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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7章 拜师 阿绥,你试探我的同时,我也在试……

    据应泊所说, 警方在城中村一连蹲守了好几天才抓到那一批小喽啰,几个人被惨死的同伴吓破了胆,被讯问时口中不停念叨着“无相尼”三个字。心防已破, 他们很快便招供了:单磊指使他们四处搜罗幼童,由他背后的高人觋先生将孩子们制成祭品献给钩皇菩萨,谓之“采牲”。

    果然跟觋先生脱不开干系。宁绥又想起了韩士诚的论文和乔兆兴的供述,连忙追问:“无相尼?你确定是这三个字吗?”

    “是。警察特地问了这三个字的含义, 是‘无形的鬼怪’,‘尼’是少数民族语言,鬼怪的意思。至于单磊,目前还没有明确的证据指向他, 只有口供,警方不想打草惊蛇, 还在秘密取证。”

    提前介入的侦查主体依然是公安,检察更多是起监督作用, 能掌握的线索有限。应泊也不愿就同事手里的案子透露太多,毕竟他们入职时都签过保密协议, 出了问题谁都担不住。

    “没关系,已经足够了, 谢谢你。”宁绥向他道谢, “乔兆兴那边……”

    “我会多跟市检沟通的。”应泊承诺,“你们说的那个钩皇菩萨, 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宁绥哭笑不得:“应检, 你一点都不怕自己知道得太多被灭口?”

    “死了就死了呗。”应泊反倒很释然,“反正审查报告我也写得够够了。”

    “留个联系方式吧,我是说私下的。”宁绥拉住他。

    应泊面露难色:“三个规定,不太方便。”

    “别误会, 没别的意思,主要是怕你真的被盯上,也不能总打你办公室座机,当着你同事的面讲钩皇菩萨吧?你怕三个规定,我还怕铁窗泪呢。”

    应泊勉为其难地拿出了手机。

    几人说说笑笑地来到大门口,应泊笑着告别:

    “我就送到这儿了,还得回去写报告,有新情况我尽力透露给你们,路上注意安全。”

    两个大人走在前面,乔嘉禾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一直没有出声。良久,她才低低道:

    “宁律师,对不起。”

    宁绥和夷微都差不多猜到了她这话的用意,打住了脚步。宁绥还在装傻:

    “嗯?怎么了?”

    乔嘉禾抬起头:“您其实已经知道我和我的家人一直在监视您这件事了吧……妈妈跟踪了您那么久,但凡有一次偷袭得手,后果不堪设想。”

    她懊恼地叹道:“是我们一直在给您添麻烦,害得您几次遇险。”

    “我这不是活得好好的嘛。”宁绥走回去,揽住她的肩头,权当安慰。

    她在原地站定,语气坚定:“宁律师,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你说。”

    乔嘉禾深吸一口气,郑重其事道:

    “我……可不可以拜您做师父?”

    生怕宁绥一口回绝,她忙接着说:“我了解过北帝派,知道你们一般不招女孩子。可是现在时代变了,我想就算是北帝派,因时制宜变通一下,也不是不可以吧……就算不让我进师门,跟您学一点点本领我就知足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听得出没什么底气。宁绥良久没吭声,看她心虚地垂着脑袋,笑着宽慰:

    “你也知道,时代变了。传承都快断了,谁还在乎男女?我还有个师妹呢。”

    “这么说,您……”

    “哎,等等,我还没同意呢。”宁绥认真道,“北帝法官戒律严苛,你可要想好了。”

    “嗯,我想好了。”

    “好,我跟师门那边打个招呼,让他们帮你想个道号。从现在起,你就是上清北帝太玄弟子,北帝见习行刑法官了,我是你师父,你是我徒弟。”

    “师父!”

    乔嘉禾欢呼雀跃起来,从身后一把搂住宁绥,看他笑吟吟地给邓若淳打电话。

    “怎么了小绥?我刚带完暑假武术班的课。”

    “邓若淳!我有徒弟了!我抢在你前面收徒了!”

    他好像没比乔嘉禾冷静到哪儿去。

    手机里传来邓若淳不甘的怒吼:“宁绥!我杀了你!”

    *

    “师父,咱们师门在哪儿啊?有独立的道观吗?漂亮吗?”

    “师父,祖师爷真的会显灵吗?你见过吗?”

    “师父,我刚入门要学点什么啊?”

    不要说宁绥,连夷微听了一声声甜甜的“师父”,都忍不住勾起嘴角。宁绥把着方向盘,耐心讲解:

    “师门在麻姑山沐霞观,我拜师时很破,后来开发成景点后国家帮忙修葺了一回,现在还是挺气派的。祖师爷嘛,小时候在道观挑食吃不饱,你师叔每天半夜都带我去偷供果。心情好就掷几次筊问问祖师爷的意见,每次都是圣杯,可以吃,心情不好就直接拿,师父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知道算不算你说的‘显灵’。”

    乔嘉禾微微张大双眼和嘴巴:“咱们师门的伙食很差吗?”

    “以前不太行,条件摆在那里。现在改善很多了,荤素都有,除了牛肉狗肉大雁黑鱼不能吃,其他肉类都可以吃,营养还算均衡。菜是自己种的,肉是自己养的,也不用担心健康问题。”

    “那牛油火锅可以吃吗?”

    “啧,这个问题问得好啊。”宁绥一副为难的样子,“牛油清油也不好分辨,不小心吃进肚子里,你不说我不说,谁都不知道。”

    他向后视镜做了个鬼脸,暗示“懂得都懂”,乔嘉禾冲他比了个“OK”,宁绥还要故作正经地提醒:

    “不要故意去吃啊。”

    送乔嘉禾到了目的地,她主动提出:“师父,您留个作业?”

    “作业……先把《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背下来吧,你是文科生,应该不是难事。”

    “好嘞!”乔嘉禾美滋滋地关上车门。

    从上车开始,夷微就一直趴在车窗上往外看,没有参与过师徒二人热烈的讨论。终于只剩两个人,宁绥凑到他旁边,手有意无意地搭上他的肩膀,一起向外探头。

    “看什么呢?”

