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我愿意饲养一头怪物。
好热——
阿蛮想, 那种热浪|叫他浑身都有些难受,黏糊糊的,潮|湿的气息让他的脑子有点发昏。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 他们两人的嘴唇就已经黏在了一起,舌头与舌头在打架,有时鼻子会撞到一起,酸得他们低低抽气,可是唇枪舌战的动作根本没有停歇, 反倒那成为崭新的战场。
阿蛮不自觉伸手抓住少司君的肩膀……好高……他是不是踮着脚来着……混乱的思绪里,又被滋滋作响的水声淹没。
他觉得亲吻的时间有些太长了,最开始那点血气早就被舔走,就连舌头都仿佛要被吞掉……呼吸越来越急促,可谁都舍不得做那个最先放手的人。
奇怪,好奇怪……
阿蛮晕乎乎地想,亲吻原来是一件这么快乐的事情吗?
他能听到心脏在左胸腔疯狂的跳动, 仿佛要从喉咙里蹦跶出来, 身体微微冒出来的热汗,叫他的掌心都开始有些打滑。
少司君抓住阿蛮的手。
他们十指相扣。
在亲吻里,阿蛮闷闷笑了出声。
“笑什么?”少司君在唇间低低闻着, 他的嘴里有着淡淡的酒气, 不太浓重,混合着他本身的味道, 却叫阿蛮有些沉迷,不自觉又追上去纠缠了片刻,方才头昏脑涨地回答,“……我觉得,我们很笨拙……”
十指相扣, 又呆站着接吻,总觉得这种模样好呆,也好傻。
可即便阿蛮这么想,他却舍不得放手,也不舍得退开。他仿佛在这个时候得了什么饥|渴症般,热情得与之前截然不同。
少司君也跟着笑了起来,在唇舌纠缠里轻轻咬住阿蛮的舌尖,尖利的牙齿来回磨着,却没有真正咬出血来。
“是有点蠢。”男人刻薄地说,“可好不容易等到阿蛮犯蠢的时候……”
少司君更加用力攥紧阿蛮的手掌。
“总该蠢个够本。”
……话是能这么说的吗?
阿蛮不知道,他感觉自己可能也被少司君的酒气传染了,于是整个人也变得冲动起来。
“这不是犯蠢,”阿蛮喃喃着说,“只是喜欢……”那未尽的话被蓦然激动起来的少司君吞没。
阿蛮能感觉到那条灵活的舌头在狭窄的空间里胡搅蛮缠,那叫一个作怪,他没忍住咬住那灵活的舌尖,不欲男人更过分。
岂料这似乎刺激到了少司君,反叫他越发兴奋,他根本不在意刮开的伤口,反将弥漫的血气当做是助兴的燃料。
“唔呜……”
终于,到了阿蛮有点受不了的时候。他觉得那种热浪真的要将他吞没,他发誓自己的皮肤肯定变得无比滚烫,更别说他已经要红肿起来的嘴唇……
“我们不能……”阿蛮后仰着头,试图挣开这个漫长到有些麻木的亲吻,“……歇一歇……”
“再来一次。”
少司君说着。
他终于松开手——那掌心的湿汗已经分不清到底是谁的——然后一只手放在阿蛮的后脖颈,将两人的距离拉近。
阿蛮急促地呼吸着,没法挣开。
或者是他根本也没有那个毅力。他可以做到,可他没有那么做。
直到最后,两人的嘴唇都肿得有些不像话,阿蛮才捡回来理智,终于真正地喘着气阻止了少司君。
“……不能再继续了,我不想……我不想明天顶着香肠嘴出现在别人眼前……”
他已经能感觉到嘴唇麻木的刺痛。
长久的摩擦让那嘴唇变得肿胀,就连这样说话的动作都会有点痛。
“明天是休沐日。”少司君以一种黏糊的语气蛊惑着,“我们可以一整日都待在一起,什么也不做……”
“什么也不做,就光亲吻吗?”阿蛮嘀咕着,“都红了……”
“也可以做更多的事。”少司君的手指滑落到阿蛮的腰间抓了一把,仿佛是在暗示着什么,“总有许多事情可以做。”
就像是现在,他们两人其实都有些兴奋。
阿蛮忍不住咽了咽喉咙,无法克制地被少司君吸引,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男人的脸上,嘴唇,那些动情的姿态,是因他而展露的……意识到这点的时候,阿蛮呻|吟了一声。
要命,他彻底兴奋了。
阿蛮急急转身,试图掩饰那种尴尬的反应,他伸手扇了扇风,想让自己降温,可那不知怎的那种热意却久久不肯褪|去,一直盘踞在他的血肉骨髓中,烧掉心口狂跳,难以平复。
“听从欲|望,并不是件坏事。”少司君从后面抱住阿蛮,那隐隐撞上来的触感,让阿蛮清楚男人现在的状态。
……他看起来也挺兴奋的。
少司君的手指也很灵活,在说话的间隙就已经钻进了阿蛮的衣服里,而阿蛮能做到的唯一的抵抗,就是将手轻轻搭在少司君的手腕上。
寂静昏暗的殿宇内,间或会响起尖锐的抽气声。
那不是疼。
也并非是痛苦。
是欢愉的,快乐的呻|吟。
在一次合理的互帮互助后,阿蛮和少司君都躺倒在了床榻内,皮肤的滚烫并不曾淡去,反倒是愈演愈烈。
阿蛮也不想如此,可他真的没办法抵抗少司君当着他的面吃下那些东西的模样……
那种淫|靡叫他感觉脑袋更加发热了。
为了避免快速开启下一次互帮互助,阿蛮将自己往被子里埋了埋,期望这能隐藏自己过于明显的欲|望。
“大……”刚出声,阿蛮就尴尬地停住,他意识到自己的声音何其沙哑。
少司君翻了个身,那眼底浓郁的欲|望让阿蛮唯恐这人和上一次一样把他榨得一滴都不剩,忙转移话题。
“子时过了吗?”
“应当是过了。”
阿蛮沉默了片刻,轻声说:“那就是我们一起度过的第一个新年。”
第一个?
听起来应当会有第二个,第三个,以至于以后的无数个。
少司君望着根本不知道自己说出了哪种意味的话语的阿蛮,听他用那沙哑的声音继续说下去:“……只是没想到,会是这样度过的。”
少司君将阿蛮拥入怀里,手掌抚摸着赤|裸的背脊,“那阿蛮以前,是怎么过的年?”
阿蛮沉默了一会,才慢慢地说:“以前……不怎么过节。”
只有偶尔任务结束,方才会有一瞬间的恍惚,好似前几天新年刚过,又或者再过几天就是某个节日,这种时候时常有之。
只是想起来,也是不过的。
在暗楼训练的时候只想活命,出来做任务更是不可能去思考这种事,唯一仅有的记忆,大概是幼年和阿耶阿母一起生活过的那几年。
家里很穷,没什么吃喝,可到了年节前后,还是会尽力掇拾出一桌好菜来。
那是阿蛮最喜欢的时候,阿耶阿母不出去做工,都陪在他的身边。年夜饭准备的东西,往往可以吃上好几天。
其实现在想起来,那味道并不好,放了好些天的东西吃到最后,也会有奇怪的味道。
“……可是想起来,那个时候真是快活呀。”阿蛮的额头抵着少司君的肩膀,“就算很穷,每天也都是乐呵呵的。”
在那些勉强能想起来的记忆里,他很喜欢骑在阿耶的肩头上,仿佛这样就能离天更近一点。
这也不过是小孩幼稚的想法。
少司君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阿蛮的后背,那动作像是安抚,也更似一种奇异的支持。
“……那大王呢,以往是怎么过的?”
大过年的,还是在他们心意相通的时候说起这些旧时的事,阿蛮后知后觉到某种难堪和尴尬。
说来也是奇怪,他们都到了这般地步,其实对彼此都知之甚少。
阿蛮所了解的,所知道的,也都是他自己一点点摸索出来的少司君,而过往的他曾经的经历,那是半点都不知道。
而少司君也是如此,阿蛮都不想说自己身上到底隐藏了多少秘密……在肉眼可见的未来,他还会继续隐瞒下去。
如此想来,这可真是一段充斥着隐情的、也必定是悲剧的经历。
只是这个时候的阿蛮不愿去细想这些,而是认真听着少司君的话。
“没什么有趣的事情。”少司君平静地说,“母后还在的时候,她会给我与大兄煮一碗面。母后去后,每年都是宫宴,听天子说些父慈子孝的话。”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里没有什么感情,就仿佛他真的是这么想。
阿蛮恍惚地意识到,少司君在有些时候的确会有某种超乎寻常人的淡漠。
他在被窝里滚了滚,发出一点不该有的动静,最后又滚回少司君的怀里,努力往上钻了钻,露出半张脸。
“……我想问一个问题。”
阿蛮缓慢地、迟疑地说。
至少在这一刻,他并非出于任务在问。
“我没有食人的怪癖。”少司君漫不经心地说着,“但对某些特定的人,的确会有食欲。”
他仿佛是阿蛮肚子里的蛔虫,还没等人开口,轻易地将本该石破天惊的秘密袒露在阿蛮的跟前。
阿蛮一时无话。
猜测与事实,是截然不同的意义。
“……你可以不承认。”
“可阿蛮想知道。”
阿蛮将脸埋在少司君的肩膀,用力吸了吸,无法想象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平时吃食上,都觉得没味道吗?”
“很难吃。”少司君这么说,“所有能入口的东西,像蜡,像木头,像沙砾。”
每一次咀嚼,都是违背本能的痛苦。
“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阿蛮舔了舔少司君的肩膀,仿佛是在学男人最喜爱做的事情,“那听起来很绝望。”
“大抵是有。”于是,少司君也低头舔了舔阿蛮的耳朵,潮|湿的热气扑打在他的耳道里,“比如……将阿蛮完整地吃掉。”
那听起来像是一个血腥的笑话。
可阿蛮的心却在不住地下沉,因为这话是少司君说出来的。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阿蛮仿佛被少司君养出来一个古怪的习惯,只要是男人说出来的话,就必定是真的。
……多么稀罕,这是一个令人不安的征兆。
“你一直在克制,”阿蛮的声音有些轻,“而且做得很好。”
做得很好吗?
阿蛮这话,却是让少司君想起了许久之前的事情。
…
这是年幼的少司君闭门思过的第一个月。
他险些杀了皇帝这件事,显然引发了天子与皇后之间剧烈的争吵。
这是帝后二人关系最紧张的时刻。
只是不管是谁都有着相同的默契,那一夜发生的事情不曾外传,所有人都被封住了口。
少司君被囚禁在皇后宫里,一步也不能离开。
这听起来像是某种惩罚,可实际上却是皇后试图保住他命的办法。只有将人寸步不移的放在眼皮子底下方,才能确保不会被皇帝所杀。
身为漩涡的中心,少司君似乎根本没有感觉到异样。
每日都按部就班的生活着,那种非人的冰冷与沉默,有时会让皇后崩溃。
她还是无法相信自己教养出来的儿子会有弑父这样疯狂的念头。
直到那一天。
殿内来了新人伺候,管事姑姑将人带过来让皇后挑选,当时被拘在皇后身边的少司君抬起了头,目光死死地盯着站在最末端的一个人。
皇后还以为少司君是看中的那个宫女,就叫她抬起头来。
却没想到在皇后开口的那个瞬间,少司君捏碎了手中的茶盏,而后拿着那锋利的锐片割破了自己的手腕。小孩的动作快准狠,凶恶到仿佛就开的不是自己的皮肤,而是无关紧要的肉块。
皇后被少司君的动作惊呆了,反应过来之后连忙要叫太医,可是少司君那双血淋淋的小手却抓住了她的袖口,轻轻地晃了晃。
那对于情绪不怎么外露的少司君来说,便算得上一个小小的撒娇了。
“母后,让她们离开。”
少司君一字一顿地说。
在他开口的那个瞬间,皇后也紧接着意识到,这孩子几乎把自己的嘴巴都咬烂了。
皇后叫人去找太医,也屏退了身边所有的人。
在太医还没有来之前,皇后试图用手帕压制住那潺潺流动出来的血,“小七,你到底在做什么!”她的声音充斥着惊怒与担忧,以及这段时间无法抹去的疲惫。
少司君呆呆坐着,空白的小脸上难得有些茫然,他慢吞吞地说:“母后,我好饿。”
然后,他又说。
“我刚刚想吃掉她。”
……吃掉什么?
皇后一直都知道小七的性格与常人不同。
他就像是一头浑然天成的兽。
自出生至今都仍然带着本能的兽性。
要教导,驯化他,远比其他人要难得多。
可至少小七是听话的。
他会听皇后的话。
也会听大兄的话。
许多事情说上一遍不能够让他明白,那就说上两遍,说上三遍,重复多次之后,就算少司君不明白这么做的原因是为什么,可他至少知道在什么样的时候,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这是皇后费尽心思一点点训练出来的。
有时候确实很累。
可是当小孩乖乖地贴在她的身边,她说什么就听什么的时候,那种奇异的满足感也是无法比拟的。
……可她从来都没有意识到,少司君当真是一头怪物。
在太医赶来为少司君上药包扎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宫殿都是寂静的。
皇后不说话,少司君也不说话。
小孩并没有觉得这种氛围有多奇怪,安安静静坐了一会儿,觉得肚子有点饿了,就去抓桌上的糕点吃。
皇后幽幽地盯了一会儿,突然发现大夏天的,早上出炉的糕点,现下应当已经有些异味了。只是不知出于哪种疏忽,本该撤走的东西没有撤走。
可是少司君啃着糕点的模样,却仿佛完全没有觉察。
“小七,”原本心情沉重的皇后只觉得有些不对劲,终于打破寂静开口,“你不觉得这吃起来,味道不太好吗?”
少司君抬起小脸,看起来是不太理解。
皇后索性走了过来,她接过少司君口中的糕点尝了一口,随即皱眉。
虽然不至于吃不下去,但也确实是有些串味了。
皇后心里那种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她伸手摸着少司君的小脑袋,试探着问:“小七,你吃起来是什么味道?”
“味道?”少司君的小脸在这个时候终于皱了皱,仿佛这是一个从未有想过的问题,“没有。”
“没有?”皇后挑眉,忽而又问,“昨天晚上吃的那道鱼,你觉得鲜甜吗?”
少司君认认真真地想了一遍。
“很软。”
“软不是味道。”
少司君答不上来。
皇后一个一个问过去,不管是这几天吃过的饭菜亦或是平时送上来的水果糕点,在少司君的嘴里,似乎所有的东西都没有味道。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皇后的心里浮现一个疯狂的猜想。
“……你刚才为何突然对自己动手?”
“味道。”少司君平静地重复这个词,“我在她的身上闻到了一股很好闻的味道。割伤带来的痛苦,是为了不让我扑过去。”
他的小手摸上自己的肚子,白色的绷带显得异常刺眼。
“好饿哦母后。
“但是人,不该吃人,对吗?”
冰凉彻骨的声音,如同那一夜,小小的少司君仰头对皇帝说出来的话。
——“我们是同类。”
那一瞬间,皇后如坠冰窟。
皇后是聪慧的。
仅仅凭着少司君的这句话,她立刻就联想到那一夜天子怪异的神情与若隐若现的恐惧,以及过去在这座皇宫大院里面曾经发生过的种种怪事。
“……你之所以讨厌你的父皇……”皇后听到自己的声音沙哑,撕裂,仿佛拼尽全力才能将话从喉咙里挤出来,“是因为他……和你是一样的?”
少司君扬起小脸,认认真真地说:“母后别怕。”
他答非所问。
“我会保护母后的。”
那一天太子回来的时候发现少司君受伤,在他的耳边大呼小叫。
大兄很吵。
很多时候也很烦人。
但是在少司君的心中,母后和太子是放在一块儿的。除了他们两人之外的世界,是另一个世界。
另一个世界又分为两种不同的人。
一种是会散发着不同味道的人,但那仅仅只是味道。另外一种是会激发他食欲,让他无比饥饿的人。
简单粗暴来说,应当分为能吃的与不能吃的。
但人是不能吃人的。
所以两种都不能吃。
可是闻到后者的味道,那种蛰伏于身体的本能就会自然而然的激发。
他厌恶这种感觉。
于是所有入侵他领域的后者,要么遭受他的疯狂攻击,要么就会被驱赶得远远的。
他以一种刻薄的,偏执的态度对待自己的身体。
啊……
因为这样母后会高兴。
母后会高兴于……
他看起来像是个人。
…
阿蛮安安静静地趴在少司君的身上。
虽然身下的这张肉毯子躺起来不太舒服,还有些坚硬,可是他能够感觉到男人说话的时候透过身体接触传来的震动感。
那种感觉非常奇妙。
他从来不曾和谁这么紧密接触过。
而至于少司君说出来的话……
阿蛮已经破罐子破摔了。
少司君在他的面前当真算得上口无遮拦,随随便便就能将天大的秘密抛出来,根本不觉得语言也是能杀死人的利刃。男人说话的语气太快,也太过于平静,以至于阿蛮在听到的时候就已经不能后悔了。
那些不必要的知识就这么进入了他的脑子里。
“如果有一天我会死……”阿蛮趴在男人身上喃喃着说,“一定是被你这些秘密给吓死的。”
谁能想到呢,他就这么轻易的得知了天底下最大的秘密?
一个倘若说出去,或许会让整个朝野震动,指不定还会天下大乱的秘密。
少司君低声笑了起来。
阿蛮:“……”
他居然还能笑出声!
“你就不担心,”阿蛮顿了顿,没忍住捶了一下男人的胸口,“倘若我将这秘密泄露出去了,该如何?”
阿蛮都能感觉到地府的炼狱洞开了大门,幽深怪异的黑暗盯着他,仿佛随时随地都能将他拖进去。
“若是阿蛮真的将这个秘密泄露了出去……”少司君慢吞吞将这句话咀嚼了一遍,“那这个世间应当变得很有趣。”
有趣?
阿蛮没忍住自少司君身上爬起来,坐在他的腰间居高临下地打量着男人。
“倘若真的天下大乱,会民不聊生,百姓的生活会非常困苦……”阿蛮慢慢地说,“这样的日子,不应当称之为有趣。”
少司君伸手去触碰阿蛮的脸。
男人的手指有点凉,但阿蛮的脸也是。
“阿蛮想要听到的回答,应当是我很抱歉,”少司君冷静地说,那张漂亮的面孔上毫无神情,“但我不应对你有所隐瞒,太过平静安逸的生活,会让我有些不满足。”
仿佛他的血脉里天生就充斥着嗜杀的因子,那些疯狂的欲|望蛰伏在他的血肉里,从来都不曾停歇过。
“……但你不会这么做?”
阿蛮说。
那听起来像是一个疑问句,可当他说出来的时候却是笃定的意味。
“我会试着不去这么做。”少司君抚摸着阿蛮的头发,慢慢的将他的手指插|进黑发里面,“这天下,往后会是大兄的天下。”
他不应该去弄乱它,对吗?
而对于与他血脉相连的兄弟,少司君还是能稍稍压下那些疯狂的念头。
阿蛮的心里蓦然浮现出一个念头。
……那倘若这天下,未来不是太子的天下呢?
过去现在那么多经手过的任务,已经足够让阿蛮意识到他的主人意在何方。
或许在不遥远的将来,纷争必起。
阿蛮的呼吸有些急促,却又慢慢平静下来。
这是他自己选择的路。
选了一条最艰难,也会沦落到地狱里的路。
可既然是他选的,哪怕是头撞南墙,他也要一条路走到底。
若是真会死到临头……
那就等到那个时候再说吧。
“大王……”阿蛮慢吞吞地叫着,“少司君。”
在他呼唤男人的那一瞬间,他就已经得到了那人全部的注意力。
越是接近少司君,越是了解他的本质,阿蛮就越是清楚自己在做一件多么疯狂的事情。
他抓住少司君的手,慢慢地往上挪,最终压在自己扑通扑通跳动的心口。
阿蛮:“那现在,你饿了吗?”
饿,吗?
这当真是一个有趣的问题。
少司君看着阿蛮,就仿佛像是在看着一头主动走进陷阱的猎物。
“正常人不会这么问。”
“那我大概不是正常人。”
阿蛮的手指抚摸着少司君的嘴唇,方才那激烈的亲吻过后,他们彼此的嘴唇都是红肿着的,摸起来有一种软软的感觉。
他没忍住笑起来。
然后将食指与中指探进去男人的嘴里。
“有,味道吗?”
于是那柔|软肥厚的舌头舔舐着指尖,仔仔细细地品尝了一遍。
“酸酸甜甜。”少司君含着那两根指头,没有将其推出去,说出来的话就有一些含含糊糊,“很美味……”
阿蛮抽|出手来,在男人动作之前就俯下|身去吻住了他的唇,两人激烈地亲吻了起来,互相交换着津液。他能感觉到那种热度又慢慢地爬了上来,仿佛要钻进皮肤底下烧遍所有的血液。
“哈……”
在差点擦枪走火之前,阿蛮勉强克制住了自己抬起头来。
“现在,又是什么味道?”
“甜甜的,似蜂蜜。”少司君侧过头去舔了舔阿蛮撑在他肩头的胳膊,“这里也甜。”
他开始反客为主地亲吻更多的地方。
用唇,用舌头。
“阿蛮不怕我真吃了你?”少司君的吐息是炙|热的,滚烫的,“我可是一个怪物……”
阿蛮微微仰起头,有些难以忍受。因为男人就在他的耳边说话,还时不时啄吻着他的脖颈与肩膀。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挣扎了两下,最终紧攥着身下的褥子。
“如果你是怪物……”
阿蛮睁开眼,对上少司君的脸庞。
“那我或许也是。”他的声音如同耳语,带着怪异的引诱,“我是你第一个引得你破戒的人吗?”
阿蛮清楚地感觉到,少司君的喉咙不由自主地滑动了一下。
咕咚——
那是欲|望在张牙舞爪的声音。
阿蛮不曾告诉少司君的是,早在男人告知他真相之前,早在庆丰山上那无穷尽的索取之下,他已经隐隐约约意识到了这一点。
而那叫他兴奋。
这或许很不应该,毕竟那是多么疯狂变态的行为。一个人竟然会以同类为食,如若这样,都不能称之为怪物,那到底怎么才算是?
可即便如此,哪怕如此……
当少司君的牙齿咬住他的肩膀,品尝尽他身上每一滴液|体之时,阿蛮无法否认心底滋生而出的满足。
或许世界上也会有其他人激起少司君的食欲,可这么多年来,男人吃的第一个人……是他呢。
是他,让少司君动摇。
也唯有他,能让少司君追逐。
会因为这种事情而兴奋,会因为这种事情而感到颤栗……
阿蛮呀阿蛮,你可真是个疯子。他在心里这么唾弃着自己,却又如同献祭者般扬起了自己的脖颈,将最为要紧的薄弱处暴露在少司君的面前。
那怪物便也欣然地接受了他的邀请。
一口咬了下去。
…
昨天晚上是屠劲松守夜。
本来这样的事情是轮不到他来做的,自然会有守夜太监。只是昨天晚上大王吃了点酒,他们最是知道平日里大王吃酒后的模样,心中到底放心不下,只得战战兢兢地守在外头。
这一夜屠劲松的耳朵都竖得紧,生怕里面突然传出什么动静来。
毕竟以往大王吃酒之后,都没出现过什么好事。
大王以前是不喝酒的。
第一次喝酒应当是皇后去世的那段时间,也不知道是哪个兔崽子在大王的饭菜里面添加了酒,而大王本来就对食物没什么偏好,竟是没吃出来。
这本应当是一场陷害。
毕竟在孝期喝酒,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若是天子有意发作,便会是一个大|麻烦。
那一天在灵堂前,就在皇后的棺椁旁边,有个小太监突然跳了起来,说他闻到了酒味。
天子大怒,下令彻查。
当时还是七皇子的大王,幽幽说了一句:“以你这个阶等的太监,平日里能吃到酒?”
那个小太监一时无话,愣在当场。
七皇子站了起来几步,走到这个小台阶的面前,抓着他的头发就狠狠往边上的柱子上撞。
“你没吃过,你怎么知道是酒味?
“你若是尝过了,你又是怎么吃到的?”
他的动作又凶又狠,一下一下的揪着人的脑袋往上头撞,没两下就砸出血来。那小太监被七皇子的暴起吓疯了,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越是说不出来话,七皇子的动作就更狠。
也将那两句话一遍又一遍重复,如同怨毒的诅咒缠身,听多了竟有怪异的阴森感。
天启帝愣了片刻,方才大声喊了起来:“放肆!老七,你在你母后的灵堂前发什么疯呢?”
七皇子这时候才松开手,任由着那个小太监如同软面条一般躺倒在地上。他抬起头,黑亮的眼睛冰冷地落在天子的身上。
“若是母后当真能看到,想必也只会夸我做得好。”七皇子慢慢地勾起一个冰凉的微笑,“毕竟,她最讨厌的就是装疯卖傻的蠢货。”
他那么说着,阴郁的视线扫过灵堂的每一个人。他们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仿佛被毒蛇盯上了一般。
七皇子微微张开嘴唇,轻柔地,伴随着血腥煞气的声音吐了出来。
“装神弄鬼的,都该死。”
那一天,七皇子莫名其妙的发了一场疯,引来了天子的训斥。可除此之外,几乎所有的人都忽视了这场闹剧的起因。
显然他暴起的疯狂,足以压垮某些念头。
那天回去之后,太子抓着七皇子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方才意识到灵堂上的那场发作,是因为七皇子吃了酒。
平时的少司君虽然也可能会这么做,但至少不会这么……
出于本能。
此后太子将七皇子身边的人盯紧了,再不许发生这样的事情。
后来有了机会,太子也曾试探过少司君的酒量到什么地步,然后他就惊恐地发现,七弟的酒量非常奇怪。
他喝得再多也不会醉倒。
可同样的,他只要喝了一小口就会微醺。
而在微醺的状态下,楚王会变得更加直接,仿佛是依赖着本能而动。
而行动的本能,总会快过意识。
屠劲松看着微亮的天空,没忍住打了个哈欠。
听了一晚上的墙角,半点动静都没有。
应当没有闹出事情来吧?
他这么想着,突然就听到殿内传来的动静。屠劲松心中一紧,忙侧过身去细听。
果然是大王有所吩咐。
只是那吩咐下来的命令有些奇怪,为什么要准备伤药?
难道是昨天晚上……
屠劲松没有再想下去,而是毕恭毕敬地将东西送来。
重新紧闭的殿门内,少司君端着盘子走到内间,就见阿蛮正背着他沉沉地睡着。折腾了一晚上,就算他有再好的精力,也真撑不下去了。
男人停在原地,目光一寸一寸地扫过那具赤|裸的身体。
吻痕,咬痕,伤痕……层层叠叠,密密麻麻。
如同一副怪异的画作。
餍足感。
一种正常人在此刻不当有的情绪浮现。
在少司君所学习到的知识里,爱人应当是克制的,忍耐的,不能伤害的。
就如同母后教导他的一般。
但是在昨夜。
“咬我。”
阿蛮这么说。
“吃掉我。”
他在少司君的耳边蛊惑。
“我的血,好喝吗?”
阿蛮的手指抚上脖子,捞起些许血液,又涂抹在少司君的唇上。
阿蛮所袒露的,却是另外一种极致。
他仿佛根本不在意少司君是怎样的一头怪物,反倒是主动诱|惑着怪物肆意而为。
怪物吗?
他那么轻飘飘地说,没关系,我愿意饲养一头怪物。
他徒手撕开了怪物的囚笼。
将它释放了出来。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阿蛮是毛绒绒,舔舔。……
阿蛮站在铜镜前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那里已经被上了药,又好好包裹起来。顺着脖颈往下,胸|前, 身体,遍地都是赤|裸的痕迹。
许是血液满足了少司君的饥|渴,昨夜他顶多榨了阿蛮几回,没真的将他折腾到爬不起来。两人都是新手,对真正的事情都半懂不懂, 到底没有成事。
阿蛮嘶了声,感觉后背也有些刺痛。他捂着肩膀往后扭了扭,惊觉后面也是斑驳通红……昨夜好像……真的太撩拨少司君了?
……虽然现在想起来,他也会觉得自己像是在发疯。
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说出那样的话,做出那样的举动,仿佛竭尽全力在蛊惑少司君为他发狂。
他想让少司君永远看着他。
他想叫男人眼中只能容得下他一个人。
何其疯狂的念头?
就算他们两个不是男人,这样的要求在男女间亦是奢望。更别说少司君还是个王爷, 眼下和和睦睦, 往后可说不准。
只是阿蛮也贪心呢。
他只想独占,却不愿分享。
他摇了摇头,不去想那些往后的事。
穿上衣裳盖住这遍体的痕迹, 就在抬手束发的时候, 身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我来。”
一双手接过了阿蛮手里的木梳,自发顶往下梳, 动作很稳。
阿蛮吸了吸鼻子,低声道血气。
他在少司君的身上闻到了熟悉的味道。
“祁东有几个闹事的外族人,顺手给杀了。”少司君捏了捏阿蛮的发根,“你起这么早做什么?”
