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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落雪 阿绥,欢迎回家。

    “你, 还有师父师兄,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宁绥没有挣扎,安静地把他的手按在自己腰间。

    夷微不作声, 只是用力摇摇头。

    “不说?”

    宁绥心里燃起一股无名火,随即拧转身子,稍用了些力气,把他按在墙上, 顺手拧开头顶花洒的水龙头。冰冷的水立刻浇在两人身上,宁绥撕开他的上衣,唇齿在锁骨处游弋。

    “你明明爱我爱得快碎了,在我醒后却故意远离我, 否认我们的过去;你明明骨子里不是个飞扬跋扈的人,却故意装出一副滑稽的样子欺压大家……为什么呢?你说我骗不了自己的心, 你不也是一样吗?”

    牙尖在突起的骨头处停留,最后还是不甘心地重重咬了下去:

    “我甚至都猜得出来, 你一定是把师父师兄好吃好喝地藏起来供起来,然后再编谎话欺骗我。你自己也知道, 没有人比你更了解我,也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你在害怕什么呢?你很清楚骗不过我吧。”

    夷微的身体像被火燎过一般, 全身的肌肤都骤然变红。他强忍着喘\息, 手扶着墙想要逃离:

    “阿绥,不可以……”

    “别动。”宁绥改成一副强硬的态度, 嘴唇慢慢向上逡巡, 最终停在夷微的喉结,舌尖打了几个转,而后张口含住,引得夷微一阵颤抖。

    “忍不住就别忍了, 你的演技真的很拙劣。”

    他继续向上,手按住夷微的后脑,强迫他低头,自己仰头吻住他的唇。夷微下意识地揽住他的腰,而后意识到不妥,想要推开他,手却怎么也使不上力气。

    “你后半辈子的念想或许只有这个吻了。”

    这个念头电光石火间闯入脑海,夷微不由得恍惚了一下。

    “你曾经也推开过他,就在那条破旧的小巷子里,你不后悔吗?”

    好似一剂麻醉药注入血液,夷微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离,腰身缓缓向宁绥怀中倚靠。

    “我爱你。”他开始迎合这个吻,“不管发生什么,我都想你记住我爱你。”

    忘记是什么时候相拥入眠,宁绥醒来以后,习惯性地翻身拥抱,却扑了个空。房间外,邓若淳聒噪的声音久违地响起:

    “小绥还在睡吗?”

    预想中的声音没有出现,回答他的是另一个师弟。宁绥心下猛然一沉,起身推开房门,门外天光大亮,晃得他有些茫然。

    “你醒了?占据道观的妖怪已经被哥赶跑了,大家马上就能过上好日子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是邓若淳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你说什么?”

    “就是那只鸡啊,趁我和爸不在,欺压师兄弟们,还把你囚禁起来,现在被我打跑了。”邓若淳没发觉他的异样,仍自顾自地念叨,“命不久矣咯——”

    宁绥大脑一片空白。

    他忙折返屋内,在书桌的边角,有一个眼生的礼物盒,被包装得严严实实,还扎上了蝴蝶结。宁绥颤抖着打开盒子,最表层是一封信。

    “阿绥,虽然这么说很俗套,但好像也没有更好的表达方式: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你,独自去面对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世界了。”

    “我知道这样做对你来说或许很不公平,但……人生就是有太多遗憾,不论是你,还是我,总免不了低一低头。”

    宁绥的指尖掠过纸面,纸的边缘有不起眼的褶皱,零星的字迹也被圆形的水渍洇晕开来。

    是眼泪吗?

    “我以前好像从来没学过低头,不服就痛痛快快打一场,所有人都会让着我,不愿意跟我一般见识,我却当他们是对我心悦诚服,现在想想,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好兄弟陆吾打趣说我‘为你牺牲了很多’,算是牺牲吗?我不知道,我不想用这种词绑架你。仔细想想,其实都是我心甘情愿。一开始我希望能换来你的爱,能让你偏心我一辈子,那我做的才算值得;现在我觉得,能把我的一切都交给你,我就已经很开心了。”

    另起一行,他写得格外用力:

    “爱就是爱,爱不是其他任何索取、权衡,不是吗?”

    后面,他隔了几段才接着落笔:

    “我想了想,还是把你的电话卡留下了,虽然只是一张卡,但你的身份、人际、社会关系都在里面,有了这些,你才是完整的你。我想,没有人能打着爱的名义剥夺你选择人生的权利,不论是我还是你的家人。”

    “哪怕没有我,你也是那个温柔、坚定、勇敢的宁律师。如果就这么抛弃那一片你自己闯出来的天地……还是太可惜了。”

    宁绥的手一直在发抖,他翻动礼物盒中的其他物品,一部新手机,叠好的新衣服,还有那个画满了涂鸦的笔记本。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他慌张地翻到最后一页,例行的简笔画下方,还有一行小字:

    “我一直在。”

    而邓若淳始终无言守在房外,听宁绥从啜泣到恸哭,眼中闪过一丝犹疑,把目光投向了不远处的石砖上,一串暗红色的痕迹。

    夷微的血滴落在那里,把石砖腐蚀出了凹痕。在他离开后,他们试图擦洗掉血迹,却无济于事。

    “不要……不要……”宁绥泣不成声,摸到自己的电话卡,插进手机里,凭着记忆拨通了号码。

    果然,无人接听。

    对,还可以调动神识感知他的去向。宁绥努力压住心中的慌乱无措,屏气凝神,识海中却是一片茫茫然,什么都找不到了。

    最后的希望也被切断,宁绥颓然地坐在床沿,双眼空洞,手上无意识地摩挲着信纸。

    很快,他发觉了门外的注视,抬头与邓若淳对视时,眼神顿时变作了怨恨。

    邓若淳挪开目光,转身离开。他起身出门去追,却刚好与乔嘉禾打了个照面,他连忙拉着她半蹲下来,道:

    “嘉禾,可不可以告诉师父,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乔嘉禾远远地瞥了一眼邓若淳的背影,明显也有所犹豫,宁绥紧紧攥着她的手,近乎苦求:

    “求求你,告诉我吧,你其实知道对不对?”

    不忍看他崩溃,乔嘉禾攥了攥拳,终于毅然道来:

    “师父,师丈他……他受了师伯一剑,重伤离开了。他提前跟我说过,会送师公师伯出去旅游几天,叫我不用害怕,等他们回来,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所以,是商量好的一出戏吗?”

    乔嘉禾摇摇头:“我不知道,但推测是这样的。可是,我记得大部分伤口师丈都是可以自愈的,可当时他用尽了办法也没止住血,我实在看不下去,拖住师伯,放他逃跑了。”

    等宁绥消化了话中的信息,她才继续说:

    “而且,听阿祈和阿瞽说,师公好像特地跟他们三个达成了约定,你苏醒一个月后他们必须离开,师公不想你再被卷进危险里了。”

    她抬手指向身后:“你看,今天他们两个也不见了。”

    “……好,我知道了。”宁绥揉揉她的头发,决然起身,“后面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用管,保护好自己,必要的时候记得报警,明白吗?”

    “师父……师父!”乔嘉禾愣了片刻,张皇地跟在他身后,“你别冲动!”

    宁绥回到房间,拎起昭暝剑来到前殿,一脚踹开紧闭的大门。邓向松和邓若淳正压低了声音交谈,见他来者不善,忙换上一副谨慎的笑脸:

    “小绥?这是……干什么?”

    漠然地扫视二人一眼,宁绥松开手,昭暝落地,剑刃与剑鞘发出沉闷的碰响。

    “我放弃箓籍,此后我们仍是父子、兄弟,但我与北帝派再无瓜葛。”

    邓若淳怔了好一会儿才颤抖着问:“你说什么?”

    北帝派直接隶属于北极驱邪院,能授箓基本等同于半只脚迈进了仙门。沐霞观中的其他弟子虽然面上维持着平和,但暗地里已艳羡眼馋授箓法官的位子很久了,却又苦于考核严苛,还有三人占着位子,私底下连咒诅他们意外死亡的恶毒话都说得出口。

    宁绥不予回答,自顾自地转身:“现在,我要去找他。”

    “宁绥,我看你真是疯了!”回过神的邓若淳拍案而起,“你知道爸为了救你付出了多少吗?半条命都搭在了你身上,你还不跟那个妖怪一刀两断?他迟早还会害死你的!”

    “爸的恩情我会慢慢还,日后生活支出和重大疾病的费用全部由我来承担。但……夷微现在是有身份的自然人公民,你刺伤了他,还不施救,一旦他出事被人发现,你就是故意杀人。”宁绥停住脚步,并未回头,语气淡漠,“我不仅是在挽回他,更是在帮你收拾争权和猜忌的烂摊子。”

    留下这样一段话,宁绥不再多言,径直迈出前殿。背后传来邓若淳的怒喝:

    “回来!你不许去!”

    回房简单收拾了些证件,宁绥披上衣服,头也不回地下山。夷微会去哪儿,是不是还活着都是未知数。他漫无目的地走在山下的楼宇街道中,一遍遍地给夷微打电话:

    “接电话啊,求求你……”

    一个电话挤了进来,是邓向松。宁绥纠结再三,还是选择接起。

    “小绥,回来吧,天气很冷。”邓向松声音发沉,温和中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你们不是一路人,何况,他是戴罪之身,本来也不该在我们这个世界停留,就算没有我们,也有天道出手,让他回到该回的地方。”

    “他回不去了!”宁绥积压的情绪被后半句话顷刻点燃,“他要是还有退路,我一句话都不会多说,可是他已经无处可去了!难不成真要逼死他吗?他到底做错什么了?”

    邓向松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话音仍旧耐心:

    “我知道你喜欢他,这是很正常的事,人年轻时总会有各种各样的冲动,爸爸也一样。但你不是十七八的小孩子,你在名利场里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应该知道人生从来不是有情饮水饱。爸爸的愿望很简单,你得活着,他只要还在,就会给你惹麻烦。”

    宁绥终于控制不住情绪,放声大哭:“可是爸爸,人这一辈子不是只有活着。我爱他,也愿意承担爱他带来的代价,我什么都明白,所以更舍不得放手。”

    路边的行人纷纷注目,宁绥顾不了脸面,抽噎着接着说道:

    “是,他是异类,可他为什么会成为进退两难的异类,还不是因为那一点救世的冲动?他为我,为了我们掏出了自己有的一切。我们把他所有的价值都夺走,只给他留下一身伤病,然后把他踢得远远的,让他自生自灭,凭什么?这真的是自诩文明的‘人’应该做的事吗?”

    “爸,我接下来的话会有些冒犯,但我一定要说。师娘是大城市里的大学生,她也知道你一无所有,连政\治\出\身都比别人矮上一截,但她不在乎,义无反顾地嫁给你,陪你过苦日子,难道你也要指责她不该抱着有情饮水饱的幻想吗?她作为教师,为了保护学生被歹徒杀害,你只有那一天没保护好她,难道就要因此否定你们的过去吗?难道你就是个不称职的丈夫吗?”

    “小绥!”电话另一边,邓若淳出声喝止。但邓向松没有回应,缄口不言地听下去。

    宁绥置若罔闻,道:“你说他是罪神,好,那我就跟你聊聊‘定罪’和‘量刑’。”

    “按照北帝黑律,你们是‘法官’,裁决鬼神的权力握在你们手里,可你们连最基本的法治素养都没有,连一点辩解的余地不留给被审判者,你们敢说‘只杀不渡’之下一条冤魂都没有吗?我不知道你们见没见过真正的法官,也不想跟你们讨论恶法亦法还是恶法非法,我只想说,让每一个人在不影响公序良俗的情形下能够自由地各行其道,做他们想做的事,爱他们想爱的人,这才是法律和社会规则的意义。”

    稍稍平复下心绪,宁绥咬牙切齿道:“说得简单点,不仅仅因为他,是我早就看北帝派不爽了,只不过积压到今天才爆发。”

    不待对面回答,宁绥直接挂断了电话,摇摇晃晃地走到街边,无力地蹲下来,把头埋在两腿中间。

    天气这么冷,他还带着伤,会去哪儿呢?

    颈部皮肤传来一阵冰凉的触感,又立刻融化成一滴水,顺着脖颈滑下。宁绥抬起头来,小心翼翼地把手举高了些,更多无形的冰粒落在掌心,可天穹之上只有回荡的晚风,无雨也无雪。

    是……他那边,在下雪吗?

    宁绥的大脑短暂地宕机了一下,心底像是有什么又欢腾雀跃起来。他再次打开手机查看天气,屏幕上分明记录着——

    望海市,今日最低气温零下八度,有小雪。

    肢体比大脑更快,他几乎是一个箭步冲到了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

    “师傅,机场!”

    一切仿佛都是水到渠成,他前脚才到机场,刚好赶上最近一班飞往望海市的航班。宁绥没带任何行李,随身只有那封被他揣在怀里的信。

    他坐在靠窗的位置,展开信纸,定定地凝望着上面的每一个字。

    “宁绥。”他转头望向窗外,飞机渐渐远离下方灯火通明的城市,他喃喃地,“你想要的是怎样的人生呢?”

    落地时已是半夜,雪势不仅毫无减弱的意思,反倒渐渐加大,机场外的柏油马路上铺了一层厚厚的雪。路边已经没有多少候客的出租车,宁绥买了把伞,随便挑了辆车,打开车门坐上去。

    司机本来在闭目养神,被他吓了一跳,连忙问:“哟,您去哪儿?”

    “呃……平舒区泰和苑小区,我好像是住在这里,身份证上是这么写的。”

    下车之后,宁绥茫然地在泰和苑大门口站了几分钟,搜寻着大脑里的记忆:

    “是……这里吧?”

