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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谋皮 江陵杨氏皆可听皇上王爷调派。……

    一纸小笺, 散着墨香,从墨心古厝而出,直接被送至望京口街市。

    而后不出一个时辰, 京都无人不知江陵杨氏的少东家抵京,随之进京的商队还带来不少新货物,要以极优惠的价格售卖。

    一时间,涌入望京口的车马将街道挤得水泄不通, 谁都不想要被挑剩下的东西。

    就在众人被堵在主街动弹不得时, 从皇宫出发的一小队内宫太监恰巧经过, 各家车夫连忙避开,好让出一条路来。

    街道顿时乱作一团, 人仰马翻,但等内宫太监经过后, 谁都要伸头去看,他们都想知道内侍要去哪家传口谕。

    等内侍进了墨心古厝的大门,杨书玉的名号便算是响彻京都,这个过程仅用了半天。

    人人都道, 江陵杨氏的少东家身份贵重,布衣之身亦可赴宫宴。

    翌日, 杨书玉在谢建章的搀扶下, 在宫门前下马车, 就连守门的侍卫也忍不住偷偷打量她。

    宣她赴宫宴的内侍, 特意吩咐她申时入宫。此时已有眼熟的太监候在宫门前, 对着她吟吟浅笑,正是昨日传口谕那人。

    炽热的太阳洒下金辉,带起夏日燥热难耐的暑气。

    马车中放有冰鉴解暑,杨书玉一路过来倒也不觉得炎热。如今刚站在阳光中, 她的鼻尖已然浸出点点细汗,闪着细碎的光。

    “今日真是极好的日子!”她举着团扇遮阳仰面看天,由衷地感叹出声。

    月芽搀扶着她,忍不住嘟囔道:“天气这么热,哪能算什么好日子?”

    杨书玉假装用团扇扑她,娇嗔反问道:“王妈妈出门前交代你的话,都给忘了?”

    “少说话,别乱看,跟着小姐哪都不要去。”月芽努努嘴,不高兴地朝宫门看去,“这不是还没进宫吗?”

    此时谢建章已同守卫打好招呼,正领着人过来。

    他朝杨书玉温声道:“东西交给守卫检查,等会儿自有宫人帮书玉送到殿上。”

    “有劳。”杨书玉屈膝福礼,示意月芽将准备好的碎银交给守卫,“天气炎热,一点碎银给各位官爷喝茶解暑,是书玉的小小心意。”

    “贵女客气。”守卫们笑着接下,转身麻溜地去马车上搬东西,殷勤得不像话。

    “走吧。”杨书玉见木桶平稳落地,她才收回视线,“怎么宫门前的马车这么少?”

    去月渚赴花宴那日,她们到时路边已经停了不少的马车。今天的宫宴不知会比月渚花宴盛大多少倍,此时宫门前竟只有她们孤孤单单的一辆马车。

    谢建章倾身过去,压低声音道:“王爷会单独宣召你,所以强调申时入宫,旁人当是稍后来。”

    杨书玉了然地点点头,扬起灿烂妩媚的笑对宫门前的内侍见礼。简单寒暄后,内侍便将他们三人领进宫去。

    宫墙深重,宫殿楼台多以甬道相连,杨书玉望不尽深宫尽头,却能看见方方正正的天。

    她生怕出错,举止端庄地跟着内侍身后,好奇使然,让她忍不住用余光去探寻这座会吃人的皇宫。

    “请贵女独身同洒家来。”内侍站在甬道的分叉口,低眉顺眼道,“谢郎君会在宫宴等你。”

    杨书玉不动声色地同谢建章对视一眼才道:“有劳。”

    内侍指派他身后的小太监为谢建章领路,月芽为难地看着杨书玉,终是一步三回头地跟着离开。

    紧接着七拐八绕,入目是相似的巍峨宫殿,却一样的气派,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等杨书玉被内侍领到勤政殿前,她才开始有初入宫城的紧张感。

    “贵女,有请。”

    杨书玉小心试探道:“请问公公,是摄政王要见我?”

    内侍躬身浅笑,并没有回答她的话,仍是极为恭敬地将人往殿内请。

    杨书玉抿唇,整颗心沉了下去:“有劳公公带路。”

    她硬着头皮走进勤政殿,殿内白檀香缭绕,夹杂着微不可查的研墨的声音。垂眸敛眉,她的视线堪堪能控制在足尖往外一丈的范围内。

    饶是如此,她的余光仍能看到正殿中只有内侍在桌案旁研墨,根本不见高时明的身影。

    狐疑间,她的胆量也莫名壮大了几分,竟敢抬头去看。只见主殿中央设有两方桌案,挨得很近。

    装饰以明黄绸缎的桌案,当是圣上的,而另一方桌案则被堆满奏折,当是摄政王的。

    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杨书玉从容地提裙跪下,俯首道:“民女杨书玉,参见摄政王。”

    “起来说话。”

    身边传来稚嫩清脆的少年之音,极轻,一如他的脚步,轻易就能被高时明的脚步声盖住。细细辨认后,杨书玉竟能从中听出高时明一贯微扬的语调,透出上位者的威严。

    “民女谢皇上恩典。”

    待她抬头起身,不及高时明胸齐的少年帝王已落座好,而高时明正站在他身侧神色晦暗不明地看她。

    “敬请圣上、王爷崇安。”她又重新行了一次大礼,任谁来都挑不出错。

    “免礼。”少年帝王萧彧挥退殿内的内侍,“江陵杨氏,赈灾有功,少东家想求什么赏赐?”

    杨书玉敛眸屈膝,极尽谦卑:“有道是,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能为此次洪涝之灾贡献绵薄之力,此乃杨府之幸。”

    “若皇上要赏,金银财帛都是其次的。”她话锋一转,反问道,“不知民女所求,皇上皆会应允?”

    她的视线缓缓从年少帝王的袍角,移到高时明的脸上。

    四目相对,高时明勾起嘴角轻笑一声道:“少东家想求什么?”

    杨书玉施施然又跪了下去,她的脊背挺得笔直,骄矜自得:“民女想为爹爹求一文散官职,主持开挖京都连接江陵的运河。”

    高时明想靠拉拢江陵杨家打压太后一党,无非是想通过打压杨仲辅,以削弱京都杨府对漕运的管控。这是利国利民,千秋万代的大事,若高时明无法做到,京都杨府迟早会继续往南通沟渠。

    可此等大事,谈何容易?银钱人力都是问题。

    “由江陵杨府出资出人开挖,两头并进,定能早早完成南北水路的连接。”

    饶是初显帝王沉稳之像的少年帝王,在听到杨书玉的请缨后,面上也藏不住欣喜,偏头仰视去看高时明的反应。

    高时明眯了眯眼,威严万分,开口声音仍是低沉而有力:“你的条件呢?”

    商人重利,杨书玉绝不会掏空家底依附他,只为杨伯安求一文职虚名,去干最累的活。

    “朝廷要免去江陵杨氏运河上漕运税收三十年,沿途渡口至少三成要在江陵杨氏手中。另外……”

    杨书玉话锋一转,对着高时明道:“另外爹爹的官职必须挂在户部统领的四司之中,有上达天听的奏请权。”

    虚职挂在户部之下,并非是对京都杨府示好,反而她是掣肘杨仲辅的一步棋。

    开凿运河,银钱不从国库出,却脱不开工部的协助。跨部门协作,杨仲辅身为户部尚书也不得不低头,他少不得要给杨伯安调配资源。

    另外,这也是一条退路,江陵杨氏可随时和京都杨府合二为一,意在威慑高时明。

    此为杨书玉的夹缝生存之道。

    墙头草虽遭世人唾弃,可栽于墙头价值千金的名花,便成了人人争抢的对象,偏偏那花立于墙上,不轻易能被攀折。

    “少东家的胃口会不会太大了?”高时明笑得更深,散出的威压让少年帝王的唇紧抿成一条线。

    “茶马、丝绸、皮草、粮食……”杨书玉不疾不徐,迎着对方的视线道,“北凉产的,古黍出的,南北东西的货物商贸,江陵杨氏皆可听皇上王爷调派。”

    “这桩买卖不亏!”

    殿内静默片刻,她才勉为其难地开口:“若王爷实在觉得不妥,民女愿再献上一份大礼。”

    “嗯?”高时明语调微扬,来了兴致。

    可杨书玉偏要故作姿态,意味深长道:“民女自知所求颇多,皇上王爷不好轻易应允,若宫宴上民女呈的礼入不了王爷的眼,大可随意打发了江陵杨氏。”

    言外之意,若高时明还满意她备下的礼,当满足她的请求。

    与虎谋皮,强装也好,故弄玄虚也好,总归是得和老虎同为一方霸主,这才能坐下来商谈。

    高时明不置可否,凌厉的双眸直直盯着杨书玉,可她面对威压,连脊背都不曾弯曲,垂眸在等。

    “本王等着看。”

    等杨书玉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处,他招来暗卫问:“杨书玉带了什么进宫?”

    “一谢郎君,一女婢,一桶酒。”暗卫单膝跪在地上回禀。

    萧彧起身看着高时明,百思不得其解:“皇叔,一桶酒能算什么大礼?再如何名贵,那也不过是酒,可满足口腹之欲罢了。”

    高时明垂眸看他,轻飘飘道:“皇上若同杨府太夫人一样,只把她当作初出后宅的女娘,是会吃亏的。”

    杨伯安在暴/乱中重伤不醒,杨书玉所求自然不是他教的,而谢建章怕是不赞同杨书玉与虎谋皮。

    杨书玉能说出这样的话,又怎能小觑?

    第42章 献酒 “好久不见,自初哥哥。”……

    宫宴设在麟德殿, 杨书玉跟着内侍到达时,殿内已经有不少大臣携家眷等候。

    韶乐典雅庄重,与巍峨气派的麟德殿相得益彰, 无人敢大声喧哗。

    殿内众人在低声交谈,不时发出浅浅的笑声,但笑声很快便会被韶乐所掩盖,追不可得。

    杨书玉的到来, 引起殿内片刻的停滞。所有视线在她跨过门槛时, 不约而同地汇聚在她身上。

    明亮的眼眸缓缓扫过, 只有未经世事的娇小姐在视线相接时,避开她的视线。

    “书玉, 先入席。”谢建章起身轻声唤她。

    杨书玉收回视线,朝他点点头。在内侍转身告退时, 她爽快地塞了些碎银打赏,俨然已有了京都贵女的风范。

    也不知是高时明有意抬高她身份的缘故,还是礼部官员顾及她与京都杨府关系的缘故,她的席位竟不算偏, 正设在杨仲辅的斜对面。

    连杨清浅也只能以家眷的身份,坐在杨仲辅后排, 可她却能坐在第一排的位置, 她的左右皆是朝廷官员。

    也难怪她进京的消息刚传开, 大殿内的人都认得她, 还毫不遮掩地盯着她看。

    “北凉使臣到!”

    伴着高亢洪亮的唱报声, 矫健英挺的北凉使团快步走进麟德殿,瞬间成为另一个视线聚焦点。

    北凉使臣为首者华丽宫装加身,巧致的银制面具纹饰透出北凉特有的野性文化,将他的闲雅气度和强势凌厉平衡得极好。

    他目视前方, 高傲而绝俗,似是不把所有人放在眼里。落座时,他却状似无意地向杨书玉的方向看。

    因有面具遮掩,连他近身的人也不知道他在看些什么。

    杨书玉是所有人中最先收回视线的,不带一丝留恋。她凑近谢建章,小声道:“等下我要送建章一份大礼。”

    谢建章停杯,狐疑地偏头看她:“哦?书玉终于肯告诉我在谋划什么了?”

    杨书玉以扇掩笑,只露出那双灵动有神的明眸弯成月牙,娇俏明媚,谁也瞧不出其中藏着的坏。

    宫乐渐止,而后凭空传来更为高亢洪亮的奏请声。

    “圣驾光临!太后驾到!摄政王驾到!”

    礼官高声奏请入宴,乐官奏中和韶乐。殿中御座镝黄麾,群臣俯首恭迎圣驾,而后萧彧为先,黎国最尊贵的三人径直入座,继而乐止。

    在礼官的唱念声中,众人起祝,行跪拜大礼,山呼万岁千岁:“恭请皇上圣安,太后金安,摄政王崇安!”

