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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自初 “自初,勿忘初心啊!”……

    北凉盛产的高脚马耐力强、爆发力高, 在战场上屡屡让北境军吃亏,但是现在同处地势地貌多变、错综复杂的混沌区域,高脚马反而失了其优势。

    向西北方向追击的第四天, 谢建章带队趟过一片洼地,成功与从北面合围而来的人马汇合。

    此时,他们终于在前方能发现一些清晰的踪迹,那是林自初等人匆忙逃窜时, 根本来不及扫尾而留下的新鲜印迹。

    于是谢建章下令, 让所有参与追捕的士兵暗卫原地休整。不仅要放马饮水吃豆粮, 人也要喝水休整吃干粮,而后一鼓作气, 整肃朝林自初逃窜的方向,以最佳的状态奔袭。

    谢建章带人一路追来, 并非没有遭受伏击,他带来的人马在交手时损失过半,自己也受了几道伤。

    但高时明的计策周密,地毯式覆盖, 以点成面合围,不仅将林自初提前设置的连环陷阱切割破解, 而且随着合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 还可以补充因清剿或遇袭而损失的那部分兵力。

    追击至此, 林自初已有落败之像, 故而逃窜途中, 他们连遮盖清扫行踪的空隙也没有了,一味地朝北凉国界逃窜。

    月落星沉,东方破晓,随着一声高亢的鹰唳划破黎明, 那声音惊空遏云,闻之肝胆生颤。

    只见一健硕的海东青悬停在空,待它再次爆发出石破天惊的尖啸声时,由谢建章带头,万箭齐发,箭雨接连不断地朝海东青所指示的方向射去。

    寻常军队编制,骑兵配箭四十支,但此次出城围剿的士兵皆配重箭五十支,尽可能地规避林地对弓箭的制约。

    林自初等人的行进速度,因需要分神格挡箭矢而被压制下来。等所有重箭发射完毕,这片山谷已是满目疮痍,或死或伤者过半,最重要的是谢建章已率先带人追上,拔出武器与对方交手。

    刀剑相交,迸发出清脆铮鸣之音,回荡在山谷中继而带起此起彼伏的回音,似暴雨扑窗,又快又急。你甚至分不清入耳的,是刀剑相碰撞发出的交击声,还是山谷传回的回音。

    谢建章身着劲装,手腕缚着皮质护腕,除此之外再无甲片护身。褪去书生意气的他,那常年隐于广袖博带之下的劲瘦身材尽显。在他挥剑时,甚至能清晰地看见他的肌肉起伏变化。

    在冯尤等人护卫下突围时,林自初策马回身,正看见谢建章面无表情地挥剑,以排除挡在他面前的障碍。他眼下溅染着一股鲜血,在朦胧的黎明中,他活脱脱是现世的玉面修罗,哪里有一星半点的温文尔雅谢郎君模样?

    就在林自初回头分神的片刻,一直盘旋于空的海东青展翅,随即迅猛俯冲而下,它将勾起地利爪直朝林自初的双眼刺去。这是老鹰搏杀较大体型猎物时,惯用的手法,往往一次不成便迅速折返,继而再次俯冲搏杀。

    林自初没有防备,他闻风声闪躲,勉强避开要害,让鹰爪从眼下皮肤划至鼻梁,豁开的口子顿时鲜血直流。

    当海东青俯冲而过时,先敛翅划过,复又迅猛扇翅拔升,它强劲有力的翅膀将林自初的发冠掀落。

    平日里被挽得一丝不苟地飞瀑青丝倾泻而下,后又随风飞舞,林自初险些摔下马背。

    举止闲雅的贵公子,竟也有如此狼狈不堪的模样。

    事之成败,往往在某个拐点便可初见端倪,然则大势既定,再无转圜的余地,偏偏局中人在当下没有察觉到。

    等林自初意识收拢,他的三步之外,冯尤已经抽刀为他挡下谢建章的奋力一击。

    双方交手后,战斗之激烈体现在须臾间的变化,前后会是截然不同的危机。

    正如冯尤抽刀,铖地一声格挡住谢建章的攻势,下一瞬谢建章的亲随、乔兴年、江衡等猛将,便会迅速地接替谢建章左右的位置,继续扫清诸如冯尤等人的顽抗,而谢建章本人则再次挥剑,几乎是瞬间便到了林自初的跟前。

    电光火石间,林自初抽剑应对,然大势已去,几个回合后,他就被谢建章逼落马背。

    周围还在酣战的将士见状,皆爆发出阵阵欢呼声,山谷中登时士气高涨。

    自此胜负已定。

    林自初挣扎着起身,谢建章则立马刺剑,那剑尖没入林自初的右肩近乎贯穿。

    此时,旭日东升,天光大亮,面上沾染的血迹,于谢建章而言,不过是状元簪花般的点缀之色。

    那位骇人的地府阎罗,早已随暗夜的消散归去,他依旧是京中那位手无折扇自风流的谢家郎君。

    “你知道今日的败局是从哪一刻便定下的吗?”

    谢建章高坐在马背上,俯视着狼狈不堪的林自初,他目光凉薄,似是看穿了林氏一族的凄惨命运:“今日之后,你林氏一族在北凉再无起复之日!在大黎更无立足之地!”

    话罢,他手腕翻转,带动剑尖横扫而过,林自初白皙的脖颈处便多了一条红线,止不住的鲜血随之喷射而出。

    他其实并不关心林自初是如何落败的,他要的只是除了林自初这个心腹大患!

    “世子!”

    随着冯尤凄厉地一声呼喊,林自初应声倒地。天旋地转的刹那,他没有悔恨为何会身死落败,他甚至没有想起杨书玉,反倒是那些不愿意直面的记忆,如潮水般袭来,在他咽气前,譬如昨日事在他眼前重演一遍。

    *“来,到祖父这儿来!”林声远拄拐站在廊下,朝门洞处招手。  “祖父……”林自初怯生生地踱步靠近。

    林声远慈爱地笑着,细心地林自初擦掉脸颊上沾染的泥,继而露出那红扑扑的脸蛋。

    “那几个臭小子又在背地里欺负你?”

    林自初抿嘴,小脸满是委屈,却仍是倔强道:“没有,兄长们只是想和我切磋……射艺……”

    见老者白眉弯弯,淡笑不语,林自初没有把刚才族中手足拿弓箭驱赶他的顽劣行径说出来,但还是倔强地补充道:“孙儿并没有吃亏!”

    “很好,自初是个好孩子,受得住委屈。”

    “也不要怪你爹娘人微言轻,知道你受了委屈,还叫你忍让。”

    林声远摸着孙儿的后脑勺,抬头眺望远方:“世人崇礼明德,讲秩序,守法度,偏偏正是因为这些东西稀缺少见,才会显得珍贵。若真做到了天下大同,再看匡扶正义,便是稀疏平常的事,那自然无人会为之振臂欢呼了。”

    “孙儿不懂。”

    林声远哈哈大笑两声:“从小家看国家,你如今所遭受的不公,今后只会成百上千倍增加。”

    他垂头尽可能与林自初平视,语重心长道:“自初,切记祖父为你取名的用意,勿忘初心啊!”

    *族学课毕,所有小辈来不及收拾书箧,匆匆与夫子拜别后,也顾不上举止端方,皆急匆匆地跑到家祠外围观。  林自初年岁小,跑得慢来得晚,只能凭借那小身板往前硬挤。未见得祠堂中景象,就听林氏家主高声宣布:“老太爷病重,为长远计,决定十日后举族迁往北境故里修养,不得有违!”

    “我请求面见老太爷!”等到林自初挤到最前面时,就见自己的父亲林江枫撩袍跪下,铿锵有力道,“江陵书院是老太爷的心血,我不信他老人家能够舍下,决定再次举族北迁!”

    “林江枫,你别忘了谁才是家主,族中决策是该听谁的令!”

    “若兄长执意如此,也该问问在座叔伯是否同意!”祠堂中有身份的林氏宗亲各怀鬼胎,但无一人开口,见状林江枫冷笑一声,附身跪地道,“既如此,诸位宗亲也在场,若兄长不愿请老太爷露面,也不愿说清原委,我林江枫自请分户,即日起全家迁出林氏一门,留在江陵搭理书院!”

    “你罔顾礼法,藐视宗亲,你道你是那杨伯安吗!来人,给我家法伺候!”

    世人称赞的文林楷模,书香门第林氏一族,其家主口说无法服众,竟直接下令动用武力镇压异议之声!

    但这些不堪,尽数被宅院的高墙大门隔绝了,世人无从得知。

    无数家丁护卫听令动起来,有人来关家祠的大门,有人扯了布堵住林江枫的嘴,还有人顺势将他摁倒在地,请出家法往他身上使劲招呼。

    祠堂的大门彻底关闭后,没人听到家主到底下令动林江枫几鞭,唯有林自初在一片嘈杂中默声数着鞭子落在皮肉上的声音——那是整整六十八鞭!

    以至于到达北境前,林江枫一直处于昏迷的状态,而他们家在迁徙中,也只能分到两辆板车,林自初和周氏便是一路坐在板车上贴身照顾林江枫的。

    夏末初秋多雷雨,林自初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熬过雨中赶路的。

    他只记得板车的吱呀声和母亲周氏路上的呜咽声,这些细碎的声音分明应该被雷雨声盖过,却如此清晰地萦绕在他此后的日日夜夜。

    *“夫人,兄长仍是执迷不悟,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北境驿站的一间破偏房中,林江枫握着周氏的手,竟与周氏一样垂泪:“在京都时,他急功近利,总想着超越老太爷,不惜结党营私,公然挑衅皇家权威,若不是老太爷舍了功名利禄,自请举族离京,怕是迟早要落得满门抄斩。”

    林自初被他们吵醒,路途的劳累,让他困倦地揉了揉眼睛,翻了个身便继续睡。林江枫听见动静,抬手摸了摸他的头,便没有继续同周氏说下去,但是房中窸窸窣窣地响动,却一直闹得林自初睡不安稳。

    再后来便是驿站着火,却无人组织救火,混乱中不同的卧房大门被人推开,林自初挣扎起来查看,隔着床幔却只听到滋滋的水声,似是什么喷薄而出的液体浇到了大火上……

    林自初还没来得及掀开床幔去看发生了什么,他便突然吃痛失去了意识,等他醒来时,他们已离开了黎国国土。

    马车中,族学里惯爱欺负他的兄长和他说,驿馆遭悍匪抢掠,是当地官员勾结悍匪设计的,想侵吞林氏一族的财货。

    幸得北凉王子启在探查北境时路过事发地,他们出手搭救才得以侥幸活下来,家主为报大恩,接受了王子启的招揽,带着幸存的族人去北凉求生。

    再然后便是林氏一族抵达北凉范城,立足的同时,他们匡扶王子启夺位。期间林自初仍遭受族中薄待,又外加北凉人的轻视和刁难,在长大成人的那些岁月里,林自初如虎似狼般争夺林氏资源,争夺北凉权位。

    面上的风光霁月,掩盖了他内心的扭曲,不知何时起,他变得对权势和地位痴迷而执拗,最终成了一个城府极深的阴暗伪君子。

    *多年后的初阳下,林自初临死才恍然大悟,那日与祖父的最后一面,林声远的话究竟在说什么,那也是林老太爷授与他的最后一课。  “自初,勿忘初心啊!”

    可惜,他只记住了祖父对世间不公的哀叹声,却忘记了对方语重心长的嘱托——自初,勿忘初心啊!

    第92章 囹圄 只是槐枝再也寻不到杨书玉了…………

    自京都生变, 高时明隐匿行踪以来,北境全境的军报便只能积压着。

    那些军报继续往京都送不合适,中枢已经由太后党把控。倒是想试图往高时明的身边送, 可他们的主上压根儿就没漏消息,成堆的军报便压在手里只能干着急。

    因而,当接到封锁北境和拔除细作的军令时,那些个火烧眉毛的将领, 恨不得立即拿包袱兜住军报, 连夜往朔方城赶。

    但军令不可违, 他们再如何着急,也要动作迅速地处理完自己辖区内的事务, 再快马赶来朔方城,这最快也要五六日。从朔方城内辗转到山洞里, 又得多上一日。

    好不容易得面见高时明,饶是守卫了北境半辈子,那年迈的顾将军也是倍感诧异。

    昏暗的山洞内燃有篝火,行军所用之物基本也被高时明的亲卫安置得当, 乍一看,这与以往行军途中临时搭建的帅帐并无差别。

    只是行军床前, 特意用帐篷布悬立隔绝开来。火影在篷布上不断跳跃着, 外人连高时明的影子都瞧不见。山洞回荡着细碎的声音, 像被撞碎回荡的风, 幽幽之音, 细不可闻。

    “军报留下给润晚,本王自会批阅。”

    熟悉的声音从帐篷布后传出,前来商议军情大事的四位将军,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心中难免泛着嘀咕。

    王爷都已经传令了,还需要搞“美人半遮面”这套?

