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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酸意 青门引(一)

    梅雨霁, 近来天气愈发炎热,已是临近入伏。

    季蕴一连休息了好几日,她坐于铜镜前, 打量着脸上已无碍, 便决定回思勤堂授课。

    今日云儿为她梳了团髻, 内穿红色的一片式抹胸, 外披粉米色的薄褙子, 下身则是素色的三涧裙, 显得格外轻盈淡雅。

    思勤堂。

    因前段时日季蕴未来授课,弟子们遂由旁的老学究暂代授课, 有好几日未见季蕴, 心中自然是十分挂念的,其中就包括唐娣。

    季蕴缓缓步入堂内,将书籍放在了台前的桌案上。

    弟子们纷纷走上前来,将季蕴围住, 是热情地左问一句,右问一句,一时之间叽叽喳喳个没完。

    季蕴看向众人,见他们各个神情关切, 她的心中尤为感动 , 便抿起一丝浅笑。

    待弟子们散了回到座位后,她闻见动静, 遂掀起眼帘,见来人是唐娣,且她的气色比之先前好上了许多。

    “先生。”唐娣向她作揖。

    季蕴颇为关心地询问:“娣娘,那日过后,他们可曾难为你?”

    “劳烦先生记挂, 他们如今不敢。”唐娣先是摇头,随即弯了弯嘴角,语气轻柔地道,“请您放心。”

    季蕴闻言,颔首道:“如此便好了。”

    “先生,弟子……”唐娣张嘴,她环顾周遭,但还是将话咽了回去 。

    季蕴察觉到了唐娣的欲言又止,她善解人意地笑道:“你倘若心有顾忌,有什么话不妨待至晌午的课结束后,再来同我讲。”

    唐娣忙不迭点头,她的心中甚是欢喜,语气恭敬地说道:“是,先生。”

    季蕴颔首。

    唐娣转过身,如蒙大赦一般,她走至自己的座位,坐了下来。

    季蕴站于台前,方才已询问了代课的学究这段时日的教授如何,她了解之后,便清了清嗓子,开始授课。

    一晃晌午过去了,已至午时,放课后弟子们前往膳厅用午膳。

    季蕴思及唐娣先前有话要同她说,所以她并未离开,她有意留下,正好整理了一下桌案上稍有凌乱的书籍。

    待至思勤堂内的人走得差不多,唐娣才敢从座位上起身,略微踌躇地走至季蕴的面前,瞧着像是大约有几分不好意思。

    “人已走得差不多了,现下可安心说了?”季蕴眉目含笑地注视着唐娣,不禁调侃道。

    唐娣赧然,她吞吞吐吐道:“先生,弟子……”

    “你想说什么,安心说便是。”季蕴一双如秋水澄澈的双眸闪过一丝笑意,她见唐娣羞于宣之于口的模样,轻声安抚道。

    “先生,弟子想,弟子想参加今年乡里的院试。”唐娣方才鼓足勇气,不料待到真正说的时候,是如何艰难,她深吸一口气后,一股脑地将话吐露个干净。

    季蕴闻言颦眉,她原以为是唐娣有难言之隐,不想竟是她想错了,她有些诧异地看着唐娣,问:“你可是下定决心了?”

    “弟子已思虑多日,就算先生今日不来,弟子本也是要去寻你的。”唐娣点头,她与季蕴对视着,略微焦急地解释道,“方才的话都是下定决心,才同先生您讲的。”

    “你既下定决心,那便再好不过了。”季蕴打量着唐娣神情诚恳的模样,蹙起的眉头稍平。

    “先生,您支持我吗?”唐娣垂下眼帘,内心忐忑地问。

    “你参加院试,我作为你的先生,自然是支持你的。”季蕴沉吟道,“你不必心有不安,院试三年之内两次,你既拿定主意,往后且要专心复习,要比当下更加勤勉才是。”

    唐娣闻言猛地抬头,她一扫先前的迷茫,双眸亮晶晶地看向季蕴,喜不自胜地笑道:“弟子定会不负先生的期望,请先生放心。”

    “你能有此志气,我已是放心。”季蕴轻笑道,“好了,不早了,你快去用膳罢。”

    “是。”季蕴颔首道,“不若先生先行?”

    “我暂且不急,你先去。”季蕴闻言,淡淡一笑道。

    唐娣只觉着身心松快不少,她与季蕴话别后,则是慢慢地退出了思勤堂。

    季蕴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嘴角噙着一股淡淡的笑意,直至她走远,才收回了视线。

    将桌案上的书籍整理毕,季蕴离开了思勤堂。

    回青玉堂的路上,季蕴倏然忆起方才唐娣所说的一番话,她不知为何会慢慢地浮现出曹殊温润如玉的面容。

    提及科考,本朝仍遵循前朝旧制,而历朝历代天下学子无不奔走于此,只为求功名在身,报效国家,光耀门楣。

    曹殊作为曹家嫡子,文学斐然,连中乡试会试,曹家大摆宴席,崇州名门望族恭贺来往的画面仿佛历历在目,不想逾过三年,曹殊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经过家道中落以及断指之痛后,变得自卑黯然,不复从前的意气风发之态。

    或许,他还是曹殊,只是不再是从前那个光风霁月的曹家三郎。

    这一刻,季蕴十分迫切地想要见到他。

    她站在檐廊下,不由得蹙起眉头,却半是忧虑,半是惆怅,最终决定先不回青玉堂了,而是朝着书院的侧门走去。

    自那日曹殊将药斑布赠予她后,她就再不敢贸然去寻他,现下她临时起意,心中难免有些不安。

    途经书院的宣观堂时,骤然听闻有人提及了曹殊的名字。

    季蕴心中微动,她登时停住了脚步,便掩在木门后。

    门内的二人并未发现季蕴的存在,则是自顾自地谈话。

    “高兄,你听说了吗?”那人突然道。

    “听说甚?”另一人好奇地问。

    “不知你还记得曹三郎吗?”那人故作神秘地笑道。

    “你这不是废话,在崇州府,何人不知晓曹家三郎,他从前可是连中三元,之后要不是曹家得罪了官家,曹三郎说不定早就入朝为官了。”

    “高兄,我只是为曹三郎感到惋惜啊。”那人喟叹道,“曹家因得罪了官家,就连功名也被抹去。”

    “你与我站在此处,莫不是就想同我聊这些?”另一人有些不耐烦道。

    “咱们崇州日后不是要举行药斑布比试,就是我前几日听衙门的官爷说,曹三郎竟然报名参加此次比试。”那人不好再卖关子,啧啧连声。

    “可曹三郎他的手不是废了吗?”另一人惊讶道。

    “这正是我惊讶的,其中如何,我也不知晓,只是听人说起他报名了。”那人思忖道。

    “人各有命,好了,你我二人停留在此已久,咱们且离开罢。”另一人道。

    说罢,二人跨过门槛,走出宣观堂。

    季蕴原是掩在门后,忽闻二人即将出来,她心中一急,慌张地四处寻觅躲避之所,不想她刚一转头,便与方才在门后谈话的二人迎面撞上。

    周遭安静了一瞬,随即陷入了诡异的安静之中。

    那二人是书院的弟子,他们唬了一跳,待镇定下来后认出了季蕴,遂急忙地向她作揖,异口同声道:“拜见先生。”

    季蕴心中尴尬,故作镇定地颔首。

    “先生可是要进去?”那人指了指身后的宣观堂,接着让开一条道来,解围道。

    季蕴敛眸,只能颔首。

    “如此,弟子们先行离开了,就不打扰先生了。”

    言罢,二人各自向季蕴拜别,一同离开了宣观堂。

    宣观堂前植着一棵年代已久的樟树,遮掩住了烈日,树上的蝉不停地嘶鸣着。

    季蕴心中感到窘迫,她方才是不想偷听的,自然知晓此举甚为不妥,但听闻二人私下议论曹殊,才不得不做出此举来,且又差点被二人发现,所幸方才二人并未起疑心,当真是有惊无险。

    她呼出一口气,心绪渐渐平复,随后步履盈盈地走出书院的侧门。

    远远望去,便见曹殊正在门口的书摊儿上摆书,他今日身着一件青衫,袖口微微挽着,露出一截手腕。

    季蕴心中有些踟蹰,但还是走了过去,轻声唤了一句:“曹哥哥。”

    曹殊闻言微顿,他缓缓地直起腰。

    他面容温和,漆黑的双眸湿漉漉地朝着季蕴望了过来,许是因方才忙碌,他的嘴唇极为红润,微微张着。

    季蕴盯着他的嘴唇,不自然地抬头。

    “蕴娘,此时正是午时,你怎地过来了?”曹殊蹙眉,目光灼灼地看着季蕴,神色缓和无比。

    季蕴笑意盈盈地注视着曹殊,她眉如新月,肤白如脂,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清雅的气质,令人心生好感。

    二人站在檐下,四目相对。

    “我,我就是想来瞧瞧你,你也不准吗?”季蕴别过视线,心乱又慌张,讷讷道。

    “你先进来。”曹殊放缓了语气。

    季蕴颔首,随着曹殊走进书铺中。

    曹殊进屋后,率先为季蕴倒了一杯消暑的茶水,便递至她的面前。

    “多谢。”季蕴伸手接过,小声道谢。

    她说完,便啜了一口,悄悄地抬头,便见曹殊额头布满了涔涔的汗水,想必是方才搬书所致。

    季蕴没有多想,她从袖中拿出手帕,抬头用帕子将曹殊的汗水一一拭去。

    曹殊顿时一僵,他感受着柔软着帕子触碰在他的额头上,有些怔怔地望着季蕴清秀的容貌,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

    “曹哥哥,你怎么了?”季蕴见曹殊迟迟不回话,便问道。

    曹殊闻言眼神闪躲,心中不由得气恼几分,她明明已知晓了他对她的情意,为何每次都这般撩起一池春水,再抽身离去。

    此时此刻,他真想知晓,她的心中到底是如何想的。

    “没什么。”曹殊压抑住心中不断涌起的酸意,语气淡淡地道。

    季蕴慢慢放下了手,她忽地想起今日的来意,轻声道:“曹哥哥,今日午时放课后,唐娣她同我说她想参加今年的院试。”

    “唐娣,是那日……”曹殊蹙眉。

    季蕴点头:“不知曹哥哥对此事有何看法?”

    “如今朝堂已有女子为官,她能有此志向,自然是好的。”曹殊见季蕴竟然同他聊起旁人,他转过身去,心烦意乱道,“只是这与我有何干系?”

    季蕴心中干噎,她打量着曹殊兴致不高的模样,讪讪道:“正因为她同我说,我才想起了你,曹哥哥,你……”

    她到底是没讲下去。

    这话传到曹殊的耳中,就像是换了一个意思,他心中微堵,暗忖道,她想起他,竟是因为旁人。

    曹殊心中愈来愈酸,嘴唇抿起,一言未发。

    “曹哥哥?”季蕴不明所以,内心忐忑地道。

    “你来寻我,就是为了同我说这些?”曹殊没忍住,他眼眸微垂,眼底却满是幽怨,语气酸溜溜地道。

    “当然不是。”季蕴忙着解释,便绕至曹殊的面前,她讨好地笑道,“曹哥哥,我来寻你,就是想知晓你参不参加明年的春闱。”

    曹殊一愣,面色缓和了几分,他低头看向季蕴,眼神中隐含着探寻之意,问:“果真?”

    “我还会骗你不成?”

    曹殊瞥了她一眼,漆黑的眼眸闪过一丝自己也未曾察觉的笑意,他道:“你为何想知晓我是否参加明年的春闱?”

    季蕴闻言,神情略微不自在地别过脸,她道:“曹哥哥,你曾连中三元,当年名次被划之事,想必你也是不甘心的。”

    “甘心如何,不甘心又如何,对我来说,现下最为重要的是眼前人。”曹殊微顿,目光深深地盯着季蕴,抿起一丝微笑。

    “曹哥哥,现下最为重要的难道不是药斑布比试吗?”季蕴耳尖微红,慌乱道。

    曹殊不知晓她是否听明白,他暗自叹了一口气,道:“你言之有理。”

    “对了,你这几日准备得如何了?”季蕴捏紧衣袖,脸颊隐隐发烫。

    “你随我来。”曹殊走至柜台,修长的手掀起竹帘,嗓音温和。

    季蕴不知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只能不明所以的跟在了他的身后。

    她心下狐疑,待走进内院,抬起头望去时,下一瞬她却愣住了。

    第62章 午膳 青门引(二)

    季蕴走进内院之中, 映入眼帘的是晾布架上挂着靛蓝色的药斑布,且置着好几排,每排几乎挂了两三条, 极目远望时, 日光照了下来, 蓝底白花的药斑布显得格外清新素雅, 像是镀了一层淡淡的金光。

    清风拂过, 药斑布随风轻轻地摇曳起来。

    季蕴怔怔地望着院中的药斑布, 神情似是不可思议,待她回神后, 缓缓地转头看向身旁的曹殊, 有些惊讶地问道:“曹哥哥,不过是短短几日,你就做出了这么多的药斑布?”