    “众卿平身。”

    萧彧那稚嫩的孩童嗓音响起,与他初显少年英姿的样貌形成巨大反差,然而帝王浑然天成的威严之气,自带威慑力。

    “谢主隆恩。”

    宫乐齐奏,众人落座,宫娥舞姬适时踩着鼓点鱼贯涌入。水袖轻盈飘飞,随笙乐舞动,舞姬的盈盈细腰,竟比满席珍馐要勾人味蕾。

    可世上总有不识趣,不懂风雅之人。

    “歌舞美则美矣,却如同摆上来的菜品一般,华而不实。”

    萧彧为尊,左右又有高时明和太后坐镇,他尚没有下令开席,北凉使臣已忍不住讥讽黎国外强中干。

    开口之人,是北凉使臣方阵后排的一位武将,豹头环眼,一副典型的北凉勇士的模样。

    根本不用尊者示意,便有文官举杯,笑吟吟地起身回敬他:“使臣自北凉而来,不知礼仪之邦的宫宴底蕴倒也情有可原。”

    此时,不少人附和他,低低地掩唇而笑,极尽嘲讽之意:北凉蛮荒,怎懂得欣赏礼乐之仪?

    “文以昭德,武以象功。”那文官的嘴角噙着笑,眼底满是鄙夷,“宫宴先演文舞,表黎国以揖让安天下……”

    “江右副都御史,此言差矣!”

    坐在其上首的同僚笑着打断他的话,明着是责怪江珣说话不严谨,实则是在附和他,讥讽挖苦北凉乃蛮荒之地。

    “北凉以征伐定国,至今各部落仍在暗斗,侍臣怕是更加偏好稍后上演的武舞!江右副都御史,你可莫要曲解了使臣的意思。”

    “也是。”江珣施施然坐下,轻蔑道,“下官只是担心使臣看惯了北凉豪迈的歌舞,连黎国的武舞也瞧不上。”

    他豪迈一词用得委婉,在座同僚皆知道他在暗示:北凉侍臣是山猪吃不了细糠,根本欣赏不来礼制熏陶下而排演的歌舞。

    于是,所有人都无奈地朝他笑着摇头。一出指桑骂槐的即兴演出,实实在在打在北凉使臣的脸上,气得北凉那武将不甘地哼声,愤愤地将酒盏置于桌上,激得杯中美酒洒出。

    然北凉使团的为首者气定神闲,丝毫不受影响。

    那紫衣华服的神秘使臣闲雅地起身,他举杯遥祝,声音温润如春风化寒冰,大有调和之意:“副使心直口快,还望皇上不要怪罪。”

    萧彧泰然自若,悠悠地看着他开口。然高时明从始至终没向北凉使臣投去寸缕目光,根本不把他们的口舌之争放在眼里,他饶有趣味地透过宫娥去看杨书玉和谢建章,似在暗忖他们在说什么悄悄话。

    他从未见过谢建章凝眉的样子,似有什么事难倒了那名满京都的谢郎君。

    “得皇上设宴款待,臣下倍感荣幸。宿在四方馆这些日子,我还道此行难见天颜,终了只得一纸国书归去。”

    银纸面具下,使臣勾起一抹浅笑:“倒是臣下忘了,黎国重礼,又怎会随意打发了我们?”

    为震慑北凉使臣,磨其脾性,礼部特意晾了他们几日。杨府举办花宴,虽给他下了宴帖,可那到底算不上是国家层面应给予的礼遇。

    他如今旧事重提,又是在那些文官强调黎国以礼治国之后,礼部的“疏漏”竟成了回旋镖,有力地驳倒了对方。

    “是臣下小人之心,胡乱揣测。”他倨傲地举杯,竟把自己和萧彧放在同等位置,试图同萧彧推杯换盏,“这便自罚一杯,望皇上海涵。”

    说罢,他举杯而尽,根本没有给萧彧反应的时间。

    按照使节陈规,有同等同级的对等原则。

    若使团为首者身为他国皇子,则负责接待的主礼官,也当是皇子。如今他强调礼部的疏漏,没有安排对等的官员接待他们,这并未让他感到不受重视,反倒给了他越级同萧彧对话的借口。

    如此,黎国理亏,平白被北凉使臣压了一头。

    太后冷眼扫过,将礼部尚书盯得额头浸出点点细汗,他一味埋首不做声。

    按理说,北凉自有其风俗文化,哪怕派使团出使黎国,凡事要按照黎国的规矩办,但外邦人如何会知晓此等细节?因而礼部才敢怠慢他们。

    刚才北凉的主副使一唱一和,似是故意等在这里,以借着文官的话来踩朝廷的颜面。

    现在无论是萧彧还是太后,谁都不好开口,但凡他们接了北凉使臣的话,便落了下乘,是自降身份。满殿官员,则需要斟酌开口,就怕再给对方递台阶。

    至于那杯酒,萧彧年幼,尚未婚配,更遑论有子嗣,席间竟没有人够格,能出面反击对方,代萧彧饮下那杯酒。

    “使节豪迈,民女也想回敬阁下一杯。”

    杨书玉朱唇轻启,江陵语调自带娇蛮的韵味。她执杯起身,学着对方道:“北境无战事,使臣到访以示两国友好,书玉敬谢北境的茶马互市能得贵邦支持,一年四时皆可互通有无。”

    言罢,她也举杯而尽,不给对方反应的时间。

    好一个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她以布衣之身敬谢北凉使臣,大有北凉使臣刚才越级,去碰瓷萧彧的气韵。

    满殿的清流文臣,又岂会责怪她不知礼数?

    殿内纷纷向她投去赞许的目光,比起皇室自降身份,他们更乐见江陵杨氏拿茶马互市去堵北凉使臣的嘴,就连太后的眉眼也跟着舒展开来。

    “民女听闻北凉好烈酒,宫宴的佳酿怕是不和使节的口味。”

    杨书玉越是极尽谦卑,去强调她的布衣身份,便越是显出北凉使臣的不重要。名义上设来款待使臣的宫宴,她不仅可以入宫赴宴,还能起身开口说话,可见谁为臣下。

    她抬手招人,缓缓踱步绕出坐席,立于二层平台上,不一会儿便有内侍领着护卫官抬着一桶酒上殿。

    此时正巧文舞毕,舞姬躬身退出麟德殿,杨书玉自然而然成了全场的焦点。

    她毫不怯场,朝萧彧盈盈一拜:“民女愿为佳宴添香,为皇上献上枣集美酒一坛。”

    “此乃家父私藏,听闻是孔夫子饮后,感叹出‘惟酒无量不及乱’的同炉佳酿,是窖藏几百年而不可多得的名酿,世间仅此一坛。”

    杨书玉献酒,又提及孔夫子,她以小见大,将黎国源远流长的文化底蕴展示得淋漓尽致。

    今日,黎国君臣可在宫宴上共品几百年前的名酿,然北凉几百年在做什么呢?

    北凉拿不出几百年前的美酒,甚至说不出几百年前的历史本源。彼时的北凉尚未开化,仍是只知狩猎充饥的蛮夷之地。

    萧彧闻言,展颜一笑,其他官员意会,不再掩饰对北凉使臣的嘲讽之意,用笑声将北凉的颜面踩在地上,且揉碾稀碎,再无拾起的可能。

    没有什么反击,比源流上的绝对俯视更为有力。

    杨书玉笑颜如花,似是真的意在献酒,她示意内侍开封启坛。

    木桶被内侍小心敲开,内有尘土泥块掉落,露出被尘封已久的酒坛。封口处的贴条,仍能辨别出是孔夫子时期使用的文字。

    原来木桶是将酒坛周围的泥土尽数封存,以尽可能保证酒坛没有接触空气,而因连封条的文字也没有消失。

    除尽土封,再由杨书玉掀开封盖,整座麟德殿立刻浸入酒香中,未饮先醉三分。

    她用酒提子盛出,交由尝膳太监用银针当众试毒,再由他当众饮下。而后才让宫娥盛出,按地位尊卑和品级依次摆上桌。

    但北凉使臣有所不同,是杨书玉亲自领着宫娥送去。

    她一笑百媚生,纤纤素手托举酒樽递到北凉使臣面前,娇声细语道:“使节远道而来,定没尝过此等佳酿,这酒是书玉敬你。”

    清明无波的眸光,透过面具注视来人,一如满殿君臣注视着杨书玉的一举一动。

    她言语上打压北凉过了头,现在殷勤地近身献酒,明眼人都等着看她在憋什么坏。

    是以,那华贵闲雅的侍臣眯了眯眼,没有立刻抬手去接。

    可若是迟迟不接,杨书玉将杯中酒倾倒在地上,以祭奠的方式敬酒,那场面更是不好看。

    “多谢。”

    权衡之下,北凉主使缓缓开口道谢。未避免杨书玉给他难堪,故意把酒弄洒一地,是以他双手去接,带着十足的戒备。

    众人瞩目下,杨书玉春山如笑,托举着酒樽等对方接下。就在众人以为她要倒扣酒樽折辱对方时,她竟将酒朝侍臣的右小臂泼去。

    侍臣始终戒备着杨书玉的动作,见状迅速缩回右手。电光石火之间,他还不忘用左手扣住袖子,生怕对方下一瞬借酒弄湿自己地衣袖,伸手来探查什么。

    叮——

    随着一声清脆银器落地声响起,就连始终岿然不动的高时明,此时也忍不住阴沉着脸坐直身子,而谢建章更是情不自禁地站起身,只为将殿内的突然状况瞧得更真切些。

    谁也没料到,杨书玉竟会毫不犹豫地抬手,去掀开对方的面具。

    那银制面具如白昼流星,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跌落在台阶之下,展露出那面如冠玉的绝世容颜。

    “今日真是极好的日子!”

    杨书玉笑容如旧,语气却失了温度:“好久不见,自初哥哥。”

    今日真是极好的日子,这话她已叹过两次。

    今日原是杨伯安为她挑选的婚期,宜嫁娶。

    第43章 圣意 “我情愿认不出你。”

    “书玉, 你还是一如既往的娇蛮任性。”

    林自初在浅笑,却笑意不达眼底。

    “你是何时对我起疑心的?是同船共渡,是在花宴上, 还是更早?”

    月渚花宴,林自初曾在水榭二楼远远打量过她。京都城外,他们也有过短暂的四目相对。

    但林自初自省,他并没有暴露身份的举动。甚至高时明与他近身对谈多时, 高时明都没能认出他来。

    细细算来, 仅是四次再潦草不过的见面, 杨书玉便能断定他的身份。

    “我情愿认不出你。”

    蚊蝇般的细语借风入耳,杨书玉说罢便转身回座。

    随着那张面具落地, 宫宴的氛围跟着骤降,一股冰冷压抑的气息笼罩着麟德殿。有片无形的乌云压于顶, 殿内再无先前的愉悦。

    林自初曾是高时明的幕下臣,京中不少人都认得他,自也知晓他的身世背景。

    两年前,林自初拿着其祖父的亲笔信入京, 一跃成为高时明的左膀右臂,直到去年他突然销声匿迹, 被高时明暗中安排去了江陵。

    他能不费吹灰之力立足京都的原因, 无他, 唯那封手书而已。

    林自初的祖父, 林声远, 是黎国数一数二的名师大儒。他著书立说,至今都是文林的执牛耳者,他所留下的思想和言论仍在影响世人。

    为世人熟知的书香门第,润林谢杨四族, 其中谢杨两家算是被林声远推举出来的后辈门生,承其志,受其恩。

    是以,林自初以林氏后辈的身份回京,哪怕不是高时明,其他权贵也会给他大展身手的机会。

    可如今,他作为北凉主使入京,那么许多事便值得进一步推敲了。

    难怪北凉在统一各部落后,会组建起王廷。

    难怪北凉会日渐兴盛儒学,不再排斥汉室文化。

    难怪北凉十几年来不曾侵犯北境,一直在大力发展茶马互市……

    北凉在林氏一族的指点下,这些年来在暗中不断积蓄力量,不断学习黎国的文化制度,以加强北凉国力。

    慓悍的高马,健壮高大的北凉臣民,再加上智者的加持,麟德殿内的君臣都不敢细想,下一次北凉和黎国交锋时,会是何等惨烈的战况。

    “我早就说过,林氏一族已南迁到江陵避世,后又何须再举族到北境?”

    谢建章等杨书玉落座后,他才肯收回视线,语气冷若冰霜:“北境苦寒,林氏祖上从未出过武臣,他们迁去北境做甚?难不成是想建功立业吗?”

    “我只知道,从无到有的恩情比天大。”杨书玉垂眸盯着桌案的枣集美酒出神,“举族迁徙谈何容易?总归是林氏主动投向北凉,而不是有人拿刀架在他们的脖子上,逼着他们往北走的。”

    她突然忆起幼时,林自初同她分别那日。林自初白皙的小脸上满是藏不住的喜悦,兴致高昂地同她说要等他荣归江陵。

    可是后来,她等到林氏一族在北境遭到流寇洗劫,林老太爷死于非命的消息,自那起文林名门只出现在世人的追忆中。

    演绎武舞的宫人,持遁甲长剑入殿,伴着钟鼓之乐,庄重肃穆,声声扣人心弦。可观众总觉得今日的武舞失了力道,竟有了文舞的神韵。

    佳肴美酒,食之无味。天籁之音,也变得嘈杂刺耳。席间,不计其数的眼刀落在林自初的身上,纷纷恨不得将人洞穿。

    然林自初举止投足间,仍是闲雅华贵。杯中的美酒不断,他是全场唯一有心欣赏舞蹈与乐曲的人,丝毫不受杨书玉发难的影响。

    “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更遑论现在无战事,北凉又肯递国书示好?”