阿蛮狐疑地看着这天光大亮,何来的早?
这都快中午。
“那你怎不睡?”
就算少司君的体力再好, 不可能熬了一宿都不用睡的吧?
“兴奋。”
少司君将阿蛮的头发束起来,弯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看着你,我总想做点什么。”
阿蛮的耳根微红,没忍住磨了磨牙。
在直白坦荡的这条路上,阿蛮真是做什么都比不过少司君。他抓着男人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低声说:“那你今日,要做什么?”
“什么也不想做,”少司君将人带起来,“先和你吃饭。”
这时候不是饭点,不过阿蛮错过了晨起的那顿,自然还是要吃一些的。
两人坐下的时候,少司君自然而然地在阿蛮的身旁坐下。
阿蛮的动作微顿,到底笑了起来。
他现在的吃食都很清淡,不过每顿都有一二盘辣口,这是专门给少司君的。
阿蛮待吃饱了后,方才问了一句:“你很喜欢吃辣?”
“辣并非味道,而是痛觉。”少司君慢吞吞地说,“到底能尝个新鲜。”
阿蛮以往也会吃辣椒,不过他往往是在外冬天的时候,将辣椒当做是助暖的道具,倒是很少去细想这些。
听了少司君的话,他伸手夹了一块,尝了尝味道。
“如何?”
“好吃。”
少司君摸了摸他的脑袋,阿蛮顺手给他抓了下来,想起他那幅失踪了的画。
“大王,我的画呢?”
“画中人是我,那自然是我的画。”
阿蛮:“……”
哪有这么理直气壮的人?
“你不觉得那画有些稚嫩?”阿蛮到底只是个初学者,虽然后面摒弃了那些较为飘逸的画法,可最终能展现出来的,也不过是拙劣的描绘,“只是随便画画而已。”
“随便画画?”少司君故意将这几个字重复了一遍,“若你这是随意而为,那这世上可就没有尽心之人。”
他凑过来,故意在阿蛮的耳边说话。
“我是收礼的那个人,我觉得好,那就是无价之宝。”
……那东西都没送出去呢,是你自己拿走的。阿蛮没忍住在心里嘀咕着,可到底没有说出来。
本来就打算要送他的东西,若不是那幅画里面暴露了太多的情感,他也不会下意识想要藏起来。
而今倒也不必再藏着掖着。
只是想起他在画中倾注的情感,阿蛮还是忍不住红了耳根。
阿蛮轻轻咳嗽了声试图转移话题——怎么感觉从昨晚上到现在,他都在试图转移话题——他伸手抓住少司君的胳膊,“你今日若不出去,就教我点东西。”
“教什么?”
“画画。”
几乎在脱口而出的瞬间,阿蛮又下意识地补了一句:“你应当会画画吧。”
司君是会的。
少司君抓着阿蛮的手站了起来,带着他走到了书桌那旁,那边该有的东西都有,他布置好之后朝着阿蛮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去对面站着。
阿蛮:“我是让你教我,没叫你画我。”
少司君:“阿蛮不过是有些害羞,不想继续刚才的话,又不是真心实意让我教你,那我现在想画,怎么不可以?”
哇,好气人的大实话。
阿蛮瞪了一眼少司君,慢吞吞地挪到他的对面去。
少司君要求他坐下来,也不要求他不动,一边低头涂抹着什么,一边还在和他说话。
“我需要保持一个姿势,一动不动吗?”虽然从前司君不曾这么要求过,不过这一次少司君都特地让他坐下来了,或许也有别的要求?
“不用。”少司君一边盯着阿蛮,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只是想让你陪着我。”
阿蛮不争气地闭了嘴。
这人怎么这样,总是不经意间就说出这种话。
知道他不是故意在哄,说的是实话之后,那就更容易让人有些羞耻。
少司君似乎从来都不觉得这样的话需要藏着掖着,总是大胆地表达自己的情感。
“过些天或许会有些动荡,到时候我让屠劲松带你先去城外避一避。”少司君忽而提到一件事,让阿蛮愣了愣。
“出事了?”他这话刚说完,又停下来想了想,“难道是上一次在城外……”
少司君:“朝中弹劾祁东与边路将领往来,意图不轨。先前朝堂激辩不休,适逢菏泽也出了事,两边一同互相牵制,反倒让事态僵持下来。等过完了年就该有个结果。”
……菏泽,福王!
阿蛮心中一跳,尤其这话还是由少司君说出来的。
福王,便是他们的主人。
一开始的暗楼也并非完全属于福王,毕竟福王现在也不过二三十岁数,不可能打小就将他们这一批死士训练出来。
阿蛮只隐约知道这件事或许与主人的母族有关。
“菏泽的事情能与祁东互相牵制,那他们引发的事态或许与祁东相当,这种大事也能拖到明年再说?”阿蛮斟酌着自己的话,“难道不觉得有些儿戏?”
从朝廷的角度来讲,得知这样的事情不应该大发雷霆,下令将两个王爷都带到京城中询问?
少司君的笔锋一转,似乎已经勾画了大半。
“原本若是只有祁东的事情,那自然该如此,可算上菏泽之后,这事情就尴尬了。”男人的声音有几分薄凉的冷漠,完全听不出这件事与他息息相关,“祁东的事情不过是想引起削藩的一个由头。”
阿蛮瞪大了眼,一个猜测脱口而出:“那是谁在设计陷害你?”
福王?
不,不太可能。
刚才少司君话里的意思明显与这没有关系,他说这不过是削藩的一个由子,而福王自己身为藩王的一份子,他根本不可能希望自己的权势得到削减……
天启帝。
是天子想要削藩。
天子今年已有五十几岁,正是一个不上不下的年纪,他在这个时候动的心思,绝不只是为了自己。
难道是为了太子?
可是前头太子来的时候,阿蛮是亲眼见过的。太子对楚王这个弟弟可是掏心掏肺,根本舍不得动手。
天子和太子之间必然会爆发冲突。
再加上一个福王……
这可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光是想想都能想到其中的麻烦,少司君是怎么做到混不在意的?
阿蛮能看得出来,少司君是真的不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他之所以会在这个时候提出来讲,只不过是想起来了,就顺便一说。顺道,将以后的事情交代好。
可是他哪来这样的自信呢?
“阿蛮是在担心?”
显然他长久的不说话,已经引起了少司君的注意,而今他正抬着头,在认真看着阿蛮。
“横看竖看都能看得出此事焦急,我不知大王为何这般淡定?”
“阿蛮是想看我痛哭流涕,跪地求饶?”少司君勾起个奇异的微笑,“要演当然是演得出来,不过阿蛮未必会喜欢。”
阿蛮默不作声地站了起来,默默走到了少司君的身旁。他看也不看桌上那幅画,随手揪了一张纸皱成团,然后又走了回去,坐到位置上,然后朝着少司君丢了过来。
被那纸团正正砸中鼻子的少司君:“……”
可爱。
想□□。
阿蛮根本不知道少司君心中想的是什么:“别说这种话。”
他认真地说。
甭管是从前还是现在,他根本无法想象楚王做出那样的事。
那会叫他,有点难受。
少司君没有再看阿蛮,如果再看下去,心中那股莫名其妙燃烧起来的欲|望,就会将他彻底吞噬。
他低头用笔勾勾画画,仿佛是在最后做点什么补充。
“不担心,仅仅只是因为,这没有必要。”
许是终于画完了,少司君随手将笔插在了笔洗之中,低头欣赏了一下画。
“因为天子不会成功。”
阿蛮蹙眉,就看到少司君摇了摇头。
“天子许是在皇位坐久了都有些忘记,除了他这几个儿子之外,那些个藩王可还有他的兄弟。”少司君淡淡地说,“他有些太心急了。”
如果再早十年或者五年,皇帝想要削藩又事出有因,肯定会比现在容易得多。
可他到底老了。
“削藩不是错的,可他选错了时机。也在不该动的时候。”
说到这里的时候,少司君的语气中终于染上了一丝可以算得上厌恶的情绪。
阿蛮几乎和他同时想到一个原因。
——边境不安。
一想到这,他就有些头疼。
如果整件事中当真有皇帝的插手算计,那只能说明在皇帝的眼中边境地不断骚扰边民的受伤被掳,都只不过权宜之计,也意味着人命,在他看来就是能够随便算计的东西。
当然,当然,象征着权力巅峰的人自然可以这么想。
只是人命当真,就如此浅薄?
“莫要想那些事了。”少司君出声打断了阿蛮的心思,“阿蛮,你过来。”
阿蛮起身朝着桌边走去,还没有走到边上,就已经看清楚了少司君在画的是什么东西……嗯,至少不是人。
他盯着画上那团毛绒绒,一时之间竟有些无语。
那是小狗还是狸奴?
可仔细看着,怎么都不像。
还是说少司君画的不是他,可如果不是他的话,又要为什么让他在那坐着?
“何必是真实存在的东西?”少司君笑了起来,将人拉到自己边上,“这是我心中的阿蛮。”
阿蛮沉默,没忍住将那画纸拎起来,将那上面的东西看了又看,看了又看。
要说丑吧,那也不至于,瞧着还挺可爱的,可要说好看吧……听听男人说的是什么胡话?
“我在大王的心中,就这么个形象?”阿蛮挑眉,“是一个毛绒绒的……球?”
“原本是石头。”
少司君又抽出了一支笔,随手在边上的地方勾勒出一颗圆润润的石头。
好吧,阿蛮想,我又是石头了。
“石头圆润,可爱,摸着滑不溜秋的,还特别容易滚走……”少司君看着阿蛮似笑非笑起来,“攥得越紧就越想跑……”
阿蛮:“……”
这是控诉吧!
“对于这样的石头,敲敲打打是没有用的,要等着石头自己碎开来……”男人的手指在石头上戳了戳,而后慢吞吞地挪到了那团毛绒绒的小东西身上,“瞧,这碎开的石头里面就藏着这么团蓬松的小东西。”
阿蛮想说自己不是毛绒绒。
可又觉得和少司君争执起这件事显得有些好笑。
他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又盯着这团毛绒绒看了一会。
他还以为自己脾气也算不上好呢。
谁能想到在少司君心中,竟是这个模样。
少司君在阿蛮的身后抱住他。
两个人就这么轻轻的晃来晃去,就像两个不倒翁。
“阿蛮不喜欢?”少司君有些委委屈屈地说,“可我觉得我画的还挺好的呢。”
阿蛮:“……是挺好的。”
只是看着这团毛绒绒的时候,就会忍不住让他想起当初在宁兰郡的时候,司君画的那些画。
虽然他曾经嘀咕过,司君画出来的他就像个鬼魅,可现在想想好歹也是有个人形,现在呢,已经退化到连人都不是了。
想到这,他无奈笑了起来。
少司君蹭了蹭阿蛮脖子上的绷带,那让他低低喟叹了声,近似于一种不餍|足的叹息。
阿蛮抬手摸了摸少司君的头发,“你又饿了?”
“若我说饿了,阿蛮就要喂我不成?”
“为何不成?”
阿蛮低头卷着画,看起来是要学着少司君的强盗作风打包带走。
“你若是饿了想吃,那就与我说。”他是这么说,“只不过最好只喝血,也得间断着喝。”
阿蛮在心里评估着自己过去受伤的时候,那恢复的时间到底也是要有的,再加上反反复复失血过多的话……难道以后要多吃一些补血的东西?
他还没想完,少司君就伸手抬起阿蛮的下巴,两人以某种紧密又扭曲的姿势拥吻在一起。
阿蛮迷迷糊糊被吻了一通,而后被狠狠搓了搓脑袋:“阿蛮只有一个,若是吃光了,就再不到第二个。”
少司君将人抱得更紧。
那还是舍不得吃干抹净的。
忍不住的时候,就多舔几口。
望阿蛮止饥|渴。
…
阿蛮和少司君没日没夜腻歪了好几天,等大年初五的清早,少司君被一桩要事叫了出去,阿蛮才得了空闲。
光是这几天两人气氛的变化,身旁的人都清楚他们的关系与从前不尽相同。如秋溪秋禾等人自是高兴不已,而像是“三紫”,则用着某种不太赞成的目光在阿蛮的背后幽幽扎根。
阿蛮咳嗽了声,避开了其他人,偷摸着把“三紫”给找了过来。
十三面无表情地说:“你找我过来就为了这么点事?”
阿蛮惭愧地低头:“就为了这点事。”
十三暴跳如雷,几颗暴栗就送给了他。他深吸一口气,以一种破口大骂的姿态压低声音吐槽:“你这事问我能怎么办?我也没那经历啊,你怎么不问你家大王去?”
“他不是我家的。”阿蛮下意识反驳,而后说,“而且他也没经验。”
十三一听这话,目光不由得在阿蛮的下半身打着转,还没瞅几眼就被他捂住了眼睛。
“你在看哪儿呢?”
“你都问我了,我怎么不能看?”
十三撇嘴,拍下阿蛮的手。
也不知道怎么了,许是最近看着阿蛮越来越活泼,没以前那压抑老成的模样,带动得十三的性格也有些外向起来。
“我还寻思着,楚王不管怎样都应该有些经验,结果也是个童子鸡。你俩凑一块了还真是纯情。”
说的话,又毒又犀利。
阿蛮瘪嘴,想反驳。
一时间好像也反驳不到哪里去。
“那他没那心思?”十三也不是想探听朋友的隐秘事,问题是他横看竖看,都觉得楚王要是真有心,身边那么多个宫人想问就问,还是比阿蛮方便多了,不至于还得阿蛮自己来发问呢。
阿蛮沉默了半晌,结结巴巴地说:“他好像没有那个,意识。”
要说少司君对阿蛮没兴趣?
那自是不可能。
不论是用手,还是用嘴,在他们心意相通的这几天,只要他俩睡一块,少司君就会起心思。
那不只是为了吃。
阿蛮能感觉到很多时候,少司君更是有着奇怪的恶趣味。
他会堵着。
不叫小蛇吐出水来。
慢条斯理地,轻揉慢捻地,像是在戏耍的姿态,硬生生将人折腾到浑身发红,才会松开手。
也不单单只喜欢能吃的这口,少司君第二喜欢的地方,是阿蛮的胸口。
此人问过能不能吸出奶来,被阿蛮赏以巴掌盖脸之刑,最终以其无所谓地舔□□得阿蛮率先抽回手。
所以说阿蛮就是不长教训,在少司君的眼底,只要是他的,有哪个地方是不能舔的?
……虽然这话听起来也太奇怪了!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少司君更喜欢缠着阿蛮,对于自身的欲|望却很淡薄。
他会兴奋,但不一定会处理。
偶尔有的几次,他仅仅是想看阿蛮羞耻的模样,这才会抓着他的手一起互帮互助。
只有一个人的快乐会让阿蛮觉得不太自在,尤其是他自己每次都会被少司君弄得这样那样,他自也想看到少司君露出那样的表情。
十三听完阿蛮掐头去尾地嘀咕,眼珠子一转:“我觉得你去问他比较好。”
“谁?”
“楚王。”
“啊?”
十三开始胡说八道:“你不是说,楚王对你很坦诚吗?那你也学他,有什么就说什么——当然,你的身份还是得好好瞒着哈——说不定会有意外的惊喜。”
阿蛮狐疑地看着他:“你莫不是骗我?”
十三更加认真地胡说八道:“你信我,虽然楚王没有表现过,可说不定他是个醋坛子呢?你想想,你要是在我这,或者在其他人那了解到这些隐秘的事情,他知道后会不会吃醋?”
……少司君是个醋坛子吗?
阿蛮总觉得不太……等等,苏喆。
一想到少司君仅有的几次追问他过往事情,全都为了这位不存在的仁兄,阿蛮就有些头大。
他居然觉得十三说的……或许有道理?
十三见阿蛮真的被他带进坑里去,就趁热打铁地推着他的肩膀,“这事不能拖,我同你说,你肯定要和他说个清楚,择日不如撞日,我看今天就挺好的,诶,来……”
被推出来的阿蛮愣了愣,刚一转头,那门就关上了。
阿蛮:“……”
你这混蛋只是为了逃避吧!
两人隔着门开始小声厮杀起来,最终以十三死活都不开门结束。
少司君回来的时候,阿蛮正在后院挥舞着他送的那口刀,那叫一个虎虎生风,杀气腾腾。
大抵是把空气当做十三那样一刀一刀地削。
边上几个宫人都站得远远的,生怕被刀风波及。
这是阿蛮第一次在王府活动筋骨。
少司君在边上看了许久,顺着那凌厉的招式缓缓落到阿蛮的身上,许是他练了有些时候,现下额头正冒着薄汗。
阿蛮终于注意到少司君,将最后一套耍完,这才提着刀走了过来。
他没靠得太近,毕竟出了一身汗,当是不怎么好闻。
少司君却是两步将所有的距离缩短,在他的脖子上舔了一口。阿蛮一个激灵,下意识瞪大了眼,紧接着捂着那地方往后倒退。
“……你,你就不觉得脏?”
少司君舔了舔嘴角,有些兴奋。
于他而言,练刀练出了一身汗的阿蛮就像是一块蹦蹦跶跶的小软糕,而且这块小软糕还散发着香喷喷的味道主动跳过来……
唔,怎么会觉得脏呢?
阿蛮不知道少司君在想多么邪恶的事,他拽着少司君匆匆逃离了那地方。
真可怕,感觉要被大家的视线刺穿。
“你别在大庭广众这么……”阿蛮词穷,更羞耻的话没说出来。
“可我只想和阿蛮多黏在一起呀。”
少司君又用那种黏糊糊的,委屈的声音说话,他是不是发现了阿蛮就吃这套?
阿蛮很想硬起来,可惜每次听到这把嗓音,都硬不动。
背对着少司君的他忽略了男人阴湿偏执的目光,正一寸寸擦过阿蛮裸露在外的皮肤,怎么能呢?
他想多尝几口。
最好戳得这块小软糕露出馅儿来,那更好好吃。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不必有意义,只要是阿蛮想……
经过半个月的时间, 阿蛮深刻地体味到少司君是一款抽他都能让他爽到的奇葩。
毕竟抽完一巴掌还能顺手捞过去啃几口的人是真没见过——当然不代表阿蛮真的狠抽过少司君的意思,只是越是接触,就越觉得这人的性格怎能这么……
特别。
他睁开眼, 往左边看。
男人漂亮的脸庞近在咫尺,正依在他肩膀上。
阿蛮静悄悄、静悄悄地挪开少司君的胳膊,像是一条灵活的鱼儿般往下出溜,终于在不惊动少司君的前提下了床。
他看着地上乱糟糟的衣服,没忍住捂住自己的眼。
昨晚他俩真荒唐。不过仔细一想, 最近他们什么时候不荒唐了?
每天晚上都是折腾到后半夜才睡,要不是凭借着足够的毅力,阿蛮可真是醒不过来。
看着一片狼藉,阿蛮弯腰捡起地上凌乱的衣物,最后全放到一起,而后慢吞吞取了新衣裳穿起来。
他要趁着少司君醒来前先处理好,不然……
“阿蛮怎么起得这么早?”
床榻上传来少司君的声响, 带着几分晨起的沙哑。
阿蛮穿衣的动作加快了不少, 堪堪在男人过来的时候都弄得差不多。
而少司君已经下床走到他身后,就那般赤|裸地拥着他,低头啄吻着阿蛮的侧脸与脖颈, 手指也随之摸上他腰带。
阿蛮打了个激灵, 抓住少司君的手指,“你别, 你太过分了。”他含糊而快速地说着,仿佛这样就能将情绪里的羞恼一笔带过。
“阿蛮说说,”少司君的鼻尖轻轻蹭着阿蛮的耳根,冰冰凉的,“你说了, 我会听。”
骗子!
阿蛮想起少司君的斑斑劣迹,什么求饶我就停,什么叫声哥哥我就放手,还有那什么别咬住下唇我就不再乱舔了……呵,说的倒是好听!
满嘴谎言。
少司君仿佛猜到了阿蛮心里的埋怨,低低笑了起来:“可我哪一样没做到?”
阿蛮抓起少司君的手腕,在他的手指上狠狠咬了一口。
是做到了。
然后紧接着做下一样!
阿蛮要的是进阶版吗?!
少司君将气呼呼的阿蛮举起来——托举着他腋下的那种举法——然后晃晃悠悠地端到了床边放下来。
阿蛮一被放下来坐着,就瞥见男人的大蛇。
“……你要不穿件衣服?”
“你这两日不是对它很好奇?”
“我对它好奇那是因为……”阿蛮语塞,到底没能说出自己是想要尝试另一种玩法,“是因为你太索求无度,想让你也尝尝那种味道。”
当然,这也的确是真理由之一。
“那阿蛮试试?”少司君抓着阿蛮的手指,准确无误地朝着大蛇摸去,“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那态度坦荡得那就像是一个玩具。
阿蛮猝不及防摸到大蛇,惊得寒毛耸立。虽然晚上也摸过,但和白天的气氛那还是不一样的啊啊!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回了自己的手,咬牙切齿地说:“您必须去穿衣服!”
现在又是您了。
少司君没再逗阿蛮,慢慢悠悠去穿了衣裳。
当那具赤|裸健美的身体被覆盖时,阿蛮心里才松了口气。他不敢承认自己的色厉内荏里有多少分是因为欲|望,许是因为近来亲密的接触,阿蛮越发无法抵抗少司君的蛊惑。
以前还得少司君多说上几句,而今他要是露出赤|裸的胸膛,抓着阿蛮的手指往上摸……他可能就真的没忍住摸几把,又多摸几把。
可这能是我的错吗?
阿蛮不承认。
谁都不可能抵挡得了这种诱|惑的!
少司君的身体强壮健美,强而有力的腰身,那皮肤摸上去甚是紧绷细滑,只是那零星的伤疤有些破坏完整,却有着别样的凶狠。
越是危险,就越容易撩拨心弦,那种不经意间流露的凶戾,有着别样的魅力。
只是摸摸,已经很忍耐了!
还未到正月十五,少司君显然忙碌起来,没有先前能一整日都黏糊在一块的悠哉。
许是因为这样,少司君每晚回来,都会加倍折腾阿蛮,这才叫他躲都来不及——要是等少司君醒来,保不准又得拉扯一回——这才偷偷摸摸,猫猫怂怂地先爬走。
待吃过饭,阿蛮就开始赶人。
“你不是还有事,那就快些走吧。”
“今日阿蛮要做什么?”
被赶的少司君不肯走,反倒是凑过来要一个吻。
阿蛮仰头让他亲。
这对少司君来说,勉强能尝个鲜。
“看书,练武,无聊就出门。”阿蛮漫不经心地提起来,“也就是这几样。”
说到底,他能在王府里做的事情也不多。
最近才开始有事没事练一下|身体,免得落下太久都生疏了。可阿蛮也不敢表现得太彻底,免得将自己的根脚来历都泄露了,顶多也就是打几套拳,武几下刀罢。
“那阿蛮没事。”少司君自顾自地说,“不若和我走。”
阿蛮挑眉:“你不是有事要办?”
带他出去,这不合适吧?
少司君一副我怎么今天才想到的表情,理直气壮地说:“有要事办,才得把阿蛮带在身边。”
每天在外浪费的时间着实太多,不如将人带在身旁看得牢。
“可你吃饭的时候,也是会回来的。”阿蛮试图让少司君清醒一点,“每日能见面的时间,还是有许多……”
少司君半蹲下来,将脑袋压在阿蛮的膝盖上,那张漂亮的脸庞就那么认真地看着他:“难道阿蛮不想和我在一起吗?”
“……想是想,只是……”
“那我们就是心意相通。”少司君是怎么做到面无表情却说出有点喜滋滋的话,“阿蛮今日的时间,是我的了。”
阿蛮:“……”
算了。
他总是争不过少司君的。
少司君就这样顺利把阿蛮给打包出门的。
祁东虽是楚王的封地,不过少司君很少干预当地的政务。军事嘛,就只有眼下的王府卫兵,其余的名义上也不归少司君管。
不过现下他们要去的,正是太守府。
阿蛮不由得想起前些天少司君曾杀了几个异族的事,一般来说,这种事情的确用不着楚王出面处理。
这本该是太守所负责的。
不过一个王爷亲临太守府……一般来说,不该是太守去觐见王爷?这两位的关系,难道很不错?
阿蛮叹了口气。
少司君凑过来啃了口,“做什么随便叹气。”他想了想,“会把福气叹走。”
阿蛮本想回答,却被少司君补上来的那句话弄得一愣,笑着说道:“你是怎么知道这种说法?”
好像在很小的时候,阿母也曾这么说过。
“母后说的。”少司君慢吞吞地说,“对大兄说的。”
太子少年老成,小小年纪就一大堆功课,做得他那叫一个痛苦。
皇后一考,他就叹气,叹得愁眉苦脸。
皇后就说他,随便叹气,是会把福气给叹走的。
说多了,少司君就记得了。
再在这个时候,有样学样说给阿蛮听。
阿蛮听了缘由,没忍住笑得更开怀,少司君不理解地戳了戳他的脸,又伸手护着阿蛮的后脑勺,免得一个激动撞到了车厢。
“我觉得……大王有时候很呆。”是那种什么都不理解,却还是尝试着去做的笨拙,“但也很可爱。”
少司君微眯起眼,放在后脑勺的那只手往下滑,捏着阿蛮的后脖颈。
“虽然不知道是为何,阿蛮应当很高兴。”他扬起自己的脸,无比明显的暗示。
阿蛮想忍住笑意,却是怎么都忍不住,叫那嘴角抽搐了几下,到底是凑上前来亲了亲少司君的脸。
“你怎么这么喜欢……这种?”
不仅是少司君喜欢主动亲阿蛮,他也很喜欢阿蛮主动靠近他,哪怕有时候他自己主动过,也会叫阿蛮自己过来亲亲他。
总感觉他们已经亲亲亲了好多遍,可少司君还是不满足呢。
“喜欢呀。”少司君蹭了蹭阿蛮的脸,“很舒服。”
阿蛮就侧过头去,又亲了两口。
等到车队停下来,阿蛮才急匆匆推开少司君,无奈打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痛定思痛了一把自己无用的克制力。
他眼角余光瞥到少司君就打算这么下去,吓得连忙抓住他的衣袖:“你的衣襟……”刚才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抓皱了,要是这么出去,明眼人都会知道他们在马车内做了点什么。
阿蛮比比划划,示意少司君整理一下。
少司君朝着阿蛮眨了眨眼,忽而笑了起来。
“可我不会呀。”
信他个鬼。
阿蛮也跟着翻了个白眼,揪着人过来,给他整理好歪歪扭扭的衣襟。
少司君被打理好后,就顺势牵住阿蛮的衣袖,带着人一起下去。
这太守府倒是朴素,至少比阿蛮曾经去过的要简单太多,若不是外头的匾额写的,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个普通的民居。
“祁东本来就不怎么富裕,桑仲不喜欢奢靡,自打来了这里后,就不曾翻修过。”少司君漫不经心地讲起来祁东太守的趣事,“左边那排院墙曾坍塌过一次,他说公银所剩无几,就不打算修了。”
阿蛮:“……祁东这么路不拾遗的吗?”
虽然看着氛围挺好的,但也没到这个地步吧。
少司君:“呵,以当时祁东的民风,他敢一夜空着墙壁不守着,明日桌椅都能给搬空。”毕竟太守府那些个衙役,晚上又不搁着守门。
“大王为何背后议人是非?”道路尽头,正是一个有些干瘦的中年男人,他看起来很严肃,脸上带着岁月的沟壑,“这可是失礼的事。”
少司君:“所言非虚,为何不可?”
这话说完,他又对阿蛮说。
“那日路过,瞧着可怜,就让人给修了修,他偏是不信,只说这是太守府,不会如此,也便修了一半。翌日起来,库房被盗,官印也没了,还是我派人找回来的。”
阿蛮看着中年男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没忍住拽了拽少司君的袖子,能当面这么蛐蛐人的吗?
中年男人冷哼了声,盯着少司君和阿蛮过于亲密的距离 ,更加大声地哼了下,然后才不疾不徐地朝着少司君行礼。
“下官拜见大王。”
顿了顿,又默默朝着阿蛮也行了一礼。
这中年男人,就是桑仲。
桑仲被派来祁东做太守的时候,楚王只比他早来一个月,两人的孽缘也是这般结识下来的。
当时祁东的风气并不好,偏北,荒凉,治下的几个县年年歉收,公银也所剩无几。
要不是楚王的俸禄是朝廷发放的,光靠着祁东可养不起来。
民情如此,民风自也是彪悍。男人说话那叫一个彪悍直接,女人也是能当着男人使唤,吵起来的时候,可能半个大街都能加入混战,打得头破血流。
别说是什么太守,那时候要是出什么灾情,祁东当真能举旗起义,倒也不是有什么厉害的念想,单纯只是为了活下去。
楚王前脚刚来,后脚桑仲上任。
太守这位置听着好呢,可也得看是在哪里,在菏泽那样的富饶之地,自是肥差;到了祁东这旁,那就是烫手山芋。
桑仲的性格并不好。
刚到太守府没多久,阿蛮就深刻感觉到这一点。
他嘴巴毒,说话难听,又有些清高自傲,根本不怕得罪人。要是换了别个,光是刚才第一照面的反应,就能治他个罪名。
可少司君什么反应也没有。
哦,不对,他当面就给人蛐蛐了一遍。
蛐蛐完了,还问他:“先前不是说,没事不要叫我,又出了何事?”
