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难产
郭纳的病本由官医署负责, 且王焘更是当今杏林第一人,专门问李明夷这一句,并不是为了征询同意, 而是出于对其主刀手术的尊重。
李明夷站直了身体:“请前辈赐教。”
王焘收回目光,敛目思量一瞬,泛青的眼中似有识海起伏:“以黄芪、党参、白术益气健脾;炙甘草除烦热。配升麻、柴胡升举清阳、透泄邪热;佐陈皮理气和胃且散诸甘药之滞。再合当归养血活血。”①
他不需查阅药典便将用药历历数来, 开口时已经端量好了配伍, 一旁急急拿出纸笔记录的小生徒,手速都险些跟不上他的思路。
“此方具益中气、甘温除热之效。相信病人服用之后,热症便可以去除。”
话音落定, 在场的官医们不由露出惊叹敬佩之色。
熟背方剂乃是行医的基本,这些药材的作用更是入行便需牢记的, 然而如何对症下药、配伍君臣, 才能看得出一个医者的根底与功夫。
切脾之术世所罕有, 这种所谓的脾热他们也是第一回遇上,王公却可运化应对,其阅历之厚、理解之深,令人不得不服。
“李兄?”李明夷半晌没有说话,林慎推推他的胳膊,示意他答复老师。
李明夷神情微怔,从沉默中开口:“有劳前辈, 就用此方吧。”
难得他有这么配合的时候,林慎似乎悟到了什么, 嘴角挂上若有若无的微笑。
等众人散去,他搭上李明夷的肩, 压低了声音问:“你该不会不懂方剂配伍吧?”
这人外科功夫厉害,可很少见他用药治病, 林慎料想他是短于此道。
这点短处倒让这人显得可亲了些,林慎拍拍他的胳膊:“放心吧,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你若想学,我教你便是。”
李明夷淡淡瞥他一眼,礼貌地道了句多谢,随后便抽手离开了。
“别不好意思嘛,你现在进来,还能叫我一声师兄呢!”终于捏住这人弱点,林慎忍不住向他背影调侃。
李明夷懒得理会这话。
他并非惊讶于王焘的方案,正相反,这个方剂他早有见闻。
补中益气汤,中医甘热除温法的代表性方剂之一,在手术崛起的时代被中医医生运用到脾切除术后。
而在唐朝、甚至可能是现在的世界中第一例全脾切除手术后,在没有经验参照的情况下,王焘提出的方案与之惊人得相似。
这会是巧合吗?
或者,这种他尚未理解的古老学科,同样存在足够历经时间检验的真理。
……
王焘的方剂用上三日,郭纳的热症果然有了好转。拔去引流管后,他便可以下地走路了,除了还有些虚乏,根本看不出这位稳重沉着的太守才在鬼门关前走了一转。
然而就在众人被这个好消息振奋时,噩耗也跟着从北方传来——
安禄山大军已经于几日前进抵博陵,接着便以千钧之势奔袭南下,没有中部军的有力掣肘,叛军一路踏过华北平原,简直如入无人之境,眼看就要抵达黄河北岸。
窗外又下起小雨。
凛冽的冬风袭面而来,刚刚褪去热症的郭纳坐在案前,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太守还未痊愈,当保重身体才是。”谢敬泽正和他汇报前线消息,见他如此惧冷,伸手想要将窗户关上。
“开着窗吧。”郭纳却道,“老夫想看看天气如何。”
前线的战报总有延搁,恐怕此刻安禄山已经兵临黄河渡口的灵昌。时近十二月,黄河水冰冷刺骨,若他是安禄山,也会选择稍等几日,等待黄河结冰,便可毫发无损地渡河。
而这个几日究竟是长是短,就要看天公的意思了。
谢敬泽很快也领悟到这一层,放下了伸出的手,抬头望着积着阴云的天。
“张公已经调兵赶来,但愿这天能放晴吧。”
然而天不遂人愿,这场冬雨后,寒潮再次袭来。城外的河流在一夜间进入了冰期,草木皆被冻成枯冷的一色,冷而潮的空气沉在地表上,落足时便能感受到一阵深深的凉意。
十二月伊始,陈留便彻底戒严。大街小巷皆门窗紧闭,人影寥寥,唯能听见夹着细雪的雨滴落地淅沥的声音,在这漫漫冬夜中将不安敲上每个人的心头。
李明夷坐在灯下整理着自己的手术器械。
这些陪他穿越时空的老朋友,也是和卢家结缘的开始。
安禄山叛变的消息已经传到了陈留,也不知道卢小妹她们有没有听他的话西去剑南。在历史的车轴面前,人渺小得如尘埃一般,即便自己这个已经知道了未来的现代人,也无法阻挡它的到来。
他正心不在焉地思索着,忽然听见一阵笃笃的叩门声。
“李郎,外头有个姓卢的姑娘找你,说是事情有急,一定要你见她。”
传话的是官医署的守卫,对方似乎也不大好意思半夜打扰,抱歉地道:“我们已经劝阻过她,不过……”
话还没说完,便听见哗的一声,面前的门被打开了。
“有劳你带话了。”
被撂下这一句话的守卫,还没反应过来,便看见李明夷一边扯着刚披上的衣裳,一边加快了步子,绕过他往外跑去。
“……不用谢。”他疑惑地歪歪头。
难道还真是这位先生的相识?
夜雨不绝。
绵密的雨珠如针脚一般,将天与地串联起来。门口挂着的灯,被模糊为长长的光圈,倒影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将长街照得影影绰绰。
官医署的门外,值守的侍卫正一脸难色地看着跪在身前的女子。
“现在已经过了宵禁的时辰,你还是赶紧回去吧,当心惊动了太守,我们也不好替你求情。”
“我不见太守,我只要见一面李郎就好,求您再通传一声吧。”
冰冷的雨幕中,女子瑟缩的身影摇摇欲坠,如承受不住雨的重量般,眼见着就要倒下。
地上的泥土潮湿冰冷,寒意如针刀般深深刺入膝骨。可她却执着地跪在门口等着,任雨水淌过脸颊,目光期盼地向他背后望去,仿佛笃定了那人会来。
“可……”
见她如此坚持,守卫正犹豫间,忽然听得急促的步伐声蹚过积水而来,随之是纸伞抖落雨水的声音。
“怎么冒雨来了?”李明夷越过守卫,将打开的油纸伞倾在女子的头顶,俯首看着她湿透的脸。
方才听声音已经有些熟悉,现在一看,果然是云娘。
她不顾禁令深夜赶来,显见是有要紧的事情。
李明夷神色一凝:“是家里出事了?”
“不是,不是。”云娘用力地摇摇头,撑着膝盖站起身来,向守卫感激地屈膝行了一礼,接着才颤声道出了来意。
“是我接生的娘子,她已经发动了两个时辰,却迟迟不能分娩。我们本想找个老道的稳婆看看,可现下家家闭户,谁也不愿意违着禁令出来。我实在是没有法子,便想让您看看,否则,她……”
说到这里,她牙齿上下磕碰,冷得打了个哆嗦。
李明夷把伞递给她,脱下外衣披在她肩膀上,等她情绪稍微稳定下来,问道:“她现在在哪里?”
云娘愣了一下,马上道:“就在旁边的大宁坊,我带您去。”
李明夷点点头。
才刚迈出一步,便听见身后的侍卫犹豫地喊了声李郎。
“您可不能就这么出去,太守有令,擅违宵禁者,杖责二十。”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似乎也不愿意显得那么不近人情。
可禁令便是禁令,若是连太守的守卫都不能遵守,又如何能去要求普通的百姓呢?