    “大部分是我所做。”曹殊瞥了她一眼,眉目含笑道, “其中有几条是昨日青川与长川制作的。”

    “原是如此。”季蕴从未见过,现下她感到颇为新奇,忍不住踱步过去,走至晾布架旁, 她慢慢地抬头望去, 喃喃道,“太美了。”

    曹殊闻见她的称赞, 目光扫向了她,抿起一丝浅笑,温声道:“幼时,我曾亲眼所见祖父与族中几位叔父制作药斑布,当日依旧令我震撼, 我同他们比不过尔尔。”

    季蕴暗自感叹曹殊的手艺精湛,并未留意方才他说的话,她直勾勾地打量着眼前清雅的药斑布,像是久久不能回神一般。

    她屏住呼吸,情不自禁地伸出纤细的手,在药斑布上流连着,随后轻轻地抚摸了一下。

    “蕴娘。”

    就在她出神之际,耳畔间突然传来曹殊清淡的嗓音。

    季蕴闻言,她登地回过神来,微微羞赧道:“曹哥哥,不好意思,它们实在太美了,我方才竟是看得出神了。”

    曹殊微微一笑,随即摇头。

    “对了,你方才想同我说什么?”季蕴有些不舍地抽回视线,疑问道。

    “我就是想问你,你可曾用午膳了?”曹殊漆黑的眼眸静静地凝视着她,嗓音温和。

    “还,还未。”季蕴略微迟疑道。

    先前放课时,季蕴原是打算回青玉堂用午膳的,但当时她得知唐娣想要参加乡里的院试,从而思及曹殊,她按捺不住,十分迫切地想要见到他,所以她并未用午膳就匆匆赶来此处了。

    “正巧我也未曾用午膳,不若你留下来陪我一道用罢。”曹殊低头注视着她,神色缓和无比,漆黑的眼眸好似隐含着期待之意。

    “曹哥哥,不用麻烦了。”季蕴下意识地拒绝,她暗忖曹殊现下正忙着准备药斑布比试,便急忙摆了摆手,道,“我待会回去用就行了。”

    “蕴娘,你同我客套什么?”曹殊微顿,他定定地看着她,蹙眉道。

    “我没有同你客套。”季蕴怔住,忙道。

    她缓缓地抬起头,猝不及防间触及他的眼眸后,顿时心生几分怯意,她眼神闪躲着有些不敢直视他,便垂下头去,面颊隐隐发烫。

    “所谓君子远庖厨,你不用担心,我来做。”曹殊轻笑道。

    他的眉眼生得极为好看,笑起来时眼尾微微上扬。

    “曹哥哥,我真的没有同你客套。”季蕴迟疑了一下,她解释道,“我方才说的都是真心话。”

    “你如今连一顿饭都不肯陪我了吗?”曹殊眼底闪过一丝落寞的情绪,他的双眸湿漉漉的,像是蒙上了一层水雾。

    “我……”季蕴悄然看向他,瞧见他温润的面容像是笼上了一层灰色,她心中一慌,讷讷道,“曹哥哥,你别误会,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不肯,只是,只是不想麻烦你。”

    曹殊掀起眼帘,他直直地注视着她,眉眼间似是流露出一丝伤感,低声道:“我不嫌麻烦。”

    “那,那如此,叨扰了。”季蕴于心不忍,她一时说不出拒绝的话,只能颇为无奈地同意了。

    每次曹殊用这般可怜的眼神看向她时,她心中筑起的高墙则会随之坍塌,忍不住缴械投降。

    曹殊唇角微微勾起弧度,他垂眸凝视她,眸光清亮如水,轻声问:“你想吃什么?”

    “馄饨罢。”季蕴敛眸,不好意思地道。

    “好。”曹殊瞧着季蕴欲言又止的模样,他漆黑的眼眸中泛着自己未曾察觉的笑意,嗓音温和道,“请三妹妹暂且等候。”

    他暗想,她真是个心软的小姑娘,总是不忍心拒绝别人。

    季蕴已是许久未曾听见曹殊这般唤她,她顿时愣在了原地,蓦地回想起幼时二人相处的点点滴滴,难免有些百感交集,心中不由得一软。

    “曹哥哥。”她望着他颀长的背影,突然唤了一声。

    曹殊停下,他转过身,身形修长如竹。

    “等等我。”季蕴扬唇,眉眼弯弯地笑道。

    说罢,她步履轻快地朝着曹殊走了过去。

    曹殊目光静静地看着向他走来的季蕴,只见她眉如新月,肤如凝脂,一双澄澈的眼眸笑意盈盈的,好似熠着光,撩动人心。

    他眉心微动,目光停驻在她的身上,久久移不开视线,他的唇角噙着温和的笑意,眼底泛着柔光。

    季蕴才至他的肩头,遂每次看他时总是要抬起头。

    她悄悄地瞄了他一眼,生怕被他发觉,她捏紧衣袖,面颊泛起了淡淡的红晕。

    二人缓缓地走至厨房,厨房虽小,不过好歹是五脏俱全。

    季蕴跟在曹殊的身后走了进去,她虽自幼不得宠,但也是季家二房之女,自然从未步入过厨房,如今她难免有些好奇,便四处打量了一下。

    “蕴娘,你先坐下。”曹殊微微侧目,他见她探头探脑的模样,倒是像只狸奴,他轻笑出声,随后指了指靠在墙边的餐桌,示意她坐过去。

    季蕴闻言收回了视线,寻了长凳坐了下来,乖乖地等候着。

    曹殊瞥了她一眼,唇角噙起一丝笑意,他走至灶台处,准备了一些面和盐,置入瓷碗中后,再舀起凉水倒进去,他伸出骨节分明的手,将面粉揉成团。

    季蕴百无聊赖地坐了一会儿,她转头看向曹殊,按捺不住地走了过去,眉眼弯弯地笑道:“曹哥哥,要我帮忙吗?”

    曹殊顿住,他了然一笑,知晓她坐不住,便从面团中掐出一小团,递至她的面前,眼角眉梢间流露出笑意。

    季蕴双手趴在灶台前,神情认真地打量着面前的一小团面粉,后知后觉地明白曹殊这是在敷衍她。

    她眉头轻蹙,有些不满地瞪着他,问:“曹哥哥,你这是在哄小孩子吗?”

    “我自己来就行,你坐回去罢。”曹殊转头,神色温和地笑道。

    季蕴轻哼一声,却无意间瞥见了瓷碗中白色的扑面,她顿时心生歹意,便伸出手沾了沾些许扑面,迅速地抹在了曹殊的脸上。

    她瞪大了双眼,瞧着他脸上滑稽的扑面,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曹殊神情无奈地停下中的动作后,闻见了季蕴得逞的笑声,他垂下眼帘,遮掩住眼底的笑意,他语气缓和地笑道:“可玩开心了?现下可坐回去了?”

    待季蕴笑够了,突然意识到自己方才做得太过分,她忙从袖中拿出手帕补救,将曹殊脸上的扑面一一拭去。

    她双目专注,擦拭时动作十分轻柔。

    曹殊垂眸盯着她,陌生的情绪在眼底涌动,他的喉结上下滚动几下,浓密的鸦睫微微发颤,不知为何开始紧张了起来,目光逐渐灼热。

    季蕴擦完,抬眸与他对视上,眸光潋滟。

    曹殊仍旧凝视着她,但见她神情无辜地望了过来,他的心头莫名躁动起来。

    季蕴的心快速地跳动,她匆匆移开视线,长长的睫毛遮掩住眼底的情绪,有些慌乱地收回手。

    “那我就先坐回去了。”她状作若无其事的模样,笑道。

    曹殊见她走了,顿感怅然若失,眸光一黯。

    待馄饨包好,曹殊先是烧了一锅清水,水煮沸后,馄饨便可下锅。

    馄饨下锅后,曹殊盖上了锅盖,他则是开始调味,问道:“蕴娘,你有什么忌口吗?”

    “曹哥哥,我不爱吃葱。”季蕴手撑着脑袋,乖乖回答。

    “芫荽呢?”他转头。

    “芫荽可以。”季蕴思索了一下,便点了点头。

    很快,馄饨已煮熟,曹殊端着盛好的馄饨,放在了季蕴的面前,随后去端另一碗。

    季蕴看着眼前热气腾腾的馄饨,登时被勾起了食欲,便迫不及待地拿起竹筷。

    “小心烫。”曹殊笑道。

    季蕴尝了一口后,双眸一亮,赞叹道:“好鲜啊,曹哥哥你做得真好吃。”

    “你喜欢就好。”曹殊坐在了季蕴的对面,他的神情不经意间舒展,含笑道。

    季蕴弯眼一笑。

    二人用完午膳后,季蕴搁下竹筷,轻笑道:“曹哥哥,没想到你厨艺如此精湛。”

    “你若喜欢,往后我天天给你做。”曹殊抿起一丝浅笑。

    季蕴闻言一惊,她的耳根有些发热,神色微僵,讪笑道:“这或许不太好。”

    曹殊见她眼神闪躲,他虽无心逼她,但眉目间好似笼了失望,语气苦涩地叹道:“蕴娘,你明知我对你的情意。”

    “曹哥哥,我……”季蕴心中一颤,她动了动唇,欲言又止地看着曹殊。

    “先前我说我不逼你,是怕你为难。”曹殊强颜欢笑道,“你别担心,我如今只想知晓,你对我到底是何想法,或者说,你把我当做什么?”

    季蕴的耳朵隐隐发烫,她拘谨地坐着,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你不要同我说你把我当成兄长。”曹殊鸦睫根根分明,遮掩住了他眼底的失落,他苦笑道。

    “曹哥哥,我,你能不能再给我一段时间。”季蕴瞧着他,心却好堵了起来,她小心翼翼地说道,“入伏愈来愈近,毕竟现下最为重要的是药斑布比试,你放心,我定会好好思虑的,一定会给你答复的。”

    曹殊沉默片刻,他抬起头,勉强的笑了笑,轻声道:“好。”

    他暗道,她又怎知对他来说,她才是最重要的。

    季蕴说完后,她松了一口气,提起的心缓缓地放下,冲他莞尔一笑。

    曹殊压下心底的失落后,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季蕴,面上露出温和的笑容,问道:“首轮比试那天,你来吗?”

    “入伏那日或许无课。”季蕴思忖道,“曹哥哥,你且放心,无论那天有没有课,我一定会来观赏比试的。”

    曹殊闻言,他漆黑的眼眸注视着她,随即抿起了一丝微笑。

    第63章 凶手 青门引(三)

    正值盛暑, 入伏天愈来愈近。

    午后,青玉堂内绿树成荫,蝉鸣声聒噪。

    季蕴肤白如脂, 澄澈的双眸如秋水一般澄澈, 她慵懒地倚在凉榻上, 内穿一片式抹胸, 外穿无袖对襟背心, 露出白腻的藕臂来, 下身则是素色的百迭裙。

    她手握梅花纹团扇,纤长的手时不时地为自己扇风, 举手投足之间撩动人心。

    “娘子。”

    屋外的廊下传来了呼唤声, 随后是一阵脚步声。

    云儿推门,她身着浅色的窄袖短衫,手中端着一个瓷碗走了进来,放在凉榻前的桌几上, 笑道:“娘子,冰酥酪来了。”

    季蕴无精打采地应了一声,她直起腰肢来,瞥了一眼桌几上的瓷碗, 不禁颦眉道:“怎地只有一碗?你不用吗?”

    “奴婢怎会只准备一碗, 小厨房里还有呢,您就安心用罢。”云儿弯起嘴角, 她就知晓季蕴会问这个,便站在凉榻前,忙解释道。

    “果真吗?”

    “奴婢还会骗您不成?”云儿笑嘻嘻地看着季蕴。

    季蕴闻言不好再说什么,她捻起调羹,待尝了一口冰酥酪, 面色稍霁,顿时感觉心中的燥热减去不少。

    “娘子,还合胃口吗?”云儿笑着问。

    季蕴现下心情舒畅不少,她提起了精神来,只是眼角眉梢间似有烦躁之意,待她用完,便将手中瓷碗递给了云儿。

    “娘子,奴婢瞧着您,怎么像是有心事的样子?”云儿抬眼,她打量着季蕴的神色,语气小心地问道。

    季蕴微顿,她深呼口气,有些郁闷地道:“眼看这首轮比试的日子是越来越近,我只是有些担心曹哥哥罢了。”

    “曹郎君手艺精湛您又不是不知晓,您就先不要杞人忧天了。”云儿听了这话,连忙安慰道,“您应该相信曹郎君此次定能获胜才是啊。”

    “话虽如此,可我还是……”季蕴欲言又止地看向云儿,轻声叹道。

    “好了,娘子,您就不要替曹郎君担心了。”云儿扬唇一笑道,“您怕是忘了,咱们今日还有更要紧的事情呢。”

    “何事?”季蕴心中疑惑。

    “前几日张娘子不是邀您去她府中?”云儿无奈地咳了几声,提醒道。

    季蕴蹙起眉头,她思索了一番,想起那日张秋池的确是说过此话,她竟然给忘了。

    “我想起来了,确有此事,我怎地给忘了。”季蕴懊恼道。

    “您这心思都放在了曹郎君的身上,哪里还有空想旁的?”云儿调侃道。

    季蕴闻言羞恼地剜了云儿一眼。

    “娘子不要生气。”云儿笑得抖动了起来,待她止住笑意,低声哄道,“咱们不若快些收拾收拾,去寻张娘子,说不定她已经等候多时了。”

    季蕴不情愿地起身,她瞥了云儿一眼,不满道:“这外头如此热,恐怕也没有谁会如此想不开现下跑出去,要是晒化了可如何是好?”

    “晒化了可得叫张娘子负责。”云儿捂嘴偷笑道,“娘子暂且不要抱怨了,待会去得迟了,张娘子又要生你的气。”

    季蕴闻言,只好从凉榻上下来,坐在了铜镜前。

    云儿站在她的身后,为她梳了团髻,髻下系着红头须,红头须下点缀着流苏,绕至发后垂了下来。

    季蕴站起身来,她换下先前所穿的无袖对襟背心,穿了一件水色的掩裙短衫,随后披上了一条藕色的披帛,挂于手肘间,下身则是素色的百迭裙,恍若空谷幽兰。

    待拾掇毕,二人走出了青玉堂。

    季蕴站在树荫下,手握团扇为自己扇风,云儿转过身将院门轻轻地带上。

    主仆二人今日未走书院的侧门,而是从正门而出,待出了书院,她们走下层层的台阶,走至岸边,朝不远处的船夫招了招手。

    船夫戴着斗笠,他从船舱中探出头,笑着询问:“二位娘子这是要去往何处啊?”