    路灯熄灭,他只得摸黑寻找自己家的门牌号。单元门外的草丛旁,蜷着一个被雪覆盖的影子,一头如瀑的及腰银发几乎融入了周围的粉妆玉砌。如果不是他瑟缩着抖了抖身上的雪,还真是很难发现他。

    宁绥放慢了脚步,走到那个影子身前,半跪下来,将伞向对方倾斜。

    “冷吗,小雪人?”

    小雪人听见他的话,把身子缩成了一团。

    宁绥忽然想起了什么,手探向西装内袋,摸索了一会儿,掏出了一条红色的……丝质发带。

    “在机场候机的时候买的,跟之前那条差不多,但更结实一点。谢谢你的新手机,插卡就能用,不然我身无分文,真的很麻烦。”

    他把伞递给夷微,踩着积雪绕到身后,帮忙挽起垂落在地的长发,向上高高扎成马尾。

    夷微全身一震。

    “是扎这么高吗?我有点不记得了……”

    把发带打了个结,宁绥低下头,留意到脚边的雪地上有斑斑血迹,忙不迭地按住夷微肩膀:

    “你的伤怎么样了?”

    夷微抬手掩住腹部,颇有点欲盖弥彰:“你都知道了啊……没关系,去医院包扎过。那一剑有术法,伤口很难自行愈合,再加上我动作太大,可能……又扯开了。”

    “哎,你看,没开线,渗出来一点点血而已。”他掀开漫着大片氧化血迹的衣衫,用手指轻点了点伤口,却在看清宁绥泛红的眼眶后一怔,“……你哭过了?不,我没事的,不要怕。”

    思量之下,他还是没把真相坦白给宁绥听。

    他原本也只认为是一场表演而已,按照邓若淳承诺的,他只需要扮成一个玩火自焚的跳梁小丑,退场后就能回到一切开始的地方,乖乖等邓若淳把他的猫送回他身边。这样既能打消邓向松的疑虑,又能为刚上位的邓若淳建立威信,他们两个也能如愿回归平淡的生活。

    直到邓若淳的剑锋堪堪擦过要害,他才发觉,对方是想要他的命。

    从一开始就是鸿门宴。

    他们彼此都很清楚,有宁绥在,夷微绝不可能对这些“家人”下杀手,只能被动地承受。腹部的伤口止不住地淌血,求生的本能让他踉踉跄跄地奔逃,冷月高悬,与他相伴的只有焚枝与寂寥的影子。

    一如曾经慌不择路地离开蠡罗山。

    至少他不能这样狼狈地死在宁绥身边,要死也得死得远一点。

    多讽刺啊,他又一次傻乎乎地向凡人交付真心,希望自己装疯卖傻的退让能从他们手里换来纯粹的相守,却还是被算计中伤。

    可他也赌赢了。

    入目皆是一片银装素裹,看来雪下了很长一段时间。宁绥环顾一圈,故作轻松问:“都回来了,为什么不上楼?”

    夷微有些难为情地别开脸:“门锁电量耗尽自动锁定了,我又没有备用钥匙。”

    闻言,宁绥垂下眼睛,眼尾有藏不住的隐约笑意。末了,他无奈地耸耸肩,道:

    “我也没带,只能先去酒店将就一晚,天亮叫开锁师傅来了。”

    两人抬眼对视,沉默了一会儿,都没忍住笑出了声。伞檐下,夷微的眼中落寞退去,重新焕发光彩:

    “阿绥,欢迎回家。”

    第102章 楚泽 他和宁绥都为这个世界牺牲了太多……

    房门被大力敲响的时候, 宁绥和夷微正叠坐在沙发上,玩一些耳鬓厮磨的小游戏。听见敲门声,夷微迅速拽过一件外套裹在宁绥身上, 戒备地靠近防盗门:

    “谁?”

    “我!”门外传来乔嘉禾忿忿的声音。

    夷微面色稍变,转头心虚地跟宁绥对视一眼——光顾着为爱痴狂,忘记把孩子带回来了。

    他打开门,迎接乔嘉禾。她人未进门, 一大堆行李先被丢了进来:

    “这是你们的行李!”

    一道白影闪过,昭暝剑被扔到沙发上。宁绥下意识地抬手去接,又听乔嘉禾叹了口气,道:

    “你走之后, 谁都拔不出昭暝剑,师公都不行, 只好带回来给你了。”

    “哟,还挺倔。”宁绥闻言, 不信邪地试了一次,轻易便拔剑出鞘, “真的假的,这不是很简单吗?”

    昭暝剑开始轻微地震动起来, 似是在回应他。

    “宝贝, 我已经不是你的主人了。”宁绥无奈地耸耸肩,“沐霞观一群嗷嗷待箓的道士, 你还会有新的主人。”

    然而, 这番好言相劝并没有动摇当事剑的意志,昭暝反倒震动得更厉害了,宁绥一下子差点没按住它,跟它一起仰倒在沙发上:“好了好了, 我留下你,可以了吧?”

    终于,达成目的的昭暝安静下来,轮到卧室里的白虹剑发疯了。

    “师父,你真的想好了吗?”乔嘉禾坐在他身边,“你学道二十年,也很不容易,吃了那么多苦……真的要放弃吗?”

    “这不是我能选择的,”宁绥摇了摇头,“只要我还以授箓法官的身份留在那里,就是邓若淳的隐患,我是他的兄弟,实力也不在他之下,甚至实战经验还比他丰富。”

    他把夷微拉过来:“毕竟咱也是能单杀完全体怒目明尊的人。”

    夷微见状,立刻倒在他怀里,捂着胸口大喊:“啊——好痛啊——好痛啊!”

    宁绥坏心眼地捏住夷微的鼻子,打断了他假得不能再假的哀嚎,旋即垂下眼睛:“爸平日里不管怎样宠着我向着我,真的到了利益分配的那天,他依然会选择邓若淳,我很清楚,也理解他的选择。”

    “那……接下来?”

    “银瓶凼旧址最近出现了一些异变,应该算是个线索。”

    阳台传来柔声笑语,宁绥探头看去,见祈在阳台上走独木桥,不由得蹙眉问:

    “你没走啊?”

    祈向着夷微努努下巴:“他都没走,我为什么要走?”

    夷微也一脸莫名其妙:“我走不走跟你有什么关系?”

    眼看两人剑拔弩张,马上就要争执起来,宁绥连忙介入:“打住,再吵把你们两个打包扔进楼下垃圾车。你说的那个寸心……我好像有点印象,是九凤的孩子吗?”

    “可以这么理解,但跟你们凡人的生儿育女不一样,寸心是从九凤体内分离出的一部分,在九凤身殒后代替她领导全族。我跟她相处过一段时间,是个很可爱的小姑娘,有时候机灵过了头,很容易惹麻烦。”

    他一拍脑门:“对了,如果要去找她的话,可否带上点海产品?孩子爱吃鱼虾一类的,但银瓶凼只有湖,吃不到海货。”

    “嘴还挺挑。”宁绥轻轻一笑,“好,那我去看看。”

    *

    楚国不过千里,梦泽居其太半。

    说是寻访,对这一群人来说,与旅游无异。花了一晚上做攻略,又顶着黑眼圈赶飞机,气势汹汹地出了机场,他们直奔美食和景点而去,全然把正事抛在了脑后。

    “你来过这里吗?”

    宁绥吃得顾不上回答了,上一口还没咽下去,下一口又塞进了嘴里,含含糊糊地:“开庭来过,待了一天就走了。”

    “我当时本来想考江城大学的,可惜没考上。”乔嘉禾颇有些遗憾地说,“考研试试吧。”

    “我没想过,我成绩根本够不上,不敢想。”宁绥摇摇头,“你考研还考本专业?”

    “不考了,考法律硕士。”

    “啊?咳咳、咳、咳咳咳。”宁绥被她的回答呛了个好歹,夷微连忙递水给他,帮他顺气:“挺好的啊,以后跟你一样,做个律师。”

    “法律非法学很难的。”宁绥有些嗔怒,又转向乔嘉禾,“你真想好了?”

    “我早就有这个打算了,文科哪个不难?都是天坑。”乔嘉禾撇撇嘴,“我班都报好了,你别管了。”

    “这孩子主意太正。”宁绥嘟嘟囔囔。

    “我本来的理想是像爸妈一样做个学者,教书育人,传播文明。跟着师父经历了这么多,触动真的很大……我想,对我而言,切切实实地帮助到其他人,可能更有成就感。”

    “等你真的进了这一行,就不这么想了。”宁绥叹了口气,“算了,你备考要是有问题,去问问应泊吧,师父没读过研究生,也没考过。不过他应该是刑法硕士,跟你还不太一样,经验可以借鉴一下。”

    “我已经打听过了,他说现在还不急,战线不能拉太长。”乔嘉禾向他眨眨眼。

    “好,好,好,我成外人了。”宁绥咬牙切齿。

    夕阳下,乔嘉禾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祈拉着神出鬼没的瞽躲到了别处,不知在说什么悄悄话。宁绥和夷微并肩走在江边,夕阳的余晖泼洒在江面,浮光跃金,时不时荡起细碎的鳞片似的波纹。

    时不时有游客在特定角度留影,宁绥驻足看了一会儿,终是又抬起步子打算离开。

    “去吧,我给你也拍一张。”夷微忽然开口,取出一个精致小巧的照相机,“特意买的照相机。”

    “我可不会摆姿势。”

    “听我的就好。”夷微架好照相机,“对,身体稍微侧一点,头低一点,看远方。好,保持住。”

    他拿着相机上前来:“怎么样,还不错吧?”

    身侧忽然有人插话:“小哥哥,需要我帮你们拍照吗?一次二十,您要是想洗出来的话多加三十。”

    两个人犹疑地对视一眼,宁绥凑到夷微耳边,玩味地说:“我们好像还没拍过一张正儿八经的合照。”

    下一秒夷微就冲了出去,二话不说要结账,宁绥差点没抱住:“拍,拍十张,不够再拍!”

    找好了角度,宁绥还是有些放不开,嘀嘀咕咕地跟夷微说:“你别搂我,这么多人都看着呢……”

    夷微搂得更紧了:“怎么?我很拿不出手?”

    “……行吧行吧,搂吧,又是这个样子。”

    得偿所愿,夷微悄悄抬起手,笑眯眯地比了一个耶。

    拿着塑封好的照片,夷微珍重地放进背包里:“算是……我们在一起的证据。”

    “你这话说得好像我们马上又要生离死别了。”宁绥一摊手。夷微慌忙捂住他的嘴:

    "瞎说什么呢,呸呸呸。"

    根据祈和瞽打探到的信息,一行人租了辆车,披着夜色前往一处大湖。乔嘉禾坐在后座,翻看着湖畔的农家乐和民宿列表,神情愈发凝重:

    “师父,这家……好像不太对劲。”

    “嗯?怎么个不对劲?”

    乔嘉禾举起手机递给他。宁绥稍稍回转身子,但终究没法一心二用,夷微便主动提议:

    “要不我来开一会儿吧,你休息一下。”

    二人换了个位子,宁绥来到后座,翻看着农家乐的评价:“鱼肚子里有人的指甲和牙齿?”

    “对,而且,你看这个。”乔嘉禾向下翻动,“这是个钓鱼佬,坚称自己夜钓遇到了鬼,评价时间是昨天,很近。我们想想办法,也许能联系上他,打听一下。”

    “钓鱼佬真是除了鱼什么都能钓到。”宁绥故作轻松,但眉头却越拧越紧。

    农家乐位于大湖北侧,占据了大湖最佳观景点。大约是因为怪事频发,这家农家乐的人流量大不如前,显得冷冷清清的。细纱似的月光铺在湖面,静谧中透着几分不可言喻的幽邃。一两声夜鸟的啼鸣,划破夜的无边寂静,却又迅速被无边的寂静吞没,留下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

    见终于有游客到来,老板立即殷勤地指挥他们停车,上前来问:“住宿吗?几个人?”

    “五个人,呃……三间房吧。”

    然而,祈和瞽已经一个箭步冲了出去,在湖畔的苍苍蒹葭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卧好了。

    “那……两间房。”宁绥又讪讪地改了口,“老板,咱们这里也有饭店吧?”

    生怕顾客跑了,老板连忙说:“有的有的,里面有菜单,您点了我们后厨立马就能做。”

    “那……先做两条鱼吧。”

    “鱼?您……确定吗?”老板面色一变,追问说。

    知道老板在顾虑什么,宁绥微微颔首:“确定。就按照之前的做法来,我不介意。”

    老板还未走远,又被宁绥叫住。宁绥一把揽住他的肩头,小声打听:“对了,老板,咱们这儿那些各种各样的传闻……真的假的?”

    “有夸张的成分,但大多是真的。”老板看上去也深受困扰,“那些鱼都是我们养殖的,按警察的说法,如果鱼肚子里有人的牙齿和指甲,就说明湖里很有可能有尸体,还不止一具。”

    “那闹鬼……又是怎么回事?你还能联系上那个钓鱼的游客吗?”

    “我一直在跟他沟通道歉,但是……您说说,哪家酒店宾馆没个玄乎事呢?我们也没办法。”老板幽幽地长叹一声,“我们这里本来就有钓鱼的项目,那个人非得喜欢夜钓。那天晚上他拿上鱼竿去湖边坐着,突然鱼漂一黑,他猛地抬起鱼竿,感觉钓到了大鱼。但他慢慢拉到岸边时,发现和鱼的感觉不一样。”

    “哦?怎么个不一样法?”