大雨滂沱而下,远方的天际划过一抹闪电,将李明夷湿透的脸照得雪亮。他回头看了一眼雨中站立的侍卫,面容平静地向之颔首。
“那就请君如实以告太守吧,多谢。”
“李郎……”从焦急中冷静下来的云娘,这才意识到自己给对方找了个多大的麻烦,一时不知该不该劝他留下。
可李明夷只是转过头,轻声催促:“走吧。”
唐朝的居民住所以坊划分,大宁坊距离官医署的位置不算太远,两人加快脚步,不过一刻便到了目的地。
出乎李明夷意料的是,云娘所说的人家没有住在坊内的正宅里,而是在一个废弃小巷的深处,看起来比他之前租赁的房屋还要破败。
“郎君见笑了。”似乎是察觉到他的惊讶,云娘一边收起伞,一边快速解释,“她是我以前在平安坊中认识的姐妹,后来被人赎去做了妾。再后来……”
她嘴唇嗫嚅,最终只道:“我再遇上她的时候,她已经流落到这里了,腹中有了九个月身孕。我看她孤零零一个人,实在不能放心,便留在城里陪她生产。没想到遇上了禁令,还好郎君肯来。”
李明夷了然。
春娘曾经说过,像她们这样落过风尘的女子,将来的路绝不会比当初好走。被人赎出去了,仍可能被抛弃;像云娘这样还能被家人接受的,已经算是幸运。但她也只能为最贫苦的女子接生,可见这份生计多么艰难。
“先进去看看吧。”他望了眼周围的环境,皱着眉道。
眼下不是感慨的时候,还不知道产妇具体是什么情况。
轻轻嘎啦一声,云娘将门推开,一边带李明夷向内走去,一边柔和了声音向里头道:“三妹,你不要怕,我带了郎中来了。”
屋内只点了盏豆大的灯烛,昏暗的光线里灰尘肆意飞舞。门外的雨水已经浸了进来,将寒意一并送了进来。
云娘在一个角落停下步伐。
李明夷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一个屈膝躺在草席上的女子。她散下的长发已经被汗水浸湿,贴在有些浮肿的脸上,显得面容草纸一般的黯淡。
听到云娘的声音,她才从昏睡中清醒过来,虚弱地抬起眼。
郎中?
“郎中怎么会……”她视线恍惚了片刻,忽然定格在云娘身后的男子脸上。
那人却绕过云娘,半跪在她身边,说了句得罪,便将手伸了出来。
“你怀孕几个月了?”李明夷一边询问,一边打开她的眼睑看了一眼。
还好,血色素没有明显下降的迹象,至少暂时没有出血。
女子怔怔看着眼前陌生的来客,似乎不知他是何意。
李明夷一边快速掏出随身的听诊器,一边继续保持和她对话:“现在感觉每刻能发动几次?”
“他就是救了小雨的先生。”云娘蹲下身握住女子冷冰冰的手,将掌心的温度传递过去。
她握紧这只手,鼓励道:“你不必怕,告诉他就是。”
直到这一刻,女子才似反应过来一般,艰难地开口:“大约十几次吧。”
“现在还很痛吗?”
“……很痛。”
说话间,她忽然痛苦地闭紧了双眼,将牙关咬得咯噔作响。
李明夷知道她正在承受新一轮的宫缩,而如此频繁的节律,说明产程始终没有继续推进。
“还能呼吸吗?”他问。
女子极为勉强地压低下颌,做出点头的动作。
见她已经快要挨不住了,李明夷却还在不断地询问,云娘都想代她回答剩下的问题。可刚要开口,理智便将她的话阻止回去。
李郎这么做,一定有他的原因。
事实上,李明夷坚持问话,除了问诊情况,同时也是希望她保持清醒。产妇一旦陷入昏迷,生产便会更加艰难,情况严重时只能转为剖腹产。
而在这样的环境中,显然不具备急诊手术的条件。
他将双手覆盖在产妇的下腹部,想要感受宫缩的节律和强度,可就在女子刚刚松缓下的一瞬,李明夷思索中的眼神陡然一动,并迅速将听诊器的探头移到她高高隆起的肚子上面。
“怎么了?”云娘下意识觉得不妙,却不敢惊扰,把声音压得极低,“三妹她是否有碍?”
李明夷用听诊器找到胎心的方位,确定刚才触诊时感受到的异样不是错觉。
方才他隔着肚皮触摸母体中的胎儿,明显感觉到胎儿颅顶不等高,胎心位置也在母体脐下偏外,种种体征,都标志着这是难产中常见的枕横位。
他抽空看了云娘一眼:“她胎位不正,之前也是这样吗?”
云娘有些迷茫的眼神已经告诉了他答案。
这个时代的接生婆水平参差,而年轻的云娘还缺乏经验。所以这种对外行而言不太明显的胎位不正,她们事先并没有注意到。
但她马上也晓得了事情的严重性:“那,那该怎么办?”
“如果情况好可以顺产,但胎头位置高的话,就必须转剖腹产,也就是从这里取出孩子。”李明夷用手指向产妇的肚子,向云娘示意。
这个骇人的消息,令云娘惊慌了一瞬。但她在两个月前已经经历过了植皮手术,剖腹取子听起来是很恐怖,可因为是眼前的这人,她并不害怕。
她镇定心神,代替女人问:“那请问郎君,三妹现在是哪种情况?”
“只从外面查体不能判断。”
李明夷低头看向产妇。
这一次,他需要对方的回答。
“我需要对你做下/体的检查,你可以接受吗?”
第42章 一种罕见而致命的产科并发症
女子歪在颈窝里的脸颊往外侧了侧, 被冷汗濡湿的眼睫迟钝地眨动着。
她滞然看着眼前陌生面孔的男子,半晌,才像听清了他的问题, 自嘲般轻轻呵了口气:“我都已是风尘里的人了……”
有谁碰她之前,曾问过她接不接受呢?
好奇怪的郎中。
“你已经不是了。”云娘用力将她的手握牢,认真看着她的眼睛, “便就是, 于先生也是一样的。”
女子嘴唇牵动,刚想说什么,腹中又袭来新一轮的疼痛, 逼得她再次咬紧了牙关。
她扣紧云娘紧握的手,喉咙颤抖, 勉强地嗯了一声。
两人说话的间隙, 李明夷用备在一旁的热水快速地洗过手。
得到了产妇的同意, 他低声说了句得罪,示意云娘揭开产妇的被褥,接着将手探了进去。
“如何?”云娘紧张地盯着他深深探入女子体内的手,声音不自觉地紧绷起来,“还可以正常生产吗?”
李明夷手指转动,慢慢感受着胎儿和母体的位置关系。
或许是因为营养不良,在这具瘦弱的身体中, 已经九个月的胎儿发育稍显不足,反而没有出现胎头和骨盆不相称的情况。
“胎头已经进入骨盆了。”
云娘的神情刚刚松懈, 便听见对方以严肃的口吻继续补充:“但胎头的方向有问题,很难直接生产。”
阴/道内触诊下, 得到的查体结果比之前预计的更严重些。胎头的枕骨几乎完全位于骨盆后方,这个位置下不仅不能顺产, 还很容易造成滞产,危及母体。
那只握住云娘的手蓦地一重。
女子倏然睁大眼睛,几乎是哀求地看着身前之人。
“不管是要剖开我的肚子,还是要拿走我的命,我都不在乎。求你,求你帮我把孩子生下来。”
李明夷手腕压紧,持续地触诊产道与胎儿,眼神逐渐变得复杂。
难产已经发生,想要速战速决,最直接的办法就是剖腹产。
然而,和其他手术不同,产科麻醉最大的死亡风险来自于气道问题①。所以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剖腹产手术都不宜选择全麻,尤其是单纯的气体麻醉。
他不能为了一个还没有成为独立生命的胎儿,就轻易把产妇的性命赌上。
指腹下再次传来向外顶动的幅度,那个被困在母亲体内的小小婴孩,仿佛也在努力地想要来到这个世界。
无数思绪在一瞬间闪过脑海,李明夷抽出手,最终决定:“我先帮助她转动胎方位,如果胎头可以转到正常的方向,就有机会顺利生产。”
在他平静的语气中,云娘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那若是不顺利……”
“就只能选择剖腹。”李明夷顿了一顿,“但我会优先保全产妇。”
听到最后一句话,女子抓住云娘的手迅速松开,以维护的姿态紧张地抱住自己的肚子。
她警惕地望着两人,喃喃道:“不,我只有孩子了,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能舍弃他。”
昏暗的光线映在她的脸上,那双通红的眼中烁动着残灯的光芒,显出一种近乎偏执的决然。
一旁的云娘也似有触动,小声地开口央求:“李郎,为母者爱子,是决不计较性命的,你就成全她的心愿吧。”
“抱歉,夫人。”李明夷端然望向情绪已经失控的产妇,声音在冰冷的夜雨中显得格外无情,“我是医生,有必须恪守的道德。”
听他说得如此坚决,女子的眼神骤然沉寂下来。
“难为先生了。”片刻的缄默后,她轻轻吸了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请先生尽力一试便好,只是若到了孩子不能保住时,先生也不必再为我费心。”
“我会尽力。”
但后面的要求,李明夷自问做不到。
在对方仍有些戒备的目光中,他再次伸出手,将她紧紧蜷缩的手指展开,贴放在胎儿头部的位置。
“能感觉到吗?”
