他们就不能倒下。

    山腰下,匈奴人的尸体越堆越高,几乎要将山脚填平,匈奴人踩着他们同伴的尸体不断冲上来;山顶处,到处都是刀砍斧劈后留下的斑斑痕迹,鲜血染红了大地,一层一层地渗进泥土和岩石中,空气里充满恶臭的血腥气味。

    乌达鞮侯实在没想到他们竟能坚持这么久,气得暴跳如雷,不断下令。

    夕阳坠海,天色再次黑了下去。

    三天两夜,整整三天两夜,他这么多人,竟拿不下拓跋骁两百人,传出去真要成为天下的笑话。

    探马传回消息,中卫那边果然有了动静,幸好他提前在渡口埋伏了人马,哪怕不能全歼援军,至少也能拖住他们。

    再等等,他们坚持不了多久了。

    乌达鞮侯见他们明明已经到了极限,偏偏能靠意志力坚持这么久,恼恨的同时也忍不住生出点敬佩。

    不过,正是这样,他更加不会手软,拓跋骁是他唯一的敌手,必须死!

    乌达鞮侯想了想,派人去半山腰喊话。

    “你们现在不过是困兽之斗,四周已经被我包围,中卫的援军也被拦截在了黄河边上,没有人能来救你们,继续反抗下去也不过是死路一条。”

    “可汗要的只有拓跋骁一个人的性命,你们投降吧。”

    “投降吧。”

    “援军来不了了。”

    “投降吧……”

    乌达鞮侯命令所有人一起朝山顶喊话,几百人声音齐聚一起,宛如一首悲歌,鲜卑亲卫本就身处绝境中,很难一点不受影响,尤

    其天色完全黑沉下去,举目一望,天地一片漆黑,只有无数敌人火把包围着自己,这样的氛围下,再加上一阵又一阵的劝降,心智不坚定的恐怕真要被击破了。

    阿隆听到这些话,心知这是乌达鞮侯的心理战,一边杀敌一边气得破口大骂,“蠢羊才信你这些鬼话,我们要是投降,就是把脑袋送到你面前给你砍。”

    “兄弟们,再坚持坚持,王已经送出消息,援军马上就要到了。”

    “就是因为援军要到了,乌达鞮侯急了,所以才说这些话来动摇大家的信心。”他不停地说。

    拓跋骁从高处扫视山腰下,密密麻麻的敌军,仿佛怎么都杀不完。

    “鲜卑勇士永不言败,本王要战至最后一刻,你们战不战?”拓跋骁提气高喊,声音雄浑,带着一如既往的决心和意志。

    他早已浑身带血看不清面容,只有一双碧眸在闪烁的火光中锋芒四溢,躯壳挺拔有力,立在那里就是众人的信仰。

    “战!”

    “战!”

    余下的亲卫齐声高喊。

    ……

    “快,快点,就要到了。”

    “看到那座山头有火光了。”

    凉州军再次加快速度。

    他们赶了一天一夜,终于抵达凤鸣坡,沿着痕迹一路追过来,可天色越来越黑,这边地势复杂,万一在黑暗中走错路就功亏一篑了,魏辽不得不谨慎,现在瞧见火光,众人精神大振。

    姜从珚连续奔袭了两天一夜,她体质本就不强健,早已超出她身体负荷,可凭着一口气,她也绝不让自己倒下。

    如今看到那片火光,可以想见匈奴敌军多么汹涌,她生出希望的同时又忍不住战栗,希望来得及,一定要来得及!-

    不管鲜卑亲卫有多勇猛,意志有多坚强,可他们终究是人,三天三夜的厮杀,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直至现在,山顶上只剩下二十几人。

    匈奴大军围了上来。

    所有人都满身伤,阿隆后背和大腿都被砍了一刀,拓跋骁中了几箭,细小的刀伤箭伤更是数不胜数,他双目赤红,头发凌乱,前所未有的狼狈,也前所未有的悲壮。

    一代枭雄,真要陨落在一场阴谋里?

    似乎真要到最后一刻了。

    拓跋骁的身体依旧凭借本能在杀敌,思绪却莫名想到了姜从珚。

    他从不怕死,只是舍不得她,他要真死在这里,她会为自己伤心吗?会忘了自己吗?会改嫁吗?

    一想到这个可能,他心底便冒出股莫大的戾气,他不许,就算死了她也只能是自己的,不然他就算变成鬼也要去缠着她。

    鲜卑亲卫终于被击散,十几个匈奴士兵围住了拓跋骁。

    然而拓跋骁根本不像战了三天三夜的人,他依旧力大无穷,气势之盛逼得众人都不敢靠近。

    阿隆被其余人逼到了旁边,眼见王被围困,正急得不行,就在这时,一道清越的鸟鸣划破深浓的夜空。

    “哟~”

    喊杀声太大,一开始众人并没有听见,直到响了数次,众人才意识到这并不是幻觉。

    有人抬头朝空中看了一眼,果见一个白色的身影在夜色中若隐若现。

    “灵霄!”