    谢建章轻蔑地浅笑出声,他按下心中的恨意问道:“书玉是如何认出他的?”

    “我似乎有点理解,酒为何能浇愁了。”

    杨书玉答非所问,仍盯着那杯酒,却不肯举杯畅饮。

    朝夕相处一年多的同僚认不出他,恨他入骨的谢建章认不出他,唯杨书玉认出了他,这并不是什么好事。

    至少对杨书玉来说,她觉得不是。

    “江陵杨氏女,上前听旨。”

    宫乐减息,有内侍高唱出声,可杨书玉没反应。于是,内侍提高音量又唱宣一次。

    谢建章曲指,在杨书玉案前轻叩两下,提醒道:“书玉回神,皇上有宣。”

    杨书玉闻声收拢心绪,抬头环视一圈竟发现有不少人在看她。

    她从容起身,俯首跪拜在大殿中央:“民女杨书玉接旨。”

    “江陵杨氏,国而忘家,此次赈灾有功,特赐皇商名号,赏黄金万两,掌盐业专营。”

    萧彧稚嫩的语气平淡无波,可每每吐出字句,便能掀起麟德殿的议论之声。

    尤其当听到他将盐业专营权交给江陵杨氏,连太后也忍不住皱眉看向他,带着警告的意味道:“皇上,切莫意气用事。”

    她是怕高时明为拉拢江陵杨氏,许下太重的承诺,不值当。

    萧彧不动声色地看了高时明一眼,继续道:“鉴于江陵杨氏,事国君甚恭,请天命甚诚,大有保国安民之风范,朕特允其开挖运河之请,以通南北江河。”

    “今着即册封江陵杨氏伯安,为通奉大夫,正三品,隶属于户部度支,有专属直奏上达天听之权,钦此!”

    “民女杨书玉代父,叩谢隆恩。”

    在道道灼热的目光注视下,杨书玉三跪九叩,叩谢圣恩。

    免杨氏商行的运河漕运税三十年,以及渡口所属权都是后话,萧彧不便明着说,可杨书玉也知道那些已是杨家的囊中之物。

    故而她是诚心地跪谢隆恩,只是她不明白,为什么萧彧会将盐业专营权也给江陵杨府。

    “圣旨会同赏赐一同赐下,礼部也需要几日来准备令尊的任命文书,还请贵女稍安,多留京都几日。”

    圣驾近身的内侍提点道,见杨书玉点头谢恩,他便开口唱念宫宴结束。

    在众人的请退声中,萧彧率先起身离场,太后则失了端庄,快步在他身后追。倒是高时明起身后,他目光晦暗地垂眸与杨书玉对视良久,直到杨书玉垂头避开他的视线,他才转身离开。

    月芽过来搀扶杨书玉起身,她这才敢长舒一口气。

    林自初领队从杨书玉身边走过,在擦肩时停下侧眸看她。

    “书玉,任性过了头,是会招来横祸的。”

    谢建章将杨书玉拉到身后护着,冰冷的双眸让人颤栗。

    他直视林自初,不让分毫:“与我为敌,以往尚有王爷护你。如今你与黎国为敌,我劝你晚上睁着眼睡觉,多长颗心好多苟活几天。”

    杨书玉被他挡得严严实实,而林自初的笑容愈深,竟丝毫不觉得暴露身份后,自己已深陷龙潭虎穴。

    “我这条命,有本事你就来拿。”

    林自初散漫地抬步离开,他身后的北凉使臣皆怒目而视,纷纷恨不得将杨书玉拽出来扒皮抽筋。

    “没了我,北凉还有我的族人。而你,孤身一人,要如何抗衡?”

    夏风送来林自初漫不经心的话,空气中的暑热直接点燃谢建章心中的怒火,险些让他失了风度,几欲抬步追上林自初,去同他斗个死活。

    “建章别急。”杨书玉手疾眼快拽住他,“我们的机会还有围猎,王爷也不会放过他。”

    后半句是她压低声音说的,她没有通天的本事,在京都去对付林自初,却能平心静气地分辨敌友。

    对于料理林自初,高时明可为她友。因而,她才会选择在宫宴上揭露林自初的身份。

    可旁人听不见她的谋划,目睹整个过程的世家贵女,只当她躲在谢郎君背后装柔弱,博同情。

    “柔弱娇气的菟丝花,凭父亲的功绩进京出尽风头。如今攀上谢郎君,怕是连如何行走都不会了。”

    杨书玉在宫宴上风头无两,最后萧彧亲口宣诏的旨意,更是将江陵杨氏的富贵荣华中的“贵”,变成了权贵的“贵”。

    嫉妒使然,自有人扭着腰肢离场,嘴里还不忘在言语上奚落杨书玉一把,好显得她并没有被比下去。

    可杨书玉哪里受过这等委屈?

    月芽一个健步冲上去将人拦下,杨书玉则缓缓迎上那人:“这位小姐当自幼饱读诗书,不想目光却如此短浅。”

    她作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也是,京都在北,少见菟丝花,是以你认为它柔弱无力,要考攀附旁人才能活下去,倒也情有可原。”

    “书玉长在江陵,见过太多被菟丝花缠上的植被,小姐可知那些植被的结局是什么?”

    尚未离场的人闻声,忍不住停步看向她们。这样面对面地争锋,是京都贵眷中少见的。

    自然,也有人暗骂那人是蠢货。

    就比如苏君芷,她的白眼都快翻上天了,还不忘对杨清浅嘟囔道:“孙筱有病吧?这么快,她便忘了书玉比文官还要骂得狠?”

    “攀附而上、侵入寄主、缠扰绞杀、索取养分。”

    杨书玉盯着孙筱慌张的双眸,一字一顿道:“凡是被菟丝花缠上的植被,皆会凋落、枯萎,无一例外地被它榨干最后一丝价值,吸尽最后一丝精气,用来壮大它自身。”

    “如此,你还觉得菟丝花娇柔吗?”

    “若菟丝花娇柔,那你们这些攀附门楣而上,借高枝来耀武扬威的凌霄花又算是什么?菟丝花春风吹又生,无穷无尽,而凌霄花只会在花期后,开败在后宅庭院中。”

    说罢,她回身对上林自初的明眸,他也驻足回头在看她。

    “若真有人能成菟丝花,那他定看起来人畜无害。可仅凭他一人,他也能将整座高门大户拆骨入腹,蚕食得干干净净。”

    一如前世的林自初,不动声色地灭杨府满门。

    第44章 干政 “自初心悦书玉,真心天地可鉴。……

    残阳没入西山, 余光浸染天际,渲染出静谧夺目的宝蓝天幕,与绮丽的云霞交相辉映。

    宫城森森, 萧彧乘轿撵径直回了勤政殿。

    他没有停步等太后,可太后却没有放过他的意思,沉着一张脸跟着他后面进殿。

    太后挥退所有宫人,勤政殿中的烛台还未来得及全部点亮, 以至于殿内光线昏暗。微弱的烛光, 明明灭灭映照在母子俩的脸上, 双方神情皆瞧不真切。

    “彧儿!你是我皇儿!怎可与我离心离德,各行其是!”

    “放肆!”萧彧似乎听到了什么刺耳的话, 他失态地挥袖扫落御桌上的茶盏。

    “朕虽未亲政,却为正统, 太后怎可不敬!”

    太后愣住,不可置信地颤声道:“不敬生母,皇上,此乃大不孝。皇上怎可唯萧勖马首是瞻, 你我才是母子?!”

    萧彧掀袍坐在鹿角椅上,他俨然收好心绪, 那笔挺的脊背透出帝王的威严。

    沉着的视线隔空与太后相接, 他一字一顿道:“先君臣, 是太后教朕的。”

    “何为不孝?忤逆太后的意思, 便是朕不孝?”

    太后隔空望着自己怀胎十月, 难产三日才生下来的萧彧,竟觉得十分的陌生。血浓于水,在他们这对母子身上并不适用,萧彧从未与她亲近。

    “太后难道还没有意识到, 你已然干政吗?”

    萧彧冷声道:“赏赐江陵杨氏,任命杨伯安,此乃朝政,太后无权干涉。”

    “还是说,太后想挟天子以令诸侯,让江山跟着你从杨姓?”

    他甚至不是用母后来称呼对方。

    太后失神地看着萧彧,沉吟片刻才谈道:“皇上真是长大了。”

    “朕自小承教于太皇太后膝下,太皇太后驾崩,下旨亲封皇叔为摄政王,教导和辅佐朕。”

    萧彧自顾自说着:“朕倒是不知,处理政务还需向太后请示。”

    他竟连母子和睦的表面戏码也懒得演了。

    或许从江陵杨氏入京拉开党争的序幕开始,他们的母子缘分已尽,注定要剑拔弩张。

    太后自嘲地笑出声,连连往后退几步,她竟被萧彧的话堵得一个字也说不出。

    烛光摇曳,泛出和煦的暖光,在这种氛围中并不合时宜。

    忽然,有烛光照亮太后苍白的面庞,引得萧彧和她皆回头去看。

    不知何时,高时明持烛台走进殿内,由他接续内侍未完成的事务,他正悠闲散漫地点亮余下的烛台。

    是以,勤政殿内的烛光越来越亮,只是方才殿中的争吵掩盖了他的脚步声,让人不察。

    “皇上与太后离心,摄政王当很是得意了。”太后幽幽开口,满是怨恨。

    高时明轻笑一声,无所谓道:“皇上不喜欢同太后亲近,太后今日才发现吗?”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

    从生下萧彧起,太皇太后便将他抱走,亲自教导养育他。为避免外戚干政,京都杨家独大,太皇太后在最后的年岁里,她用高墙深院困住了太后,在朝堂上也刻意打压杨家和太后母族周氏。

    等太后拥杨府崛起,萧彧的心智已经长成,而他选择跟着高时明,逐渐收拢太皇太后的势力,最终发展成两党分庭抗礼的局面。

    明明是亲生母子,却分在两派阵营中。萧彧避太后,犹如避蛇蝎。

    “来人,太后乏了,送太后回宫!”萧彧高喝道,双眸迸出凌厉威严的光,叫人生畏。

    宫人应声涌了进来,簇拥着失态哑笑连连的太后,硬生生将人请了出去。

    沉重的殿门重新合上,高时明正好将所有的烛台点亮。他将手中的烛台放在御桌上,发出沉闷的一声。

    “皇上,太后一党不足惧,迟早会被拔除干净。”

    高时明垂眸望着失落的萧彧,语气也跟着柔和了几分:“如今该烦忧的是,林氏一族投了北凉。”

    “皇叔。”萧彧将头垂低,虽看不见他的神情,可他语气中的落寞却怎么也掩盖不住。

    “太后会称朕一声皇儿,可自朕记事起,便只听过皇叔敬称朕为皇上。”

    “先君臣。”

    “后呢?”萧彧自嘲地追问,他根本没想过高时明会回答。

    他深知没有“后”,他们叔侄不配拥有旁的东西。

    君臣困住他们的童年,也将困住他们一生。所以他们是一路人,注定落在同一个阵营里。

    高时明依旧垂眸望着萧彧低垂的脑袋,眼里多了一丝不一样的情绪。可他终究做不到伸出手,像寻常叔侄般,去揉一把晚辈的颓丧的头以示安抚。

    “皇叔,大臣们在外等候多时,让他们进来吧。”

    萧彧再抬首时,已经恢复了往日帝王的傲然之姿。

    “宣。”高时明沉声开口,不多时便有朝中重臣井然有序地入殿问安。

    多数是他们阵营里的权臣,但杨仲辅也在列,甚至太后亲信也在列。

    萧彧的眉头微动,他趁臣子叩首行礼时,抬头看了高时明一眼,见对方神色如常才开口免礼。

    商量应对林氏一族投北凉的对策是真,宫宴上借封赏江陵杨氏放出风声也不假,大抵高时明也有要借太后皇上争吵,吹响党争死斗号角的意思。

    萧彧跟在高时明身边长大,知晓他的诡谲多变和铁血手腕。这便是他要逼着江陵杨氏,选择依附摄政王一党的意思。

    太后皇上不合的消息,今夜会乘风传到宫外,导火索便是江陵杨氏。再加上宫宴,萧彧亲口当众对江陵杨氏进行封赏,江陵杨氏就算不是摄政王一党,便也只能是了。

    至少明面上,世人都会这么认为。

    他突然就想通了高时明将盐业专营权给江陵杨氏的原因。

    高时明不显山不露水,为江陵杨氏做了选择。

    在高时明的主持下,勤政殿灯火通明,君臣有来有往地商讨国事,直到戌时才散去。

    “皇叔是要出宫吗?”萧彧跟在高时明身侧,见他没有往宫殿的方向走,不解地问。

    因为萧彧年幼的缘故,高时明身为摄政王,皇宫中仍保留了他的宫殿。多数,他会宿在皇宫中,宫外的王府是他用来议事的地方。

    皇宫戌时落锁,他没往宫殿的方向走,这便是要回王府休息的意思,可平日里他会亲自盯萧彧的功课至亥时。

    从江陵回来后,他倒是经常宿在宫外。

    “果然皇叔还是无法在宫中入睡吗?”