    “阿绥。”夷微轻轻呢喃,“灯光很美,我想下去走走。”

    宁绥有时候也觉得自己脑子是不是有病,夷微一句想看夜景,他就随便找了个车位停车,陪着一起轧马路。

    诚然,色彩各异的霓虹灯连缀成一条绚烂的长河,向城市边缘涌流而去。此情此景,即便是与天地同存的神明,也很难不沉醉其中,忘记去路与归途。

    “我对人间的印象一直停留在过去,白天怎样都好,晚上天一黑,大家就都睡下了,从来不会有这么热闹。”

    宁绥打趣说:“不能吧,我记得宋朝取消宵禁,夜生活很丰富的。”

    “宋朝?那太晚了,距离现在不过一千多年。”

    他张开双臂,慷慨激昂道:

    “137亿年前,我们的宇宙所有物质高度密集,发生了巨大的爆炸。此后物质向外膨胀,逐渐形成了今天的世界。”

    宁绥听了他的话,感觉实在荒谬得可笑:“你在给我讲科学?你?给我?科学?”

    夷微倚在河道的栏杆上,眼底竟有一种天真的喜悦:“这是我从人类拍摄的纪录片里看来的。我觉得这个解释很浪漫,毁灭即是新生。”

    他金色的瞳孔在灯光映照下格外明亮。宁绥看着他,忽然就有了跟他一起不着边际地坐而论道的冲动:“那在这之前呢,你是怎么理解世界起源的?”

    “我没想过。”夷微坦率说,“母亲讲经的时候也许会提到吧,可我不喜欢听经,每次都听到一半就跑去玩了。“

    “母亲?”

    “对,母亲。看你们的一些艺术作品,感觉你们好像不是很喜欢她,但是她很喜欢你们,一直都是。”

    “艺术作品大多会因为作者个人的情感而有所偏向,塑造出的人物形象不能当真的。”

    虽然不清楚夷微所说的“母亲”是哪位神明,出于关心,宁绥还是想方设法开解他。

    “可是,不是一个人说她有错,是一群人都说她有错,甚至把她从没做过的事强加在她头上。如果只能以恶的形象呈现在世人眼前,那她为世人所做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宁绥站在他身边,转了转眼睛,说:

    “你知道,我的职业是刑辩律师。从进入法学系的那一天,老师就告诉我们,法律人既然要超越民众的偏见,就得承受得住民众的诘问。”

    “我22岁毕业参加工作,到现在也有好几年了。我被骂过冷血、自私、见钱眼开、衣冠禽兽,检察官会嫌我多事,法官很多时候也没耐心听我的意见,靠走关系办案的同行会嘲笑排挤我。我的委托人往往也不会完全信任我,他们会在法庭上当庭翻供,把我辛辛苦苦准备几个月的辩护意见全部推翻。”

    如果这时候有一支烟就好了,更能彰显自己阅尽沧桑后的淡然,虽然他不抽烟。宁绥眺望着湾河支流上斑驳陆离的光影,接着说:

    “他们都说做律师惨过做鸭,刑辩律师尤其是。我很多时候就在想,这条路是不是走错了,我甚至不敢跟家人解释我的工作性质,除了我自己,好像没有一个人站在我这边,没有人承认我是在为公平正义而战。我明明是为了理想选择了这条路,为什么反倒成了被戳脊梁骨的那个?”

    明明是在思辨和质问,却听不出有半点愤怒,他冷静得好似个局外人,随即话锋一转:

    “后来我遇到一个小伙子,他为了一点钱把银行卡卖给了朋友,朋友拿着他的卡实施了电信诈骗。就算他并不知情,卖卡的行为也同样属于犯罪。我问他为什么要卖卡,他说,弟弟白血病,化疗急着用钱,他没办法,再加上不知道这是犯罪,误入歧途。”

    “他是家里唯一的劳动力,平时为了赚钱在外地做最危险的工种,如果他进去了,一家老小全都要饿死。我帮他争取来了不起诉决定,这样他就不用坐牢了。开春临出发去打工的时候,他拎着一提鸡蛋、一袋米来律所跟我告别,说有缘一定会重逢。东西我没收,事我一直记到现在。”

    他的眼中洋溢着自豪的光亮,语调也轻快了许多,仿佛变回了一腔热血的少年。

    “从那以后,我就告诉自己,只要有一个人在乎,哪怕只有一个人,我所做的也都是值得的。”

    夷微没有发表意见,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阿绥,实话说,刚认识你的时候,我对你是有设想的。但现在看来,你跟我设想的一点都不一样。”

    宁绥心里一紧,又不想被他看出异样,故作轻松道:

    “哦?你不喜欢?”

    他不敢听夷微的回答,自顾自圆场说:

    “不喜欢就不喜欢吧,反正我自己很喜欢,我的师父师兄也很喜欢。”

    夷微哑然失笑:“我可没这么说,是你自己以为的。”

    微凉的夜风中,夷微发烫的呼吸扑上耳畔:“阿绥,你试探我的同时,我也在试探你。”

    细密的、电流一般的酥麻感自耳廓传至发丝,宁绥侧过脸,那双定定注视他的眼瞳全无笑意,带着执着的认真,试图从他眼底搜寻出什么。

    他慌忙错开目光,用看风景作为掩饰:

    “谁试探你了,自作多情。”

    第28章 交易 所以,你也不抵触在人间展开一场……

    洗完澡躺在床上, 宁绥还是觉得耳朵痒痒的,仿佛夷微气息的余温尚未散去。他烦躁地用被子蒙住头,却因为动作太大, 带起的风吹掉了床头上祈赠与的断发。

    宁绥捡起断发,若有所思。

    “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同样是非人的存在,既然夷微的尾翎可以用来召唤,这缕断发可不可以呢?抱着试一试的心态, 宁绥起身打开窗户,把断发攥在手心,合眼冥想。

    “祈?”