桑仲:“大王,这不年不节的,您究竟是个什么事,要连着休一月?”
少司君:“婚假。”
“什么?”
桑仲和阿蛮几乎是同时出声,瞪着少司君。
桑仲是惊讶于朝廷什么时候赐的婚他怎么不知道?
阿蛮是震惊于他们什么时候成的亲他怎么不知道?
少司君低头看着阿蛮震撼的神情,想了想,又对桑仲说:“那就试婚假。”
桑仲:“……”
阿蛮:“…………”
桑仲已经将这当做是楚王的疯言疯语,反正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他熟练得很。
“大王,这一二日,城内各处的案子数量明显增长,虽都只是些普通的口角,但明显多余去年的数量。”
“可有猜想?”
“已经派人全部都核查过,明面上看都合情合理,只是些小摩擦。”桑仲引着两位往里面走。
他并没问起楚王关于阿蛮的身份,坦然得阿蛮就属于楚王的一部分。
“然后呢?”少司君扬眉,“只是这点事,没必要让我来。”
祁东是他的地盘,出入自是随他。可要是少司君频繁和太守往来,早晚也要吃弹劾的。
桑仲最是明白这个道理。
“请大王看看这个。”桑仲进了屋,取来一份东西递给楚王。
少司君打开看了一眼:“丑字。”
桑仲的额角蹦出青筋:“这时候,大王就不要强求那么多了。”
少司君起初三两行扫过去,速度很快,可到了后面,那浏览的速度却是慢了下来,眉头微微蹙起。
“多都与军户有关……”少司君轻声说,“你是在担心庞泽那边?”
桑仲:“庞都督并不喜欢臣,臣也不好在他面前露面。”
少司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庞泽,便喜欢孤了?”
庞泽当年因为少司君抢了兵符带兵的事情吃过罚,若不是他父亲庞德一力求情,庞泽未必能继续留在任上将功折罪。
至此,庞泽与楚王府就一直不冷不热。
只是比起楚王,庞泽与桑仲的矛盾,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太守和都督,一个管政务,一个管军事,本该关系不远也不近,协力合作。可像是桑仲这般与庞泽关系恶劣的却是少有。
毕竟桑仲刚到祁东的第二年,就与庞泽因为军饷的事情爆发过激烈的争吵,若非楚王捞了一把,庞泽那暴脾气说不定就把桑仲给捶得头破血流,那可是个高头大汉。
“除了这件呢?”少司君将折子收下,算是应了,“这可不像是你的风格。”
桑仲恭恭敬敬朝着少司君行了礼:“烦请大王保重己身。”
哪怕是少司君,都微微一愣,没想到会有这一出。
桑仲:“祁东地处偏远,本不会有近几年的安稳,若非楚王而至,稳定民生,晚上几年,此地必有大乱。楚王在,祁东才能安定,大王可莫要出事啊。”
阿蛮:“……”
这听起来像是祝福,这实际上也是一个美好的祝愿,可为什么在桑仲嘴巴里说出来,就显得阴阳怪气,像是诅咒?
少司君听到一半就已经转身,待到最后几个字,人已经拖着阿蛮走出几步,徒留下一句废话真多。
待出了门,阿蛮才与少司君说:“我看这位太守,是真心实意盼着大王好的。”很显然那最后的祝愿,当是与朝廷的议论有关。
少司君漫不经心地说:“他只是担心我若死了,换来别个上司会被他那张嘴巴毒死,要么在被毒死前勒死他。”
上了马车后,阿蛮说:“可我觉得,大王还挺喜欢他的。”
起码有那么一点点容忍。
少司君:“祁东的政务,我没怎么插手过,是他自己有本事。”
桑仲本事是有的,就算是祁东这地方贫瘠得很,都能生生做到今日的地步。不说路不拾遗,起码最近两年几个县生活都算不错,一些商队的生意都做到祁东来了。
整个祁东蒸蒸日上。
这样的能力,要不是他这张嘴,也不可能沦落到祁东来。
少司君做的,也不过是放手让他施为。
阿蛮:“世上大部分人不会知人善用。”
少司君扬眉,凑过去蹭了蹭阿蛮的脸:“变着法儿夸我呢?”
阿蛮理直气壮:“这是实话。”又道,“和你学的。”
少司君笑了起来,将阿蛮抱起来,试图用自己的长手长脚将他整个人都包裹住,然后抱着他晃来晃去。
“那接下来,要去那位庞都督那里吗?”
“先不去。”少司君竖起一根手指,“先去吃点东西。”
阿蛮自少司君怀里探出头来,“现在还早吧?”
少司君将脑袋压在阿蛮的脑袋上,下巴尖尖压来压去,坏得很,“他俩的事,烦得很,现下庞泽也不在城中。”
阿蛮又将脑袋缩回去,藏在少司君怀里。
听起来,他对庞泽的行踪,倒是清楚得很。
车队在半道上分流,一部分王府卫兵往左边去,另外一部分跟着马车往右转。
阿蛮没想到,少司君带他来的地方,还蛮热闹的。
马车在一座酒楼的后门停下,虽是安静,可是一墙之隔却是吵吵闹闹,隐约还能听到喧哗声。
守着后门的人听到动静,忙过来打开了门。然后又点头哈腰,只说着顶楼房间一直留着。
阿蛮挑眉看着少司君,这看起来像是习惯了他的到来。
少司君带着阿蛮往里面走:“店家的手艺不错。”
这酒楼的后边有专门预留出来的楼梯,自后门上去会避开旁人的视线,而顶楼也有专门给楚王预留的房间。
待他们落座后,阿蛮隐约听到跟着他们来的屠劲松似乎在外面吩咐着什么,不多时,鲜辣的味道最先飘来,阿蛮当即明白少司君为何偏爱这里。
送来的菜肴都是用小盘子装点,分量并不多,可种类却是多得很,一小盘一小盘,很快就摆满了一桌。
阿蛮:“……大王,你觉得我们两个吃得完?”
少司君:“我是吃不完,可你行。”
他胃口从来都不怎么好,可阿蛮的胃口却很不错。
阿蛮:“……”
你是对我有什么太高的期待?
不过东西是真的挺好吃。
阿蛮吃了两口,眼前一亮。没忍住又夹了别的来尝试,只感觉各有不同的风味。
只是吃了小部分后,就被少司君止住了筷子。
“今日吃的辣口足够了,再吃下去,等回府,你该胃痛了。”
阿蛮有些可惜地看着剩下的那部分,可少司君说得没错,之后他就不再碰那些辣口,一心一意吃着那些清淡的,好在味道也很鲜美。
在祁东,这样精细的口味,已是不错。
少司君就慢条斯理地解决着阿蛮不能再碰的那几道辣菜。
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似乎慢慢消失了,哪怕阿蛮不说话,少司君也时不时会与阿蛮说上几句。
其实聊起来也没什么有趣的东西,可是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好似时间也过得很快,什么事情都没干呢,东西便都吃光了。
少司君伸手去揉阿蛮的小肚子,笑着说:“方才不是说吃不完?”
阿蛮:“……”
这也真是没料到。
“是这家店很好吃。”阿蛮说,“我很喜欢。”
听得阿蛮这话,少司君微眯起眼,不知为何,投喂阿蛮的快乐,竟能与那些亲密接触相比。
“你以前吃得太少。”少司君许是觉得手感很好,又揉了揉,“就算是男扮女装,食量怎连一般都没有?”
阿蛮:“……穿着束缚衣,吃多了难受。”
那衣服累得很,吃多了只会想吐。
少司君掐着阿蛮的腰掂量了下,认真地说:“你要是这般打扮,谁也认不出来的。”
阿蛮拍开少司君的手,幽幽地说:“您莫不是在打什么主意?”
少司君听着阿蛮的称呼,灵活地改变了说话的方式,“只是觉得先前给阿蛮准备的许多衣裳都浪费了……”他的手指慢慢悠悠地勾上阿蛮的腰带,“岂不是很可惜?”
阿蛮面无表情:“那些衣裳都是量体定做的。”
他在“量体定做”这四个字上重读。
少司君喃喃:“稍稍改一改腰间的放量……”
阿蛮:“你怎么不穿!”
少司君回望他,平静地说:“你要是喜欢,我也可以穿。”
阿蛮:“……”
不用了,他真的没有这个癖好。
可不知道这对话到底哪里勾起了少司君的兴趣,让他开始兴味盎然地追问起来:“阿蛮当真不想看我女装的模样?今年的新衣还没叫人来做,你若是想要……”
“我真的不想要。”阿蛮绝望地捂着脸,“让你穿,还不如让我穿。”
……等等,也不是他真的愿意穿的意思。
少司君眼睛亮起来。
阿蛮的眼神飞过去。
一番“缠缠|绵绵”的眼神交流还没结束,原本寂静的走道传来了些许喧哗。
阿蛮下意识看了过去,却被少司君捏着下巴转回来。
“阿蛮吵架的时候怎能分心?”
“……这不是吵架。”
“你来我往,怎不算吵架?”
“这顶多算是,情趣,嗯,对,情趣。”
“你……”
少司君的话还没说完,就有另一道尖锐的咆哮声响起。
“我说错什么了?楚王他就是个残暴冷血的混账!”
这声音真够洪亮。
阿蛮略微皱了皱眉:“大白天就喝那么多酒?”就这口气,没吃下去两斤说不出这话。
那人唔唔着,似乎还要再说什么,不过阿蛮已经听到门外有人走动的脚步声,不一会,所有的动静就全都消失了。
阿蛮便收回注意,看向少司君。
……刚才,他们争到哪一句来着?他努力地回想着。
少司君:“阿蛮很在意刚才的话?”
阿蛮意识到自己的沉思让人误解,忙说道:“我只是在回想方才争到哪一句……不过他们那些话,没有值得在意的地方。”
残暴,无情?
在少司君的身上应当是有的。
“我并非第一日知道你的脾性,当初你抢人进王府的时候,可也算不得什么好事。”阿蛮漫不经心地说,“至于那些传闻,是真的也好,是假的也好,我也并非是什么好东西。”
他本就不是个好的,又哪来的立场指责?
且不说阿蛮杀过的人,就光他现在这种行为……呵,赤|裸裸的背叛。
若是暴露,不管是暗楼,还是少司君,都必定饶不了他。
按理说来,暗楼对阿蛮有救命之恩,他本也是忠心耿耿,做出这等事情着实不该。只是阿蛮也说不清楚这种忠诚的念头到底是在哪一天开始慢慢淡化……或许是在意识到主人或许参与了庆丰山一事。
说来也是好笑,他不过是一把刀,怎还有了自己的情绪?
什么国呀,家呀,本该全部都被剔除,而今却是莫名其妙又燃起不该思考的事情……
或许是在喜欢上少司君……不,应当是在更早前,在宁兰郡喜欢上司君的时候,他就慢慢有些变了。
这么说来,对于暗楼而言,他可当真该死。
微凉的手指抚上阿蛮的脸,继而是两只手捧住,像是在端着什么要紧的东西那样,将阿蛮微低头的动作拔了起来。
阿蛮猝不及防对上少司君的脸,男人正认真地打量着他的眉眼,片刻后缓缓说道:“不论你在想什么,都是错的。”
阿蛮扬眉,少司君这话没头没尾的,却见他低下头舔了舔眼角。
那动作很轻,一眨而过。
阿蛮下意识说:“我没哭。”
“苦的。”
少司君淡淡地说:“可我不希望苦味的阿蛮。”
“因为不好吃?”
少司君摇了摇头,他松开手半跪下来,仰头看着阿蛮的脸,“因为这里不高兴。”
他伸手点了点自己的左心。
“闷闷的。”
阿蛮的嘴唇微微颤抖了一瞬,过了一会,他缓缓弯腰抱住了少司君的肩膀,将脸埋了进去。
“阿蛮想哭的话,我能不能吃掉你的眼泪?”
“……没哭哦。”
少司君认真感受了下,有些失望地发现阿蛮真的没有哭。
可胸口的发闷变成小鸟飞走了。
于是少司君摸着阿蛮的头发,就这样摸了许久。
两人最终是手牵手离开酒楼的。
这听起来像是几岁孩子才会玩的把戏,不过少司君坚称方才阿蛮在哭(阿蛮:我真的没哭!)所以现在必须手牵着手。
阿蛮不晓得他上哪来这样的坚持,就顺着他的心思做了,两人上了马车后,少司君吩咐人往都督府去。
阿蛮盯着他俩交握的手晃了晃,慢悠悠地说:“像是小孩子才会做的事情。”
“阿蛮小时候与谁做过?”
还没回答这个问题前,阿蛮就先感受到了一股酸溜溜的味道。
“没有。”阿蛮动了动手指,被少司君攥得更紧,“以前家里……反正没什么同龄人,我都是自己和自己玩。没什么玩伴,也不记得做过什么有趣的事情。”
就只是,活着。
对于穷苦人家,能活下来,已经是很努力的事情,根本没办法惦记更多。
“阿蛮没做过小孩子,那从现在做起来,也未尝不可。”
阿蛮失笑:“现在都这么大了,还要怎么做小孩?”
“没有经历过的事情,应当补回去。”少司君平静地说,“就算不理解,不适应也没关系,等以后再回想起来的时候,或许会觉得庆幸。”
庆幸当时曾做过这样的事。
阿蛮微愣,他轻声说:“是有人,也对你做了同样的事吗?”
“以前我并非是个易带的孩子,因为许多事我都无法理解。”少司君并不忌惮提起自己过去的事情,他以一种淡漠的口吻为阿蛮讲述,“何为相亲友爱,何为仁义礼让?我谦让大兄,是因为大兄比我年长,比我高大,那时候我打不过他,必定要为此蛰伏,母后是我的生母,所以我要保护她……”
至于天启帝,是被忌惮,被仇视的对象,因为他的存在天然会影响到少司君在意的两人。
所以年幼的少司君很快朝着天启帝露出不够尖锐的獠牙。
少司君在说起这些时,非常地平静。
“……我并不在意身边的人是谁,能够记得的寥寥无几。”
学习,是为了成长。
练武,是为了变强。
这些都是本能会追逐的事情。
除此外的事情,少司君并不在意。
可皇后会在意,大兄也会,他们会抓着少司君参与一些他完全不理解的事情,比如去参加聚会,和同龄人玩耍,有时在花园里玩泥巴,或者是爬墙,以及大半夜去偏殿抓鬼……
阿蛮:“……没想到太子以前也是这么童趣哈。”
现在一看就是那种温润如玉的模样,完全想象不到。
少司君:“他一直很烦人。”
烦得小少司君没办法,又打不过他,只能被拖着去做这些。
那时候宫里的孩子还不算太多,太子和少司君自成一派,有人会和他们一起玩,而有些人会和德妃的孩子在一起,就算只是孩子,也有着各自的战队。
仅有的几次群架,其实或多或少都有太子的撩闲。
小时候的大兄只是看着温柔,实际上是个会闹得鸡飞狗跳的性格,当然,每一次都会拖着少司君一起鸡飞狗跳。
要不是那会的少司君打不过他,可能太子已被成功暗杀。
不过那几次打架的记忆,却还是有点愉悦的。
少司君年纪小,下手却狠。
正面是打不过大孩子,可是这么多人的混战,总能成功浑水摸鱼。
每天除了读书与练武外,就是被大兄拖着在外跑,惹得皇宫的人看到他们,就觉得是两个混世魔王。
直到皇后去世前,每日都是这样度过,久之,让少司君烙下了不明所以,却还算深刻的记忆。
那时候的心情是怎么样的?
少司君记不得。
可而今看着阿蛮,想着他淡淡地说起自己并没有什么过去的时候,少司君却忽而想起许久之前的记忆。
哪怕到了现在,少司君也还是无法理解这些作为是为了什么,也许根本就没有意义。
可一些没有意义的事情,或许就是小孩子会做的。
那少司君也希望阿蛮能拥有这样放肆的时候。
不必有意义。
只要是他想的任何事情。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少司君不好色,只好阿蛮。……
都督府, 阿蛮沉默地盯着眼前的闹剧,比之前在太守府还想捂脸。
庞泽和少司君的关系的确不怎么样。
两人的对话比起桑仲还要唇枪舌战,仿佛都能看到空气中有刀剑飞舞, 一刀一剑都恨不得戳死对方。
不过庞泽这人还是有几分爱护士兵的心,在意识到这些与军户有关后,还是勉强应下会追查此事。
本来事了,少司君便打算走人,偏生庞泽嘴贱, 看到楚王身边难得有人这么亲近,就嘲讽了起来。
“怎还带了人在身边?大王呀大王,先前还只抢女人,现在又看上了男人?这种兔儿爷……”
少司君那迈出去的步伐就转了个方向,一拳将人揍翻在地。
庞泽那话都没说完,嘴巴就挨了一下,他也不是个好性, 就地打滚翻身起来, 就朝着少司君扑了过去。
嚯,打起来了。
两人都有真材实料,打得那叫一个拳脚生风, 眼睛都快追不上他们的速度。
只听到庞泽府上的管家惊恐地叫了声:“都督, 别打了,桌椅都要坏——”话没说完, 半张碎掉的椅子就自他脑袋飞了过去,吓得他连滚带爬。
阿蛮提了他一把,免得人真摔出门外去,他无奈地看着这闹剧,倒是没怎么生气。
一来这辈子听过远比这还要难听的话, 二来庞泽那话说的是有些不好听,可那语气却莫名没什么刻薄,仿佛那是为骂而骂。
……难道庞泽是故意的?阿蛮怎么觉得这两人都很熟练?
阿蛮问管家:“他们是不是经常干架?”
管家抬手用袖子擦汗,“没有呀。”
阿蛮挑眉,可要不是习以为常,外头的那些士兵怎么一动也不动,没人喊着叫着扑过来护着的?
紧接着,那管家又说。
“都好长时间没这样了……大王有些日子没来,原本以为这些桌椅能完好上一年,没想到刚开年,就折了。”
阿蛮:“……”
得。
这就是他们的常态。
眼看着少司君一个侧踢,将庞泽给踢飞出去,砸碎了一张桌子。那轰然响起的崩坍声,还是引来了好些个护卫的瞩目。
怎么瞧着他们一个个都很想靠近点?这看起来还有点兴奋?
管家哎哟了声,拍着膝盖说:“完了完了,要是被夫人知道,又要挨训了。”
不多时,少司君施然然出来,身后传来庞泽的怒吼:“大王,您给我等着,下次可不会这么轻易就饶了您!”
阿蛮:“……”
说不得体吧,人还口称大王,说得体吧,这后面说的又算是个什么?
少司君路过阿蛮,牵着他的袖子就走了。一边走,还一边说:“别听他的那些,他就惯爱说场面话,打一顿就听话了。”
“少司君,你放他娘的狗屁!”
一根半截的桌腿飞了出来。
阿蛮猛地一个转身抓住那桌腿,右臂带动手腕一抛,又给甩了回去。
“啊!”
阿蛮和少司君对视一眼,那么巧,还真砸中了?
“快跑。”
少司君长臂一拥,搂着阿蛮的肩膀大步往外跑。
阿蛮这辈子都没做过这么荒唐的事情。
出了都督府,阿蛮扶着马车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
他们这一天干的事情都没头没脑的,回想起来就很好笑。
“揍他那么高兴?”少司君看着阿蛮,沉思了片刻,“那回去再揍一顿?”
“到时候人发动人海战术可怎么办?”阿蛮靠在车厢边,揉着脸说,“都督府内的守兵,可比大王带出来的要多得多。”
“那就只能等阿蛮救我了。”少司君笑了起来,拖着阿蛮上了马车,“该回去了。”
阿蛮懒洋洋在少司君的怀里打了个哈欠,是啊,该回……他微微愣住,什么时候开始,对于楚王府的感觉,竟可以称之为“回”?
…
都督府内,一片狼藉。
管家正在招呼着人将那破碎的大堂先行整理,就听到急急的脚步声传来。
他心中一突,转头一看,正是庞夫人。
庞夫人身材微胖,容貌秀丽,待看到大堂内的狼藉,原本还算平静的脸上已是变了脸色。
“夫人,都督没有……”管家赶忙上前,正要解释,却见庞夫人摆了摆手,人已经跨过门槛,“庞泽!”
庞泽正盘腿坐在大堂内唯一一把幸存的椅子上,听到女声,忙站了起来:“夫人。”
庞夫人见庞泽脸上又青又红,没忍住叹了口气:“你这又是和谁打起来了?”
庞泽性格爽朗豪放,和底下的士兵时常称兄道弟,闲到没事干的时候经常玩摔跤。庞夫人不喜欢庞泽每次回来就弄得一身伤,两人还为此闹过别扭。
庞泽:“这次可是楚王上门,不是我非要打的。”
跟进来的管家欲言又止。
……那还不是怪您那张嘴吗?
庞夫人皱眉:“楚王,他来做什么?先前害你如此,怎还有脸登门?”
庞泽:“话不能这么说,这到底是祁东,也是楚王的封地。他若想来,我也不能将人往外轰。”
庞泽将唯一的一把椅子让给庞夫人坐。
“况且他这一次来,也是有事。”
他想起少司君说的话,就没忍住皱眉,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粗粗看起来好像是很简单的事,可细究之下却有点奇怪。
可别是真出什么麻烦。
最近这些风声听起来,可真是不太妙。
“……你和楚王的关系,没有外头说的那么差吧?”庞夫人的目光扫过这一屋子的狼藉,再想起刚才庞泽说的话,“我看你这语气,倒也是平静。”
以前楚王也曾来过,那时两人的关系还算不错,偶尔交手弄出这般场面,也是有的。
如今看着庞泽的态度,与从前却是一般无二。
庞泽笑了起来:“夫人聪明。”
庞夫人:“好啊,你这人,怪我平白为你担心那么久。”还以为庞泽真记恨上楚王了呢。
庞泽忙上前给夫人捏着肩膀,笑嘻嘻地说:“我毕竟是都督,要是和楚王的关系太好,肯定会引来旁人的芥蒂。”更别说,天子本就不喜欢楚王。
他们这些个祁东的官员就只能更加谨慎小心,避免和楚王有太多的接触。
只是庞泽并不厌恶楚王。
相反,某种程度上,他还蛮钦佩楚王的。
就好比当年那事。
人到底是慕强的,更是渴望保家卫国的,当二者结合为一,就算曾经有再多的隔阂,都在此时化为乌有。
庞泽:“要是楚王不是皇家人氏就好了。”他叹息着说。
庞夫人听得这话,没忍住飞了他一个白眼:“荒唐,这话要是传出去,小心你的脑袋。”
庞泽不以为意,又重重叹息着。
要是楚王不是藩王,亦非皇室中人,以他的天分,怎会屈居在祁东,只当个闲散王爷?这直接当个将军多好,那样的才华天赋,都叫人嫉妒。
一想到这,庞泽就忍不住挠心挠肺。
多可惜呀。
…
是啊,真可惜啊。
阿蛮想。
要是手再稳些,这幅画就圆满了。
他停下毛笔,转动了下酸痛的手腕,而后毫不留情地将画纸张揉皱,丢到了废纸篓里。
“三紫”在边上说:“夫人怎么画都不满意,要不要出去走走?”
阿蛮看着外头清朗的天气,想了想,便说要去问渠阁。
好些日子没到问渠阁来,阿蛮原本带出去的那几本书早已看完,来还的时候,那老太监笑眯眯地说:“夫人,可有些时日没来了。”
阿蛮还蛮喜欢这位老人的,便也笑着说:“这几日偶尔会出去,便拖延了些时间。”
楚王连着拖着阿蛮出去了好几次,还是这几天要出远门,许是事态紧急,这才没带上阿蛮。
临走前,可是将人好一番折腾,阿蛮都快进气多出气少,恨不得人早早走。
老太监:“这几日二楼增添了些书,就在上楼左手边,或许会是夫人喜欢的。”
阿蛮谢过后,慢慢上了楼。
他在二楼的左手边,当真翻到了几本有趣的书。
新书散发着淡淡的墨水味,阿蛮翻动了下,发现是最近新出的。他将这几本抱在怀里,又慢吞吞往楼上挪。
只是不经意间,他瞥到了三楼拐角处有个身影。
那人也听到了动静抬头看来,原本平静的脸庞上流露出一丝惊讶,旋即合上书朝着阿蛮走来:“某见过夫人。”
阿蛮沉默。
先前因为身边的人一直夫人夫人的叫,他被迫习惯了。可现在发现新的不太熟悉的人这么叫,他还会有一种忍不住掩面的冲动。
“你是……”
这人看起来有些面熟,可说起来,应当也是不曾正式打过招呼的。
文士欠身:“在下郎宣。”
阿蛮缓缓眨了眨眼,原来是少司君身旁的谋士。
他朝着郎宣点了点头,就打算继续往上走,却听到文士出声:“夫人没来前,其实某正在独自对弈,只是自己和自己下棋,到底是有些无趣,不知夫人可有兴致?”
阿蛮:“我棋艺一般。”
学嘛,到底是学过。
可下起来怎样,就不好说了。
郎宣笑起来:“不过是个打发时间的事,有个棋友便是庆幸,怎能强求其他?”
阿蛮的确是无聊,而他也的确是对少司君身旁的谋士有些兴趣,便应了下来。
随着郎宣走到三楼尽头的桌椅,那上头的确摆着一盘未尽的棋局。
阿蛮以自己浅薄的棋艺,勉强能看得出来,这黑白两方真是旗鼓相当,谁都胜不了谁。
郎宣原本是要收拾棋局,发觉阿蛮正在认真打量棋局便停了下来,“夫人觉得,哪一方更妙?”
“说不出来。”阿蛮坦然说道,“只觉得一个剑走偏锋,一个中正直接,两方都旗鼓相当。”
郎宣哈哈大笑,伸手拨乱了棋子。
“夫人已是看出许多了。”
郎宣收拾好棋盘,请阿蛮入座,又问了先后手,这才开始下棋。
阿蛮说自己不会,那就是真的不会。他能记得住棋局的规则就很是不错,于是下起棋来,就很随意散漫。
棋盘上,左边都要被围攻死了,阿蛮却还一心一意在右边堆堡垒,愣是叫人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郎宣捋着胡子,落下一子,终于出声。
“夫人要是不继续回护,再过几步,这一片可就都要被我吃掉了。”
阿蛮:“原来如此。”
郎宣:“夫人不担心吗?”
阿蛮:“不过是一场棋,而相比较那片要被吃掉的棋子,我更在乎这一边。”
于是,哪怕被蚕食殆尽,他也无动于衷。
郎宣听得这话,不由得挑眉打量着阿蛮。
阿蛮不是那种十分出挑的容貌,细看之下才有几分韵味,是那种越看越耐看的外表,猛一看,气质还挺温和。
只他刚才说出来的话,却带着几分和外表不尽相同的淡漠。
郎宣在和阿蛮接触之前,倒是没想过他会是这个脾气。
因着楚王的性格,许多人还以为,能够容忍接受楚王的,或许是个性格非常温顺的人。
“先生一直看着我做什么?”阿蛮抬头,捕捉到郎宣的目光,“难道是我要输了?”
阿蛮仿佛这个时候才认真看过局面,而后笑着摇了摇头:“当真是要输了。”
棋盘上,属于他的棋子只剩下一小半,是无论如何都看不出胜算的。
“若是夫人愿意剑走偏锋。”郎宣伸手在棋盘上的某个地方点了点,“或许还有翻盘的机会。”
阿蛮盯着那个地方看了半晌,忽而丢下棋子,叹息着说道:“有时候就这样顺其自然,也不失为一件坏事。”
郎宣扬眉:“哪怕还有一搏的机会?”
“焉能知道,会不会输得更惨。”阿蛮漫不经心地说,“一步输,步步皆输。”
郎宣笑着说道:“夫人这想法,倒是有些,太过随波逐流。”
“人生不过几年,随波逐流,也不是什么坏事。”阿蛮点了点棋盘上的局面,“明显看着是死局的,随它去便是。”
郎宣的目光缓缓落到阿蛮的最后一片阵地,忽而挑眉说道:“若是如此,夫人此地,怎会暗藏杀机?”
阿蛮:“其他地方无所谓,这地方嘛,总是要好好护着的。”
郎宣扬眉,别的地方就放弃防守毫无所谓,偏生在意的地方就处处杀机,藏得那叫一个严密,这究竟是……这看起来不像是下棋,更像是某种奇怪的攻防战。
阿蛮没等郎宣继续想下去,便笑着打乱了棋盘,紧接着站了起来:“我认输。”
郎宣:“夫人不欲再手谈一局?”
阿蛮笑着摇头:“不必了。我已知自己的本事,是不能叫先生尽兴的。等我|日后精进棋艺,再与先生一战。”
他这般说完,朝着郎宣点了点头,就抱着书籍离去。
待听着阿蛮的脚步声下了楼梯,渐渐远去,郎宣这才看向三楼的另一端。
有个人正不疾不徐地朝着这走来,却是卜雍。
卜雍在郎宣的对面坐下,就看到郎宣正在一点点复原刚才的棋局。
郎宣的记忆力很好,很快就将棋盘上所有的棋子都复原到了一开始的位置。
卜雍的目光扫过棋局,微微蹙眉:“你们方才,真的在下棋?”