    “余墩巷。”云儿回答。

    “好嘞。”船夫走出,热情地应道,“还请二人上船。”

    季蕴略微颔首,与云儿一同上船去,弯着腰进入船舱中。

    船夫见她们坐好,他便拿起船浆,在河面上缓缓地划动了起来。

    季蕴同云儿坐在舱内,先是感到船轻微地摇晃了几下,随后在河面上行驶了起来。

    竹帘卷起,她们观赏着沿岸的风景,船下流水潺潺,泛起了阵阵的涟漪。

    船穿过一个又一个拱桥,终于行至余墩巷的岸边。

    云儿向船夫付过银钱,便随着季蕴走下船去。

    张家是季蕴的外家,季蕴的外祖父还在世时,张家在崇州只是一个落魄的寒门,之后随着张且兰寒窗苦读,入京科考后中了进士,以及舅父张荫得今上提拔重用,张家在崇州才有了一席之地。

    张家的祖宅位于崇州余墩巷,主仆二人步履盈盈地走至张宅门口时,映入眼帘的是精致清雅的砖雕门楼,四季如意砖雕门楣,上面的匾额则是提着‘张宅’两个烫金大字,瞧着十分气派。

    看门的小厮一早便得了张秋池的命令,他翘首以盼地等候着,远远地瞧见了季蕴与云儿的身影,急忙地迎了上来,笑道:“季三娘子可来了,快随奴进来,请。”

    季蕴颔首,跟在小厮的身后,进入门厅后,经过弯弯绕绕的游廊。

    “不去前厅拜见舅母吗?”季蕴走着走着眼见快至垂花门,她停住脚步,神情疑惑地问道。

    “回季三娘子,今日主母不在府中。”小厮闻言,他语气恭敬地答道,“季三娘子不必特意拜见。”

    季蕴颔首,继续跟着小厮往前走。

    三人走至垂花门前,小厮略躬身,笑道:“奴先行告退,您请自便。”

    言罢,小厮便离开了。

    季蕴见小厮走远,她同云儿穿过垂花门,进入内院之中,张秋池的院子位于张宅的东南角的碧落院。

    她们二人走过月洞门,便见院门两侧雕着菱形花窗,太湖石堆叠的假山,山顶上有一四角凉亭,下方则专门凿了一方池水,池水清澈,由外头引入,池内锦鲤嬉戏,池边则植着修篁,日光照了下来,光影参差不齐。

    走至尽头处,才见碧落院的正屋。

    张秋池的贴身女使莲意见到二人,忙迎了上来,轻笑道:“季娘子可来了,娘子先前还以为您不来了,还发了一通脾气呢。”

    季蕴闻言,她有些心虚地垂下头,笑道:“那麻烦你通传一声了。”

    “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您先进来坐下。”莲意引着季蕴进来,先是为她倒了一杯茶水,笑道,“奴婢现下便去寻娘子,季娘子暂且等候。”

    不出片刻,张秋池手握青山墨画纹的团扇,似是不情不愿地走进正屋中。

    她今日梳着交心髻,身着一件桃夭色的裙掩短衫,披了一条水色的披帛,腰间束着红色的酢浆草结,下身则是素白色的三涧裙,浑身上下透着一股灵动舒心的气质。

    张秋池气势汹汹地走至季蕴的面前,她颇为不满地看向季蕴,兴师问罪道:“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可叫我好等。”

    “秋娘,我并非有爽约之意。”季蕴闻言动了动唇,她讨好地笑了笑,小心翼翼地说道,“只是今日这天实在太过炎热,所以这才来迟了。”

    “这天热,敢情这天底下的人都不出门了。”张秋池坐下来,她瞥了季蕴一眼,轻哼道。

    “好妹妹,别生气了。”季蕴自知理亏,低声哄道。

    “既然如此,那我自然是不好说什么的。”张秋池也不是蛮横不讲理的,她见季蕴言辞十分恳切,面色缓和几分。

    季蕴打量着她,发觉她不再生气后,才放下心来。

    “这边不用你们伺候了,先下去罢,我同蕴娘有话要说。”张秋池轻咳几声,对着云儿与莲意吩咐道。

    云儿与莲意得了命令,二人面面相觑,相视一笑后,慢慢地退出了正屋。

    屋内便只剩下了季蕴与张秋池。

    “你要同我说什么?”季蕴顿感纳闷,她有些无奈地问道,“有什么话是她们不能听的?”

    “蕴娘,昨日我听府中仆人说起,那个曹家三郎要参加明日的药斑布比试。”张秋池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她突然扬唇笑了起来,神色带着好奇地问道,“我就是想说,这是真的吗?”

    季蕴一怔,她虽不知晓张秋池的意思,但还是答道:“是真的。”

    “我幼时甚少待在崇州,但我这次回来也听闻曹三郎曾是曹家嫡系的继承人,药斑布手艺精湛,可惜的是他的手在三年前受了伤。”张秋池若有所思地说道。

    “是。”季蕴面色微沉,叹道,“三年前曹哥哥的手曾被人所伤,不过前些日子他已成功制作出药斑布了,话虽如此,但我这心中还是有些替他担心。”

    “你说,曹三郎为人谦和有礼,受人尊崇,为何有人敢伤他的手?”张秋池蹙眉,心下狐疑道,“蕴娘,你觉不觉得这与背后陷害曹家的人脱不了干系?”

    “你说得不无道理。”季蕴思忖道,“曹家落魄后,按理来说已是构不成任何的威胁了,那人为何会特意废掉曹哥哥的手……”

    “我想……”张秋池微怔,沉吟片刻,她轻笑道,“许是怕曹家日后东山再起,索性废了曹三郎的手,如此一来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此人之心何其歹毒。”季蕴神色凝重,冷声道。

    “蕴娘,你觉得这个人会是谁呢?”张秋池问。

    季蕴没有任何头绪,她摇了摇头。

    “我觉得这个人定是曹家亲近之人。”张秋池的目光与季蕴对视上,语速缓慢地说道。

    “为何?”季蕴问。

    张秋池端起茶杯,啜了一口茶水,但笑不语。

    季蕴先是不解,便思索了一会儿,随后她猛地抬头,明亮的双眸直瞪瞪地看向张秋池,颤声道:“如你所言,那人是曹家亲近之人,可他又为何会做出陷害曹家的事来呢?”

    “人心不足蛇吞象。”张秋池勾起嘴角,笑道。

    “倘若真是那人所为,凭任何人都不会怀疑到他的身上,说不定这一切都是他布置好的,从龙纹样有异触怒官家,曹家遭贬斥后,再到曹哥哥中选名次被划以及故意废掉他的手,这一切的一切环环相扣,可见那人居心叵测。”季蕴有些后怕,她道,“那人定是怨恨曹家多时,所以才如此费尽心机。”

    张秋池摇头,道:“不对。”

    “什么?”

    张秋池面色凝重几分,她沉吟道:“那人既是曹家亲近之人,又怨恨曹家多时,明明之前有很多次机会,为何偏偏选在曹三郎科考之时?”

    “还能为何。”季蕴闻言,冷笑道,“所谓杀人诛心,不外如是。”

    张秋池叹道:“这曹家曾是崇州的名门望族,纵横崇州多年,定是树大招风,想必早就令人不满了。”

    “秋娘,可是完成这些阴谋诡计,单单只是一人,定是不成的,我想那人恐怕也没有如此神通广大罢。”季蕴蹙眉,沉声道。

    “你的意思是说……”张秋池瞪大双眼,有些惊讶地道,“那人还有同谋?”

    季蕴心中复杂地点了点头,她斟酌许久,才道:“我不信只是一人便能成事,背后定是还有旁人指点。”

    “那会是谁呢?”张秋池神情不解地问。

    “还记得我那日所说的吗?”季蕴看向张秋池,莞尔一笑道。

    张秋池先是不明所以,随即开始努力回想起来,她沉默片刻,眼眸登时一亮,有些激动地看着季蕴,道:“你那日说,谁在其中获利,谁就有最大的嫌疑。”

    “没错。”季蕴颔首。

    “可谁在其中获利了呢?”张秋池还未高兴许久,她百思不得其解,便垂下头思考起来。

    季蕴啜了一口幽香四溢的茶水,抬眸瞥向张秋池,她淡淡一笑道:“陈家。”

    第64章 忧思 青门引(四)

    “陈家?”张秋池顿时一惊, 眼底闪过一丝诧异的情绪。

    季蕴凝思片刻,轻声道:“这只是我的猜测,其中同谋之人还有谁还未可知。”

    “怎会是陈家?”张秋池震惊过后, 她的面色变得凝重, 随即蹙起眉头, 沉吟道, “现任知州大人陈密致原为崇州通判, 再曹家遭贬斥落魄后, 则被提拔为崇州知州。”

    话音刚落,她像是反应了过来似的, 随即恍然大悟地看向季蕴。

    “我只是有所怀疑, 凡事都讲究证据,没有证据一切都无用。”季蕴若有所思道,“而且先前我同曹哥哥上公堂,就曾发觉知州大人似有针对曹哥哥之意, 我当时还以为自己想多了。”

    “好了,蕴娘,你也不要多想了,现下最重要的难道不是曹三郎参加比试吗?”张秋池发觉季蕴一脸沉重的模样, 她站起身走了过来, 安抚道。

    “你说得对。”季蕴闻言抬起头,颇觉着有些道理, 便挤出一丝笑。

    “咱们不如出去散散心?”张秋池歪头,眉眼弯弯地笑道。

    “也好。”季蕴忍俊不禁道。

    言罢,她便站起身来,同张秋池一起踱步出屋。

    “现下暑气消下去一点,不同午时那般热了, 且府中绿树成荫,定不会热到你。”张秋池知晓季蕴一向是畏寒怕热,她明亮的双眸看向季蕴,揶揄道。

    “你怎地知晓我在想这个?”季蕴闻言,微微羞赧起来。

    “我就是知晓。”张秋池胸有成竹地笑道。

    “想不到你竟如此了解我。”季蕴勾起嘴角,有些意外地看向她。

    “算了,我实话同你讲,我方才不过是说了一句出去散心,你就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张秋池不卖关子,她颇为无奈地道。

    “我何曾……”季蕴一噎。

    “你瞧你,自己都心虚了罢。”张秋池瞥了季蕴一眼,调侃道。

    季蕴瞥了她一眼,不欲与她争辩,继续绕着游廊往前走。

    二人慢悠悠地走在游廊之上。

    “对了,你同你那个情郎如何了?”季蕴蹙眉,忽然问道。

    张秋池唬了一跳,神情羞恼地瞪了季蕴一眼,随后环顾一下四周,发觉无人,才放下心来,她嗔道:“你说这话小心些,仔细被人听了去,传到母亲耳中可就不好了。”

    “抱歉,我方才竟忘了。”季蕴登时反应过来,面带歉疚之意。

    “还好现下无人,你往后来我府中,就不要与我谈论春生了。”张秋池道。

    “那我同你谈论什么?”季蕴不怀好意地笑道。

    “谈论你的曹哥哥啊。”张秋池想了想,凑近季蕴,压低了嗓音,捂嘴偷笑道。

    季蕴顿感窘迫,她的耳后根隐隐发烫,便伸手挠向张秋池的腰肢,笑道:“你这坏丫头,看我不惩治你一下。”

    张秋池与季蕴嬉笑了一会儿,见实在敌不过,便要逃走,她向前跑去,求饶道:“好姐姐,我错了我错了,你就绕过我罢。”

    季蕴哪里肯放过她,则是追了上去,她道:“我偏不,看你下次还取不取笑我了。”

    “不敢了,不敢了。”张秋池跑累了,气喘微微,面色泛着淡淡的红晕,她纤柔的手扶住廊柱,笑道,“我再也不敢了,蕴娘,你就绕过我罢。”

    季蕴闻言,这才松开手。

    二人闹了一阵儿,便也觉着累了,就寻了一个水榭坐了下来。

    一阵清风拂过,吹起了她们轻薄的衣衫。

    “对了,蕴娘,最近白鹭园的荷花盛开了,你何时有空,咱们去赏荷。”张秋池笑道。

    “白鹭园?”季蕴颦眉道,“这白鹭园不是得园主相邀才能去的吗?”

    “这园主与我父亲颇有些交情,他前些日子便邀我过去赏玩。”张秋池笑道。

    “园主是邀你过去,我去凑什么热闹?”季蕴面上犹豫道。

    “园主巴不得我多带些人呢。”张秋池笑道,“届时你把你的曹哥哥也带上。”

    “曹哥哥最近要比试,恐不得空。”季蕴语气迟疑地说道。

    “你都没问他,怎知晓他有没有空,我方才说了是过些日子,咱们可等到他初轮比试过后咱们再去,也未尝不可啊。”张秋池继续道。

    “那我回去问问他。”季蕴瞧着张秋池越说越激动,她自然不好拒绝了,便思索一番道。

    张秋池闻言面色稍有缓和,笑道:“你可千万别忘了。”

    “自然不会,你且等着。”季蕴瞥了张秋池一眼,她无奈道。

    不觉间,已至傍晚时分。

    季蕴起身向张秋池告辞,同云儿一道回了书院。

    走之前,张秋池还不忘提醒季蕴,她道:“记得与曹三郎说。”

    “我会的。”季蕴岂不知张秋池的小心思,便笑道。

    离开张宅后,云儿好奇地问道:“娘子,方才张娘子要你与曹郎君说什么?”

    “白鹭园的荷花开了,秋娘邀我过去赏荷。”季蕴笑道,“她还特意命我邀曹哥哥一起。”

    “原是如此,只是张娘子与曹郎君素未蒙面,为何会突然邀他过去赏荷呢?”云儿神情带着不解地问道。

    季蕴心中无奈,笑道:“她呀,不过是想要见见曹哥哥罢了。”

    二人上了船之后,很快便至奚亭书院,云儿先回了青玉堂,季蕴则是独自去寻曹殊。

    天色渐昏,奚口巷略微冷清,夕阳的余晖淡淡地照在了白墙黛瓦的墙头,增添了几分平和的氛围。

    季蕴步履盈盈地走至书铺门口,伸手在门上敲了敲,轻声问:“曹哥哥,在吗?”