    没有任何反应。

    “祈哥?”

    还是没有反应。

    “小祈?”

    依然没有反应。

    是方式有问题?宁绥心一横,不情不愿地换称呼:

    “妈?”

    一阵风掠过, 刮得窗外树叶窸窣作响。宁绥转头看去,一个人影挂在他大敞的窗户上, 手脚扒住墙,费力地往屋里爬。

    “快, 拉我一把……”祈抬头换了口气,“伤还没好, 飞不了太高……”

    “你这样真的很吓人。”宁绥两手揽在他肋骨两侧,一把将他抄起, 放在地上。祈没想到自己的“好大儿”有如此大的力气, 傻傻地盘腿坐了好久才想起来问:

    “说吧,叫我来什么事啊?”

    宁绥掀开他的广袖, 指尖拂过伤口上密密麻麻的冰晶:“这谁干的?”

    祈吊儿郎当地问:“怎么, 想替我报仇?”

    “你可以这么理解。”

    “如果是大鸟这么说,我会很感激他愿意为我讨回公道,但你不行,你打不过。”祈也不客气, 径直躺上宁绥的床,“好软啊,还很香,我喜欢你的床,就像喜欢你一样。 ”

    “下来。”宁绥毫不留情。

    祈把胳膊高高举起来,伤口朝向宁绥,硬挤出两声痛苦的呻/吟:“哎哟——”

    要不是有事相求,真想给他一剑,宁绥心里暗骂,他抱臂站在窗前,冷冷道:

    “你们早就清楚那个‘觋先生’的底细了,对吗?他、斗氏一族和你们是什么关系?”

    “哟呵,你都查到这里了?”戏瘾来得快去得也快,祈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可是,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你应该比我更想知道蠡罗山在哪儿吧?”宁绥悠悠道。

    这句话果真引起了祈的兴趣,他语气变得郑重:“有线索了?”

    “暂时还没有,如果你有意的话,我们可以做个交易。”

    “原来是想空手套白狼。”祈笑笑,沉思半晌才开口道来,“吾主治下共有九部,分属九位傩使,我和瞽各领一部,觋先生是“斗”部的后人,真名叫什么我不清楚。”

    他似乎陷入了遥远的回忆,话音一沉:

    “在那最关键的一战中,‘斗’背叛了吾主,致使吾主孤立无援,最后败北。所以,我和瞽一边苟且偷生,寻找吾主,一边追杀斗的后人,差不多几十年前……也可能是百年前,就把他们全族屠杀殆尽了。”

    宁绥的面色缓和了些:“你既然知道我是空手套白狼,为什么还要告诉我?”

    “你早晚也会查到这里,与人方便,与己方便。何况,你在我心里跟别人不一样,我当然心甘情愿被你骗。”祈把枕头垫高,又变回了那副油嘴滑舌的样子,“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痛快说了吧。”

    “觋先生要抓,还有一个人,也是时候揭开他的真面目了——帮我个忙,看住他,有什么异常及时告诉我。”

    宁绥向着夷微卧室的方向努了努下巴。祈隐约猜到了他想干什么,明显慌了神,语气不再戏谑,变得恳切:“小家伙,要我说,你放弃吧,好好过你的日子。大鸟虽然有事瞒你,但他对你绝无恶意,一定能保证你的安全,他有他的考量。”

    宁绥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他:“不是你们把我牵扯进来的吗?”

    “反悔了,不行吗?”祈严肃且强硬地反问。宁绥嗤笑一声:

    “叫你一声妈,你还真当自己是监护人了。对了,还有一件事。”

    祈被噎得说不出话,只恨戴了张嬉皮笑脸的面具,生气也没人能看出来。他瓮声瓮气地问:“又干什么?”

    宁绥从柜子中翻出一个陶瓷小瓶丢给他:

    “师门的符水,对你的伤应该有效果。”

    *

    明月夜。

    祈与瞽穿梭滑翔于大厦楼宇之间,不时停下,用广告窗棂掩藏身影。在他们目光集汇的地方,一条暗巷中,夷微将三两个人逼入死角,逐个审问。

    “你觉不觉得,他比以前有耐心多了。”祈碰碰瞽的手肘。

    瞽不置可否:“或许吧。”

    祈自顾自回想:“听小家伙说,蠡罗山那群人都叫他‘无相尼’,说他是妖怪。真是时代变了,他当年在昆仑山的时候,谁要是敢这么冒犯他,第二天就会被吊在墉城门上示众吧?”

    “在聊我吗?”

    身后忽而传来一声带着笑意的话音。祈和瞽全身一震,缓缓转过头去。夷微歪着脑袋,笑眼弯弯地看着他们,眼底却是一潭冰冷。

    “明尊……你、您什么时候发现我们的?”祈慌忙赔笑。他跟瞽对了个眼神,悄悄迈步欲逃。

    “出门后不久,下次记得换件轻便的衣服。”夷微像抓小鸡一样,把二人搂到怀里,“跑什么?如果我没记错,我们应该见过,但我实在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了……昆仑山?”

    “您还真是贵人多忘事。”祈拉长了声调,显得阴阳怪气的,“反正我们也跑不掉了。要杀要剐随您便,不过您可能得提前想好怎么跟宁绥交代。”

    夷微点点头:“我知道,我知道,是阿绥派你们来的,我当然不会杀你们——他出的什么条件?”

    见夷微竟有跟自己谈条件的意图,祈犹疑了一会儿才说:“蠡罗山的位置。”

    “他怎么就确定能从我嘴里套出蠡罗山在哪儿。何况,就算告诉了你们,你们也进不去。”夷微拍拍二人肩膀,“这样吧,既然他已经怀疑到我头上了,堵不如疏,我想跟你们串供。”

    “你出什么条件?”瞽忽然开口。

    夷微一脸不可思议:“条件?你们俩的小命还攥在我手里呢。”

    祈:“不是,一个比一个黑啊?”