这看起来真的毫无章法。
如果不是卜雍旁听了整个过程,只看这个局面,他会以为是胡乱摆放出来的。
郎宣懒洋洋地说:“至少这位夫人,不像是面上所说,真的对棋艺一无所知。”
一无所知的人,是不会下成这样的。
卜雍:“那他是故意为之?”
有时候只看一个人下棋时的模样,就能隐约推测出这个人到底是什么脾性与风格,难道这位夫人基于这个原因,方才会胡来?
郎宣摇了摇头:“一开始,他下棋还是蛮认真的,只是突然……”他这么说着,忽而抬头看向卜雍,“你方才漏出破绽了?”
卜雍冤枉:“我连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他怎么可能发现我?”
郎宣半信半疑,却也知道卜雍刚才真的安安静静,如果不是他俩是一块来的,郎宣事先知道卜雍的位置,他也不可能知道这三楼还有其他人在。
最开始那盘棋,的确是郎宣自己和自己下的,卜雍只是在边上看着。
只是下了一半,卜雍去翻书,郎宣也跟着漫无目的地溜达,这才会碰到阿蛮来。
这是巧合。
只是郎宣出言邀请阿蛮时,光听他那话,卜雍就猜到他要做什么,这才隐在边上没有动作。
郎宣用手指敲着桌面,本能地觉得这件事里有古怪。
卜雍漫不经心地说道:“或许不用多想,只是碰巧这位夫人真的不会,也或许,他是只想随便玩玩呢?”
“可大王,对他却不是随便玩玩。”
郎宣这句话,让卜雍抬起头来。
正月前后,楚王有几桩要紧的事情要处理,都是带上阿蛮一起外出的。
两人同进同出,同吃同住,端得是亲密。
卜雍:“这是大王的私事。”
他暗示着。
郎宣没好气地说:“我当然没想管大王私底下到底是喜欢谁。”这和他们这些幕僚又有什么干系?
卜雍:“那你为何在意这个?”
郎宣嘀咕着:“我和潘少伯说这些,都好过和你聊。”
潘山海近来在外,并不在王府出入。
卜雍:“那可别,少伯对你印象极差,要是整日和你待在一块,怕不是要别气晕过去……不过你既然说起少伯,难道还在担心谙分寺的事?”
最近几个月,能和潘山海,那位苏夫人扯上关系的,也就只有谙分寺了。
郎宣没有说话,只是蹙着眉。
卜雍:“谙分寺的事,大王不是已说了不必深究了吗?”
郎宣:“而这发话,是在得知夫人男扮女装之后。”
这时间上,可当真微妙。
谙分寺的事不是卜雍经手,所以他了解并不多,只隐隐知道,有段时间潘山海和郎宣为了这件事奔波许久。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其实早在楚王自谙分寺抢人前,郎宣早已盯着这地方了。
当年刚到祁东,楚王就将一个任务交给了郎宣,目的是为了找到一个人。
郎宣花了许多时间,方才确定人就在谙分寺。
那个人,叫殷妙。
她在谙分寺住了好几年,外人眼中的殷妙是一个半疯半癫的女人,在谙分寺这样的地方,疯傻的人又不止她一个,更没有人会和这样的人接触。
这样的身份,很好地庇护住了她的存在。就算是她被带出谙分寺,也仍是一副无神呆愣的样子。
可郎宣觉得,她应当是在装疯卖傻。
果然,殷妙被带到楚王跟前,到底是露出某种微妙的神情,尽管脸上的呆愣没有散去,郎宣却能感觉到她的害怕。
楚王并未让人旁观这场审问。
郎宣只知道,第二天殷妙被送回谙分寺时,人是真真正正地疯了。
在处理完殷妙的事情后,楚王并不曾让人散去,原本盯梢的人便也还在。
又过了不久,谙分寺来了一拨新人。
许多人。
有那权贵的下堂妇,也有那普通小民的妇人,而这位苏夫人,恰在其中。
后来楚王无意间在谙分寺看到苏夫人,对其一见钟情,强行掳走回府的时候,哪怕是郎宣都有些诧异。
他还以为楚王这辈子都不近女色。
……好吧,虽然后来这位夫人大变男人,可以前的楚王也不近男色呢!
就那么巧,刚好就在这几个月,就那么巧,潘山海怎么找都找不到这个苏喆的存在,就那么巧,“苏夫人”哪怕男扮女装也要进到谙分寺里去……
这不能怪郎宣多思。
“你是想怀疑夫人的身份?”哪怕郎宣什么都不说,和他共处多年的卜雍也猜到了他的言外之意,“可你要知道,大王对他,是真的上了心。”
没谁能比他们更清楚楚王的变化,而这变化究竟是为谁而生,那简直是赤|裸裸的答案。
楚王已将他划入自己的领域,不许任何人惦记。
卜雍可不愿意见郎宣为了一个谜题,而将自己搭进去。
郎宣:“我自不会那么蠢。”
卜雍:“你有时候是挺蠢的。”
郎宣是聪明人吗?
当然。
不然潘山海有时为何会那么咬牙切齿地痛恨他,不正是因为他狡诈多思,老谋深算吗?
可聪明人也往往会被聪明误,敌不过自己心里那份好奇,为了证明这份好奇而付出自己的性命……这样的事,到底也是常有的。
郎宣喃喃:“我只是好奇,为什么就找不到苏喆呢?”
潘山海分明能找到他存在的种种证据,不论是来往的商客,还是落脚的驿站,更有远方传来的回信,都说明了真的有苏喆这个人……
可谁真的见过苏喆?
苏喆这人,眼下又在哪里?
卜雍捡起一颗棋子,随意在棋盘上填了一个眼:“夫人的身份是假的,那苏喆的存在,为何不能是假的?”
“那当然可以是假的,可为何要做得那么逼真?”郎宣不紧不慢地说,“为了瞒过谁的视线?”
卜雍和郎宣对视了一眼,而后齐齐低头看着桌上的棋局。
“你说……”卜雍迟疑着开口,“这些猜想,难道大王……”
郎宣往后一靠,整个人毫无形象地瘫在椅背上,慢吞吞地说:“你问我,我问谁?”
这世上最难猜测的,怕就是楚王的心思。
依郎宣来看,楚王的行事作风根本不能依靠逻辑情理来判断,而应当依赖着某种本能。
以前,郎宣总是很难判断出楚王的选择到底凭借的是什么,可若是不将楚王当做个会在意情理的人来看,而作为一只肆无忌惮的兽,那就可以解释得了太多的事情。
而今这位夫人身上的种种疑点,楚王之所以会选择不在意,或许仅仅只是因为对这头兽而言,这恰恰是最不需要芥蒂的。
郎宣苦笑着摇了摇头,不再深思。
正如卜雍所言,他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
若是聪明反被聪明误,那可真是自寻麻烦了。
如果大王打算放长线,钓大鱼,要是让他打草惊蛇,那可就不妙了。
问渠阁发生的事,不多时就传到了楚王的耳中。
那个时候,他正在杀人。
少司君抬手擦去脸上的血痕,随手将手上的兵刃丢开,“没被发现罢?”
“属下没有靠近,应当没被发现。”
少司君冷漠地瞥去一眼,“不管用什么手段,哪怕只有一次,也不能被他发现。”
“唯。”
阿蛮是一尾滑不溜啾的鱼。
不知何时起,少司君有了这样的印象。
要让人盯着他,却又不让他发现,是一件极为难的事。
少司君只是钻了个空子。
他没让暗卫盯着阿蛮与身边的人,而是让暗卫在王府内任何一处阿蛮有可能去的地方远远守着,以一种极其微妙的方式,踩在阿蛮提防的界限上。
而用这样的办法,的确勉强盯住了阿蛮的行踪。
少司君是怀疑阿蛮?
呵,并不是呀。
他仅仅只是想将阿蛮攥在手心,无论用何种方式,不论用哪种办法。
起初少司君并不在意阿蛮到底是什么感觉,只要人留在身边就好。
可现下,他却更加贪婪。
他要阿蛮爱他。
要长长久久地爱着他。
哪怕现在阿蛮就在他的身旁,少司君仍某种空洞洞的,怅然若失的感觉,那迫得少司君恨不得时刻将人捆在身旁。
少司君仰头深呼吸,让那血气缓缓穿过胸腔肺腑,仿若是兴奋的良药,叫他的思绪更加清楚。
他想,派去宁兰郡的人,应当要回来了。
……这几日没有抱着阿蛮一同睡,反叫少司君越发做着梦。
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如同雪花一片又一片,要累积成山。
伴随着那破碎的梦境,在血气弥漫的此刻,少司君却在想着阿蛮。
阿蛮的生辰,是在何时呢?是不是梦中的时辰呢?
他带着笃定,却又几分兴奋地揣测着。
少司君看向身后的师阆,淡声说:“都处理干净。”
师阆欠身:“唯。”
少司君迈步往外走,屠劲松急急跟上来,说是热水已经备好了。
从前少司君倒没这么精细,身上就算带血,也便直接回去了。可偏生阿蛮敏|感得很,他身上哪怕带着一点血气,都能叫阿蛮发觉。
“屠劲松,”少司君开口,“先前让你准备的东西,如何?”
屠劲松:“东西正在送来的路上。”而后,他又道,“大王,是不是要奴婢去让郎先生……”
“不必。”少司君漫不经心打断了屠劲松的话,“他自省得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今日之事,他该知道可一不可再。若是刻意提醒,反倒落了下成。
“唯。”
目送着大王进屋沐浴,屠劲松守在外面,想起方才的事,在心里也不免叹息。
其实不怪乎郎宣等人会诧异,就连他们这些整日跟在楚王身旁的人也是这么想。
夫人的身上,当真疑点多多。
可楚王看起来并没有追究的打算,是因为大王已经心中有数,还是因为过于喜欢夫人,所以才不愿追查?
不论是哪个,屠劲松都有些惊叹。
这事发生在楚王的身上,当真是古怪到极致。他本以为,除了皇后和太子外,大王不会对第三人这般在意了,谁能想到……
他摇了摇头,是啊,这世上感情的事,就是最没办法说清楚的。
…
这日,是少司君说好要回来的日子。
“我觉得,”阿蛮坐在书桌前噘着嘴,一根毛笔就顶在上头晃来晃去,“你最近最好小心些。”
守在他边上,正在看他鬼画符的“三紫”扬眉,低声说:“你发现些什么了?”
“我只是觉得,”阿蛮慢吞吞地说,“有些不安。”
“怎么?”
“你确定你最近身旁没人盯着?”
“没有。”
“三紫”很确定一个人都没有。
阿蛮歪着头,那根毛笔也跟着啪嗒掉下来,为桌上的鬼画符增添了一笔更为玄妙的黑痕。
“我只是在思考一个问题,就算楚王真的忽略了我身上的种种疑点,并且真的没查到破绽,可男扮女装与谙分寺,这到底是一个惊人的‘巧合’……”他拖长着声音,慢悠悠地说,“那么,就算不觉得你我有问题,可起码也会怀疑我们为何而来。”
十三狐疑地皱起眉头,这个问题,他们先前已经讨论过几次,可那个时候,阿蛮看起来甚是淡定,为何这个时候还会再提起来?
十三再一次问:“你是感觉到什么了吗?”
阿蛮摇了摇头:“我只是觉得……如果楚王真的发觉了问题,却又按兵不发的缘由,究竟是为何?”
十三挑眉:“放长线,钓大鱼?”
阿蛮捶了他一拳:“是钓你这只鱼吧?”
十三拍着阿蛮的肩膀:“要这么说,你有问题,就约等于我有问题,何必钓呢?”说着说着,他忽而意识到一个问题,猛地看向阿蛮。
“你俩刚处了没多久,就闹掰了?”
“那没有。”阿蛮漫不经心地笑了起来,“我快活着呢。”
十三看着阿蛮那一脸不顾其他人死活的潇洒样,一拳回击给他。
“你现在真欠揍。”
阿蛮抓住十三的拳头,认真地说:“可你也别将我刚才的话当做耳旁风。”
他是真觉得有些不对劲。
那像是一种奇怪的预感,或许是那日郎宣的奇怪邀约,也或许是这几日过于敏|感。
十三抽回自己的手,叹气着说:“可你也该知道,别的事便罢,若是长久没有反馈,这解药可未必会送来。”
一提起春风愁,阿蛮也跟着沉默。
这到底是个隐患。
“你可以换个方式。”阿蛮说,“反正你又不愿意我替你完成任务,不如就将我与楚王的事说出去。”
“你疯了!”十三压低声音,“你难道是觉得自己身上的麻烦不够多吗?”
阿蛮:“你觉得我会背叛主人吗?”
十三突然语塞。
先前他可以立刻回答这个问题,可在这一瞬,他却发觉自己不确定了。
阿蛮低低笑了:“十三,将消息报回去罢,你说,总比等到其他人说,要好些。”
不知为何,听着阿蛮这话,十三心里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他低声道:“我当初支持你,可不是为了叫你去送死。”
“死才是最容易的事。”阿蛮的笑意更浓,拍着十三的胳膊,“我们为了活着,已经挣扎了这么多年,自不可能轻易去死。”
十三欲言又止,只能看着阿蛮站起身来,朝外走去。
“你要去哪?”
阿蛮慢悠悠地说:“他说今日要回来,那我就去府门前等着。”反正闲来也是无事,他有得是时间。
十三沉默了,先前一脸严肃的人是你,现在转眼又开始惦记着你情|人了?
十八,你可真是个狗崽子!
阿蛮晃晃悠悠到了府门前,还没让秋溪去和阍室打一声招呼,就看大门缓缓开启,少司君一行人自外而来。
少司君面无表情,一脸肃杀之气。
只他一眼就看到了阿蛮。
若春风化雪,大地回暖,少司君在看到阿蛮的那一瞬间便不自觉弯了眉眼,他大步朝着阿蛮走来,“怎么知道我这个时辰回来?”
阿蛮一本正经:“掐指一算,正是良辰吉日。”
少司君朗声大笑,扶着阿蛮的肩膀往王府去,徒留下|身后一行人面面相觑,只得各回各家。
“阿蛮的生辰在何时?”路上,少司君许是想起了什么,开口问道,“不曾听你提过。”
阿蛮:“二月初九。”而后他又补了一句,“大王呢?”
其实他是知道少司君的生辰。
“七月初八。”
少司君揉着阿蛮的脑袋:“你看起来很高兴?”
“要是大王早一日,那就是七夕节了。”阿蛮笑眯眯地说,“只是觉得有意思。”也让他想起了以前和司君度过的生辰。
那时候,他还送了司君一份礼物。
少司君的手指抚摸过阿蛮的头发,继而落在后脖颈处捏了捏,本该对此非常敏|感的阿蛮却是连反应都没有,反倒是自然往他身旁靠了靠。
两人并肩同行,许是阿蛮沉浸在思绪里,并未意识到少司君望着他的眼神有几分古怪的兴奋。
——“你是什么时候的生辰?”
——“七月初八。”
——“那不就是明日,怎么不早说?”
——“那你的生辰呢?”
——“不大记得了,应当是,二月初九罢?”
那些曾在梦中听到的话语叮当作响,如同某种预兆,少司君喟叹了声。
阿蛮仰头看他,轻声道:“怎么了?”
“亲亲我。”少司君也跟着他一般轻声,“我好高兴。”
阿蛮左瞅瞅,右看看,发现没人看着他俩,就偷偷摸摸踮脚去亲少司君的脸。
怪物有些贪婪,又更加得寸进尺,“不要只是脸。”
阿蛮怒视他,拽着衣襟啃了一口就想离开,少司君却反客为主按住了他的后脑勺,加深了这个纠缠的吻。
真好。
少司君愉悦地想。
他的确不是个好|色之徒。
他从头到尾好的,就只有一个人。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司君是一只爱撒娇的孔雀。……
“你快出去, 不要在这里碍事。”
狭窄的厨房内,阿蛮忙得不可开交,手里的锅铲齐飞, 还要惦记着把司君给赶出去。
司君觉得委屈:“阿蛮,我可是寿星。”
阿蛮:“寿星也不能这样来捣乱。”
没看到厨房里面就这么大吗?再加上一个司君进来,长手长脚的,连个转身的余地都没有。
“我可以帮忙。”
“你不是说你不会做饭?”
“……我是不会,但可以学。”
阿蛮面无表情地将窗户给阖上。
不过没一会, 又被司君自外面撬开,他趴在窗上慢悠悠地说:“就算不给我进来,也能让我瞧瞧吧?”
“君子远庖厨,这不是经书上的话吗?”
这烟雾缭绕的,到时候给人熏得一头一脸都是烟。
“远着呢,阿蛮都不给我进去,还不远吗?”司君拖长着声音, 带着几分委屈地说, “只不过是个生辰,不必这么在意。”
阿蛮:“要是一直不知道就是算了,既然都听到, 那还是要小小表达一下心意。”
司君嘀嘀咕咕, 只说这看起来像是他故意要讨要礼物,最终阿蛮嫌他烦, 举着锅铲追出来。
待到傍晚,阿蛮特特整出一桌菜,比平日里还要丰盛许多,甚至还有酒水。
不过司君说自己不喝酒,阿蛮就只给自己倒, 司君手边就只准备了茶。
天很快暗沉下来,屋下挑起了灯,借着那暗淡的光,却是能抬头看到天上的繁星点点。
阿蛮:“司君,你看天上银河。”
许是和七夕靠得近,今日的天空也布满银河繁星,着实是一派美景。
司君仰头望着星空,淡淡的光芒下,他看起来苍白得仿若与月同色。
阿蛮不知不觉看着他出神,说起来,司君可真是好看。
“阿蛮。”
司君转头看他,那双眸子看过来时,阿蛮不知为何有一瞬的心虚,有些仓促地应了声。
“多谢。”
“有什么可谢的,不过就是做个菜。”阿蛮并没有放在心上,“你且等等。”
他站起身来,快步朝屋内去。
也不知道阿蛮在屋内翻找了什么,出来的时候手里揣着一个小盒子。
“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阿蛮递给他,“就当做个小玩意罢。”
司君微愣,接过来打开一看,发现小盒子里躺着一根玉质的发簪。
那的确算不得什么好品质的簪子,雕工尚能入眼,却也需要好几两银子。
“多谢。”
再一次的,司君这般说。
那听起来似乎比上一回郑重了些。
阿蛮摆了摆手,重新在位置坐下,刚拿起酒杯,就见坐在对面的司君取下自己原来的发簪,再轻巧地用阿蛮送的玉质簪子替换上。
司君朝着阿蛮笑:“我很喜欢。”
阿蛮拿着酒杯抵在唇边,愣了会神才反应过来,“……你喜欢就好,喜欢就好。”他将酒水吃进肚中,也不知怎的,觉得这酒没滋没味,吃不出个所以然来。
满心满眼都是刚才司君在他面前替换簪子的模样。
两人边吃边喝,阿蛮也记不得到底聊了什么,只记得后来他吃得有些半醉,揉着脑袋要去收拾桌子的时候,却是被司君给抬着胳膊拉了起来。
“都到后半夜了,莫要去管。”迷迷糊糊里,他听到司君这么说,“先歇息。”
阿蛮:“我没醉。”
司君:“听说酒鬼都这么说。”
阿蛮:“我真的没醉。”
他用了一个巧劲儿推开了司君,翻身到了空地去,虎虎生风给司君打了一套拳。
听那破空声,似乎是非常老辣。
司君平静地说:“你是真醉了。”
阿蛮收住姿势:“为何偏说我醉了?”
司君:“凭我没吃酒,你吃了。”
阿蛮认真思索了一番,无奈觉得司君说的好像比较有道理。下一瞬,他就直接躺倒在了园地里。
整个人都被花草淹没。
司君的声音听起来似是有些头疼:“晚上蚊虫很多,你就不担心……”
“皮糙肉厚,让他咬。”阿蛮每一个咬字都有些轻,就像是泡在了水里,“不怕。”
沙沙,沙沙——
听起来,是司君在靠近。
而后,书生在阿蛮的身旁席地而坐。
也没什么特别的动作和语言,可不知为何,阿蛮就是觉得有些高兴。
他躺倒在地上仰头看着星空,身边是司君在陪着,在酒意的熏陶下,那些困扰许久的麻烦轻飘飘地溜了出去,只余下空荡荡的、被快乐浸泡的脑子。
“在傻乐什么?”
“高兴。”
“所以,我问你在高兴什么?”司君这话听起来像是一个无奈的叹息。
阿蛮翻了个身,额头抵着司君的大|腿,慢吞吞地说:“司君的生辰,高兴。”
“有什么好高兴的?”司君抬手挠了挠阿蛮的耳朵,“还吃了那么多酒。”
“我酒量好。”阿蛮先是这么说,而后才回答司君的话,“司君出生了,高兴,出生了,才能见到司君……”
这话听起来有些颠倒,可听到他的话后,司君沉默了。
阿蛮可不在乎司君的沉默,他一个人勾勾扯扯着司君的衣角,在战斗了半天后,终于给那地方打了个结。
司君许是这个时候才发现阿蛮的捣蛋,用一根手指抵|住阿蛮的额头将人整个人推开,阿蛮顺着司君的力道一个翻身,又平躺着看天。
“好多星星。”阿蛮说,“真漂亮。”
“嗯。”司君应了声,“很漂亮。”
“你没有在看星星。”认真到过分的阿蛮指出司君的问题,“你在看我。”
“你没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司君的话里,带着几分好笑。
阿蛮:“可我不用看你,也知道你在看我。”哼哼,他的感知是不会有错的。
就算他在看天,也能感觉到司君在看他。
“我是在看你。”司君淡定承认,“我也觉得阿蛮好看。”
阿蛮呆了一会,反驳:“我不好看,司君才好看。”
司君的声音上扬,带着几分怪异的蛊惑,“喜欢呀?”
“喜欢呀。”阿蛮乐呵呵把自己给卖了,“司君是全天下,嗯,最好看的人。”
“天底下,你才见过多少人?”司君捂住阿蛮的眼睛,就也将那亮晶晶的温度也一并盖住,“你是没见过真正好看的人。”
“可我不需要见过真正好看的人。”阿蛮任由着司君盖住自己的眼睛,声音里满是困惑,“我喜欢,那就足够了。”
就算天底下有比司君还要漂亮的人,那又如何?
阿蛮喜欢的是司君,那些人又不是他。
就算有一百个,一千个美人来他面前晃悠,可那都不是阿蛮喜欢的司君呀。
黑暗里,阿蛮好像听到司君轻哼了声,只那听起来并非不高兴。而后男人靠了过来,于黑暗中,在阿蛮的额头轻轻碰了一下。
阿蛮迷迷糊糊地想,是亲了吗?是亲了吧?
这个问题,直到第二天醒来,阿蛮都没得到答案。
司君看起来和从前没有任何的区别,只是会顶着阿蛮送的玉簪子走来走去,像是一只开屏的孔雀。
还是一只漂亮的,爱撒娇的孔雀。
“阿蛮?”孔雀,啊,不是,是司君站在花海中朝他招手,笑吟吟地说,“你怎么不过来?”
外头日光很暖,天气很好,司君很好看。
阿蛮笑了笑,迈步朝着阳光走去。
…
阿蛮闭着眼,被人戳了戳脸。他伸手去抓那恼人的混蛋,却被咬了一口。
阿蛮无奈睁开了眼,就见少司君又戳了他一下,“醒了,做了什么美梦?”
阿蛮还沉浸在那种懒洋洋的感觉里,不紧不慢地说:“怎说我做了美梦?”
停留在阿蛮脸上的手指又往下,抚了抚嘴角,“你没发觉吗?”少司君扬眉,“阿蛮是笑醒的。”
阿蛮:“……”
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嘴角,他笑了吗?
“的确是做了个梦。”阿蛮翻了个身,将脸埋在少司君的腰间,“不太记得梦到了什么。”
这倒是实话。
阿蛮醒来后,已经不太记得自己梦到了什么,只隐约记得应当是在宁兰郡的时候。
“我也做了个梦。”少司君慢吞吞地说,“梦里,我似乎是在与谁说着话?”
阿蛮听得少司君这话,当即竖起了耳朵,“梦中梦到人,好像也很寻常?”
少司君:“他在给我过生辰。”他一边说着,一边无意识地抚摸过阿蛮的头发,“真是奇怪,我已有许多年不曾有过庆贺。”
阿蛮慢慢地说着:“或许是昨日我们说起这个话题,所以大王才会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少司君:“或许罢。”
他的声音淡淡,听起来像是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可没抬头的阿蛮心中却是一沉,只听少司君说的那话,他如何想不到这所谓的梦到底是什么?
那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说起来,阿蛮生辰的时候,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离我生辰,少说也有一二月,现在便来问?”阿蛮无奈地说,“至于礼物,倒是没什么想要的。”
想要的东西,要么已经握在手中,要么是怎么都无法达成的愿望。
“阿蛮可真是没有欲|望。”少司君有些不满地说,“你可以再索取更多的东西。”
阿蛮爬起来,无奈瞥了眼少司君:“我不觉得我还需要索求什么,啊,若是这么说,我还真有一件事想要……”他的话还没说完,少司君就已经抬手捂住了阿蛮的嘴,美丽的眼睛眨了眨,笑了起来。
“不行哟。”少司君许是知道阿蛮要说什么,拖长着嗓音撒娇,“这我做不到。”
阿蛮拍开少司君的手,嘀咕着做不到就不要问他意见云云。
说到底,索求无度的人应当是少司君自己吧?
阿蛮在心里狠狠吐槽了一把,掀开被褥就下了床。
日头正好,就算门窗紧闭,也能感觉到外头的烈日高涨。
阿蛮穿好衣裳后,缓步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正有凉风吹来,刮得人更加清醒。
他趴在床边看着后头的景致,隐约有花香在风中来,这已经是春日了。
“阿蛮,莫要磨蹭,洗漱后来吃饭。”
阿蛮听着少司君那淡淡的呼唤,一时间有些出神。有些时候,男人做出这种极接地气的事情,总会让阿蛮有些忘记他的身份。
就好像在某个瞬间,他们真的亲密无间。
“阿蛮?”
“来了。”
阿蛮应了声,将窗户往回带,只留下半边的宽度,这才转身朝着里面走去。
吃饭时,少司君不紧不慢地提起一桩事,他说,再过几日,朝廷的人马就会抵|达。
那时阿蛮正在吃粥,差点没呛到。
他咳嗽了几声,将碗筷放下来。
“大王的意思是?”
“福王进京的目的完成了一半,”少司君漫不经心地说,“目前还未走到削藩这一步,大概是要唤我入京。”
“大王倘若入京,还能回来?”
“那就取决于天子是怎么想的。”少司君也跟着停下动作,他低低笑了起来,“不过,只看现下,应当还算安全。“
“大王入京,必定受制于人,如何能确保自己的安全?”
阿蛮这话说得隐晦,其实就查直接问要是天启帝将人扣下那该如何?
少司君抚着阿蛮的头发正要说话,却听到外头传来急促的呼唤声,仔细听来那应当是屠劲松。
以屠劲松的性格,若非要事不可能在这时候来打扰。
“大王,京中传来急报。”屠劲松急急走来,双手将一封书信奉上。
少司君接过秘报拆开一看,表情骤然冷了下来。他一字一顿地说:“没有消息?”
少司君已经许久不曾在阿蛮面前表露如此阴沉的一面,想来书信中的内容必定要紧,方才能引得楚王暴怒。
京城中,会是何事?福王,太子,天启帝?这几个人里,能引得楚王动怒的,难道是太子出事了?
正当阿蛮这么想的时候,少司君竟是将密信递给阿蛮。
阿蛮:“我能看?”
少司君:“为何不能?”
阿蛮接了过来,一看就蹙眉,信上的内容却是与他猜想的相去不远。
正月初十,太子与天启帝在宫中爆发激烈争吵,而后天子禁足太子,一连到消息传出来的现在,都没有任何消息。
这则信息看起来耐人寻味。
阿蛮琢磨着最后的那句话,抬头看着少司君:“若是禁足,或许是天子杜绝了太子与外界的联系……”
“不可能。”少司君断然道,“前些时日我曾写信给他,以他烦人的脾性不可能没回信。”
没有消息,便意味着太子这段时日都没有派人接触过。
阿蛮沉默,以他来看,如果天子动怒禁足了太子,那或许就连他对外的接触也会一并杜绝,可若是楚王能够确信无论如何太子都会回信的话……
那这意义可就大不相同。
一连十数日都没人真的见过太子,也有另外的一种可能。
……太子出事了。
少司君带着阿蛮大步往外走,声音冰冷:“传令下去,叫郎宣等人一并去书房。”
“唯。”
阿蛮跟着少司君走了几步,忽而反应过来:“大王,你要带我一起过去?”