    “您应该知道,钓鱼嘛,鱼肯定要扑腾,但这个东西也不挣扎,就慢慢来到了岸边。他伸手去抓,突然发现一个女人的脸孔从水里浮出来,张着大嘴,出奇的大,要站起来抓他,还要咬他。给他吓得扔下鱼竿就跑……”

    *

    简单跟民宿老板交谈基本情况后,宁绥把行李扔进房间,头也不回地钻进餐厅包厢,跟已经开动的乔嘉禾撞了个正着。两人对视一眼:

    “嘿嘿。”

    “嘿嘿。”

    “这家的鱼还是挺好吃的。”二人吃得满嘴油花。夷微靠在包厢外的走廊墙壁上,听着包厢里的笑语,紧皱的眉头却是一分没松。

    他对于周边发生的一系列恶性事件没什么兴趣,也不关心九凤一族的状况,此一行只为解决宁绥体内被污染的神识而来,他不想再生是非。他也看出宁绥并不是真的兴致盎然,只是过高的道德感让宁绥没办法坐视不管罢了。

    甚至对于溯光下一步的计划,他也有些怠于追究——既然已经不坐那个神位,只是个有些拳脚功夫,会徒手烧热水的凡人,肩上的担子也理应放下了。

    他和宁绥都为这个世界牺牲了太多,现在他只想护得住身边人就好。

    当然他也知道,这话倘若说出来,宁绥一定会左手拎着昭暝右手拎着白虹,追得他满地乱跑。

    勉强整理好了情绪,他推开包厢门,又换上了一副温和明媚的微笑。前脚刚进入包厢,后脚他就被宁绥一筷子塞了满口的肉。

    “怎么样?”

    夷微并不喜欢鱼肉的滑腻感,一口肉费劲地在嘴里滚了几个来回,才终于咽进喉咙里——当然,截止目前,还没有能入他法眼的美味。他忙用茶水送服,违心地夸赞:

    “还不错。”

    “你有什么头绪吗?”宁绥一边扒饭一边问。

    “没有。”夷微摇摇头,又若有所思道,“我们刚刚过来的时候,路边有个古怪的老头在向我们招手,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注意。”

    “什么老头?”

    “看打扮只是个普通村民,但他的伪装骗不过我的眼睛。”夷微垂眼,“也许他是有话要跟我们说。”

    “根据我听到的消息,专供旅客的民宿、酒店里除了一些似是而非的怪事,倒是没有出现真正意义上的恶性事件,倒是邻近的渔村相当不太平,尤其是上游。具体的情形这里的老板也不清楚,只说……是死人了。”

    说完,宁绥匆匆把饭菜送进嘴里,嚼了几下便咽,而后放下碗筷,嘱咐乔嘉禾:“慢慢吃,吃完快回去睡觉。”

    民宿外的大湖边上停着一叶小舟,获得了老板许可,宁绥拉着夷微,抱上一床毯子,登上小舟,裹着毯子看湖景。

    弦月朦胧的影沉在一望无际却又不见波澜的湖水中,一时竟不知是天在水,还是水在天。夷微揪了根苇草叼在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

    “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

    “怎么了这是?”宁绥上下打量他一圈,“离赤壁还远着呢。”

    “忽然很感慨。”夷微释然一笑,“你说人这一辈子为了啥呢?”

    “你问我?”宁绥挑挑眉。

    “你跟我不一样,你一直都很清楚自己要什么。我嘛……虽然活了几千年,但确实没仔细想过这个问题。太漫长的寿数容易消磨对光阴的感知,我从前一直觉得没有必要思考这些,等我想起来琢磨的时候,好像有点来不及了。”

    “来不及?不会,哪怕今天出生,明天就死,只要愿意思考,就来得及。”宁绥一把揽过他的肩头,“我前二十八年也没想过,从小到大,身边的所有人都在说,等到上了学就好了,上学之后又说,上了高中就好了,后来变成考上大学就好了,工作之后就好了……以此类推,无穷无尽,一直到死。”

    宁绥裹紧了毯子,自嘲地笑笑:“老实说,我自己也不知道怎样才算‘好了’。人活着一定得有个奔头,但自己真的在乎这个奔头吗?去问问高三的学生,去问问实验室里从早忙到晚的研究生,去问问写字楼里加班的员工,可能很多人都会摇头。”

    “我也是死了一遭之后,才明白自己其实没有想象的那么功利。我刚大学毕业的时候也很有热情,我甚至觉得国家法治没了我就要举步维艰。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最傻的一次直接在法庭上跟审判长吵了一架,结果也显而易见,在法官的自由裁量权内,我输得很难看。”

    “所以你现在能不说话就不说话,尽量选择庭后提交书面意见?”

    “人总是要长教训嘛。”宁绥耸耸肩,捡起岸边的一颗扁平的石子,在湖面打水漂,“事实是——国家法治没了我,就像从这湖里捞走一条鱼,而我不吃这碗饭就要饿死——这实在很打击人。我开始学习老律师的办法,学习如何留住案源,学习怎么给客户画饼,学习跟检察官讨价还价,只是午夜梦回的时候还是会问自己——我真的是这样的人吗?这真的是我想要的吗?”

    说到这儿,宁绥抽了抽鼻子,夷微自觉地把自己的衣袖递给他,宁绥哑然失笑:

    “不是,就是有点冷。”

    夷微收回衣袖,改成了一个温暖舒适的怀抱。

    “我想给自己一年时间休整一下,想一想未来的路要怎么走,是继续浑浑噩噩地一天天熬下去,还是打破壁垒,去尝试点新的东西。不论哪一个选择,对我来说都是个挑战,但……”

    夷微攥住他的手:“但你还有我,不会是一个人闯了。”

    宁绥定定地望着他,轻声问:“如果我混了一年,最后变成了个穷光蛋,你怎么办?”

    “再苦能有在蠡罗山里吃虫子苦吗?”夷微刮刮他的鼻尖。

    “算了,能混一天是一天,一年以后谁知道是什么样。对了,你知道祈的本体是什么吗?”宁绥忽然问。

    夷微稍稍瞪大眼睛,迟疑地摇了摇头。

    “是……是只夜鹭……中华田园企鹅……”话才说了一半,宁绥已经笑得前仰后合。夷微虽然没理解好笑在哪儿,但看他收不住的笑容,也顿时忍俊不禁:“他可就在那边睡觉呢,你小声点。”

    只是,一阵嘈杂刺破夜空,湖边影影绰绰的草木后,火光乍现,伴随着人们此起彼伏的愤慨叫喊。宁绥警觉地向远处张望,一群邻村的村民纷纷手持火把,成群结队地向他们这边拥过来。

    “抓怪物啊!别让它跑了!”

    夷微还没来得及抓住宁绥的裤脚让他冷静一点,宁绥便三两步跳下船:“走,过去看看。”

    第103章 寄梦 我认得你,你就是我的妈妈。

    时近深夜, 嘈乱声很快消弭,四野唯余一两声悠长的蛙鸣,撕破了这雾一般浓稠的寂静。月光狡黠地穿云而出, 宛若细碎的银箔,斑驳地洒在湖面上,闪烁着点点银色的微光。

    夷微的反应速度还是比宁绥的步伐快一点,抢在宁绥起跳前抱住了他的腿:

    “别下去!那边是沼泽, 你要是一脚踩进去,我就得像拔萝卜一样把你拔出来。”

    湖边是一片齐腰高的芦苇荡,下面的泥水一起一伏,看上去的确是能吞人的架势。宁绥一个趔趄退回船舱, 夷微长出了口气,道:

    “我看那村子在上游, 我们划船过去吧。”

    “船是店家的,我们就这么划走?不太合适吧。”

    “早就跟店家谈好了, 我本来就是想带你划船四处看看的。”夷微解开绳索,小船随波荡开, 汇入水流,“坐稳了, 可别掉进湖里, 我不会游泳。”

    宁绥瞪大了眼睛:“你不会游泳?”

    “鹰隼不会游泳不是很正常吗?”夷微耸耸肩。宁绥凑近一点,看着他划桨:

    “放心吧。我水性还不错, 能自救。”

    夷微闻言笑了笑, 不再言语,只是继续划船。方才的喧闹声又一次从远处的渔村中传来,夹杂着几声狗的吠叫,两人目光交汇, 宁绥打了个寒战,问:

    “你感受到有邪祟存在了吗?”

    “……年纪大了,单凭直觉已经感受不到了。”夷微摇摇头。

    两人划了半个小时,终于来到了渔村附近。一队精壮的年轻后生手持火把四处搜捕,不待船停稳,宁绥便一跃而下,拉住一个青年问道:

    “这是怎么了?”

    青年上下打量着他的装束:“外地人?”

    “是,来这里旅游的。”

    “我们村里的屠老汉死了。”青年掏出一包烟想跟他分享,被婉言谢绝后自己点起一支,“睡着的时候死的,死相……我说不出来。”

    “猝死?”

    “不像,他家就在那边,你要是胆子够大,可以自己去看看。”青年向着远处努努嘴。

    “你们又是在做什么?抓怪物?”宁绥不依不饶地问。

    “屠老汉的儿子说,起夜的时候看见那东西从他爸身上下来,八成有关系,我们才集结起来一起去追。我看见那东西了,不大,四个爪着地,像条小狗似的。”

    “也就是说,怪物直奔屠老汉的卧室,没有伤害他的家人?”宁绥若有所思,“死者什么来头?与人结怨过?”

    “你不知道……老头是我们村有名的走阴人。我看你是城里人,应该没听过走阴人吧?”

    宁绥不是城市里娇生惯养的孩子,当然略有耳闻。走阴人,相传能穿梭于阴阳两界,与阴灵沟通,传递生死之间的信息。他自然而然地得出了结论:

    “那……会不会是走阴的时候出了差错,留在那边回不来了?”

    “不像。”青年慨叹一声,“你还是自己去看看吧,真不是我们装神弄鬼。”

    虽然屡次因为爱看热闹引火上身,但满身伤痛依然影响不了宁绥的好奇心,以至于夷微有时都不免扶额叹气:

    “你要是真有九条命就好了。”

    老汉家门外被全村的男女老少围得水泄不通,宁绥被夷微护着挤开周围的人潮,终于挤进门内。隔着堂屋望向卧房,一具干瘪的男尸直挺挺地平躺在床榻上,只露出一双脚和两截赤/裸的小腿,打眼看上去,那几乎已经不能算是人的腿和脚,完全是被枯槁得如薄纸一般的枯黄皮肤包裹住的骨架,皮下应该有的脂肪和血肉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宁绥不信邪地又往前挤了挤,终于在斜对面看清了男尸的全貌。整具尸体都像是被吸干了一样,死者的脸因为只剩一张皮显得格外狰狞,眼眶深陷,眼球早已不复存在,只留下两个空洞。家属们跪坐在死者旁边嚎啕大哭,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悲痛,抑或两者兼有,身体都控制不住地瑟缩颤抖。

    “没有伤口。”夷微手托下巴,“背面也没有。”

    真羡慕你们眼神好的人,宁绥暗暗发着牢骚。他踮起脚尖向内张望,问:

    “看出什么门道没有?”

    “没有,只知道人死了。”

    “这还用你说吗?”宁绥站得两腿发酸,后背的汗毛忽而一竖,他下意识地回头看,堂屋门口探出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脑袋,两只眼睛不住地往他俩这边瞟。

    正当宁绥站直身子仔细分辨时,那白发脑袋似乎发觉了他的目光,一溜烟儿地消失在夜色里。

    “站住!”

    宁绥提剑便追,夷微一回头,发现没了人影,也抬腿跑出小院,追了上去。二人一路被引回民宿附近,郁郁葱葱的草木遮蔽了视野,再加上夜深昏暗,全然找不到那影子的半分踪迹了。

    “……让它跑了。”

    夷微似乎成竹在胸,他一把揽过宁绥的肩头,另一只手指向不远处的灌木深处:

    “看到那个神龛了吗?”

    宁绥扶了扶眼镜,眯着眼看去,枝叶后的确掩映着一个方形的石头神龛,神龛中藏匿着一尊圆滚滚的神像。

    “那是……土地?”

    “等一下,我试着把老头叫出来。”夷微蹲下身,一手叩了叩地面。而后屏住呼吸聆听四周的动静。

    夜风打着旋,带起他如雪的长发,除此之外周身再无声响。

    “没了?”宁绥好整以暇地笑着。

    “啧,这么势利眼?”夷微加重了手上的力气,又叩了叩地面,“退休的领导也是领导啊……”

    “完咯,神位没咯,大家都不看你面子咯。”宁绥嘴上幸灾乐祸,手上却暗暗掐诀协助。两人又执拗地等了半个小时,小径尽头的草丛里终于钻出一个同样圆滚滚的矮个子身影,拉着另一个穿长袍的高个子,驱策着两条短腿“嘿咻嘿咻”地向他们跑过来。

    因为跑得太急,那人站定时差点没刹稳,一头栽在夷微的小腹。而被他拉过来的长袍人则还算镇静,握着一柄玉如意,向二人一拱手道:

    “见、见过怒目明尊,见过北帝法官,老朽来迟了!”

    “你们俩这是……”宁绥一挑眉,”“大大怪将军和小小怪下士?”