    此后,不论是觋先生,亦或钩皇,都没再有新的动向。宁绥固然心里打鼓,但也清楚不能打草惊蛇的道理。这天早上,第八次听见夷微的叹气声后,宁绥终于忍不住从饭碗的温柔乡中抽离出来,蹙眉问他:“有话就说,怎么扭扭捏捏的?”

    夷微慨然长叹,仿佛所思所想的是多么令人为难的事。

    “阿绥,我想去看电影。”

    他双手抱头,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我还没看过电影。”

    “没了?”

    “没了。”

    “噢,是哦,我还没带你看过电影。”宁绥早已习惯他一惊一乍,“你怎么想起来要看电影?”

    “赵方说他今天要带他女朋友去看电影,说是什么IMAX,我问家里不能看吗,他白了我一眼,骂我乡巴佬。”

    他趴在桌子上,可怜兮兮地央求:“阿绥,你就答应我吧,你也不想我因为没见识给你丢脸,对不对?”

    “好好好,我答应你。他们今天去?那咱们也今天去。“突如其来的好胜心冲昏了宁绥的头脑,他马上打开手机订票,“IMAX厅,我看看,下午场还有前排。”

    夷微却不满足于此:“不行,我来挑去哪一家。”

    “好好好。”宁绥只好顺着他来,出票之后才反应过来不对:

    “你现在支使我真是越来越熟练了。”

    “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答应。”夷微狡黠一笑,回房间不厌其烦地试衣服。

    “让我看看,下午穿哪件出门呢?”

    趁他不注意,宁绥偷偷将祈的断发塞进了手提包里。

    这也是宁绥第一次带别人一起来看电影。以往他都是一个人买午夜场的票,权当工作之余的发泄,但少有那种故事情节能戳进他心底,让他能为之大哭一场的电影,大部分演到一半他就睡着了。

    影院在一家大型商场里,一楼好像在举办什么大型活动,一眼望去人山人海。

    “奶茶,没喝过吧?”

    宁绥从人群中挤出来拎着两大杯奶茶,一杯少糖一杯全糖。夷微迫不及待地吸了一口,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好甜,跟可乐一样好喝。”

    为了能给夷微留下最好的观影体验,宁绥特意选了特选座中线靠左的两个座位,让夷微坐在中线旁边。旁边的小情侣将两张电影票叠在一起,拍照留念,还发了个朋友圈。夷微指指他俩,把票捏在指尖,冲宁绥晃了晃。

    “你不拍吗?”

    “我为什么要拍?人家是——”

    宁绥忽然打住,见夷微没明白他的意思,便掐着票,把手搭在夷微的手腕上,小声嘟囔:

    “拍一个也不是不行。”

    因为工作性质需要营造沉稳人设,再加上个性偏冷淡孤僻不喜社交,宁绥很少会发有关生活的朋友圈,大多是转发最新的司法解释、学者论文以及律所宣传广告。

    他添加好照片,在心里编排了好久要发什么文案,最后只打了三个字:

    “看电影。”

    没指望会有人在意,他发完后便返回聊天界面处理群聊消息,退出来后朋友圈竟然多了一大串消息提醒。

    霍主任、胡主任、应检、杜法官、哥、思宸姐、嘉禾等都觉得很赞。

    赵方也觉得很赞。

    宁绥:你们住在朋友圈了吗?

    一条简单的朋友圈,却让他莫名地心情大好。他忍着笑,碰碰夷微的手肘:“回头我去给你买个手机,你也该有自己的社交圈子了。”

    “手机很贵吧,我不需要的。”夷微这时候倒是很体贴。

    “我想换个新手机,你用旧的,可以吧?”

    电影正式开场。宁绥提前了解过这部电影,玄幻爱情题材,无外乎神妃仙子你爱我我爱他的套路,主要靠俊男美女的漂亮脸蛋和恢宏精美的特效吸引观众。

    怕影响到其他人看电影,他用神识传音道:“哎,神仙不能谈恋爱,你看了会不会觉得很尴尬?”

    “神仙不能谈恋爱?”夷微被问住了,仔细回想,“……有吗?我记得是不能因为个人私情影响履职,恋爱还是可以谈的。”

    他指了指自己,摆摆手:“可能因为我只是一只鸟,所以没有人要求我禁欲。”

    好吧,人有人养的鸟,神有神养的鸟。宁绥联想到师门养的鸡鸭和大鹅,好像也确实没有人要求它们遵守北帝黑律,是自己狭隘了。

    “而且,他们是在人间谈上的,无伤大雅。大家在天上都忙得要死,没有人有闲心棒打鸳鸯。”

    “所以,你也不抵触在人间展开一场风花雪月的邂逅咯?”

    “又开始了,宁绥。”他自己都忍不住吐槽。

    夷微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一闪而过,在昏暗的影厅里看不真切。

    “好像已经展开了。”

    影片进展到打戏,刀剑相接的声响打断了两人之间心绪的连接。宁绥没听清夷微的回答,连忙追问,夷微却直接凑到他耳边,用气音说:

    “奶茶见底了,我还想喝。”

    失落的宁绥从钱夹中摸出两张百元钞票甩给他:“喝吧,大馋小子,记得拿好票根。”

    第29章 龙影 青年头上顶着一对硕大的龙角,语……

    “原来你躲在这儿。”

    将韩士诚逼进商场后的一条小巷中, 夷微步履缓缓,眼中带着鄙夷的冷笑,似乎已经胜券在握。

    不, 应该是觋先生。

    “人来人往,阳气足,气息乱,既能让你抢来的肉身保持得久一些, 又能掩盖你身上的腐气,连我都追踪了这么久才找到你,可见的确是个好地方。”