女子不解地垂下眼眸。
似乎感应到母亲的目光,刚刚安静下来的胎儿,再次用力地动了几下。
女子的手慢慢放松下来,一下一下摩挲着还在腹中的孩子,眼神温柔而悲切:“嗯,他想活下去。”
李明夷没有否认她的话——
“所以,你要教他。”
活下去。
这是母亲以身教给孩子的第一件事。
若是连她都舍去了活下去的信念,那小小的婴孩,又如何能有勇气来到这残酷的人世间?
女子怔怔地感受着手心中传来的阵阵悸动。
仿佛是那小小的生命,正用自己的方式努力告诉她,不要放弃。
掌背亦传来阵阵温度。
这位不近人情的郎中,却有双温暖的手。
“我答应你。”她轻轻转动脸颊,对着孩子,也对身前之人,“我会尽力活下去。”
见她终于振作精神,李明夷才将手抽回。
情绪是产科中最为隐形的杀手,但同时也是生产过程中最需要的力量。
他打量周围环境。
转胎位可以使用手法,但最坏的情况下,仍可能随时转为全麻手术。
这个屋子实在不适合生产,最好还是将产妇转移到官医署中。只是禁令在前,不知道太守郭纳肯不肯容情。
刚想到此处,便听闻一阵策马之声穿破雨幕,急促而响亮地落在门口。
嘈杂的雨声杂着轰隆的雷鸣,响彻在静无人声的冬夜。这一瞬急电闪过,将天地照得白昼一般,接着便是久久的黑暗。
从马上翻身而下的人正站在门口,一身湿透的缁衣贴在身上,不住地往下淌着水。
李明夷睁开被闪电照耀的眼睛,不禁惊讶:“小谢郎怎么来了?”
“你还问。”谢照踏过积水走了进来,一看屋子里的情形,便明白发生什么事了。
“城内已经戒严,你冒雨跑出来,是想找死吗?”他声音压得低而沉肃,“太守身边不可无人,跟我回去。”
李明夷也正有此意:“这个产妇正在难产,可能需要手术室,能否带她一同回官医署?”
谢照拧着眉看了他一眼。
“官医署已经被官府征用。”他瞥了瞥地上的产妇,敛下眼眸压下那点浮出的不忍,面无表情地告诫对方,“还望先生大局为重。”
郭纳手术后,官医署实质上已经成为了临时的指挥中心,一应无关人员也全数遣散,早就不向百姓开放了。
叛军随时可能来袭,事有轻重缓急,对方不应该分不清。
“我明白了。”
虽这样说着,李明夷却并未露出要走的意思,而是向云娘道:“再多准备热水。”
那便是只能在这里接生了,云娘明白过来,马上绕过谢照,跑去打水烧。
谢照深深吸了口气,压抑住情绪:“你知不知道现在……”
“我知道。”李明夷打断他的话,俯身将产妇的腿屈起,摆出更合适的体位。
他目不转睛做着转胎位的准备,心平气和地道:“我不是官吏,官医署对我而言只是治病救人的地方,既然现在官医署不允许病人进入,我也就没有回去的必要。”
谢照下意识把手按在刀上,忍不住想让这人清醒一下。
“对了。”李明夷忽然抬起头,“小谢郎若愿行个方便,能否劳驾,将我的器械送过来?产妇可能需要用到。”
“你……”谢照唇角轻轻一抽,被他折服得说不出话。
就在此时,一声轰鸣的巨响,忽然从远方传来。
积着水的地面登时被震起数层涟漪。
声音的余波很快被大雨掩盖,就在两人以为只是雷鸣时,却听见身后传来重重噔的一声。
谢照和李明夷同时回望。
“火……”站在门口的云娘,怔怔看着远方,不敢置信地往后退了一步,“这么大的雨,怎么会有火?”
刚刚还在她手里的木盆坠在地面上,正被大雨滴打。
谢照一个大步跨出门。
被雨幕扭曲的火光,霎时映在他震动的眼眸上。
那是城门的位置。
本已笼罩在黑夜中的城墙,已被连绵而起的火光微微照亮。他仿佛能看见墙的另一面,来自北方的客人骑在马上,正不请自来地敲向主人的大门。
“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谢照立刻回头道,“叛军已经在攻城了。”
李明夷仍是没有起身的意思。
谢照按下动荡的心情,皱着眉看了眼地上的产妇,终是没硬下心肠,转身把马牵了进来。
“行,带上她。”
雨声愈大。
倾盆而下的雨水,在劲吹的疾风中汹涌地冲击着地面。被雨幕笼罩的陈留城,仿佛正陷在一道巨大的涡流中。
官医署的走廊中,灯影被风吹得扑朔。焦急的脚步声不断响起,将一道又一道的战报从前线传来。
“看来战况不妙啊。”
弥漫在整个陈留的惶恐与不安中,一众官医也未睡去。
不管胜负如何,伤亡势必不可避免,他们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按照郭纳的命令等待,随时支援前线的军医。
正沉默间,却见紧闭的门被人用力一脚踹开,谢照抱着个大肚子的产妇,快步走了进来。
“准备手术室。”跟在他身后的李明夷飞快地道,“产妇难产,必要时需要手术。”
“哦……啊?”站在角落里的林慎下意识地答应,可马上便陷入迷茫,“这女子是谁?”
“你的李兄捡的病人。”谢照把女子放下后便马上起身,随即握住了腰间的刀。
“我只能帮到这儿了。”他瞟了李明夷一眼,语气淡淡地道,“走了。”
“多谢。”对方连抬头的功夫都欠奉,随口道,“再会。”
“……”这人万事不惊的样子,像是笃定了还能再会。
谢照勾起唇角,轻轻呵了一声,随即迈着大步往外走去。
“她的胎位不正?”
就在其余诸人还茫然无措之际,谢望已经在病床旁为产妇诊脉,立刻明白了难产的原因。
李明夷点点头。
“准备糖浆、热水、布帛。”谢望抬眸向众人吩咐,“产妇滞产,取金针来,预备手术室。”
林慎应了一声,小跑着去办。
其余官医犹豫片刻,却没有马上行动。
“婴城,我知道你救人心切。”一位稍年长些的官医站出来道,“可现在正是战时,我等还需时刻预备治疗伤兵。军令如山啊。”
接着有人附和:“官医署可尽力而为,但手术室仅有一间,必得留给守城的将士所用。”
剩下的人虽不言语,但显然也不赞同这时候把珍贵的医疗资源让给一个无足轻重的妇人。
谢望刚落在女子腹上的手停顿了一瞬。
跟来的云娘不语地跪坐在产妇身边,用袖子擦了擦她额上的汗水。
覆巢之下,人人自危,谁都想尽力保住陈留城。她曾受官医署恩惠,如今更没有指责的立场。
“胎心减缓了。”
众人同时的沉默中,忽然传来李明夷没有波折的声音。
他摘下挂在耳朵上的听诊器,仿佛并未听到争议之声,简短而快速地解释:“产程不能再拖延了,只能先旋转胎头,看看能不能娩下胎儿。”
旋转胎头?
“可我方才触她小腹,胎儿已经有入盆之势,如何再改变胎位?”谢望下意识接上这话,忽然明白了他想做什么。
“来了来了!”
就在其他官医讪讪不语、不知该帮手还是旁观的时候,林慎已经从隔旁的药室小跑回来,将谢望所要的东西备齐。
谢望则深深注目着眼前之人:“你想从下阴入手?”
“没错。”说话的同时,李明夷用林慎准备好的热水快速洗手,拿起蒸煮过的布巾,示意云娘将盖在她身上的白布打开。
“这……”意识到他要做什么,其余官医大骇之下,赶紧转过头去。
医者究竟不同于稳婆,岂可直视妇人的私/处?