    高时明轻啧出声,散漫道:“皇上不该关心这种小事。”

    “朕曾无意听润晚感慨过,他说皇叔近来睡得很是规律,亥时未过皇叔便能陷入沉睡。”萧彧狐疑地点头,语气轻快道,“如此也好,皇叔也不用再喝太医开的劳什子安神汤了。”

    私下里,他的话总是又碎又多,竟没察觉高时明的脸阴沉得能挤出水来。

    “若皇叔在宫中少眠多梦,回王府睡也是一样的。朕已长大,皇叔不用担心太后趁机渗透。”

    啧——

    高时明不耐烦地啧声,吩咐道:“送皇上回寝,今日将太傅留的功课做完,再让皇上休息。”

    萧彧讪讪闭了嘴,刚才在勤政殿,高时明分明说今日不用做策论的,现在又变成了所有功课都要做完。

    他吸了吸鼻子,又不敢哼声表达不满,孩子气地快步离开。

    高时明则浑然不受影响,目送萧彧被人簇拥离开后,他径直出宫回了王府。

    润晚仍守在书房等他,可他沐浴后只盯了滴漏一眼,竟遣人去打发润晚,传话叫他明早再来回话。

    润晚对此表示诧异,可细想也觉得没有什么急事,便恭顺地回房休息去了。

    萧彧虽然一知半解,但他有一句话却说对了:高时明从江陵回京后,睡得又早又规律。

    若是换在以往,他过了子时仍在挑灯批阅奏章,更不会让等着回禀事务的润晚第二日再来。

    少眠无梦的他,竟也会守着时间入睡。

    今夜伴着虫鸣,他在梦中回到了江陵杨府的花厅。

    他已习惯了在梦中见到杨书玉,可今晚却有所不同。他是以杨书玉的视角,见到了林自初。

    杨府花厅,杨书玉右手执扇,从侧门轻步而入。她的左手轻轻抚上屏风,沿着屏风透出的轮廓细细地描摹着。

    那是林自初站在光亮处,被日光所投上屏风的身影。

    “自初见过叔父。”林自初浑然不觉屏风后有一道倩影,正隔着屏风看他。

    他举止闲雅自得,不疾不徐地对上座的杨伯安弯腰行礼。

    “今日叔父唤自初过来,不知有何事要吩咐?”

    杨伯安搁下手中的茶盏,却没有让林自初落座的意思。

    他望着庭院出神,自言自语道:“当是等不来了。”

    “叔父是要等谁来?”

    杨伯安不答,视线缓缓落在林自初的身上。他沉吟良久,突然问道:“你对书玉是何心思?”

    林自初坦荡地迎着对方的视线,真诚而热烈。他有条不紊地撩袍跪下,掷地有声道:“自初心悦书玉,真心天地可鉴。”

    屏风后的杨书玉忍不住弯起嘴角,先前她的视线一直跟着林自初的动作,看着他如何抬手,如何撩袍,跪时又是哪个位置先触地……

    从始至终,她竟没去看林自初的神情。

    梦境至此,高时明或许能猜到,杨书玉认出林自初的原因了。

    第45章 梦春 “江陵杨氏女只招婿,不外嫁。”……

    少年的情话温柔缱绻而坚定, 似是爱慕合该如此直白而热烈。

    藏在屏风后的杨书玉见状,第一次生出少女的娇羞姿态。

    暧昧的红晕爬上她的脸颊,就连耳朵也被打上了一层薄胭脂, 而这些暴露心思的痕迹,统统都被她用团扇半掩住。

    可她嘴角的笑,怎么压都压不下来。

    郎情妾意,本就是怀春少男少女所希冀的。

    “青梅竹马重相逢, 侄儿原以为这么多年过去, 书玉会忘了我, 可……”

    林自初顿了顿,眉眼含笑, 在日光的照耀下,他整个人都柔和了起来, 说话都带着藏不住的笑意:“可书玉还记得我,侄儿真的欣喜不已。”

    杨伯安不动声色,垂眸看林自初跪着述说对杨书玉的心意。他面上没了往日的和善,连笑容都带有几分审视的意味。

    “侄儿自知无才无家世 , 配不上叔父的掌上明珠,故而对书玉恪守礼节, 事事以礼相待, 从未有过逾矩的事……”

    杨伯安抬手制止了他的自白, 冷声道:“若你存了不轨之心, 我早已命人将你打了出去。凭你是谁家的儿郎!”

    “叔父教训得是。”林自初惭愧地低下头, 一副听凭发落,视死无悔的模样。

    旭日渐高,屏风上的身影遁入地面消失不见。庭院树上传来几声蝉鸣,带来初夏的暑热, 与花厅内冰冷沉闷的氛围截然相反。

    不知过了多久,杨伯安轻叹一声道:“江陵杨氏女只招婿,不外嫁。”

    林自初如释重负地轻笑,洒脱道:“自初年幼遭难,早已没了家族的牵绊。”

    他很早就说过,林氏一族北迁途中遇流寇洗劫,族亲死伤无数。他孤苦伶仃,了无牵挂,此番回江陵是为了祭祖。

    “若能得叔父首肯,同意自初追求书玉,那是自初之幸,功名利禄亦可弃。”

    他遣词造句极尽谦卑,甚至不敢奢求能成杨府赘婿,只盼杨伯安肯同意他和玉书更进一步。

    杨伯安神色晦暗地望了屏风一眼,终是什么也没有说。

    “爹爹。”

    杨书玉甜软娇羞的语调响起,给沉闷的花厅带来一丝暖意。

    “爹爹莫要为难自初哥哥。”

    “这就舍不得了?”杨伯安不悦地反嘲,回应他的是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杨伯安无奈地叹声摇头,毫无预兆地起身离开了花厅。

    “爹爹都走了,自初哥哥还不起来?”

    林自初难得成了糊涂虫,愣神片刻后,自嘲地笑了起来。

    “你别过来。”

    林自初行至屏风的两步之外,便被杨书玉出声喝止住。他不解地轻声问:“书玉不想见我?”

    见杨书玉低笑不回话,他转而问道:“书玉何时来的?”

    似是联想到什么,他顿时失了往日的风度,变得局促起来。

    他右手虚握成拳,放在唇边干咳两声,试探性问道:“书玉都听到了?”

    “听到了。”杨书玉语气轻快,欢脱地背过身去。隔着屏风只能瞧见她朦胧的影子,俏皮活泼之余,还带有娉娉袅袅的轻盈之资。

    不忸怩,不羞怯,坦荡得似是他们早已互通心意,谈婚论嫁不过是水到渠成的事。

    因而,杨书玉并没有注意到去而复返的身影,亦没注意到林自初眼底藏着的狡黠。

    “可是叔父…… ”林自初面露迟疑,没把后面的话说下去。

    杨书玉是杨伯安的心头肉,如珠似宝地被娇宠着长大成人。在知晓林自初的心思后,杨伯安竟没有一分好语气,直接甩袖走人。

    是以,林自初的担忧并无道理。

    可杨书玉却并不在意,她只是意味深长地说:“爹爹是舍不得我。”

    言外之意,若来日她成婚,她是要在继续留在杨家的,绝不外嫁。

    林自初读懂了她的意思,温声询问道:“那我也留在江陵可好?”

    “你不进京考功名了?”

    杨书玉好奇地回身去看。林自初在明,她在暗,所以她尚且能看到似被笼上一层薄雾的林自初,眉目自有风流,浅笑吟吟,正凝神看她。

    “他日若能高中,我必跪求一个恩典,将我外派来江陵。”

    若林自初放言要弃文从商,只为博杨书玉芳心,会显得十分刻意和油嘴滑舌。十年寒窗苦读,只为来日金榜题名,他如此安排则正正好。

    真心由此可见,舍取与妥协并存,是连杨伯安都会赞许的一份诺言。

    见杨书玉不做声,林自初含情脉脉道:“书玉真的不出来见我?”

    说着,他抬手抚上屏风,似乎想穿过屏风的阻拦,去抚摸上杨书玉娇俏明艳的面庞。

    杨书玉勾起明媚地笑,右手持扇缓缓抬起,在将要与林自初的手隔帘碰上时,她飞快地改用团扇去扑林自初的手心。

    “才不见你!”

    趁对方还没反应过来,少女飞快地转身跑开,扬起的裙摆飘逸而灵动,银铃般的笑声散在空中,不绝于耳。

    林自初跟着低低地笑出声,应和着她。

    那被她扑到的手心也泛起一丝痒意,等佳人消失在视野里时,他才低头去看,嘴角的笑意如春风般温暖和煦。

    似是有什么东西也跟着他的笑,一点点化开了。

    ——

    “小姐醒醒,小姐?”

    月芽紧张而小心的声音,将杨书玉从梦境中拉了出来。

    “小姐又做噩梦了?”月芽小心地用帕子为杨书玉拭去额上的汗珠,眼里满是心疼。

    涣散的双眸渐渐恢复清明,杨书玉望着她喃喃道:“若是槐枝在侧,她是否能认出林自初来?”

    “啊?”月芽瞪圆眼睛愣住,还以为是她听错了。

    杨书玉落寞地移开视线,朝里翻身背对月芽道:“那是一定的。”

    槐枝心细稳重,说不定会比杨书玉更先认出林自初来。

    尽管林自初用面具遮掩面容,不再刻意压制说话和举止习惯。如今的他周身气度华贵,与那个风光霁月的玉面书生截然不同。

    可杨书玉怎么会认不出他呢?

    甚至林自初本人都没意识到的细节,昔日全落在杨书玉的眼里,而他本人浑然不觉。

    他下跪行礼时,撩袍惯用三指,膝盖骨前端最先触地……

    他举杯敬酒时,无处安放的小指,惯爱摩擦着杯足圈口……

    他执筷时,搭在虎口处的筷子会稍微高出一小截……

    若这些都是巧合,那当杨书玉将酒泼向他的小臂内侧时,他忙于回护好,这个细节便成了最有力的证明。

    杨书玉曾满心满眼都是他,又怎会认不出他?

    可杨书玉的真心成了笑话,过往种种皆成了剜她心头的钝刀。梦中的情意绵绵不再甜蜜,都是她挥之不去的梦魇,夜夜折磨着她。

    所以杨书玉宫宴上对他说:“我情愿认不出你。”

    她多想和旁人一样,认不出林自初,可也好在她认出来了。

    “小姐。”月芽小心地凑过去,“刚才谢公子来过,他问明日要去围猎,小姐可备有骑装。”

    杨书玉进京只带了月芽一个丫鬟跟着,她自然比谁都清楚杨书玉的物件。

    “小姐之前都不会骑马,这骑装我们今日得去买现成的。”

    本不打算出门的杨书玉,闻言还是起身坐直,她抬眸看窗,外面天已大亮。

    “建章呢?秦伯今日可会过来?”

    “谢公子出府去了,没说去做什么。”月芽挠挠头,“秦掌柜一直在商行,说是等着小姐前去看帐。”

    见她为难的模样,杨书玉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声。

    等杨书玉拾掇好出门时,谢建章仍没有回来。料想是因为林自初暴露的缘故,他或许在谋划些什么。

    因而杨书玉不打算追问,只是在出门时和管家交代了自己的去处,并留话给谢建章,让他回府不必去寻。

    等到天黑回府,谢建章已经静坐在前厅等她,桌案上还摆放有一个扁匣,竟比那日他用来装画轴的箱子还要做工精细。

    “书玉回来了?”他声音温柔,满是关切,却少见地没有挂起浅笑。

    “嗯。”杨书玉面带疲惫地应声,她抬步跨过门槛,视线始终落在那方扁匣上,“这是什么?”

    “不是我寻来的。”

    谢建章的语气冷了下来:“是太后派人送来给你的。”

    “我?”