    他习惯性地想转个枪花,忽然想起焚枝不在身边, 只好把手揣进口袋。

    觋先生的皮肤泛着病态的颜色,手上青筋暴起, 能完整看出血管的脉络。他想要故伎重施逃离,却惊觉自己已无法再随心控制四肢。夷微歪头嗤笑一声:

    “同样的错误, 我想你不会犯第二次,我也是。”

    困兽犹斗一般, 觋先生两脚蹬地,一点一点向后挪蹭, 企图躲进废弃广告牌的后面, 可惜无济于事,他战栗着大吼道:

    “你不能杀我!你杀了我, 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夷微宛如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哦?三界之内敢跟我碰碰的不多, 我羽翼未丰时就敢按着祖凤打了。很期待你能带来一个像样的对手。”

    他将手搭在觋先生的胸口上,神情满是遗憾:

    “可惜,阿绥说过抓活的,我不会杀你, 起码目前不会。”

    明明只是轻轻一搭,却有如万钧在身,气血上涌,觋先生的脸顿时憋成了紫红色。此时,一道劲风挟着锋刃直逼夷微的脖颈,却被他轻易夹在指间,那是一支黑色箭矢,略一用力,箭矢便碎裂成了齑粉。

    “明尊,欺凌弱小,可不是你昆仑墟战神的风格啊。”

    夷微眯眼抬头望去,一名身着黑铠的少女立于对面的房檐之上,拉弓搭箭瞄准他的眉心。铠甲上排布着密密麻麻的鳞片,在阳光照耀下闪烁着刺眼的彩色光晕,就像蛇皮一样。

    “猜猜是我的箭更快,还是你的鸡翅膀更快?你现在连把趁手的武器都没有吧?”

    被如此挑衅,夷微不怒反笑:“小姑娘,希望你没见过我拽着蛇尾拔蛇鳞的样子。”

    分不清是谁先发动攻势,少女收弓想要确定击中与否,夷微却出现在她身后,将箭矢连弓一起折作两段。

    “答案有了。”

    她转身欲逃,夷微从后一掌击中她的脑袋,手随即变爪钳住她的咽喉,力道之蛮横,甚至能听见她颈椎断裂的脆响。

    “溯光!我就说我打不过他!”

    她话音刚落,便有蓝色寒光如急雨般落下,一簇簇冰晶幻化成箭矢。夷微挥手抵挡,红芒扫过之处冰晶应声崩裂。

    溯光,耳熟的名字,但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箭雨虽未能近身,却也有效地阻止了夷微的攻势。他顺着冰晶飞来的方向看去,一袭青蓝长袍的青年自半空落地,朝他步步逼近。

    “明尊,好久不见。”

    夷微有些不耐地蹙眉,加大了手上的力道,少女被钳制得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汩汩鲜血从嘴角流出。

    青年头上顶着一对硕大的龙角,语意谦卑,周身的杀气却渐渐滋长:

    “舍妹言行多有冒犯,我来带她回去。”

    *

    半个小时了,夷微一直没有回来,宁绥电影也看得心不在焉,时不时打开手机看一眼时间。

    “夷微?”他试着传音过去,但夷微没有回应,他心里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他又拿出尾翎,尝试了许多次,都不见夷微的踪影。

    “你看,幕布上是不是有人影在动啊?”

    旁边的情侣窃窃私语,声音传到宁绥的耳朵里,他定睛看向幕布,确实有数个若隐若现的暗影在画面上腾挪,但并非电影本身的情节设置。

    又是一股腥臭的味道弥漫开来,随着暗影的移动,影厅里也逐渐躁动起来,有惊恐的观众三两结伴提前退场。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有鬼啊”,像个炸弹一般引爆厅内高压,恐慌迅速扩散开来。

    宁绥果断掐指捏诀,发动金光神咒。一声炸响过后,那几个暗影慌不择路地奔逃,宁绥不动声色,混在人群中追了出去。

    从影厅出来左转是一条狭长的通道,尽头有卫生间的标志,观众们大多右转奔向出口逃离影院。头顶的灯光忽明忽暗,愈向深处行进,腥气便愈浓重,温度也愈低。

    据气味和轮廓推断,来的是一群尸傀。

    他从口袋中抽出一串用红绳系在一起的铜钱,将其缠绕在手指上,手攥成拳。地毯上有拖拽的痕迹,一直延伸向卫生间。他定睛一看,一双男人的脚从卫生间门口伸出来。

    宁绥三两步上前。一个微胖的中年男人瘫在地上不停抽搐,口吐白沫。他咬破指尖,点在男人眉心,三道黑影被逼了出来,的确是三只面目狰狞的尸傀。

    金光咒尚有余威,他速速掐诀,其中一只尸傀跳起扑来,被他侧身躲过,正好跃进金光之中,发出刺耳的惨叫,结结实实挨了宁绥几拳。剩下的两只,一只在前吸引宁绥注意,另一只试图绕后锁住宁绥颈部,被他一个过肩摔同时放倒。他揪住两只尸傀稀疏的头发,一同摁在镜子前。

    指尖上的血还没凝固,他用这血在镜子上画下北帝符,但留了最后一笔。

    “这道北帝符只差一笔画成,我给你们五秒钟交代,五秒一过,我就让你们灰飞烟灭。”

    “五、四、三——”

    “……是觋先生。有人用他做饵。”尸傀没有张嘴,声音直接传进宁绥脑中。

    “做饵?”