    “如今京都情势尚不明了,北凉逼近国界又虎视眈眈,加之国库空虚,粮仓见底,是十分紧要的关头。本王知道你们心急,是来要钱要粮要军需的,甚至还想找本王要人。”

    最为年长的顾将军迟疑地辩解着:“我们并非不知道当下的处境,只是从年初开始,军中便吃紧。守着军田库粮苦熬,撑到明年也无妨。但若要调动大军御敌,军需钱粮不到位的话,实在为难诸位将士。”

    如何调动军队应敌暂且不说,粮草调度的损耗要算,折损的武器甲衣要算,甚至还要提前考虑到殉战士兵的抚恤金……

    凡此种种都是避不开的,也不怪有人说打仗就是打钱粮。

    顾将军甚至不敢提招兵买马的事。眼下这种情势,难道高时明还能先去各地征兵,再调拨给他们训练上战场吗?可若不在战前,为麾下的士兵多争些配额,他们这些做将军的岂有脸回去叫他们赴汤蹈火?

    高时明:“你们先回去拟好条陈,估摸后日,北境诸位将帅也该到朔方城了,届时开堂会再行商议。”

    说是商议,哪次不是要哭穷,最后吵得面红耳赤?谁还顾得上平日里的交情?

    就在顾将军暗自腹诽时,有人从后面推了他一下,回首四目相对,他被身后地人推出来,开口关怀道:“不知王爷是受伤了,还是不便见人?怎……”

    高时明低沉的嗓音在山洞中被放大,稍显沉闷和压抑,却问起其他不想干的事:“顾将军闲时可去过茶馆听口技?”

    “啊?王爷何意?”

    帐外的人皆是一愣,就听高时明继续道:“听说善口技者,可以模仿各式各样的声音,甚至还可以同时发出不同的声音,本王倒是还没有机会得见。”

    他知道外面的人不得亲眼见他无事,是起了疑心才会这么问。眼下情势,可容不得半点差错。

    “罢了,你们先回朔方城,等召开堂会,本王自会到场。”

    帐外的将军们没再说什么,齐齐见礼拜别后,便退了出去,留一室寂静。

    高时明坐在塌边,半搭下来的黑色睫羽,遮住他眸中涌动的情绪。

    眼前的小女娘,怎么还在哭个不停?

    如今竟是连哭声都发不出来,只一味地在流泪。

    他手上动作不停,不断用沾了烈酒的汗巾,小心为杨书玉擦着手心和额头,好为她降温。

    “还没将人寻来吗?”

    “回王爷,属下再派人去催。”

    帐后沉默,等同于默许,那人得了命令便立刻转身去安排。

    高时明微微皱眉,将一串108颗珠串戴在杨书玉左腕上,那串珠打四圈还十分松落。

    而后,手掌轻轻抚上杨书玉的额头,轻柔似羽落,如此的力道,又如何能抚平那皱起不松的额眉呢?

    “你到底梦见了什么……”

    *梦中,杨书玉

    仍陷在幼时的那场祸事中,无法自救。

    九江衙门外,抱在一处哭泣的两个小女孩,几乎是被人轰赶出门的。

    众人皆知,江陵有一新起的富商姓杨,可杨姓也是大姓。

    两个齐腰高的女娃娃,无凭无据的,身边还没个仆从跟着,进衙门便说自己是那杨姓富商家中走丢的孩子。富商家的千金会到这种小地方来?

    谁会信!

    九江是一座规模不大的小镇,大伙知根知底,谁家孩子丢了,不出半日就传遍了。至于谁是生人流民,见面则可分辨。

    一来没大人家报案,二来杨书玉所言过于荒唐,那些衙役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自然是轰出去就算了事。

    “先走。”

    杨书玉察觉到街上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顿时收住眼泪,拉着槐枝转身就跑。

    那些人还是不肯放过她们,就这么一直守在衙门外面,看是否有人领走杨书玉和槐枝。夜幕低垂,那些潜伏在暗中的猎手们伺机而动,影子一般追在杨书玉她们的身后,连装顺路的表面功夫都懒得装了。

    先前槐枝也被人这样追过,那时盯着她的有些是青楼的打手,有些是人贩子想捉她去讨赏。总之,寻常百姓犯不着为不想干的女娃,去同那些硬茬对上,所以往往选择漠视,如今也是一样。

    可要是没有目的地逃窜下去,结果是显而易见的,她们迟早会被追上。在足不出户的夜晚,那些人甚至不会有任何顾及和心理负担,生拉硬拽都能把大人绑走,更别说她们两个小女娃。

    于是,槐枝学着夏枳的办法,将杨书玉塞在街角的摊子下藏着:“小姐,我去引开他们,你听外面没动静了再离开。”

    意识到之前夏枳引开人,是为了让槐枝跑回家中求助,而现在杨书玉并没有去处,槐枝便马上改口:“小姐先藏好,天亮前把自己扮成乞丐,会没人注意你的。”

    “那你呢?”杨书玉拉住槐枝,着急又害怕。

    槐枝拍拍她的手,也是害怕得发抖:“我跑得比小姐快,会没事的。”

    原来相同的处境下,她们曾做出过一样的选择。只不过九江这次,结局却出乎了槐枝的预判。

    槐枝的确跑得比杨书玉快,再加上之前有逃脱成功的经验,那些人最终没能捉到槐枝。第二天,她也顺利地混入了小乞丐的队伍,只是她再也寻不到杨书玉了。

    直到后来杨伯安接到飞鸽传信,日夜兼程赶回江陵主持大局,他们才在乞丐堆里发现扮成假小子的槐枝。

    至于杨书玉,运气则实属不佳。

    那伙人的确瞧见了槐枝的身影,但其中有一人敏锐地察觉少了一个女娃,他便没有去追,而是选择留在原地搜寻,果不其然,他逮到了角落里浑身发抖的杨书玉。

    后来杨书玉因为药物,路上总是半睡半醒,也不知被人牙子倒卖过几次。那些人瞧她的皮囊样貌好,总能往更好去处卖个更高的价钱。

    不知过了多久,等她被关在一座私牢里时,她终于有神智清醒的时候。之前,她受过几次教训,路上也不敢再说自己的真实身份。

    这些做人口买卖的生意人,是不会在乎手中的货物是什么来处的。他们辗转把人运走,甚至不需要路引,等到了最终的去处,随便一张卖身契就能将货物先前的身份洗清。

    杨书玉再多言语,或利诱或求助,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不听话,想多讨一顿打一顿饿罢了。

    但杨书玉十分悔恨,她知道自己的一时冲动,造成了不可弥补的恶果,但她不能自暴自弃,她现在只想脱身回家……

    昏暗的牢房中,杨书玉仔细观察了两天,这日等看守的人巡值离开后,她小心翼翼地凑到栅栏前,冲隔着一个走道的对面牢房喊话。

    “你是谁?你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杨书玉也不知道为什么这间牢房里只关着自己一个小人,其他的牢房则是混杂着,将不同的人关在一处。现在她只关心对面那个牢房中,被单独关押,身上似乎还有伤,且不被允许吃东西的男孩。

    说来也奇怪,他的那间牢房像是临时改造过的。只有杨书玉这间牢房的一半大,空间都匀给了两边的牢房,而那男孩就这么静静地俯卧在牢房的最中间,而两边的人隔着栏杆,时不时总爱伸手去够他。

    “年轻真好啊!不然我也能顿顿吃上这么好的白馍。”有人缩回手,扶着栏杆转头去看杨书玉,这人眼冒绿光,嘴角勾着怪异的笑,给人以说不出的恶寒感。

    有人跟着舔了舔唇,也盯着杨书玉道:“外面天灾人祸,全是饿死的人,他们还肯给你顿顿吃白馍,看来,是给你许了一个好去处吧?”

    杨书玉被这些森寒的目光盯得害怕,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身子。

    “权贵喜欢的东西,当然要好好养着,要细皮嫩肉的才好。”有人在暗中附和着,嘿嘿地低笑起来。

    杨书玉硬着头皮,重新凑近栏杆,她从怀中掏出藏着的馒头,又朝那男孩道:“我进来就没见你吃过东西,你还有力气吗?”

    那些围守在男孩两边的人看见,顿时便转了方向,争先恐后地朝杨书玉扑来,若不是有走廊和栏杆阻隔着,那些人怕是连杨书玉的手都要扯掉。

    若说杨书玉为什么选择同那男孩搭话,那便是因为男孩濒死却仍亮着一双倔强不屈的明眸,在黑暗的牢房中亮如一团代表希望的火焰,吸引着杨书玉主动向他靠近,主动向他求援,尽管对方同自己一样身陷囹圄。

    “有得吃就别挑了,他们都说你敬酒不吃吃罚酒,饿肚子是会死人的。”

    在一片嘈杂声中,杨书玉对上那双晶亮的眸子,鼓足勇气道:“你接好,我可没有第二个!”

    说罢,她对准栏杆的间隙,将馒头扔过去。馒头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顺利地进入男孩的牢房,而后在地面弹起一下。还不等其他人伸手去抢夺,那男孩像是攒了所有力气,猛地起身去抢占那个馒头。

    有人在扒拉他,有人在拍击他,嘈杂混乱声中不乏粗俗的叫骂,可他皆不管不顾,竟一边流着泪看着杨书玉,一边大口大口地把馒头干咽下去。

    若他被呛得反咳出来,旁人定能发现,他所咽下去的馒头已经划伤了他的食道,上面混有他自己的血……

    第93章 设赌 此时他正阖眸侧躺下来,用手轻拍……

    “你也能感觉到, 这里并不是什么好地方吧?”

    “你也能猜到,他们口中所谓你的好去处,绝非什么好去处吧?”

    墙面上方, 碗碟大小的透气口漏下一缕月光,恰恰照在少年的身上。

    银霜柔线勾勒着他精致的轮廓线,他的五官皆隐在投影之下,只有他那双眸闪着倔强不屈的光, 像伺机而动的新起孤狼, 更像矿坑中漏出玉质的璞玉原石, 耀眼夺目。

    沙哑的声线无法掩盖他温和,一字一句在嘈杂中传入杨书玉的耳中, 激起心底冰凉一片。

    牢房中的其他人见少年将馒头吃干净,便没了什么指望渐渐静默下来, 这时杨书玉才开口道:“大抵是风月场所?烟花之地?”

    八岁出头的年纪,她其实并不能完全理解这些是什么地方。之前姜荷救下夏枳和槐枝时,曾沉重地同她说过几句,大多是怜悯苦命女子在世道面前的无力, 并没有详细为她解释清楚。

    少年无声地笑着,没有任何嘲笑的意味, 单纯地在为杨书玉这份纯真而动容。是那种行走世间的苦行僧, 看破世间所有不堪后, 回首仍能瞧见被人呵护守望之下的纯真。

    “六博樗蒲, 风月淫邪, 历来是剥离不开的……”

    “听不懂。”杨书玉真诚无比地打断对方,她心虚地避开少年的视线,尴尬地吐字,“什么是六博樗蒲?什么是风月淫邪?”

    少年无奈地轻笑:“那你可知道赌坊?”

    杨书玉仔细想了想:“以前和娘亲路过, 里面很热闹,但娘亲从来没有带我进去。”

    “这么说吧,现在你眼前便设有一盘赌局,你觉得谁会赢?”

    杨书玉眨眨眼,直接懵了:“哪里有?”

    “大人物之间的赌注我们无从得知,但赌局是已经设好的。”

    少年甚至不愿看围在两边栅栏的人群一眼:“寻常赌徒,不过是在赌桌上掷骰子,吆五喝六,就算不入局的,也喜欢凑在旁边凑热闹。”

    “但某些权贵往往看不上这种赌局,他们喜欢能彰显自己身份和格调的,自己的一句话便可定他人生死,能带来绝对快感的赌局。”

    “《后汉书》有载。”少年靠着墙壁坐起身,目光隔着两层栅栏和走道同杨书玉对视,“三辅大饥,人相食,城廓皆空,白骨蔽野。(1)”

    他的声音慢了下来,染上幽暗的牢房特有的诡异惊悚感:“就比如说,他们现在想知道,人相食在什么情形下更容易发生。”

    “究竟是在我饿死前,食不果腹的饥民会将杀戮之手伸向同牢房的其他人,还是他们都能忍到我饿死。”

    说着,他目光轻飘飘扫过左右两边牢房:“又或者是我奄奄一息时,他们会被我的身躯血肉所引诱,开始争相啃食。”

    每一个字杨书玉都听清听懂了,但是凑到一处,她却像是在听天书。眼下她只觉得这个世界发生了龟裂,漏出地狱的一角。

    她鹿眼圆瞪,干巴巴地吞咽着:“他,他们怎么敢?”

    少年微微侧头,无波无澜反问:“你问的是他们怎么敢吃人?还是问他们怎么敢设这种赌局?”

    自然是两者都有疑惑。

    但少年却起了顽劣之心,语带玩味儿道:“你说他们啊……你就没发现我身边被分成两波人吗?”

    “我右边这些人,便是现在外面随处可见的灾民。他们背井离乡求生路,至于是死在了逃难的路上,还是被有心人捉来此处,自然是没人关心和追究的。”

    “至于我左边这些人,也就是之前在打量你的这些人。”少年视线横移,一一滑过双目圆睁且布满红血丝的眼,“他们算是在蛊罐中存活下来的蛊王,你若实在好奇,不妨问问他们,是怎么活下来的。”

    余音未落,那些人便不约而同地嘿嘿笑起来,在幽暗的牢房中显得尤为可怖。

    更有胜者,直接朝杨书玉那边高声道:“斗兽场小姑娘见过吗?人与人互相搏杀,人与凶兽互搏,要是大人物兴致来了,人和动物也是可以欢好的。”

    其他人不怀好意地笑出声,那笑声有气无力,却十分绵长,回荡在整座牢房中森然可怖,登时让杨书玉惊惧恶寒而哭了出来。

    她边哭边抽噎着说:“这里是地狱吗?我要回江陵!”