    屋内传来一阵脚步声。

    曹殊缓缓走至门口,他眉目清淡,温润如玉,墨发以发带束起,着一件鸦青色的衣衫,身形修长如竹。

    他眉眼含笑地注视着季蕴,轻声问:“蕴娘,这么晚过来,有何事?”

    “白鹭园的荷花开了。”季蕴笑意盈盈道,“我听说那有一大片荷花池,很是好看,还能乘小舟赏荷呢。”

    “荷花?”曹殊低头,笑问。

    “对,荷花。”季蕴有些不自然地垂眸,她支支吾吾道,“实不相瞒,其实是我表妹邀我们一同过去赏荷。”

    曹殊漆黑的双眸静静地凝视着季蕴,面上笑意渐盛,他还未开口。

    季蕴心中一急,她忙道:“如若你不想去也无妨,我回了我表妹就是。”

    “既是你表妹相邀,我岂有不去之理?”曹殊笑道。

    季蕴脸颊有些发烫,她悄然抬头,与曹殊的视线交汇,他神情温和,双眸清凉如水。

    “那就好。”她匆匆低下头去,讷讷道。

    说罢,气氛变得安静了起来。

    “那个……”

    “蕴娘……”

    两个人同时开口。

    “你先说……”季蕴一惊。

    “你先说……”曹殊道。

    又同时开了口,一种诡异的气氛萦绕在二人之间。

    “蕴娘,还是你先说罢。”曹殊嗓音温和。

    “没什么,明日不是便要比试了,我就是想问问你,紧不紧张?”季蕴心中紧张万分,胡言乱语道。

    她说完,便感到十分懊恼。

    她这是在说什么?

    曹殊轻笑出声:“要我如实回答吗?”

    季蕴抬眸,有些没反应过来。

    曹殊笑道,“多少有点紧张罢,如若说不紧张那是不可能的,不过现在摆在我眼前的机会只有这一个,无论输赢,我都会全力以赴。”

    “曹哥哥,我明日会过去的,你加油。”季蕴笑道。

    “我会的,且放宽心。”曹殊含笑道,“你就别替我紧张了。”

    “我哪有。”季蕴小声否认道。

    “明日记得来。”曹殊道。

    “你也放宽心,我定会来的。”季蕴笑道,“对了,曹哥哥,你还记不记得知州大人?”

    “你怎地突然提及他?”曹殊笑意微敛。

    “我只是觉着他对你有敌意,先前在公堂时他多番针对于你,明日比试你千万要多加小心。”季蕴神情关切地说道。

    “你知晓了什么是不是?”曹殊问。

    “没,我能知晓什么,只是觉着知州大人不像传言那般,总之你一定要小心。”季蕴道。

    曹殊的神色变得沉重起来,他抿起一丝浅笑,点了点头。

    “天色不早了,那我就先回去了,你早点休息,养足精神。”季蕴笑道。

    “好,你慢走。”曹殊颔首道。

    季蕴同曹殊话别之后,迎着晚风回了书院。

    她心不在焉地走进青玉堂时,云儿已在院中的石桌上摆上了晚膳。

    她瞧见了季蕴,急忙迎了上来,她笑道:“娘子回来了,快来用晚膳罢。”

    季蕴正满头的官司,闻见云儿的话语,她应了一声。

    主仆二人坐在树下的石凳上,待用完晚膳,季蕴则是去洗漱一番,早早地回了卧房休息。

    云儿站在塌前,手握团扇,为季蕴扇风。

    季蕴感受到一阵凉意,她看向云儿,低声吩咐道:“我这边不用你伺候了,你也早点回去休息罢。”

    云儿得了命令,应了一声后,慢慢地退了出去。

    云儿走后,季蕴倚在床头,昏黄的烛光忽明忽暗,照在了她的身上,像是软玉一般,泛着柔和的光。

    她忽然感到了一阵困倦,便躺下阖上双目,不觉朦胧睡去,一夜无梦。

    第65章 初轮 青门引(五)

    翌日。

    季蕴早早地便起了, 她手握团扇,缓缓走至疏窗旁,伸出纤细的手推开, 顿时一股温和的风吹了进来了, 裹挟着一阵阵的热浪。

    她梳着包髻, 乌发间缀着几朵缠花, 着一件青色的短衫, 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淡雅的气质。

    这时, 屋外的廊下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云儿神色略微焦急,她推开门, 步履匆匆地走进卧房内, 忙道:“娘子。”

    “何事?”季蕴转头。

    “娘子,润生方才来过,吴老先生唤您前往吴园一趟。”云儿走至季蕴的面前,小心翼翼地说道。

    “此时吗?”季蕴闻言一惊, 她蹙起眉头问。

    云儿忙不迭地点头。

    “可曾有说唤我去做甚?”季蕴将手中的团扇递给云儿,忙问。

    “奴婢不知晓。”云儿接过,摇摇头道。

    季蕴却心有顾虑,她望向疏窗外的天色, 现下天色正好, 神情担忧地道:“可倘若去了吴园,我怕赶不及去镇上了。”

    “许是来得及, 娘子要不还是先去寻吴老先生罢。”云儿方才来的路上,也有此担忧,自然知晓季蕴的顾虑,她轻声劝道。

    季蕴抽回视线,吴老先生唤她过去, 想必是有要事,她低声吩咐道:“你先随我去吴园一趟。”

    言罢,主仆二人疾步走出青玉堂,朝着吴园走去。

    走至吴园的门口,季蕴伸手扣了扣门环,独自一人进去,云儿则是站在院门口的树下静静等候。

    季蕴踌躇一番,她垂头走进吴园的正屋,便见吴老先生端坐于堂前,他头戴儒巾,神情略微严肃,身着墨青色的襕衫。

    “吴老。”季蕴心中不安地走至吴老先生的面前,随即向他作揖,语气恭敬地道,“不知您叫晚辈过来所为何事?”

    “是这样,今日思静堂的李学究家中突发急事,恐不能按时给堂内的弟子们授课,我思及你今日无课,遂叫你过来,不知你是否愿意代课?”吴老先生和蔼地笑道。

    季蕴心中一慌,不知该如何回答。

    “怎么了?”吴老先生瞧着季蕴似是欲言又止的模样,便问。

    “若是以往晚辈定是愿意的,只是今日晚辈有事……”季蕴强颜欢笑道。

    “你今日有事?”吴老先生微怔。

    “是。”季蕴忐忑地点头,她有些为难地看着吴老先生,现下绞尽脑汁也无法,一时也想不出拒绝的理由,便只好如实相告,她道,“晚辈今日要去镇上观看药斑布比试,还请先生恕罪。”

    吴老先生皱眉,思忖道:“我前几日听人说起,是有这么一回事。”

    季蕴惴惴不安地垂头。

    “我思及此次药斑布比试,奚口巷的曹家三郎也报名参加了。”吴老先生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道,“对了,先前曹三郎替你挡刀,你可是同他很熟悉?”

    季蕴一愣,未料到吴老先生竟会问她此事,她不得其解,挤出一丝笑来,作揖道:“回吴老,晚辈自幼与曹三郎一同长大,还算是熟悉”

    “如你所说,你今日怎地还会为了他,从而拒绝代课?”吴老先生心下了然,他摸了摸胡须,泰然从容地笑道。

    季蕴神情不自然,小声道:“您都知晓了。”

    “算了,你去吧。”吴老先生打量着季蕴的神色,无奈地摇摇头,“代课的事我可以再寻旁人。”

    季蕴闻言心中一喜,她登时松了一口气,笑道:“多谢吴老。”

    “不必谢我,你快些去,莫要再耽搁了。”吴老先生颇为淡定地瞥了季蕴一眼,通情达理地吩咐道。

    季蕴同吴老先生话别后,慢慢地退出了正屋,待她走出吴园后,心中已是松快不少,便见云儿正侯在树下。

    日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树叶,在青石板上留下了斑驳的树影。

    云儿察觉动静,她连忙抬起头,见季蕴走了出来,忙迎了上来,有些疑惑地问,“娘子,吴老先生同您说了什么,怎地出来如此之快?”

    “这些我之后再同你说。”季蕴心中焦急,不欲与云儿交谈,她道,“咱们还是快去镇上罢。”

    “娘子别急,奴婢瞧着许是来得及的。”云儿闻言点头,她见季蕴焦急的模样,便轻声安抚道。

    待二人走出书院,上了早就命人备好的车舆。

    季蕴坐下后,原本紧绷的情绪顿时松懈了下来,才道:“方才吴老唤我过去,是因李学究今日家中有事,吴老询问我是否愿意代课。”

    “所以娘子您是婉拒了吴老先生?”云儿不敢置信地问。

    季蕴一噎,有些心虚地说道:“可我先前已答应了曹哥哥,我总不能爽约。”

    “吴老先生可曾怪你?”云儿神情担忧地询问。

    “许是没有。”季蕴瞧着云儿忧心忡忡的模样,她思索了一番,顿了顿道,“他还询问了我与曹哥哥是否相识,吴老心胸宽广,定不会因此事同我计较的。”

    云儿闻言这才放下心来。

    车舆驶过喧闹的街市,此次崇州府药斑布初轮比试的地点设立在崇州余庆镇最为繁华的菜市口,因最近暑热正盛,便在比试台上修葺了一方简陋的亭檐,以防选手们在比试的过程中中了暑气。

    比试台的基层是四四方方的,沿着四周则是为前来观看比试的百姓们修建了遮阳的竹蓬。

    行至菜市口后,周遭一片喧哗。

    车舆停下,云儿率先下车,她抬头道:“娘子小心些。”

    季蕴在云儿的搀扶下,踩着脚蹬缓缓地下车来。

    现下比试台下已是围满了人,人声鼎沸。

    “娘子,咱们赶上了,奴婢瞧着比试许是还未曾开始呢。”云儿笑道。

    季蕴颔首,心中甚是欢喜,同云儿朝着前方的人群走了过去,但因人实在太多,她艰难地抬起头,也不大看得清比试台上的情状。

    她有些泄气地垂下头来。

    “季三娘子。”

    人群中突然传来了呼唤声。

    季蕴蹙眉,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便并未在意。

    一位小厮艰难地穿过人群,他方才远远地瞧见了季蕴,立马露出欣喜的笑容。

    他走至季蕴的面前,十分激动道:“季三娘子,奴可终于寻到你了。”

    “你是?”季蕴迟疑地问。

    “奴是奉曹郎君的命令,特来寻娘子您。”小厮笑嘻嘻道,“曹郎君在前方的竹蓬为您留了一个位置。”

    “原是如此,那就麻烦了。”季蕴略微颔首,轻声道。

    “娘子何必如此客气。”小厮满脸热情地笑道,“请随奴来。”

    “曹郎君当真有心,他今日比试还不忘给娘子安排座位。”云儿喜不自胜地笑道。

    “别乱说。”季蕴耳尖发红,她的心中涌起了一股甜蜜,闻云儿调侃的话语,嗔道。

    “好好好,奴婢不说了。”云儿见季蕴微微羞恼,她捂嘴偷笑道。

    三人绕过人群,终于来至比试台下的竹蓬中,竹蓬是砍下新鲜的竹子所筑的凉蓬,作为此次比试的避暑之所。

    “娘子,请坐。”小厮垂头,他不敢有一丝的怠慢,恭敬地说道,“奴先退下了。”

    季蕴颔首,她寻了一张竹凳坐了下来,因竹蓬靠近比试台,且在台下,所以看得十分清楚。

    “娘子,这比试什么时候开始啊?”云儿抬头,她看向前方的比试台,神情好奇地问道。

    “我也不知晓,许是还要过一会儿。”季蕴思忖道。

    此次药斑布比试总设三轮,初轮比试的选手共有十位,比试台上的放置了十张桌案,十个染缸以及晾布架,待初轮比试毕,公布结果后,需淘汰排名后四位的选手。

    季蕴坐于台下,她静静地等候着,虽有竹蓬遮挡,但还是难档暑热,且周遭一片喧闹,她的心中涌起了一股淡淡的烦躁之意。

    她蹙起眉,有些恹恹的,开始后悔未带团扇过来了。

    “娘子,您怎地了?”云儿发觉季蕴脸色不大好,连忙神情关切地询问,“是不是太热了?”

    “我没事,你别担心。”季蕴摇摇头,抿起一丝浅笑,轻声道。

    “这可不行,奴婢这就去附近的茶铺买壶茶水来,要是娘子热出病来,二大娘子可得责怪奴婢照顾不周了。”云儿皱眉,她打量着季蕴的脸色,还是不放心,便要离开。

    季蕴看着云儿的背影,急忙唤了她一声,可云儿仿佛没听见似的,继续往前走。

    云儿离开不久后,此次药斑布比试的裁判官徐徐地走至比试台上,大声道:“各位肃静!”

    话音刚落,周围变得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直勾勾地看向比试台上的裁判官,底下偶尔传来几声窃窃私语。

    “今年的药斑布比试初轮比试即将开始,待比试时烦请各位不要扰乱选手的心绪。”裁判官继续道。

    底下的众人闻言屏住呼吸,等待选手的上场。

    不出片刻,选手们便一一地走上比试台,从左往右依次排开,而曹殊的桌案正好对着季蕴的方向。

    曹殊缓缓走上台,他面容温润,墨发以一根木簪束起,着一件月白色的圆领襕袍,显得身姿如玉。

    季蕴一眼就瞧见了曹殊,她眼眸一亮,登时打起了精神,眉眼弯弯地看向比试台上的曹殊。

    曹殊似有所感,他漆黑的眼眸穿过人群,扫向台下的季蕴,眼底泛着淡淡的柔光。

    下一瞬,二人四目相对,静静地望着彼此。

    季蕴莞尔一笑,朱唇微张:“加油。”

    曹殊读懂了她的嘴型,他的心底忍不住变得柔软起来,他略微颔首,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她的身上,唇角噙着一股淡淡的笑意。

    “娘子。”

    身后传来了云儿的声音。

    云儿从茶铺回来,她的手中还拿着茶壶与茶杯,待走至季蕴的身边,便将茶壶放在竹几上,目光则是被比试台上吸引了过去,笑道:“奴婢不过离开一会儿,这比试就要开始了?”