林慎犹豫片刻,忽然跑了出去。
李明夷也无暇理会他们,向已经有些虚脱的产妇道:“慢慢呼吸,疼的话告诉我。”
女子有些紧张地闭上眼,却还是听他的话,努力起伏着胸口吐纳空气。
“等等。”就在李明夷简单清洁过她的下/体,准备动手的时候,谢望忽然出声。
李明夷微微皱眉。
他没有时间在这个时候和对方争辩。
然而谢望却只是转头取了金针,将产妇的手拉出,在其虎口的位置缓缓施下一针。
他冷淡的脸上并无太多表情:“我已在她合谷穴施针,可暂令她撑过此刻。你可以动手了。”
说完,他再次悬脉压指,一丝不苟地观察着产妇的脉象。
李明夷以一个颔首代替感谢,再次将注意力集中在产妇身上。
他以手心朝上的手势,缓缓将手指探入对方体内。
有了之前的经验,胎头的位置并不难找到。李明夷小心谨慎地以手指将之握住,轻轻上推,接着缓缓按逆时针旋转。
仿佛知晓他的来意,之前还躁动不安的小生命,此刻乖巧而安静地将脑袋枕在他手指间,顺从地被转向本该有的姿态。
一旁的谢望唯能看见他肌肉紧绷的手臂慢慢旋转,竟就这样生生把还未娩出的婴孩在母体内转了半圈。
确定胎儿已经被转到合适分娩的枕右位,李明夷以轻缓的力道撤去手指,将手覆在产妇的下腹部。
新一轮宫缩出现,他立刻将手压下,提示产妇:“用力。”
随着女子配合的动作,这个险些在母亲体内丧命的孩子,终于慢慢向陌生的世界探出了头。
李明夷本还担心时间拖延太久,产妇的产力已经耗竭,没想到谢望施针之下,竟真的让她找回了几分力气。
很快,整个胎头便顺利地娩出母体,出现在视野之中。
“三妹。”云娘压抑着激动的心情,正想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她,可接下来的一幕,却让她的话被震惊吞没。
“怎么了?”已经用尽了力气的女子声音颤抖,似乎也察觉到气氛的异常。
谢望诊脉的手失控地往外滑动了一厘——
只见本已娩出的胎头,竟然又往回缩了一截,小小的下颌被压得皱缩,整个脑袋卡在母亲的身体外,像正被某种力量往回牵拉着。
他迅速抬眸看向李明夷,用眼神问他怎么回事。
李明夷的动作却比他视线更快,立刻将产妇大腿屈起,一直压到腹部的位置。
他几乎不敢眨动眼睛,牢牢盯着胎儿被卡住的脖颈,心中同时响起危险的警报。
肩难产,一种罕见而致命的产科并发症。
胎头娩出体外后,胎肩却仍嵌顿在母体内。如不立刻抢救,胎儿很快就会出现窒息,甚至死亡。
弯曲产妇的大腿,可以减小骨盆的倾斜,让婴儿稍有喘息的机会。但若这种体位下仍不能使其娩出,就必须人工干预。
“刀!”
短暂的寂静后,李明夷忽然冲着身后的一众官医喊道。
谢望第一次看他露出如此失态的神色。
“不管什么刀,快给我!”
噔、噔。
就在几人还未清楚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却听见门外传来飞奔而来、重重的脚步声。
就连李明夷也愣住了一瞬——
只见之前跑出去的林慎正端着一个被白布包裹的钢盆,停在门前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和他对视一眼之后,马上直直向他跑了过来。
砰的一声,他将手里的东西放下。
接着,林慎打开上面的白布,快速而精准地从中找出一柄细细的、锋利的刀。
“手术刀。”他颤抖着声音,将之递出,“可以吗?”
第43章 以手取婴
李明夷无暇询问林慎是怎么知道提前去准备器械的, 立刻接过了他递来的手术刀。
肩难产的黄金抢救时间只有四分钟。
来不及消毒、麻醉,更等不到手术室。
现在他唯一能借助的,就只有这把手术刀。
“接下来会很痛。”李明夷再次向产妇看了一眼, 严肃地叮嘱,“受不了的话一定要出声。”
回应他的是一声轻轻的嗯。
隐约猜到他想做什么,谢望重新将手指搭在产妇的手腕上, 准备随时应对突发状况。
背过身的一众官医, 还不知道身后究竟发生了何事,却在下一瞬清晰地听见空气中传来刀具割开皮肉的声音。
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的林慎,看到眼前的画面, 也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代为吃痛地咬紧了后槽牙。
李明夷竟直接以手术刀切开了产妇的会.阴。
这可是没有麻醉的情况!
那只握住刀柄的手上青筋浮出, 以强悍的控制力操纵下刀的深度与距离, 将刀锋一毫不差地停在胎体前。
谢望只觉指腹下的脉搏突突跳动, 脉象登时大乱。
便是太守郭纳也曾直言不敢忍受剖腹之痛,可这女子生受了这一刀,竟然连一声也没吭出。
“师弟,施针。”他向面露不忍的林慎道,“肺俞、肾俞、沙中。”
这些穴位均有止痛之效。
林慎明白过来,马上按他提点,取一旁的金针刺入产妇这三处大穴。
三针下去, 紊乱的脉象稍见平稳。谢望紧压的手指这才略略松开,重新将目光投向产妇已经血淋淋的下.体。
会.阴一经切开, 已经被撑开到极限的产道再一次被人为扩大。
紧紧卡在出口的婴儿,终于被松开了桎梏, 暂且脱离了危险。
但孩子大部分的身体还没有娩出,现在宫缩已经越来越缓慢无力, 只靠产妇本身恐怕不足以继续产程。
李明夷一手托着婴儿的头,不经任何犹豫,另一只手再次向产妇体内探入。
林慎似乎明白了他动刀的目的,一个恐怖的猜测陡然浮现:“你该不会想……”
以手取婴。
这真的可行吗?
“我要帮你把孩子取出来,慢慢呼吸,放松。”李明夷并未直接回答林慎的话,而是告诉产妇,让她有个心理准备。
这简单一句话,却在其背后的官医中掀起轩然大波。
“快快住手!”身后传来跺脚的声音,“李郎,生产之事,必得听其自然,不宜催逼啊。”
方才阻止谢望那人亦急道:“所谓瓜熟蒂落,若要强行娩之,这,这实在有违定理。”
转胎之术尚可以说是协助生产,可代替母体的分娩,以外力取出婴儿,这种医术实在悖逆理法,说是违反天道也不为过!
“那是你们的定理,不是我的。”
语出惊人的同时,李明夷手腕用力,直接沿着着骶骨深深探入母体。
很快,他便触碰到了婴儿被卡住的肩膀。
手掌触碰到的是一个柔软、稚嫩的新生命。
或许是因外力干扰而躁动,又或许是感应到转机,婴儿一侧的胳膊忽然扭动了一下,弯着的肘窝正好勾在他食指的关节上。
李明夷弯曲食指,稳稳牵住这只主动向他伸来的手臂。
自然、定理。
也许他的确在违逆。
但这一刻,他能感觉到和那只他牵连的小手,正竭尽生命之所能,同样用力地推着命运的门。
接下来的一幕,令谢望和林慎毕生难忘。
随着李明夷平稳地抽出手臂,婴儿被卡住的脖颈动了动,很快突破了束缚,在他掌中向外娩出。
那只小小的胳膊勾在他的手指中,就这样被牵动着,一点一点离开母亲的身体,以这个不寻常的姿势来到人世间。
“你听。”
正在灯下与谢敬泽等人紧张讨论战事的郭纳,忽然停下正在说的话。
仿佛就在不远的某处,有婴孩的哭声响起。
谢敬泽亦驻足倾听——
一阵洪亮的婴啼声穿破狂暴的风雨,正从黑沉肃杀的夜中传来,宣布着新生命的降临。
官医候命的病人房中,顷刻无声。
被生产的波折耗尽力气的产妇,侧着脸看向抱在云娘手中的孩子,目光恬淡宁静。
“恭,恭喜啊。”林慎呵呵扯出一个笑脸,率先表达了祝贺。
方才那一刻的震撼还未散去。
但孩子总算顺利生出来了,在这噩耗不断的节骨眼上,也算是难得的喜讯了。
“还要多谢小郎君救命之恩。”云娘托着怀里的孩子,屈膝向林慎郑重行了一礼。
方才若不是他有先见之明地找来器械,现在母子二人说不定已经一尸两命了,孩子能够平安落地,这位年轻的官医功不可没。
“不必客气。”林慎伸手拦住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捏了捏大拇指。
“我也只是想着或许能用得上,能及时赶上便好了。”
他曾亲眼见证这些器械是如何创造奇迹的,所以李明夷要动手时,他下意识地想到它们,没想到真的用在了最关键的时刻。
“咳咳。”就在林慎还满心欢喜时,便听见站在身后的年长官医清咳一声,沉稳了声音道,“你虽不令自动,但也是出于医者之仁心,此事便不追究了。”
这话既是提点林慎,也是说给他身前那二位听的。
他们刚才出言阻止,也并非是因为铁石心肠。既然现在这出意外已经有了圆满的结局,索性便点到为止。
“林慎。”就在众人都已经把心放下时,却听李明夷以冷静的声音再次开口,“准备手术室。”
这句有些突兀的话,令几位官医有些摸不着头脑。
母子俱已平安,这时候还需要手术室做什么?