    “你是江陵人?”少年也不安慰她,直白地将世间的丑恶揭露给这小小女娘看,故意破坏她那份被保护好的纯真。

    等到杨书玉不哭了,少年才再次开口道:“所以别指望着别人来救你,你若想出去,就只能自救。”

    可笑,少年他自己也被囚禁在这座牢里,濒临死亡,怎么还能说出要杨书玉自救的话?

    但八岁多的杨书玉却没想这么多,她本能地顺着对方的话问:“那我该怎么做?我要怎么做才能回去!”

    “你和我们是不同的。”少年艰难地撑着膝起身,缓步走在靠近走道的栅栏处,他破败的衣袍带动牢房中的稻草沙沙作响,像是响尾蛇发出的警告声。

    “到时候他们会把你接走,然后清洗干净,再好好打扮一番。届时你千万不要被他们的所作所为麻痹,误以为是他们打算放你一马,更不要想着还能逃出去。”

    “见过地狱的蝼蚁,是不配活着的,只有死人不会说话生事,如此,这片地狱才能长久地存续下去。”

    杨书玉眼睛里的光淡了下去,她终于听懂了:她会死,还很惨。

    “所以你最喜欢吃什么?”

    少年突然一问,杨书玉没反应过来就道:“蟹酿橙。”

    少年定定看了她一眼,而后低头扯下衣服的一角胡乱打成结,朝杨书玉的牢房丢过去。

    杨书玉懵懵懂懂,没有一把接住,只能俯身去捡:“这是什么?”

    “他们不会让你饿肚子服侍,你可以求洗漱的丫鬟婆子帮你弄道蟹酿橙。”说话间,少年又靠坐回原来的位置,“当然,前提是她们能将你手中的东西典当出去。”

    “干这种营生的人都是为了求财,她们是不会介意手里的银子更多一点,为你死前添道菜还是可以做到的。”

    少年说得不算隐晦,也不怕牢房中的其他人告密,毕竟断头饭这种东西,大伙都能理解。

    那边,杨书玉已经解开布结,在一角处摸索到一个圆乎乎的硬物,大概有平安扣大小,看样子这便是少年要她拿去换钱贿赂人的东西。

    “那你最喜欢吃什么?”

    已经在闭目养神的少年闻言一愣,不解地看向杨书玉。

    杨书玉干巴巴避开对方的视线:“我没胃口,什么也不想吃。”

    “所以你喜欢吃什么?我叫她们买来给你。”

    少年没料到她还有闲心关心旁人,无声地笑着摇头,表情无奈至极,带有些许自嘲的意味。

    他想,或许自己刚才不应该故意吓她取乐的。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杨书玉顿了顿,“阿玉,我叫阿玉。”

    “你呢?”她身子往前探,扶住栅栏,真诚地看着少年问,“你叫什么名字?”

    ——

    朔方城内的将军府,人进人出,虽忙碌却不失秩序。

    日前,杨书玉高热稍退,高时明便快马抱着她赶回朔方城。先前他已经派手下通知杨伯安,等朔方城堂会已经吵了两天还定不下来时,杨伯安便带着月芽和哑姑抵达了。

    但杨伯安只来得及匆匆看了昏睡的杨书玉一眼,便动身去了前厅堂会。

    在搭救杨书玉一事上,杨伯安不问也知道高时明费了多少心思,甚至还搭进去不少人马,于公于私他都应该有所表示。

    况且单算高时明派暗卫护他们回江陵,在粮草银钱的问题上,无关政治,杨伯安也该作出表示。是以,他参加堂会,双方都乐见其成。

    杨伯安回了高时明的恩情,各位将领也有了作战的底气,因而堂会的争吵便随杨伯安入座而消散,改为和和气气地商讨。

    高时明坐在上首,听着渐渐失了耐心,他懒得在杨伯安和诸位将领之间调停,一声不吭地起身离开。堂中静默一瞬,在座想到他劳累多日便没人多言,继续朝杨伯安卖惨伸手要钱要粮。

    “你家小姐怎么样了?”

    头顶上方冷不防冒出的问话,让蹲在床前的月芽和哑姑具是一惊,两人险些跌坐在地上。

    月芽起身让开,揪着衣袖,磕磕巴巴道:“小姐魇着了,一直在出冷汗。”

    “离开江陵以后,我就没见小姐再梦魇啊……”

    高时明狐疑地看着她:“书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梦魇的?”

    月芽偷偷瞟了哑姑一眼:“好像是王爷来府那日,我记得小姐梦魇醒来便把盖头绞了。那时槐枝姐姐忙着服侍小姐,她就把绣篮交给我,叫我去厨房烧了,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闻言,高时明垂眸沉思片刻,顺势坐在床边。也不知他沉默地看了杨书玉多久,忽然有人拉住他的手,往手心塞了一个小东西。

    他回首,正对上哑姑弯弯的眉眼。

    哑姑指了指他手心的糖,比划出一个笑的动作,似是在安抚他。

    “你是想说书玉没事,不用太担心?”

    哑姑点点头,从腰间拿出一个蜡包裹住的药丸,炫耀似拿在高时明的面前晃。

    “倒是我忘了,你是葛神医的徒弟。”说着,高时明无声地扯出一抹笑,哑姑也跟着露出心满意足的笑,拉着月芽离开。

    月芽本不想走,她一步三回头,对上高时明那双凌厉的眸,又什么也说不出,几乎是被哑姑半推着走出门。

    谁知她们刚把门关上,转身就迎面撞上从前厅过来的杨伯安。

    “书玉怎么样?”杨伯安随口一问,作势要推门进去。

    月芽动作比嘴快,直接张开双臂,拦在房门前。杨伯安不解地垂眸看她,等着她解释。

    “老爷,小,小姐她,我们刚给她擦洗完身子,现在您不方便进去。”

    月芽慌忙解释,把自己说服后也有了底气:“对!我们正打算去给小姐拿干净的衣服,老爷不防晚些时候再来看小姐?而且我们赶路这么多天,老爷也累了,不如先去换洗一番?”

    杨伯安觉得合情合理,便没深究月芽的反常举动,他点点头转身就走。

    等他离开,月芽长舒一口气,就见哑姑忍不住,捂着嘴咯咯笑起来。

    “你别笑我!”月芽嗔怪地推哑姑一下,后怕地仰天叹出一声。

    眼下这种情形,她还能怎么做呢?放杨伯安进去,就能撵走那位摄政王吗?这还是他的地盘呢!

    然而,险些酿成大祸的高时明,对门外发生的事毫不知情。此时他正阖眸侧躺下来,用手轻拍着杨书玉的背,像是妇人在哄睡孩童,而杨书玉就窝在他怀里。

    他那低沉而浑厚的声音,轻轻哼唱着江陵小调,给人以一种绝对可靠感。

    “春归燕儿回,昼夜涨池水,昨夜春雷惊江水,湍流向东不再回……”

    缠绵梦魇的女娘,果然在声声哼唱中,舒缓了眉眼。

    第94章 真相 “建章他定不想看到你如此责难自……

    朔方城紧挨着边境线, 虽然算不上是苦寒之地,但生活条件的确也算不上富足。

    单论城中最气派的将军府,甚至比不上京都偏巷的一座三进院落。

    如此条件下, 杨书玉仍能独占一间相对宽敞的厢房,只是那床铺瘦长,勉强能横卧两人。

    高时明为了让杨书玉睡得安稳些,几乎是紧挨着床沿侧卧。

    他用棉被将杨书玉裹好, 连人带被子, 虚虚地拥入怀中, 抬手起落皆随他所哼唱的江陵小调韵律,轻缓地拍着杨书玉的后背安抚她。

    在他的曲调中, 杨书玉舒缓眉眼,而后动了动身子, 往他怀里钻,就像陷入冬眠的小动物,下意识地往温暖心安处钻。

    杨书玉隔着棉被主动相拥,动作十分自然且亲密, 恍惚间让高时明有些失神和落寞。

    也不知他脑海在想些什么而走神,他不自觉地将哼唱改为简单地轻哼曲调。慢慢地, 疲倦席卷而来, 他也跟着进入了梦乡。

    进入那个他心驰神往的梦乡——杨书玉的梦乡。

    “你叫什么名字?”

    那些记忆如幕布上的皮影戏一般走过, 最后在年幼的杨书玉询问牢中少年姓名处戛然而止。

    或许杨书玉认不出, 但高时明无需将注意力停留在少年的脸上, 便已然认出了他的身份。

    “建章!是建章啊!”

    哗啦——

    一声惊呼醒来,手腕间珠串瞬间断开,随着杨书玉起身的动作,有不少珠子被她带动滚下床铺, 反复在石砖上弹跳几下,最后散落在房间的各处。

    杨书玉从梦魇中挣脱出来,出了一身的冷汗,两行热泪无声地流淌着。意识回归现实,她楞了愣神,稍微侧身便瞧见高时明已经坐起身,正拧眉看着自己一言不发。

    “王爷。”杨书玉忽而涌上一阵委屈,她没在想身处何地,没在想为什么高时明在自己的身侧,而是本能地双手掩面,试图止住泪水。

    她抽噎着不断呢喃:“是建章啊!我都记起来了,我全都记起来了……”

    高时明睫羽下落,掩盖所有翻涌的情绪。

    “王爷,建章呢?我想见他。”

    “他带人去追击林自初,尚未归来。”

    两人挨得很近,因而杨书玉掩面躬身时,不知是凑巧,还是她下意识寻求依靠的动作,她几乎贴靠着高时明的胸膛。

    高时明微不可查地叹出一息,抬手轻拍着杨书玉的后背安抚她。

    可以说两人此时的动作很是亲密,算得上是杨书玉和他之间,在清醒之下最为亲密的动作。可他看不见杨书玉的神色,只听见怀中女娘不断抽噎着,嘴里还在关怀其他人,他又觉得两人从未如此遥远过。

    杨书玉埋首在他怀中,声音闷闷的:“王爷,我要见他,你带我去见他,好不好?”

    高时明想说他派人将杨伯安接来了,他想说谢建章事成自会归来,他还想问为什么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见谢建章。

    可话出口,他却只有一个简单而沉重的“好”字。

    以杨书玉的身体状况,尚且无法独自行走,下床都需要人搀扶她,更别说放她骑马。

    当杨伯安知道她醒来就闹着要出门,倒也没有多苛责她,而是亲自抱她上了马背,选择父女同乘一骑,一同赶往那片野地。高时明领着亲卫带路,快马走在队伍的最前方。

    路上,杨书玉裹在厚厚的斗篷中,轻柔的话语碎在风中,她仰着头问:“爹爹,娘亲和夏枳究竟是怎么死的?”

    不知是马儿颠簸使然,还是她情绪波动的原因,她的尾音带着颤:“我都记起来了,书玉幼时顽劣,偷偷带着夏枳和槐枝她们溜出府,然后等我再回到江陵时,便只见娘亲的牌位了……”

    杨伯安目视前方,扬鞭的动作不停,左手却死死攥紧了缰绳:“不是书玉的错,他们有心针对,与你无关。就算书玉哪天没有出府,他们也会想其他办法。”

    “书玉想知道真相,更不该忘记,还请爹爹将事情原委告诉我。”

    杨伯安静默片刻,缓缓道出当年实情。

    “当年有两拨人马从京都潜去江陵,都是奔着你们母女来的。”

    “在出事之前,京都谢家内斗,丢了族中骄子,子辈只晓得一味地内斗,孙辈又失了家族的指望,这让本就病重的谢太傅直接卧床不起。”

    “恰逢太后联合朝臣,将王爷逼去北境整顿边防,朝中的三股势力自此失衡,数太后党独大。”

    “当时皇上还在襁褓之中,选择扶持太后听政而打压王爷的各大势力,其实各怀心思,如今也不见得他们的利益一致。”

    “其中的参知政事许兴哲便存了私心。他也是林老太爷的门生,但他一直和谢家不睦,林氏一族离开京都后,文林中就数谢家风头最盛,许兴哲想要取而代之的心思几乎是人尽皆知。”

    京中许兴哲对谢家虎视眈眈,族中却无后起之秀,家族荣耀已面临倾塌的危机,子辈还在内斗,甚至不惜将手伸向谢建章,这也难怪谢太傅会气急攻心。

    “谢家内部一盘散沙,谢太傅又病危无法主事,自然成了许兴哲发难的时机。我闻讯匆忙赶去京都为谢家周旋,明里暗里多有龃龉,便触怒了许兴哲,可他拿我没办法,便想要掐着我的软肋,逼让我放手,这就盯上了江陵。”

    “你也知道,京都杨家是太夫人说了算,她自是全力扶持太后争夺权势。杨家可以默许许兴哲打压谢家,甚至默许他趁人之危,设计铲除谢家,但是太夫人绝对不会允许阿荷和你落在许兴哲手中。”

    谈及生母,杨伯安只是轻飘飘地跟着世人,称一声太夫人。

    “许兴哲派来的人挟持阿荷和夏枳,半路却被杨家的人马堵截。太夫人不喜阿荷,想要去母留女,再以你为要挟,逼我回到她的掌控中。但两拨人交手后,场面混乱,根本分不清到底是谁失手杀了阿荷。”

    毕竟两波人都有动机——太夫人本就存了去母留女的心思,而许兴哲派去的人被半路堵截,若无胜算,很有可能会选择鱼死网破,趁乱将人质杀死,让对方也讨不到好处。

    后来杨伯安去查去问,死伤者无数,谁又能分辨清呢?