    矮个子的老头身着一身略显旧色的短衣,发髻简单束起,几缕银丝不经意间垂落肩头,手中握着一根雕刻精美的拐杖,拐杖头雕刻成龙头形状。他始终垂着头,不敢跟二人对视:

    “小的是邻近几个村子的土地,自觉微贱,有辱上神上使尊严,听召后便没有立刻现身,转去拉来了……城隍大人。”

    一旁的城隍着一身华丽的官服,袍子上绣着繁复的云水图案。许是有些不满土地的回答,城隍蹙了蹙眉,但还是恭敬地又向二人拱手。

    “现在是社/会/主/义,人人平等,神鬼也平等,别整那封建糟粕的一套。”宁绥固然听着烦,但一想到自己面对法官检察官好像也是一样卑微,言谈间必定会把自己贬低到尘埃里,忽然又有些共情,放软了语气,“附近总出人命这回事,你们知道吗?”

    城隍和土地对视一眼,又都不自然地别开眼去,终究还是城隍挨不住压力,开口解释:

    “我虽略知一二,但也只是略知一二,至于后面的三四五六七八,老朽却是半分也不知了。”

    宁绥知道他是在打马虎眼,亮出昭暝剑:“你说不说?”

    “我的姆妈嘞!”土地一跳就窜到了城隍脖子上,抱着城隍的脑袋不撒手,“饶了我吧我真不知道,我家那口子说北帝法官只杀不渡给我吓死了,所以我才拉着城隍来的,别杀我别杀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就是个老头……”

    城隍一面向二人尴尬地微笑致意,一面试图把土地从自己头上扯下来,“你给我下来!”

    “我们不杀你,只是要你把知道的都说出来。”夷微漫不经心地唱着红脸,但要是仔细看,就能发现焚枝在他身后蠢蠢欲动。城隍连忙打圆场说:

    “情况嘛,就是这么个情况,事儿呢,也就是那么个事儿,说白了其实啥也没说清楚,但总而言之呢,就是这么回事儿。具体细节嘛,也没必要深究,反正情况摆在这儿了,您心里都有个数,虽然这个数具体是多少,小的心里也没个准儿,但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懂的都懂,不懂的说了也不懂,所以也就不必多说了。”

    宁绥哑然失笑:“你小子倒是会做官。”

    “据老朽所知,近日无端丧命的几个,都是在梦里去到了别处才被害,但苦于无法潜入他们的梦境,我们也束手无策。”城隍如实相告,“您二位此次前来,为的就是那九凤族长吧?九凤一族自从银瓶凼覆灭后,便一直寄居在村民们的梦境中,我想……也许与之有关。”

    “……梦中杀人吗?”宁绥陷入思量。恰在此时,喧闹声又一次响起,这一次多了些欢呼:

    “抓到了!”

    他们闻声望去,只见在民宿的厨房窗外,趴着一个瘦小的影子。

    那是个身量只到成年人胯骨的侏儒,偏偏长了一张满是皱褶的老人的脸,还生着一头白发。它四脚着地与村民对峙,却在偏头看到宁绥后收起前爪,乱蓬蓬的头发后,两只眼睛冒出欣喜的光亮,开口便唤:

    “妈妈。”

    两个字像两颗珠子,干脆利落地坠落在瓷盘里,接连两声脆响入了脑,还未想明白意义时便没了声音。宁绥茫然地愣怔了一会儿才问:

    “……什么玩意儿?”

    “妈妈!”老太太蹦跳着跑过来,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我认得你,你就是我的妈妈。”

    “……呃,我不清楚你的意图,但也没有质疑你的意思,我只是想确认一下,你叫我……妈妈?”

    老太太重重地点了点头。

    宁绥强装镇定地缓缓抬起头,环顾了一圈,村民们满是敌意的眼神齐齐地扎在他身上。

    “……完咯。”

    第104章 魇妖 你是……寸心?

    “你们……是一伙的?!”

    村民们擎着火把, 将手里棍棒长枪对准宁绥几人,人群中还有人说风凉话:

    “好啊,我就说他们外地人到处乱跑准没好事, 这下闯出祸了吧!”

    与此同时,老太太的目光也投向歪头蹙眉看着她的夷微,眼中一亮:“你是妈妈在昆仑山的远房亲戚!”

    初凤生五凤,一曰赤凤, 一曰鹓雏,一曰鸑鷟,一曰青鸾,一曰鸿鹄, 重明是青鸾之子,能与之并称“亲戚”的, 现今已不算多见了。夷微似乎已经想明白了什么,抱臂冷冷瞥视村民, 又不动声色地把宁绥护在身后。

    “我——”宁绥百口莫辩,又被人们群情激愤的叫嚷打断:

    “少废话, 老实交代!不然我们就报警了!”

    起码知道报警,还算是文明社会, 宁绥叹了口气。他稍稍拔出昭暝剑作为威慑, 迈步挡在夷微身前,剑光逼得第一排的村民不自觉地后退了两步。

    “有话好好说, 我们知道的当然会如实相告, 不知道的就是不知道,你们逼问也没有用。”

    正在此时,芦苇荡里安睡的祈和瞽打着哈欠向这边靠近,祈一眼盯住了老太太, 不敢置信地反复打量,最后才开口询问:

    “你是……寸心?”

    村民们的神情更为严峻,已经全然将他们看作同伙。被唤作“寸心”的老太太同样疑惑地与祈和瞽对视良久,末了,直接一蹦三尺高:

    “坏了,家长来了!”

    寸心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宁绥的手腕,领他往大湖的方向狂奔。夷微来不及阻拦,只好跟上。行至湖畔,三人径直跳了下去,徒留围观群众一阵手足无措:

    “这是自杀了?”

    腥气浓重的湖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很快剥夺了五感,宁绥极力尝试挣开寸心的手,却发觉她虽然看着像是个老太太,力气却大得离谱,他竟是半点也动弹不得。夷微已经自顾不暇,不顾一切地跃进水里后,他本能地亮出了翅膀,却也只能扑腾着,一个劲儿地“咕噜咕噜”冒泡了。

    寸心抬手抚摸着宁绥的后脑,轻声安抚:

    “别害怕,马上就好了,闭上眼睛,放松……”

    坠落,再度坠落,水面的最后一丝光亮都在眼中消失,身下却似乎深不见底,像一个没有尽头的空洞。窒息感让宁绥渐渐失去意识,在阖眼前用尽最后的力气把夷微向上推了一把,可紧接着满目光明灌入,将他从混沌中打捞回来。

    水压的沉重感脱离躯体,整个人竟感觉轻飘飘的。宁绥的指尖离开头顶那波光粼粼的湖水,所处的是一片云雾飘渺的高空,眼前的场景让他顿时倒吸了一口气。

    烟霞凝,缭三山春景;天水碧,染一池秋色。远山含黛,层峦叠翠,水鸟翔集,锦尾掠波。且不见何去又何从,亦不知是幻还是真。

    身体像是一朵轻巧的云,飘忽着便落在地面,宁绥小心地踩了踩脚下的土地,踏实,还带着泥土特有的松软。

    “这是……”

    “这里是云梦泽……昔日的云梦泽,银瓶凼是其中的一个小湖泊。”寸心眺望着远处的连山,“九凤一族世代聚居在此,我是族长寸心。”

    身后一声坚实的撞地声,宁绥慌忙回头看,夷微正面朝下拍在了地面上,惊得他慌忙去扶。夷微支撑起身子,兴奋地看着自己的两手:

    “诶,诶,不疼啊,居然不疼!”

    “云梦泽彻底覆灭后,我请求邻近村民将我们收容进他们的梦境中,又领导全族重建了云梦旧景。所以……这是村民的梦,也是你们的梦。”

    闻言,宁绥狠狠掐了自己一把:“诶嘿,果然不疼。”

    正当二人为梦境新奇兴奋不已时,高空之处又传来一串撕心裂肺的惨叫:“啊啊啊啊啊啊啊师父救命啊啊啊啊啊啊——”

    宁绥眯着眼睛向上看,湖水凝作的天穹之上出现了一个黑点,黑点慢慢变大,成了三个坠落的人影,是祈和瞽架着乔嘉禾掉进了梦境。

    即将落地时,二人很有默契地撒手,乔嘉禾直接掉进了宁绥的怀里。因为恐惧,她的身体还在瑟瑟发抖。

    “啊?我没死?”乔嘉禾下意识地紧紧抱着宁绥不撒手,“师父我恐高呜呜呜呜……”

    “没事了,没事了,你现在不是好好的吗?”宁绥一只手托着她的臀腿,一只手揽在她后背,转而询问祈和瞽,“你们俩怎么把她拉过来了。”

    “不带过来,她就该被群情激愤的村民点天灯了。”祈一摊手,“这荒郊野岭的,你以为杀个外地游客很难吗?”

    夷微审视的目光则一直停在寸心身上没离开过:“你带我们到这里来是什么意思?”

    寸心则神秘一笑:“你们不是也在找我吗?”

    言罢,她转向祈和瞽:“喂,老夜鹭老苍鹭,回家了,开心吗?”

    宁绥的目光在二人之间徘徊:“他是夜鹭,那……你是苍鹭?”

    瞽不自在地背过身去:“嗯,怎么了?”

    苍鹭性情清高孤僻,与喜动跳脱的夜鹭完全是两个极端。宁绥忍着笑:“没、没事,就是感慨你怎么忍了他几千年。”

    “我和妈妈都是白鹭,也就是你们说的鸿鹄之后。”

    “是九个脑袋的白鹭。”乔嘉禾耐心地纠正她,“现在,你们仨都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了,出去就能被好吃好喝供起来,为什么还要画地为牢?”

    寸心指向了夷微:“他要是变回原形,一级保护动物都不止,他为什么不愿意被供起来呢?”

    “我又不用像你们一样被人追杀颠沛流离,我日子过得挺好的。”夷微暗自嘀嘀咕咕。

    “怒目明尊,论辈分,我还要叫你一声表舅呢。”寸心倒是会套近乎,一点也不怕生,上前摇晃着夷微的手臂,“您老来都来了,就帮外甥女一个忙呗……”

    夷微一向吃软不吃硬,又好脸面,要是肯放低姿态好好哄他,再离谱的要求他都能硬着头皮完成。宁绥看他虽然还强撑着一张冷脸,嘴角却不自觉地上扬,知道这是被打动了,马上递了个台阶:“说说吧,什么忙?我们刚好也有事相求。”

    寸心轻叹一声:“村子里接连有人丧命的事……你们已经知道了吧?”

    “嗯,死者儿子说,看到你从死者身上下来,怀疑是你杀了他们。”

    “我要是有那么大的本事,也就不用求助你们了。”寸心神色愈发严峻,“杀害他们的,是一种叫做魇妖的怪物。”

    “魇妖?”

    “自母亲千年前战败被杀,我临危受命担起全族重任,庇护一方百姓。云梦泽不复当年胜景,以人精神为食的魇妖盯上了我们,云梦泽日复一日被吞噬,后来,连银瓶凼都被摧毁。天界自然乐得看我们自相残杀,始终袖手旁观。我无计可施,才想出了藏进梦境的法子,一来不易被发现,二来睡梦中的人精神极为脆弱,易被魇妖侵蚀,我们驻守在梦境中,也能帮助他们抵抗。”

    “可是……”

    寸心抬起一手,远远指向水天相接的一线,那里原本的霞光灿烂已经被深紫色的暗影吞噬,还渐有向此处蔓延的趋势。

    “……它们到底还是找来了。”

    “千年来,为了支撑梦境,我力量几近耗尽,不仅身量停留在了年幼时,容貌也衰朽成风烛残年的老人,再也无力抵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屠杀分食我的族人。为了防止它们借由梦境侵入人世,我请托几位走阴人来到这里,帮忙驱散魇妖,却不想他们遭遇暗算,被魇妖吸干了精气,死在了梦境中。”

    “所以你来到人世,是为了查看死者是否还有回转之机?”

    寸心有些难为情:“是,也不是。梦境银瓶凼的食物被魇妖抢了个精光,我肚子太饿了,只好跑出来找东西吃,所以才在厨房被人抓了个正着……”

    她抓了抓自己乱蓬蓬的头发:“其实按年龄计算,我算是十六七的少年,怒目明尊是青年。不过,我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也少白头了?”

    “我乐意,自己染的。”夷微别开眼睛。

    “你找错地方了,厨房都是泔水,喂给狗狗都不吃。”宁绥带着笑摇头,“你应该摸到我们房间去,特地为你带了礼物。”

    寸心眼睛瞪得滴溜溜的:“真、真的吗?妈妈真好!”

    这一句提醒了宁绥,他拧起眉头:“对了,你为什么要叫我妈妈?”

    寸心两眼弯弯:“妈妈给我托过梦,说她会回来看我,叫我注意一个穿着打扮很板正、鼻梁上架着两个玻璃片的俊俏小哥,我刚才一眼就盯上了你,你就是妈妈。”

    原来如此,宁绥暗叹一声。他半蹲下来,揉着寸心的头发:“我们也正是为这个而来,有些事情该说开,也有些东西该完璧归赵了。”

    他试图催动体内仅余的九凤残力,眉心凤尾印记再现:“你的母亲是个很伟大的神明,她的眼界跨越了几千年,不仅保护了我,也保护了世间的许多人。现在,我想把她最后的痕迹还给她的孩子。”

    话音才落,所有人的余光都瞥见,天边泛起一道密不透风的浓黑,那不是自然的夜色加深,更不是远方翻滚的乌云。它们纷纷站直身子看去,无数双黑紫色的翅膀连缀成黑压压的暗影,每一次挥动都切割开残霞,留下一道道深邃的裂痕。

    空气中弥漫起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点点幽绿的磷光从暗影中浮现而出,那是它们的眼睛。

    “难道……这就是魇妖?”

    寸心惊恐的尖叫印证了猜测:

    “它们又来了!”