然而林慎却很清楚,李明夷说话越是简短,意味着事态越是紧急。
正为产妇诊脉的谢望亦忽然变了脸色:“病人产后血崩了。”
尚在庆幸中的云娘听闻此话,膝上一软,险些趔趄倒下。她马上将孩子妥当放下,赶紧查看产妇的情况。
依依注视着孩子的女子,表情还沉浸在淡淡的幸福中,脸上的血色却在瞬息间褪至透明。
她身下的白布很快被浸染鲜红。
怎么会……
云娘猛地抓住她的手,不停地揉搓那冰冷的掌心,试图用这种方式减少她体温的流失。可产后血崩何其迅猛,云娘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瞳孔中的神志很快散去,湿透的眼睫无力地垂下。
“我这就去求博士。”林慎往后退了两步,拔腿便要跑。
“站住!”见他当真要去,方才训导他的那位官医立刻呵斥道,“你难道不知道如今是什么时候了?林慎,你素来也算生徒中稳重之人,今夜为何如此冒失!”
林慎的脚步果真停下。
就当说话之人以为这个素性乖觉的师弟终于肯听话时,却见他忽然伸手将头顶的幞头解下。
“我不是聪明人,所以做不到事事周全。但我入官医署只是为了治病救人。如果,如果……”
他的声音略微有些发抖。
象征着生徒身份的软脚幞头,被林慎紧紧攥在手中,像是握住了某种决心。
“如果博士告诉我这是错,那我宁可不再行医。”
掷下这句大逆不道的话,他再不理会背后愕然的目光,径直向着黑漆漆的雨夜跑去。
“糊涂!”
小师弟的一番话,让这位老成的官医被气得险些呕血,可他刚一转身,便看见了更加令他愕然的画面。
那位李氏游医,竟然以手握拳,就这样探入产妇汩汩涌血的腹中。
虽然知道他方才已经做出了逆转胎位、以手取婴这种出格之事,但到底不是亲眼目睹。这一刻的所见,简直让他从医数十年的阅历被彻底颠覆。
李明夷成拳的手置于宫前,另一只手则按在宫底位置的肚皮上,一内一外,双手合力将整个子.宫压紧。
肩难产后易并发出血,且出血点很难找到,如果有手术的条件,最稳妥的办法就是直接切除子.宫。
在林慎回来之前,只能先用这种原始的方法压迫止血。
谢望则立刻在产妇阴陵泉穴、子.宫穴、三阴交穴等多处施针,以求稍缓血崩之势。
刚刚落完针,他便发现李明夷也已经开始用自己的方式进行止血。
对方看上仍是寻常那幅冷静理智的姿态,唯有额上不停滴落的冷汗,暴露出深深克制住的紧张。
谢望曾亲眼见识过内脏出血的速度,深知想要靠外力止血,要花的力气绝不像这人表现出来的一样轻松。
果然,半刻功夫都不到,他便看见对方持续用力的手臂肌肉突然痉挛一下,一向极稳的手也开始发抖。
察觉到李明夷体力正在透支,谢望立刻放下金针,双手叠握帮忙压了上去。
“我来。”
李明夷也没有打算逞强,顺势抽开了上面那只手,在谢望接手的同时重重换了口气。
他把剩下的力气集中在握拳的手上,配合体力还算充沛的谢望,尽所能地将宫体向上顶压。
这种压迫止血的手法对力量的要求很高,即便是一个年轻体健的男医生,有效按压的时间也很难超过一百五十秒。
双人组合下,这个时限可以延长至五分钟。
但也只有五分钟。
生命,在这一刻被清晰地分割计量,一分一秒都历历可数,以可视的速度在他紧握的手中流逝。
很快,谢望也意识到这种方法的弊端。
他和李明夷体力消耗得都太快,这样下去根本坚持不到林慎回来。
一种比肉.体更加深切的无力感在顷刻间袭来。
或许凡人的力量终归有限,过去的种种奇迹,都只是上天眷顾。他们用尽全力伸出的手,也不足与死神抗衡。
从屋檐上渗透的雨水成串落在地面,滴答不绝,像是在为这个年轻的生命数下最后的倒计时。
刺痛从手臂僵硬的肌肉中不停传来,谢望眉头抽动一下,感觉到那只被他压住的手力气忽然一松。
看来对方也早就到了体力的极限。
就在谢望以为他已经放弃的时候,却听见李明夷以颤抖的声音道:“一人推顶子.宫前壁,一人推压宫体后壁。至多半刻换人轮替,这样就行。”
说完,他抽出手,在谢望愕然的目光中向侧旁倾去,让开身前的位置。
他一个人的力量是绝对不足的,理智清楚地提醒他。
继续逞强就是在延误病人的生机。
裴之远曾经说过,他们之间,一定有相同的地方。
王焘告诉过他,相者治国,医者治人,如是而已。
李明夷唯有赌一把。
赌上作为医生的尊严,去相信这些在不同时代、不同道路中前行的同仁,有着和他相同的尊严。
雅雀无声的沉寂中,一道轻轻的脚步声靠拢过来。
停在他身边的人,伸出紧握的拳头,填补了他的空缺。
接着又有人走上前来。
方才还在和他争执的官医们,陆续围拢过来,按照李明夷说的方法,接替着伸出手臂。
“呵。”见状,素来不苟言笑的谢望,唇角微微展开,实在被他身上那股称得上纯粹的执拗折服。
或许在场的其他同僚,也和他是一样的心情。
就在他刚刚展露轻松之色时,一阵长鸣的号角忽然划破雨声,从远处传来。
众人神色皆为之一变。
与此同时,之前跑去请示的林慎,也用最快的脚步带回了裴之远的答复。
“博士说,陈留即将不保,官医署也将无存。”他攥紧了手中的幞头,深深吸了口气,以从未有过的严肃目光,深深望向身前诸人。
“但身为医者,至少可以保住眼前的一条性命。”
“手术室已经准备好,可以开始手术了。”
第44章 筋膜下脱袖式子宫全切术
林慎带来的这个消息, 令在场的所有人无不震惊。
陈留虽不算拥兵重地,但近日来也做足了对敌的准备,就算安氏叛军悍勇野蛮, 唐军也不至于败以山倒之势吧?
这个疑问,显然不是林慎可以解答的。
一种远超想象的恐惧在这瞬间袭上每个人的心头。
虽然早知道叛军将至,可陈留转眼间便将沦陷的事实, 残忍地揭露出一个更加令人胆寒的现实——
陈留的沦陷, 或许只是这场浩劫的序幕。
“准备手术。”几乎死寂的沉默中,谢望道。
他顿了一顿:“或许,这是官医署最后一次救治病人的机会了。”
所以裴之远无论如何也不能拒绝。
雨水从脸颊旁一滴一滴滑落, 林慎深深颔首:“是。”
因之前郭纳的病情,手术室处于十二时辰可用的准备中, 在对病人用甜油麻醉的同时, 人员准备、器械消毒都已经再次完成。
“寅时一刻——”林慎深吸一口气, “手术开始。”
话音落定,一道急电自窗外掠过,视野顿时变成一种过曝的苍白。随之而来的黑暗中,本就不足的烛光便显得更加黯淡。
极端恶劣的天气,也间接给手术增加了难度。谢望瞥过一眼蹙眉不语的李明夷:“你能看清吗?”