    “灵霄来了!”

    “可敦带援军来了!”

    鲜卑亲卫都认识姜从珚身边这只大鸟,灵霄出现意味着可敦知道他们被困在这里,援军马上就要来了。

    到了这个境地,就算他们再坚定也不能不生出绝望,所谓的援军究竟何时才能到?灵霄的出现终于叫人看到了希望。

    拓跋骁也听到了这声鸣叫,他心头巨颤,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不敢相信,然而紧接着,他再次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战力,猛地扫退数名敌军。

    鲜卑亲卫同样气势大涨,一时间再次将周围的敌军击退。

    灵霄也俯冲下来,飞快地掠过匈奴敌军,尖利的爪子如钢刀般狠狠挠了下,那人脸上便出现了道深可见骨的血痕,连眼球都划出了血。

    “啊!”他惨叫一声。

    “哟!”灵霄飞回上空,神气地叫了句,再次盘旋起来,找机会偷袭。

    跟鲜卑情况截然相反,匈奴这边看到援军杀过来后,军中瞬间出现恐慌。

    拓跋骁能在他们的围攻下坚持这么久本身就十分有压力了,他们都不禁怀疑拓跋骁是不是真有天神眷顾,战无不胜,永远不会败。

    再来一波援军,同样紧绷了三天三夜的匈奴人也差点崩溃了。

    “杀!”

    凉州军终于抵达山脚,魏辽一马当先,带领凉州军对匈奴发起冲锋。

    乌达鞮侯意识到杀过来的是那支军队后,狠狠咒骂了一句,“该死,凉州军怎么会突然出现?”

    他为了要拓跋骁的性命,暂时放弃了攻打梁国,动用了这么多兵力,做了这么多布置,他甚至安排了人手去拦截中卫援军,却没想到居然是凉州军坏了自己的好事。

    凉州侯不是最痛恨胡人了吗?他竟然出兵帮拓跋骁?

    对了,听说拓跋骁娶的女人跟凉州关系密切。

    是她!那个梁国公主!

    乌达鞮侯从来不把女人放在眼里,可这个梁国公主却三番几次坏了他的好事。

    除了痛恨,乌达鞮侯此时还对拓跋骁生出深深的嫉妒,他真幸运啊,娶了一个女人就得到了这么多助力。

    “杀,给我立马杀了拓跋骁!”

    乌达鞮侯已经气到失去理智了,他现在只想要拓跋骁的命,他甚至提起刀要主动冲上去。部下赶紧拦住他。

    “可汗,你这时候不能往上冲了,万一被凉州军围住……”

    背后突然受敌,匈奴军心大乱,尤其天色这么黑,他们根本不知道凉州来了多少人马,未知造就恐慌。

    凉州军赶了十几个时辰的路,人困马乏,战力不如巅峰状态,可匈奴军同样熬了几天几夜,加上军心不稳,便在凉州军的进攻下露了颓势。

    乌达鞮侯实在不甘心,明明拓跋骁身边的人都倒下了,就差那么一点他就能杀了此生最大的敌手了。

    他一边指挥人马对付凉州军,一边派人继续围攻拓跋骁。

    凉州军的目标不是杀敌,他们集中兵力撕破了道口子,同样往山上冲去,两方士兵在陡峭狭窄的山脊上爆发了激烈的厮杀。

    如此一来,匈奴虽还没败,却大势已去。

    “可汗,凉州军冲上去了,我们杀不了拓跋骁了,要不撤了吧。”匈奴将领中有人劝。

    乌达鞮侯死死捏着拳,眼睛几乎要滴出血,他怎么甘心,怎么甘心啊!

    “走吧,可汗。”

    何舟带着人一路冲上山顶,终于见到正在跟匈奴厮杀的拓跋骁,他还没有倒下。

    “王!”他惊喜地喊了声,一颗心落回了地面,“女郎来了。”

    她亲自来了?

    拓跋骁浑身一僵。

    一场激烈的厮杀从深夜一直持续至黎明破晓,最后,乌达鞮侯见大势已去,实在杀不了拓跋骁,才含恨撤兵,飞快往西北而逃。

    魏辽并没有继续追击,反而留在原地加

    强戒备。

    杀完最后一个敌军,拓跋骁终于从山上走了下来。

    重重山林中,一个女郎缓缓走出,在晨雾里若隐若现。

    他急急朝这个影子走过去。

    姜从珚一直在后方等待战事结束,尽管有人报回消息说看到拓跋骁还在杀敌,只要没见到人,她依旧不能放心。

    两人越来越近,没了浓雾的阻隔,她终于看清了,是他,他还活着。

    他没有死,她成功改变了他的命运。

    意识到这点,她眼眶一热,冒出一颗又一颗晶莹的泪珠。

    她刚张了张唇想喊他名字,身体却忽的倒了下去。

    拓跋骁碧眸一骇,飞快扑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