    第105章 生世 万语千言都消融在彼此的唇舌间,……

    那些形似蝙蝠的魇妖裹挟着层层黑雾, 所到之处摧枯拉朽,如同一张巨网笼罩天地。众人正欲迎敌,却被夷微抬手拦下。焚枝长枪呼啸而起, 化作无数通达天地的光焰。

    昭暝一时间也按捺不住,宁绥无奈,剑指唤其出鞘,雷影随焚枝光焰刺入魇妖群中, 先是被紧紧包裹,而后猛然炸开耀目的光亮,将天地间的昏暝扫却一空。

    破碎的皮毛与灰烬坠落于地,伶仃的几个也不负隅顽抗, 转身便飞去,梦境重现光明。寸心仍在瑟瑟发抖, 望着洗涤一净的长天,忍不住惊叹:

    “这就是……表舅的真正实力吗?”

    “还有我。”宁绥幽幽地。

    “对, 还有他。”夷微同样幽幽地,将焚枝长枪匿入识海, “一群乌合之众,无需出全力应对。它们很长一段时间内应该都不敢回来了, 你们尽快修补银瓶凼梦境。”

    寸心忽然开始恸哭。

    她在极力压抑自己喉间的抽噎, 但愈是强撑,情绪便愈发摇摇欲坠。她缓缓蹲下来, 被岁月侵蚀得满面风霜的脸上泪水纵横。宁绥望着她忽然很是感慨——

    她原本还只是少年, 也本不需要承担这些。

    最懵懂无知的年纪里眼见唯一的亲人惨死沙场,临危受命带领全族四处避祸,躲在梦中不敢现世,却连最后的家园也差点被摧毁殆尽。

    只不过, 宁绥想得更深。她最大的痛楚也许来源于,倾全族之力都难以抗衡的灾祸,却被两个外来人顷刻间碾作飞灰。

    一如人族的困境,宁绥不动声色地瞥向身侧的夷微,半晌,又将目光投向更远的天穹,仿佛那里也有一双同样淡漠的眼睛同他对视。神轻而易举便能将人的命运把玩于指尖,人却必须竭力而战,才能为自己挣出一条生路。

    可人不会自怨自艾,不会偏安一隅,卧薪尝胆、破釜沉舟一直都是人天性中根深蒂固的一部分。一代的力量不足以向神挥剑,还有下一代,下下一代。

    固然有懦弱者将命运全然交由神的意志左右,愚钝地听信报应不爽的威胁,做了求神拜佛的傀儡,但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仍然有前仆后继的勇者扛起了反抗的大纛旗。

    宁绥半跪下来,将寸心拥入怀中:“已经没事了……”

    “我知道一直叫你妈妈很不礼貌……但是、但是……”寸心把头埋在他颈窝,眼泪沁湿了他的衣服,“妈妈……我很想你……”

    “没关系。”宁绥一下一下地轻抚着她的后背,就像真的在安抚自己的孩子。

    “你们的来意,我其实已经猜了个大概。”寸心直视着他的眼睛,两颗瞳仁微微泛起银色的光亮,“母亲的最后一缕神识也被污染,牵连到你,实在不好意思。”

    她两手结印,纯净的力量自指尖流淌而出,缭绕在宁绥的周身。

    “我有办法净化她的神识,让她继续在你的身体里保护你。我想,比起我,你更需要她,这是我们唯一能给你的答谢。母亲也算是曾经庇护一方的神主,虽然不敢说与表舅相抗衡,但至少能保你百年长生,早日登入仙门。”

    出乎她意料的是,宁绥制止了她。

    “不。”宁绥带着笑摇了摇头,“该是别人的东西,我不会收。何况,做人挺好的。”

    话音刚落,脑海中,一个飘渺空灵的声音忽而响起,是宁绥被焚枝刺穿胸膛而沉睡时,与归诩的共梦。诸天仙神立于身前,伤痕累累的青年却倔强又轻视地一笑:“……归诩甘愿为人。”

    同样的境遇,同样的选择。

    “呵,别以为这就把我同化了,我跟你可不一样。”宁绥心底暗自冷笑一声。他也曾试图寻找过归诩有无在历史中留下只言片语,但都是徒劳。这个死后连一具全尸都没留下的人,与世间最后的联系似乎只有自己,还有身边的夷微了。

    诚然,平心而论,归诩是个圣人,他用圣人的标准要求自己,也的确以身践行了他的誓言。有个圣人作为前身固然值得自夸,宁绥也并不抵触与夷微谈起这段过去。

    只不过,他始终很清楚,归诩是他,而他不仅仅是归诩,他有自己更广大的人生。

    一缕银色光华被牵引出他的躯体,那是九凤的最后一缕神识。寸心结印设阵,光华即将四散于梦境中时,又回到她身边,徘徊不去。

    她抬手触碰高空,那缕光华渐渐变幻为一道浅浅的影子,在她指尖缭绕流淌。

    “母亲……”寸心喃喃地,攥紧了手,想要抓住那如水一般的光华,“母亲!”

    光华化作一片屏障,仿佛是一个温柔的怀抱,拥着自己唯一的孩子,拥着一隅中苦难深重的子民,拥着天与地,最终溶入清风沆瀣,与之长存。

    “给她一点时间吧。”夷微轻轻开口。

    银瓶凼的山都不算太高,地势起伏和缓,比起山,更像是一座座苍翠的小丘。祈和瞽拉着乔嘉禾去了别处抓鱼捕虫,玩得满脸是泥,不亦乐乎。宁绥和夷微并肩坐在一座矮崖上,一齐望着天边出神。

    “这里风景确实好。”夷微首先开口,“和天婺山很像。”

    他的手抚上一旁不知名花树的枝条,眼中有些许温柔又落寞的情绪:“据说每到春天,天婺山就会遍山开满海棠花。我只停留了很短的一段时间,没见过那副盛景,有些遗憾。”

    “麻姑山也有。”宁绥故作不经意地贴近他,“虽然跟爸和哥闹得有点僵,但要是不回家过年,他们一定要生气。我们可以在那里留到春暖花开。”

    夷微也顺势把他拥在怀中:“好——都听你的。”

    “我承认,最开始发觉老天师和小天师联合起来算计你的时候,我实在很生气。可细想想,不论怎么争怎么抢,至少他们依然是你的家人,也真的爱你。即便换命之法真要邓老天师牺牲自己,我想他也一定会奋不顾身。”

    他似乎由此陷入了回忆:“当初唐尧为继承人一事发愁,天下局势也因此而暗流涌动,我作为整个国家的吉祥物也被卷进争斗里。尧并非一开始就打算禅让给姚重华,最初的候选人是他的太子丹朱。史书上说丹朱不肖,其实不然,朱是个很有智慧和德望的孩子,只是性格过于刚强,缺少一点……圆滑和顺的手段。”

    “如果我还是那个横行霸道,脑袋不转弯的傻鸟,我一定会力保丹朱上位。但我已经被劈了七十二道雷,深知做人不能不见棺材不落泪,于是我虽然没有明着表态,但暗地里已经向姚重华倾斜。”

    说到这儿,夷微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不曾想,我的一个小小的举动,却害了丹朱的一生。姚重华得势后便在唐尧面前诋毁诽谤丹朱,挑拨父子情谊,上位后更是直接将丹朱流放。重华是个出色的领袖,但在这件事上,他做得属实不体面。”

    闻言,宁绥挑眉一笑:“你是在担心我们兄弟阋墙?”

    “只是个故事罢了,我知道你不会去争。毕竟比起一个掌门的位子,律所合伙人可能才是你更想要的。”夷微又搂紧他一些。一个方方正正的物件硌在两人的大腿之间,宁绥皱了皱眉,伸手一摸,发现是在夷微的口袋里,像个盒子。

    “那是什么?”

    夷微的脸色忽然变得窘迫起来,脸颊几乎在一瞬间就明显泛起红晕。他慌忙挪了挪屁股,手掌掩住裤子口袋,颇有些欲盖弥彰。

    “呃……那个……我……”

    宁绥毕竟是宁绥,对方眼睛一转,他就能把接下来的事猜个大概。他笑眼弯弯地把手探向那物件,说:

    “拿出来吧。”

    夷微垂着眼睛,小心翼翼地把物件掏出来,放在掌心。

    是一个戒指盒。

    “我、我计划很久了,也排练过很多次……但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时间。”夷微手忙脚乱地打开戒指盒,因为手一直在发抖,差点把盒子打翻落下山崖。

    “买下它的时候,我还没退下神位,自以为不管现在多落魄,起码有个怒目明尊的名号在,还算与你相配。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我变得一无所有,就……就有点想要退缩了。”

    他把那枚戒指的全貌展示给宁绥看,一只手挠挠后脑:“我最开始把它跟那些杂七杂八的礼物放在一起,可一想到你基本把我忘得一干二净,邓老天师也不让我留在你身边,你以后也许会遇见新的爱人,我不想耽误你,便把它拿出来了。”

    他的眼底闪烁着期待又羞赧的光亮,将戒指取出来,又牵住宁绥的手:

    “那个……既然被发现了,你愿意试试看吗?”

    宁绥有心逗他:“试什么?戒指吗?”

    “是——不对,不子、不止是戒指!”夷微紧张得舌头打结,差点掉进了宁绥设的套里,深吸了一口气,才说出了那句在心底滚了几番的话,“我想问的是……今后的年年岁岁,朝朝暮暮,我可以一直陪在你身边吗?”

    宁绥面上笑意清浅,眼波流转却比崖下的湖水更深幽。

    他设想过千次万次这个场景,也考虑过到底是自己先开口还是夷微先开口,如果是夷微先开口,自己又该怎么回答。可真走到了这一天,所有的棋路都在那一双只有他的眸子里溃不成军,让他只想不顾一切地给出最热烈真切的应答。

    万语千言都消融在彼此的唇舌间,无关情/欲的挑逗,也并非粗暴的占有,每一次有来有回的缠绵都恰到好处。有风掠过崖边,扑下簌簌落花,不远处,是乔嘉禾雀跃的大喊:

    “看啊——彩虹出来了!”

    第106章 仙槎 失群的鸟儿寻寻觅觅,终于回归幼……

    八百里巍巍秦川。

    脚下山峰陡峭如削, 壁立千仞。时近正午,宁绥一屁股坐在山路旁的一块大石上,喘着粗气, 但还是很有耐心地听夷微絮絮叨叨讲解旧日的昆仑山。

    “原本的昆仑山在秦岭之巅,绝地天通后被一斩而断,一半留在人间,一半升入天界, 算是人间与天界相距最近的地方。”夷微拧开一瓶水喂给他,而后两手叉腰,向着天上努了努下巴,“按我们现在的方位, 头顶就是瑶池,我就是在那里出生的。也许是因为出生时恰逢瑶池莲开, 沾染了池中莲的香气,所以体有异香。”

    “瑶池莲是这个味道吗?”宁绥忽而来了兴趣, 确认也似地凑到他身边不停嗅嗅,两个人又顺势嘻嘻哈哈地抱在一起。

    这一行只有他们二人, 其余人留在附近休整。之所以单独行动,倒不是有别的原因, 只是单纯因为夷微不愿意带他们玩。

    “你在这里大喊一声, 西王母会听到吗?”宁绥半开玩笑道。

    “她只有设宴的时候会在瑶池久留,其余时候都在墉城中讲经或是会客议事, 有时想起自己还有个养子, 也会来逗弄逗弄我。墉城大概在……那个方向。”夷微指向对面的那座山峰,估量了一下距离,问,“还走得动吗?我背你过去?”

    “走得动。”宁绥冲他摆摆手, 见他看上去颇有些落寞,又话锋一转,笑吟吟地,“但也不介意被你背着走。”

    说说笑笑地,路途似乎也不再漫长。地形坎坷,宁绥反复念叨走稳些,夷微听得多了,坏心眼地作势滑一跤,双手却还稳稳地托着宁绥,引得宁绥无奈地撇撇嘴,胡乱地抓了一把他的头发:

    “幼不幼稚啊!”

    今日阴天多云,理论上并不是一个适合观测天象的好时机。夷微仰头望天,良久,忽然兴奋地大喊一声:

    “我看到墉城的一角了。”

    “在哪儿?我怎么看不到?”五百度的眼镜也没能让宁绥看到些微昆仑仙宫的影子,急得宁绥一个劲儿地眯眼。夷微将他揽进怀里,手远远地指向天边:

    “就在那边。”

    宁绥却还是什么都看不见。他开始觉得是自己不够高,踮起脚尖张望:“咦,在哪儿啊?你说个形状,我一点都看不到。”

    身后的夷微却不再言语,只把下巴搭在他颈窝上。宁绥很快发觉不对,侧头温声问:“怎么了?”