    季蕴点头,轻笑道:“是的,所幸你回来了。”

    云儿仰起头,朝着台上的选手们一一看去,等到她看清站在末位的选手,她惊呼了一声。

    季蕴不解地看向云儿,见云儿的神情颇为惊讶,她循声望去,问:“怎么了,你大惊小怪地做甚?”

    “娘子,二,二……”云儿瞠目结舌地看着比试台,她支支吾吾道。

    “你为何吞吞吐吐的?”她随着云儿的视线,茫然地打量着比试台上的选手。

    季蕴一一看过去后,看清末位的选手的面容时,她陡然一惊。

    原来这末位的选手便是奚尾曹家,季梧的官人曹默,奚尾曹家蹭是余中曹家的旁支,因祖辈沾亲带故的,遂奚尾曹家一直依附于嫡系,可直到遭贬斥,分崩离析后,奚尾曹家才趁机脱离了曹家。

    “二姑爷怎地也参加此次比试了?”云儿收回视线,感到十分疑惑。

    季蕴笑意微敛,她蹙眉,沉吟道:“是啊,先前竟是一点风声都不露。”

    “娘子,您许久不回府,多日不曾去瞧过二娘子,不知晓此事也在情理之中。”云儿神情复杂,笑道。

    季蕴若有所思地看向比试台上的曹默,不知为何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季蕴说完,她拿起茶壶为季蕴倒了一杯凉茶,笑着说道:“娘子,奴婢方才都忘了,快喝杯茶水消消暑。”

    第66章 比试 青门引(六)

    季蕴颔首, 接过云儿手中的茶杯,她低头啜了一口,茶水泛着淡淡的绿色, 一杯茶水下肚, 沁人心脾。

    “娘子, 如何?”云儿忙问。

    “此茶不错。”季蕴脸色缓和不少, 她放下茶杯, 轻声道。

    “娘子喜欢就好。”云儿瞧着季蕴不像先前那般有气无力, 她便放下心来,笑道。

    季蕴看向比试台上, 选手已齐, 他们坐在了各自的桌案上,静候着比试的开始。

    曹殊今日身着的大袖宽袍,画纹样时比较累赘,遂将袖子卷起, 再用攀膊将袖子系好,露出一截手腕来。

    其余选手也各自系上了攀膊,因此便于稍后一道道的工序。

    季蕴抬眸,她倏然想起那日梅雨天, 阴雨绵绵, 曹殊在书铺院中的廊下,耐心地同她解释如何刮浆, 现下观他从容自若地坐于台上,莫名觉着有些恍如隔世。

    她的目光直直地注视着曹殊,久久不能回神。

    “娘子,娘子。”云儿站在一旁,她有些看不过去了, 便小声唤道。

    季蕴闻声,慢慢回过神来。

    “娘子,您这眼神恨不得要把曹郎君的衣衫扒开似的。”云儿揶揄道。

    “哪有你说得这般。”季蕴羞恼地剜了云儿一眼。

    “娘子莫要气,奴婢方才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云儿连忙哄道。

    季蕴不想搭理云儿,她别过脸去,轻哼一声。

    “好了,娘子,奴婢错了。”云儿讨好地笑道。

    季蕴瞥了云儿一眼,她的气性不至于这般小,方才只是想吓唬云儿,见云儿诚心求饶的模样,她才道:“行,今日我就绕过你,如有下次,定不轻饶。”

    “多谢娘子,奴婢下次不会了。”云儿眼含笑意道。

    “还有下次?”季蕴斜眼。

    “没有下次。”云儿急忙改口道,“定没有下次。”

    就在主仆二人偷偷谈话之际,比试台上的裁判官稍稍正色,朗声道:“全场肃静,比试开始!”

    说罢,裁判官敲锣一声,发出了巨大的声响,即此次崇州府药斑布初轮比试正式开始。

    府衙的许多官员已到场,坐于比试台下的竹蓬正侧,气氛则是变得严肃了起来,众人不敢再大声喧哗,视线纷纷聚集在比试台上。

    “娘子,比试开始了。”云儿小声提醒道。

    季蕴颔首。

    许是众人被这严峻的气氛所感染,场上静得针落可闻。

    随着裁判官敲响锣鼓,比试开始了,台上的选手们神情严肃,他们各自拿起桌案上的炭笔,垂头在纸上画起了纹样。

    在刻画药斑布的纹样时,须具备身后的绘画以及构图的功底,不仅图案要生动,还要耐用。

    曹殊凝思片刻,他手握炭笔,画了第一笔。

    昨日他便思虑过比试画何纹样,但到底是心中犹豫,还未确立下来,现下他坐于台上,尝试着冷静下来。

    曹殊看向雪白的画纸,隐隐之中浮现出纹样的大概模样,他暗自下定决心,便紧握住炭笔,开始在纸上画了起来。

    旁的选手还陷入苦恼中,他们见曹殊已动笔,登时一凛,纷纷开始动笔,不甘屈居人后。

    坐于末位的曹默察觉出旁的选手纷纷向曹殊看去,他的眼眸一暗,咬牙拿着炭笔,垂下头看向桌案的画纸,却迟迟动不了笔。

    裁判官走至曹殊的身后,他饶有兴趣地看着曹殊的画纸,但曹殊才刚刚动笔,一时之间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于是,裁判官便离开了曹殊的身后,则是去看旁的选手的纹样。

    待他慢悠悠地走至曹默的身后,却见曹默的画纸依旧是雪白一片,便颇为意外地扫了曹默一眼。

    曹默自然是感觉到了裁判官的视线,他顿感面上无光,额头上不知不觉地冒出了汗水。

    裁判官不想扰乱选手的心绪,很快便换了一个方向,离开了曹默的位置。

    曹默见裁判官走远,这才松了一口气。

    裁判官看了一圈,便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来等候。

    曹殊握住炭笔,在纸上画出了一个大致的轮廓。

    此次他绘画的是金鱼戏莲图,以画纸的中心点位准,先画一朵莲花,拟态而非求真,莲花的四周围着三条金鱼,金鱼形状可爱,摇头摆尾,追逐着一朵莲花。

    比试台下,季蕴神情紧张地看着台上的曹殊,不敢有一丝的松懈,只见曹殊端坐与桌案前,双目专注地看着画纸。

    远远地望去,曹殊眉目清浅,面容温和,举手投足之间,身姿如同清雅的修篁。

    云儿瞧出季蕴紧张,便伸手抚住她的背。

    季蕴回头,见云儿神情认真地注视着她,她登时明白了过来,随即紧绷的情绪缓缓地松懈了下来。

    主仆二人同时看向比试台。

    曹殊已经画完中心处的莲花与围绕的金鱼,他停下手中的动作,蹙起眉头,鸦睫如蝶翼般微微颤动。

    他忍不住抬头看向季蕴,便见台下季蕴正看向云儿,这才抽回视线。

    曹殊眉目低垂,安静专注地思索了起来。

    而曹默因脑中一片空白,迷茫地画着纹样,他抬头看向曹殊,瞧见曹殊也停下了笔,他眼中闪过一丝不甘的情绪。

    倏然,曹殊脑中灵光一闪,他的眼眸陡然亮了亮,思绪随之变得明朗了起来。

    接着,曹殊握住炭笔,方才已是画完中心处的金鱼与莲花,他选择继续围绕着金鱼的外侧绘画出饱满的莲花花型,在花瓣处采用点、线画就。

    药斑布的纹样讲究饱满,在绘画纹样时,往往变化于表现的方式有很多,所以在绘画时,需要综合考虑。

    此时,曹殊已是知晓自己接下来该如何绘画了。

    他环着方才绘画的莲花的四角,先采用点、线以及面绘画出风姿绰约的莲花,待第一朵画毕,再复刻出三朵一模一样的莲花,在每朵莲花的间隔间,再画出一条金鱼,呈现出一种四四方方的效果,显得格外饱满。

    曹殊打量了一下,此时只剩下了最边缘处,略显空旷,他便用炭笔画出莲叶的形状来,好似栩栩如生。

    如此,药斑布的纹样算是画完了。

    因在比试前,胚布、调制染液与裱纸已准备完成,所以此次初轮比试只需画纹样、刻花版、刮浆以及最后的染色。

    现下曹殊纹样已画完,便该要刻花版了。

    论速度,曹殊并未排在第一,旁的选手有的早就在刻版了,可曹殊曾是曹家的继承人,在崇州谁人不知晓曹家,继曹家落魄,也不过短短三年而已,遂曹殊的一举一动都颇受关注。

    曹默他时时刻刻都在暗自窥探着曹殊,不能够全神贯注地投入其中,他见曹殊纹样已画完,顿时心生烦躁之意,唯恐自己追赶不上,但愈急画得便愈偏离他所构想的。

    曹殊拿起桌案上的刻刀,因此次绘画的纹样有过长以及弯曲的造型,遂必须采用断刀,以连接线分隔较长的线条,或是运用圆点来组成线条。

    断刀的手法不是一日而就,而是需要日日所练,待刻版时手法娴熟时,刻画的图案才能够显得行云流畅。

    季蕴瞧着曹殊端坐与桌案前,他身形修长,挺直背脊,已是要开始刻花版了,她不由得屏住呼吸。

    曹殊右手握住刻刀,在运刀时一般是从左至右,刀的起点在左,收刀的点在右,如此便于握刀时的走向与刻版时的力度。

    他的食指与大拇指控制着刻刀的转向,中指托刀,小拇指支撑于版纸上,与此同时,配合刀刻时的方向,刀尖微微倾斜,使刻版时更加顺畅。

    曹殊慢慢地沉静了下来,他紧握刻刀,从上至下开始刻,因莲叶的叶型较为弯曲,遂刻时需小心,既得保持叶型流畅,也不能呆板生硬。

    他手中暗自用力,尖锐的刀尖沿着莲叶划下,自下而上,随后小心翼翼地收刀,将莲叶的花版纸顺利地刻了下来。

    接下来则是循环往复,待边缘的莲叶悉数刻完,便要刻莲叶旁的圆点,圆点分布在花版纸的每条边,一边则为一排。

    圆点不宜使用刻刀,遂刻版时遇到圆点,一般用圆口铳子。

    曹殊骨节分明的手拿起铳子,将花版纸置于木垫上,他左手紧握铳子,铳子垂直地按在圆点,右手持木槌对准铳子上端轻轻地敲击,敲击大概一至两次,待铳子穿过花版纸即可。

    木槌敲击铳子时,用力需适中,倘若太过用力则会使花版纸变形,可太轻的话铳制的圆点则会不完整,遂一步都不可错,一错便会前功尽弃。

    众人观比试台上的选手有几位已面露难色,由此可知,刻板对于药斑布而言,是多么重要。

    曹殊敛眸,神情专注地握住铳子对准圆点,随后再由木槌敲击,他的手冒着冷汗,小心地控制着力度,不敢懈怠一分。

    待到原点铳制完,他瞧着眼前平整的花版纸,原本提着的心缓缓地放了下来。

    有的选手一派胸有成竹,有的选手则是急得大汗淋漓,比试台上的气氛逐渐变得焦灼了起来。

    曹默闻声转头,只见曹殊放下铳子与木槌,他面色涨红,愈发慌乱却无果,手中的动作也毫无章法起来。

    比试台下的季蕴紧紧地盯着台上的曹殊,见他放下铳子,她才松了一口气。

    这时,曹殊倏然抬头,漆黑的眼眸直直地扫向她,他的眼神像是一束温和的光,令她一时沉溺其中。

    顷刻间,二人的视线交汇在一处。

    季蕴唇角弯起,面上泛出一股淡淡的红晕。

    曹殊望向她,神色缓和无比,随即抿起一丝浅笑。

    第67章 比试二 青门引(七)

    此时, 曹殊掀起眼帘,他眉目温和,静静地注视着季蕴, 唇角噙着淡淡的笑意。

    季蕴略微颔首, 她眸若秋水盈盈, 肌肤如玉, 只略施粉黛, 宛若皎洁的月光。

    曹殊定定地望着她, 随即微微一笑。

    “咳咳……”

    云儿站在一旁,难免有些看不下去了, 便故意压低嗓音咳了几声。

    季蕴登时脸颊一热, 她有些气恼地瞥了云儿一眼。

    云儿则是一脸无辜地眨眨眼。

    曹殊眼底闪过一丝笑意,他收回视线,端坐于桌案前,再次紧握住刻刀。

    圆点已铳制毕, 便要刻画左上角的第一朵莲花,花瓣的形状饱满,花瓣中间较圆,紧紧包裹着花蕊。

    他握住柄身, 刀尖追准莲花的花瓣, 在花版纸上顺畅地划了下去,最后再封口。

    周而复始, 第一朵莲花的花版刻完,但莲花的外围由无数个的圆点组成,遂还需铳子铳制。

    曹殊思及如此这般实在太过繁琐,且消耗时辰,便暗自决定先刻面积较大的花纹, 再刻其余稍小的花纹,最后再铳圆点。

    日光正盛,热风拂面。

    比试台上针落可闻,台下偶尔传来几声窃窃私语,气氛逐渐变得紧张了起来。

    云儿转头,瞧见季蕴白皙的额角生出了细密的汗珠,她连忙拿起竹几上的茶壶,倒了一杯茶水,递给了季蕴。

    季蕴伸出纤长的手,接了过去,低头喝了一口,登时一股清凉之意涌入心头。

    她心中担忧,暗忖道,现下快至午时,也不知曹殊在比试台上可是否觉着热。

    曹默急得满头大汗,他如今是心乱如麻,慌慌张张地将纹样画完后,便开始要刻花版。

    他眼皮一跳,忍不住偷偷地瞥了一眼曹殊,发觉曹殊正手握刻刀,才立马松了一口气。

    不觉间,曹殊垂头打量了一番,其余三朵莲花的花版已刻毕,且刻得柔顺饱满,他抿起一丝浅笑。

    未有丝毫的停歇之意,曹殊凝思片刻,现下四朵莲花的花瓣已刻好,便该要刻莲花间的金鱼了。

    曹殊蹙紧眉头,外侧的金鱼与中心处的不同,鱼的头部、鱼身和鱼尾仅是由点、线组成。

    他思忖道,金鱼的眼睛需得使用铳子才是。

    于是,曹殊握住刻刀,刀尖对准鱼身划了下去,再慢慢刻至鱼尾,其余几条则是如此,不必多说。

    接下来则是要刻中心处的莲花,此莲花与先前的四朵不同,图案是呈圆形,且每处皆要对等,花蕊是由圆点,围绕着圆点分布了其余小圆点,再沿着这些小圆点,刻画大圆点,最终再由花瓣将其包裹住。

    曹殊敛眸,他浓密的鸦睫根根分明,轻轻颤抖着,他先将花瓣悉数刻下,随后再刻下莲叶。

    药斑布在绘画之初,讲究的是整体,但最终是否能够呈现饱满流畅的图案,纹样、刻版、刮浆以及染色这些工序皆为缺一不可。

    中心处的莲花刻完,曹殊将刀尖对准戏莲的金鱼,当然此金鱼与外则的金鱼也不同,它们头部娇小,鱼尾却大。

    刻版时必须耐心,且全神贯注,等到曹殊一一刻完,他的额角不知不觉生出了细密的汗珠。

    已至午时,比试台上的选手们屏住呼吸,十分专心地刻画着手中的花版纸,观看的百姓们有的家去用午膳,有的则是继续留在台下。

    云儿闻见动静,她小声地询问:“娘子,已经午时了,您可否要用午膳?”