    “对,他们给‘无相尼’设了一个局,就在这里。”

    怀中的尾翎突然变得炙热,宁绥全身一颤,钻心的痛感传遍四肢,夷微的声音终于在识海中响起。

    “阿绥,快走……”

    他的气息混乱而虚弱,全然没了以往的神气。宁绥第一次见他这样,一时也乱了阵脚,慌忙询问他现在的位置。可夷微的神志已经涣散,只是不停重复“快走”。

    宁绥听见了呼啸的风声,按理说夏日的晴天不该有如此之大的风,能产生剧烈空气流动的地方,也只有……

    “他在天台。”

    解决了卫生间里的尸傀,宁绥没有直奔顶楼天台,而是一路狂奔取来了车上的昭暝剑,唯恐还有其他游荡的邪祟,他召出兵马将这里包围。商场里几乎成了尸傀们的狩猎场,到处都是作鸟兽散逃窜的人群,安保人员在紧急疏散。他加快步伐,火急火燎冲上天台。

    那是他终生难忘的一幕。

    夷微背对着他,无数冰晶凝结成的箭矢穿透脊背。明明已经无力支撑,夷微还是摇摇晃晃地挡在前面,不肯倒下。

    而距离他们不远处,同样有一个蓝衣青年,鲜血染透了他的长袍,他头上的两角也被折断了一支,乳白色的髓液顺着脸庞淌下。旁边的黑甲少女夺过他的弓,警惕地举弓对准两人。

    “哥哥,那个道士来了。”

    “夷微!”

    顾不上个人安危,宁绥冲上前将夷微拥入怀中。滔天的怒火几乎要将理智燃尽,宁绥喘着粗气,提剑动炁,天色霎时晦暗下来,滚滚雷声在云中翻涌。

    “急急如北帝明威敕令!”

    雷光接连从天而降,少女挺身替青年挡下一击,甲胄登时被打穿,她一口鲜血喷出,几乎要跌落至高楼下。青年出手接住她,翻身跃下天台:

    “墨玉,我们走。”

    宁绥不打算善罢甘休,迈步欲追,夷微却揽住他的腰,有气无力道:“阿绥,不要追了。”

    “好,我不追了,你怎么样?”

    夷微的声音越来越弱:“乔兆兴……”

    他摇摇欲坠的身体一软,倾颓下去,差点把宁绥带倒。手机恰在此时振动,宁绥手忙脚乱接起,是应泊打来的电话:

    “乔兆兴死了。”

    宁绥顿时生出一身冷汗:“……死因呢?”

    “是活活冻死的。”

    *

    乔嘉禾接到宁绥电话时还在吃饭,对方没有明说发生了什么事,只叫她快点下楼,有车在小区门口等她。

    她抓起包,跟发小告别后便匆匆下楼,一路小跑到小区门口。

    “应检察官?”

    “上车吧。”应泊帮她打开车门,面上笑容依旧,“你师父嘱咐我,带你到我单位玩一晚上。”

    “检察院有什么好玩的……”她正纳闷,想到电话里宁绥那边的喧闹声,心下一沉,“是……出事了吗?”

    应泊也摇摇头,暂且把噩耗瞒下:“他有事要处理,不方便细说。”

    然而,宁绥告诉他的是,他们可能要直面钩皇本尊了。

    纵然应泊始终抱着子不语怪力乱神敬而远之的心态,宁绥那边时不时传来的搏斗声和惨叫声还是让他心惊肉跳。宁绥说检察院是司法重地,刑煞之气重,轻易不会有邪祟胆敢擅闯。他和乔嘉禾同处在事件中心,难保不会被盯上,最好先进去避一避。

    “我知道今天是休息日,但你——”宁绥用剑尖挑开扑来的人傀,“你就当是加班,我给你加班费,把你那制服穿上,戴上检徽!拿出你公诉人的气势!”

    应泊思忖良久,得出的结论是自己应该在刑法之外,再辅修一门道法。

    在车上,乔嘉禾好像有预感似的,问:“应检,我爸爸他……”

    “我上次讯问他的时候,他精神和身体都挺好的。”应泊选择避而不谈。

    平舒检察案件量还没有大到恐怖的程度,干警们基本可以自由支配周末的时间,所以整座楼都是空荡荡的。应泊带乔嘉禾来到办公室,打开灯和空调:

    “我平常就在这里办案子——随便坐。”

    趁乔嘉禾不注意,他悄悄把乔兆兴的案卷塞进柜子。

    “地上的都是结了案的案卷,你想看的话可以翻翻,不要外传。”

    见应泊抱着制服衣裤出门,乔嘉禾疑惑问:“您还有工作要做吗?”

    “哦,仪式感。”应泊信口胡诌了个理由。

    老实说,他开庭都未必这样仔细地整理过着装,可见就算被工作折磨得了无生气的人也未必真的不怕死。他刚把领带夹卡上,宁绥的电话又打了过来。

    “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难,但是想保命就按我说的做……啧怎么杀不完了……现在找两张A4纸,用食指和中指沾着印泥,把我发给你的图画下来贴在门窗上,再念九遍我发给你的咒语,有生僻字就去查。”

    应泊没忍住问出口:“真的不需要报警吗?”

    “报警?你难道想让警察来送死?”宁绥被邪祟纠缠得越发暴躁,“今天晚上待在办公室别出去,听见谁喊你都不要动,在屋里装死,记住没有?!”

    “还有吗?”

    宁绥那边似乎有了一丝喘息之机:“我这边结束之后会去找你们的,记住了,敲门快三下慢三下,拍手再三下,这是暗号,听完再开门。”

    他还不放心地叮嘱:“对完暗号之后再对一下那起合同诈骗的量刑建议!”