“我正在看。”
李明夷所注视的并非病人,而是林慎面前的器械。
他的确没有像谢望那样独自在黑夜中解剖过,不过两年的援非经验, 让他遭遇过更多常人难以想象的艰难困境,视野绝不是问题。
手术的难点在于, 虽然经过接力按压,刚才的出血已经暂时止住, 但不知道子宫内的情况,就随时可能再次引发血崩。手术室中就他们三人, 一旦拖延到下一次大出血,产妇的性命就岌岌可危了。
必须选择最快的术式。
现在可以利用的,只有这些稍微落后于前沿手术、沦为教具的经典器械。
“手术刀。”李明夷像往常一样将手抬起。
林慎心情陈杂地拿起那把手术刀,转过刀锋,将手柄递去。
对方似乎已经胸有成竹,直接压腕落刀。
一道三寸长的切口顿时将腹部打开。但和往常不同的是,这次李明夷选择的是横行切口。
暴露的手术野中,经妊娠而明显变大的子宫赫然可见,但乍一看并没有明显的裂痕。
“没有伤口?”林慎压着眼睛仔细地搜寻,确定找不到准确的出血点。
李明夷点头。
“布巾。”
周围蠕动的肠道被白色布巾排垫开后,子宫的形态就更加清晰
“子宫肌层中供血丰富,所以有时找不到具体的伤口。”他开口解释的同时,塞下最后一块布巾,选好位置再次对宫体下刀。
谢望精神凝聚地注视着那道游走如神的刀锋。
这回,被割断的是连接着子宫上端的几道韧带。
每切开一处便要做一次结扎以止血,这个步骤,谢望已经在此前的手术中总结了出来。但子宫周围韧带数量众多,就算李明夷动作再利落,恐怕也需要至少半个时辰。
窗外大风呼啸,劲吹的气流裹挟着冷雨扑扑打着窗户,如一只正在逡巡的危险猛兽。
留给他们的时间并不多了。
“子宫.颈钳。”
李明夷的声音将谢望被搅乱的思绪拉了回来。
上部的韧带已经被尽数断开,脱去束缚的子宫很快被游离出来,就在谢望以为李明夷会继续切割下面的韧带时,他却换这把钳子将最下的宫.颈钳住。
接着,便见对方再次提起手术刀,手腕几乎成直角,以精准的力道直接将此处的大血管切断。
血液在一瞬间涌出。
但因为有宫.颈钳的阻断,出血只是短暂的。与此同时,李明夷将断口处的血管用手术线紧紧结扎,确定血供已经中断。
手术到了这时,子宫的上部已经和身体分离,血管也已断开,只剩下方还被几根韧带稳稳固定住。
林慎看得越发投入。
在他以为李明夷会动手处理这最后几根系带时,却见他手指变化位置,持弓的手势改为执笔。
另一手,则直接向上提起了已经半游离的子宫。
“准备止血。”
说完这句话后,他的刀便落在被拉伸开着的子宫下段,慢慢转动角度,划出一个完整的环形切口。
这个切口并不算浅,但没有彻底切断。
谢望冷淡的瞳孔慢慢扩大,目光被这个不寻常的操作吸引。
这个环形切口完成后,李明夷却并没有放下刀。
手腕一转,刀锋向下,竟然从那切口中伸了下去!
刀尖持续下探,就像剥开一个橘子似的,用这种意想不到的方法,把下方的宫体从周围的组织中剥离出来。
随着他左手继续向上牵引,下半的宫体和宫.颈脱开那层被手术刀剥开的膜,慢慢上升、暴露在视野中。
而剩下的韧带,仍连接在“膜”上,被保留下来。
“止血钳。”
林慎愣了一秒。
“……哦,给!”
李明夷以眼神示意谢望接过:“夹住下面。”
谢望迅速领会到这个下面的意思,用止血钳将被拉高的宫.颈下方的位置钳住。
在他完成后。
嚓的一声,锋利的手术刀刃,将被“挖”出来的宫体彻底切断。
而剩下的膜和韧带,还完整地保留在病人体内。
至此,子宫切除完成。
整个过程只用了不到两刻钟。
甚至比一个小小掌骨的手术还要快!
而这种奇诡却高效的手术方式,令谢望和林慎都片刻说不出话。
“……呼。”林慎像是才反应过来似的,递去关腹用的器械,终于能够松快地呼吸,“你还让我们准备止血,结果是吓唬我们呢?”
和上次脾切除相比,这点出血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他们根本白白为那句“准备止血”紧张了半程。
“运气好而已。”李明夷不作伪地坦白。
筋膜下脱袖式子宫全切术,在二十世纪中叶,为子宫全切术的术式选择打开了新的思路。
所谓筋膜,也就是刚才被“剥开”的那层膜,与肌层之间只有疏松的组织,所以只要下刀够准,是不会引起出血的。
而不需要断离下方的韧带,又为这个手术节约了大量时间。
甚至因为筋膜和韧带的保留,病人术后的恢复也会更理想。
这种堪称鬼才的术式,最大的缺点,大概就是对操控这把手术刀的人要求甚高。
要是剥离的层次不妥,或是刀尖偏离一点,就会引起医源性的出血。
所以相比于节约的那点时间,大部分医生都更愿意选择其他谨慎、稳妥的术式。
“你还挺谦虚。”林慎意外地挑了挑眉,可不相信这些天才的谎言了,“其实你以前做过很多次了,对吧?”
“没有。”李明夷一边快速缝合伤口,一边漫不经心回答道,“我一次也没有做过。”
“那……”
“不过触类旁通,手术需要的技术本质是相同的。”
说到此处,他神情忽然一顿。
似乎在什么时候,他也对某人说过同样的话。
就在记忆回溯的瞬间,只听大风刮起,越发清晰的号角声向这里逼近。
“你们走吧。”李明夷打好最后一个结,将刀放下。
或许他们还不太了解那位叛军首领的性情,动辄屠城的安禄山,是绝对不会轻易放过这里的任何人的,尤其是为官府卖命的官医。
作为医生,他们已经恪守到了最后一刻。
但在时代踏来的巨步面前,那些践踏出的疮痍,不是医者可以治疗的。
林慎默然放下手里的器械。
他走到李明夷的面前,深深吸了一口气。
接着,抬手给了对方一拳头。
“嘶……”这一拳力气不重,但实在意料之外,猝不及防被袭击的李明夷眼皮抽动了下,拧眉看着突然发作的林慎。
躁狂发作?
“你当这里是哪里啊?”林慎没好气地看着他,眼神中掠过一丝冲动后的心虚,但马上又想起这人一贯的作风——
“老是说来就来想走就走,每次说手术的时候根本不考虑别人的立场,永远只想着救人、救人。”
他越说越是忿忿。
“这里是官医署,是我们的地方!要走也是你走。”
林慎转过身,看向在麻醉中、尚未清醒的病人,咬住嘴唇。
“病人还没有醒,我是绝对不会走的。”
站在他身侧的谢望,似乎也有同感,用沉默谴责主刀医生过分的要求。
李明夷揉揉还在作痛的肚子。
这力道很难不说是积怨已久。
他弯曲着背脊,放松紧绷的肌肉,靠在手术台上。
窗外,是狂风冷雨、沉沉黑夜。
但他身边,却有灯烛照亮,微弱而温暖。
或许是因为产妇已经体虚,这次麻醉苏醒的时间也极漫长。
揭下口罩的时候,天光已经亮起。
窗外风声、雨声与交错的号角声已经停歇。
留下谢望和林慎看护刚刚醒来的病人,李明夷小心翼翼地推开门。
此时天色早晴,明亮的天光穿破云层,将地表尽头、与天空相交的边际镀上一线淡淡的光华。
迎着吹面而来的晨风,他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眼天。
天空蔚蓝如洗。
朝阳隐于云后,跃跃欲出,似乎昭示着昨夜的狂风暴雨已经过去。
一切仿佛都没有任何改变。
甚至官医署也未有遭到践踏的痕迹,只是安静得有些不太寻常。
唯有墙上的旗帜被朔风猎猎吹得笔直,原本端正的陈留二字,已经换成了安氏的名字。
“李先生。”
就在李明夷驻足长望之时,身侧不远,传来一道陌生的声音。
他转脸望去。
转角之处,走出一个背着弓的胡服青年。
对方站定不动,背脊挺拔,眉峰鼻梁如折刀一般,侧过的面颊有冷锐的弧度。只那微转过来的眼,竟不似汉人的黑沉,而是冷彻的琥珀色。
“义特来向先生道谢。”
这张脸倒是有些熟悉的感觉,但李明夷很肯定自己没有见过他。
似乎察觉到他的疑惑,青年微微而笑,向前走了两步。
“舍弟为先生所救,才能保住右手,对我们突厥一族而言,会弯弓射箭的才是好儿郎。所以义与父亲皆对先生感激不尽。”
突厥、义、父亲。
这三个关键词在脑海中串联起来,隐约照亮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答案。
“难道先生不知道舍弟的身份?”对方似乎有所惊讶,目光随即更加郑重,“家父乃平卢兵马使史思明。”
李明夷内心愕然。
所以,对方竟然是历史上小有名气的史家长子史朝义!