    季蕴一心扑在曹殊身上,目光淡淡地扫向她,轻笑着摇头。

    云儿无奈地颔首。

    曹殊轻叹一声,他握住刻刀,接着一鼓作气地刻莲花,待到这些皆画完,便只剩下了围着莲花与金鱼的花型。

    花型呈圆形,由面积较大的面、点、线以及断线组成。

    曹殊微顿,他缓缓沉下心来,思虑了一番。

    他深吸一口气,此次药斑布比试对于他来说尤为重要,因为这关系到他往后是否能够重振曹家嫡系一脉,更重要的是他不想令季蕴失望。

    曹殊垂眸,慢慢地看向握住刻刀的右手。

    所以无论如何,他都要赢。

    他暗忖。

    刻刀微微倾斜,曹殊手中悄然用力,尖锐的刀尖按在了花型的边缘,刀尖则沿着花瓣弯曲的弧度迅速划了下去。

    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继续刻,由左至右、由上至下,再反之而为,由右至左封口。

    封口毕,曹殊将与连在一处的莲花与金鱼的花型面刻了下来。

    镂空花型被完美地刻出,其余一些小细节自然是没有放过。

    曹殊仔细观察,瞧见花版纸上的圆点还未铳制完,他左手拿起铳子,垂直地按在圆点上,右手拿起木槌在铳子的上端轻轻敲了几下。

    待圆点全部铳制完,接下来则轮到刮浆了。

    不过刮浆之前,他转过头,在桌案上寻了鹅卵石将刻好的花版反面打磨平整,所幸花版纸未有漏刻以及过刀严重的地方。

    曹殊先前并无稳操胜券之心,现下检查了一下花版纸,慢慢地放下心来。

    但他迅速平复心绪,心中暗想道,还是切莫高兴太早。

    旁的选手们瞧见曹殊已放下刻刀,心中自然是焦急万分。

    曹殊拿起刷子,稍稍蘸取适当的桐油在花版纸上反复地刷,只因油多,花型易于变样,或油少,则不能充分渗透其中。

    刷完桐油,曹殊拿起先前静置一段时间的胚布,平铺在桌案上。

    染浆早已就调好,选用黏度适中的,浆调得愈透,浆料的黏性就愈好。

    胚布先置于最底层,接着曹殊站起身来,他拿起一旁晾了片刻的花版纸,放在了胚布之上。

    曹殊指节修长,他手中拿着平口刮刀,蘸取了白色的浆料,微微倾斜,再快速地在版面上刮下。

    他用力地刮浆时,从上至下,快速且稳,举手投足之间十分赏心悦目。

    就这般刮了三次后,浆料已是平均地布满于花型上,并且要每处的细枝末节都要覆盖到。

    不过曹殊刮浆时,他掌握好力度后,才会去刮,如若没有掌握好力度,则易于损伤花版纸。

    所谓熟能生巧,曹殊先前已有三年未制作过药斑布,前段时间终于克服了恐惧,重拾刻刀,虽然他空置了三年,但手中的记忆好似还存在,之后他又反复制作过好几次,如此心中才有几分把握。

    刮完浆后,便要进行收浆了。

    曹殊放下平口刮刀后,打算掀起花版纸,他小心地捻起花版纸的一角,随即慢慢地掀开来,另一只手则是按住了胚布,以防花版纸剐蹭到胚布上。

    再花版纸掀开之后,他便将其置入水盆之中,如此刮浆的这层工序完美地结束了。

    曹殊神情专注地打量着胚布,见其未有瑕疵,他登时松了一口气。

    比试台上的亭檐外置着晾布架,因在这盛暑天里,浆料干得极快,遂药斑布比试的日期定在夏日。

    曹殊缓缓走至晾布架前,将方才的刮浆布置于架上。

    季蕴见曹殊走近,她忙向云儿扫了一个眼色,云儿顿时明白,急忙寻了个未用过的茶杯,倒了一杯茶水递给曹殊。

    曹殊微顿,他眉目含笑地结果,将其全部饮下,方才一直干燥的喉咙得以缓解几分。

    他轻声道:“多谢。”

    云儿摇头,便拿着空了的茶杯回到季蕴的身边。

    曹殊漆黑的眼眸望向季蕴,眼底泛出柔光。

    晾晒刮浆布时,须得每隔一段时间就要移动一下竹片上的位置,以防刮浆布上的浆脱落。

    曹殊先是移动了一下刮浆布,随后静静等候着。

    在此期间,已有几位选手已刮浆毕,走至晾布架旁,晾晒刮浆布。

    过了半晌,曹殊伸出修长的手,用指盖压印了一下刮浆布,只见浆面上并无印痕,已经干透,他便将刮浆布收了下来,稍后就是最后的一道工序了——染色。

    曹殊走回桌案前,桌案旁边则是置着染缸。

    染色之前,曹殊手中松开了刮浆布,随后放在了清水中浸泡,直至布浸湿、浆发软后才可下缸染色。

    竹篮则挂在缸口,他将浸好的浆布置于竹篮之中,以防之后布沉入缸底时,泛起灰脚,影响染色,只因药斑布染色力求上色均匀。

    曹殊拎着竹篮置于缸口,缓缓地下缸,染缸中靛蓝色的染液很快便将布完全没入。

    待过了半刻,曹殊暗自觉得差不多时,他便拿起竹竿伸进染缸之中,小心翼翼地将布挑出来透风。

    透风过后,则再次将布放进染缸中继续染色。

    曹默才刮完浆,他见曹殊已在染色了,颇为不甘地走至晾布架旁,垂下头时眼底闪过一丝怨恨。

    季蕴明亮的双眸注视着曹殊,心中甚是欢喜。

    云儿则是由衷地感到高兴。

    曹殊如此反复七八次后,便可已出缸了,他用竹竿挑起竹篮中布,此时原本白色的胚布现下已经染成了厚重的靛蓝色。

    待布挑出后,他先将其置于染缸上,等待沥干,浸透的染液不停地往下滴,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待到布不再滴水,即是沥干了。

    曹殊挑着布疾步走至晒布架上,将布挑放在架上,随后捻起布四角对齐,横跨两杆。

    第68章 晋级 青门引(八)

    曹殊手持竹竿, 站在晒布架前的阴影下,他面容温润,低垂着眼睑, 浓密的鸦睫垂下来, 遮掩住眼中的情绪。

    染布方沥干, 现下被他挑至晒布架上, 日光照了下来, 想必很快便要晒干。

    比试台上的大多选手已将布挑出, 置于架上。

    这时,曹默咬牙, 挑着他的染布经过曹殊身旁, 眼眸中夹杂着些许愤恨。

    曹殊似有所感,他掀起眼帘看向曹默,一双漆黑的眼眸冷冷清清的,不带丝毫的情绪。

    曹默则是不甘示弱地与曹殊对视。

    他最恨曹殊每每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好像他低人一等一般,如今曹家嫡系已落魄,曹殊早就不是从前那个高高在上的曹三郎了,他有何资格可骄傲的?

    曹殊眼神冷淡地瞥了曹默一眼, 便收回视线。

    这一幕落入了曹默的眼中, 则是变成了曹殊在鄙视他,嫌恶他。

    曹默气得咬牙切齿, 疾步走至他的晒布架前。

    风裹挟着阵阵热浪拂过,晒布架上的药斑布随风轻轻地摇曳起来。

    不知是谁惊呼了一声,台上的众人纷纷循声望去,映入眼帘的是姿态各异的莲花与鲜活的金鱼,靛蓝色的布上图案饱满, 却又栩栩如生,好似要跳出来似的。

    人群中时不时地传来了几声窃窃私语。

    “肃静!”

    裁判官眉头紧皱,神情严肃地说道。

    话音刚落,周遭顿时安静了下来。

    裁判官站在晒布架前,一一地看了过去。

    看至曹默的药斑布时,曹默登时紧张起来,隐隐有些期待地看着裁判官。

    不想裁判官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便直接掠了过去。

    曹默难以置信地僵在了原地,他直瞪瞪地看着裁判官的背影。

    裁判官缓缓地走至曹殊的身后,立马停住了脚步,细细地打量了起来,随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曹殊从容自若地颔首。

    曹默猛地回过头,双手紧紧地攥住他的衣袍,他的心中涌起了一股嫉妒之意。

    季蕴坐在台下的竹棚中,她目光直直地望着在风中摇曳的药斑布,清亮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惊艳的意味,一时之间久久不能回神。

    她暗想,曹殊真不愧为曹家嫡系的继承人,倘若曹家不曾落魄,曹殊现下定是翱翔于空,而不是现如今跌落神坛。

    或许,曹殊就如同明珠一般,永远不会被沙尘掩埋,因为总有一天他会发出属于自身璀璨的光芒。

    不觉间,晒布架上的药斑布已晒干。

    裁判官吩咐小厮们将药斑布收了下来,收齐走至各位官员面前,等候点评。

    第一位选手名为陈思文,他出身于余东陈家,崇州知州陈密致则是他叔父。

    陈思文此次纹样绘画的是翠竹迎风,寓意的好的,但在刻版时,并未刻好,遂轮到后面刮浆时,图案的形状就显得格外不流畅。

    因陈思文是陈家人,碍于陈密致的面上,底下的官员们不敢点评得太过分,夸来夸去还是那么几句。

    第二位选手名唤李豫晓,他此次纹样绘画的是葡萄缠枝纹。

    葡萄缠枝纹讲究的是委婉多姿与富有动感,刻版时采用多为点,线以及面。

    但观李豫晓绘画的纹样,在绘画纹样时就出现了问题,枝条与葡萄的线条生硬,所以到后面刻版时,同样也是此问题,葡萄缠枝纹的圆点较多,便要使用圆口铳子,在敲打铳子时,一定要掌握力度,否则则会影响整体的美感。

    官员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随即摇了摇头。

    第三位选手绘画的是梅兰竹菊,图案饱满,线条较为流畅,有一种淡雅之感。

    而第四位便是曹殊,他绘画的便是金鱼莲花图。

    他面容温和,垂眸等候着官员们的点评。

    季蕴心中一紧,连忙屏住呼吸聆听着。

    官员们再瞧见曹殊的药斑布时,登时就被震撼住了,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诉说。

    陈密致率先反应了过来,他的脸色阴沉地瞥了曹殊一眼。

    官员们则是私自交谈着,但观他们的神情想必是对曹殊的药斑布颇为满意的。

    接下来的选手一一看过,随后便至最后一位曹默。

    他此次绘画的是双鱼万字纹地吉祥如意图,他的图案较为平整,但与曹殊的金鱼戏莲图还是查了那么一点,若仔细看的话,他的线条有些还是有些生硬的。

    曹默颇为紧张地看着官员们,强迫自己冷静,但又想起方才曹殊所制作的药斑布,可堪称为完美之作,他的心中像是被千万只蚂蚁啃噬。

    想不到曹殊手废了三年,如今还能做出如此令人惊艳的药斑布来。

    在场的官员见到曹殊所作的药斑布,皆是震惊地看向曹殊,情不自禁地感叹其手艺精湛。

    曹殊慢慢地转头,穿过了人群,漆黑的眼眸看向了季蕴。

    季蕴察觉到了他的视线,微微侧目,与他四目相对。

    他神情温和,从容一笑。

    季蕴恍若失神,倏然想起初次见他时,是在季宅,当日她同季梧走至前厅,他也是一派从容自若,年岁不大,浑身上下却透着一股沉稳。

    比试台上所有的选手的药斑布皆看完,接下来是否能够成功晋级,便轮到官员们给出最后的结果。

    气氛霎时变得严峻起来,针落可闻。

    季蕴不由得屏住呼吸,紧张地等候着,云儿亦是如此。

    从比试开始至现下等候结果,已是过去了两个时辰,在这两个时辰中,不知有多少人正备受煎熬。

    台上的选手们眼神各异,内心尤为忐忑不安,官员们则是神色凝重地低声交谈着。

    郑铭同陈密致不知说了什么,陈密致先是意味不明地扫了曹殊一眼,随后他的脸色沉了下来。

    曹殊盯着被审视的目光,他并未有丝毫的怯意,则是泰然自若地站在台上。

    云儿咽了咽口水,小声问:“娘子,他们交谈了这么久,还未有结果吗?”