    杨书玉狐疑,与谢建章对视一眼,见他也很是不解。于是,她伸手启开扁匣。

    扁匣内赫然折放有一身如风似火的飒爽骑装,竟是宫装样式,华贵庄重。

    “我不明白。”杨书玉收回手,任由扁匣合上,发出啪嗒一声。

    “宫宴上,江陵杨氏明显是得了摄政王一党的好处,太后想拉拢我……”

    她轻拍扁匣两下,摇摇头坐在太师椅上呢喃道:“赏赐衣服首饰,太后真把我当小女儿家了?”

    更何况她住在谢建章的私宅里,京都中早就在传谢郎君投了江陵杨氏,太后不会不知道这个消息。

    退一万步讲,就算杨书玉小女儿心性,可以用这些物件来讨好,谢建章又怎么会不提醒制止她?

    总不至于,太后送这身骑装来,只是为了示好?可在宫宴结束时,太后看向杨书玉那怨毒的目光,丝毫不经掩饰。

    谢建章亦是不解,赞同道:“太后与杨府太夫人并称周氏双姝,其谋略和手段不输谋臣,不然其势力也不会占据半壁朝堂。”

    “宫装服饰,何人可穿?”杨书玉知道宫中规矩多,却不清楚具体细节。

    宫装大到衣服样式和花纹图案,小到女眷能簪什么花,戴什么首饰,宫规都有规定。

    如今杨伯安有文散闲职在身,她跟着算是官家小姐,却不一定有资格穿宫装。

    “皇室宗亲可穿,受封朝臣可穿,御赐亦可穿。”

    谢建章皱皱眉:“倒是明日围猎,这身衣服是太后赐下,书玉不得不穿。”

    杨书玉偏头看着扁匣,心中没来由的不安。

    第46章 西山 “我离京那时,你可还记得你在哪……

    西山重峦叠嶂, 活水成江河蜿蜒湍急而下,汇入洼地则成湖淀泥沼。

    是以,走兽隐于深林, 飞禽汇于浅滩,让西山成了世间不可多得的围猎好去处。

    皇家狩猎场,自然占去西山最佳的区域。景色秀丽自不必说,鸟兽虫鱼也是不计其数。

    杨书玉坐马车抵达西山时, 只撩帘一眼, 她便被眼前的山川草木所吸引。

    此时, 离猎宫还有一段距离,她果断下车改骑马前行。

    谢建章昨日回府时, 踏川后面跟着一匹金鬃骏马同归,只不过那匹金鬃性子烈, 并不是谢建章为杨书玉准备的。

    “小姐,我想跟着你。”月芽不会骑马,此时委屈巴巴地站在马车旁,看着杨书玉翻身上马。

    杨书玉轻巧地跃上踏川的背, 顺势落入马鞍中坐好。素手执缰,万般风情自是飒爽。

    她轻蹬马腹, 任由踏川在原地转圈, 带起她的发梢和衣袂随风飘飞。

    “行啊, 你学会骑马我就带着你。”

    月芽不高兴地抿着嘴, 无法反驳。她玩心大, 却不会骑马,也没人耐着性子教她骑马。

    “凌保长和建章跟着我就行,护卫都留给你。”

    杨书玉抬头高声吩咐道:“你们先去猎宫安置,若有人来寻我, 找借口打发了便是。”

    许是宫宴上出尽风头,京中想要结交杨书玉的人激增。仅昨天一日,来墨心古厝送拜帖宴帖的小厮,几乎快把门槛踏平了。

    幸好杨书玉早早就去商行看帐,来人都被许管家挡了回去。她不喜京都,也不想与京中权贵有过多牵扯,所以她应邀来狩猎也尽可能地避免交际。

    马鞭在空中扬起,落在踏川的后腿上,杨书玉一马当先蹿出车队。谢建章含笑纵马跟后,最后才是凌征简单地交代护卫两句,扬鞭追上他们。

    待三人身影彻底消失在山道时,月芽才跳上马车,她与车夫一左一右坐在车头。马车重新启程,月芽难得地得了片刻轻松,忍不住哼唱起江陵小调来。

    “月芽姑娘哼得真好听。”赶车的王德忍不住夸赞月芽。

    闻言,月芽圆溜的眼睛登时亮了起来,追问:“是吧?我也觉得好听!小姐以前绣嫁衣时总爱哼,可惜我好久没有听过了。”

    西山风景虽好,京都亦昌盛繁华,可她却更喜欢江陵。

    又或者说,她不喜欢如今日夜提心掉胆,跟在杨书玉身边去闯京都权力场的生活。

    她怀念那个在小轩窗下,低头绣嫁衣的温婉杨书玉,也想念江陵杨府那平淡无波的后宅日常。就算替院中其他丫头守夜,那时她也是开心的。

    月芽没有大智慧,可她日夜守在杨书玉的身边,是最了解杨书玉状态的人。

    她见过杨书玉在白日里大杀四方,在江陵城外救济灾民,在京都宫宴舌战使臣,似乎就没有能难倒杨书玉的事。

    可她也见过杨书玉夜间被梦魇缠困,连流泪哭泣都用尽气力。

    月芽不知道杨书玉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在她眼里,杨书玉好似成了踏川,被莫名的东西所驱策,只晓得一往无前。

    刚才策马扬鞭的杨书玉,活泼明媚,与她记忆中的杨家小姐重合,惹得天真至纯的月芽陷入沉思。

    记忆中的那个杨家小姐,究竟何时才会回来?

    月芽在心中无限感慨着,手却不受控制地向后摸出食盒,不甘心地往嘴里塞了一块糕点。

    糕点的甜腻安抚了她的烦闷,让她的眉头舒展开来,她双脚露在马车外,此时也忍不住晃悠起来。

    就在她学着享受山川风光的时候,车队后方传来零碎的马蹄声,由远逼近。

    月芽察觉不到危险在靠近,仍在享受地吃糕点。车夫操控马车靠边而行,骑马同行的护卫也并为一队,好为后面追来的人让路。

    很快,轻骑小队追来,在双方擦身而过时,为首的高时明偏头看了一眼,而月芽正狠狠地咬下一口糕点。

    骤然与那鹰隼般锐利的视线相接,月芽直接被糕点噎住,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差点没喘上气。

    砰蹬——

    王德腾手去为月芽拍背顺气,因他分心,马车的轮子不小心陷入路边的坑洼中,险些翻车。

    也好在有这一下颠簸,月芽因祸得救,噎住的糕点借势被她咽了下去。紧接着她忍不住地猛咳,余光却在偷瞟高时明。

    她澄澈的目光在说:煞神怎么还不走?

    可高时明从放慢马儿的速度,变为勒马止步。高坐在马上的他,竟勾起一抹笑盯着月芽问道:“你家小姐呢?”

    月芽张着嘴愣住。

    “在车里?”高时明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谢建章也在?”

    月芽赶紧点头如捣蒜,可她很快就想到了什么,连忙改为摇头。

    高时明却没有耐心等她回答,在她第一下点头时,便扬长而去,纵马的速度竟比先前还要快,不少跟着他的护卫和下属甚至都追不上他。

    月芽嫌弃地用手扇了扇被带起的浮尘,困惑她许久的问题似乎有了答案。

    一切都是从高时明出现在杨府那天开始的!

    “哟,轮子还坏了。”

    覃莽下马后挠着头,打量陷入坑洼的轮子。

    他转头看向月芽问道:“你们就安排了一辆马车?”

    月芽轻哼一声,直接无视了覃莽的话。

    她爬进马车,将太后赐下的扁匣抱出来,对车夫道:“王叔,修缮马车就交给你了。你留两个护卫回城去寻人,我跟着板车先去猎宫为小姐安置。”

    覃莽摸着下巴恍然大悟:“原来你家小姐不在车上啊?”

    月芽不理他,抱着扁匣跳上后面运送箱箧的板车。等车队重新启程,路过覃莽时,月芽忍不住冲他做了一个鬼脸。

    覃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不过他去追高时明前,留了四个手下跟着月芽的车队同行。

    与此同时,在山道的江边浅滩,杨书玉正学纵马涉水。

    “猎场多泥沼滩涂,骑马要格外小心些。”

    谢建章压制着金鬃暴烈的脾性,小心翼翼地护在杨书玉身边,金鬃只能不断打着响鼻表达不满。前方则由凌征探路,以确保杨书玉前进的安全。

    “可是我马术再好,最多也只能在猎场跑跑马。”

    杨书玉突然有些气馁。她记得林自初会武,那他势必会下场。

    “礼乐射御书数,君子六艺,你们都会。”她勒马看向谢建章,“建章也会下场同北凉人比试,对不对?”

    她的视线落在金鬃鞍前挂着的箭袋强弓和长剑,微微皱眉。

    谢建章昨日特意带金鬃回府,它高大而健壮,和踏川的俊美温驯截然不同,身上处处透着力量感。

    “驮粮的马匹讲究耐力,脚程不快。”杨书玉顺着踏川的鬃毛,视线却盯着金鬃出神,“建章择定踏川作为坐骑,看重的是什么?去围猎换成金鬃,又是为什么?”

    “为了赢。”

    谢建章语气轻飘飘的,眼神却十分笃定。

    在杨书玉愣神时,他转为温声安抚:“就算是将门之女,也鲜少有人能下场去与使臣比试,尤其对方还是北凉人。”

    “书玉不必懊恼。”

    他策马前行,将其中利害关系剖开来说:“若是寻常围猎,世家子弟下场比试,图彩头图名利,结局总是和乐喜气,并没有为胜死斗的说法,那我自会带着书玉下场。”

    “可有北凉人在,围猎则成了两国的较量,更何况北凉本就是世代长在马背上的民族。”

    “没有把握能赢的人,是不会下场的,在两国较量面前,谁也不敢托大。”

    正因为杨书玉明白这个道理,她才格外焦躁,纵马而来,她愈发没了玩乐的心思。

    如果可以,她想亲眼看着林自初在猎场落败,在北凉人最骄傲的地方落败。

    “罢了。”杨书玉轻叹一声,将视线投到远处。

    她想起高时明带她纵马穿梭在野林的那一次经历,突然就释然了。

    要强如她,也不得不承认若自己强行下场只会是拖后腿。

    “建章只和林自初比狩猎?”

    既如此,为何要配剑?

    杨书玉倏尔一笑:“我原以为你只学文。”

    就如林自初给她的错觉:书生单做好文章即可扬名天下。

    谢建章含笑摇摇头:“书玉为何不问我同王爷的关系?”

    “好奇过。”杨书玉十分坦诚,“听说你是他的伴读。”

    她自是听苏君芷讲起过,话及此事,她忍不住追问一句:“所以,王爷要学的,你都得跟着学?你伴着他长大,形影不离?”

    既如此,为何要转投她门下?

    话到嘴边,她还是咽了回去。她答应过不追问的。

    谢建章等不到她的话,挑眉道:“也不是形影不离。”

    “曾有一年半的时间,我……”

    “是我忘了,措辞不当,建章莫怪!”杨书玉慌忙打断,面上满是歉意。

    在谢家倒台时,谢建章不知所踪,他被高时明找回京都时,阖府便只剩他一人在世。

    苏君芷一句话,潦草带过谢建章的这段经历。可杨书玉听到他能准确地讲出分散的时间,便知自己一句形影不离,已触及到对方的痛处。

    她慌忙致歉,却见谢建章面上云淡风轻,甚至嘴角还带着笑,目光灼灼地垂眸看她局促不安。

    “书玉。”谢建章轻轻唤她,话到嘴边,他却是在问,“一同跑马吗?我带着你。”

    杨书玉不明就里,讷讷地点了点头。

    谢建章纵马走近,十分自然地从她手中接过马缰:“书玉抓稳扶手。”

    金鬃涉水先行,踏川紧紧跟在其身侧,它们扬蹄激起水花,带起哗啦啦的水声,掩盖住谢建章最后的话。

    “我离京那时,你可还记得你在哪里?”

    远处山道,高时明策马而来时,正巧见他们相伴远去,举止亲密,并行纵马而配合默契。

    “他昨日来求本王时,可不是这副模样。”

    润晚勒马急停,收回视线垂头道:“王爷,若说世间谁最恨林氏一族,非建章莫属。”

    高时明看着远方,不答。

    “王爷,谢建章之心明日可证。”润晚纠正了措辞。

    “是吗?”高时明把玩着马鞭,语带玩味道,“林自初还与杨书玉有过婚约,他更恨了吧?”