而他口中的弟弟,如果没有记错,应该就是史思明的小儿子史朝清。
在这个时间,史思明还只是安禄山手下的一员大将。
或许眼前的青年,还不知道自己和父亲将来会在历史上掀起怎样的波涛,看上去并没有志得意满的愉悦。
看李明夷久久陷入震撼之中,青年颔首道:“听闻中原的医者都是仁心慈悲之人,果然传言不假。义替舍弟谢过先生救命之恩。”
史朝义虽是突厥族人,但汉语也极流利,只有一点不太熟稔的口音。
李明夷一时不知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他的感谢。
口口声声感叹仁心慈悲之人,却是陈留灭顶之灾的罪魁祸首之一。
“你不必谢我。”
半晌的沉默后,李明夷开口道。
“手术之费,全部是由王焘王公所出,我只是代其行事。”
这话并不算骗人。
这笔救命之恩,算在丞相之后的王焘身后,或许还能为陈留换来点什么。
“此事在下也已经听说了。”对方的脸上竟露出一分伤怀之情,“只是不能再亲口谢过王公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
颤抖着的,是林慎的声音。
他久久不见李明夷回手术室,忐忑不安地出来,便听见了这个胡人的话。
林慎一步上前,揪住他的衣领,声音被悲愤压得极低:“王公从医半百年,从未因是胡族还是汉人区分病患,你,你们……”
“阁下误会了。”那双冰冷的眼睛,居高临下地看着身前濒临崩溃的青年,毫无情绪的波折,“王公乃是寿终正寝,走得很安详。”
林慎的手微微一愣。
事到如今,对方也没有骗他的理由。
王公已近百岁,近来身子也的确抱恙,只是他实在没想到师祖就这样走了,甚至都未肯让他们送最后一程。
“郭太守开城门时,曾以舍弟的性命相挟,要求不损无辜百姓。”见林慎默然,史朝义将他紧捏的手松开,目光徐徐远望。
“家父已经做到他的要求,故而,这份恩情也两清了。”
“下次见面时,你们最好记得躲远点。”
说完此话,青年向李明夷颔首以示辞别,转身大步离开。
林慎砰然跪在地上。
李明夷亦闭上眼,追思这位胸怀似海的前辈。
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夜中,他仍如往昔的每一日,以山川般不语的心怀,庇护着年轻的后辈们。
陈留沦陷。
但除了入驻的叛军,生活似乎并没有太大的改变。
郭纳的投诚,不仅保住了全城百姓,也保住了他的太守头衔。对于刚刚举兵的安禄山而言,一个识时务的敌手,比一员大将更有利用价值。
“你是否也觉得老夫是懦弱之人?”
为郭纳换药时,李明夷听见这位沧桑半百的太守问道。
“我不知道。”
李明夷如实以答。
投诚,对于一个太守而言无疑是种耻辱。但在绝对的劣势面前,又不失为一种理智。
他并不懂历史,也未经历过战争。
“不过,某为医生,并不想看到血流成河。”
或许郭纳没有守住陈留,但他守住了陈留的万千百姓。
听他似有宽慰之意,郭纳却缓缓地摇头:“救了所有人的,不是老夫,而是李郎你啊。你所救的那个少年,正是史思明最珍爱的幼子。”
这件事,史朝义已经告诉过他了。
正因这个偶然的救助,才让郭纳拿到了谈判的筹码。
李明夷徐徐起身。
窗外,寒风阵阵,落着小雪。
凛冽冰冷的气息扑在面色,李明夷同样摇摇头:“手术不是我一个人完成的。”
如果没有王焘的坚持,没有谢照的默许,没有官医署上下的协助,只凭他一个人,根本改变不了任何事。
他只是偶然来到这个时代的过客。
上天不过是把那些弥足珍贵的善意,又还给了他们守护的这片大地。
再度回到官医署的时候,谢望正在等他。
回来的路上,上至博士、下至生徒,都已经换上了素衣。
谢望应该也知道了那个消息,但脸上却似乎并未有太多伤怀的表情。
他将手中拿着的一本书递到对方面前。
“王公遗笔提到,想把这本陈藏器亲笔所著的《本草拾遗》赠你。”
李明夷伸手接过。
“王公平生钦佩之人,唯陈藏器陈公而已。这本《本草拾遗》是他毕生心血。王公遗笔中托我转告你,你已是良医,他无可相授,唯独这本书珍爱已久,便赠与你翻读解乏。”
李明夷垂眸看着手里这本书。
纸张已经粗糙、发黄,想来王焘时时翻看,爱不释手。
上面一字一笔,是这个时代最伟大的医者们所凝聚的思想,和他们坚守的道路。
首页所书,仍是内敛含锋的笔迹——
不为良相,则为良医。
那是王焘的道。
“哇——”
婴孩的哭声忽然从门外传来,抱着孩子的云娘有些惊慌失措,担心自己的打扰冒犯了两位医者的谈话。
李明夷和谢望的目光却同时落在她怀中那稚嫩的小生命上。
在其身后,凛冽的风从北面袭来,带来冰雪的气息。
温润百年的南国从今日开始,严寒蔓延。山峦雪飘,川流冰封,数千里的广袤大地,将不复春光。
雨雪霏霏,青山华巅。雪高高山,雪深深渊。①
永冻的寒土上,新的生命依然诞生。待到某年春回,再祭奠这个漫长的寒冬。
第45章 雪中来客
小雪簌簌而下, 将天地染得洁白,亦掩去了远方狼烟与战火。
云娘抱着孩子走上来。
“有扰先生。”她微微屈膝,“三妹托我带话, 多谢郎君与医署相救之恩,只是她暂且还需卧床,日后一定亲自登门道谢。”
那日之后, 官医署便被交托于叛军看管, 无关人员再次被请离出去。好在史家父子还算守诺,并没有对刚刚手术完的产妇下以毒手。
“无事。”谢望道,“他们母子平安便好。”
日后官医署能否存焉, 都尚且是个问题。
能救下这对母子,对官医署上下而言, 也算一种慰藉。
李明夷想得更加现实:“你们还有用度吗?”
叛军虽未大开杀戒, 但城中城外的氛围已经不同往日, 大厦将倾,谁也不敢保证这一刻的安稳能留到明天。尽管郭纳的禁令已经作废,受创后的萧条,还是无声无息席卷了河南战区。
这样的情况下,这些无家可依的弱女子,生计想必更加艰难。
“郎君不必挂心。”云娘微笑道,“小妹常给我们送饭, 三妹手里也还有几两银子。”
李明夷大概知道卢家的情况,卢小妹肯定是拿不出这么多钱的, 那她们是哪里来的银两?
他没开口,云娘却仿佛知晓了他心里的疑问:“我们回去那天, 看到有人悄悄塞了银两在枕席下,那人虽没留字款, 但我想应当是春娘的人。”
除了她,她们想不到别人。
她只喊过一声娘,却受其恩惠照拂至今。
李明夷与谢望同时默然。
这个节骨眼上,平安坊只会更加艰难。那个口冷面冷的女子,虽是妓籍,却为良善,难怪与小谢郎投缘。
知道她们过得安稳,李明夷也就放心了。
“所以,小妹她们还是没走?”
“本是要走的。”云娘有些内疚,“小妹告诉我那日郎君劝她西去剑南,她们本已经收拾好了细软,没想到我被困在了城里。之后,她们一直在等我。”
没等到云娘回家,却等到了安禄山的铁蹄。
而今叛军把持陈留,再想逃亡已经不太现实。
“幸而郭太守……”说到这里,云娘的声音忽然小了下去,直至沉默。
陈留的失守,直接打开了叛军西进的大门。她们的幸运,或许就是其他地方百姓的不幸。
“早些回家吧。”片刻的缄默后,李明夷道,“小雨在等你。”
“嗯。”
浩劫已至,活着的人终归要继续活下去。
太守郭纳虽在安氏的伪装政权下保全了自身,然而叛军入驻后,实质的权力已经落入了留守的将领李廷旺手里。
前线的消息,也被刻意地公诸于沦陷的陈留等地。
十二月八日,就在陈留失守后的三天,西面的荥阳被安军攻陷。
十二月十二日,洛阳失守。
十二月十四日,唐军被迫撤离陕郡。
这群北方纠结而来的苍狼,在仅仅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内,就以摧枯拉朽之势一路向西推进,转眼荡平了大半国土。
黄河沿岸,哀鸿遍野。
战火纷燃,生灵涂炭。
西都长安,此刻就在安禄山的爪牙前,只隔了一道险峻潼关,随时可能沦丧敌手!