    “我也不知晓,许是哪位大人有不一样的见解罢。”季蕴心中自然焦急,她思忖道。

    “想必曹郎君比咱们还要煎熬呢。”云儿看了曹殊一眼,感慨道。

    季蕴岂不知,她叹了一口气,道:“你且放心,继续等着罢,总归会有结果的。”

    “奴婢都等饿了。”云儿有些不满地嘀咕道。

    “再等会儿,待结束了咱们就回去用膳。”季蕴忍俊不禁地看着云儿。

    云儿闻言,只好点了点头。

    就在主仆二人轻声交谈之际,裁判官得了陈密致的命令,疾步走上比试台上。

    “各位肃静!”裁判官正色,朗声道,“此次崇州药斑布初轮比试成功晋级的共有六位,分别是陈思文、曹默……”

    这一刻,所有人的目光在一瞬间都向台上的裁判官靠拢了过来。

    “最后一位晋级的选手是……”

    季蕴看向比试台上,她的顿时心跳加快。

    裁判官清了清嗓子,微笑道:“曹殊”。

    话音刚落,犹如一语激起千层浪,台下的众人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娘子,曹郎君晋级了。”云儿喃喃道。

    季蕴好像还未反应过来似的,有些怔怔的。

    直到比试台上,曹殊向裁判官作揖,季蕴的意识才慢慢地回笼。

    一瞬间,巨大的欣喜涌入心头,季蕴喜不自胜地看向云儿,云儿也同样满脸笑容。

    “我就知晓,曹哥哥此轮定会晋级的。”季蕴有些激动地笑道。

    云儿笑着附和道。

    季蕴站起身来,云儿立马眼疾手快地拉住了她。

    她不明所以地回头。

    云儿才道:“娘子,咱们不若先回去,此处定不是庆贺之地,人多眼杂的。”

    季蕴笑意微敛,神情若有所思的,她叹道:“你言之有理。”

    曹殊站在比试台上,待裁判官宣布结果时,他顿时如释重负,先前虽有稳操胜券之心,但才真正得知结果时,他还是松了一口气。

    他转头看向季蕴,发觉她正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季蕴颔首,示意她同云儿先行离开。

    曹殊心下了然,便点了点头,抿起一丝浅笑。

    于是,季蕴同云儿离开了此处,二人登上车舆后,回了奚亭书院。

    “娘子,可累了,要不要用膳?”云儿神情关切地询问。

    季蕴先前一心牵挂着曹殊,如今倒是觉得有些饿了,便道:“云儿,我想吃些果子。”

    “好,娘子想吃什么奴婢这就给您买来。”云儿笑道。

    说罢,云儿得了命令,走出巷子。

    待过了一阵儿,她才回来,手中还捧着新鲜出炉的果子,散发诱人的香味。

    “娘子,果子来了。”云儿递了过去,笑道。

    季蕴伸出纤长的手,接了过去。

    “小心烫。”云儿忙道。

    季蕴捻起一块,尝了一口,她登时感到心满意足。

    “娘子,如何?”云儿神情好奇地问。

    季蕴待咽下,她笑道:“还不错,来,你也吃。”

    “那奴婢就不客气了。”云儿笑道。

    “你不用客气。”季蕴有些无奈地说道。

    主仆二人你一口,我一口,很快便将果子吃完后,坐于青玉堂的正屋中休息。

    就在这时,忽闻院门口有人叫门。

    云儿狐疑地走至院门口,待看清来人的面容时,她先是惊讶,随后变得欣喜了起来。

    第69章 吻痣 青门引(九)

    不觉间, 已是傍晚时分,暮色西沉。

    季蕴同云儿坐在正屋中的罗汉塌上,忽闻院外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云儿, 你去门口瞧瞧。”季蕴轻声吩咐道。

    “是。”云儿搁下茶盏, 颔首道。

    言罢, 云儿内心狐疑地走出去, 来到青玉堂的院门口, 待看清来人的面容后, 她的神情变得欣喜了起来。

    正屋内。

    季蕴面色平静地等候着,可她左等右等, 见云儿迟迟不归, 便没了耐心,遂起身走出正屋。

    她穿过连廊,来至庭院中,远远地瞧见了云儿的身影。

    “云儿, 是谁来了?”季蕴神情疑惑道。

    “回娘子,是曹郎君。”云儿闻言转身,笑道。

    季蕴眼底闪过一丝惊讶,她踱步至院门口, 随即朝外看去, 便见曹殊立在檐下,他一袭青衫, 眉目温和,周身带着一股书卷气。

    落日的余晖透过层层叠叠的竹影,照在了他温润如玉的脸庞上。

    曹殊闻声掀起眼帘,他眸光盈盈地看向季蕴,唇边噙着淡淡的笑意。

    季蕴触及到他的视线, 她纤细的手扶住木门,一时挪不开眼。

    云儿瞥了季蕴一眼,捂嘴偷笑道:“娘子您既来了,那奴婢就先回屋了。”

    她说罢,便转身离开了,院门口只剩下了季蕴与曹殊两人。

    周遭清幽静谧,偶尔传来风吹树木的声响。

    季蕴在门内,而曹殊在门外。

    “曹哥哥,你,怎地来了?”季蕴抽回视线,低声问。

    曹殊目光微动,他抿起一丝浅笑,道:“我贸然来访,可有打扰到你?”

    他嗓音清润,犹如山泉。

    “不打扰。”季蕴莫名感到紧张,她脸颊一热,讷讷道,“怎会,怎会是打扰。”

    “不打扰便好。”曹殊松了一口气,语气温和道。

    季蕴悄然抬眸,便见他眼睫低垂,漆黑的眼眸正注视着自己,她顿时神色不自然地避开他的视线。

    “蕴娘,你可用晚膳了?”曹殊察觉到她的目光,他眉眼含笑道。

    “还未。”季蕴闻言虽不解,但还是乖乖回答了。

    晚风拂过,吹起曹殊的青衣,他眸底泛出柔色,缓缓开口道:“今夜设了席面,我特来邀你,若你不介意,还请你赏光。”

    “席面?”她微顿。

    曹殊略微颔首。

    “曹哥哥,你如此客气做甚?”季蕴弯起唇角,柔声道,“对了,今日场上人多,我还未恭喜你初试成功晋级呢,现下正好,当面同你说了。”

    曹殊神色缓和无比,他轻笑出声:“其实今日我并无十全的把握,你的心意我领了,只是不知晓你肯不肯光临寒舍。”

    “我…”季蕴迟疑道。

    曹殊打量着季蕴的神色,他见她神情犹豫的模样,便低头温和地看着她,含笑道:“蕴娘,倘若你不便也不必勉强。”

    季蕴静默片刻,她澄澈的双眸看向曹殊,思忖道:“曹哥哥,你登门相邀,我岂可轻易拒绝,你先在此稍等,我去寻云儿。”

    “好。”曹殊唇角噙起一丝笑意。

    季蕴转身回到正屋,寻到了云儿。

    云儿见到季蕴的身影,勾起嘴角道:“娘子,曹郎君回去了?”

    季蕴抬眸,欲言又止地将曹殊的来意告知于云儿。

    云儿闻言一愣,她察觉到季蕴的不安,问道:“既如此,娘子为何反而犹豫?”

    季蕴闻见云儿的话语,她一言未发,因她也不晓得自己为何会犹豫。

    “奴婢随您一同前往就是了。”云儿走至季蕴的身旁,安抚道。

    *天色渐昏,暑热散去不少。 季蕴披上一件薄衫,云儿带上门,主仆二人一前一后地走至青玉堂的院门口,曹殊还在原地等候。

    曹殊神色平静,他抬头,目光专注地望着天上的那轮明月,他清瘦的身影好似融入了夜色中。

    季蕴走近,面露赧然道:“曹哥哥,让你久等了。”

    曹殊微微侧目,他眸光清亮,好似熠着光,温声道:“不妨事,咱们走罢。”

    季蕴应了一声,三人朝着书铺走去。

    他们走过修篁林,一路清净,待穿过花瓶门,很快便走出书院,来至奚口巷的书铺门口。

    书铺内院的庭院中,四周掌着灯,席面大致已备好。

    曹承端着一盘菜肴路过,他瞥了一眼站在曹殊身旁的季蕴,忍不住扯起嘴角,笑道:“季三娘子可来了,我还以为你今日不会来了。”

    季蕴如何听不出曹承言语中的阴阳怪气,她思及今日是个好日子,此情此景,便未同曹承计较。

    “是我的错,叫曹二郎等候多时,我先给你赔罪了。”她笑意盈盈道,“还望曹二郎勿怪。”

    曹承收起笑意,方要回话,不想曹殊却开口了。

    “好了,青川,蕴娘是客人…”曹殊眉头蹙起,他淡淡地扫了曹承一眼。

    “哪有空手的客人?”曹承将盘子搁在桌上,冷哼一声,嘀咕道。

    这句话落进了云儿的耳中,她急忙道:“曹二郎君误会了,娘子来得匆忙,但也是知晓礼数的,特命奴婢带来了府中酿的米酒,各位莫要嫌弃才是。”

    云儿话语刚落,便把手中提着的两坛米酒递给曹承。

    曹承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他本想反驳他并不是这个意思,但他瞧着季蕴面上无辜的笑容,便硬生生把想要说的话给咽了回去,朝着厨房走去。

    曹殊替曹承接了过去,低声道:“蕴娘,青川的脾气向来如此,他这是在生我的气,你莫放在心上。”

    “曹哥哥,你不用解释,我没事,你也不要太为难。”季蕴摇头,浅浅一笑。

    “来,你先入座。”曹殊引着季蕴走至餐桌前,随后去了厨房帮忙。

    季蕴颔首,她先坐了下来,接着瞥见桌上丰富的菜肴,便想夸赞几句:“这菜……”

    “这菜怎地了?”

    身后突然传来了曹承幽怨的声音。

    季蕴登时唬了一跳,她闻声回头,发觉曹承不知何时过来了。

    “没什么。”她笑容微敛,不欲与曹承多说。

    “不好意思,今日我掌厨,季三娘子食有珍馐,想必是瞧不上咱们这普通老百姓的小粥小菜了。”曹承假笑几声道。

    季蕴深吸一口气,她扯唇笑得人畜无害,道:“怎会,曹二郎辛苦做的菜,我岂能有嫌弃之理,何况今日如此值得庆贺的日子,我自然是称心诚意为着曹哥哥高兴的,方才不过是想说让你们破费了。”

    “季娘子客气了。”曹承咬牙笑道,他的脸色缓和几分,只是场面陷入了僵局。

    “那个,奴婢闲着也是闲着,要不奴婢去厨房帮忙去?”云儿瞧着二人针锋相对,她咳了几声打破了僵局,出言试探道。

    “来者是客,既是客人,哪有让客人进厨房的道理。”曹承扫了一眼云儿,他不知为何觉着云儿有些眼熟,好似曾经在哪里见过似的。

    云儿嘴唇微张,她还想要说些什么,便见曹殊踱步而来。

    曹殊漆黑的眼眸注视着季蕴,毫不犹豫地认定曹承定是为难了她,他目光警告了曹承,暗自感到无奈。

    曹承心虚地别过脸去,干巴巴道:“我方才可没说什么,不信你问她。”

    “曹二郎说得没错,你别担心。”季蕴勉强地笑道。

    这时,曹望端着盘子走了出来,他面上热情道:“好了,菜上齐了,想必大家都饿了,咱们快用晚膳罢。”

    众人纷纷入了坐,因餐桌是方桌,季蕴与云儿坐在一起,曹殊坐在季蕴的身旁,曹承与曹望则是坐在了对面。

    曹殊伸出修长的手,他提起酒壶,拢住衣袖,不紧不慢地为季蕴斟酒。

    季蕴接过,低声道谢。

    “今日溪川在初轮比试成功晋级,来,我就先干了。”曹承端起酒杯,笑道。

    “曹二郎,你怎么能自己先干了呢?”季蕴明亮的眼眸看着曹承,面带微笑道。

    曹承端着酒杯的手一顿,他神情不解地看向季蕴。

    “蕴娘说得对,青川,你自己先干了可不好,不如大家一起。”曹殊抬眸,瞥了一眼即蕴,笑道。

    于是,众人一同举杯,随后饮下。

    天色愈来愈暗,皎洁的月光照在了内院中。

    酒过三巡,众人都有了几分醉意。

    曹望站起身,笑道:“各位先吃着,我回厨房再去准备几个菜。”

    “不用了,这么多菜够吃了。”季蕴脸色微红,忙道。

    “这哪能够。”曹望摇头,笑道。

    “长川,再拿一坛酒来。”曹承像是醉了,他歪着头,大声叫嚣道。

    “曹哥哥,让你们破费了。”季蕴眼见曹望走了,她对云儿吩咐道,“云儿,你去厨房帮曹二郎拿酒去。”

    云儿恭敬不如从命,她笑道:“是,奴婢这就去。”

    云儿走后,季蕴端起酒杯,轻轻抿了几口。

    “蕴娘,今日的席面本就是为着庆贺,你别客气。”曹殊饮了酒,但面上并不显,只是漆黑的眼眸泛着盈盈的水光。

    曹承吃酒上脸,许是他喝多了,瞧着季蕴愈发不顺眼了起来,言语也毫不顾忌,他毫不客气道:“季三娘,我问你,你到底对溪川是何想法,你要是不喜欢他,就别缠着他了,省的他老不死心的。”

    季蕴放下酒杯,她怔住了。

    曹殊顿感羞恼,他忙伸手制止曹承继续斟酒的手,低声道:“青川,你喝多了。”