    “阿绥。”夷微把他搂得更紧,脸颊在他侧颈蹭蹭,话音不再戏谑,掺了几许悲凉,“我就这么望着天上,望着曾经的家,但我再也回不去了。”

    不知为何,宁绥闻言,全身霍然一颤。他马上意识到,其实夷微也什么都没看见,只是在自欺欺人罢了。

    他转过身,收紧双臂,回应着这个拥抱:

    “……至少你的母亲,你的战友,甚至是你的宿敌,他们都还记得怒目明尊,也记得你。”

    “怒目明尊……”夷微咀嚼着这个名号,末了,绽出一个疲惫的微笑,“也许很快就会成为一个无人知晓的空壳,昆仑军也终将迎来他们新的统帅,如果母亲愿意,她也可以再捡一个遗孤作为孩子。而我……”

    宁绥急急地想要打断他,却被夷微用食指竖在唇间,只好住了嘴。

    “我也有我的路要走,不论我还有多少余生。”

    话音才落,方才他手指的方向倏忽传来一阵震天撼地的雷声,二人俱是一悚。夷微下意识地把宁绥护在身后,数道金色的雷光撕裂云层,渐渐向他们靠近。

    行云如破开一角的银瓮,水浆似的天光自其中倾泻而下,刚好泼洒在二人周身,正像是一只从天宫垂落的手。夷微不敢置信地抬手去触碰那天光,温暖先是浸润指尖,而后一点点漫上手臂,直至躯干、四肢。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母亲……”夷微眼底骤起波澜。他捧着那一束光,身体摇晃着前倾,最终跪倒在地,胸腔剧烈地一起一伏,再抬头时已是泪流满面:

    “是孩儿,孩儿不辱使命,回到您身边了……”

    更为灿烂的天光飞流而下,宁绥只感觉全身的苦痛都被这光辉所抚平。他茫然地向天穹张望,可光芒过于耀眼,几乎剥夺了他的视觉:

    “是在……呼唤我吗?”

    宁绥合上眼,向着光的方向稍稍颔首致意。他并不打算感激涕零地跪谢这份垂怜亦或恩赐,当作一份赠礼、一份答谢都好。

    他半跪在夷微身边,紧紧牵着手,彼此始终无言,一同沐浴着天地间唯一的色彩。

    失群的鸟儿寻寻觅觅,终于回归幼时的巢穴。只不过,这一次,他终于不再形单影只。

    *

    “不周山遗迹已自成一界,自其崩塌后,我也从未靠近过半步,不知那里是何景象,不能就这么贸然地带你们过去。”

    秦岭之行后,夷微的情绪似乎好转了很多。不周山坍塌的日期渐渐逼近,众人聚首商讨计策。宁绥终于肯拉下面子给邓若淳打了个电话,对方下台阶比滚得还快,一句话没说,当天就坐飞机赶了过来。

    夷微指着地图上的不周山旧址,蹙眉道:“连我都不敢保证能安然无恙地进出遗迹,更不能让你们冒险。”

    邓若淳习惯性地跟他吹胡子瞪眼:“那你说怎么办?”

    夷微却早有准备,根本没被他问倒:“去借一艘交通工具。”

    “艘?”宁绥迅速抓住重点。

    “对,是船。”夷微向他眨眨眼,“不出意外的话,秦岭附近应该就有两艘,看在我的面子上,希望它们愿意借用吧。”

    “师丈,听你的意思,这船有主。那船主要是不肯借怎么办?”乔嘉禾托着下巴。

    听得此言,昭暝剑、太阿剑、帝钟剑以及焚枝长枪一同躁动起来。

    “应该不敢不借吧。”宁绥瞥了它们一眼,轻笑一声。

    出发前,他们按照夷微的思路,需要先准备些米糠粮食。夷微特别叮嘱,要上一年大丰收时留下的余粮。

    “一定要大丰收时的粮食吗?”宁绥一时犯了难,“大丰收……今时不同往日,如果没有自然灾害,现在粮食产量都不低,怎样才算大——丰收呢?”

    千挑万选之下,总算是从附近的农户手里买了些成色不错的余粮。一行人在山中搭了个帐篷,将余粮全部撒在显而易见的地方。宁绥还特意仿照小时候抓麻雀的样子,用木棒支起一块大匾,匾下撒些粮食,手里扯着缚在木棒上的绳索,准备来个请君入瓮。

    夷微见了有些不解,问清原理后,他为难地扶着额头:

    “这可能罩不住我想抓的东西……”

    在山中候到傍晚,目标始终没出现,宁绥倒是成功抓了几只深冬饿得肚子瘪瘪的鸟雀。他把鸟捧在手心,逗弄了一会儿,一抬头便机缘巧合地与夷微对上了眼神。

    “我不吃,你别慌,我就抓着玩。”宁绥讪讪地笑着,喂了鸟儿几颗稻谷,便将其放飞了。

    地底传来细微的山石崩裂声,不到一分钟,便扩大为了擂鼓一般震耳欲聋的踏地声。除去夷微以外的所有人都僵硬地扭头看去,连绵巨响中,夷微的叮嘱像是风中枯叶,显得格外无力:

    “抱头蹲下,保持平衡!”

    来者均是身长约六尺,高约四尺的巨兽,全身青色,拥有两只蒲扇似的大耳朵,口中伸出四个如同象牙一般的长牙,却并非象群,而是……

    乔嘉禾第一个反应过来:“一群野猪?!”

    “当康当康,不是野猪,是当康!”为首的野猪带头拱了拱那些撒在地面的粮食,领着猪群开始欢快地载歌载舞起来。

    是的,野猪,载歌载舞起来。

    宁绥不由自主地张大了嘴巴,却又被颠得差点摔个狗啃泥。他借助昭暝立稳身子,扶了扶被震歪的眼镜:“……还是印度品种。”

    “当康,当康当康……”自称“当康”的野猪们已然沉浸于发现粮食的欢乐中无可自拔,每一次歌唱蹦跳都能让大地为之震颤。夷微勉强把随着舞蹈上下起落的众人束缚在身边,终于忍受不了,开口怒喝:

    “不要再唱了!”

    “当康?当康当康。”为首的当康体型相比其它更大一些,它才留意到夷微,发出了一声兴奋的嘶鸣,“耶咦,怒目当康!”

    “不好意思,昆仑山特产,缺点是一看到粮食就爱唱歌跳舞。”夷微满怀歉意地向其他人介绍,又转向为首的当康,开门见山问道,“贯月槎和挂星槎,哪一艘方便我们借用一下?”

    “借船?”当康耸起脊背,一张猪脸都能看出些疑惑的神情,“莫康莫康!”

    宁绥悄悄问:“莫康是什么意思?”

    “就是不可以的意思,别担心,我有办法。”夷微也不多纠缠,焚枝在手上转了个漂亮的枪花,开口便道,“神光赫赫,扫却昏暝……”

    眼见着焚枝的枪尖燃起焰光,火舌舔着夜空,再有种的当康也变得识时务,慌忙哼叫几声,服了软:

    “哼哧哼哧!当康!当康!”

    “早这么配合不就得了?又不是不还。”夷微满意地收起焚枝,“带我们去看看吧,他们还没见过仙槎呢。”

    当康的两只大耳朵都垂落下去,不情不愿地走在前面:“怒目当康,贯月槎,略有损伤,挂星,可用!”

    “我们只有这些人,一艘仙槎足够了。”夷微又清点了一遍人数。邓若淳插嘴说:“我还安排了人手在外面接应,万一哥几个打不过呢。”

    “装不下就睡甲板。”宁绥不耐地安排道。

    第107章 飞廉 今天,你们一个都别想踏入不周山……

    随着当康一路顺水而下, 路途弯弯绕绕,地势渐低,众人已然深入秦岭山体内部。宁绥的目光一直被当康屁股上那条摇摇晃晃的细长粉色尾巴吸引, 凑到夷微耳边低声问:

    “它全身都是青的,为什么尾巴是粉的?”

    “当康,睡觉,老鼠, 大老鼠,咬。”当康的大耳朵轻易就捕捉到了窃窃耳语,说完,又转头翕动鼻腔, 向宁绥重重地喷了一下。

    宁绥顿感莫名其妙,告状似地蹙眉指着当康:“它喷我!”

    夷微带着笑揉揉他的脑袋:“人家不让你盯着屁股看啦!”

    山底确乎别有洞天。白云浮玉, 烟霞摇光,遍地生翠, 满窟幽煌,正当中停着一艘有一幢楼那么高的大船。乔嘉禾走在最前面, 身影被大船投下的影子完全覆盖,不由得止住了脚步, 深吸一口气:

    “我的天啊……”

    整座大船不知是用什么仙石打造, 既有如玉般温润的光泽,又闪烁着星辰般的璀璨光芒。槎体被塑造成仙山琼阁的模样, 瑞兽祥云尽篆舟甲, 星辰轨迹满布船身,随着光影变换而缓缓流转。

    “这艘是挂星槎,相比贯月槎稍小一些,但做工更精美。”夷微紧随其后, 代为介绍,“两艘仙槎都归昆仑山涉云司,涉云司主掌天地间与各仙山交运往来,许多仙神会打通涉云司的关系偷偷下界,母亲对此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是个有油水的肥差。我当时忘了这一茬,受完刑没来得及联系涉云司,直接被溯光那个缺心眼的扔了下来。”

    “哼哧!当康,当康当康……”当康在一旁急忙补充。

    “它说什么?”

    “它说,贯月槎原本停放在唐僖宗时都城长安的麟德殿,是给王朝的赠礼。结果宰相李德裕从船上敲了一块昆仑石做成雕像,涉云司的人听后大怒,隔空控制仙槎飞走,与挂星槎一起暂放在秦岭地底,交给神兽当康看守。”夷微又侧耳倾听了一会儿,强调说,“是神兽,不是猪。”

    “好的,当康猪猪。”也许是仗着有夷微撑腰,一行人行动愈发大胆起来,邓若淳强拉着祈和瞽,踩在二人肩膀上,将身一跃攀上挂星槎,脚下柔软的触感却让他不敢再往前走半步。

    “是云锦,比一般的地毡要坚实很多,但踩上去软软的。”夷微示意当康把舷梯放下来,引众人登上挂星槎。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转向祈和瞽问:

    “你们俩应该见过仙槎吧?”

    “见过,但也只是见过。”祈抚摸着仙槎内壁上繁阜的符文图案,“当初为了献焚枝,吃了不少苦头才拜上昆仑山,又在墉城外苦等了七天七夜才见到您老人家。走的时候只来得及扫一眼停在外面的仙槎,但马上就被守军赶走了。”

    他颇为感慨地望着瞽:“那时还是九个人,现在……只剩我们两个了。”

    提及故人故事,瞽倒是没什么情绪波动:“早晚都是要死的。”

    “那你去死吧,现在就去。”祈立刻踹了他一脚。

    几个凡人穿梭于仙槎的楼阁间,宁绥托着下巴,怎么也研究不明白运行原理,便问:

    “不需要舵手吗?”

    “高等文明,宝贝。”夷微颇有些得瑟地揣起两手,然后被宁绥一拳捶了个趔趄。

    “师伯,你说这里能拍照吗?”乔嘉禾碰碰邓若淳的肩膀。

    “你带手机了?”邓若淳鬼鬼祟祟地看看四下,同样压低了声音,“我刚才本来想拍的,但是那头猪把我手机拱掉了,好在是备用机。”

    “偷偷拍一张应该没关系吧……自己珍藏,不外泄。”乔嘉禾思量着,悄悄掏出手机,却听槎下一声厉声嘶叫,紧接着夷微的声音从远远传来:

    “不准拍照哦!”

    “好了好了,不拍了,不拍了。”乔嘉禾悻悻地收好手机。

    船体是要出发了。

    “怒目当康!凡人当康!”船舷下,当康挥动着那对招风耳,“平安!”

    “好——”众人纷纷拥到仙槎边,热烈地向下挥手,“我们会平安回来的,仙槎也会。”

    流光溢彩的光晕笼罩在仙槎外,一是为了防护,二来也能掩去形影和踪迹。其余人都在甲板欢呼雀跃,只有宁绥独自坐在房内出神,夷微压轻步子走到他身边,见他定定地望着窗外,便提醒说:“这个可以开窗,飞得没那么高,不过也要小心。”

    “不用了。”宁绥摇摇头。看出他似乎有些紧张,夷微半跪在他面前,攥住他的手,汩汩暖流自肌肤相贴处流转:

    “害怕吗?”

    宁绥低头一笑:“说实话,有点,毕竟是决战。主要是觉得……不可思议,我甚至不敢想真正的不周山又是什么样子。我以前嫌弃爸总是啰啰嗦嗦地讲他年轻时降妖除魔的故事,现在想想,我要是能活着回去,等到了他那个年龄,可能讲得比他还勤。”

    “别胡说,我们都能活着回去,我可不想再被老天师赶走一次了。”夷微责备也似地用力揉捏着他的脸,余光却瞟向宁绥腿边。

    “这是……”

    那是一个用绒羽扎成的小物件,虽然圆滚滚的,但也能看出是个小鸟的形状。原本灰白色的羽毛被用颜料染成了层次分明的彩色,双翼是鲜艳的赤红,几根翎羽则用金箔勾勒出来。两颗小巧的朱砂嵌在眼眶中,又用金箔点出重瞳,明显是花了不少心思。

    “我看他们养猫的喜欢用猫毛戳一个毛毡出来,就想试试鸟毛可不可以。”宁绥将小鸟捧在手心,脸上有几许绯红,“我觉得花钱买礼物好像有点太俗气了,你也不是很喜欢那些奢侈品,思来想去,还是送你这个好了。”

    夷微小心翼翼地接过,只敢用大拇指轻轻摩挲,生怕把小鸟毛毡碰坏,口中喃喃地:

    “我……我雏鸟的时候就长这个样子,哪里都圆圆的。”

    “喜欢就好,你掉下来的毛基本都被我用来做毛毡了,这是最成功的一个。”宁绥的笑颜终于轻松了些。他把无名指的戒指摘下来,重新放回盒子里:

    “戒指还是先摘下来吧,我怕打坏了。”

    “打坏了我再给你买嘛。”夷微倔强地又帮他套上,“戴着。”

    “故意给溯光看?”宁绥拨弄着戒指上的钻石,瞥他一眼,“你什么时候量的尺寸,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趁你睡着,偷偷量的。”

    仙槎猝然一阵颠簸,差点把夷微带倒。宁绥眼疾手快拉住他,携昭暝剑起身望向窗外。炽烈的天光下,地表茫茫一片大漠,沙丘随风而动,留下层层波纹。

    根本无法将这满目苍凉与残影中那个生气蓬勃的不周山联系在一起。

    “这就是……”

    “不周山遗迹。”夷微拉着他的手,一同冲上甲板。狂风席卷着黄沙碎石向大漠中心呼啸而去,天边被淡淡的暮色覆盖,圆日高悬,一个幽暗的轮廓开始缓缓从太阳的东边缘爬升,渐有吞日之势。

    是日蚀。

    “日月移转……溯光的行动开始了。”

    仿佛是印照他的话,劲风卷起千堆黄沙,在大漠上空肆意穿梭。风沙集结盘旋,形成了一团缓缓上升的涡旋,涡旋的中心迅速收缩,形成一个漏斗状的云柱,它从天际低垂,与地面相接,在沙漠中插下一根旋转的巨柱。

    或许是感知到前方的危险,挂星槎放缓了前进的速度,同时槎体外流转的光晕更盛。风过之处,沙丘被瞬间削平,巨岩被抛向空中,再重重落下,风柱内部,颜色深邃近乎墨黑。

    此情此景,所有人都回忆起了彼时二进蠡罗山时,将他们卷入不周残影的那股诡异又强劲的风场。

    这绝不是仅以溯光之力能做到的。

    狂沙漫天,夷微稳住身形,掌中光焰聚结为刃,劈开沙潮,而后光焰四散开去,加固挂星槎的防护。

    “我当初放走溯光,就是怀疑他身后还有势力,现在看来,果真如此。”

    而那风沙仿若只是一个幌子,被夷微击溃后便缓缓飘散。沙尘筑成的风墙后,现出一个直径有一人高的圆盘,待其破开黄沙飞至面前,众人仓促间才看清,那是一把巨大的环刃!