    “好,你也注意安全。”应泊不再耽搁他的时间,挂断电话。

    未知的等待最为难熬,屋内只有应泊敲打键盘、翻阅案卷的声响,可也看得出他只是在强装镇定。乔嘉禾焦躁地给宁绥连发了好几条消息,一直没有回复。

    宁绥教了乔嘉禾几个手诀用以防身,她左右学也学不进去,玩也玩不下去,索性掰着手指头,一个个复习。

    “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

    “行”字的清静印一出,“滴”地一声响,屋内灯光登时全部熄灭,空调也停止运转。突如其来的黑暗笼罩着两人,眼睛一时间还无法适应光线的变化。

    “哟呵,停电了。”

    乔嘉禾听得见应泊吞咽口水的声音,知道他没有表面上那么放松。应泊随后起身,默默拉上了屋里的窗帘。

    “应检,不用害怕,我会保护好你的。”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坚定有力。

    “好,那我尽量不给你拖后腿。”应泊失笑。

    可有一件事乔嘉禾不敢告诉应泊,她怕让本就紧张的氛围变得更加焦灼——从方才起,她就感到自己的呼吸变得格外困难,心肺有如被一张大网紧紧裹住。她暗自调整呼吸的节奏,可越是强行压制,心理暗示就越强。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像是有两道墙并排将她夹在中间,每一次呼吸都是在把墙往外推,费力却收效甚微。空气变得稀薄,再急促的呼吸频率也抵不过身体对氧气的消耗量。喉咙和胸腔仿佛有无数细小的针尖在扎,每一次气流的通过都在加剧疼痛。她躲在办公桌下弓起腰背,头晕目眩得快要一头栽倒。

    应泊很快发觉了她的异常:“嘉禾,嘉禾,不舒服吗?”

    “应检……我、我喘不上来气……”

    应泊抚着她的后背帮她顺气:“哮喘?”

    她流着泪摇摇头:“我……不知道……以前没有过。”

    “坚持一下,我给120打电话。”应泊打开手机,但接收不到任何信号,电话也打不出去。他一连试了几次,都失败了,这里的信号被阻断了。

    “我出去找人帮忙。”

    乔嘉禾死死拽着他的手:“不,应检……不要出去,我撑得住……”

    “你在这里出事,我要背责任。”应泊说得斩钉截铁,话语中却毫无责备之意,“好好待着,我马上回来。”

    他忽然想起什么:“对了,设个暗号。敲门快三下慢三下,拍手再三下,记住了。”

    第30章 降临 祂的臂弯无尽宽广,足以度众生远……

    楼道好长。

    应泊个子高, 步距大,以往不过几秒就能走完的路程,现在却好像走不到尽头。

    鬼打墙?他听过这个说法, 好像是骂一骂就能破解。把暗处未知的存在当成工作里刻意为难的领导、装疯卖傻的嫌疑人和鸡蛋里挑骨头的律师,他在心里越骂越起劲儿。

    总算是来到楼梯口,他飞奔下楼,拐出楼道才发现——

    还是三楼。

    应泊头皮发麻。

    手机上的时间也停留在19:31, 好似一切都在此凝固,只有他兜兜转转漫无目的地寻找出路。

    “如果不是要求救,其实也挺好的。”他苦中作乐想,“我就在这里把调研论文写完。”

    他还是那个看法:大不了就是一死。何况, 从没见过国家司法工作人员在自己单位被鬼吓死的。

    楼道黑暗得伸手不见五指,月光和灯光都好似被隔绝在外面一样。视觉被剥夺, 听觉就会极度灵敏,他听得见自己的心跳, 听得见卫生间中淅淅沥沥的水声流动,听得见窗外虫鸟嘶鸣、树叶沙沙作响。

    所有杂音交汇在一处, 彼此碰撞、排斥、吞噬,逐渐融合, 全部挤压在颅骨与血肉的脆弱包裹中。膨胀, 膨胀,再膨胀, 慢慢逼近理智的临界点, 只待一记外力击溃。

    “苦——苦——苦啊——”

    杂声爆裂成铺天盖地的凄厉哀叫,仿佛有漫山遍野的人匍匐于地,同时苦苦乞求。应泊脚步踉跄,如同被人潮抛起又摔下, 却也只能顺着推搡的方向前进。

    终于,人潮停止了涌动,光明重现眼前。他的内心生出一股祥和,就像是流离的孩子回到家乡,就像是溺水的亡人重登彼岸。

    他看见了祂。

    祂的臂弯无尽宽广,足以度众生远离苦厄;九颗头颅观望寰宇,足以将善恶明鉴于心。人群感念祂的全知全能、大慈大悲,拜叩之后齐声高喊:

    “万象净寂,吾主洞见。”

    “万象净寂,吾主洞见!”

    “万象净寂!吾主洞见!”

    朝拜的人群变得狂热,他们纷纷用手剖开肚子,从中掏出心肝脾肺,将性命和信仰,将生杀予夺的大权一一敬献给无上的神明,用神明的好恶称量自己的罪孽。应泊已经无法控制思维,有一股力量弯折着他的膝盖,撬动着他的咽喉,强迫他跪下去,随人群一同呼唤。

    过往的记忆走马灯似地闪回,他想起了层层叠叠的案卷,想起了死去的夫妻俩,想起了办公室里那个还在等待的女孩儿。

    思绪落在了讯问时,乔兆兴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如果很不幸,你也见到了祂,请一定一定不要怀疑自己的意志!”

    “我叫应泊。”他喃喃自语,“是平舒检察的一名干警。”

    *

    办公室内,乔嘉禾勉强支撑起身体,用最后的意志给自己打气。

    “没关系的,不严重的,坚持坚持就好了。”

    可这颗心脏就像是马上要跳出胸腔一样,“咚咚”的震动顺着骨骼传遍她的四肢,静谧的环境中,心跳声混杂着粗重的呼吸,她的耳朵又捕捉到了其他杂音。

    有人在敲门。

    她身上瞬间汗毛倒竖。

    “不能开,不是暗号。”她两手捂住嘴,悄声蹲下钻进办公桌下的窄小空间,努力屏住呼吸,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铛、铛、铛。”

    门外之人只是机械地重复敲门的动作,乔嘉禾打开手机,拨通了宁绥的电话,漫长的等待之后,通话自动中断了。

    根本打不出去。

    不知那人是不是猜到了她与应泊约定了暗号,竟变换了敲门的节奏,时快时慢,像是在试验。随之而来的,还有令人毛骨悚然的呼唤:

    “小禾——”

    是庞净秋的声音。

    “……妈妈?”她无意识地喊出声,又立刻捂住嘴,眼泪止不住地涌出,心中反复默念雷祖名号。

    “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

    “小禾——开门啊,是妈妈!”