    “谁喝多了,我没喝多!”曹承一把甩开曹殊的手,神情激动道。

    “好好好,你没喝多,来,你先吃菜。”曹殊自然不和酒鬼计较,他十分好脾气地笑道。

    “我不吃,你就是个傻子。”曹承趴在桌面上,眉眼涣散道。

    季蕴回过神来,她的心情沉重,神情若有所思起来,随即端起桌上的酒杯,猛地一口饮尽。

    曹殊好不容易安抚好一旁的曹承,他转头看向季蕴,解释道:“蕴娘,青川喝多了,他方才的话不过是胡言乱语,你莫要介意。”

    季蕴感觉香醇的酒进入了她的肺腑,她浑身开始灼烧起来。

    “蕴娘,你……”曹殊微愣,他瞧着季蕴倾斜着身子,脸颊染上了一层红晕,便立即转头看向她面前的酒杯,而酒杯此时早已空了。

    “曹哥哥,我头好像有些昏。”季蕴慢慢看向曹殊,她发觉面前曹殊的面容瞧不真切,便晃了晃脑袋。

    “蕴娘,你喝醉了。”曹殊低声道。

    他低垂着眼,俯身扶住季蕴。

    季蕴双目迷蒙地注视着曹殊,她顺势靠在了曹殊的怀中,喃喃道:“曹哥哥,你胡说,我才没醉。”

    曹殊顿时一僵,他下意识地与她四目相对。

    她的视线此时迷离飘渺。

    季蕴目光直直地盯着曹殊,她被他鼻梁骨上的那颗黑痣吸引了去,便忍不住抬手,轻轻地抚摸着那颗黑痣。

    她倏然想起幼年时,她就十分想触碰曹殊鼻子上的这颗痣。

    因为她觉得这颗痣长的可真好看。

    曹殊静静地感受着季蕴的手触碰着他的鼻子,他屏住呼吸,不敢轻举妄动。

    “曹哥哥……”季蕴的脸色红润,她轻声唤道。

    “嗯?”曹殊感受到喷洒在面前的温热的气息,他瞬间方寸大乱,褪去了平日里的镇定自持。

    “曹哥哥,有没有人夸过你鼻子上的这颗痣?”季蕴抬起头,语气有些含糊地问。

    “什么……”曹殊问。

    “我想说,我好喜欢你这颗痣。”季蕴坐起身,轻轻地从曹殊的怀中挣脱出来。

    曹殊怕她不舒服,便稍稍松开,又生怕她摔了,只能小心翼翼地扶住她。

    他闻见她的话后,眸光一暗,掀起眼帘看向季蕴。

    季蕴站起身来,她缓缓向曹殊靠近。

    曹殊的双眸漆黑如墨,他平静地注视着季蕴,见她慢慢向自己靠近。

    季蕴伸出纤细的手,捧住曹殊的脸,她沉默地在他的面容上打量着。

    他忽然有种直觉,想法呼之欲出……

    下一瞬,季蕴倏然低下头,她柔软的唇贴在了他的鼻梁骨的那颗黑痣上。

    曹殊浑身僵硬,鸦睫簌簌颤动,他双手无措地攥住季蕴的衣袖,胸膛中心跳也变得急促起来。

    对面的本趴在桌面上的曹承抬起头,他已经傻眼了,他方才不过是装醉,趁机激了季蕴几句,谁料她竟敢如此放肆。

    云儿与曹望笑着从厨房走出,却未料到看到的竟然是这一场面,季蕴将曹殊压在身下,曹殊浑身无力,怎么看都像是被强迫一般。

    曹望手中一松,盘子也掉在了地面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云儿嘴唇翕动,她不敢置信地瞧着这一幕,大声喝道:“娘子,快住嘴!”

    第70章 负责 青门引(十)

    东方泛白, 奚口巷白墙黛瓦,环境清幽,晨光照在了窗棂上, 留下了一道道斑驳光影。

    青玉堂。

    季蕴醉酒醒来, 她头痛欲裂, 忍不住伸手揉了揉额头。

    她睁开双目, 望着眼前的素色帐顶, 感到略微迷茫, 许久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在躺在卧房的床榻上。

    卧房中静悄悄的,季蕴渐渐清醒了过来, 便起身掀开帷帐, 看向疏窗外的天色。

    现下时辰尚早,天色微沉。

    盛夏的清晨透着一丝清凉,待凉意消散,暑热随之而来。

    季蕴倚在床头, 她记起昨晚她同曹殊一起在庭院饮酒,但此后她却没有半分印象了。

    就在她仔细回想时,门的开阖声响起。

    云儿手端一盆水踏入卧房中。

    季蕴闻见动静,她掀开帷帐, 一头青丝随意地散在肩头, 脸色苍白道:“云儿。”

    “娘子,你醒了。”云儿见季蕴醒了, 神情关切地问道,“可有哪里不舒服?”

    “头疼。”季蕴提不起精神,她昏昏沉沉道。

    “您昨日喝多了。”云儿放下水盆,她将帕子浸入热水中,接着拧干走近床榻处, 打量着季蕴的脸色,道,“来,您先净面,奴婢奴婢稍后给您煮碗醒酒汤来。”

    说罢,云儿拿起帕子,轻柔地擦拭着季蕴的脸颊。

    季蕴涌起一股倦意,待净面后便重新躺了下去。

    “您先躺着,奴婢去去就来。”云儿整理好帷帐,低声道。

    云儿带上门,卧房中只剩下了季蕴一人,她双目微阖,抬起皎弱白雪的手腕,伸手揉了揉额头。

    疏窗外吹进来一股清风,帷帐轻轻飘动。

    昨日她是如何回来的?

    她最后的记忆停留在曹承发酒疯,趁机讥讽了她一番,当时她被激得一口饮尽杯中的酒,眼前闪过曹殊微愣的面容。

    倏然,一段模糊的画面出现在季蕴的脑中,而她头上的刺痛感愈来愈强烈。

    看来往后还是莫要饮酒了。

    季蕴眉头蹙起,暗想道。

    半晌,廊下传来一阵脚步声。

    卧房的门被推开,云儿端着一碗醒酒汤走了进来。

    “娘子,醒酒汤来了,您先坐起来。”云儿站在床榻前,柔声道。

    季蕴起身,从云儿手中接过醒酒汤。

    “小心烫。”云儿关切道。

    季蕴颔首,她拿起调羹,一口一口地喝着醒酒汤。

    待喝毕,她思忖道:“今日思勤堂还有课,云儿,你先服侍我洗漱。”

    “娘子,奴婢瞧您现下如此不适,不如告假一日?”云儿皱眉,她神情担忧地看着季蕴,劝说道。

    季蕴摇头,蹙眉道:“昨日曹哥哥比试已向吴老先生告假了,今日怎可再告假一日?”

    “可是您……”云儿眼神闪烁,欲言又止道。

    “对了,昨晚我是何时回来的?”季蕴看向云儿,面带困惑地问道。

    云儿闻言眼底闪过一丝不自然,她垂下头,扯起嘴角道:“昨晚娘子您不是喝醉了,奴婢就扶着您回来了。”

    “是这样吗?”季蕴满腹狐疑,迟疑道,“我怎记得……”

    云儿心虚地躲避着季蕴的视线,讪笑几声道:“娘子您别多想了,奴婢服侍您起身。”

    季蕴打量着云儿的模样,她顿感一头雾水,抿嘴应了一声。

    洗漱完毕,季蕴坐在铜镜前,她透过铜镜看向云儿,见云儿正为她梳发。

    云儿似是察觉到了季蕴的视线,便急忙低下头。

    季蕴愈发觉着云儿可疑,她有一种直觉,云儿定是有事瞒着她。

    于是,她不动声色地敛眸,语气淡淡地问道:“云儿,昨晚到底发生了何事?”

    云儿一惊,她猛地抬头,支支吾吾道:“昨晚,昨晚娘子不是醉酒了,奴婢,奴婢就同您一起回来了,能发生何事,娘子,您别多心了。”

    “当真如此?”季蕴若有所思的看着云儿。

    在季蕴的审视下,云儿暗自紧张起来,额头上冒出了一层汗珠。

    “云儿,你骗不了我。”季蕴抽回视线,弯起唇角道。

    云儿闻言一阵泄气,她叹了一声,不解道:“娘子如何得知奴婢骗您了?”

    “你每次骗人的时候都是这一副心虚的模样。”季蕴放下口脂,温声道,“说罢,昨晚在书铺到底发生了何事?”

    “娘子,您……”云儿面带犹豫道,“您当真一点都不记得了?”

    季蕴蹙眉,她细细回想起来,但千头万绪不知所以,遂摇了摇头。

    云儿有苦难言,她张了张口但话到嘴边还是说不出。

    “你但说无妨。”

    “是,是关于您和曹郎君的。”云儿深吸一口气,像是有些难以启齿的模样。

    “曹哥哥?”季蕴闻言一怔,她神情困惑道,“我和曹哥哥发生了何事?”

    云儿思及昨晚那一幕还是不可置信,她嗫嚅道:“就是,就是……”

    季蕴澄澈的双眸直勾勾地看着云儿。

    “就是,就是您昨晚醉酒后,当着众人的面……”云儿满心的无奈,她破罐破摔道,“您当着众人的面冒犯了曹郎君。”

    此言一出,季蕴登时愣住了,神情带着不敢置信。

    她冒犯了曹殊?

    还当着众人的面?

    这一刻,昨晚的发生的一切如潮水般涌入了季蕴的脑中,以及她醉酒后,当众亲了曹殊,随后是云儿和曹承扑上来将她从曹殊的身上拉开。

    季蕴的脑子嗡地一声,她脸颊发烫,像是难以接受一般,低喃道:“云儿,我都想起来了。”

    “娘子,奴婢本不想告诉您,就是怕您接受不了。”云儿走上前,她安抚道,“这事曹家郎君们不会外传的,您不必担心。”

    “我不是担心这个。”季蕴扶额,面红耳赤道。

    “那您是……”云儿问。

    季蕴心下羞耻,她想起昨晚她亲了曹殊后,还说了什么喜欢他鼻梁的痣,这话她究竟是如何说出口的?

    “娘子。”云儿唤道。

    季蕴感觉一股说不出的难堪席卷而来,她瞥了云儿一眼,发愁道:“这,发生了这样的事,往后我该如何面对曹哥哥啊?”

    云儿知晓季蕴的想法后,她捂嘴笑道:“娘子,您同曹郎君心意相通,您又何必在意这些呢?”

    “你不懂。”季蕴苦恼道。

    “奴婢怎会不懂,您就是脸皮太薄了。”云儿心下了然,笑道。

    季蕴烦闷片刻,思及晌午有课,便站起身来,她走至青玉堂的门口。

    “倘若,我是说倘若,曹哥哥来寻我你就说不在。”季蕴思来想去,遂吩咐道。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娘子,您又是何必呢。”云儿闻言,无奈地笑道。

    季蕴剜了云儿一眼,便朝着思勤堂走去。

    云儿瞧着季蕴离去的背影,摇了摇头。

    *至思勤堂,弟子们早已坐在堂中等候。 季蕴如往日一般开始讲课,但她满心都是昨晚之事,难免有些心不在焉。

    很快便至午时,季蕴强撑着上完课,便放弟子们去用午膳了。

    唐娣敏锐地发觉季蕴的脸色不好,待旁人走得差不多了,遂走至台前,语气担心地询问:“先生,您是身子不适吗?”

    季蕴闻言,轻笑道:“我昨晚饮了些酒,无事,娣娘,你莫要担心。”

    “那先生记得好好休息。”唐娣点了点头,笑道。

    季蕴颔首,与唐娣话别后,她便离开思勤堂,打算回青玉堂。

    在回青玉堂的路上,得经过一片修篁林,随后再绕过游廊。

    因有心事,季蕴低垂着头,无精打采地走在修篁林中的青石板路上。

    “蕴娘。”

    这时,前方突然传来了一声清润的声音。

    季蕴立时停下脚步,慢慢抬起头,便见曹殊站在前方的花瓶门前。

    他面容如玉,墨发半束起,半披在肩头,只着一身素袍,透着一股温润儒雅的气质。

    季蕴闻声抬眸,与曹殊的目光不期而遇,她怔愣片刻,心口颤了颤,便迅速抽回视线。

    曹殊见季蕴停住,遂踱步而来,他衣袍微动,缓缓走至她的面前。

    修篁林中十分安静,午时的日光照了下来,留下了斑驳的竹影。

    “曹哥哥,你,你怎地来了?”季蕴神情不自然地低下头去,她率先开口,故作镇定道。

    “先前去青玉堂拜访,云儿告诉我你不在,我怕你不想见我,便在此等候。”曹殊眼眸漆黑如墨,他注视着季蕴,抿起一丝微笑。

    “你误会了,我怎会不想见你。”季蕴显出几分踌躇,她心虚道。

    “蕴娘,昨晚……”

    曹殊的目光灼灼,季蕴却不敢抬头,她睫毛微颤,耳后根开始隐隐发烫。

    待闻见他的话语,她登时一惊,忙道:“昨晚的事,曹哥哥你莫要放在心上。”

    曹殊一怔,目光幽幽地望过来。

    季蕴讷讷地说不出话,一种尴尬的气氛萦绕在二人的身边。

    曹殊顿了顿,眸色愈浓,他微微一笑,嗓音温和:“蕴娘,昨晚你亲了我,难不成你不想负责?”

    “我……”季蕴未想到曹殊竟会说出这番话来,她听出他语气中的幽怨,便感到心虚不已。

    如果可以的话,她多么想这件事不要发生。

    “蕴娘,你还说,你喜欢我鼻子上的痣,你难道都忘记了?”曹殊神情黯然,语气涩然道。

    季蕴当然都记得,她悄然抬头,便撞入了他漆黑的眼眸中,此时他的双眸氤氲着淡淡的雾气,似是夹杂着某种异样的情绪。

    她不由得方寸大乱,脑中顿时一热,开口道:“你有证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