“为何不成?”少司君的语气虽冷,却平静得仿佛像是刚才将密信递给他的时候,“我想你在身边。”
阿蛮:“正常人不会在这个时候带一个……情|人过去。”在提及自己的时候,他犹豫了会,一时间竟不知道要怎么认定自己的身份。
“情|人?”少司君狐疑地挑眉,“不,你不是我的情|人。”
“那是什么?”
“是我未来的正妃。”少司君平静地说,“嗯,如果婚礼上你不想穿女装也没关系。”
阿蛮:“……”
他包不穿的好吗?
而且他们的关系什么时候就快进到结婚了?当初少司君在太守府说的那些话早就是别有有心了是吧??
阿蛮就这么被少司君生拉硬拽到了外书房。
他从前还没来过这地方,甫一进来,方才发觉这地方也有许多书,粗看起来,有许多都有翻阅过的痕迹。
只是进门的墙上挂的不是什么字画,而是一把大弓。
少司君将阿蛮带到内室坐着,正巧这位置有屏风挡着,如果不是有人刻意过来查看,是不会知道这里有人的。
“你若是觉得别扭,就先在这坐着,他们说的话,你也能听到。”少司君刚说完这话,外头就传来了动静,他按了按阿蛮的肩膀,转身就出去。
徒留下阿蛮一脸沉默。
这人是真不怕被骗呢,要他是个间谍……哦豁,他还真是。
阿蛮揉了把脸的功夫,最先听到,也最熟悉的,自然还是郎宣的声音。
阿蛮在问渠阁接触过郎宣后,只觉得这人心思深沉,言语里皆是陷阱,轻易就能让人陷进去。
这是个极危险的人物。
那日在问渠阁,阿蛮虽一开始没觉出来,后来却是发现了那三层除却郎宣外,还有其他人在。
他听到了第三人的呼吸声。
虽不清楚郎宣是否知道这人的存在,可阿蛮还是本能地戒备起来。
在应付过此人的问话后,他快步离去,在下楼后便听到了些许脚步声。
哈,果然是认得。
就在阿蛮沉思间,外头已经说起了话,楚王并不是个拖延的性格,一见诸位到齐,便将密信传阅。
一个声音微冷的男人率先说话:“大王,太子颇得天子喜欢,便是惹怒了天子,也不该下如此严重的禁足令。”
禁足令这玩意,楚王在没离京城前也曾吃过挂落,那也没见连消息都传不出来。
“难道是太子得了重疾?”另一个年轻些的男声说。
郎宣不紧不慢地开口:“若是得了重疾,没道理这密信会不提。某以为,最为关键的,当时那一日争吵的缘故。”
只有知道太子和天启帝到底为了起了冲突,方才能判断事情的严重性。
“难道是为了大王的事情?”
“不当如此,正月初三传出来的消息,就足以说明福王进京的目的达成一半,起码不该再为此事动怒。”
“天子属意太子,轻易不会动摇储君位置,如若不是为了削藩,还有何事能惹来天子大动肝火?”
“要么是太子自己惹怒了天子?”
“……可以太子的脾气……”
这些人交谈的速度很快,一个接着一个,上一个人刚说完,下一个人就立刻接上,好似已经习惯了这种交谈的方式。
或是赞同,或是反驳,他们畅所欲言。
阿蛮一边听着他们争论,一边又在心里轻叹,少司君的身旁能聚集这样一批有能之士,也当是他自己的魅力。
这人看着冷情冷性,却是给足够了发挥的空间。这样的主上,谁不愿意追随?
……也不怪主人忌惮楚王。
楚王在外的声名并不好听,可事实上他和太守府、都督府的关系甚至称得上不错。阿蛮现在都有些怀疑,楼内收到的消息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
当初没能在兰南道截杀楚王,对于主人而言,真是最大的憾事。只是对阿蛮来说,或许又是侥幸。
他忽而一顿,继而苦笑。
这样的想法,岂非也是一种背叛?
“先别纠结这些我们根本无法确定的事,眼下我等都能赞同‘太子出事’这个消息,对吧?”
“正是。”
“的确如此。”
郎宣最先下了结论。
“太子一旦出事,最为紧要的应当是东宫属臣,只看他们的反应,或许能猜出一二;再则是朝堂上的情形,不论是动还是静,都能透出足够的消息。”
最开始说话微冷的那个男人开口:“两日内,该有消息传回了。”
而今这密信不过是事关太子,方才会加紧送回来,不然依着寻常的日子,应当是两日后会有消息。
讨论到了现在,应当无法得出更多的结论。
太子肯定是出事了。可出了什么事,为什么出事,眼下情况如何,这些都无法判断。
就在这当口,门外传来脚步声。
外书房众人纷纷开口。
“师阆?”
“你怎么回来了?”
“你现在不是应该在……”
“大王,这里有一份急报。”名为师阆的后来者大步往上座走去,“正巧在卑职的线路上,卑职加急带了过来。”
楚王凝眉看信,片刻后缓缓露出一个阴鸷的冷笑来,“好呀。”他轻声说,“好啊。”
短短二字,浸满了杀气。
正月初十,天启帝与太子爆发激烈争吵,盛怒中天启帝以砚台花瓶等物重伤太子,清醒后命太医抢救多时,仍是昏迷。
天子白日气急,晚间于延禧宫内昏厥,罢朝七日方归,身体大不如前。
事发当时,福王在场。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我偏袒你,何错之有?……
正月初十, 福王入宫拜见太后与皇贵妃。他近来行事做派甚是小心,生怕被人抓住了小辫子,而今安稳的情况如同镜花水月, 稍有不慎就可能崩坍。
太后照例安慰了他几句,却也不轻不重地敲打着他。
这一次福王险中求,想要保住自己的安危,不得已剑走偏锋,甚至还拉了其他藩王下水。
太后最终出面, 却也只是将这事态压下来,并不意味着最终的结果。
福王面上应着,也是一派老成的模样。待他离去后,太后方才咳嗽了几声,看起来比方才要老态些。
身旁的女官上前,为太后按捏着肩膀:“太后娘娘都修身养性多年,这些时日却是累得很。”要不是福王与楚王这一遭, 都未必会有这种事。
太后慢慢地说:“底下的儿孙都大了, 就有了自己的心思。”这话她说得,其他人却不敢接。
“您该喝药了。”自外头进来一位上了年纪的嬷嬷,手中端着热腾腾的药汁, 让太后闻了不免皱眉, “这又是什么东西?”
“是昨儿御医来了后开的,您可不要不认。”嬷嬷在太后的身边伺候多年, 也清楚太后老小孩的脾气,就哄着说,“您若是喝了,待会奴婢做好的糕点正要出炉……”
“呵,你这泼猴, 就怪藏着。”太后不满瞥了她一眼,“往常我要吃,就推三阻四。”
嬷嬷无奈笑了笑,谁让御医说太后不能多吃糖呢?
待太后吃了药,宫内寂静片刻,缓缓的,又听得一声叹息。
太后自言自语:“要是能早些去了,倒也不用看着这些烦心事了。”
“娘娘……”嬷嬷轻声说,“您在,方才是这后宫的主心骨呢。”
太后呵了声:“我这把老骨头,怕是有些人恨不得我死呢。”
“娘娘……”
…
延禧宫内,皇贵妃正在与福王说话,多是皇贵妃在说,福王在听。
这一次福王入京,可是把皇贵妃吓了一跳。想起来那几日的惊险,她还是忍不住训斥。
“你说你,好端端在外头,做什么要来京城?像楚王那样什么也不做,平白却得了便宜,而你呢,这一场奔波不说,还要在陛下面前挨训……”
“母妃,若我这一回不上京,那才是真正要命。”福王摇头说道,“儿子可不像楚王,还有太子在朝中为他图谋。”
皇贵妃恼怒地说:“你是觉得,以我与孙家,都无法为你回旋?”
“母妃,我并不是这个意思。”福王沉稳地说,“只是您瞧,陛下想要削藩,可不是一日两日的事,若是没能安抚下这件事,往后还是会出事。”
就如现在,其实也不过是一个尚未明确的雷点。
只不过是现在福王绞尽脑汁地让天启帝意识到,现在并非一个好时机。
天子之所以能退一步,根本不在于太子或是谁的劝说,而是因为时机不对,倘若有个合适的时机,那就绝不会像今日这般容易。
福王又说:“您可别以为,太子与我们就站在一块了,说到底削藩这件事于他有利,他不支持一是因为时机不合适,二来是牵扯到了楚王,若是此事与楚王无关……呵,您觉得他会怎么做?”
太子看着温和,却也是个狠茬子。
“我自不会这么想。”皇贵妃瞪了眼福王,叹气着说,“只是你这次冒险过来,侥幸没事还好,要是陛下真的动手,你可吃不了兜着走。”
皇贵妃自然清楚福王说的话没错,只是想着楚王什么事都没做就白得了利益,心中到底是不爽。且福王在菏泽的时候还能有自己的卫兵护着,人到了京城那可真是任人宰割。要是天启帝没打算把他放回去,那可就完了。
福王却是笑了起来:“母妃,这倒也是好事。”
皇贵妃瞪了眼福王:“这还能算是什么好事?”
福王:“您不觉得,父亲老了吗?”
皇贵妃微愣,蹙眉看向福王。
福王自顾自地说下去:“其实是人都知道削藩好,可是眼下这局面,端看边关与剌氐的争斗,就知道眼下朝堂是分不出太多的精力处理这件事。本该徐徐图之,可父亲的手段却又直接了些……”
这说明天启帝老了,也比从前要急躁了。以前皇帝的脾气是强硬,却也是在该爆发的时候爆发,从不曾肆意乱来,而今这有些乱了章法的动作……
皇贵妃吃了口茶,露出一抹神秘的微笑:“我儿当真聪明。”
福王叹了声:“坏就坏在,这一次惹出来的麻烦的确糟糕,往后的日子只能慢慢来。”天启帝有了戒备心,那可与往日不能同日而语。
说到这里,皇贵妃不免埋怨了几声:“这么大的事,往来你都不曾派人盯着,惹出这么大的麻烦。”
福王只觉得冤枉,他一开始自然是小心警惕,每次都是派人盯着,谁能想到那群兔崽子时日久了居然疏于防备,惹出这样的乱子。
事后福王已经细细查过,还真是个意外。
可意外才叫人心烦意乱呢。
福王压下心里的焦虑不说,和皇贵妃又说了几句话后,就被她打发去拜见天启帝。
现在这个时辰,朝会应当结束了。
福王朝着皇贵妃行礼,而后离了延禧宫往前头去,在穿行过御花园的时候,正正与东宫一行人擦肩而过。
福王下意识站住,朝着太子行礼。
太子微微一笑,只说兄弟间不必如此。福王又忙说这是应当的礼数,你来我往间,又是客套了好几回。
待福王离去后,太子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来处,身后的马赫悄声说:“福王应当是自延禧宫出来的。”
“入宫拜见母妃,是合情合理的事。”太子并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他下了朝后,原本是要回东宫,可在路上想起来太子妃近来胃口不是很好,小厨房做的东西都不和她的口味,偏生只有御膳房的几个师傅叫她喜欢。
孕期口味有了变化,这是谁也无法控制的事。
想起近来太子妃食难下咽,太子便打算亲自去一趟御膳房,这不就在路上与福王撞见。
待到御膳房,太子的亲临叫御膳总管战战兢兢,听完吩咐后,这心倒是放下了一半,直说会好好对待,又忙交代御膳房的人将备好要送去东宫的糕点取了出来。
太子离开时,是总管亲自送到门外。
就在转身的时候,太子一眼看到了道路尽头的一行人。
为首的太监却是有些眼熟,是天启帝身旁的董元九,这人很是沉默老实,在皇帝的身旁不算出挑,却是跟了许多年。
看到董元九不稀罕,可是董元九身后跟着的那几个小女郎就有些奇怪。
太子不免问了一句:“近来宫中可有选秀的打算?”
难道是他忙昏了头,错过这件事了?
可不能够呀。
就算宫里真的有选秀,也不该有这么小的孩子,这看起来也顶多七八岁。
身后的宫人只道没有,太子微微蹙眉,余光忽而瞥见御膳总管的脸色不太对劲。
……奇怪。
太子面上不显,只嘀咕了几声,便好似什么都没有放在心上那般离开了御膳房。
只走了几步,避开了总管的目光后,太子遣散了身边大部分人,只带着一二宫人绕了远路又重新回到御膳房的附近。
御膳房本就在皇城西南,除却饭点与食材往来,一贯安静。
许是多年一贯如此,许是从来没有被发现,当太子跟做贼似地靠近那片墙角时,竟是没人觉察。
一墙之隔,是御膳总管的声音,压低着,几乎难听见,却是断断续续。
“……方才太子……差点……好在无事……”
另一道声音响起,带着几分沙哑。
“你怕什么?太子毕竟只是太子,难道还能抵得过陛下?”
“是是,爷爷说得是,今儿送来的这几个,都是肉质好的,近来陛下可有别的……那就按照以前的做法……”
“嗯,就照着以前的做法,只要最细嫩的部位,做鲜嫩些,陛下不爱吃老的……”
太子很想怀疑自己的耳朵,可董元九和御膳总管说的话,却赤|裸裸地在暗示着一个可怕的事实。他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嗡嗡响,好像要炸|开那样,一时间都有些站不住。
“殿下,殿下……”
是身后两个宫人将太子叫得回神,那两人面色惨白,显然也意识到了同一件事。
“你们两个回去。”太子缓缓地说,神色有些苍白,“不许叫任何人看到你们的行踪,也不许对外泄露哪怕一个字,不然你们的命……”
不用太子多说,这两个宫人自是省得。
一听太子这话,便知道自家主子想要保住他们的命,当即露出感激涕零的神情,而后听从命令迅速离开。
徒留太子站在那里,平静地深呼了一口气,这才朝着偏门走去。
砰——
猛地一声响,几乎响彻寂静之所。
“谁这么大胆!”御膳总管是第一个暴怒的人,他急匆匆跑来,正要怒骂,却是一眼看到闯进门的太子,“……殿下?”
他脸色骤然大变。
铁青着脸色的太子并未看他,而是越过御膳总管看向他身后的董元九,哪怕是原本平静的中年太监这时候也不免有些心惊,他快步走了上来,正要给太子行礼,却见一贯儒雅的太子暴起,一拳砸在了董元九的脸上。
“殿下!”
“人在哪?”太子狠狠踹了几脚董元九,而后才看向浑身发软的御膳总管,“怎么?需要孤重复第二遍?”
“殿下,殿下,这万万……”
太子没等御膳总管的话说完,就飞起一脚也给他踹开。
“现在不把人交出来,你们不能活着离开这里。”只是一人,却说出了千斤重的话,“自己选,是现在就死,还是晚些再死。”
那御膳总管连滚带爬,到底是去叫人来,很快就见三四个懵懂的小孩给带了出来。
在看清楚她们的模样与岁数后,一股热血直冲太子的脑门,他强行压下怒火,只冷声道:“人,孤带走了。”
他朝着那几个小孩招手,她们不明所以,可看到刚才那个高高在上的太监也摔倒在地的时候,自是知道太子的身份比他们还要尊贵,到底是迟疑地走向他,几双小手紧张地揪住他的袖子。
不知为何,被她们抓住的时候,太子竟是有些想要哭出来,许是想到了太子妃肚里的孩子,也许是想到这些年天启帝的亲厚,某种可笑荒唐的情感爬满了心头。
太子带着人离开时,董元九许是挣扎过劲,趴在地上嘶哑着说:“殿下,您可想过,带着她们离开,叫陛下知道会是什么后果?”他疼得站不起来,只觉得浑身哆嗦。
太子硬邦邦地说:“孤晚些便会去见天子!”
听得这话,董元九也感到大难临头。
太子这是疯了不成?
太子带着这几个小孩离开了御膳房,本是打算将人送到东宫,可一想到怀孕的太子妃,又生怕这件事惊了她的胎气,思来想去,到底是将人送到了太后的宫中。
慈宁宫的宫人还是第一次看到太子这么狼狈,衣裳凌乱,身边一个宫人都没有不说,甚至还跟着几个年纪小小的花骨朵。
宫人连忙进去传话,很快出来将太子引了进去。
太子在看到太后的那一瞬间,什么话也没说,跪下来磕了三个头。
太后的目光自太子身上缓缓挪到了几个小孩的身上,她的脸色变了又变,而后坐直了身。
“恒儿,你想好了吗?”
太子压抑地说:“难道连您也……”
太后沉默了许久,缓缓说道:“日子久了,总会略有耳闻。”
太子也就跟着沉默。
良久,他又磕了三下,哑声说:“太子妃有孕在身,孙儿无法将她们带到东宫,只是这祸事由我而生,应当由我解决,还望祖母……”他的声音哽咽,有些说不下去。
太后叹息了一声,而后,又是一声。
叹得太子心头发凉,还以为太后不愿答应。
“去吧。”太后缓缓说道,“哀家同你保证,她们几个都会活着。”
太子扯出笑容,“多谢祖母。”
而后,他利索起身,大步朝着宫外走去。
太后沉默地注视着这几个年纪小小的女孩,她们不安怯懦地打量着四周,根本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雨彤,将人带下去好好安置。”
“唯。”
“紧闭宫门,自今日起,哀家不见任何人。”
“唯。”
…
太子进门的时候,福王正与天启帝说着话。皇帝虽然宠爱这个儿子,却也不愿意见他动摇社稷,这些天都是冷着他,直到今日方才给了些好脸。
太子刚进来,福王就意识到不对。
这人一贯温文尔雅,何时有过这么冷的表情?他一见太子,就下意识站起来。
他刚站起来,太子却扑通跪倒下去,先是朝着天启帝结结实实磕了几个头。
这一副做派惊得天启帝都站了起来,声音满是不解:“你这是在做什么?”
“父亲,我带走了那几个孩子。”
只这一句,就让天启帝变了脸色,而这正正让抬起头来的太子看得清清楚楚。
太子心中最后一点奢望也消失了,他勉强扯起一个微笑,却是比哭还要难看:“……您为什么不反驳?”
天启帝沉下脸来,面无表情地看着太子。
当皇帝褪|去父亲的温情,只余下彻头彻尾的皇权时,那股摄人的威压足以压垮人的脊背。
太子跪在地上,腰却挺得直直,他大声说:“您为何不骂我,为什么不训斥我,告诉我,我说的全是错的?”
“太子,住口。”天启帝冷冷地说,“出去,寡人就当今天什么都没发生过。”
太子知道天启帝是护着他的,若不是这样,他不会到这个时候还要压住脾气,想要将这件事压下来,不欲分裂父子的感情,可正因为皇帝对他是有几分真情在,更衬托出御膳房这件事的疯狂与扭曲。
“可我不能啊……”太子绝望地说,“父亲,您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
看着太子这般质问他,天启帝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脑门,他不由得撑住桌案,死死地盯着底下的儿子。
为什么!
他也想问呢!
为什么偏偏是他有这样的怪疾?
普天之下有那么多人,为何偏生是他这万人之上的帝王有了这样不能为外人道也的毛病。
可既是得了病,那就该治病。
偏生要治疗这个病,就得完完整整地吃掉一个人……
这能怪他吗?这分明得怪这个该死的,会在皇室内不定时诞生的怪病啊!
太子身为儿子,不体谅他这个父亲也就罢了,怎么还能来质问他!
他是多么、多么地宠爱着太子啊……
一看到太子那双眼睛,就不由得让天启帝想到他一母同胞的兄弟。
哈哈哈哈哈……
明明少司君也同他一般,是个赤|裸的疯子,而今太子在这苦苦哀求,质问他为何会如此的时候,可想没想过,他一心维护的幼弟,也正是这样的怪物!
天启帝以最恶毒,最不堪的语气开口:“太子,你可曾有一日去质问过你的好兄弟,去问一问你护在身后的人,到底又是个什么东西!”
“不可能!”太子几乎反射性地开口,“他绝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
“那你觉得寡人如何?”天启帝摊开手,幽冷地说道,“不正是一类人吗?”
那赤|裸裸的暗示,叫太子遍地发寒。
……父亲的意思,是说少司君也有这样的怪病?
可这么多年来……
太子蓦然想到了先前去祁东时,少司君一心一意地围着某个抢来的人转,难道那个人……可阿蛮还活着啊!
太子的心平定下来,他仰头看着居高临下看着他的天启帝,认真地说:“父亲,这便是错事。如果他做出同样的事,那我也不会维护他。错便是错。”
可他觉得,七弟不会这么做。
天启帝看着太子脸上倔强的神情,那邪火直冲脑门,再也无法压抑,他随手抄起边上的砚台就朝着太子砸了过去。
太子躲也不躲,硬生生吃了这一击。
血自太子额头留了下来,他闭了闭眼,重新睁开时已经恢复平静。他朝着俯身拜下,声音镇定:“烦请父亲停止这种灭绝人性的行为。”
“好哇,”天启帝捂着心口,放声笑了起来,“这么多年,寡人对你的宠爱,真是喂到狗肚子里去了,竟是养出了你这么一个不知感动的畜生!”
这样的评价,对于一国储君甚重,边上听着的福王已经傻了眼。
这对天家父子争吵起来的时候,压根没有顾忌到边上的福王,而他们那语焉不详的对话,又不足以让福王探听清楚消息,只知道现在两位吵得不可开交,以天启帝那么宠爱太子的性格,竟都没忍住动起手来。
……到底为何事,究竟是为了什么?
就在福王沉思,想着自己到底是要打断对话,还是这样听下去时,那激烈的争辩声伴随着一声脆响,突然什么都消失了。
福王猛地抬头,就见天启帝站在高台上气喘吁吁,而太子……太子正倒在一片血泊中。
身边碎开的花瓶,正是明晃晃的凶器。
福王突地一惊,猛地往前走了几步:“父亲!”
这一声,将天启帝所有的注意力吸引过来,那浑浊凶恶的眼神钉住了福王,险些将他吓退。
这种残暴的压力,远比之前福王感受的要深刻得多。
原来,这才是天启帝暴怒的模样吗?
福王盯着这压力,朝着天启帝行礼:“父亲!儿臣虽不知两位争吵的缘故为何,可太子受伤颇重,还是要赶紧请太医过来……”
听到福王这话,天启帝被气晕的脑袋才转动起来,他低头看着躺倒在血泊里的太子,一股不知如何形容的情绪压垮了先前暴怒的情感,他猛地反应过来,扯着嗓子叫着:“王章,王章,个狗东西死哪去了,快叫太医——”
太医来了后,正是一片兵荒马乱。
受伤昏迷的太子在包扎好后送回东宫,天启帝对外只说是太子激怒了他,所以下了禁足令。对内,尤其是福王则是森然的警告,不许任何人外传殿内的言论。
那一夜,福王甚至还被扣在宫中不曾离开,可随后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许是白日天启帝大动肝火,晚上一时气不顺便晕厥了过去,一连几日都躺倒在床上没有起来的力气。
彼时只有福王在京,且在宫中,只得临危赴命操持了好几日,待天启帝恢复后,方才重掌朝政。
只是这一次昏厥,对于天启帝而言仍是一记重击,文武百官都看得出来陛下精神不振。
以往朝会坚持两个时辰都不带停,现在不过刚开半个时辰,就已经哈欠连天,满脸倦容。
若是皇帝身子不适,让太子帮忙便是,可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太子却被下令禁足。
再结合先前皇帝昏厥的事情,光是猜都能猜出来这二者的关系。朝堂上看着安稳,实际上都在猜测太子到底做了什么惹得皇帝大发雷霆。
只是谁都探听不出来,就连最有可能知道的福王也缄默不语,或许注定是一个难以揭露的谜题了。
…
楚王府的气氛不一样了。外头的人或许什么都觉察不出来,可是身处王府的人却能轻易感觉到那种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紧绷。
阿蛮倚在软榻下,手里拿着的书迟迟没有翻开下一页。
阳光慢慢爬到了他的膝盖上,继而滚落到了手中卷起来的扉页上,阿蛮蹙眉看着那些蚂蚁般大小的字,心思全然没在这上面。
屋内,只有“三紫”在。
日子渐久,谁都清楚阿蛮是个喜欢自力更生的人,更不喜欢有人呼前拥后跟着。
寻常只要在屋内,基本上只留着“三紫”伺候,也是个非常省事的脾气,连喝水都只吃热水,泡茶都不用。
这也方便了他们两人交谈。
十三将手搭在阿蛮的肩上,远远看起来像是在给他按捏。
阿蛮很快回过神来,抓着他的手指晃悠了两下,低声说:“我没事。”
“你还没事?”十三不客气地说,“你的眉头都要皱到一起,分都分不开了。”
“我只是在想些事情。”阿蛮轻声说,在十三还没有提问前,便主动将答案告知,“关于太子。”
十三很聪明,立刻就从阿蛮这话联想到这几日楚王府的变动。
“是太子出事了?”
“或许和主人有关。”
十三的脸色变了又变,下意识看向门口。
尽管他们两人说话的声音不大,而且也确定不可能有人听到,可吐露到这种要紧的事情,还是会有莫名的心惊。
“你的意思是……”
这几日,阿蛮也不是不想与十三商量这件事,只是少司君时常将他带在身旁,也就没有了能交流的时间。
阿蛮揉着眉心,低声将知道的事情说给十三知。
十三脸色微变,此事可大可小,然依着楚王府的气氛,或是要一路朝着严重的方向滑坡。
“你是如何看的?”十三没忍住问阿蛮。
阿蛮沉默片刻,平静地说:“若这是一个机会,那主人不会错过。”
这是阿蛮第一次如此鲜明地点出了主人的意图,而十三无法反驳。
身为死士,本不该思考这些问题,然现在身处漩涡之中,却是不得不想。
阿蛮:“太子禁足没有消息,天子又晕厥身体不适,而今京城中,也就只有主人在。”
这无疑是个非常好的机会。
福王绝不会错过。
“可主人的根据地不在京城。”十三几乎是脱口而出,“若是真的要起事……”
“何必起事?”阿蛮平静地说,“皇帝,身体不适。”
阿蛮将这句话缓缓又读了一遍。
十三的脸上流露出某种惊恐的神情,这对他来说,或许是难以想象得到的事情。
十八是在暗示主人会弑父吗?
阿蛮有些疲倦,他将手里的书籍丢到一旁,压着声音说:“从前太子声望好,皇帝身体也好,根本动摇不了根基;可现下不同,这便是主人苦等许久的时机。”
倘若等太子熬过这一遭,或是天启帝病好了,焉能有这样的机会?
十三也是无话。
毕竟十八说的可能性太大了,如果主人对那个位置没有意思,这些年何必派他们四处游走执行任务?又为何要对楚王动手?
这些都是一旦暴露都要掉脑袋的危机,偏生主人做得手到擒来。
“……那楚王府……”十三的声音变得有些艰涩起来,“最近的动静,可就不大对了。”
阿蛮抿紧了唇,回想着最近少司君的做派。
少司君在阿蛮面前从来不遮掩什么,所以他也能知道最近这几天男人的动作……那让阿蛮毛骨悚然。
他一遍遍回忆着这几天少司君的调令,那一道道都带着千钧一发的威压。
少司君从前看起来对那个位置并没有什么想法,对朝廷那一面都很敷衍,很多事情都是交给太子在苦命地干……若真要给他的行为找一个合适的解释,那少司君应当是为了太子的安危。
阿蛮又捏了捏眉心。
虽然平日里少司君很烦他兄长,可要是太子真的出事,阿蛮不觉得他会听之任之。
“十三,若是有法子,你最好该做完你的任务离去。”阿蛮忽而说道,“再留下来,就麻烦了。”
一旦福王真有这样的心思,留在王府内的死士定会被加以利用。若是从前,便是为之生死也不为过,只是现在……最起码阿蛮不希望十三为此牺牲。
十三皱眉:“那你呢?”
阿蛮:“我自有办法。”
十三嗤笑了声:“可别了,你每次的自有办法都让我担心得要命。”
阿蛮笑了起来:“可我不是活到现在了吗?”
十三摇头:“我不放心。”
阿蛮正要说话,两人忽而一起安静下来,“三紫”稍稍往后靠了靠,阿蛮则是摸向手里的书。
不多时,少司君自门外走来,一身煞气。
阿蛮将没摸热乎的书丢开,起身走向他,而“三紫”则是趁着这个时候退了下去。
少司君走到阿蛮跟前,低头抱住他,将脑袋埋在阿蛮的肩头蹭来蹭去,看起来有几分疲倦。
阿蛮轻声说:“今日可还要出去?”
“不必。”少司君的声音难得有几分倦意,“余下的事情,就只能等。”
等?
等什么?
阿蛮压住一闪而过的念头,反手抱住少司君的后背。
两人晃晃悠悠的,过了好一会,少司君才深深吸了一口气。
“饿了。”
微热的吐息拍打在阿蛮的肩膀,带着几分痒。
阿蛮压住少司君的后脑勺,往他的脖颈上靠了靠,漫不经心地笑起来:“那你便吃几口。”
牙齿咬在皮肉上,来回啃噬了一会,到底没有咬破,只是舔了几口。
少司君站直了身,捋过自己的头发,“心情不好,怕太过分。”
阿蛮扬起眉,看着少司君的眉眼,难得在他漆黑的眼眸里捕捉到了一丝焦躁的情绪,这让他不由得在心里叹了声。
“太子洪福齐天,不会有事的。”阿蛮轻声说,“再则说了,要是人真的……消息不可能压到现在。”
这是基于阿蛮对主人的认识。
福王就在京城,要是太子真死了,那传回王府的消息必定不是这样。
“担心的不是大兄。”少司君平静地说,“他应当没死。”
“那大王在担心什么?”阿蛮有些好奇,“……陛下的身体?”