    “夏枳则被杨家的人带回京都,可太夫人一看便知道不是你。等她意识到失手后,为了扫清痕迹,她便命人将夏枳悄无声息地处理掉了。”

    “这些事情发生得太快,且从江陵到京都一路不断发生变故,等我收到消息往回赶时,已经无力回天了。”

    杨书玉迟疑道:“那个许兴哲现在?”

    她待在京都那么长的时间里,根本没接触到什么姓许的人家。

    “后来王爷大胜回京,做的第一件大事便是清算许家,这世间自然便再也没有什么许家。”

    现在文林仍以林老太爷的理学为首,谈及书香门第也是润林谢杨四族,哪有什么许家?

    “爹爹无能,虽周旋良久,但到底无官无职无权,做不到为好友重审旧案,还失去了……””杨伯安带上几分哽咽,“还好书玉没事,还好书玉平安归来,不然我真不知道往后要如何活下去。”

    “再后来,书玉回到江陵,见到阿荷的牌位当场便昏死过去。城中的大夫换了个遍,你也还是高热不醒。我将葛神医请来江陵,他说你这是心病,是你将所有人的死难尽数归结在自身,因为郁结于心,无法原谅自己而造成的。”

    年幼孩童的弱小身体,根本无法承受长时间的高热,烧坏脑子都是轻的,更常见的是直接送命。

    所以杨伯安和葛神医一致同意,对杨书玉用了会遗忘的药。

    也可能是出于身体本能的自我保护,杨书玉对创伤性记忆选择了遗忘。总之,杨书玉醒来后,失去了那段记忆,但她后来却再也没有主动出过府门。

    很难说她是真的忘记了,若真的忘记,又该如何解释她潜意识里,选择畏缩在宅院中不肯出门?

    杨伯安也不勉强她,任她在府中安静长大,任她将自己关在画室十天半个月不露面。

    甚至会为她结交江陵的大小官员,用杨家的财力影响江陵官员的决策,就为了等杨书玉有朝一日主动出府时,外面是一个安全有保障的江陵。

    世事难料,天不遂他愿。

    随着江陵杨府财力日盛,成为黎国举足轻重的首富,其他势力便开始潜入江陵,暗中算计着,将矛头再次指向杨书玉。

    等杨书玉愿意出府时,外面是林自初交织好的陷阱网,是京都势力朝江陵倾轧而来,要他杨府选边站队。

    “可是书玉,当年种种并不是因为你踏出府门造成的。归根结底,是狼子野心的许兴哲及其党羽,是心狠手辣罔顾人伦的太夫人,甚至是朝中的明争暗斗,但绝不会是你的错。”

    “爹爹……”杨书玉感觉自己整颗心被大手攥住,所有情绪卡在喉头,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她回抱着杨伯安,泣不成声:“可是有好多人因为我而死,是书玉无能,总躲在他人的羽翼下。”

    “在京都时,我以为自己脱胎换骨了,定会让爹爹刮目相看,可实际上我依旧无能!”

    “若建章再因为我……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自己!”

    “那是他的选择,就算书玉没有被掳走,他也还是会去追林自初,甚至会带人追去范城。”

    杨书玉不断重复着:“可是我忘了他,是我忘了彼此的约定!”

    “他不会怪你的。”杨伯安笃定道,“他定不想看到你如此责难自己。”

    鹰飞唳天,凄凉哀婉,上达九天。

    一时间,所有人都被这声声哀婉的鹰啼吸引了注意力。寻声看去,是他们熟悉的海东青。

    杨书玉的脖子上挂着那支哨子,她试探性地吹响。空中的海东青立刻受到感召,朝她的方向飞来。它仍不断地高声啼鸣,声声泣血,似是无助茫然中寻到了救主,奋力振翅飞来。

    得了它的指引,杨伯安和高时明快马当先,几乎是跟在海东青的正下方赶路的。

    大概是翻越半座山的距离,首先与他们迎面相接的,是一匹失了主人的战马。

    马鞍被去了箭袋和重弓,甚至连佩剑和甲片都被卸了干净,若不是马臀上的军队烙印,他们根本认不出是北境军的战马。

    见状众人的心都沉了下去。

    若没有发生重大变故,何须战马卸甲,以如此轻便的姿态急行赶路呢?

    很快,他们就在山脚溪边得到了答案。

    风流俊俏的谢郎君面南而跪,凌乱飞扬的发髻昭示着他跌落马背的狼狈和无力。

    溪水拍打着他的衣摆,将他身上流出的乌黑血液带入溪流,扩散传递,而后消散无踪。

    “建章!”

    石雕般的玉面郎君,在旁人呼唤他时没动,却在杨书玉晃动他身子时,终于缓缓睁开了眼。

    谢建章无力地扯出一抹笑:“我还在遗憾就差这么点路就能赶回,没想到上天怜我,让我在死前仍能见到书玉。”

    “不是书玉,是阿玉。”泪水早已蓄满杨书玉的眼眶,她扶着谢建章将倒的身躯,郑重道,“对不起,建章,我都记起来了。”

    “是吗?”谢建章笑若春风,释然道,“那么,建章此生无憾了……”

    第95章 建章 “书玉,看我,至少现在看着我。……

    乌黑的血液不断从谢建章小臂处汩汩流出, 汇入溪流而后消散无踪,一如他渐渐消散的生机。

    高时明为他检查伤口,撩袖可见纵横两三寸的十字豁口, 并不算重伤。

    可他的血液始终无法凝结止住,仍在不断地往外涌出乌黑的血液。也不知道他一路往回赶,到底流干了多少血液。

    “伤处已经做了简单的处理。”高时明放下他的袖子,眼底流露出哀伤之色, “北地怎么会有蛊虫?究竟发生了什么?”

    “王爷。”谢建章艰难地偏头同高时明对视, 缓缓开口道, “我赶回来是想再见书玉一面,具体情况后面的人自会向您禀明。”

    “现在, 可否准许我同书玉单独说说话?”

    高时明沉默须臾,松开了手, 沉默着起身离开。

    “伯父。”

    就在杨伯安跟着起身要走时,谢建章轻声开口请求道:“我不要葬在京郊孤山,建章恳请叔父,将我的尸身葬在江陵书院的后山上。四季风过, 我好聆听朗朗书声。”

    过去,他总觉得来日方长, 想等一切尘埃落定再赶赴江陵, 可临了却发现是自己放弃摆在面前的机会。

    纵已错过, 他却不悔, 至少死后魂归, 他仍能伴着那方书院。

    “好。”杨伯安的眼睛酸胀,渐而泛红,声音也跟着哽咽。亲自为谢家满门料理后事的他,此时也只能叹一句:“是天妒英才, 是命运薄待了你。”

    杨书玉挂着泪,愣神看着杨伯安跟着高时明走远,她实在不擅长直面生死,尤其是亲近之人将死。

    忽而,一只冰凉的手抚上她的面颊,轻柔无力却试图转动她的朝向。

    “书玉,看我,至少现在看着我。”

    此时谢建章已是弥留之际,刚才说这些话,似已经耗光他仅剩的气力。

    杨书玉同他面对面跪坐着,他仍比杨书玉高出一个头,无力垂腰颔首时,他几乎是靠要在杨书玉的肩上,可他仍极力地克制着自己的姿态。

    “我都记起来了,你给我的墨玉籽看起来是黑色,可对着日光照看,却通体透成墨绿色,上面还刻有一个谢字纹徽。”

    “那个答应帮我把玉籽当掉的婆子骗了我,她并没有给我买蟹酿橙,也没有给你送腌笃鲜。”

    杨书玉断断续续说着拾回的记忆,苦笑出来:“一定是建章料事如神,猜到那婆子会私吞墨玉籽,去典当时还特意避开了暗门中的产业,这才让在找你的人得到你的行踪。”

    “在你得救后,你第一时间派人找到我,后面你还特意绕道,亲自把我送去江陵,一路上你对我悉心关照,甚至在船上还亲手为我做了蟹酿橙……”

    她彷徨无措地避开谢建章的视线,却始终没有提及两人在年幼时许下的约定:“可是建章对不起,是我忘了誓言,是我忘了你的存在,我甚至还……”

    “无妨。”谢建章呛咳一声,唇角溢出乌黑的血,“书玉可知,杨谢两家当结姻亲?你不知道,江陵一别,伯父每年都会派人将你的画像送来,我知道结亲对象是你,你都不晓得我有多么欢喜。”

    难怪谢建章与杨书玉并无联系,却会拥有一整箱杨书玉的画像,那里面不仅有杨伯安送来的,更多是他亲手画就的。

    当年杨书玉流转在人牙子的手中,渐渐学会隐瞒自己的身份自保,所以她甚至没有告诉谢建章自己的名字,只叫他唤自己阿玉。

    谢建章亲自将她送回江陵,她也没让谢建章送自己回杨府,两人在街市上匆匆作别,她自己去杨家的铺面找熟识的人。

    而谢建章与她分别后,便立刻去杨府拜谒杨伯安。他刚为姜荷点上一炷香,商铺的伙计就匆匆回府在杨伯安耳边低语,他甚至没来得及开口言明来意,杨伯安便火急火燎地准备出府,嘱咐他在客房稍候。

    京都仍乱作一团,他本就无法在江陵逗留太久。然而杨书玉回府,见到姜荷的牌位便当场晕倒,整座杨府便跟着人仰马翻,根本无人有心顾及谢建章的存在。

    于是,他留话给杨伯安请辞回京,恰恰与杨书玉擦肩错过。等杨书玉康复,她已经什么都记不得了,谢建章倒是爱托人往江陵送东西。

    但那些东西失了某些回忆映衬,混杂在各路人马送来的礼物中堆在库房,从未引起杨书玉的注意。

    逢时而缘浅,一次微不足道的擦身错过,却让两人兜了如此大一圈,再也没有机缘践行当年之诺。

    “其实,我在京都还有其他宅院,带你去墨心古厝,是我存了私心,试图虚构美梦,得一时的妄念贪欢。”

    谢建章用拇指摩挲着杨书玉的面颊为她拭泪,那枚玉扳指在日光下如此透亮耀眼,甚至比那粒粒鲛珠更为夺目。

    “我盼着庚帖上的生辰八字是我谢建章,可我满心满眼皆是你,又怎会不知你究竟心悦谁?”

    “这么多年来,我无法抛开一切奔向你,这都是我所做出的选择。家族荣耀、国事朝局,甚至是个人恩怨,都绊住了我。谢家满门独留我一人,若我真能抛开这些去江陵寻你,那又如何能对得起族人先贤流下的血泪?”

    “我是书玉忘却的一段记忆,书玉不必为此自苦自怨,这段时间里能为书玉所用,建章虽死无憾。”

    谢建章的声音渐渐微不可闻,他也因脱力而将头枕在杨书玉的肩上:“建章盼你平生喜乐康泰,若是不再忘记建章,那便更好了……”

    “对不起,我应该早点想起来的,我不该忘的!”杨书玉歇斯底里地呼唤着,她向高时明求助,她向杨伯安求援。

    可纵使神佛在侧,也难让谢建章起死回生。

    好在谢建章是面带微笑,是了无遗憾地解脱这一世磨难——临死前,他如愿见到了杨书玉,而杨书玉也记起了他。

    如此,他悲壮的一生,也算得了上天的眷顾。

    *待返回朔方城,高时明他们似是将乌云压回,凝重的气氛氤氲着整座城,汇集各大帅将的将军府死气沉沉,再无决战起复前夕的昂扬姿态。  仵作很快给出了谢建章的死因,与先前高时明的预料相差无几,他死于毒虫蛊。经过细致的检查,谢建章不止是小臂被咬伤,他的腿部和后背皆有伤口。

    观其患处,甚至仵作可以判断出是不同的蛊虫所致。

    翌日,追击林自初的人马陆续返回朔方城。

    为首者,覃莽、乔兴年、江衡三人,进府便捧着谢建章的佩剑求见高时明,见面三人便跪倒在地。

    覃莽将剑高举过头:“请王爷降罪。”

    杨书玉闻讯而来,被搀扶进正厅时,见到的正是如此场面。

    高时明冷冷抬眸看了杨书玉一眼,并没有开口,正如守卫眼见杨书玉过来,没有阻拦一般。

    “覃将军,究竟发生了什么?”

    覃莽不敢抬头,更不敢起身,八尺高的壮汉竟带着哭腔开口:“谢郎君是为了救我才被蛊虫咬伤的。”

    “林自初伏诛后,谢郎君下令要我们杀尽被俘虏的北凉人,故意留林氏府兵一条生路,让他们带着林自初的尸身回范城复命,好引得北凉王室猜忌他们林氏有异心,暗中投靠王爷联合设局,诱使北凉大军在不宜作战的条件下,将军队压边境导致后方空虚。”

    黎国的国库不丰,粮仓见底,游牧而生的北凉,又如何能有足够的粮草起兵作战?