    环刃高速旋转着,直直劈在挂星槎的流光上,几乎将防护击碎,数道裂纹旋即炸开。一击没有得手,环刃又飞回原处,一个古怪的自风墙后现身,恐怖的威压几乎让除了夷微以外的所有人都喘不过气来。

    那影子生着鹿一般的四脚与躯干,皮肤上的纹路形似豹纹,头颅的形状却如孔雀一般,其上双角峥嵘。好整以暇地缓步走出风墙后,影子化作一副人形,饶有兴致地开口,声若洪钟:

    “……怒目明尊?”

    环刃在那人身后化作一道圆形的光环。他将一柄大剑立于身前,话音中颇显轻蔑:“久仰大名。”

    “你是……”

    听闻对方直呼自己名号,夷微挺身立在甲板上,与那人对峙。且见那人身姿挺拔,身高远超常人,着一袭银灰色长袍,袍上绣着繁复的风纹图腾。

    身后,祈掐紧了自己的衣角:“风伯飞廉?”

    与夷微的猜测不谋而合。

    “我听说,飞廉曾是蚩尤的部下,后被轩辕氏收伏,位列风神。”宁绥大脑急速运转,“不知溯光开了什么价码收买他,让他在这里阻拦我们。”

    他上前一步,压低声音询问夷微:“几成胜算?”

    夷微马上猜透了他的心思,回答道:“若要击败,须得全力以赴;若要牵制,则只需七成力。”

    “一个堕神,一群蝼蚁……”

    飞廉将大剑扛在肩上,掌心汇聚风涡。

    “今天,你们一个都别想踏入不周山。”

    第108章 乐土 那我……必须为之殊死一战。……

    好烈的风。

    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众人跃下挂星槎,没了槎体的防护,那股来自于上古的威能尽皆倾压在身, 要将人的四肢百骸全部撕裂。

    数个并列在一处的风涡将飞廉身后那残破的峰峦牢牢锁住,而在更远的天幕上,一道横亘天际的裂隙已然被撕开,还在以极快的速度向下垂落, 像是一张大口,马上要将山峦乃至整片大漠吞噬。

    只是一眼,他们便明白了那裂隙是什么。一旦不周山被其吞噬,时间线回到了山崩的那一天, 溯光必然会竭尽全力阻止那已成的结局,甚至整个历史都会被改变。

    不周山必须塌, 只有断绝天地往来,断绝神的控制, 人族才能挣出一条自己的路,而不至永生永世沦为奴仆。

    没时间了!眼前的飞廉同样是上古神, 即便他们几个最终能将其挫骨扬灰,但耗损的精力和时间都不可估量, 他背后还有一个更难缠的溯光。

    宁绥定了定神, 高声道:

    “你为什么要跟溯光同流合污?”

    以溯光的心性,必定不可能许诺飞廉实际的好处, 倘若探问出来, 也许就能抓住这一点攻心,从中离间。

    “……为什么?”

    似是觉得这个问题过于天真,飞廉无来由地大笑起来,带起的风刃削平了方圆几公里的沙丘。

    “只是好玩罢了。”飞廉终于笑够了, 眼神又一次变得轻蔑,“在天上勾心斗角太累了,来人间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做个快活主,这个理由可以吗?”

    只是觉得……好玩吗?

    人的命运,人用几千年世代相传换来的今天,在你们眼里,仅仅只是好玩吗?

    宁绥攥紧了拳头,昭暝和白虹也感应到了他暴涨的怒意,一齐剧烈颤动起来,亟待出鞘。

    一旁的乔嘉禾垂眼思索片刻,沉声道:“如果我没猜错,你应该是被挤下来的吧?”

    闻言,飞廉狭长的眼睛稍稍眯起,用一种促狭却又凛冽的眼神睨着她——一如被揭穿后强压的恼怒。

    其余人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天上的权不够抢了,未被染指的人间在争斗中的失败者眼里,无疑是一块肥肉。

    这才是他的真实目的。

    “你就那么确定溯光可以成功,也确定他不会过河拆桥吗?”邓若淳紧跟道,“一旦失败,他一定会第一个把你推出去抵罪,他的亲妹妹都因他而死了。”

    似是被说中了痛处,飞廉面上多了些犹疑,但也仅是一闪而过,提起大剑:

    “我只准成功,不准失败。至于溯光,也只是个不成气候的小卒子罢了。”

    “狂妄之极。”夷微冷哼一声。见此人冥顽不化,夷微在神识中叮嘱所有人:

    “我会替你们撕开一个口子,你们抓紧时间潜进去!一定要尽快,我最多坚持十秒。”

    大剑带着破风的呼啸,直取夷微要害。剑身宽厚沉重,虽不比长枪运转灵便,但一起一落都带着山岳般的力道。夷微身形微动,枪尖轻点地面,借力跃起,如同鹰隼,避开了那足以开膛破腹的一击。同时,枪尾横扫,带起一片火海,直击飞廉侧腰。

    其余人等不再耽搁,分两路飞奔绕过缠斗的二人,冲向风涡。夷微一面应对飞廉步步紧逼的攻势,一面生生扯下数支翎羽,化作与弯刀相似的飞刃,掷向那严密不可侵的风涡。

    飞廉自然不肯让他轻易得手,挥起大袖,袖中长风袭向翎羽。宁绥在队伍最后,翎羽与劲风都擦着他的面颊而过。眼见劲风即将吞噬翎羽,宁绥当即唤白虹出鞘,用剑身将风挡了回去。他又掷出昭暝,随翎羽一起袭向风涡。

    剑刃和翎羽同时扎入风涡之中,却只撬开了一个细微的口子,尚不足以容纳几人经过。飞廉已经注意到了封锁被破,挡开夷微的一式,拎着大剑转身向他们走来。宁绥急行至最前,双手握住昭暝剑柄,企图用蛮力将扩大缺口。

    那些风涡像是数个急速旋转的环刃,每停留一秒,宁绥都感觉皮肉都像被撕开一般剧痛。他咬着牙强撑,将其他人迎进缺口:

    “快!跳进去!”

    飞廉背后的那柄环刃再度飞出,扫过,旋转着向宁绥

    “阿绥!”

    因为风涡的阻拦,众人钻入风涡的动作变得极为迟缓。宁绥撑着缺口不敢妄动,只能定定地望着那环刃离自己渐近,不过数秒,便已将至身前。

    环刃距离喉咙还有不到数公分的一刻,最后一个人的身体也被塞入缺口中,宁绥终于侧身钻入缺口,环刃正正钉在他头上,他一把抽出环刃,连同昭暝一起带了进去。

    夷微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区区几个蝼蚁。”飞廉又转向夷微,嗤笑如风吟。

    夷微不再多言,长枪一抖,枪尖火星四溅,他必须尽全力拖延时间。风沙与光焰流淌交织,飞廉剑势如狂风暴雨,每一剑都足以碎石裂金。飞廉一次重劈,剑芒如电,划破沙尘,直击夷微面门。夷微身形一侧,枪身紧贴剑刃滑过,借力打力,枪尾猛然横扫,直击飞廉心脉。然而,飞廉早有防备,剑势一转,化劈为撩,剑光如满月,直取夷微咽喉。

    夷微急走撤身,又踉跄着半跪在地。耳边除了呼啸的风声,还有自己力竭的粗喘。

    他必须承认,自己有些吃力了。

    “就凭这般实力,你也敢称战神?”飞廉将大剑立在沙中,“是西王母年纪大了识人不清,还是昆仑山当真无人了?”

    这般话语已然无法牵动夷微神智,他知道这只是为了激怒他,好趁他露出破绽一击必杀。他支着焚枝,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子。

    “再来!”

    飞廉微微挑眉,却似乎无意再与他纠缠,而是遥遥指向天际的裂隙,问:“你知道溯光是怎么凭一己之力撕开这么大的口子吗?”

    夷微全身一震,这也正是他想知道的。

    “当年,除了追杀九凤,他们还把处理共工残骸的任务交给了溯光。”飞廉大笑着,“溯光何等聪明,那可是远古大神的残骸,他怎会甘心白白浪费那血脉里浩瀚的力量呢?”

    也就是说,溯光吸收了共工的残力……

    夷微顿时方寸大乱。飞廉收敛了笑容,鄙薄道:

    “小子。之所以告诉你,是想让你知道,别白费力气了,他们几个进去也是送死。”

    *

    宁绥带着一行人冲进不周山结界时,那天边的裂隙已经几乎垂至不周山巅,马上要吞噬极涯。无数奔腾的巨龙在头顶盘旋,向着裂隙发出震耳欲聋的兴奋吼声。

    而在山顶的断壁残垣中,溯光背对着他们,着一身暗蓝色长袍,负手而立,衣襟随烈风飘荡,头顶的一对龙角比起先前胀大了几倍。

    而他周身暴涨的神威同样昭示着,此人的实力已远超从前。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彼时在麻姑山的情景,照理说溯光伤得那么重,将将一个月的时间,怎么会……

    “你们终究还是来了。”

    溯光缓缓回身,带着微笑扫视众人。尤为可怖的是,他面上数道黑紫色的纹路纵横蜿蜒,一直向下蔓延,脖颈、手臂满是相同的诡异纹路。

    “你……”

    见众人为之惊骇,溯光的手指掠过面上的黑纹,笑意愈发癫狂:

    “一点点代价而已,很快……我就能如愿以偿了。”

    “……他堕魔了。”祈低声道。

    “飞廉如有招待不周的地方,我替他向诸位道个不是。”

    溯光一挥广袖,自废墟的阶梯缓步而下。至此,所有人都能望见,在他身后,一个巨人残破的身躯被安置在祭坛上。源源不断的力量被从残躯中抽离,牵引向高天之上愈涨愈大的空间裂隙。

    那是……共工的遗骸?!

    邓若淳胸口急剧起伏,他也不知是因愤怒,抑或是恐惧。咬牙切齿半晌,他也只能从齿缝中泄出一句怒斥:

    “你真是疯了!”

    乔嘉禾同样怒不可遏:“西王母给你的惩戒还不能让你悔悟吗?”

    “他们也在坐山观虎斗,不是吗?绝地天通、不周山崩固然断绝了人族成仙登神的路,却也阴差阳错地让你们逐步摆脱了神的掌控。”溯光面上带着好整以暇的笑意,“倘若我赢了,他们便能顺理成章地重掌人间;倘若你们赢了……”

    他神色乍变,目光倏地变得冷戾:

    “不,你们只有死路一条。”

    “四千年啊……你们人族有句话叫‘白驹过隙’,倒很符合我当下的心境。我曾以为复族大业漫漫没有尽头,可也泣血枕戈捱到了今天。”

    他眼中满是如痴如狂的激奋,张开双臂冲下石阶,低吼道:

    “列位!溯光并非不能与你们同心共情!我深知自己多年所行就是在做诸神的走狗,你们的处境也与曾经的不周生灵无异——可是列位,这世道就是如此,我不倾轧弱者,自会有更强者倾轧到我头上!”

    “但我与诸神不一样。”他骤然厉喝,“溯光在此发愿,待不周山重现天日,待我族重获往日荣光。列位,你们都将是见证者。你们的鲜血将永久祭洒在这片永世乐土,与不周山的过去和未来同存!”