    第47章 国书 他说理当是你杨书玉嫁去北凉为他……

    夏猎为苗, 且意在款待北凉使臣,好让其见识到黎国恢弘的狩猎场景。

    因而此次西山猎宫围猎,礼部仅安排了三天时间。

    第一日安顿为主, 以篝火晚宴点亮围猎的序幕,第二日才是开场礼。

    等杨书玉纵马尽兴,踏着暮色抵达猎宫时,朝臣贵眷早已到齐休整。

    西山猎宫依山而建, 宏伟壮丽, 透出与皇宫宫城截然不同的硬朗的力量感。宫娥内侍穿梭其中, 正有条不紊地准备着篝火晚宴,忙碌给猎宫添上一丝烟火气。

    杨书玉分得一座院落, 月芽早已将主屋拾掇好等她入住,厢房自然留给了谢建章和凌征。至于跟来的护卫, 和其他人的下属一样,要在猎宫周围安营扎帐,围拢着这座猎宫。

    月芽仔细伺候着杨书玉更衣,为晚宴作好准备。

    她半蹲着为杨书玉整理裙摆, 嘟囔着:“小姐,刚才苏小姐和杨家小姐过来寻你, 说太后召京中贵女品茶叙话, 她们来邀你同去。”

    “太后?”杨书玉拨弄耳铛的手一顿, “你怎么打发走的?”

    “实话实说啊!”月芽懵懵懂懂地抬头看她, “我就说小姐骑马赏玩西山的美景去了, 至晚才归。”

    “太后……”

    “传圣上口谕,请贵女出来接旨。”

    杨书玉刚想开口,便被庭院传来的内侍声音打断。

    她偏头咋舌道:“整座猎宫布满眼线,我到没到猎宫, 他们怎会不知?太后又何苦叫她们来唱这么一出戏,想做给谁看?”

    她按耐住心中的不快,施施然出去接旨。可来传旨的郭公公却抬手去虚扶她,不让她跪下接旨。

    郭公公端着阴柔的笑,躬身开口道:“皇上宣贵女到广阳别宫伴驾。”

    “伴驾?”杨书玉不可置信地重复确认一遍,“郭公公没传错旨意,确定是宣我伴驾?”

    少年帝王宣她伴驾的消息,不出一盏茶的时间就能传遍猎宫。晚宴在即,她这个时间点过去,势必要跟在萧彧身后同行赴宴,这只怕会引发旁人的猜测。

    伴驾这词,可太值得推敲了。

    若不是杨书玉和郭公公打过几次照面,知晓他是摄政王的人,她都要怀疑郭公公是太后找来坏她名声的。

    “贵女请吧。”

    郭公公恭敬地作出请的动作,在杨书玉探寻的目光中,他依旧老谋沉稳,没有露出任何的破绽或线索。

    此时谢建章闻声从厢房推门而出,他站在廊下与杨书玉对望,亦是不明白伴驾这个词是如何来的。

    太后召杨书玉品茶叙话,皇上则召她别宫伴驾。怎么江陵杨氏在择定阵营后,她反而更抢手了?

    照理,太后该对她发难才是。

    “郭公公先请。”杨书玉面上不显,朝谢建章点了点头,打算跟着郭公公离开。

    “贵女孤身前往即可。”郭公公拢袖躬身,视线带着笑意看向月芽,让月芽刚抬起的脚又落了回去。

    杨书玉参不透其中关窍,便垂着脑袋跟在郭公公身后离开,而她的身后又跟着四名内侍。乍眼望去,竟有一种杨书玉被人扣押去广阳别宫的错觉,绝了路上她会同旁人搭话的可能。

    伴着口谕被传开,也有不少人在宫道上见到了杨书玉的倩影,各种风声如野草般在猎宫中迅速滋长。

    但随着她抬步跨入广阳别宫的大门,那些风声悉数被拦在她的身后,再也听不得闻。

    “贵女稍后。”

    在正殿的台阶之下,郭公公笑眯眯地回身让杨书玉静立等候。

    杨书玉屈膝应承,心里却十分地不安,大有事态会超出她掌控的感觉。可左思右想,她复盘不出自己有何处遗漏。

    直到她听殿门应声打开,抬眸眼见林自初从殿内走出来,她才从混沌的思绪中隐约搜寻到一条线。

    似乎无人知晓林自初为何会出现在京都,还担着暴露林氏一族投靠北凉的风险。

    林自初脚步顿住,如芝兰生于玉阶般,高雅而坚韧,却生错了地方。他立在台阶之上,垂眸看着杨书玉,目光灼灼,里面盛满勾人心绪的情谊。

    杨书玉不动声色地垂眸,避开那道灼热的视线。她提裙拾阶而上,从容优雅,似是不认得眼前人。

    可那道视线,始终落在她的身上,黏稠得不像话。似是江陵相处的那些时日,全是林自初的真心流露,而她有所误解。

    “书玉。”擦身而过时,林自初开口唤她,“我……”

    杨书玉并没有理会,她快步径直入殿,留林自初话都来不及说完,呆愣在原地自嘲一笑。

    “臣女参见皇上,参见摄政王。”

    随着殿门合上,杨书玉将刚才发生的小插曲抛到脑后,依次朝殿中端坐的两人行礼问安。

    “平身。”萧彧坐御案,头也不抬,他正提笔在铺开的宣纸上描摹着什么高时明则散漫地靠坐在一旁的罗汉床上,手中卷起书册,正百无聊赖地翻阅着。听声见人进来,他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他们闲适的样子,愈发让杨书玉看不懂了。

    “杨书玉,你上前来伺候。”

    杨书玉小心谨慎地偷看了高时明一眼,见他岿然不动,这才敢应声上前。

    她垂眸思忖着接近御案,正欲拿起墨条为萧彧研墨,便听萧彧开口道:“用不着你做这些。”

    萧彧左手虚拍一旁的卷宗两下,双眸仍在专注地作画道:“你先看看这些。”

    “是。”杨书玉顺承地应声,视线却趁他们的不注意,大胆而迅速地来回扫视御案。

    御案上有堆积如山的奏折,有正在画就的山河图,有厚实的陈年卷宗,还有被单独搁置在一旁的北凉国书。

    她随意拿起被摆在最上层的卷宗,视线却一直落在北凉国书上。

    林自初刚从殿中出去,那国书当摊开商议才是,怎合得如此好?

    “你对北凉国书更感兴趣?”

    高时明突然出声,杨书玉慌张地抬头看去,正见对方噙着笑看她,显然已将她的小动作捕捉得一清二楚。

    杨书玉垂眸避开,手中的卷宗打开也不是,不打开也不是。高时明有意逗弄她,偏她还发作不得!

    心中生起一股恼意,她将手中的卷宗攥得更紧了。

    “北境无战事,两国商贸互联互通,江陵杨氏对此再清楚不过。”

    高时明闲雅洒脱地将书扔在罗汉床上,起身走向御案:“是以,本王也十分好奇,北凉派使臣来求些什么。”

    “依少东家对林自初的了解,你觉得他会求什么?”

    他这句话说得不带一丝情绪,冷峻而威严,甚至让萧彧手中的笔一顿。听起来,他更像是在讯问杨书玉?

    杨书玉不敢抬眸去看他的神色,抱着卷宗回禀道:“臣女识人不清,被林自初蒙蔽良久,并不了解他的真面目,自是难以猜测其狼子野心。”

    “你不了解?”高时明有些发笑,周身流露出的压迫感,让萧彧搁下笔,诚惶诚恐地抬头去看他。

    高时明垂眸与他对视,便听他抱怨道:“皇叔,不是说好先谈开挖运河的事吗?”

    见状高时明不动神色,依旧神情淡漠地垂眸与萧彧对视。萧彧败下阵来,选择闭嘴不言。

    “你若不了解他,如何能认出他的身份来?”

    谢建章在宫宴后会问杨书玉,就连林自初本人也会问她,是如何认出来的。可高时明不同,他竟直白地摊开来讲。

    正是因为杨书玉对林自初有十足的了解,几次潦草的相遇,便足以让她认出对方来。

    杨书玉有些无措地抬头,四目相对,她竟觉得高时明那锐利的双眸能洞悉一切,让她无地遁形。

    “我……猜的。”

    她磕磕绊绊,嘴里蹦出的字,连她本人都知道不可信。

    “很好。”修长有力的手指抵在国书上,高时明阴测测地反问道,“本王只问了你一句,你便丢盔弃甲,那当你知道国书上所求,又当如何自处?”

    他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国书,盯着杨书玉的表情,等她作答。

    杨书攥着卷宗的指节泛白,她自嘲出声,心虚地试探道:“总不会……和臣女有关吧?”

    高时明不答,她的心跟着沉了下去。

    他们两人分左右,隔着御案立在案边对峙。萧彧则坐在中间,正饶有趣味地抬头打量他们的神情变化。

    稚子顽劣之心有,高时明的授意也有,他含笑开口道:“别的不提也罢,重要的是北凉求娶我朝公主。”

    杨书玉迟疑地看向萧彧:“可黎国皇室凋零,并无公主……”

    历经十多年前的那场京都浩劫,黎国皇室血脉,竟只有她眼前这两人,且皆为男子。

    那便只有择选良家贵女册封为公主,代为和亲。

    娇俏的面庞登时镀上一层寒霜,她看向高时明问道:“为什么是我?”

    难怪在宫宴之前,北凉使团没有呈上国书,众人对其来意各说纷纭。

    难怪国书递到御案上,太后和皇上都抢着将杨书玉往自己的身边请。

    若择定是杨书玉去和亲,为显关系亲厚,他们自是要将杨书玉带在身边,这自然成了朝中两党的又一争端点。

    高时明哼笑一声,用指弹开北凉国书,指着上面杨书玉的名字道:“是北凉择定的你。”

    “林自初拿出了你们的合婚庚帖,他说理当是你杨书玉嫁去北凉为他妻。”

    招婿原是不用走完六礼的,可杨书玉怕世人嘲笑林自初,便央着杨伯安走完六礼。

    她不辨林自初的虚情假意,根本没想到他匆忙逃离江陵,还会带走那方庚帖,而他现在竟用来威胁自己外嫁。

    高时明眼看着她的脸色惨淡下去,仍紧紧地追问道:“如何?你可要为黎国献身,嫁去北凉?”

    第48章 揣度 “若你仍是不行,本王不介意代劳……

    夜幕低垂, 虫鸣鸟啼皆掩于水声林涛之中,若有似无。

    猎宫借山势抬高,那繁星盖顶, 似也变得触手可及。

    林自初凭栏望天,山风轻拂而过,为他的清雅高贵平添了一丝出尘的气韵,恍若谪仙。

    突然, 沉重的殿门被人从里面拉开, 发出沉闷的声响, 似有凶兽在暗夜中低嚎示警。

    循声望去,他的视线径直越过为首的萧彧和高时明, 轻落在杨书玉的身上,并带起嘴角一抹浅笑。

    心事重重的杨书玉, 少了几分灵动可人,连她那半垂的眼皮都满是愁容,惹人怜惜。

    如提线木偶般,她失神地跟着队伍前行, 却在行至林自初身畔时停步不前。

    “你刚才想同我说什么?”

    她的声音极轻,几乎要没入夜色中, 让人分辨不出她的情绪。

    “我并未负你。”

    林自初的声音比晚风还要轻柔, 字字强调着:“书玉, 我并未负你。”

    他朝杨书玉倾身, 行北凉礼节, 虔诚得像是在进行某种神圣的祷告,明月清风都在应和他。

    原来粗犷的北凉礼节,竟也可以举止有度,举手投足皆是如此风度翩翩。

    可杨书玉连轻蔑地浅笑也没有回给他, 只当夜风贯耳,不必为此停留。

    她落后高时明一步没入黑夜,跟着队伍去往晚宴场地。

    因礼制有定,皇上需要等太后驾临再一同入席,以共同接受臣民朝拜。

    可杨书玉也被留在偏殿候着,要等着太后一同入席。是以,她竟比林自初还要晚出现在宴会上,连她的座位也被安排在高时明的下首,登时她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

    篝火摇曳,舞姬奔放而欢脱,围着跳跃的火焰随之起舞。少了皇城庄重感的压制,月下的舞蹈和曲乐都变得热情洋溢,透着欢乐愉悦的气息,当真有了几分臣民同乐的味道。

    可在座众人,无不在偷偷地打量杨书玉,根本无心晚宴。他们暗自揣度君主的用意,谁也不敢开口探听。

    谢建章的位置并不算偏,却同杨书玉隔了一段距离。

    见杨书玉似被抽去魂魄,机械呆板地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他低头对月芽交代了几句,再回首便是朝她扬起一贯的朗笑来。

    杨书玉神色不变,眼见他遥祝自己一盏清酒,还自顾自喝了个精光。

    她不喜饮酒,此刻竟鬼使神差地学着谢建章的模样,在举杯起祝后,直接将那盏清酒饮下。

    辛辣袭喉,转而变成醇香回甘,可她眼尾被呛出来的泪光,也不知是不是清酒入腹造成的。

    “小姐。”月芽沿着晚宴外围圈,小心翼翼地来到杨书玉的身边。见一路没有人阻拦,她后怕地长舒一口气才继续开口说话。

    “谢公子让小姐心安。”