    谢建章想借林自初的死,离间北凉王启与林氏之间的关系,给他们本就摇摇欲坠的合作关系添码。

    “本来一切进行得很顺利,我们甚至卸了林氏府兵的胳膊,防止他们生事,可是谁知道那些北凉人中藏有林氏的心腹,他趁我们不备放出蛊虫……”

    覃莽虽勇武冠三军,却是粗心大意的,他只留心注意冯尤这样的林氏府兵,根本没注意手下在清理北凉人时,有人会耍阴招。

    “通婚,林氏一族迁入北凉后,适龄族人与北凉人结姻亲,自然有外貌体格符合北凉人特征的后代产生。”杨书玉回忆着平日里围在冯尤身边的人,后知后觉道,“难怪我找不到冯尤口中,说不得已再用的东西,原来根本不在他身上!”

    “建章察觉到的时候,那人已经打开了五毒袋,他为了救我们,割血为引,以吸引蛊虫……”覃莽痛哭道,“我们哪里知道要如何应对蛊虫这种东西?要不是建章,我们这些莽汉怕不是当场就死了。”

    “后来在外围接应林自初的人紧跟着赶来,我们简单交了手便听令往回撤,蛊虫造成的死伤虽然是小范围的,但被蛊虫咬伤的都没能活下来。”

    话音落,满厅寂静。

    杨书玉嘱咐过谢建章要小心阴招,可这么多人马去围追堵截,总有疏忽大意的人。

    想来冯尤他们也摸清了谢建章的为人处事作风,知道他定会舍身取义,便没有把五毒袋放在冯尤这种重要的亲随身上,而是放在不起眼的小卒身上。

    一旦五毒袋被打开,他们根本不需要在场的人全死,他们只需要谢建章为救他人而死即可。就像谢建章与林自初不死不休一样,单除掉谢建章便是断高时明一臂。

    敌国少一个举足轻重的谋士,抵得上干掉对方的一支军队。

    “呵——”

    杨书玉忽而笑出声,自嘲有之,释然有之,透出渗入骨髓的阵阵寒意。她接过覃莽举着的剑,在月芽的搀扶下一步一顿离开。

    她说:“建章所愿,乃黎国昌盛太平。”

    唯社稷大安,方可保书院书声朗朗。

    幸好,杨书玉的存在,从未影响到谢建章践行其心愿,他始终坚定而无畏,写下自己在史书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第96章 解释 “我如此想着,便来寻王爷了。”……

    北境固防, 军需调度,林林总总诸多事宜,皆等着高时明定夺。将军府厅堂的烛火, 往往要燃至深夜才会熄灭。

    至于粮草筹措,转运分派,又叫杨伯安脱不开身。汇集在朔方城的众人中,只有杨书玉此时“最为空闲”。

    因此, 由杨书玉为谢建章守灵便成了自然而然的事。

    谢建章辅佐高时明多年, 平日里宽于待人, 许多人都受过他的善意,因而临时在前院搭建的灵堂, 接连不断地有人赶来吊唁。

    日薄西山时分,颀长的影子先人一步进入灵堂, 在月芽的搀扶下,杨书玉熟练地起身相迎。

    “杨小姐,建章他可有话留下给我?”

    “卢,卢大人?”

    面对胡子拉碴, 风尘仆仆赶来的卢青,杨书玉楞了瞬才垂眸缓缓摇头。

    “也是, 那混小子怎会想起我?”

    卢青咬着后槽牙, 低声抱怨着, 可手上点香添香纸的动作不停, 甚至弯腰行礼的动作一丝不苟得过分, 他眼底流露出来的哀伤却克制不住。

    “终归是他自己做出的选择,今后清明寒食我有他一祭,也算我全了这份情谊。”

    等他起身,杨书玉依制回礼, 她软声解释道:“再过些时日,我们便起身回江陵。”

    见卢青一瞬不瞬盯着自己看,似是没理解她的意思,她又小声补充一句:“建章他想葬在江陵。”

    卢青忽而笑了:“当真是冤家,死后他也要远离京都!”

    杨书玉垂眸不做声。

    “书玉别挂心,建章就是这样口是心非的人,成天嚷嚷着要撂挑子当个逍遥白衣,可实际上又什么事都爱往身上揽。如今他不在了,连一份追授的哀荣都没有,葬去江陵,倒是真叫他称心如意了。”

    江陵路遥,生者也难相见,卢青便只能郑重地再揖:“往后,建章就拜托你了。”

    杨书玉不敢受他的礼,虚扶他起身:“书玉亏欠建章良多,本就是我该为他做的。”

    两人算不上熟识,话落双方都不知道要接什么话。可卢青并没有主动离开的意思,杨书玉也不好开口问。

    尴尬的气氛比火盆香烟还要袭人,杨书玉甚至都能感受到一旁月芽求助的目光。

    “其实,我很早就知道你的存在了,不是听到从江陵刮进京都的闲言碎语。”

    杨书玉猜测着试探道:“因为建章?”

    “嗯。”卢青闷闷地应声,而后抬眸看向杨书玉,坦然道,“我私下里猜测过,他与你很早就相识了,不然建章他也不会如此用情至深。”

    “京都说来也就巴掌大,说得上名号的各家大族,其实私底下都有来往。”

    “我们这群人,在幼时便念同一个书房,长大成人也是在帮王爷做事,彼此知根知底,关系十分亲厚。所以,他与你相识,是在他消失离京的那段时间,对不对?”

    杨书玉点头应是:“后来发生了很多事,我不记得他了。”

    卢青盯着杨书玉看,沉默须臾他开口道:“我还要向王爷回禀公务,告辞。”

    “卢大人。”杨书玉回神,唤他留步,“是不是那两队轻骑的事?”

    卢青:“你想知道?”

    见杨书玉点头,他便简要地概括道:“一队全歼,一队负隅顽抗,被围困在山里,他们没有足够的粮草作支撑,最后大多被生擒了。”

    “杨小姐大可放心,此行回江陵,不会再出现上次的情况。”

    林自初已死,北凉伸到黎国的手便算是断了。再加上那两支骑兵没能走脱,落在高时明手中,若不顾及京都局势,他完全可以向北凉讨要说法,甚至是以此直接开战。

    倒是北凉王室,反过来要好好掂量下一步要如何应对,凡事要三思后行。

    因为现在还能牵制高时明的只有京都,若是京都平乱,他会放过北凉的人吗?

    “多谢卢大人。”杨书玉福身,目送疲惫不堪,失了往日鲜活气的卢青离开。

    月芽小声在她耳边嘟囔道:“小姐,卢大人怎么又不继续问了?”

    “我看是你想知道吧?”杨书玉直接戳穿月芽,而后跪坐回蒲团上,顺势往火盆里添了些香纸钱。

    火舌被晚风卷起上燎,火星点点散在空中熄灭化灰,反倒是那肉眼看不见的烟气,熏得杨书玉双眼泛红。

    “最近我总在想,为什么建章从未向旁人提起那段过往,就连王爷、卢青这样亲近的人,他也不曾提起过。”

    她静默一瞬:“我想,大概那是他人生的至暗时刻,对谁都不愿再提吧。”

    那段记忆,又何尝不是杨书玉她人生的至暗时刻?然苍天慈悲,让两个陷入泥潭的人相遇,成为彼此在黑暗中寻到的寸缕之光罢了。

    不过,区别在于谢建章坦然接受并独自挺了过来,而她,却是遗忘多年后被迫直面,被迫学会去接受。若是命运的轨迹朝上一世发展,她甚至永远不会想起来。

    如此,她与谢建章感同身受,自然不会同外人再提及当年的事。

    待入夜后,前来吊唁的人开始变少。哑姑端来调理的药膳,她肩上还挂着药箱,欢脱地寻了过来。

    她强硬地将药膳塞在杨书玉手中,才不管杨书玉现在有没有胃口吃东西,而后她便哼着小曲,蹲下身去为杨书玉换药。

    “哑姑,最近碰上什么开心事了?”杨书玉随口一问,谁料哑姑仰头就是灿然一笑,无形笼罩着朔方城的阴霾,完全没影响到这位至真至纯的姑娘。

    她不知从哪里摸出糖块,塞进杨书玉手心,比划着得吃过药膳才能吃糖。接着,她伸手在杨书玉嘴角扯出笑容,亲昵地安抚杨书玉要多笑笑。

    “咳咳。”

    隔着屏风,杨书玉闻声抬头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润晚?”她迟疑开口,“是王爷让你过来的?”

    润晚:“也不算,顺路过来传话而已。”

    哑姑嬉笑着绕出屏风,不知道同润晚比划了什么,很快又回来,开始动作麻溜地继续为杨书玉换药。

    “杨小姐,明日你们就要启程回江陵了。”

    隔着屏风,里间依稀能看见润晚站得笔直的身影,他散漫的语气又像是闲暇时,同好友谈笑风生:“等杨老爷回江陵安置好你们后,他会南下筹措今年新收的粮草。王爷下令在军中精挑细选,凑齐一支小队,明日混入你们的队伍同行,也好保障你们的安全。”

    杨书玉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讷讷地反问:“是不是马上要打仗了?”

    润晚:“不一定,京都守卫军那点人马,在王爷统御之下的三路大军面前根本不够看,最大的难题是确认皇上的安全。”

    他顿了顿,叹声道:“据线报传来的消息,太后临朝以后,皇上便没有在文武百官面前露面了。”

    话音落,哑姑正好在为杨书玉系结,她抬头笑,正好撞入杨书玉落寞的神情中。她唔了一声,再次伸手牵动杨书玉的嘴角,试图扯出对方的笑容。

    见状,杨书玉无奈地笑了,哑姑这才心满意足地开始收拾自己的药箱。

    屏风外的润晚听见动静,自然地绕进来,伸手熟练地接过哑姑的药箱背在肩上,另一只手牵着哑姑开始将人往外带。

    “走,我带你去买糖。”润晚满心满眼皆是哑姑,他甚至没有同杨书玉她们作别,但话里又暗戳戳提及她,“这次不许再分给旁人了。”

    哑姑笑着摇头,任性又俏皮。绕出屏风前,她干脆挣脱润晚的手,转身把身上藏着的所有糖块,全都塞到月芽怀中。

    她打着手势,一定要月芽盯着杨书玉用完药膳才能吃糖,这下她满意地同润晚离开。

    两人的背影彻底消失前,里屋还能听到润晚无奈叹气声:“那些糖酥都是我从京都带来的,你怎么全塞给了旁人?”

    “罢了,下次分给别人前,你记得给自己留着些。”

    哑姑笑着点头,边往外走,边甩着两人紧握在一处的手,而后忍不住噗呲笑出声来。

    杨书玉搅动着炖盅里的药膳,食之无味,便仰头当汤药灌下。她将喝空的炖盅放在桌上,转头问月芽:“沈道长将东西送回来了吗?”

    见月芽困惑地点头,她便道:“取来给我。”

    *明月斜挂树梢头,夜风扫尽空中云,整个天幕自被月光照得透彻沉静。  从前厅漫步回住处的高时明,免了亲随值夜,借今夜月光而独行。缓慢沉稳的脚步,暗示着他的疲惫。

    在步入小院时,他倏地停步不动,再三确认后他才敢相信,廊下栏杆处正静静坐着一人。

    杨书玉百无聊赖地仰头看月,察觉到动静后收回视线,恰恰与迎面而来的人对视上。

    “王爷。”

    她试图起身问好,却被高时明一只手按肩,她顺着力道又坐了回去。

    确认杨书玉被裹在厚实的斗篷中,高时明垂眸对上那双晶亮的眸子:“不在灵堂待着,也不回房休息,来这里做什么?”

    杨书玉抿了抿唇,语气待着些许委屈和试探:“王爷是不是有意躲着我?”

    高时明静静地垂眸看着她,没有动作,也不回话。

    “明日我要同父亲回江陵了。”杨书玉低头避开对方的视线,“书玉是建章的学生,自当为他扶棺安葬。”

    “王爷去祭奠建章,为什么要挑我不在的时候去?”

    她肯定地重复道:“书玉觉得,王爷有意躲着我。”

    杨书玉下落的视线,正好停在高时明的手腕处。见高时明始终沉默着,她便鼓起勇气牵起高时明的手,将先前断开的珠串套了上去,而后很快又缩回了手。

    她仰头重新同高时明对视,真诚道:“昏迷不醒的时候,我对外界并不是毫无知觉的,梦境转换的间隙,我其实能听到王爷的声音。”

    “我承认,因为建章的离世,我有些失神,但若是叫你误会了什么,那便该我来找你解释清楚。”

    “我如此想着,便来寻王爷了。”

    她忽闪忽闪的眼睛藏着试探,认真而细致地观察着高时明的微表情变化,最后将她得到的结论化为一笑。

    “所以,我猜对了,是吗?”

    第97章 心悦之人 她放纵自己主动环抱住对方的……

    月华如霜, 无声洒落人世间。

    深深庭院,月华用银边描摹出那道笔直挺立的身形。

    高时明缓缓转动右手腕,仔细打量杨书玉突然套上去的珠串。借着月光视物, 他仍可清晰地看见,顶珠已经被替换成朱砂刻制的混元珠。

    “有一颗珠子,怎么都找不到了。”

    杨书玉也跟着他动作,盯着珠串看:“其实, 你同沈道长的谈话, 我都听到了。”

    “道长设坛度魂那晚, 我以为你回避了。”高时明顺势坐了下来,他挨着杨书玉不远不近, 但两人的衣摆垂落,在阴影中纠缠在一处。

    “不是那晚。”杨书玉不满意地纠正道, “是更早之前,是我来朔方城之前。”

    “那时你在巷口遇见沈道长,你问他世上可会出现两人的梦境相联,你问他为什么会在梦中重现他人的记忆。”

    “在我昏睡时, 你总在猜测我梦见了什么。”

    迎着高时明的目光,她的身子倾向高时明:“王爷, 你在梦里也见过一些奇诡的景象, 是不是?”