少司君冷笑了声,冰凉的声音带着彻骨的寒意:“真希望那老家伙能早些暴毙。”
这赤|裸的攻击欲,让阿蛮有些惊讶,看来天启帝和楚王的冲突已经到了难以磨合的地步。
“他不会轻易动了太子,若是真有什么能激怒他,叫他冲动到这个地步,那只可能是太子那个蠢货戳穿了他的秘密。”少司君提及太子的口吻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
阿蛮有些迷惑:“那太子为何会……”
他突然停下,对上了少司君幽冷的目光。
阿蛮猛地打了个一个激灵,他微微瞪大了眼,似乎有些难以置信,却还是在这个瞬间顿悟了少司君的意思。
阿蛮抓住少司君的胳膊,一时间也难以接受此等暴虐:“……陛下,也与您一样?”
或许之前在言语中有过暗示,却从未有如此鲜明赤|裸的时刻。
少司君微凉的手掌抚摸着阿蛮的侧脸,“他忌惮我,厌恶我,恨不得我死,仿佛只要杜绝了我的存在,就能抹煞他的罪恶。”男人的声音如同耳语低鸣,阴冷得叫人打了个寒颤。
阿蛮被震撼到一时无语,忽而想到少司君方才的话,“那太子,或许是因为发现了陛下的恶疾……”
“他是个蠢货。若真是发现了此事……”少司君淡淡地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在他看来甚是重要,他即为子,也为臣,自当要劝阻此等暴行。”
少司君有些惊奇地看着阿蛮脸上流露出来的厌恶,他抚摸着那细微的神情变化,忽而说道:“你很讨厌?”
“若真如大王所说,事情正是如此,那我觉得太子所为并没有错。”阿蛮闭了闭眼,重新睁开,“以皇帝的权威,这些年来,他到底鱼肉了多少可怜的人?”
“可他忍不住。”少司君淡淡地说,“他也无法忍住。”
这世上,或许只有少司君最清楚这种痛苦。
阿蛮:“可你并没有这么做。”
“阿蛮,莫要将我想得良善。”少司君漫不经心地笑了起来,“我只是觉得他们恶心。”
一想到要将那些人的血肉吞入腹中,一想到那些暴动的欲|望不服从他的意愿,暴虐的愤怒便油然而生,让少司君过于刻薄这与生俱来的罪孽。
而他待那些人的态度,也不曾好到哪里去。
阿蛮歪着头想了片刻,“或许你说得不错。”他上前一步,抬手停留在少司君的心口,听着底下一声又一声强有力的跳动,他能清楚的感觉到,随着他的靠近,那种律动变得更强劲,“可你是少司君,是我喜欢的人,那我偏袒你,何错之有?”
他从不掩饰自己的双重标准。
少司君的脸上浮现一丝似有似无的笑意,他主动往前凑近了些,似乎是想让阿蛮将他的心跳声听得更加清楚。
“阿蛮这话,我好高兴。”他就着这别扭的姿势又拥抱住阿蛮,那手掌紧贴在两人的胸膛,仿若两颗心的跳动也渐渐靠近。
阿蛮的话总会让少司君觉得毛绒绒的。那种毛绒绒的感觉在他的心口滋长,就好像塞进了很多个毛绒绒的阿蛮。
阿蛮亲了亲少司君的耳朵,而后亲了亲他的侧脸,他低声说:“不论天子如何认为,我都不觉得他能和你相提并论。”
不论少司君不愿意的原因是为何,可他没碰就是没碰,而天启帝……一想到他的作为,阿蛮只觉得荒诞。
“若太子真的撞破此事,又为此受伤,陛下有可能废掉储君吗?”
阿蛮这话犀利而直接。
少司君揣着毛绒绒的阿蛮往屋内走,“若是他身体康健,他大抵是会换掉储君,可现在嘛……”男人的话里有些薄凉,“他想,但不敢。”
现在的天启帝,应当没有心力坚持一场必定会引起轩然大波的大事。
他的身体撑不住了。
而他大概还想多活几年。
可不废太子,天启帝应当无法忍受太子对他的反抗……
“顺其自然。”
阿蛮喃喃,又或者说,让太子的死亡像是一场自然的病痛。
只要太子死了,自然能再换一个。
“可虎毒尚且不食子……”他看向少司君,有些迟疑,“陛下真会这么做?”
“阿蛮呀阿蛮,”少司君笑了起来,“可是忘了我?”
……哈,还真是忘了。
少司君这个活生生的例子,不就摆在阿蛮的眼前吗?
所谓的宠爱在触及到根本利益前,定也会撕下伪善的面|具。现在太子在京城的情况就显得岌岌可危起来,而今甚至不清楚他究竟是死还是活。
阿蛮心中隐隐有一种预感,只是这种预感象征的后果太过凶险,以至于他一直压在心口,连十三都没有说。
少司君将阿蛮放到软榻旁坐下,自个却是躺倒在他的膝盖上,将脸埋在了阿蛮的小|腹上。
“阿蛮,”少司君叫着他,声音甚是平静,“我欲起兵。”
……嗯,平静是很平静。
就是说出来的话,有一种以卵击石的疯狂。
正正击穿了阿蛮的猜想。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楚王连下十七城!”……
“呼哈——”
震耳欲聋的声响里, 地面微微震动起来,那正是千人整齐划一的动作带起来的反应。
阿蛮沉默地注视着这些人,遥遥感觉到一股凶煞之气。身后的少司君驱马走了过来, 声音里带着一丝困惑:“阿蛮为何紧张?”
被少司君点破的时候,阿蛮才留意到自己攥着缰绳的动作的确是过于紧绷,他缓缓放松下来。
“只是没想到大王有这般精兵,若不是清楚大王的心思,险些以为你有了念想。”
“夺位?”少司君扬眉, “掀了那蠢货的位置有何用?”
阿蛮捏了捏眉心,有些好笑。
最近太子在少司君的口中已经从大兄滑落到了蠢货,再也没有改过。
“大王不觉得当皇帝很逍遥自在吗?”阿蛮漫不经心地收回视线,看着少司君,“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少司君慢吞吞地说:“只要那蠢货登基,我也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这区别在哪里?
阿蛮哽住, 这看起来的确是没有区别。
可若要做到这般,非得兄弟两个有着超乎寻常的信任,毕竟君不见那么多个反目成仇, 兄弟阋墙的例子。
少司君伸手牵住阿蛮那匹马的绳子, 带着与他一起不紧不慢地往后走去。
“起初,我修筑这地方, 只是为了发泄多余的精力。”少司君淡淡地说,“用的人本也不多,多数是王府的亲兵。”
他磨砺他们,更是亲身参与其中,有时是驱动他们对弈, 有时是模拟攻城,总而言之,言而总之,都是一些看起来非常危险,但总体而言是在自娱自乐的事。
阿蛮:“……”
这要是被皇帝知道,早早就想砍了他的脑袋。
少司君却是理直气壮:“我又没偷摸着招兵买马。”
阿蛮:“那你当初与剌氐交手,就是带着这些人?”
少司君淡淡说道:“那倒不是。”
他当时是夺了庞泽的兵符,又用他老婆威胁了庞泽,直接带着都督座下的兵就出发了,所以最开始才磨合得不大好,让小股剌氐流兵跑了出去。
阿蛮挑眉:“那要是按照大王一开始的打算,是打算全吃了他们?”
让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打的一个兵贵神速?
“想法与现实总归不尽相同。”少司君不紧不慢地说道,“后来京城想要削减王府的亲兵数量,庞泽报上去的损失里多出了千余人的缺口,便正好。”
阿蛮起初没明白少司君的意思,缓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这个缺口大抵就是庞泽卖给他的面子,让楚王得以保全自己的亲兵数量。
名义上是削减了,可实际上这千余人根本没事,都被少司君转移到了这跑马场里来。
……这就是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吗?
庞泽也好,少司君也好,他们打交道的方式真是奇奇怪怪的。
阿蛮没忍住笑了起来。
少司君一夹马腹,与阿蛮靠近,“笑什么?”
“你有一些奇奇怪怪的朋友,”阿蛮轻声说,“听起来很有意思。”
少司君扬眉看着他:“这便是朋友?”他顿了顿,“爱打人骂人的朋友?”
阿蛮想起那日去都督府的模样,不由得沉默了一瞬,勉强地说:“……那大概是损友。”
在跑马场溜达了一圈,阿蛮才跟着少司君回到了住处。
上次来的时候,阿蛮只是在边上逛过,根本不知道其占地面积之广,甚至也不知道这里住着这么多人。
这是一个很要紧的地方。
“你这么把我带过来,难道你的谋士们没有什么看法?”阿蛮伸手压了压他们之间够连着的缰绳,“要是放大来说,你可当真是个昏君。”
这句话,阿蛮是靠近少司君的耳边说的。
少司君的耳朵灵敏地颤了两下,微微红了起来,这是谁也无法掩饰的本能反应。他转过头来,将那近得不可思议的距离缩短,偷了个吻。
阿蛮猛地弹回去,下意识看了眼四周。
“主动撩拨的是阿蛮,怎又收回去了?”少司君似笑非笑地说着,“且昏君又如何?”
他抬起手中的马鞭,漫不经意地划了一个圈。
“我喜欢这样。”他道,“随时随地都把你带在身边。”
阿蛮随口说:“要是真打仗了也把我带在身边?”
“那是自然。”
啊?
阿蛮猛地看向少司君,用口型说你在想什么?
少司君慢悠悠地说:“我在想阿蛮的身手挺好,就算在军中也足以自保。”
阿蛮翻了个白眼,自少司君手中抢回自己的缰绳,一夹着马腹溜溜达达地往前跑了。
他想说的哪里是这个?
他是想说少司君是个疯子!
什么也不查,什么都放任,就这么随便地将人带在身边,就没想过阿蛮要是个间谍要怎么办?
这种荒诞的行为叫人担忧。
最为可气的是,阿蛮偏偏还真的是个间谍。
要是他真的随军……
阿蛮的眼神沉了下来,那往后的麻烦可就真大了起来。
…
京城,正是一派祥和。
这是福王上朝的第不知道多少天,朝臣的恭维他并不放在心上,让他最为关切的,自还是天启帝的态度。
福王有些摸不准皇帝的想法。
太子的禁足令不曾解除,东宫的人出不来,他们也进不去。福王不清楚太子到底醒没醒,人如何了,而皇帝的态度也很是微妙。
自那几日他临危受命,执掌朝政以来,福王时常能够察觉到天启帝投来的视线,若有若无的,着实叫人头皮发麻。
可福王一直强撑着。
不仅如此,他私下的小动作也是不少。
最起码,福王已经透过皇贵妃在宫中的人脉掌握了天启帝的身体状况。
皇帝是真的不太行了。
医案上写得很清楚,几位老太医都建议皇帝要精心修养,不可劳神。
这意思几乎断绝了忙碌的生活。
只要天启帝为了自己的命数着想,都势必要思考起继位的事情。
原本太子的地位板上钉钉,不可能有动摇,可现在福王却觉得或许天启帝有了别的心思……
毕竟天启帝一直没有解除东宫的禁足令。
这几日福王出入朝堂,皇帝不曾训斥不说,偶尔还会问起他对朝事的意见,无论是哪种都让他隐隐有了某种冲动——如果天启帝的新人选,是他呢?
“大王,这是刚传来的消息。”
就在福王刚刚回府的时候,康野大步朝他走来,俯身说了几句。
福王面露震撼,满脸狐疑。
“你说的可是真的?”
“是十三传回来的消息。”
福王迈步往前走,康野就紧随在他的身后,除却他们外的其余人等都自觉后退,不敢去偷听他们的对话。
“真是稀罕呢,七弟还真是喜欢上十八了?”福王仍是不可思议,“难道十八的身份没有暴露?”
“应当是暴露了,可是楚王好像迷了心智一般仍是宠爱十八,”康野皱着眉,显然觉得这件事有些奇怪,“大王,这其中会不会有诈?”
自打祁东的据点被拔除后,想要得知当地的情况,都只能依托各种偏门手段,那速度比从前要慢上许多,且真假难辨。
而今最为紧要的,却是十三与十八这一支。
福王:“你是觉得,七弟会不会得知了十八的身份,故意将计就计?”说到这里,他自己都笑了出声。
那是不可能的。
“七弟的性格有些奇怪执拗,他是不屑于做这样的事。要是讨厌、不喜欢一个人,他不可能让那个人在自己眼前出现。”
少司君宁愿杀了,毁了,都不可能假意亲近。十三会传出来这样的消息,只可能是少司君真的喜欢上了十八。
可一想到少司君与十八的模样,福王就觉得很有趣,他摇着头与康野说:“早知道十八有这样的本事,真该让他学一学魅术。”
要是能将少司君抓在手心,抓得牢牢得,那才叫好呢。
康野:“也不知道十八到底哪里合了楚王的眼缘。”
难道是因为十八是个男的?
从前他们也试图往楚王府塞人,却从来都没成功。
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这不重要。”福王散漫地说,“现在京中的消息,大概还有几天会传到祁东,到那个时候要是楚王有变……”
他忽而一顿,笑了起来。
“呵,以他那光杆,就算真的有本事,又能做到哪里去?”
少司君手底下没兵没权,如之奈何?
一想到这,方才对于十八魅惑了楚王的新奇倒是散去不少,现在福王的心思全不在他身上,只是随便摆了摆手,吩咐下去继续盯着楚王的动静便罢了。
康野领命。
不多时,福王的书房就聚集了好几个幕僚,这些看起来都是生面孔,有些是一直扎根在京城的,是近来福王入京,这才又主仆相见。
这是最近府内时常有的画面,福王莫名觉得浑身干劲,便是连轴转都不害怕。
翌日,福王入宫。
延禧宫内,皇贵妃提到了一个不大好的消息。
“什么,母妃,你可确定?”福王站起身来,满脸诧异,“父亲为何变了主意?”
皇贵妃沉着脸色,看向福王:“你近来焦躁了些。”
福王一愣,想起这些日子的志得意满,忽而用力呼吸了几下,这才慢慢坐下来:“母妃说得是,是儿子冲动了。”
等福王坐定,皇贵妃这才开口。
“朝上的暗流涌动,不必我多说你也清楚。父亲旁敲侧击过,可陛下的态度一直暧|昧不明。”她的声音很是平静,却骤然带了几分恨恨,“可昨儿,东宫那位醒了。”
“太子醒了?”福王一惊,他还以为大兄再也醒不来了呢,“那父亲去看过他?”
“陛下虽没有去看他,可到昨日深夜,却是与王章倾吐过心声,只道思来想去,这满朝里,唯有太子最得他的心。”
听得皇贵妃的话,福王最先在意的却是另一桩事,“王章是您的人?”
“不算是。”皇贵妃摇头,“但他是个聪明人,很懂得审时度势。”
在过去也有几次,就是因为王章的暗示,皇贵妃才能清楚天启帝的心思究竟如何。
最熟悉皇帝的,自是他们身旁伺候的奴仆,唯独他们才是真正能体味到皇帝的心思。
有了皇贵妃的肯定,福王对这话倒不怀疑,只是恨恨说道:“在父亲的心中,就只有大兄这个孩子吗?为何大兄如此忤逆他,他却还是只想着让他继位?”
皇贵妃拍了拍福王的肩膀,“你将那日的事,再与我说一遍。”
天启帝虽下了封口令,可是皇贵妃是福王的母妃,他自不可能对她隐瞒太多。早在事情发生的当天,就已经将事情始末告诉了皇贵妃。
福王回忆着那天的事情,一五一十又说了一遍。
皇贵妃细细思量,忽而说道:“在太子去崇德殿前,他曾去见过皇太后。”
福王挑眉:“母妃查出什么来了?”
皇贵妃摇了摇头,缄默不语。
她只知道太子曾去了慈宁宫,可在慈宁宫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却是一概不知。那毕竟是太后的地盘,可奇怪的是,她竟也查不出来,太子当时其他的行踪。
这对于皇贵妃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她经营多年,后宫便是她的天下。只要她想,不可能有查不出来的事。
可她不知道太子是自何处去的慈宁宫,也不知道太子是孤身一人,还是带了多人去,她甚至只能得到一个模糊不清的消息……而慈宁宫在那之后都闭门谢客,这几天,皇帝都敲不开慈宁宫的大门。
真真是稀罕呢,皇太后也插手这件事?
皇贵妃听着福王描述的话,再想起慈宁宫的近况,心里隐隐约约有种奇怪的预感,可在浮现上来的瞬间又很快被她压了下去。
不会的。皇贵妃自我安慰,不可能会有那样的事。过去这么多年来,她时而会有隐隐的错觉,仿若天启帝是个食人的怪物,可每一次都会打消这种奇怪的念头,就连这一次也不例外。
皇贵妃压下心头的疑窦,看向福王:“那日争吵的事端,唯有太子,陛下,与皇太后清楚。我原以为事态如此,陛下应当有了别的念头,却不想竟还是一心一意想着太子,我儿,你可要早做准备。”
眼下的时间着实紧迫。
天启帝的身体甚至撑不住高强度的工作,又属意着太子,若是抓不住这个机会,等皇帝传位给东宫,那就再没有回旋的余地。
福王的脸上浮现出狠厉的神情:“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他遥遥望向东方,声音里透着杀气。
“不成。”皇贵妃狠狠皱眉,“太子娶了个好媳妇,将整个东宫把持得水泄不通。”
东宫有自己的小厨房,送去吃喝的东西都会经过专人的检查,外人动不了一点的手,再加上太子被禁足后,无数目光都聚焦在此处,着实找不到下手的余地。
一时间,延禧宫的气氛冷了下来。
皇贵妃和福王对视了一眼,忽而站了起来,有些焦虑地摇头:“不成!”
哪怕福王什么都没说,可皇贵妃却好像猜到了他的未尽之语。
福王也跟着站起来,沉声说道:“母妃,那还有什么办法,可以阻止陛下?”
当听到福王口称陛下时,皇贵妃颓然地重坐了下来,一手撑着自己的额头,“这事要是暴露出去,你可知……”
“母妃,儿子所谋求的事情,哪一桩哪一件不是要命的大事?”福王仿佛已经下定了决心,“从一开始,这就是一条不归路。”
“可你不能这么做。”皇贵妃的声音紧张起来,“他是你的父亲,你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
“成王败寇。”福王叹了口气,朝着皇贵妃拜了一拜,“母妃,你可曾想过,要是太子真的继位,你我的下场会如何?”
皇贵妃想说太子仁厚,是不可能对他们狠下毒手的。
可看着福王的眼睛,她忽而想到了更多,她想到了皇后去世的那一天。
皇后其实对她们这些妃嫔不错,从没有过分刻薄,逢年过节都有赠礼,是个难得大度公正的人。
可哪怕这般,在她去世的时候,皇贵妃心中滋生的却是喜悦。
她清楚地意识到,在皇后去世后,后宫能一家独大的,唯有她。
而事实证明一切正如她所想。
她成为了皇贵妃,成为了名副其实的后宫掌权人,唯一意外的就是天启帝不肯再立皇后,所以她只能在这个位置上待着。
权力的味道真的很美味呀。
倘若太子登基,入住后宫的自会是太子妃,她手中的权力必须全部交出去,毕竟谁会供养庶母呢?
一想到要成为太妃,与那些整日争斗的人挤在一起生活,皇贵妃就不寒而栗。
她不愿意失去这些。
皇贵妃闭上眼,片刻后睁开,“你打算怎么做?”
福王露出喜色。
母妃在宫中经营多年,要是她愿意出手相助,肯定比福王自己一个人要来得容易。
…
崇德殿内,尽是药味。
时不时还有尖锐的咳嗽声,透着一股垂垂老矣的气息。
“陛下,您该吃药了。”王章苦口婆心地劝着,可天启帝却是摆了摆手,执意不肯吃。
王章知道,天启帝并非不清楚自己身体的衰败,他只是……不愿意承认。
明明之前还健康的身体却骤然由此转变,不论天启帝之前心气再高,都无法容忍这种衰老的痛苦。
“咳咳咳……”
埋头干活的天启帝剧烈咳嗽起来,那咳嗽声越来越大,竟是无法压抑。
“噗——”
天启帝吐出一大口血。
王章慌忙极了,与其他几个宫人一起冲了过去,扶住了软倒在椅背上的天启帝。
王章眼中带泪,急忙劝说:“陛下,陛下,您切莫操劳,龙体要紧啊!”
天启帝紧握着拳头,满脸铁青。
他撑着扶手坐正了些,无力地挥手,让其他人下去。
只留下了王章。
这几年,王章算得上天启帝身旁最器重的人。
“王章啊,你去把几个……”天启帝喘着气,“几个尚书都叫来……”
“陛下,有再要紧的事情,就等两日再说罢。御医都说了,您现在不可以操心劳累。”王章苦口劝说,“您瞧,要是待会在诸位大臣面前晕倒……”
天启帝看着衣襟上的猩红,到底不甘地闭上眼。
他深知王章说得不错,也清楚这一幕要是被文武大臣得知,肯定会惹得大乱。
“王章,太子如何?”天启帝没再坚持之前的话,反倒问起了东宫,那语气再没有之前的宠爱,只余下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
“昨儿说是醒来了,可现在又昏迷许久,太医试过针灸……没用。”王章吞吞|吐吐地说,似乎是害怕天启帝不高兴。
天启帝撑着额头,幽冷地说道:“治什么治,还不如就这么死了。”
王章吓得跪倒在地,扶着天启帝的胳膊说道:“陛下,那到底是您的儿子,要是传了出去……”
“他将寡人的身体气成这样,难道还要寡人兴高采烈吗?”天启帝愤怒地说,“寡人没下令杀了他,就已经足够宽容!”
他自是宠爱太子的,可是有再多的宠爱,都比不上自己。
天启帝自问对太子足够好,可他却根本不懂为父的痛苦,竟觉得他的行为灭绝人性?
荒唐!可笑!
再一想到而今衰败的身体,天启帝的宠爱立刻消失殆尽,只恨当时下手为什么不再狠一些,要是能真的把太子砸死就好了。
越想越气,天启帝的胸口上下起伏,捂着心口说:“撤走太医,让太子自生自灭罢。”
这言外之意带着赤|裸的恶意。
天启帝的确不想背负杀子的罪名,可也不愿意叫他再活下去。只要想到自己的身体,他就恨得牙痒痒的。
就那么顺其自然死去,是最好的结局。
王章眼神微动,朝着天启帝一拜:“唯。”
昨儿皇帝就已经发过一场火,那时候甚至问起王章关于这些皇子王孙的看法,可王章到底只是个太监,哪敢在这种事情上出头。
天启帝将自己的这些皇子扒拉了半天,只觉得其余人都比不上太子。
可太子到底是要死的。
那就只能矮个里拔高个,勉强挑拣出来一个福王。
要说这福王的野心也是有的。
天启帝并不排斥年轻人有野心,只是野心不能动摇到朝政。而今除了太子,也就只有福王勉强能看。
天启帝捏着鼻骨,只感到深深的疲倦。
这种无名的倦怠在近日一直缠绕着他,叫他连起床都感到艰难。
他,真的老了。
天启帝第一次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点。
…
天启帝病了。
前一天还好好的,甚至还坚持着上朝,可回到崇德殿的时候,他再一次吐血。
之后,天启帝就再也站不起来。
他试过,可他做不到。
天启帝开始感到惶恐,他有想过自己或许老了,却没想过自己会这么快面临这种绝境。
两日后,天启帝连话都说不出来。
能传递命令,全都依赖于熟悉他的王章在旁伺候,方才勉强能维持。
又一日,天启帝昏迷不醒。
得知消息赶来的福王看着躺倒在床榻上的天启帝,目光自皇帝扫过,落在王章的身上,很快又掠过其他,回到了天启帝的身上。
就连太后得知此事,都特地赶了过来。彼时这崇德殿可热闹得很,不光后宫妃嫔在,就连数位朝廷大臣也在。
天启帝的病太急太快,几乎所有人都知道,皇帝的寿数已经要到尽头,可太子……
直到这个时候,几个朝廷重臣方才知道,太子并不是被禁足,实际上,太子是被皇帝失手重伤,迄今都还没醒来。
这话,是皇太后说的。
自太后嘴里出来的消息,当然千真万确。
守在边上的福王握紧了拳头,心中隐隐不安,如果按照他原本的想法,他会将这件事渲染得更加厉害些。
譬如太子是如何顶撞皇帝,皇帝又是怎么被气成这样……在福王的计划里,就连这场“急病”,他都打算推到太子的头上。
可现在皇太后点破了太子的重伤,甚至明确了他是为了劝阻皇帝方才如此的,就将福王所有的理由都按捺了下去。
反倒让皇帝落了些不慈的名声。
“国不可一日无君,太后娘娘,陛下重病不起,太子又重伤昏迷,而今这般,可该如何……”
皇太后苍老的脸庞上面无表情,只平静地说道:“且看这几日皇帝的身体如何,若是真无力回天……”她的目光落在福王的身上,“也的确是该选个人出来暂摄朝纲。”
那一瞬,福王的心口狂跳。
却是从未有过的狂喜。
连着三日,天启帝都没有醒来,加之东宫太子也是昏迷不醒的情况下,福王“不得已“顺从了朝臣的意见,暂代君父处理朝事。
虽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可大权落在他的手中,福王岂不快哉?
可这种快乐维持不到半个月。
二月十八,祁东反了。
楚王起兵,以福王谋害天子,谋朝篡位为名,打出了清君侧的名义。
消息刚传回京城时,文武百官震惊之余,只觉得荒谬,以祁东的兵力……那顶天了破千的亲兵,还试图造反?
哪怕是被点名的福王都不怎么担心楚王能成功,他害怕的是另一桩事。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福王自诩将事情都做得周全,人也是皇贵妃千挑万选的,事后直接就灭了口,不可能再有其他人能知道这个秘密。
……可的确存在一个问题。
那药本来不该发作这么快。
许是天启帝的身体真的不太好,在过多的负面影响下,他以一种本不该有的快速衰败下去,直到现在长时间的昏迷。
这种快速的发展的确令人生疑。
福王偶尔能觉察到那些隐秘、窥探的视线,像是在警惕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一些大臣并不信任他,也的确存有某种顾虑,不管是为了太子,还是怀疑福王在这其中的角色……
不论如何,他们没有证据,也就只能安静蛰伏。
可现在楚王打出了这样的旗号,那旗帜鲜明的质疑,便将所有的注意都吸引到了福王的身上。
这让福王恨得牙痒痒,却也不敢轻举妄动。
仅仅半个多月的时间,并不足以让福王掌握所有的权势,而今仍是处于平衡的状态。
早知如此,就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将人送上路,等盖棺后,何需理会这些闲言碎语?
福王在心里叹了口气,还是等楚王被抓进京城后,再考虑要怎么处理天启帝的问题。
他是这么想的。
有很多人是这么想的。
许多人提及楚王,都只是当做笑话来看,根本不觉得这是大事。
直到楚王连下十七城的消息传来后,满朝文武才如白梦惊醒,惶惶不知所措。
福王更是难以置信,高坐皇位之上,死死盯着底下传信的士兵,“你将急报再说一遍!”
那人累得声音沙哑,说话声都有些闷,可大殿上寂静无声,几乎所有人都竖长了耳朵,只为听清他所说之怪诞!
“……二月十八……千骑袭击祁东兵营,卜雍围了都督府……
“二月二十三,楚王点齐兵马,亲率三千人拿下宁水……二十五,师阆破了永锦,方育玮方都督退守平宁陂……
“三月初五,楚王亲率七千人直扑信永,城破……”
说到这里,哪怕已经听过一遍,仍有许多人轻呼。
“三月十一,合远守将王楚衡轻敌,被诱骗出城击杀……十九,叛军强行渡河直往甸新……”
“为何偏要在此时渡河?”忽而有御史大夫打断了士兵的话,没忍住蹙眉,“舆图上,合远与甸新应当相隔甚远,且左近都有守兵……”
这像是拐了个大弯。
又有兵部左侍郎开口:“为马。”
甸新有精兵良马,尤其后者。
也是趁着左近守军措手不及时狠狠杀了一场。
连他们事后复盘都惊觉楚王的行踪,更别说那瞬息万变的战场上,有多少人能捕捉到楚王这兵行险着?
附近的守军不能,甸新的守将亦不能。
甸新破,将死兵降,获马数千匹。
“三月二十八,楚王放出风声欲袭真东,主力却直奔棱台,鏖战三天三夜终破城……”
连福王再听到这里,仍是难以置信。
棱台之重要,不必多言。
这是通往各处的要道,更有最重要的辎重粮草,楚王拿下这地方,就已经有了真正威胁到京城的可能。
他感到某种沉重的东西压在他的喉咙,几经努力,终于才能开口。
“……诸位爱卿,该如何处置楚王这个乱臣贼子?”