    借着桌案的遮掩,她悄悄将谢建章托她转交的木盒塞到杨书玉手上,还不忘扫视一圈,看都有谁在盯着她们。

    杨书玉抚摸着木盒,抬头去看谢建章,见他点点头,她便犹豫地去打开木盒。

    木盒刚被她开启一条缝,便隐约见光亮透出。随着缝隙变大,有点点萤光从木盒中飞出,一闪一灭地散在夜空,如繁星留恋人间,迟迟不肯回归天幕。

    待萤火虫全部飞出,木盒中静静躺着一支银哨,借着篝火泛出潋滟的光泽。

    她拿在手中仔细端详着,萤火虫围在她四周飘飞,她心中莫名就安定了许多。

    杯觥交错的篝火晚宴,只在杨书玉跟在高时明身后出现时,泛起一丝波澜。欢声笑语间,无人察觉时间的流逝,残月已当空。

    从木盒中挣脱得自由的萤火虫,在空中明明灭灭,让人难猜行迹。

    豆点萤光,攀空而上,混入繁星点点,继而转为东边的旭阳,最先照亮整片西山山脉。

    高头大马卷山岗,踏蹄起势连带着地面跟着震动,机警的猎犬被人用绳索制约着,眼里却闪着野性的光。

    那些兴致昂扬的围猎手们已然蓄势待发。

    萧彧在马背上挽弓搭箭,朝天空射出一箭。白羽划过,没入山林,伴着阵阵欢呼声和马蹄声,正式拉开了猎宫围猎的序幕。

    从营地最先钻入山林的,自然是北凉人。他们带来的坐骑有其得天独厚的优势,马匹的速度和爆发力皆绝佳,因而北凉人顷刻便没了身影。

    继而便是谢建章和一众京中武将紧随其后,相较之下稍显逊色。

    杨书玉将银哨挂在脖子上,坠在胸前,她驾驭踏川,紧紧跟在高时明的身侧。她没有配带弓箭,也没能力参加围猎,只是乖顺地跟高时明而已。

    奇怪的是,高时明也肯放慢速度带着她,而不是尽情纵马疾驰,在山野间享受围猎的快意。

    围猎手散入山林,激起飞鸟离巢,盘旋在空而不敢归林。看漫天飞鸟振翅,便可知围猎手都分布在哪里。

    “谢建章没告诉你银哨是用来做什么的?”

    高时明百无聊赖地把玩缰绳,头也不回问道。

    杨书玉敷衍地摇摇头,全神贯注地驭踏川避开障碍物。对她这种刚学会骑马的人来说,在山林里纵马的难度和考验并不小。

    可又不是她闹着跟来。也实在不知高时明的葫芦里在卖什么药,非逼着她跟来!

    恰巧行至山坡,在此处可俯瞰整座山谷茂林,高时明倏地勒马停步。在杨书玉反应过来前,他已回身拽住踏川的鞍勒,强行让踏川止步。

    杨书玉一时不察,身子往前倾去,恰好又被高时明臂膀拦下。

    她立刻坐直身子,蹙眉不悦道:“王爷这是何意?昨晚臣女事先说过,臣女骑术不佳,也对狩猎不感兴趣……”

    “想知道林自初在哪里吗?”高时明噙着笑打断她,“你从未参加过狩猎,又怎知自己不感兴趣?”

    杨书玉一愣,没着急反驳他的话。

    她知道谢建章必会有行动,因此她自然对林自初身处何地感兴趣,甚至巴不得去他身边看戏。

    至于围猎,她的确没接触过,但她料想自己应该是不喜欢的。

    于是,她敷衍道:“那便等我学会围猎,再答王爷的问话。”

    这话跳过了林自初,无声地道出她的本心。

    高时明微挑眉梢,骄矜而顽劣道:“你吹响银哨试试。”

    杨书玉戒备地看着他,静坐在踏川背上岿然不动。

    “试试。”高时明语气中藏着强硬,又恰似语带玩味地引诱,“不试试,你怎么知道?”

    杨书玉不甘心,鼓起勇气又追问起昨晚殿中的问题:“王爷为何偏要我参加围猎?”

    高时明轻啧出声,彻底没了耐心,他翻掌向杨书玉讨要银哨。

    杨书玉抬手摩挲着银哨,仔细地观察他的表情,不肯给。在他伸手欲强行夺走的时候,杨书玉毫不犹豫地银哨吹响。

    但气息不足,哨声并不响亮,她仍在犹疑。

    “再来。”高时明都被气笑了,“若你仍是不行,本王不介意代劳。”

    杨书玉联想到什么,后怕地将银哨握得更紧了。她乖顺地再吹一声,哨声比刚才洪亮许多,在山谷中不断回荡,久久不绝。

    可惜没有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

    杨书玉心虚地觑高时明一眼,不等对方再次开口,她便心领神会地又吹响一声,比先前更为响亮更为持久。

    她本以为高时明在那她寻开心,心中还在盘算着该如何摆脱他,可一声嘹亮高亢的鹰呖声划破天空,彻底扰乱了她的思绪。

    矫健的黑影从山峰蹿出,直击云霄。它在山林上空盘旋长啼,突然地迅速俯冲而下,再振翅击空拔高而上。

    如此反复,它竟将空中的飞鸟尽数驱散。

    不,那只雄鹰并不是为了与之争夺空中的地盘,而去驱散飞鸟。

    对雄鹰注视许久的杨书玉,终于回味过来:那只雄鹰是在追踪山林中逃窜的猎物,并不断用叫声警示它的主人。

    昨晚谢建章同她说过:“吹响银哨,书玉便能看见林自初落败溃逃的模样。”

    她原以为这话是谢建章说来安抚她的,就如谢建章借那点点萤光,意在告诉她京都困不住她。打开一条缝,便锁不住萤光,撕开一道口,便拦不住点萤回到夜空。

    “海东青。”高时明适时开口,“谢建章把他狩猎的眼睛给了你。”

    他半回头,看向着迷于海东青的杨书玉:“如何?你是想在营地看他如何跳窜,还是想亲自下场感受围猎?”

    杨书玉攥紧缰绳,不答,只陈述事实道:“我不会围猎。”

    此时,她还没有反应过来,高时明的话外之音。

    “无妨。”高时明朝她伸出手,“正好本王也有一笔账要找他清算。”

    杨书玉心生疑窦,狐疑地问他:“王爷和建章都商量好了?”

    高时明微挑眉梢:“他没同你说起?”

    见杨书玉缓缓摇头,他有些好笑地说:“谢建章孤家寡人,可为刀。”

    “本王默许他在猎场对林自初出手,而他则承诺为本王取下林自初的首级。”

    “林自初的身份是北凉使臣……”杨书玉话说一半就闭了嘴。

    两国交战不斩来使,那是从国家层面说的。

    谢建章无官无职无功名在身,他又同林自初结有仇恨在先,天然是一把为除去林自初而量身打造的利刃!

    剪除林自初,是高时明对叛臣细作的处决,而由谢建章扛住北凉的责难,他自是省事许多。

    可谢建章的结局,当真无人在意吗?

    杨书玉突然下定了决心,她将手交给高时明道:“王爷昨晚的提议我应下了。”

    第49章 围猎 高时明迎着杨书玉恼羞成怒的目光……

    鹰唳长空, 惊云彻谷,声声回音皆透着海东青特有的磅礴力量。

    晨光穿云破雾,漫射在西山上, 将断崖绝壁裸露在外的岩石渲染成金色,为壮丽的西山景色增添了一抹亮色。

    空气中浮有一丝暑热,将杨书玉的指节处烘得透出桃色来。

    高时明轻轻回握住搭上来的素手,而那被马缰新磨出来的茧子, 硌得他十分不舒服。

    他眉头微动, 欲翻开杨书玉的掌心细看。杨书玉见状立刻往回收手, 却被他紧紧反扣捉住,几次三番杨书玉都无法将手抽回。

    “躲什么?”

    高时明迎着杨书玉恼羞成怒的目光, 他的手指还不安分地去摩挲那新长成的薄茧。

    “你倒是要强,肯下苦功夫学骑马。”

    如果循序渐进, 就算杨书玉的手再如何的纤细娇嫩,也不容易在短期内磨出薄茧子。

    可她的要强藏在表面的娇弱之下,她硬是要在进京的路上学会骑马,那么掌中生新茧就很难避免了。

    “臣女出自民间, 自然不能和京中贵女相较。”

    杨书玉皱着眉头用力抽回手,仍旧没能挣脱桎梏。

    她总觉得高时明的眸色过于凌厉, 既危险又强势, 让人不敢直视。放弃抵抗的她, 只能不甘心地撇开视线, 改为远眺山谷风光。

    可她能抱怨什么呢?

    高时明只是朝她伸出手, 邀她同去围猎,是她自己将手搭上去的。

    若真要较真儿起来,那也合该是她气自己,先被围猎的氛围感染, 生出想下场的心,后又被高时明哄诱,鬼使神差地递出了手。

    “走,本王教你围猎。”

    杨书玉心情不悦,没有回应他。而后杨书玉感受到那被他牵制住的手,传来一阵拉扯感,似是在试探。

    可她还没来得及回瞪过去,突如其来的一阵天旋地转,她已从踏川的背上,被高时明半拉半抱,转为斜靠坐在高时明的胸前。

    这个暧昧的姿势,早已超出寻常交往的距离。

    “你……!”杨书玉一时语塞,竟不知从何骂起。

    高时明在江陵佯装书生时,他骨子里就是藏不住的傲慢骄矜,清高又强势,似是不把任何人放眼里。

    后来知晓他的身份,杨书玉便叹他合该如此。那权倾朝野的摄政王,本就不需要看任何人的眼色行事。

    “山林路难行,少东家可要坐好了。”

    高时明垂眸看杨书玉那阴沉的玉面,笑弯的嘴角藏着坏:“本王没什么耐心,如何围猎只教你一次。”

    他松开对杨书玉的钳制,可那握着缰绳的手却仍刻意横在杨书玉的身侧,呈围护状。

    因此,杨书玉无法跳下马背。转念一想,他们又不是第一次同乘一骑,杨书玉立刻就释然了。

    她抬起左腿横扫跨过马鞍,改侧坐为正坐,落于马鞍之中。她还趁机和高时明稍稍隔开一些距离,让两人没有直接的接触。

    见她乖顺地坐好,还自觉地扶稳马鞍的扶手,高时明低低地轻笑出声,而后他利落爽飒地扬鞭,驭马冲下山坡,朝山谷而去。

    踏川虽无人牵引,却十分有灵性,温顺地跟在他们身后。

    宫装样式的骑装,无论男女,皆配有长袍斗篷在身后。此时,他们的两色斗篷裹挟着袍角,纷纷被山风卷起,不断地翻飞飘扬,缠裹在一起,连带着发丝都绞缠着。

    哒哒的马蹄声,在山谷中有节奏地响起,在策马进入山林前,高时明突然抬手吹响了口哨,然后他们身侧开始陆续汇聚有装备精良的猎手。

    又或者说,这些听侯高时明指令现身的人,并不是寻常的猎手,而是他的亲卫暗卫。甚至杨书玉还认出了覃莽和左都尉。

    他们一行人循着海东青的声音穿山越林,却没有直奔海东青所在方向而去的意思。

    杨书玉偏头去看左侧上空,正在振翅爬空的海东青,不解地问:“他们不是在我们的左侧方向吗?”

    “何为围猎?”

    高时明目视前方,高马在他的操纵下又快又稳,连他的声音都没有受到一丝颠簸,低沉稳而如山。

    “四面合围而狩猎,是为围猎。”

    他突然朝前倾身,去够取悬挂着的强弓和箭羽。热气铺洒在杨书玉的耳畔,还有她被坚实胸膛碰触到的脊背,都泛起阵阵酥麻感。

    好在高时明很快就起身离开,连同他身上那不断侵袭杨书玉的松针檀木香也一并撤离。

    弯弓搭箭,一气呵成,马儿的速度也不曾降下来,他看似轻轻松松便将箭射出,顷刻没入草丛。

    在疾驰而过时,杨玉书瞥见,在草丛中有一只毛色光亮的大尾红狐被箭羽钉在地面上,那蓬松的大尾巴还在倔强地翻腾着,试图挣脱却越发没了气力。

    “少东家不会以为,围猎就是骑马追着猎物满山跑吧?”

    见杨书玉分心,高时明直接将弓塞给她:“那你可要瞧好了。”

    他抬手对后面的人打手势,跟在身后的猎手迅速分为三波人马,朝不同方向钻入深林,顷刻没了身影,依稀能听见嘈杂的马蹄声远去。

    “猎手形成包围圈,不断把猎物驱赶进围场,让其惊慌失措地逃窜卸力,在落入围场时精疲力尽,最后再一箭射杀。”

    杨书玉微微蹙眉,总觉得他的话意有所指,而且她内心对围猎的手段,竟有一股莫名熟悉的感觉。

    “若是遇见擅长在林野灵活逃窜的鹿,你可知要如何猎杀?”