    □□和精神的双重折磨让乔嘉禾精神逼近崩溃的边缘,她掌心的金印也失去了光亮。残余的理智一次次地遏制住她从窗户跳下去逃生的冲动。

    “扑通!”

    门外之人似乎摔倒了,还有零星的脚步声,她清晰地听见“母亲”声嘶力竭的惨叫,以及刀刃刺破血肉,在体内搅动的声响,敲门的动静变得越来越大,到后来完全是在用力砸门。

    “小禾!开门!爸爸在杀我!妈妈好疼!”

    “不要……不要……”乔嘉禾把头埋进两腿中间,强迫自己不去听门外的声音。不知过了多久,喧闹逐渐停息,她抬起头细听。

    “咚咚咚,咚、咚、咚。”

    三快三慢,点起了她的希望,直到三声清脆的拍手之后,她飙着眼泪从桌子底下钻出来,打开了门。

    门外空空如也,没有应泊的身影。

    乔嘉禾的精神防线彻底溃败,她尖叫着关上门,又一次躲回桌子下面,放声痛哭。不过几分钟,外面再次响起了同暗号一模一样的响声。

    见乔嘉禾不予回应,那人又高声呼唤:

    “嘉禾!”

    乔嘉禾撕心裂肺地怒骂:“滚!别过来!”

    “别怕嘉禾,我是应泊!”门外的声音变得急切,“你怎么了?不是说好有暗号吗?”

    迟迟打不开门,那人竟直接开始踹门,一下,两下,三下!乔嘉禾的太阳穴在突突乱跳,她随手抓起桌子上的重物,准备等门一破就跟那怪物拼命。

    然而,踹破门的根本不是什么怪物。

    “应检?”

    来人确实是应泊。乔嘉禾一个箭步扑上去,却因为腿软一下子跪倒,被应泊稳稳接在怀里。

    “吓死我了,我以为你在屋里出事了。”应泊用臂弯托着她的腰,但两手悬空着,没有搭在她身上,“用门卫大爷的手机打了个急救电话,救护车马上就到了。别怕,我在这里。”

    她泪流满面,抓着他的手臂,上上下下把他端详了个遍:“应检,真的是你吗?”

    应泊冲她做了个鬼脸:“不是,是钩皇菩萨,我来索命了。”

    “你没受伤吧?对不起,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有什么添不添麻烦的,我是人民检察官,为人民服务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应泊搀着她回到座位,看她还在瑟瑟发抖,便从柜子中取出春秋制服的外套给她披上。

    “应该没事了,我给宁律打个电话。”

    *

    “别动哦——呸!”

    墨玉两指捏着溯光的断角,朝断口处吐了口唾沫,踮起脚尖想帮他黏回去。

    溯光也不恼妹妹的胡闹行为,将弓拉满,箭锋指向地面。一高一矮两个人影在快速移动,略矮些的那人紧紧拥着昏厥的高个子,执一把白柄长剑,一刺一挑之间便收割了两只尸傀性命。

    他犹豫良久,放下了弓。

    “哥哥?”

    墨玉气不过,再次夺过兄长的弓放出一箭。她伤得也不轻,弓未拉满,箭射出时力道不够,被那人轻松挥剑挡落。

    宁绥望向楼顶,眉头紧锁,额头青筋暴起。

    “啊哦,他发现我们了。”

    溯光无意再与他纠缠:“走吧,他追不上来。”

    尸傀包围了商场大楼,至少有百只以上。宁绥的兵马虽然隶属五岳,均是善战之辈,但数量上实在处于下风,他急行六甲秘祝,召天地神灵前来相助。

    而尸傀的主要目标似乎就是他和夷微,它们结队接连不断地从各个角度袭击。宁绥拖着夷微,本就行动不便,为了避免感染钩皇怨念,应对尸傀时还要尽量保证不受伤,宁绥的体力渐渐逼近极限。

    飞扇旋转而来,锋利的扇锋将一个意图从侧后偷袭宁绥的尸傀切割成两半。祈从空中落下,接住飞回的扇子,吩咐宁绥:

    “快走,我来断后,瞽在外面等着接应你们。”

    宁绥点点头,带着夷微迅速离开。祈歪头望着眼前蠢蠢欲动的一众人傀,忍不住叹了口气:

    “吾主啊,四千年了,您的怨气怎么还是这么大?”

    宁绥拎着昭暝剑冲进平舒区检察院时,正好看到救护车停在大楼门口处,应泊扶着乔嘉禾走出来。二人同样都是面无血色、嘴唇惨白。

    “师父?”

    “上车吧。”宁绥没有多问,“我陪你们一起去。”

    两个大人分工明确,一个跑去缴费,一个陪同就诊。终于把乔嘉禾送进影像室拍彩超之后,宁绥回到等待区,应泊正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哎,还活着吗?”

    “嗯。”应泊低低地应了一声,“也离死不远了,音容宛在。”

    宁绥用力拍着他的脸:“醒醒,醒醒,别睡——你都看到什么了?”

    “你最好不是趁机报复我。”应泊撇撇嘴角,转过脸去,“没看到什么,一场梦而已。”

    “北帝法官办案,配合点。”宁绥捏着他的两颊,把他的脸扳正。

    应泊哑然失笑:“我怎么变成被讯问的那个了?”

    “你发烧了。”宁绥叹了口气,“把手给我。”

    指尖的创口刚止住血,他又一次咬破,在应泊掌心画下法印:“要不你也去看看医生?”

    “不用,明天就好了。”

    “倔得你——明天要是还不退烧,立刻给我打电话,知道吗?”

    “明天要是还不退烧,我应该立刻来挂号。”应泊依然保持唯物主义战神的坚定。

    “那也得给我打电话,我陪你一起过来。”

    “咱俩有那么熟吗?”应泊哭笑不得,“让认识的人看见,我写多少篇报告都洗不清了。”

    “说得好像跟我交朋友多见不得人似的。”宁绥嘀嘀咕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