有一说一,福王最初的应对并不算错。
他是没有调动全国的兵马齐齐压向楚王——若不是眼下这战绩,谁能想到楚王真能做到这个地步——可福王还是及时命令了祁东附近数城形成掎角之势,以楚王区区千人的兵马怎可能突破重重钳制?
哪怕庞泽废物,被夺了兵权,可祁东那地方的兵马也不够精良,顶多数千士兵,又是怎么滚上加滚,到了这等震天骇地的威势?
十七城。
对比泱泱国土而言,甚至没有十分之一,福王本不该如此心惊。
但这是楚王拿几千人打出来的结果,区区数千人!
文武百官面面相觑,大殿一时沉默,有金吾卫大将军出列,严肃道:“大王,以楚王叛军的攻势凶猛,且不能等闲视之,烦请大王召集翁志虎,宋留群,梅亦涵等人……”
“万万不可,翁志虎坐镇西北方才能震慑剌氐,轻易调动……”
“那便舍翁志虎,再召南部邰子仓……”
“区区叛军,何至于举全国之力?”
“楚王于军事上的天赋实属罕有,若是再有轻敌之心,今日失十七城,明日便再失十七城,十七又十七,如何能挡?”
文武百官吵得不可开交,于福王而言像是几百只鸭子嘎嘎叫,无名的压力迫得他想发火。
可他清楚现在他的威严还不足以压下这群朝臣,要是轻易发怒,定会失去他们的支持。
“朱爱卿说得有理,李将军也是……”
忍耐。福王内心呕血,面上却露出一副和善从容的模样。
他不会再轻敌了。
他要狠狠斩断楚王的连胜!
…
噗呲——
长刀划破喉咙溅飞血水的声音,在听习惯后,就变作某种熟悉的噪音沉入背景,既不会被忽略,也不会过多在意。
阿蛮用大拇指抹去唇边的血,那腥味叫他皱了皱眉,随手挥掉长刀上的血。
“头儿,都清点完毕,”一个年轻士兵屁颠屁颠地凑过来,“全都死透了。”
阿蛮:“不要这么叫我。”
“头儿,不这么叫你,要叫什么?郎君?那忒是文绉绉,不是我们的习惯。”士兵笑嘻嘻地说,“我说头儿,我们这回可是立了大功。”
阿蛮的目光默然扫过地上的尸体看向远方,最终沉沉叹了口气。
是啊,立功。
全歼敌军千余人,这的确是赫赫战功。
可对阿蛮来说,意味着他要完蛋了。
这是阿蛮随军的第……算不清楚多少天,不算了,总之,楚王在外征战的时候,确如他之前所言,将阿蛮带在了身旁。
这是一个荒唐,怪诞的行为。
若楚王真爱阿蛮,怎会将他置身险境,可楚王要不爱阿蛮,又为何会叫人将他层层庇护?
军中带着自己的小情,这说出去着实不好听,尤其楚王在干的还是掉脑袋的事情,懂不懂什么叫声誉?
可楚王不在乎。
他麾下的这些人也不在乎。
无一人敢于楚王面前提起此事,而最初属于楚王的那批精兵也忠心耿耿,更无二话。
到了后来……
行军打仗打的范围广了,便偶尔有分兵之举。
楚王向来敢为人先,每每打仗都必是身先士卒,故而将阿蛮留在后方大本营,也是偶有为之。
这一次便是如此。
留守营地的,是一位叫史路的小将。
此人是祁东军出身,以楚王对他的信任,史路或许一开始就是楚王的人。
一想到这,阿蛮就不免叹息。
楚王看着没心思皇位吧,可这做的一桩桩一件件,哪个不是在皇帝的忍耐边缘暴踩?
这史路对楚王的确忠心耿耿,对于阿蛮这种尴尬身份的人从无懈怠,每日都会将前方的情报送往阿蛮处。
只是史路到底年纪轻,性格飞扬,便也容易冲动。
昨日探子称西北方向有营数千人,似是追击的先遣队,史路点了小队兵马出营追查,在确信无错后,他当即下了决定,带了营中一半的精兵趁夜出击。
这本无过错。
阿蛮听着营地的沉寂,却是有些睡不着。
既是睡不着,他便掀帘外出,两个亲兵无声无息地跟在他的身后。
阿蛮踱了几圈?
许是八圈,许是十圈,忽而觉得不对。
那是一种没来由的警惕。
没有原因,也没有征兆,就那样疯狂刺痛着他的神经。
——那是生死一瞬息才有的敏锐。
“敌袭!”
阿蛮暴喝一声,抽出腰间的刀。
寂静营地里,这嗷地一嗓子将原本睡下的士兵吵了起来,有人慌忙钻出来,有人鞋子都掉了,有人忘记拿武器,也有人举着火把照亮昏暗。
咻咻——
那些莫名其妙被叫破了存在的敌军被迫显露身形,奇袭完全失去了效用。他们不得已拉弓射箭,仓促应战。
……这局面颠倒了吧!
明明他们是来偷袭的啊!
阿蛮一刀砍下冲杀过来的敌人,忽而想到了什么,转身薅住身旁的亲兵,“刘副将在何处?”
亲兵:“左前,我方才看到了。”
阿蛮:“快让他带人去盯着粮草,切不可有失!”
亲兵肃然,立刻趁着敌我还未合拢冲杀了出去。
阿蛮杀了多少人?
五人?或者十人?
他杀得越来越顺手,杀得越来越干脆,不知不觉间,营兵竟是形成了以他为首的阵仗。
他们将这奇袭的千余人,全留了下来。
轻点战场的士兵们也不知是谁带的头,竟开始叫阿蛮“头儿”,嬉皮笑脸的,却也远比之前要敬重得多。
有本事的人,总会得人尊敬。
这比之前要心甘情愿得多。
这看起来是一件大功。
所以营地里的士兵们看起来都很高兴。
只阿蛮却有担忧。
在副将找上他后,这种担忧变得更重。
黎明时分,是人最放松,也是最难保持清醒的时候,这些人趁着这个节骨眼来袭击,定是摸准了这营地空虚。
……那史路去的方向,是真是假?声东击西?
副将更是一脸庆幸:“多亏您提前预警,这才护住了粮草。他们果然是奔着辎重来的!”
阿蛮皱眉:“这几日,烦请安抚军心,莫要轻举妄动。且看史将军回来,再看如何。”
副将连连点头,甚是听从。
等这堆不知不觉缠上阿蛮的事务——说起来在这之前根本和他没关系啊——都解决完后,他才软倒在架子床上一动不动。
……完蛋了。
阿蛮慢吞吞捂住自己的脸。
之前楚王要揣着他外出行军,把十三吓了个半死,连夜联系了暗线,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段硬是给阿蛮榨多了几个月的解药出来。
之后阿蛮就被楚王揣出门,已经连着两三月不曾回祁东。
现在更是完蛋加完蛋。
他居然还帮少司君打了个仗。
这要是传了出去,他焉有命在?
阿蛮呜呜咽咽地抱着被褥翻涌,将自己蛄蛹到最深处,然后又嗷嗷了几声。
沙沙——
他忽而停下。
咔哒——
是重物放下的声音。
噼里啪啦——
盔甲卸下,发出沉闷的声响,最后一个护心甲丢下的时候,蛄蛹成一团的被子里露出个毛绒绒的脑袋。
一手搭在腰带上的少司君停住动作,低头看他,继而露出一个纯粹平静的微笑。
“抱抱我。”
阿蛮坐起来张开双臂。
男人投入他的怀中,阿蛮不仅抱得死紧,他还亲了少司君一口,两口,三口……很多口。
仿佛把这些天欠下来的亲亲都补回去。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阿蛮不是说不想魅惑我?……
少司君简单用水擦过身体后, 才抱着阿蛮一起躺了下来。哪怕精力再旺盛,对于他而言,这连日的奔波到底还是会累的。
阿蛮:“史路便不管了?”
少司君:“卜雍去接应, 应当没事。”
他的声音倦倦,将头埋在阿蛮的肩膀上蹭了蹭,看起来是一头乖巧听话的兽。
阿蛮摸着他的头,那种迟来的困顿也跟着翻涌上来,迷迷糊糊间还真的一同睡了过去。
小睡一个时辰, 再醒来时,就看到少司君在看他。
阿蛮懒洋洋地问:“你看什么呢?”就算没睁开眼,也能感觉到少司君在看他。
少司君便说:“你的鼻子……”他一边说,一边伸手去触摸,“打下的影子。”又缓缓摸到脸上,“喜欢……”
完全没头没脑的东西。
既不知道想表达的意思,也很是奇怪。
阿蛮被他弄得痒痒的, 没忍住笑出声来。他早就习惯了少司君这些异于常人的表达, 甚至觉得很可爱。
“我喜欢你的鼻子。”
他闭着眼,胡乱摸了一把,等摸到的时候, 笑得有几分得意。
“很高挺。”
阿蛮摸到鼻梁处, 慢慢睁开眼,对上少司君的视线。
漆黑的眼眸倒映着阿蛮。
“……也很漂亮。”
这下, 就连他自己也不清楚在夸赞的到底是少司君的鼻子,还是眼睛。
也许二者都是。
越是喜欢少司君,阿蛮就越觉得他好看。
也不知这究竟是个什么道理。
阿蛮收回手蛄蛹着,试图在少司君的身边找到一个更舒服的地方。
男人的身材是很完美,奈何就是硬邦邦的。想要窝个合适的地方都难。
不过阿蛮最喜欢的还是他的胸肌, 嗯,腹肌其实也很完美,紧绷起来的手感很舒服,一旦摸起来,手就跟黏在上面那样下不来。
阿蛮自己也有。
可是摸自己,和摸自己的男人,那能一样吗?
理智被糖浆糊得彻底,阿蛮好不容易才从黏糊糊的情绪里清醒,才想起来问一句战事情况。
少司君只道顺利,便又用自己冰凉凉的鼻尖来蹭阿蛮的脸。
阿蛮捂住他的鼻子,嘟哝着:“不是刚睡吗?怎又凉凉的。”
少司君用脸顶了顶阿蛮的掌心,慢吞吞地说:“比你先醒了一会。”
阿蛮捏了捏少司君的鼻尖,又打了个哈欠。
就在这个时候,原本还算安静的营地响起了别样的动静。阿蛮竖起耳朵听了许久,方才放下心来。
应当是史路和卜雍回来了。
“听闻阿蛮今日立下大功……”少司君下半句话还没说完,就被阿蛮随手堵住。
“别,这话旁人说来恭维就算了,从你嘴巴里说出来,怎么听都有些别扭。”
“别个说得,我便说不得?”少司君哪怕在阿蛮的暴力堵嘴下,还是将那话说了出来。
他抓着阿蛮的那只手,细细啃咬着手掌的边缘。
这是一双布满老茧的手。
少司君却偏爱那些地方,肥厚的舌头擦过粗糙处,那痒痒的感觉几乎钻进阿蛮的心里。
阿蛮翻了个白眼,翻身压在少司君的腰上。男人的双手下意识掐住阿蛮的屁|股,仰头看他。
“那点小事,在你面前不值一提。”阿蛮的声音听起来还没睡醒,带着一些含糊,“不数数自己身上有几道伤口?”
他抽回手,手指在少司君赤裸的胸膛划过,肋骨处正有两三道将将愈合的粉红伤疤,别处便有更多。
少司君的打法,就是拿自己在冒险。
清君侧的名头打出来,谁都想要少司君的脑袋,可他偏要亲自带兵穿行在战场上厮杀,每一次都敢为人先冲杀在最前方。
有时候阿蛮觉得,少司君就是为此而生。
他擅长、并且喜欢此道。
“本是在说你,说我做什么?”少司君平静地说,“我觉得阿蛮厉害极了。”
“就算没有我,营地又不是没人守着。”阿蛮笑了起来,“你就是想说我好话。”
“若是没有阿蛮提醒,等到敌军摸进营地,或许会造成更大的损失。若是辎重粮草被毁,就必须后撤到丰鲁。”少司君看起来并不喜欢阿蛮对自己的轻描淡写,“这并非小事。”
他揉了揉阿蛮的屁股,惊得阿蛮下意识往前缩了缩,少司君顺势搂住阿蛮的腰,淡淡说道:“我不喜欢你这样贬低自己,厉害的地方就是厉害,为何要否认?”
阿蛮伸手揉搓着少司君的脸,幽幽地说:“谁教你说这么好听的话?”
偏生这人看起来还诚恳极了。
“只说实话。”少司君一只手抓住阿蛮的手腕,侧过去亲了亲手心,“饿了吗?”
阿蛮被问得一愣,抬头看着外头的天色,这才后知后觉快到中午。
早饭都没吃。
阿蛮试图爬起来,却发现少司君另一只手掐着他的腰不肯松开。
阿蛮扬眉。
这种暧昧的抚摸,意有所指。
少司君笑了。
哦豁,这种笑容就更加完蛋。
“不成。”仿佛意识到了少司君要做什么,吓得阿蛮连滚带爬地挣脱,整个人弹跳下地,“我身上脏死了,可别乱来。”
虽然平时也会擦擦洗洗,可到底在军中一切从便,少司君想要吃那什么他是肯定不会答应的。
少司君跟着坐起来,健硕壮美的身材叫人看了不免移开目光,他却坦然地展示着自己的身体。
“我又不觉得脏。”少司君咕哝着,在阿蛮转身的时候抱住他的腰,“再呆一会。”
他明明清醒着,却还想赖着。
阿蛮拽了拽,发现拽不动少司君这大个子,只能抓狂地揉着他的脑袋,试图将他的头发都挠成鸟窝。
少司君不嫌弃,他嫌弃成了吧!
起来,混蛋,好重呢!
少司君到底在阿蛮的顽强抵抗下松手,被阿蛮连拖带拽起来吃饭。
随军吃的东西都是一般,好在这两人也不怎么挑食,将士吃什么他们就吃什么,好养活得很。
他们一醒,其他人就收到了消息,在少司君和阿蛮吃完后,便赶忙来拜见。不多时,这帐篷内就挤着好些个人。
史路跟在卜雍的身后,看起来很是愧疚。
“大王,卑职中了计,若非营地有夫人在,险些酿成大祸。”史路看到少司君,就猛地跪了下来,“还请大王责罚。”
“罚你?”少司君冷淡扫他一眼,“若真出事,罚你有用?”
史路神情更加失措,满脸通红。
卜雍:“史路赶到半路,就已经觉察不对,只是回来中途遭遇了另一波奇袭,故而慢了些。”他的声音冷冷的,如他的人一般。
少司君:“起来说话,别哭哭啼啼的。”
史路被卜雍拎了起来,挺着胸说:“大王,卑职犯错……”
“孤想听的,不是这些。”少司君骤然抬眼,平静的声音里透着几分威压,“再不知道该说什么,就滚出去想清楚了再进来回答。”
史路愣了愣,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阿蛮漫不经心地吃着热水,“将功折罪,也好过无用的后悔。”
史路思路顿开,朝着少司君抱拳,大声说道:“大王,卑职愿为云东开路先锋,势为大王夺下此城。”
直到这个时候,少司君方才有些满意,他沉声道:“休整一日,明日就与卜雍一同出发。”
“唯!”
史路抱拳躬身,声音比任何时候都要洪亮。
料理了史路这事,其余人等都围到沙盘附近。也不知道这沙盘到底是谁做的,那地形起伏清晰,比一般的沙盘还要明确。
其上正有部分点都标注了绿色,正是已经被拿下的地区。
卜雍:“眼下辎重尚能跟得上,可要是再往西走,就有些麻烦。”他们的根据地到底在后方,战线拉得越长,后勤的压力就越重。
“那就去抢。”一个缩在角落里的中年男人低声说,“云东往下的平原,何处没有丰厚的粮食?”
“那俘兵呢?”又有人说,“遣散?”
“自是要吸纳进来,我们的兵力比起朝廷仍是不足……”
“哈哈,以战养战,不正是我等一贯的方式?”
这些将士幕僚激烈地争辩起来,一个个都有着自己的看法。他们的观点在碰撞中融合,逐渐有了越发成形的方针。
行军打仗并非纸上谈兵那么容易,后勤辎重,粮草供给,俘虏的兵马,对朝廷动向的把握……
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重中之重。
少司君前期之所以能这么快连夺数城,固然有朝廷轻敌的原因,却也是另一种心理上的攻防战。
少司君每一次出手,都能准确判断敌军的心理继而兵行险着,有时为了夺下一座重要的城池能日奔上百里,这是不要命的打法。
接连两个月的征伐,少司君以棱台为中心,构建起了一道防线,勉强算是站稳了脚跟。
只是接下来,朝廷定然不可能和之前一般随意对待,紧随而来的必定是暴风骤雨的打击。
阿蛮听着那些将士幕僚的交谈,已然摸清楚接下来楚王军的动向。
少司君的最主要目的并不是要占据多少城。
他想攻入京城。
这听起来甚是癫狂。
可最近两月,竟也是从无到有,生生走出了可能性。
待这些人商讨出一个结论后,少司君命他们退下休整。
他们只会在这再待多两日就会转移。
人都退出营地虎,少司君像是一滩水软化在了阿蛮的膝盖上。
他抱着阿蛮的腰,将脸埋在小|腹里。
少司君一直很喜欢这个动作。
仿佛将全身心都浸满了阿蛮的气息。
阿蛮打散了少司君的头发,开始慢吞吞地给他编发。
“阿蛮想要上战场吗?”
就在阿蛮编到一半的时候,冷不丁听到少司君说话。
那热气透过单薄的衣服,烫得阿蛮的身体微僵。作为报复,阿蛮扯了扯少司君的头发,而后才说。
“不讨厌。也没有很想。”
他没有那么喜欢打仗,却也没有很讨厌。杀人,被杀。都只是习以为常。
“方才卜雍与我说,他想和你并肩作战。”
事实上,卜雍说的话可能更为直接。
他觉得阿蛮有这样的能力,若不加以利用,着实可惜。
卜雍?
阿蛮想起方才那个一直冷冷不怎么说话的人,没想到他在背地里会说这样的话。
阿蛮:“如果你需要。”
少司君将阿蛮抓得更紧,几乎恨不得两人的身体揉在一起。他含糊而柔|软地嘟哝起来:“要分开的话,不想。”
“那我就不去。”
“想要阿蛮和我黏在一块。”
“我不是一直都与你在一起?”
“是手指与手指,胳膊与胳膊黏在一起……”少司君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阿蛮无奈打断,“你怎么总有这种天马行空的念头?”
顺着少司君的说法想了想,阿蛮不寒而栗,那会变成什么样的怪物?
好丑。
他才不要。
“哪里丑?”少司君哼哼唧唧,“多亲密无间。”
阿蛮:“……”
呵呵,除了亲密外就没有任何的好处。
“有没有声名,不重要。”阿蛮慢吞吞地说,“像现在这样,就很好。”
这是大实话。
要是阿蛮频繁出现在人前,那紧随而来的就是要命的事。
少司君近来闹出来的阵仗,朝廷肯定把他身边所有出现过的将领都扒了个干净,要是突然出现阿蛮这个新面孔,肯定也会无孔不入地挖掘他的身份。
虽然这种敌我交战的时候,未必真能找到多清晰的资料,可但凡去查,总会留下蛛丝马迹。
别的就算,主人肯定一查一个准。
到那时,阿蛮要面临的,就是绝境。如现在这样蛰伏,对阿蛮来说才是安全。
更别说,他本就习惯藏于暗处。
他一边与少司君说着话,一边手指飞舞,将少司君的长发编成三四股漂亮的大辫子。
有的辫子粗,有的辫子细小。
阿蛮看得直乐,又将这些辫子乱七八糟地捆在一起。
少司君幽幽地露出一只眼。
“玩得开心吗?”
“当然。”
阿蛮松开,那些大辫子就摔落下来。手指揪住末端打散,将原本编好的全部散开,就将少司君好端端的头发变成大波卷。
“哈哈哈哈……”
先前的也就罢了,现在看着少司君一头卷毛,阿蛮还是没忍住哈哈大笑。
少司君一个巧劲,就将阿蛮压倒在硬邦邦的床板上。
阿蛮还没停下笑,侧过身捂住自己的肚子,笑得有些不行。
少司君压着阿蛮的胳膊,强迫着他仰面躺倒,而后弯下腰来。那大波浪就跟着垂落下来,仿若形成了一道密闭狭窄的空间里。
阿蛮笑着笑着,忽而就停下了声,有些怔然看着少司君越来越靠近的脸。
就在距离近乎无的时候,少司君停了下来。他的嘴唇微动,“阿蛮怎么呆住了?”
这距离着实太近,几乎是贴着阿蛮的唇说话。
阿蛮猛地抬起手抱住少司君的后脖颈将人拉了下来,狠狠地撞了上去。他主动索取着少司君的津液,舌头舔过对方的上颚,而后在湿滑的口腔内滑动。
少司君任由阿蛮掠夺,双手撑在阿蛮的左右,只听得他的呼吸渐渐粗重。
呜呼……
阿蛮咬破了自己的舌头。
那甜美的味道涌现,几乎在那一瞬间摧枯拉朽地毁掉了少司君的克制。
少司君的眼神骤然一变,双手抱住了阿蛮的头颅,原本平静任由着阿蛮挑|逗的舌头变作是进|攻的利器,反客为主地追逐着阿蛮的舌头。
“唔呜,呜……”
少司君的动作又凶又狠。
久到阿蛮憋不住气,呼吸越发急促,双手用力推搡了好几下后,少司君方才不紧不慢地松开。
阿蛮的胸口剧烈喘息着,好几下后,才克制住那种本能的颤栗。
“先前阿蛮不是学会用鼻子呼吸了?”少司君的双手仍是捧着阿蛮的头颅,手掌紧压着耳朵,没有放开的打算,“怎么现在就退步了?”
少司君的掌心烫得很,也叫阿蛮清楚地听到了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
阿蛮瞪了他一眼。
只可惜眼角发红,眼底湿|润的时候,就算白眼也是轻飘飘的。
“我舌头都肿了。”阿蛮动了动,觉得嘴角也刺痛,“是你动作太凶。”
“是阿蛮故意撩拨我。”
少司君严肃指出。
“是,那又怎么了?”
阿蛮理直气壮。
就许少司君用脸蛊惑他,难道不许阿蛮反过来制衡吗?
谁能想到一头卷发的少司君看起来别有一番风情,那种奇异的魅惑叫阿蛮有种稀奇古怪的冲动,没忍住就啃了上去。
直到现在,他还能感觉到那种酥|麻麻的感觉在血脉里鼓动。
要不是他清楚这里是军营,早就勾着少司君滚床单,天见可怜,着实浪费了阿蛮苦心孤诣学来的知识。
奈何在这军中,只要一想到那声音根本藏不住,阿蛮就没了半点欲|望。
他是真的没有被人听墙角的癖好。
“那阿蛮要更撩拨一些。”少司君认真思考后说,“尽全力魅惑我。”
阿蛮露出礼貌的微笑。
就刚才那么一点,就已经让少司君把他亲成这样,他要是再发起浪来,岂不是两个人要失控?
“才不要,”他双手拍住少司君的脸,将他往上推了推,“要是擦枪走火,被人听了怎么办?”
“命他们将耳朵全部堵住。”
“那我真是不用活了,在地上挖个洞钻进去躺着算了。”
这命令一下,谁不知道他们做了什么?
少司君显然不觉得这种命令有什么问题,为了避免自己尊严扫地,阿蛮用力搓了搓少司君的脸:“这种事情很私密,我只想和你做,也只想被你看到。”
少司君只捕捉到阿蛮的几个“只想”,抬手捏了捏眉心,无奈叹了口气,“阿蛮不是说不想魅惑我?”
怎么字字句句都在蛊惑?
阿蛮瞪圆了眼。
我哪有?
休要污蔑!
少司君将阿蛮的两只手抓下来压到床上,低头亲了亲他的鼻尖。
“那我要帮阿蛮温习下功课。”
什么功……还没想完,少司君的吻细细碎碎落下来,先是眉心,再是鼻梁,最后是嘴。
他亲亲亲了好多次。
真的将阿蛮的嘴巴都亲肿啦!
阿蛮大怒。
他也真的将少司君的头发挠成鸟窝。
少司君浑不在意,顶着一头鸟窝就出去练兵,换来了许多人的侧目。
阿蛮出去的时候,还有几个面熟的小兵带着伤凑过来说话,一个两个都叫着他头儿,还有那跃跃欲试要打听“鸟窝”事件的,全给阿蛮甩飞出去。
在挨了阿蛮几个过肩摔后,这些皮实的家伙终于老实,一个个从嬉皮笑脸叫头,变成认真严肃地叫头儿。
……这区别在哪里!
听起来像是掉进了哪个土匪窝。
“头儿……”
“头儿!”
“头儿头儿……”
阿蛮翻了个白眼,只觉得背后跟了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
刚过拐角,就见史路带着几个人大步走来,他见到阿蛮时面露惊喜,快步走了过来。
“多谢夫……”
“不必,”阿蛮赶忙在史路那句“夫人”说出来的时候打断了他的话,“他本就没有责罚你的意思。”
史路露出难得的愧疚,“您在营地中,卑职本该以您为重,实在是卑职的疏忽。”
阿蛮摇头:“不必顾虑我,行军打字本就要随机应变,无需在意这些。”
史路还要再说,忽而留意到阿蛮身后的那几个士兵。他当即沉下脸色,“你们这几个兔崽子,让你们去伤兵营休整,跑来这里做什么?”
其中一个壮着胆儿说:“小的只是来道谢的。”
紧接着又是一个:“是啊,头儿救了我们……”
“对对,要不是头儿,昨晚就麻烦了。”
一个说话,就有很多个说话,阿蛮听着那一声又一声的头儿,只觉得这些人真是太容易掏心掏肺,这般就轻易信了他。
“哪也不许缠着这位,立刻给我回去。”
“是是是……”
那几个伤兵点头哈腰,一溜烟跑了。
史路面露苦笑,朝着阿蛮说:“抱歉,这些人真是不像话,说话也颠三倒四的。”
“他们挺好的。”阿蛮平静地说,“很有活力。”
年轻,岁数还小。
受了伤也嘻嘻哈哈的。
能看得出来他们很信任主将。
史路对阿蛮充满了感激,要不是身份有别,怕不是要拉着他去喝酒,还是身后的亲兵提醒了方才想起自己有事,又与阿蛮说了几句才匆匆离去。
阿蛮仰头看着清朗的天空,忽而意识到自己在笑。
在远离了王府的环境后,虽然整日都与生死擦边而过,却是少有再想起那些紧扼喉咙的麻烦。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仿佛品尝到从未有过的放松。
许是自由的味道。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阿蛮滤镜:英明神武,温和……
在双卢, 少司君和宋留群所率五万大军正面撞上,前几次交手都是叛军略有小败。
少司君且败且退,在混战中以数百骑突围。
宋留群为巩固战果, 一鼓作气追击少司君,无形间拉长了战线。
师阆率兵突袭薄弱处,狠狠吃掉了宋留群的中坚力量。
就在宋留群回头救急时,少司君反杀而归,一举擒获宋留群等为首的将领。
此战大捷。
叛军的边线正在一点点推进, 几乎不曾停歇。
已经一路推进到安高。
楚王的打法非常激进,疯狂到让人难以想象。
越是收到前方的败仗消息,朝中百官就越不平稳。摄政的福王在这时候反而平静得很,他于朝中稳定局势,又加紧调来各部官员商议,宫中灯火长明,几乎不曾断绝。
而在这时, 东宫传出消息, 说是太子要不行了。
福王得到这个消息,哪怕再忙碌也得抽空去探望太子——自然,在他摄政那天, 就已经下令解除了太子的禁足令, 也曾去探访过太子的情况,只是太子一直沉睡不醒。
皇贵妃早已经先福王一步到了东宫, 正在安慰面黄憔悴的太子妃,见到福王来,便叹了口气。
“太医说,许是往后都醒不来。”
太子妃听到这话,忍不住啜泣着, 趴在皇贵妃的肩头难以站稳。
福王掠过太子妃高耸的肚子,看向昏迷在床的太子。或许是在床上躺的时间久了,太子看起来瘦削许多,额头包扎的白布看起来也刺眼得很。
福王叹息,朝着太子妃拱手:“嫂嫂,单凭这几个太医所言,也未必靠谱。待弟弟去发布皇榜,定要再找几个神医入宫……”
太子妃用手帕擦着眼角,忍着悲痛说:“多谢福王殿下,只是……若真如此,也是没法子的事。”
福王好好安慰了几句,迫于事情繁多,又早早离去。皇贵妃留下又与太子妃聊了小半个时辰,将人哄得不哭了,方才离开东宫。
待东宫安静下来,太子妃身旁的两个女官忙上前来,一个给她换手帕,一个弄来物什替她消肿。
太子妃摇了摇头,推开她们两个的手看向屋内,低声说:“殿下如何?”