    杨书玉摇摇头,心中仍在揣摩他的前一句话。

    高时明抬手指着一片湖泊:“既然在山林里追不上鹿,那将其赶下湖,水会大大降低鹿的逃跑速度,它连躲避箭羽也变得迟钝,任尔射杀。”

    “我们离海东青越来越远了。”杨书玉看向他遥指的方向,目之所及,已无雄鹰在空的影子。

    “他会主动走进本王的围场里。”

    杨书玉还在试图理解他的话,他却突然在一处山坡勒马止步:“我们就在这里等。”

    这山坡的落差并不高,坡底是肥沃松软的泥地,现已植满野草,因而就算跌下去,也不会有生命之忧。

    山坡延绵在一起,似乎更像是后天陷落下去的一片天坑。□□的岩石留在原地,松散的泥土陷落而形成断坡。

    杨书玉怎么看都觉得有些熟悉。

    “等在围场的猎手,要有一击必杀的能力。”

    说话间,高时明倾身过来,他用手轻握住杨书玉的手。就连杨书玉本人都没有发觉,在她听高时明讲解狩猎时,她会情不自禁地握紧强弓。

    坚实有力的大掌,缓缓带着杨书玉的手竖起强弓,瞄点时,高时明凑在杨书玉耳旁,两人的脸几乎贴在一起。

    他认真地移动杨书玉的手,以摆正强弓的位置。他的面上不带笑意,亲密的动作因他的神情而并无旖旎之色,害人想入非非。

    “搭箭。”

    杨书玉心中满是疑惑,却乖顺地照他的话去做。伸手从箭袋中摸来一支箭,她学着高时明的样子将尾端搭在弦上,食指拖着箭头。

    可她根本拉不开强弓,再如何地用力也仍是不行。

    就在她要放弃的时候,高时明的右手自然地覆上来,裹着她的手,代她挽弓。

    “王爷,这不合适。”

    高时明没有撤手,他专注地调整弓箭的位置道:“他会从这儿出现。”

    杨书玉想问为什么,突然头顶上空传来几声嘹亮的鹰唳声,划破天际,吸引了她全部注意力。

    在她察觉不到的地方,林自初竟然在向他们靠近。

    “这是少东家的猎物,你可要瞄准好了。”

    高时明对海东青的靠近并不感到意外,他语带玩味道:“不知从山坡上摔下来的猎物,会不会是一位懵懂无知的娇小姐。”

    杨书玉心中大骇,记忆中的细节也变得清晰起来。

    可她来不及细想,便有刀剑交击声如瀑倾落而来,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

    直到有人坠马,正是从他们用弓瞄准的山坡处滚落,那人竟真的是林自初。

    几乎是同时,高时明瞬间带着杨书玉放出利箭。

    低沉的声音擦着她的耳畔贯入,笃定而威严:“书玉记住,这就是围猎。”

    “谁为猎物,谁为猎手,你可要分清了。”

    第50章 搭箭 “北凉之请,本王驳了。”……

    围猎, 向来不是附庸风雅之事。

    牵黄擎苍,疾驰骏马,以雷霆万钧之势, 围追猎物驱赶至绝路,最后一击杀之。

    纵然冠之以礼,依旧无法掩盖其暴力血腥、主宰生死的本质。

    而被围追击杀的林自初,与西山猎场其他被盯上的猎物并无不同。谢建章带头将他的北凉随从冲散, 冷箭明刀, 毫不留情地对准他的命门。

    匆忙逃窜, 他辩不清方向,步伐凌乱, 他险些失了往日风度。甚至在坠马跌落断坡时,他的呼吸都是乱的。

    江陵城外的猎手和猎物, 在今日换位相对。

    杨书玉立刻便被高时明的话点醒,她看向林自初时,便是在看江陵城外遇匪寇落难的自己。

    “林自初!”

    羞愤难当的杨书玉高喝一声,让还在警惕分辨冷箭袭来方向的林自初, 瞬间在茂林中捕捉到潜伏猎手的准确位置。

    刚刚那支流矢擦着他的面颊飞过,近半没入身后的岩石中, 身处险境, 他也能很快恢复往日的沉着冷静。

    四目隔空相对, 林自初定定看着杨书玉拈弓搭箭, 竭尽浑身力气去试图拉开强弓对准自己。

    那张弓是高时明遣能工巧匠量身打造的重磅强弓, 放在军中也不见得能有几人可以轻易拉开。就算有人能够拉开,也不会撑住太久。

    因而杨书玉举起强弓便已十分吃力,无论她再如何地尝试,也无法单凭她射出刚才那般狠戾的一箭。

    昳丽娇俏的面庞被憋得通红, 只将她双眸的怒火烧得更旺,惹得她和拉不开的强弓叫上劲儿,急得她的眼尾都开始泛红了。

    周遭的打斗声渐止,林自初的近卫被控制住后,谢建章带人围了上来。山坡上,断坡底,满是高时明的人马。

    此时,林自初真的成了困兽。可他毫不在意,风度翩翩的他立在山坡下,正仰头注视着杨书玉的一举一动,面上神色不显。

    所有人都在等候下一步的指令,唯有杨书玉没有顾及,她连林自初北凉使臣的身份也不顾了,只想用最简单的暴力手段,一箭射杀他以报新仇旧恨。

    因为用尽力气她也无法拉开强弓,她整个上身便开始颤抖起来,可她却死犟着不肯放手。

    就在这时,宽大有力的手覆上她那通红颤抖的素手,带着她轻松引弓,弓弦继而紧绷,蓄满骇人的力量。

    嗖——

    箭矢如流星,划破空气,直直没入岩壁中,较先前一箭,更深入三分。

    整个过程中,林自初连眼皮都没眨一下,仍是定定的望着杨书玉。

    拉弓的是高时明,瞄准的则是杨书玉。若不是她初次拉弓搭箭,没有准头可言,那她当是奔着林自初首级去的。

    “少东家心软了。”

    高时明带着笑意调侃道,可语气却凛若冰霜,透着十足的威严。

    他倾身去够取箭羽,将杨书玉的身子压弯些许,错开了她和林自初对视良久的视线。

    左肩挨着高时明的下颌,杨书玉只能往右侧身,稍稍往左回头。是以,她的后腰抵在高时明的小臂上,半回首时,高时明那棱角分明的脸便在咫尺之间。

    眉骨饱满,鼻梁直挺,他那凌厉的眸光,随着杨书玉的动作自然垂下,沉静无波地注视她。

    可杨书玉突然忘了要恼他什么,只一味地蹙着眉头。

    高时明微挑眉梢,嘴角的笑意愈深,在杨书玉还没有回过神时,便自然地带着她的手重复拉弓的动作。

    “正中眉心,才无生还的可能。”

    再次抬眸瞄准时,高时明的眸光专注而深邃,沉着如蓄势待发的凶兽,见之先怕三分。

    林自初眉头微动,察觉到危险后,终于认清了自己的处境。他跨步以脚尖点地,顺势带起因坠马而脱手的长剑,起势戒备起来。

    “西山地形复杂,密林浓翠,北凉使臣不慎被流失击中,坠坡遇难。”

    每吐出一个字,高时明手中的弓便跟着弯曲一分,待强弓蓄满力量,他反问道:“这个结果,少东家以为如何?”

    他看似是在征求杨书玉的意见,实则是对林自初遇难身亡的判词,不容任何人辩驳。

    “阿玉。”林自初仰头唤杨书玉,全然没把高时明的威胁看在眼里。

    他语气温柔轻快,一如在江陵那般,似在询问她用膳的喜好:“书玉当真想要我的命?”

    “是。”杨书玉无悲无喜地同他对视,就好像刚才失态高喝的人不是她。

    毫无犹疑且不带情绪的一个是字,足以说明她态度。

    林自初紧了紧手中的利剑,粲然一笑:“可是我不能死在京都。”

    “啧。”高时明轻啧一声,满是不耐烦,“那且看你的本事。”

    电光火石之间,利箭破空射出,与林自初的利剑交击在一起,发出清脆的一声。

    叮——砰——

    不等高时明有下一步动作,空中突然绽开白日烟火,虽不见火树银花,却胜在声音极大,借着山谷被放大数倍,直透云霄,连海东青也受到了惊吓,不断在空中扑腾尖啸。

    林自初戒备地望着高时明,见他继续拈弓搭箭,便笑着反问道:“王爷当西山只来了你的人马?”

    “你果然是太后找来的。”

    高时明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他瞬间就想通了那枚报信烟火的作用。太后的人听见声响后,会迅速集结过来,若能当场捉住他的把柄,便能借机对他发难。

    “你既以生死诱本王出手,可见太后对你的生死不甚在意。”

    他将弓拉满,眸光冷冽,直视着林自初:“太后与北凉合谋,为攀咬本王,你合该死在这场围猎中才能将事态扩大化。”

    “可我惜命。”林自初挽剑护身,“所以我只需要坚持到太后的人来即可,届时王爷还走得了吗?”

    难怪被谢建章穷追猛击时,他迟迟不肯发送信号烟火,原来是要等高时明现身。

    高时明轻笑出声,拉满到极处的强弓却没有收力。权衡利弊,他应该立即下令撤退,可他没有。

    两相对峙,紧张的气氛笼罩着这一片坡谷,没有人敢放松。

    嗖——

    利箭终于破空而出,在离弦前却被高时明临时调转方向,朝密林直去。几乎是同时,有人闷声从树梢落地,当是一直藏在暗处,找准时机放信号的北凉暗卫。

    “本王不想顺太后的心,便多留你两日。”

    高时明收了弓,横起手臂交给近卫。其他合围过来的人见状,立刻收起武器,只有谢建章不甘心地哼笑一声,重重地归剑还鞘。

    近卫纵马靠近,恭敬地呈上北凉国书。高时明接过后看都不看,轻慢地飞掷下断坡。国书打着旋急下,落在林自初的几步之外摊开,露出落款尾页。

    “北凉之请,本王驳了。”

    他倨傲威严,十足的上位者姿态:“北境安定不过十年,倒叫你们忘了黎国为何以关凌河为界。”

    “北境有关隘,关凌河要还往北去十六里。”他睥睨而下,审视着林自初,“北凉是被北信军赶去河对岸的。”

    “如此,北凉也配用种马和岁贡,来求娶我朝公主?”

    国书被他随意丢弃在地,连说话也没有顾及两国邦交的颜面,他竟是直接将北凉一国的尊严踩在他的脚下。

    “国书所请乃朝政大事,王爷怎敢不上朝讨论便独断?”林自初似是没料想他会直接驳回,还是以他个人的名义用朱批驳回。

    高时明目光如炬,冷冷地垂眸看他:“本王代理摄政,有何不可?若是不服,且看太后一党谁敢置喙!”

    这话掷地有声,怕是连太后在场也无法反驳。

    太后拉拢朝臣占据半壁朝堂,却只能居于幕后,她并没有摄政之权。朝堂之上,自是以少年帝王为尊,以高时明为尊。既如此,又哪里能算是独断?

    近距离直面强权,杨书玉只感到一阵恶寒,继而便是心中涌起无尽的怅然。

    她在高时明的臂膀中缩了缩身子,小声道:“臣女多谢王爷成全。”

    高时明垂眸看她,只见她耷拉着脑袋,局促地寻找间隙翻身下马。

    他默许了杨书玉的动作,等她落定在地后,便见她行礼乖顺道:“王爷且等上几日,臣女做的只会更多更好。”

    视线相接时,他看见杨书玉双眸所透出的决绝,与昨夜在广阳别宫截然不同。

    时间回溯至高时明指着国书,质问杨书玉是否要为黎国献身嫁去北凉时,那时她的眼中满是迷茫。

    但她缄口不言不答,已然表明了态度:她不愿意。

    殿内陷入沉寂之中,久到光线变得昏暗,瞧不清彼此的神色,她才开口。

    “一国公主,受臣民供养,享金尊玉贵之福,联姻也罢,和亲也罢,都是她的命数与使命。”

    “民女得黎国庇佑,生而免于战乱之苦,杨家得世间太平,行商而发家,但杨家名下产业,每年向朝廷缴纳的商税不计其数,亦可相抵。”

    “王爷命民女去北凉和亲?”杨书玉垂眼看着国书,带着稚气和天真反问道,“是打算强压着绑去吗?”

    高时明轻笑出声,抱臂看着她道:“本王是在问你要不要去。”

    “既然少东家不愿以身许国,代为和亲,那便可坐下来详谈。”

    他似在故意逗弄杨书玉,发笑道:“谈生意而已,你慌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