    “比如说, 梦中会出现一些你根本没经历过、与你毫不相关的事。”

    “不算毫不相关。”高时明注视那双盛满月华的眸子, 语气透出缱绻, “皆与你有关。”

    “所以,你知道幼时我和建章相遇的过往,是不是?”

    高时明沉着嗓子嗯了一声,而后僵硬地错开视线:“你们的约定, 谢杨两家的婚约,我都知情。”

    更重要的是,他似乎看清了杨书玉的心。

    杨书玉有些发笑,话锋一转道:“王爷,你知道吗?其实一开始,我很是惧怕你。”

    “知道,在异世界里,我下令抄了杨府,世人惧怕我,也是天然的。”

    “那不是异世界,那也不是梦境,那些都是真实发生过的。”杨书玉若有所思地抬手抚上腹部,前世那把利剑从她腹部贯穿而过,夺走了她的生命。

    痛到灵魂的记忆、惊惧无措的坠落感,皆刻入杨书玉的骨子里,是做不了假、真实存在的过往。比起沈道长解释的异世界,她更愿意相信时光逆转,她带着记忆重活一世。

    “在我们相遇前,你笃信父亲通敌叛国,若没有变故发生,王爷早已做好了下令抄没杨家的准备。”

    她说得肯定,高时明亦没有反驳。

    “我许久没梦到那场大火了,书玉在京都期间,我又梦到了。”高时明忽而开口,语气如杨书玉一般笃定,“所以,那些也是你的梦?”

    “是,我都知道。”

    杨书玉娇声软语,温柔得像是在哄孩童:“所以我知道王爷的苦楚,世人误解了王爷的无奈,惧怕你也是我对你最大的误解。”

    她将视线投向远处,望着夜空,低声诉说起过去的故事:“宫变之前,皇四子自幼便得父皇偏宠,得其皇兄悉心教导和庇护。在这样的氛围下,皇位之争根本不存在。那时,人人皆道皇四子日后会成为威武将帅,意气风发地做他皇兄的左膀右臂。”

    “可世人不知,皇四子平日里与高贵妃相处最多,却并不得高贵妃疼爱。他千方百计地卖乖听话,想博得母妃的怜惜,到头来却发现自己的母妃打心底厌弃自己。”

    “一场宫变霍乱,皇室凋敝,四皇子侥幸活了下来,却失去了爱护他的父兄,还要承担母妃秽乱朝纲,遗留下来的所有骂声。”

    “背地里,世人称你一声摄政王,当面也是毕恭毕敬地敬称你一声王爷,从没有人提及你的封号。”

    “太皇太后薨逝,下旨册封皇四子为亲王,摄政辅佐新帝,封号为佐。”杨书玉说着,忍不住皱起眉头,“何为佐?辅佐为佐,主位之左为佐。”

    “太皇太后她明知道谁才是皇家血脉,却还要用这样羞辱人的封号,来时刻提醒你摆正的立场。”

    高时明淡然开口打断道:“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书玉以后不要再说了。”

    “我偏要说!”

    杨书玉执拗起来,像是在耍性子:“太皇太后下令为你修缮宫殿,却故意命人装潢成祠堂的模样,她让你住那座宫殿中,何尝不是将你困在当年那场宫变中,好叫你时时刻刻煎熬着,铭记当年的屈辱!”

    “分明出事的时候,你如此年幼。她将你放在身边亲自带大,却狠心地逼你在血海中极速成长自强,最后却只册封你为亲王,这难道不是她的私心吗?”

    “因为太皇太后清楚明白,她知道那场宫变给你带来不可磨灭的创伤,所以她选择放大你的痛苦,逼你在痛苦中用强势包裹自己。她知道你不想要那个位置,便用摄政王的身份,逼你站在权位之颠,利用你放心不下襁褓之中的皇侄沦为太后的傀儡,在她死后还心甘情愿地辅佐新皇。”

    “不可否认,太皇太后是卓越的政治家,可她绝不是一位好祖母。”

    她偏头看向高时明,对方不知何时起早就暗着眸子注视着她:“她是在用你的苦难,你的血泪,在无数日夜中喂养出一个强悍的猛兽,好让凋敝的黎国皇室撑过这个拐点不至亡国。”

    “我知道,强势霸道皆是世人对你的误解,你不过是在保护年幼的自己。”

    她试探性覆上高时明的手背:“饶是如此,你还是将皇上教养得很好,至少你经历过的这些苦难,没让皇上品味半分。你甚至有在小心地培养他的喜好,默许皇上在功课之余,潜心钻研画技。”

    “画技这样的东西,对于今日黎国皇室而言,是最无关紧要的东西。”她晃动着高时明的手腕,示意他回应自己,“其实,你很疼爱自己唯一的皇侄,你心底也十分渴望亲情,对不对?”

    “世人口口相传,可止孩童啼哭的摄政王,其实是一个内心柔软的人。”

    高时明挣脱她的手,避开她的视线道:“这种无用的东西,不该出现在皇室之中,守江山不需要这些无用的东西。”

    他的父皇便是毁在情字上,他日夜以此警醒自己,却无法控制自己守护萧彧的童心,甚至也无法避免自己偏向杨书玉的心。

    “可你不是打算借这次内斗还政于他吗?”杨书玉重新握住他的手,“如此,你还是要甩开我的手?”

    高时明沉默不语,也不再看她。

    “因为建章对不对?”

    杨书玉虽是问话,却是肯定的语气。

    “幼时,我从没想过要争权位,因为皇兄是最优秀的太子,文可安邦,武可平乱,可最终,权位还是落在了我的头上。”

    世人误解高时明许久,从他出生起,世人就冠给他争夺龙凤气运的帽子,后来他的名声也多是残暴强势之类的词,他从未辩解过,甚至会刻意借此树立威信。

    可眼前人竟然看破了他的伪装,他便尝试着为她剖开自我,直视自己在杨书玉面前生出的自卑感。

    “我曾卑鄙地借手中权势去争取过,如今建章去了,我反倒觉得争不过他了。”

    杨书玉早就猜到他误解了自己,所以能坦然大方道:“我承认,我的确会格外地欣赏一类人,但是情爱这样的事,我却绝不会是爱上同一类人。”

    她扬起浅笑,豁达道:“等我意识到自己有了心上人,我爱上的,定是一个具体而特定的人。”

    话中所指,不言自明。

    “我无法否认对建章的钦佩,与父亲为我请来的夫子相较,他的确教会了我许多。我会为他的死而难过失神,可我明白,那绝不是爱意。”

    她十分清楚高时明的回避,源于何处,她也十分清楚自己的心意。

    在水涧后的洞穴里重逢时,她已然看清自己的心——那时,她心中念着高时明,等高时明真的出现时,她是欢喜的。

    因而,她可以热情而大方地反问高时明:“难道你就能说清楚,我是什么时候走进你的心吗?等你偏向我事,等你默许我可以出入你身边时,你还能否认心中没我吗?”

    情爱中的卑微者,遇见了热情似火的主导者,那他便再无什么防线可言。在杨书玉的坦然面前,高时明几乎瞬间溃不成军,他再如何想要回避,也是无处可退。

    可他的理智,仍在警醒自己:“你在江陵等我,等京都……”

    “不,我不要!”杨书玉突然高声打断高时明开口,固执地解释道,“不要在分别时许下约定,我怕他朝生变,今日期待皆落空。”

    “我知道你打算以身犯险,润晚已经暗示我了。所以我不要等,就算要分别,我们也要把话说清楚,我不要再留遗憾了。”

    她执起高时明戴着珠串的右手,温柔地抵自己额间,垂眸虔诚道:“书玉愿你平安凯旋。”

    高时明顺势张开手,抚摸着杨书玉的面庞,深情地垂眸注视她。

    杨书玉没有抗拒,反而轻轻蹭回他的手心,以此表明自己的心意。

    可高时明却只愿当她的动作是在暗示,是在蛊惑。咫尺之间,他能清晰地感知对方的呼吸和自己的心跳,他毫无犹疑地俯身,轻柔地吻在杨书玉的朱唇上。

    杨书玉没料到他的动作,等反应过来时,高时明已经与她额头相抵,他急促的呼吸近乎是扑在自己的肌肤上,所有感官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而放大,连轻抚在面颊上的手也是滚热的。

    “我放过你了,今晚是你又来招惹我的,往后你都逃不掉了。”

    高时明压着嗓子,说着看似强硬的话,语气却满是小心翼翼地试探。

    在情字面前,他并不自信,但仍要装腔作势:“当朝摄政王权势滔天,无论你逃到何处,我是不会放过你的。”

    他不等杨书玉反应,又或者说他害怕听见杨书玉说些不中听的,他自欺欺人般,加重力道复又吻了上去,比先前更为强势。

    杨书玉知道他内心的不安,所以她没有反抗,甚至试着回应对方。

    她放纵自己主动环抱住对方的腰肢,也放纵高时明的疯狂索取,她任由两人在月下纠缠着,好借此将两人的命运缠结在一处……

    第98章 别离 “若王爷肯还政,归于江陵,爹爹……

    翌日清晨, 军商两方结合而成的队伍在将军府外集结,将在朔方城守卫军的护送下,一路向南过关卡离开北境。

    杨书玉昨夜回房晚, 并没有足够的时间休息,今早起床,她整个人显得十分憔悴。月芽和哑姑围在她身边,生怕是她病情恶化, 接下来无法承受舟车劳顿的疲累, 可她还要死撑着。

    对于夜晚偷溜去找高时明一事, 杨书玉有口难言,也羞于向旁人解释, 只能悄悄瞪向高时明以示不满。

    然而,作为迟迟不肯放杨书玉回房休息的罪魁祸首, 高时明却没有半分愧疚。甚至在确认杨书玉的心意后,他似是打通了任督二脉,不再患得患失,在人前也足够张扬地表达他对杨书玉的偏爱。

    就比如说, 以前他会默许杨书玉自由出入他管控下的任何场所,人人都能看出他对杨书玉的纵容, 可他并不会作解释。

    如今他却可以在众目睽睽之下, 俯身去为杨书玉摆弄踏马凳, 在杨书玉被月芽搀扶出来时, 理所当然地接过杨书玉的手, 亲自搀扶她登马车。

    灼热的视线与惊诧犹疑的视线交织,尽数投射在杨书玉的身上,让毫无防备和心理建设的她有些不知所措,继而面颊泛起红晕, 在憔悴病容上清晰可见。一时间,她竟连顾不上对高时明的恼怒了。

    杨书玉扶上车门,便想迅速躲进车厢里。可高时明根本没打算放过她,竟在她撤手时反手紧紧拽住,还放肆地在众人的视线中,反复地用拇指摩挲着她的手背。

    她瞪向高时明,对方却弯起嘴角轻笑,倨傲又矜贵,一副恨不得昭告天下的模样,气得杨书玉牙痒痒的。

    用力挣开高时明的手,杨书玉这才敢心虚地扭头,去看了杨伯安一眼,而后她径直钻进车厢,隔着车帘抱怨道:“都怪你!爹爹都瞧见了!”

    “不算过分,他不敢干预。”

    杨书玉倏地掀开帘子,杏目圆瞪反呛道:“那王爷说,我爹敢不敢关起府门,让你吃个闭门羹?”

    “王爷有本事,往后可别到江陵去求爹爹点头。”

    高时明不做声挑眉,仍是志得意满地看着杨书玉,直到杨书玉回味过来自己说了什么,这才羞赧地放下帘子,又做起了缩头乌龟。

    “我只是不舍。”

    沉闷的声音隔着车帘传进车厢,带着离别时最能惹人感伤的怅惘:“月落星沉,旭日初升,前后左不过四个时辰,你我便要别离。”

    “这总让我觉得不真实,昨夜更像是一场梦。”

    闻言,杨书玉也缓和下来:“你不要多想。”

    她嘱咐道:“你潜回京都后,千万要注意自身安全。京都副督统叛归太后,说不定还会有其他人这么做,王爷一定要留心,需得仔细甄别其他人有没有叛变。”

    “此行回江陵,我也会注意安全,绝不会因为赶路而不顾风险,不想再成你的累赘。”

    “你我……”她絮絮叨叨说了很多,最后归结成一句,“我们各自做好分内之事,也好来日早相见。”

    她能理解高时明在离别前的放纵自我,那不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享乐心态,而是在孤注一掷前,存着不留遗憾的心。

    所以当杨书玉说,不要在离别前许下承诺时,高时明反而松了一口气,他又何尝不在担心自己许下诺言他日落空?

    随着车队启程,诸将领命散去,热闹一时的朔方城又恢复往日的肃穆。

    行至傍晚入住驿站,杨伯安如杨书玉料想的那般,借着送晚膳的名义,遣走了月芽和哑姑,要同她单独相处。

    整个用膳的过程,杨书玉拘谨地端着碗筷吃饭,可直至两人吃完饭,也不见杨伯安开口。

    “爹爹。”她放下碗筷,主动开口道,“你是想问王爷的事吗?”