    始终无言的宁绥抬头仰视着溯光,面上波澜不惊,良久,才攥紧昭暝剑柄,道:

    “……如果你说的永世乐土,是用人的血泪堆砌成的。”

    昭暝剑光凛冽,煞气奔走,隐隐雷光于云间穿行,交缠嘶吼。

    “那我……必须为之殊死一战。”

    第109章 剑鸣 无须什么神兵凡兵,他自己便是这……

    昭暝剑气奔腾, 挟着宁绥体内真炁的锋芒横冲直撞,白芒破开缭绕的黑雾,一如弦月垂地。

    可溯光不过是寻常地一拂广袖, 那势如奔雷的剑气便现出丝丝裂痕,最终随着溯光握拳的动作,崩裂成四散的碎片,反向他们袭来。

    “不自量力。”

    祈轻摇一柄绘有山水云雾的扇子, 扇骨间隐隐有灵光流转,清风将碎片尽数扑落;瞽掌中流光一动,化作一张古朴无华的古琴,其音律似能勾动天地元气。瞽缓缓拨动琴弦, 第一音起,犹如春风拂面, 音符跳跃间,周遭空气仿佛为之牵动, 轻拢慢捻间,一道道肉眼难见的音波如涟漪般扩散, 直击溯光要害。

    溯光冷哼一声,周身黑气翻滚。祈身形轻盈一跃, 如同风中落叶, 扇面一展,顿时狂风大作, 云雾缭绕, 一扇之下,竟有山河变幻之景,压向溯光胸前要害。扇子每挥动一次,便有一道小型风涡旋转而出, 与古琴的音波交织在一起,结成一张细密的网,将溯光牢牢困住。

    时机恰好,宁绥和邓若淳不敢怠慢,分别从左右包抄,双剑同时出鞘,裹挟着祈和瞽的灵力刺向溯光两肋。乔嘉禾并未近身,剑指驱动帝钟长剑,剑煞一如奔走的巨兽,直击溯光心口。

    溯光见状,双袖挥动,黑气中透出森森鬼气,企图挣脱束缚。然而,古琴之音愈发激昂,如同战鼓催征,激荡着每一分元气;扇子舞动间,则是风起云涌,山河倒置,二者合力,竟渐渐压制住了溯光的气势。

    正当众人自觉占据上风之际,溯光唇角勾起一抹狡黠的冷笑。他身形微微一晃,竟如同融入了周遭之中,那些原本将他牢牢束缚的音波与风暴,竟在这一刻失去了目标,四处激荡,却再也触不到他的衣角。

    “区区蝼蚁之力,也妄想困住本座?”

    随着话语落下,溯光再次现身,周身的黑气骤然膨胀,如同墨染的乌云,遮天蔽日,将天光也吞噬殆尽。

    “你们以为,仅凭这些就能挑战本座的威严?”

    他拉开冯虚弓跃入长空,寒冰箭矢如暴雨般倾泻而下。宁绥挡在最前,剑光闪烁如流云,斩断箭矢。然而,箭雨实在过于密集,且速度极快,众人虽勉强抵挡住大部分箭矢,却仍有数支穿透剑网,刺入身体。

    “唔……”宁绥承受得最多,吃痛半跪在地。箭矢深深扎进他的胸腹和大腿,鲜血随即漫溢出来。

    众人已然躲闪不及,溯光浮于虚空,双手十指相扣。群山间仿佛响起了万千冰晶碰撞的清脆声响,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自溯光掌心爆发,化作漫天飞舞的霜刃,迅速向四周扩散。

    “霜封万里!”

    一声低喝后,溯光周身爆发出耀眼的辉光,光芒化作无数细小的冰晶,在空中交织、旋转,最终形成一个巨大而繁复的冰晶结界,将整个幽谷笼罩其中。时间仿佛静止,空间也被无尽的寒冰所固化。众人只觉一阵难以抗拒的寒意沿着四肢向全身蔓延,身体不由自主地僵硬,行动速度大减。

    北帝派三剑都被禁锢在冰层中,祈的扇子被冰封在半空,扇骨间的灵光在寒气的侵蚀下逐渐暗淡;瞽的琴弦上凝结了一层薄霜,连带着他的手也被冻结在琴上。

    这已经不仅仅是溯光自己的实力,还有来自上古的神威,即便已是残躯,他们也完全不是敌手。

    溯光见状,嘴角笑意更盛,身形一闪,便已来到众人身前。冰霜自他脚下延伸,眼看就要将所有人冰封。宁绥心中一横,拼尽全力召出白虹,剑身化作无数光影,与冯虚弓的冰箭碰撞,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白虹贯霄汉,寒光映日昭……”

    溯光接下被白虹剑击飞的冯虚弓,远远望着白虹剑影,固然惊讶,很快又冷笑道:

    “可惜,小子,即便白虹有斩神之力,在你手里也发挥不出它的威能。”

    宁绥不为所动,将白虹插入地面,迸发出一股磅礴的剑气,将周围的寒气震散。

    “再试!”

    变幻莫测的剑光如匹练般划破长空,剑气与寒气交织,剑尖所至,空气仿佛被一分为二,留下一道清晰的划痕。溯光被这剑招逼得连连后退,那笼盖山谷的冰霜也为之消退。

    “这是……”邓若淳支着太阿剑,眼底惊喜与惊讶兼有,“北帝授剑法?”

    是自幼修习的剑谱上的剑法,却又有所不同。相传北帝派开山祖师邓紫阳于麻姑山得紫微大帝授剑法,后世代代相传,宁绥和邓若淳年少时便随邓向松修习,却苦于许多剑招已经失传,始终无法得窥真正的北帝授剑法。

    再入蠡罗山,于残影中一战后,宁绥很清楚,以自己的实力根本无法与溯光抗衡。他想起了夷微使用白虹的剑招,同样凌厉凶悍。

    终将有你死我活的一战,与其死守那失传的旧法,不如集各方之长自创一门绝学。所幸白虹与他磨合相当顺利,始终配合着他的节奏。

    既是偷师,也是融会。

    溯光面上闪过一丝愕然,却又迅速消弭:

    “哼,有点意思。”

    他转身遁入幽谷的深潭之中,随即潭面泛起诡异的波纹,而后汹涌翻腾,一股更为猛烈的寒意从四面八方涌来。响彻云霄的龙吟后,一头庞然大物从深潭中腾空而起。

    “不过,也仅此而已了。”

    是溯光的龙形原身。

    他的身躯比起被困麻姑山时大了几倍不止。全身的鳞片都闪烁着寒芒,双翼舒展开来,身躯一如山岳般巍峨,双翼展开,遮天蔽日,每一次振翅都带动起一股席卷天地的狂潮,仿佛连风都被其威严所压制,无法自行流动。

    天顶的时空裂隙即将吞没不周山遗迹,溯光仿佛已经失去耐心,猛然间张开巨口,一道夹杂着寒冰的吐息如同怒涛般汹涌而出,双翼猛然挥动,一道道龙卷飓风裹挟着碎石冰屑,将众人卷入其中。

    宁绥被一击砸中胸口,整个人倒飞出去,身体像是断线的风筝,重重地撞在不周山遗迹的石壁上。

    “小绥!”

    “师父!”

    身体沿着石壁缓缓滑落,最终无力地瘫倒在地。宁绥全身痉挛,汗水与血水交织在一起,浸湿了衣衫。胸口一阵被挤压撕裂似的剧痛,鲜血自口中喷涌而出。乔嘉禾第一个扑上来,将他抱在怀里,宁绥跪在地上,双手极力支撑着身体,意识却不受控制地慢慢模糊。

    好痛……

    好痛——

    整个世界都在旋转、在颠倒,有那么一刻,宁绥实在很想不管不顾地昏死过去,可残存的意志始终强撑着不肯让他倒下。全身的神经都仿佛正在罹受凌迟般的苦楚,宁绥甚至不敢大口呼吸,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都会牵扯着每一根骨头、每一块肌肉为之颤抖。

    怎么办……夷微会来救我么?

    共感的神识在此刻格外敏感,脑海中浮现出遗迹外的景象。漫天黄沙中,飞廉猛然跃起,夷微急忙举枪格挡,却只听得“铛”的一声巨响,枪身剧烈震颤,夷微咬紧牙关,身形不由自主地踉跄后退。

    见状,飞廉身形再次暴起,如同鬼魅般在夷微周身游走,每一次挥剑都险之又险地避开夷微的枪尖,却又在瞬间贴近,以雷霆万钧之势发动攻击。夷微已然竭尽所能拖延,但在连环攻势下逐渐落入下风,身上护甲也被划出一道道裂痕,血迹斑斑。

    夷微摇晃着半跪下来,胸膛剧烈地一起一伏。

    “他也……撑不住了吗?”

    不,我不能输。

    一如以往无数次在法庭上面对千夫所指,宁绥心中忽地生出一股倔强来。他抬手抹去嘴角残留的血迹,暗暗想着:

    “既然如此,肾上腺素,你再救我一次吧……”

    龙息所过之处,流星一般的箭雨密不透风地射向众人。千钧一发之际,邓若淳持剑挡在宁绥和乔嘉禾身前,全身的血脉都被那恣意坠落的神威压得鼓胀出来。

    “滚开!”宁绥拼尽最后一丝气力,企图将他推开,“你会死的!”

    铺天盖地的冰箭即将临体,预料中被穿透的剧痛却没有出现,三人一齐睁开眼睛,是祈和瞽展开羽翼,用身躯铸成一道护壁。那些箭矢全部扎进他们羽翼下最为薄弱的血肉,有的甚至贯穿了他们的胸腔,喷溅的鲜血几乎将他们全身打湿,二人却仍不动如山,任凭冰霜威光在体内横冲直撞。

    宁绥顿时红了眼眶,战栗着哀求:“不要……不要……”

    祈强撑着露出一个虚弱的笑,想要伸手抱一抱宁绥,却只能脱力跪倒:“别哭……小家伙,你……还不能倒……”

    宁绥将他接在怀里,又无力地随他一起跌坐在地。一片墨绿色的鳞片从他口袋中掉出,又迅速被扯入飓风。

    那是墨玉的逆鳞。

    当初在麻姑山,墨玉闯入白虹剑阵自戕后,同那些殁于不周山的龙族一样,身躯渐渐消散于长天旷野。邓向松取下她的逆鳞,用北帝派秘法加以留存,交给了邓若淳,此后又落到了宁绥手里。

    那片逆鳞被溯光的飓风卷起,飘浮起伏在空中。溯光的理智因这逆鳞短暂回笼,他缓缓抬起手,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着它,口中喃喃地:

    “墨……玉……”

    “我的妹妹,我唯一的……”

    遮天蔽日的神威终于在他短暂地失神时渐渐沉寂,为众人争取来喘息之机。宁绥慌忙将重伤的祈和瞽护在怀里,试图用自己的真炁为二人续命,那些真炁被强行灌入他们经脉,却又被溯光灌注进去的力量排挤出来。

    “怎、怎么会……”

    “不,小家伙,别白费功夫了……”祈按住他的手,气若游丝,“抓住机会,不然……就来不及了。”

    “她天资从不在我之下,不周山崩塌后却再无机会渡劫飞升……”溯光仿佛已然陷入了过往,神情恍惚,唇边漾起一丝笑意,“她那么天真灵动,原本不该卷进这些事端……是我害了她……”

    “对不起……对不起,墨玉……是哥哥不好……”他将逆鳞按在心口,“很快就结束了,哥哥会救你回来……”

    “不,还没有结束……”

    宁绥踉踉跄跄地起身,将砍豁口的昭暝和白虹都抛至一旁,而后缓缓闭目,周身的气息开始剧烈波动,仿佛有万千雷霆在体内轰鸣。

    他的发丝无风自动,衣衫猎猎作响,一股磅礴的真炁自丹田升起,沿着经脉汹涌而上,直冲脊柱。那一刻,他的身体仿佛被万钧重压,骨骼发出轻微的咔嚓声,那是真炁冲刷肉身,重塑筋骨的迹象。

    求诸外物终究如俎上鱼肉,任人宰割,求诸己身才能争得一丝生机。

    溯光也留意到了他的异样,眸中终于显现出了真正的警惕:

    “不……不对……”

    宁绥右手探向背后,紧握虚空,仿佛握住了那柄无形的剑。他一声低吼,一柄非金非铁,光华却如烈日般灼目的长剑自他背后脊柱中猛然拔出,带起一阵狂风,剑尖所指,天地为之色变。

    “四明破骸,天猷灭类,神刀一下,万鬼自溃!”

    无须什么神兵凡兵,他自己便是这天地间最锋利的锋刃。

    那长剑斩开光潮,挟着凶煞凌厉的气浪冲荡着溯光看似无懈可击的飓风,溯光挥出的神威只是擦着碰着都会被浩荡的真炁燎成飞灰,尽数吞噬。

    邓若淳搀着乔嘉禾起身,北帝三剑又一次合璧,雷光刺破天穹,当头劈下。

    就连天顶那道裂隙也被真炁逼得接连后退,远离山尖。雷光铺开,如同一张巨网,将裂隙渐渐弥合。

    溯光的笑声愈发癫狂,群山都因而震颤:“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既然如此,我要让你们通通为不周山陪葬,为墨玉陪葬!”

    最后一道审判的雷光自穹顶劈下,就中还有一道赤红的影子。

    是焚枝。

    群山之巅,巨石崩塌,烟尘四起。山峰承受不住大战的余波,裂缝纵横交错,整个遗迹都岌岌可危。

    一声凤鸣撕裂长空,温暖而坚实的脊背稳稳接住向下坠落的宁绥,承负着所有人遍体鳞伤的身体,如穿云之箭一般远离即将毁于一旦的不周山遗迹。

    只是,行至半空,夷微还是忍不住回身望向山谷中如痴如狂的溯光,他那庞大的身躯几乎被山石掩埋,双目惘然地望向天际,口中笑声渐渐绝望: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求仁得仁……又有何怨……”

    长风自耳边呼啸而过,宁绥抱着夷微的翎羽,只觉一阵困意麻痹了痛楚,袭上心头。

    “所有的一切,都该终结了。”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