女官摇头,低声说:“没醒呢。”
太子妃叹了口气,不过想起前几日太子又醒了一次,心中到底稍安。
太子醒过几次。
最开始只能清醒一会,后来坚持的时间长了些。
最近的一次,他醒了小半天,方才又睡了过去。那时候,太子妃就将皇帝的事情告知了他,太子沉默了许久,什么都没说。
而今采取的办法,就是他告知太子妃的。
在福王势大的时候,莫要与之抗衡。
至于楚王的消息,太子妃忍了忍,到底是没与太子提起。毕竟他的身体是真的不太好,每次醒来连说话的力气都很虚弱。
要是知道七弟闯出这样的祸事,怕是要气急攻心。
“不好了,不好了……
“太子吐血了!”
太子妃这刚放下的心猛地弹起,一口气没上来差点晕了。
边上的女官连忙去搀扶。
她缓过劲来,被她们扶着去了殿内。
就见太子挣扎着坐起来,正气喘吁吁地要下床。太子妃几步赶过去,拦在他面前。
“你这是要做什么?”
“七弟,七弟他疯了不成?”
一听太子这话,太子妃脸色一冷,扫向殿内那两个跪着的太监。
他们满脸愁容。
也不知就这么赶巧,太子醒来的时候,正巧听到了他们在窃窃私语。
“福王走了吗?”
“走了走了,唉……”
“也不知道楚王到底是什么情况?”
“说这些做什么?太子妃可不许我们说这些。”
“只是担心……唉,你说从前也没见楚王有这心思呀?”
“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呢。”
太子的眼皮颤动,过了片刻睁开眼,就听到耳边那耳语般的声响还在继续。
“可朝廷大军一直在输。”
“楚王可真是厉害……”
“你这话要是被旁人听了去,就是要命的事。”
“输了还不让说呢,楚王都快打到京城来了……”
“楚王,什么时候,打进来了?”
“就是……”
还在比叨逼叨的两个太监突然愣住,猛地转身,就看到太子捂着胸口慢慢坐了起来,双目紧盯着他们两个。
两个太监扑通跪下来,神情惶恐。
“楚王,什么时候,要打到京城来的?”太子苍白着脸问。
他没什么力气,说话也很虚,可被那眼睛盯着,两个太监不敢不答,便嗫嚅着将事情的大概说了一下。
太子听完就吐血了,还是黑中带红。
等太子妃赶来的时候,他本是挣扎着要起来,却被太子妃按了回去。
“你现在这身体,你起来了能做什么?”太子妃苦恼地说,“你先前还说,莫要让福王知道你醒了,可你现在这般,是打算和他别苗头?”
太子被按了回去,也根本没力气扑腾起来。
“你将事情都原原本本地说给我听。”太子叹了口气,“莫要再瞒着我了。”
太子妃犹豫了片刻,到底将事情的来由都说了,她所知道的内容自然是比宫人要多得多,等太子听完来龙去脉后,终于心中有数。
太子妃:“楚王动了夺位的心思,福王现在又暂代摄政,你这身体虚成这样,还是暂避锋芒,不要……”
她的话还没说完,太子便摸着太子妃的手摇了摇头,轻声说:“明娘,七弟不是为了夺位。”
太子妃蹙眉看着他:“我知你们兄弟情深,可楚王的作为……你可知道,他已经打到安高了,这地方要是真破了,那就真的一马平川。”只要攻破了安高,距离京城不过几百里地,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距离。
若说楚王对皇位没有心思,谁也不会信的。
现在他就是世人眼中的乱臣贼子。
不过清君侧的名号打出来后,民间也对福王摄政有许多的说法。
这对东宫也有好处。
最起码在这个节骨眼上,福王是绝对不敢动他们的。
太子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说:“明娘,其实七弟一直都很喜欢行军打仗。”他这话说得还算隐晦,要更直接些的话,或许该用“享受”二字。
“若说他对皇位没有半点渴望,或许太绝对。可只要我还活着,他是不会做这样的事情的。”
太子妃皱眉,她并非不相信太子的判断:“那他现在的行为?”
太子沉默了一瞬。
如果他说……
他觉得七弟的想法大概是:收到消息说大兄出事了,父亲要死了,福王摄政了,让我打进去看看怎么个事……
总觉得明娘不会信呢。
因为就连他自己都觉得这说出来特没谱。
可太子怎么想,都觉得七弟这个混账就是这么打算的。
他头疼地捂住自己的额头,对太子妃说:“明娘说得是,不管七弟到底是什么想法,他现在的行为都会引起轩然大波。”
太子妃:“你可有什么打算?”
太子咳嗽了几声,声音低了下来:“……先确定父亲到底是真病,还是假病。”
他看向太子妃,抓住她的手叹了声。
“苦了你。”
…
连绵的军营里,到处是巡逻的士兵。
阿蛮蹲在一处阴凉处吃饭,身边围着几个叽叽喳喳的小兵。
两个亲卫也跟着蹲在边上吃饭,那叫一个狼吞虎咽。
“你们吵得很。”阿蛮吃到一半不耐烦地说,“饭都堵不住你们的嘴。”
“头儿,你吃的怎么和我们一样?”
那些人根本不害怕阿蛮的冷脸,好奇地探头过来,被其中一个亲兵将他的脸推开了。
阿蛮:“大王吃的也和你们一样,哦,顶多有时候开会到半夜,会比你们多一顿宵夜。”
“老天啊大王也吃这猪食?”
“啊呸,量大管饱哪里是猪食?”
“忒是难吃,你爱吃多吃。”
“不吃?那你的饭给我。”
好嘛,几只烦人的小麻雀开始叽叽喳喳抢饭。
阿蛮幽幽地吃完自己的猪食,一人踹了一脚。
“吃完就滚回去自己的地盘,随便转悠被当间谍抓了,我可懒得管你们。”
“嘿嘿,头儿才不回。”
阿蛮翻了个白眼,“我会把你们全都挂在军营顶上。”
“这可不够高啊。”被踹的麻雀们毫无感觉,顶着脚印抬头看着那些帐篷,“还需要几根竹竿儿吧?”
俩亲兵也吃完了,其中一个凑过来和阿蛮说。
“帮您找几根长杆槍?别的不说,捆起来特硬,肯定能挑起个人。”
阿蛮无语凝噎,只想让他也滚。
倏地,刚才这些不正经的猛地弹起来,一个个突然学会做人了。
沙沙——
阿蛮有所感,转身看去。
只见乌泱泱一群人过来,为首的人便是少司君。
近来熟人是多了殿,毕竟攻打安高是件大事,不会随便处之。
故而卜雍,师阆等都先后赶来。
这些人久经磨练,这几个月都杀出了凶性,寻常人等根本不敢在他们跟前造次。
不过在少司君跟前,再凶猛的脾气也得趴着。
“都聊完了?”阿蛮只是扫过一眼,并未与他们多留神,“用得着那么紧盯着吗?真的按时吃了。”他伸手点了点还没收拾的家伙事,证明自己真的有在认真吃饭。
“昨日便没有。”
“事出有因,那不一样。”
阿蛮都要仰头大喊青天老爷在何处,昨日没按时吃饭那还不是朝廷派人来商议的错?
那传令兵现在还没放回去呢。
“你现在不也没吃。”担心少司君会继续揪他小辫子,阿蛮赶忙说,“你们不先去吃点什么垫垫肚子?”
显然包括少司君在内的这群人都错过饭点。
少司君的视线落在阿蛮身后的那些士兵身上,他们莫名感觉到一股奇怪的压力,腰板挺得更直了些。怎么觉得大王看他们的眼神比以前还要凶恶些?
是错觉吧?
当阿蛮被少司君薅走的时候,他们如此沉思。
嗯,应当是错觉。
毕竟在头儿嘴里,大王多么英明神武,温和可亲呢。
第40章 第四十章 阿蛮的时间不多了。
阿蛮在英明神武, 温和可亲的少司君的身上闻到了血气,他没忍住往他身边靠了靠,又吸了吸鼻子。
果然没错。
少司君显然知道阿蛮的老毛病。
“没杀人。”少司君漫不经心地说, “只是拿几个人练了练手。”
阿蛮:“……不会正好是朝廷的人吧?”
少司君:“怎么会呢。”
男人笑起来的时候带着几分怪异,一看就有猫腻。
阿蛮呵了声,正在此时,身后的郎宣戳了戳他的后腰眼,他一个反射性的动作差点没抓住对方来一个过肩摔。
郎宣哀叫一声:“夫人, 夫人,我的手要断了。”
阿蛮微愣,撒开郎宣的胳膊。
“以后叫我就好。”阿蛮抿唇,“不要直接碰我。”
到了军营后,许是环境更为紧张,阿蛮对这种危险的预感远比之前还要强烈,反应也要更大些。
郎宣甩着自己的胳膊, 笑呵呵地说:“不碍事, 不碍事,是某冒犯了。”
卜雍直接说:“不必理他装象,他会些拳脚的。”
郎宣不满地说:“你这话说得, 难道以为我会装模作样吗?”
潘山海在后面冷哼一声:“这可不好说。”
阿蛮听着他们三言两语挤兑着郎宣, 嘴角没忍住扬起。
郎宣咳嗽了声,没理会这群没良心的损货, “现在安高,是梅亦涵在守着。前几日,正是他派了人来,说是要和大王商议。”
阿蛮知道此事。
虽然“商议”这二字听起来暧|昧不明,可实际上是什么意思很清楚, 议和,或者说,谈判。
你要什么,划下道来,说个清楚。
要是还能谈呢,就谈谈看,不要舞刀弄枪那么难看。
意思是这么个意思,说呢肯定要说得好听些。
依着梅亦涵的意思,就是要在距离安高几十里外找个地方谈谈。
如果是其他人说这话,少司君理都不会理,偏生提出这件事的人是梅亦涵,这就让这件事有了可能性。
梅亦涵今年约莫五十几岁,人虽是上了年纪,却是个厉害人物。
早些年走南闯北挣出了不少功业。
最要紧的是,梅亦涵曾经是皇后的妹夫。
说是曾经,自是后来他们和离了,据说闹得很难看,后来梅家和她们也没了往来。以至于朝中诸人都觉得,太子什么都好,身旁就是没有武将帮衬。
“方才在帐内,有些人反对,有些人支持,这意见相持不下,方才想问问夫人如何看待此事。”郎宣笑眯眯着说,看起来并没什么坏心眼。
“我觉得……”阿蛮缓缓眨了眨眼,“你们应当先去吃饭。”
而后,他笑了起来。
“至于和谈,谁说过,谈了就要和?”
…
少司君吃饭的速度很快。
在军营里,阿蛮几乎很少担心过他的吃食问题,男人似乎会刻意强迫自己进食,免得体力跟不上。只是这样看着少司君干咽,阿蛮又觉得有些不忍。
他看了眼安静的帐篷口,往少司君的身旁靠了靠,悄声说:“大王,不若吃些加餐?”
阿蛮觉得自己是在义正言辞地建议。
可在少司君眼中,他的眼睛亮亮的,声音凉凉的,却正正如蛊惑人心的妖狐。
他将最后一口吃完,用手帕擦了擦嘴角。
“先前阿蛮总是不许,眼下却是变了主意?”
“先前是先前,现在是现在。”阿蛮嘀咕着,“你都多久没吃过一顿好的。”
少司君稍显无奈地看着阿蛮。
这样的眼神,要出现在他的身上可是难得很。
少司君伸手触碰着阿蛮的眉眼,“从前一知半解的时候,阿蛮总是想逃,而今却是主动送羊入虎口,真不知你是怎么想的?”
一般人就算不怕,也不可能像阿蛮这么主动。
阿蛮若有所思:“我倒是没想过这么多……”
他只是觉得楚王一边将他时时刻刻带在身边,一边要忍耐的那种无法压抑的欲望着实有些可怜。
阿蛮这种想法若是被外人知道了,或许会笑得发抖。
这世上哪有猎物来可怜猎人的道理?
“因为阿蛮,也是一个小疯子。”少司君笑了起来,仿佛看透了他所有的念想,大拇指擦过阿蛮的嘴角,“你渴望被占有,被完全地吞噬,那种竭尽一切燃烧的欲|望……”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阿蛮堵住。
用嘴。
阿蛮跨坐在少司君的腿上,抱着男人的脑袋亲得十分用力。
可以说是非常想要堵住少司君那些狼言虎语!
少司君按着阿蛮的腰,反客为主。
阿蛮的呼吸急促起来,他感觉到两人都有些擦枪走火,他下意识抱住少司君的脖子别开了脑袋,可很快他又凑在男人的耳边用气声说:“我方才洗过了。”
洗过?
洗了何处?
这话一说出来,少司君的眼神暗了下来,幽幽地望着阿蛮。
……
…………
………………
阿蛮差点没把少司君给踹下去。
少司君无辜,舔着嘴角,“不是阿蛮说,要让我敞开了吃吗?”
男人的眼角微红,充斥着欲|望的焰火,将将平复的眼底幽深如海,难以看透底色。
阿蛮咬牙切齿,羞恼地将被子扯上来盖住自己。
想了想还是觉得过分,扑过去在少司君的胸前狠狠咬了一口。
哼。
阿蛮终于气顺了。
少司君忽而撑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你要干嘛?”
许是刚刚才偷袭过少司君,这下阿蛮也下意识缩起来试图护住自己。
少司君笑了。
是那种压着气声的笑。
“你以为我想做什么?”
阿蛮一巴掌盖在少司君的脸上将他往外推,恼怒地说:“我以为你要发癫。”
少司君笑得更开怀。
他抓着阿蛮的手指亲了两口,将人抓到了自己怀里。
两人赤|裸地贴在一起,阿蛮别扭地动了两下,少司君就掐了掐他的腰,“我不乱来。”
阿蛮勉勉强强相信了少司君。
少司君把玩着阿蛮的手指,漫不经心地说:“过几日,应当会在陈县会谈。”他先前让阿蛮去旁听会议,但阿蛮不愿意去,他也没有强求,事后便会将讨论的结果说给他知。
陈县离此处几十里,算是一个对双方都安全的距离。
而这个地方也是楚王选的。
阿蛮:“朝廷不可能会让步。”
应当说,朝廷不会答应少司君的要求。
少司君并不在意,他会答应的原因,仅仅是他想看看现在的老梅长什么样子。
“老梅?”阿蛮困惑地念着这个名字,“你说的是梅亦涵?”
少司君颔首,啃了口阿蛮的手指,“以前,他还未和姨母和离前,我们曾去过几次梅府。”
这里说的我们,自然指的是楚王和太子。
“不是说当初闹得很不愉快?”
“有大半是作态,做给天子看的。”少司君漫不经心地说,“天子疑心重,那时候又常与母后争吵,帝后关系不和睦,梅亦涵那时一直被压着没法出头。”
后来和离的事闹崩,两家断绝关系不相往来,又过了三年,天启帝方才用了梅亦涵。
“那他和你姨母……”
“虽是做戏,却也的确感情不和。”少司君淡淡地说,“两人都已经各自婚娶,有了新人。”
“哦。”阿蛮依在少司君的怀里,捏了捏男人健硕的胳膊,“可你看起来并不讨厌梅亦涵。”
若是真的讨厌,也不可能是刚才的口吻。
“我也并不喜欢姨母。”
阿蛮听着少司君冷淡的话,隐隐猜得出来他是何意。
并不是冠上血缘的名头,少司君就会在意。他会留意梅亦涵,纯粹是因为梅亦涵这个人,与他姨母并无关系。
“他以前对你们很好?”
“挺坏。”少司君平静地说,“大兄曾经被他撵上了屋顶。”
阿蛮挑眉。
“后来,福王被他吓过掉水里。”
阿蛮:“……”
“他试图把我捆在马上教我学会骑马,结果还没捆成功被进母后发现了,母后抽了他一顿。”
阿蛮:“…………”
“他能活到现在,也是运气绝佳。”阿蛮幽幽地说,“从前曾听闻梅亦涵骁勇善战,没想到平日生活里也是这么……无所畏惧。”
少司君曲起膝盖,将阿蛮困在中间。
阿蛮的两条胳膊就架在上面,晃晃悠悠的。
“这一次和谈,应当是他主动发起的。”少司君慢吞吞地说,“或许是觉得有趣。”
“大王不也觉得有趣。”阿蛮有些困,往后躺倒在少司君的怀里,“……要带多少人过去?”
少司君靠在阿蛮耳边咬耳朵,痒痒得不行。
只勉强听清了少司君想带他过去,就捂着耳朵躲到一边去。
他拼命揉了揉自己的耳朵,嘀嘀咕咕起来。
“会谈带着我,不太合适吧?”阿蛮心里有种奇怪的预感,只觉得有些不安,“大王可得小心行事。”
少司君的手指拨弄着阿蛮的头发,淡笑着说:“要带你去,自然当小心。”
阿蛮微愣,瞥了他一眼。
少司君靠了过来,蹭了蹭阿蛮的脸,低低地说道。
“我可就这么一个阿蛮。”
…
陈县。
这是一个很小的县城,常驻人口不多,在安高所属范围内很不起眼。
会谈的地点选在这里的时候,是谁都没想到的。
梅亦涵原本还以为,少司君会选在一个更为安全的地方,毕竟就算是在这样一个偏僻的小城,真想要设计伏击也未尝不可。
他手下就有人这么建议。
“楚王骄纵自大,居然选择了陈县这样的地址,何不倚仗陈县设计,将其伏杀?”
“也不知道楚王会带多少兵马过来,若是他轻敌,或许可以将计就计。”
梅亦涵觉得这主意很不错,反手就给人踹了一脚。
“要是天底下知道我是这么个阴蠢的家伙,我的脸皮往哪搁?”他都五十来岁了,发起脾气的时候还是很暴躁,“更何况,楚王难道就没想过这个可能,你以为他是个蠢蛋?”
骂是骂了,可准备也还是要准备的。
两手都要抓嘛。
既是设宴,梅亦涵也做足了面子。
陈县现在还是朝廷的地盘,梅亦涵很快接管了此处,待到商定的那天,手底下还有人觉得楚王未必会赴宴。
梅亦涵拄着下巴笑了起来,慢悠悠地说:“他会来。”
四月初一,天晴。
这日,整个陈县的气氛都很紧张。梅亦涵带的人不少,虽然只有小部分在县城内,却足以扰乱原本平静的氛围。
原来的县令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日日祈祷着县城不会成为交战的焦点。
到了午时,更是鸦雀无声。
难道楚王真的只是虚晃一枪?
哒哒,就在此时,守着县门的士兵遥遥听到了马蹄声,很快,肉眼能看到的道路尽头,出现了一队精悍的骑兵。
正如梅亦涵预料的那般,楚王如约而至。
他带的人不多,约莫百骑。
身边还有一二个随从的将领,便是全部的人数。
消息迅速传至县衙,众人只以为误会。
“仅仅百人?”
“楚王当真如此狂妄?”
“不当如此。”
就在众人议论纷纷的时候,梅亦涵却是仰天长笑,带着人站起身来。
“楚王既是亲至,我等自该迎接。”
于是议论纷纷的言论便都停歇,他们紧随着梅亦涵的步伐出了县衙,正正在官道上与楚王狭路相逢。
“楚王殿下。”
梅亦涵微眯着眼打量着对方的队伍,率先出声,“卑职恭候多时。”
“现在是什么时辰?”
只听得楚王懒洋洋地问了一声。
“是午时。”
有人回答。
“那孤准点抵|达,并未迟到。”
梅亦涵那一方的人:“……”
这是客套话不懂吗!
梅亦涵哈哈大笑:“大王说得不错,是卑职来得太早。”他轻易将一场风波带过,将楚王一行人迎到了县衙内部。
县衙虽是老旧,可是张灯结彩,也布置得甚是周到,席面更是丰富得很,还有着上好的酒水。
楚王的话虽少,可是梅亦涵这人话倒是多,加上双方都带了些能言善辩的谋士,你来我往间倒是没让场面冷下来。
酒过三巡,梅亦涵笑吟吟地看着楚王:“大王,而今四海升平,百姓安居乐业,内战只会永无止境,民不聊生。若当真对福王摄政一事有惑,何不如现在这般坐下来慢慢说?”
楚王把玩着手中酒盏,漫不经心地瞥向梅亦涵:“那是进京说,还是让福王来祁东说?”
梅亦涵左下一名副将拱手:“大王说笑了,自古以来只有进京一说,哪有去封地解决的道理?”
“自古以来?”楚王咀嚼着这话,轻笑了声,“那就让这‘古’由此断绝。”
他的态度很平静,只说出来的话却带着强烈的自信与从容。
那副将瞪圆了眼,一时间却说不出话来。以楚王现在的战绩,的确有资格说出这种话。
可他们又怎么能夸得出口?
毕竟楚王现在不过乱成贼子的身份,人人得而诛之。
梅亦涵抬手止住了底下人,朝着楚王拱了拱手,含笑道:“而今一切骂名都由大王担着,哪怕往后真能如愿,于史书上也要遗臭万年,大王真不在意吗?”
就算楚王真的能杀入京城,夺得皇位,可这杀父杀兄的名头却是再也无法抹除了。
楚王奇怪地看向梅亦涵:“你易容了?”
此话一出,场子就冷了下来。
谁都没意会到,楚王这突如其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坐在下首的阿蛮痛苦捂住了脸。
他倒是知道楚王是什么意思,他无意识地按住了腰间的配刀,只觉得接下来的场面会不太好看。
梅亦涵也一愣。
就见楚王猛地掐碎了手中的杯盏,指尖夹着碎片朝着梅亦涵飞射过去。猝不及防之下,那碎片擦过他的脸,留下一道刺目的红痕。
梅亦涵一方的将领再忍不得拍案而起,纷纷抽|出了兵刃。楚王这边的人也不逞多让,在看到他们动手的瞬间也全都露出了狰狞凶煞的一面。
一时间,室内充斥着杀气。
双方都持剑以对,恨不得现在就动手。
最是安稳的反倒是刚刚受伤的梅亦涵,他抬手擦了擦脸上的血痕,没好气地说:“楚王,你要是怀疑我是假的,直接上来掐一把不便是,作甚这般凶狠。”
楚王冷静地说:“孤嫌恶心。”
梅亦涵幽幽地说:“卑职忍您很久了,我肚子里就这么点墨水,掏半天容易吗?”楚王以为这些你来我往的场面话很容易说吗?
他从前的脾气可没这么好过!
楚王这才冷冷瞥他一眼,“原来是真的。”声音里竟还有几分失望。
梅亦涵的额角蹦出几根青筋。
…
阿蛮坐在下首,在他身边的是卜雍和郎宣。
他们几个不紧不慢地吃着酒,所有的目光都被上座的人吸引过去,他们并不引人注目。
郎宣偶尔会压着酒杯与他说上几句。
在少司君身旁这些人里,郎宣似乎是对阿蛮最感兴趣的一个,有事没事总爱找他说话。
除去初次过于明显的意图外,往后的郎宣看起来还算正常,拿捏着合适的分寸感。
就在楚王突然暴起伤了梅亦涵的前一瞬,郎宣就留意到阿蛮按住腰间兵刃的动作,紧随而来的场面,更是让他眼中带着笑意。
阿蛮显然十分了解楚王。
在场中的气氛缓解之后,阿蛮才渐渐松开了刀柄,又漫不经心地吃起酒来。他并不怎么碰盘中的食物,只是偶尔会夹一两块肉。
忽而,阿蛮拿着筷子的手微顿,在其他人还没有留意到的时候,又恢复了正常。
待到会谈快结束的时候,也没商议出个所以然来,虽然彼此都吃着酒,可都掂着量,不敢多吃。只是到底到了傍晚,陆陆续续的便有人憋不住进进出出。
阿蛮也在这个时候与身后的人说了几句话,边上的郎宣听着,隐约像是要去更衣。
那侍从低头,领着阿蛮出去。
这县衙的面积并不大。
前头一半是大堂与处理事务的场所,后头才是县令居住的地方。光是要折腾出一个能容纳得了那么多人宴会的地方就已经够勉强了,在楚王带人到了之后,为以表诚意,梅亦涵已经让多余人等都退了出去。
后院冷冷清清,没什么动静。
侍从领着他到了地方,他就让人先回去了,在确定四周无人盯着之后,他忽然换了个方向,借着傍晚阴暗的光线,潜行到了这排屋舍的东北角。
那正是暗号所指的方向。
正有人等着。
一副梅亦涵座下亲卫的打扮。
在看到那人时,阿蛮立刻知道这是谁。
五。
单一的排序。
原本排名在前的这十个人,不应该离开主人身边才对,现在却是能够在这个地方看到他……那一瞬间,阿蛮的心中闪过无数个念头。
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却偏偏站在他的眼前……能够在这么紧要的事情上插手,将暗号送到他面前来……选择用这样的方式来与他接触……
电光石火间,一个恐怖的猜想浮现了上来。
听到动静,男人抬眼,上下打量着阿蛮,平静地说:“你来得很快。”
这话听起来有些阴阳怪气。
“宴会上人太多,被盯得紧,难以抽身离开。”阿蛮欠身,“来迟了。”
男人并不在意阿蛮的反应,他平静地说道:“将最近你在楚王身边的情况一一说来。”他很干脆利落地切入了话题,问起了自楚王起兵后的要事。
阿蛮没有隐瞒,飞快地捡了几桩说与他听。
他低头说话,声音轻,语速快,看着也很恭敬。
五听得出来,十八省略了许多,却也没有打断他。他们现在没有太多的时间,他只是要尽快了解十八在楚王身边收集到的情报。
在阿蛮飞速说完后,五开口:“既你能随着楚王来此和谈,在楚王身边的地位必定非同一般。”他一边说着,那视线越发紧迫盯人,仿佛只要十八一有异动,就要将人撕碎。
阿蛮:“您谬赞了。”
他清楚地感觉到了五的怀疑。
十八的身份,不该出现在这。
虽然他的脸型经过一定的伪装,可是五还是一眼认出了十八的身份。
在十三将消息传回去之后,十八勾搭上了楚王并不是一个秘密。可就像楚王再喜欢一个小情|人,也不可能将人带到这个场合。
除非这个人对楚王有非同一般的意义。
那十八,又是凭借着什么得到楚王这样的看重?难道真是喜欢……不不不,他自是不能相信,楚王是真心实意喜欢十八到了这般荒唐地步……
难道,十八出卖了暗楼!
五不禁开始怀疑起那些传递回暗楼的情报,那些信息当真是真的?十八对暗楼,对主人,还是忠心耿耿吗?
对于在外的这些人里面,暗楼最不担心的人就是十八,除却那春风愁外,更有十八这个人性格内敛,知恩图报。
他在暗楼长大,年长的人自然将他的性格看得透彻,只要十八还惦记着那些恩情,就不会有二心。只是一晃许多年过去,而今在看着十八,五却发觉有些猜不透他。
是从什么时候起?单单是在外这不到一年的时间?是因为那次任务的惩罚?还是说,早在那一次失败的时候,十八便是故意的?
猜忌的种子一但埋下,便会飞快生根发芽。
“可还记得,你过去失败得最惨烈的任务?”五不疾不徐地说,一边说,一边看着阿蛮的神情,“你当知道主人很少给人第二次机会。”
他伸手拍了拍阿蛮的肩膀,那种无形的暗示呼之欲出。
“主人要楚王的项上人头!”
当——
无声息的,那个猜想哐当落地。
阿蛮背后冒出一片冷汗。
五若有所思地看着十八:“难道你不愿?”
那如鹰钩般的眼神打量着,仿佛要剖开他的心肝。
阿蛮顶着那沉重的压力:“不敢。只是以我的身手,只有三成的可能。”
这是实话。
十八曾经在五手底下训练过,他如何不知道十八的身手。他自怀里摸出一瓶东西递给阿蛮:“这是化骨散,你寻个机会让他吃下去,能压住他一半的功力。”
阿蛮双手接了过来,盯着手里熟悉的瓶子沉默了片刻。
“您知道,二十七死了吗?”
比起十八,五带过二十七的时间更长一些。
“听说过。”
“她似乎怀了主人的孩子。”
五一直平静无波的脸色到了这个时候才有微微变化,他皱眉说道:“她怀了身孕?”
“是。”
“死得好。”五哼了声,“不守规矩的东西,也没有活着的必要。”
阿蛮面不改色:“您说得是。”
五摆摆手,盯着他的脸,意有所指:“楚王如此宠爱你,你莫不是与二十七一般,动了不该有的心思吧?”
“您说笑了。”阿蛮平静地说,“我自省得该如何。”
五淡淡说道:“等楚王死后,你也能解脱,正好,待事情结束后,来这里领你下次的解药。”
他将一个地址说与阿蛮。
阿蛮沉默了一瞬:“您的意思是?”
五朝着他笑了起来:“自然是字面上的意思。”
下一批的解药,自然还是会有的,但只在十八完成任务后,方才能给。
他倒是要看看,十八现在,到底还站在哪一方!
如若他真的拼死去完成任务,那看在他英勇的份上,五到也不会吝啬。可若是他不再那么听话了……五垂下的眼神满是阴狠,那叛徒没有活下来的资格。
简单交代结束后,他们没再这逗留,而是前后脚用不同的方式离开了这里。
阿蛮回到原来的地方,又后院站了一会,没有立刻回去。
他猜到这事早晚会来。
当它终于降临时,也不过尘埃落定。
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般快。
阿蛮吃掉纸条,看着自己混乱的掌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时间或许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