    杨伯安摇摇头:“我想问书玉可都想清楚了,认准了?”

    见杨书玉面露不解,他便解释道:“若他是寻常高门大户的公子哥便罢了,爹爹还能护住你。可若是和皇家沾上关系,你日后若是再想退亲,或要全身而退,那便难了。”

    杨伯安从未责怪过杨书玉突然和林自初退婚一事,但如果对象换成高时明,杨伯安并无自信能保全杨书玉。

    “虽说如今皇室凋敝,左不过王爷、皇上、太后三位,可君为上,书玉日后委屈也只能咽进肚子里。”

    杨书玉正色道:“若王爷肯还政,归于江陵,爹爹会同意吗?你还会有这样的担忧吗?”

    杨伯安诧异:“是王爷亲口向你承诺的?”

    杨书玉摇摇头:“爹爹已经为我操劳太多了,书玉本不该任性,但至少在这件事上,书玉明白自己的心。”

    “书玉也不瞒爹爹,在崇峡时,我的确想过要试着去接受建章作为我未来的夫婿这件事,试着像其他女子那般接受父母安排的婚事。”

    “可是意外落在林自初手里,我想的最多是如何逃跑,要如何离间他和属下,再者便是在想他。”

    “每每和林自初接触,我都能感受到发自内心的厌恶。有了鲜明的对比,我才知道自己和建章相处,和王爷相处,其实是截然不同感受。”

    “这让我意识到,自己对建章离世的伤感和对他的愧疚,是无法转化成爱意的,就像王爷救我于危难,我对他的感激之情也与爱意无关。”

    “我之所以接受王爷,不是因为他于我有救命之恩,而是因为我意识到心中早已有了他。”

    她一口气说完,这才敢抬头去看杨伯安的反应:“爹爹,若这段感情没有一个完美的结局,书玉也信得过王爷的为人,他不会为难我的。”

    出乎意料的,杨伯安只是笑着缓缓摇头:“对于你的论断,你爹我可不敢苟同。”

    “在他还是四皇子的时候,他就执拗得可怕。今后若你想离了他,他是折了你的翅膀,也要把人绑在自己身边,如若不然,他也走不到今天。”

    他伸手摸了摸杨书玉的头:“爹说这些,也不是阻拦你。见你张扬,爹才方觉得这是你这个年纪该有的模样。”

    “你不该是畏缩在杨府后宅的乖顺模样,也不该是强装老成持重,非要肩挑杨家商号的模样。爹从不信一个人可以在一朝一夕间就完成蜕变,成长当是漫长而持久的。”

    他不确定杨书玉是否记起全部记忆,也不确定杨书玉是不是心血来潮,但是他身为最关注杨书玉的人,他是再清楚不过杨书玉转变的旁观者。

    幼时被掳、姜荷离世的打击,于杨伯安而言也十分沉重,然康复的杨书玉却依旧天真活泼,可是她却再也没有主动出过府门。此后七年里,她无事发生般,甘愿在后宅的四方天地中打转。

    突然提出与林自初退婚,她又变得十分冒进,恨不得把先前落下的东西,一下子全都揽在肩上,逼自己做到挑起杨家重担的模样。

    唯有此时,杨书玉才有几分十六岁女郎该有的模样,天真烂漫地为与心上人的未来辩驳,大胆无畏,不失少女含羞。

    “若有朝一日,你在亲事上首先要权衡利弊,其次才会正视自己的心意,我反而觉得是爹没有保护好你。如今,爹很欣慰。”

    杨伯安起身要走,郁结在心多年的那口气,因杨书玉的转变而吐出来。他也有了开玩笑的心思:“大不了爹爹去找葛神医给你弄颗药,若是书玉在宫中委屈了,假死脱身也是极好的。”

    “爹爹……”杨书玉嗔怪地唤了一声,被无限包容和宠溺的感觉,让她所有话都堵在嗓子里,什么也说不出,她眼眶含泪,涨得红红的。

    杨伯安又摸了摸她的头顶,慈爱地嘱咐道:“不要多想,顺其自然,记得早些休息。”

    ——

    朔方城一别,杨书玉一行向南转水路回江陵,高时明则是往京都的方向去。

    师出无名,高时明虽有调整诸位将帅的位置,下令整肃三军,但这些活动也仅限军区范围内,因而他只带了一小支人马,悄悄潜回京都。

    是夜,杨仲辅提灯从后院回到书房,一进门就看见桌案后的高时明,他正饶有趣味地翻阅白天自己在看的书。

    他登时跪拜下去:“微臣参见王爷。”

    “听说杨大人同本王一样,赋闲在家。本王今夜特来拜访,不知可有惊扰杨大人?”高时明眼皮都没抬一下,翻手让杨仲辅起身回话。

    杨仲辅起身后,先是遣散了书房外候着的人,这才恭敬地站回高时明的面前。

    “听说杨大人是为本王说话,便被太后斥责而免职的?公然在朝堂上指摘太后垂帘听政有违祖训,杨大人真是好大的胆啊。”

    “太后仁善,只是命下官回府静修,等下官什么时候想通了,一切照旧。”

    “那么,杨大人明日便复朝吧。”

    高时明终于肯搁下手里的书,粗砺的大掌拍了拍书封:“反正杨大人闲在家中看山水游记,还不如复职去为太后分忧,罢佐亲王封号,除其爵位降为庶人,如此也好堵住悠悠众口。”

    “微臣惶恐。”杨仲辅被这话惊住,惶恐地撩袍又要跪下。

    “本王可不是在说笑。”高时明开口打断他的动作,“就算此事如了太后的心,她就能收回兵权吗?”

    “这……”杨仲辅又是一愣,心里有答案却不能说。

    谁都知道,合虎符可调动大军,但虎符与高时明若同时存在,却会是另一番景象。

    摄政王能做到与太后党分庭抗礼,其权威从不在亲王爵位上,而是在他手中厮杀后整肃集合起来的三军兵权上。

    当年皇室遭到血洗,虽有太皇太后出面稳住局面,推襁褓之中的萧彧登基,勉强平息黎国的浩劫。可说到底他们不过是孤儿寡母,一老两少入主皇城,地方手握重兵的将帅,难免会生出其他心思。

    很快军中出现内斗,相互争夺权势,甚至还有人公然哗变称帝称王。那时京都朝政尚且如履薄冰,更遑论去平定军中明里暗里的斗争?

    这样混乱的局势,一直持续到太皇太后离世,年幼的高时明被迫北上,领兵出战北凉,而后整肃黎国南北三军,这才得以将兵权收归中央。

    更准确来说,是收归高时明的麾下。这也是他离开京都多年,归来仍能与太后党争锋的底气。

    如今,太后手中捏着萧彧,靠策反京都防御副都统,得以在高时明前脚出京,后脚控制住京都。

    双方皆投鼠忌器,这才僵持着。

    太后党怕高时明不顾起兵谋反的骂名,直接下令发兵京都,而高时明则是担心太后真的会对萧彧下手,毕竟萧彧这个亲儿子与她并不亲近。

    念及此,高时明忽而开口道:“听说你仍扣着杨大小姐在府中?”

    杨仲辅不明所以:“还请王爷明示。”

    “你尽可遂了太后的心愿,日后不再联合其他朝臣施压,任由她罢黜佐亲王。”高时明指节轻扣桌案,强调道,“但这道圣旨,一定要你们眼见皇上平安无事,在朝会上当众宣读。”

    “如今,皇上的安危才是最紧要的。”

    以萧彧的性子,他习得高时明的三分执拗,定不会听从太后的摆布。眼下北境已定,北凉不敢冒然出兵,两方政党对峙正是白热化的时候,很难说太后,甚至是其他太后党的人,要用非常手段逼迫萧彧表态。

    若萧彧表明自己扶持太后一党,那么高时明做得再多,最终也只会是乱臣贼子的结局。

    所以,他必须首要确定萧彧平安无事。

    “至于杨大小姐。”高时明顿了顿,“放她进宫去伺候太夫人吧。”

    杨仲辅皱着眉,难得反驳道:“如此,岂不是正合她们的意?”

    太夫人和太后,早就想撮合杨清浅和萧彧的婚事。就算杨清浅的年龄稍大,她们也不在意,反而觉得如此,杨清浅能更好地让年幼的萧彧听她未来皇后的话。

    “看来杨大人为人父多年,却从未看清自己的女儿啊。”

    高时明话毕,起身要走,在路过杨仲辅时,重重地在对方肩膀上按了一下。

    “杨大人当只有你承得杨伯安的几分骨气吗?与太夫人决裂,脱离对方掌控这样的事,杨大小姐早就敢想敢做,偏你浑然不知罢了。”

    第99章 宫变 “战久不还都,勿念罪君安危,佐……

    夜访尚书府, 高时明并没有刻意隐藏行踪,反而是堂而皇之地坐在书房中等杨仲辅。

    因此,周太夫人留在府中的眼线, 几乎是跟在高时明的后面,前后脚出的杨府侧门,很快便将摄政王回京的消息传递进皇宫。

    周氏双姝连夜召集重臣商讨,却仍是拿不准高时明如此胆大妄为的原因。

    若是因为城外有大军扎营, 时刻听候他的诏令, 那么军队异动绝不会是悄无声息的, 京都外围的城镇总有她们的人能侦查到。

    可事实上,并没有相关的线报传入京都。

    莫非高时明并不在意萧彧的安危, 他压根儿没把京都看在眼里?从他能轻松绕过京都城防,便可知他在京中的势力仍有影响力。何时挥兵京, 不过是他拟诏下令便可的事,他自信到能在京都等着大军集结过来,露面不过是在戏耍太后党罢了。

    可若是如此,他又何须潜入京都行事?

    还没等他们得出结论, 这个消息已经飞出皇宫,等早朝点卯时, 几乎成了人尽皆知的事。

    尤其是众人看到杨仲辅来上朝, 心中最后的那点疑虑, 也因此打消了。

    “杨大人, 王爷当真回来了?”

    “王爷可有指示?”

    与杨仲辅交好的大臣, 忍不住凑过来套话。

    至于那些坚定的摄政王党,则是挺直了腰杆子,高昂着下巴,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

    风雨将至, 连蝼蚁都能敏锐地察觉到,更别论这些人精一般的中枢大臣。就连那些摇摆不定,或是长久保持中立的大臣,也必须在这样关键的节点选边站队。

    如若不然,他日京都安定,他们就得将位置让出去,分赏给有功之臣。

    平迁暗贬、明升暗降,朝中多的是虚衔虚职,但凡重要的官职,理所当然该是那些功臣来坐,不然为党争冲锋陷阵的诸臣,何须压上全部身家卷进来?

    这样吵嚷的景象,一直持续到点卯完毕。文武官员分列两队,站在东西二大华门前静候鼓三严,再由礼官唱入班。

    今日朝会,仍不见皇上的身影。

    珠帘后落座的周太后,第一时间便注意到了杨仲辅的身影。

    在京都实际掌权者与文武百官的僵持战中,太后作为趁高时明离京,强行控制京都的临时上位者,她并没有足够的时间和手段去拉拢所有中枢要员。

    对于坚定的摄政王党,她无法一口气全部罢黜。在这段时间里,只能找由头让他们淡出权力中心。

    对于观望不前的中立官员,他们仍在权衡,等待时机。纵是太后主动示好,也不见他们靠过来。

    在这种情形下,杨仲辅的态度便尤为关键和敏感。

    他是周太夫人的亲儿子,本该与有着姻亲关系的周太后天然在一条船上才对,可他日前竟为了摄政王,当着朝臣的面顶撞太后。散朝后,他更是与周太夫人在府中大吵一架,气得年事已高的周太夫人当晚便搬进皇宫。大有京都杨家,内部决裂的态势。

    若不是考虑到杨仲辅的特殊性,周太后命言官参他一本大不孝,便可轻而易举地除他官职。

    但问题在于,杨仲辅作为京都杨府的家主多年,哪怕是在周太夫人的制约下,依旧培养出了他自己在朝中势力。

    若不能收服杨仲辅,站在太后党的阵营里,其他那些观望的人,又何谈靠向她呢?

    “杨卿。”太后和颜悦色地唤杨仲辅出列,“哀家观你气色有所好转,可是回府静心颇有成效?”

    杨仲辅不卑不亢地作揖道:“回太后娘娘话,微臣愚钝,在府中日夜苦想才能体谅太后的苦心。

    “眼下虽无实证说明王爷举兵谋反,但太后担忧王爷拥兵自重,却不无道理。况且皇上已年满十三,按礼法也该择适龄秀女入宫伴驾。”

    “考虑到皇室血脉稀薄,为巩固国本计,择定未来国母入主中宫,也是极好的。”

    外人听来,杨仲辅更像是当众与太后谈条件。

    谁都知道高时明潜回京都,昨夜与他在书房密谈。今日朝会,他便暗示太后封杨清浅为皇后,很难说他不是在主动示好,在两党中间为自己谋一个更好的条件。

    一言以蔽之,高时明给出的条件,他并不满意,所以他愿意向太后示好。

    至于册封杨清浅为皇后这事,正合周太后的意。外人旁观,也只会腹诽一句皆是姻亲利益。

    然而,杨仲辅没等太后笑着应下,他便继续道:“中宫可立,如今正好也是皇上亲政的时机。如此,帝后大婚,皇上亲政,岂不是好事成双?”

    “依微臣愚见,可遵太皇太后遗旨,提前促成皇上大婚后亲政,并收回佐亲王统摄朝政之权。至于是否废黜佐亲王,其谋逆之嫌,可待佐亲王查实辨明后,再行商议。”

    出乎意料的,杨仲辅居然带头高呼,要罢免高时明的摄政之权,但他给出的前提是皇上要亲政。那么,在这个前提下,他便是在要求太后也不能再垂帘听政。

    这并不是推到一人,改立他人的主张,而是提出另一种全新的假设,要将两方政党排除在摄政之外,推举小皇上萧彧亲政的全新主张。

    于中立党而言,这是一个不错的折中选择,甚至可以说,这是最公正不阿的保皇党行径。

    若年幼的帝王亲政,那就相当于两大党争各退一步,以和平的手段对京都进行一轮洗牌。且杨仲辅虽在推举自己的女儿为后,但也主张大选秀女入宫。

    届时,前朝后宫,人人大有可为。

    那些摇摆不定的官员,以及杨仲辅自己的势力,甚至是依附于太后的势力,闻言纷纷出列表示“杨大人言之有理”,大有太后不点头,就是她藏有私心,意图牝鸡司晨的舆论趋势。

    甚至摄政王党羽也跟着琢磨,认为杨仲辅的提议极有可能是高时明的主张。

    摄政王还政,却不谈及兵权,而太后退居后宫,看似双方各退一步,留一方新天地给皇上和文武百官运营。可高时明退仍手握重兵,进仍可把控朝局,反倒是太后麾下的党羽散了干净。

    毕竟权衡之下,人精似的中枢官员,哪甘心扶持太后当朝?

    那他们不如转而扶持年幼的帝王亲政,还能赢一份扶持之功,更别说皇上本就与高时明更为亲厚些,相当于卖人情给高时明。

    这个想法,或许早就有人在心中盘算着,可问题是他们不能提出来,必须是手握重兵的摄政王提出来。否则,京都欢天喜地筹备着皇上亲政,摄政王闻讯而来,那这些大臣还想有好果子吃?

    眼见情势急转而下,周太后顾不上仪态,愤愤起身,她指着杨仲辅,险些要骂他一句狼心狗肺。但在文武百官面前,她也只能愤怒地拂袖而去。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1】这句古话,在各朝各代皆在印证,在朝堂上尤甚。

    被限制在御书房中的萧彧,听到早朝争辩细节后,笑得前仰后合。可突如其来的推门声,打断了他的笑声,未见来人,他已改换成一张冷肃的脸。

    “母后……”他的话头突然卡住,皱起眉看向来人。

    “皇上?”杨清浅回身,确认自己是孤身前来的,她将托盘放在御案上,“朝会上的事,皇上都听说了?”

    传话的太监,还站在萧彧的身侧,闻言他将头低得更深。可皇上没让他出去,他便不敢动。

    萧彧忍不住讥讽道:“怎么,你就这么想做朕的皇后?早朝只说要选秀,你就巴巴跑来了?”

    杨清浅不动神色,垂眸望着托盘道:“太后命人拟了一道旨意,遣我送来呈皇上过目。”

    萧彧阴沉地盯着她的脸看了许久,乍然开口便石破天惊:“你没怀着身子吧?”

    殿中所有宫娥内侍,闻言纷纷伏跪在地。

    “臣女懂得礼义廉耻,向来洁身自好,未曾与外男有过逾越之举!还请皇上不要折辱臣女!”娴雅的杨清浅面带怒意,极力克制着自己想要离去的冲动。

    萧彧倏地一笑,像那顽劣子在闯祸后,试图用笑容掩盖一切。

    “朕说笑的。”

    他摊摊手,无奈道:“外人有所不知,而你是知道实情的。母后对外称朕得了急病,需要静养,可其实上是她将朕软禁在此。”

    “现在皇叔回来了,朕也是怕历史重演。担心母后她狗急跳墙,安排一个什么遗腹子,便要以此断了诸位大臣支持朕亲政的想法。”

    杨清浅缓和下来,只当萧彧年少不知事,情急之下说错话。她劝诫道:“虎毒不食子,太后娘娘已经同意诸位大臣之请。”

    她用眼神示意托盘上静静躺着的圣旨:“还请皇上过目,若无错处,还请皇上签押,臣女也好回去复命。”

    太后派杨清浅送圣旨过来,是想让她和萧彧缓和关系。眼下的局势,周氏双姝已处于劣势,唯一可争的便是杨清浅为后,往后再徐徐图之。

    但杨清浅却似乎有着自己的打算,她模棱两可提起另一件事:“皇上签押完毕,臣女要拿回给太后印上国玺。”

    “再由臣女的父亲作为天使,携旨向佐亲王传达,命他回京赴审。粉蜡笺轻薄,这个过程中若不慎破损,那可是臣女的罪过。”

    萧彧琢磨着她话中的含义,面上阴晴不定,最后干脆挥退所有人的同时,松口命杨清浅备膳同食,而后再拿圣旨回去给太后复命。

    不过一个白昼,京都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太后式微,选择向朝臣妥协,退居后宫;皇上接受亲政,也接受了杨清浅为皇后的安排。朝野上下,皆为之振奋。

    但高时明观其风向,心中警铃大作。翌日,等他从杨仲辅手里拿到圣旨,他更是满面沉重,久久没有言语。

    润晚与杨仲辅悄悄对视一眼,皆没看出哪里不对劲。如今的局面,已经很难得了,高时明还能有什么不满意?

    杨仲辅:“王爷,可是哪里不妥?”

    “你们不觉得少了什么?”高时明眉头微皱,垂眸盯着圣旨。

    润晚又看了一眼杨仲辅,猜测道:“王爷是在担心兵权?”

    “北凉仍未退兵。”高时明思忖着,沉声道,“太后暗中勾结北凉,没道理北凉什么都没捞到,也没道理北凉没有退兵,太后就乖乖退步。”

    “绕过北境边防的轻骑,真的只有两队吗?”

    不等房中两人开口,他回忆着:“我记得林自初借大婚之名,组建了一只商队?真的只有那一支商队南下向江陵?”

    润晚:“如果换我,意在京都,更早之前就会将自己的势力侵入京都。”

    “当是如此才对……”高时明沉吟片刻,恍然大悟道,“若太后聪明反被聪明误,反而被人捏在北凉奸细的手里,那情况可不妙了。”

    他能轻松潜回京都,那是因为守卫军中仍有他的旧部。可皇宫却是被太后清洗干净,成为牢固的铁桶一个,外面根本无法探查进去。

    他看向杨仲辅,再次确认道:“杨大小姐,当真亲眼得见皇上平安无事?”

    “不敢欺瞒王爷。”杨仲辅忙作揖请罪,“微臣斗胆,敢问王爷何来此担忧?”

    高时明后靠着椅背,也是犹疑不定:“如今太后最大的筹码是皇上,其次便是北凉为太后施压,将大军压在北境边境上。如今大军迟迟不退,太后却轻易点头退步,杨大人不觉得反常吗?”

    他是怕林自初早安排,放细作潜在京都,趁着他离开京都这段时间,轻易便能派细作借着太后的手控制整个皇宫。这样的话,便是将太后和皇上被捏在北凉的手里。

    表面上高时明和太后各退一步,能将黎国的危机以和平的方式揭过去,可京都离北境相隔这么远,这也是北凉趁京都政权过渡期,举兵南下的绝佳时机。

    高时明不得不提前防备。

    就在他犹豫是不是自己多心时,圣旨卷起的一角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圣旨一般写在粉蜡笺上,这种纸平滑细腻,造价高昂,但十分轻薄。为了长久保存,往往书写完毕会装裱在明黄色的丝绸上,背面往往还秀着栩栩如生的龙纹。

    像这样会卷起一角的拙劣裱装技艺,不绝不会在宫中出现。

    高时明命人寻来装裱书画的大师,在大师的操作下,成功地剥离出一层写着罢免佐亲王摄政之权的粉蜡笺。在这层粉蜡笺之下,还有一张尺寸更小的粉蜡笺,上面是萧彧的亲笔,而国玺也因为粉蜡笺轻薄,在下印时也印在了下层的粉蜡笺上。

    “朕于襁褓,奉承洪业,未敢松懈朝夕。然朝局不稳,敌寇压境,皆咎在朕无大义灭亲之德。今朕痛思己过,安能因母妃之生恩,而无视其暗通敌寇亡我黎国欤?”

    “太后周氏,思慕北凉王启,两人暗有书信往来,今欲合凉黎二国为一,宣扬汉室之正统,意欲携朕以令诸卿。大黎危矣!”

    “故朕亲发诏令,命佐亲王总揽三军,即日发兵以正清北境。战久不还都,勿念罪君安危,佐亲王自可取山河自重,以续黎光。”

    千算万算,众人都没料到太后与北凉王启是旧交!

    那些压在北境边上的大军,根本不是为了等一个开战的时机,而是等着两国合二为一,他们南下接管重新划定的防区!

    太后与北凉王启的关系暂且不论,北凉肯拥萧彧为帝便已经足够迷惑周太后,这听起来很像是北凉甘愿臣服于周太后,未来两国的江山都将是她儿子“萧彧”的。

    可天下哪有这样的美事?打开国门只是一个开端,后面紧跟着便是亡国灭种。这是连萧彧都能看透的拙劣谎言,周太后竟然信以为真。

    得到萧彧密诏的他们,很快便做出了反应。高时明不得不立刻赶回北境,他将京都和萧彧的安危都交给杨仲辅,命他借帝后大婚尽可能地拖延时间。

    而他则是要以快打快,先发制人,帅兵逼退北凉大军,再回援京都。

    所幸这段时间里,杨伯安按照说定的计划,积极筹措粮草和军需,水路陆路合理利用,以最快的速度在既定的位置设仓储备。

    一直压在边境的北凉大军,没料到高时明会选择暂缓起复京都,而是亲自上阵,带兵杀了个回马枪,夜袭敌营。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甚至北凉没能派出得力大将,便在他的攻势下匆匆退兵到乌山口以北。

    线人快马加鞭,战报堪堪在大军直指京都前送入宫城。那时,周太后仍在后宫做她千古一后的美梦。

    京都孤立无援,周太后只能下令踞城而守,然而此时萧彧却在皇宫中凭空消失了。

    此前在太后的授意下,副都统曾对京都守卫军进行清洗,北凉王启派来看护周太后的细作也被安插在守卫军中。说是寡不敌众也好,无实战经验也好,高时明压来的大军攻城只用了两天时间,而后两军巷战只持续一天。

    在京都陷入战火的第四个晚上,高时明一马当先,在旧部的掩护下攻进了皇宫朱门。

    熊熊烈火燎烧着大小宫殿,几乎将整个夜空照亮。厮杀声,叫喊声不绝于耳,一直持续到下半夜,他的人马才得以彻底接管这座宫城。

    “皇上呢?去找!”高时明的轻甲上满是血污,火光印在他的肃容上明明灭灭,尤为可怖。

    按计划,萧彧会在杨清浅的掩护下藏好,等待大军攻破京都的日子里,他们在尽力扮演一对举案齐眉的帝王夫妻。

    可如今周太后畏罪自裁,萧彧仍是不见踪影,这不会是单纯地掩人耳目,全然在计划之外的。

    他下令京都戒严,安稳秩序,还要仔细地搜宫。这不仅为了清除余孽,也是要把京都翻过来找到萧彧。

    在一片混乱中,高时明突然想到了什么,提着红缨枪直往翀昊宫去。他步履所过,皆印下乌黑的血脚印,纷乱嘈杂的皇城和零星响起的打斗声,全被他抛在身后。

    带着战场杀敌的一身煞气,他抬脚踹开翀昊宫的大门。月华混着火光,在黑暗阴沉的大殿中央,分割出一片明亮的区域。

    入眼可见,有一抱着包袱的内侍太监,他被突如其来的开门声惊吓而回头。然后,高时明重重地呼出一口浊气。

    手中的红缨枪穗子已经被鲜血沾湿,紧贴在枪身上,他沉眸望着扮成太监的萧彧安然无事,没死在细作的手中,便如释重负地将红缨枪掷在地上,双手仍有黏腻的触感。

    铖——

    撞击声回荡在空荡荡的宫殿中,那声音不断被放大,继而带走高时明在心底给自己卸下的担子。

    他面上难得轻松,瞥眼瞧见萧彧身边还躺着两名死去的宫娥,他叹道:“还好皇上平安无事,也懂得护着自己了。”

    萧彧沉默起身,怀中的包袱顺势滚落在地。里面不是国玺之类的重要物件,竟是书画笔砚、岩彩斑斓,零零碎碎在地面上四散。

    “外面还需皇上主持大局,走吧。”高时明转身要走,但身后却响起了金属碰击地面的声音。

    “皇叔。”萧彧在高时明身后,沉着脸捡起刀剑,在高时明震惊不解的目光中开口,“你不该来此处的。”

    许久不见,萧彧再开口,竟没有那稚嫩的嗓音,取而代之的,是男子成熟,变声后的沙哑低沉。

    翀昊宫的肃穆,又为他的声音添上几分阴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