谁也没有想到,鼎盛百年的大唐帝国,竟会被一股地方势力如此轻易地击溃,一夜之间,支离破碎。
然而令人窒息的黑暗中,亦有些许曙光出现。
在被安禄山授命留守北面的高秀岩部试图配合南线同时西进,一举攻克朔方守备振武军时,却意外遭到了临危受命的副节度使郭子仪强力的反击。
此时的人们,还不知道这个刚刚登上历史舞台的五十八岁老者,将会在这场巨浪中如何力挽狂澜、托起帝国这艘即将被吞没的大船。
在洛阳失守的同一日,郭子仪以神速出兵追击,大败高部叛军于背都山,逼得高秀岩龟缩大同,彻底打乱了安禄山在北面的部署。
与此同时,他派兵南下,收复朔州,火速打通了通往太原、驰援中原的通道。
郭子仪,这个此前籍籍无闻的名字,带着胜利的希望,一夜之间传遍黄河两岸。
黄河北岸最先沦陷的地区,亦被这股高歌反击的气势所鼓舞,以颜真卿、颜杲卿兄弟为首的地方军,陆续举旗反正叛乱。
而更北的保定一带,仍被深耕多年的安氏集团牢牢把控。
总的来说,整个华北一片混战。
在噩耗与捷报不停交错传来的动荡中,陈留迎来了巨变发生后的第一个年关。
也就在这个元月,安禄山休兵洛阳,正式宣布建立大燕帝国。
改唐为燕,这位自立的新皇帝自然不允许百姓再遵守汉人的节庆规矩,原本初一至十五可以解除的宵禁,被加强为近乎十二时辰的戒严。
好在现在陈留已经不算前线。
闪电一般的推进速度,也让叛军战线拉得过长。西进虽然顺利,但朔方的强势反击、河北的纷纷起义,也让安禄山按下葫芦浮起瓢,一时无暇顾及广阔的河南地区。
就像一只吞食过头的贪狼,却根本没有胃口去消化帝国这头庞大的猎物。已算稳定的陈留,叛军被陆续撤走,守备很快松懈下来。
十五当日,李明夷趁机溜出城门。
“李郎?”看到突然造访的李明夷,卢阿婆几乎热泪盈眶,赶紧把他拉进门里,“快进来,快进来。”
虽然已经从云娘口中得知他也安全地活了下来,但亲眼看到对方活生生地出现,一种心安的感觉才回到心头。
屋里已经烧起了火盆。
卢小妹带着小雨围坐在边上,用树枝叉着一块番薯烤着。
热烘烘的气流拂在脸上,化去这一路的冰雪。李明夷道了句打扰,也跟着坐了下来。
这个节骨眼上,衙门几乎已经停摆,张敛自然也就不需要助手了。他虽然没有赶人的意思,但李明夷知道当下人人自保,再留下去,也只是给张敛增加负担。
但天地一换,何处又是他的归处呢?
毕竟,他真正的家乡,在一千年后。
带着一点难察的迷茫,李明夷回到这段梦一般的旅程的起点。
“你听说了吗?”卢小妹往旁边给他腾腾位置,自然而然地唠起近日的事,“谢质库万贯家私都被燕军抢走了,这是真的吗?”
李明夷点点头。
史思明只承诺了不杀人,可没答应不抢钱,谢敬池等城中巨贾成了受损最重的人。但话又说回来,国家都将不保,能保住全家性命已经算是万幸。
“真没想到,我们一下子就成了燕人。”卢小妹撑着下巴,像是在思考人生,“还好我们家本来就没地,现在也不怕他们抢走了。”
这股苦中作乐的精神,令李明夷不禁莞尔。
说的也是。
一无所有,所以不怕劫掠,于他也一样。
“阿叔,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啊?”
这个问题,李明夷一时也没想好答案。
西去剑南,应该算是个安全之策。但现在西侧一路都已经被叛军把持,想要通关恐怕并不容易。
现在陈留、荥阳一带,因最早遭遇叛军,处于战线末端,又与战火纷飞的北岸隔了天堑黄河,反而算是混战中的一块安稳之地。
只是安稳有限,等北面分出胜负,说不定战火又会重新烧回南岸。
“走一步看一步吧。”
“也是。”卢小妹掰开番薯,手指被烫得慌乱,赶紧丢了一块给他,“先吃东西再说。”
“是啊,李郎是有本事的人,不管在哪里都有出路的。”
卢阿婆也颤巍巍坐下,伸出干瘦而暖和的手,轻轻拍拍他的手背。
“城里想是不安稳,不如暂且在家里住下。”
“阿婆说得对。”卢小妹也跟着帮腔,“实在不行,你睡厨房好了。灶头底下夜里还暖和呢,不怕冻着你!”
“小妹。”卢阿婆无可奈何,“她胡说的,郎君还在堂屋睡下就是,不怕挤的。”
李明夷思忖片刻。
非常时刻,确实没有讲究的余地。更重要的是,卢家没有男丁,若是有不守规矩的突厥士兵骚扰,老幼女弱根本没有还手的余地。
正犹豫间。
噔、噔、噔!
仿佛印证了他的猜测,一阵马蹄声忽然急促地从远处传来,不过片刻就已逼近,接着在门外停住。
卢小妹下意识捏紧了手里的树杈,把小雨揽在背后。
卢阿婆亦惊恐地朝外头看去。
李明夷用眼神示意她们不要出声,蹑着脚步轻轻走到门口,从门帘的缝隙向外一看——
一匹大马,被主人紧紧勒住脖颈停下冲刺,马蹄还有些不耐烦地在地上蹬着。
马上之人,手握缰绳,直接将目光投向雪中的小屋。
两人的视线,在被风吹起的门帘中,猝不及防地对上。
来人那双象征着突厥血统的琥珀色眼睛,露出冰冷的笑意。
“李先生,久违了。”
上次见到史朝义,还是陈留沦陷那日。
对方目光一深,似乎已经看见在他背后正警惕后缩的老人孩子。
李明夷走出一步,挡住他的视线。
“阁下有什么事?”
“你放心,父亲既然答应不伤陈留百姓,就不会食言。”史朝义打量他一眼,似笑非笑,“不过舍弟的手,还需要先生继续治疗。”
李明夷随即了然对方的来意。
算起来,那少年的克氏针已经打了两个多月,差不多也到了需要拆除的时候。他们的军医肯定没见过这种器械,官医署也未必会配合。
放在平时,即便对方不来,他也会主动找到病患。
可眼下需要治疗的那个人,将来也很可能是践踏他人性命的凶手。
不过现在已经没有犹豫的必要了。
史朝义的眼神,明明白白告诉他,这一趟是非走不可了。
李明夷回头看一眼目光不安的卢小妹,露出一个极寻常的笑容。
“你们别出去,我过两天就回来。”
第46章 不是归降,是被绑架
一路快马回城, 很快来到太守府。
这座属于最高长官的宅邸现已归于燕军将领李延旺,大概是因为史朝清还需休养,史家兄弟并未随其父征战河北, 而是暂且在陈留呆了几日。
“小少主,中原人现在对我们突厥一族怀恨在心,他们的医者万万不可以用啊!”
“是啊, 那钉骨之术如邪崇一般, 想来其祸心深重,意图不轨。您可勿要听信他们的谗言。”
稍带口音的对话从原本属于郭纳的书房中传来。
门内,少年正把双腿架在身前桌案上, 懒懒向后仰着。
身旁两个胡服的医者围在一边,满脸的苦口婆心。
“阿使德里、执失思为。”
史朝义先一步迈入门中, 以一个淡淡的眼神示意两人闭嘴。
被点到命的两个胡医, 见自家少主人回来, 立时不敢再开腔,退至一边,只小心翼翼用眼神打量他背后那人——
一个年轻、冷峻的中原男子。
此人跟着少主进门后,便直接走到小少主的身边,不仅没打招呼,甚至连一丝表情都欠奉。
瞧他那目无旁人的样子。
两人迅速交换过一个眼神,确定此人绝非善与之辈。
“可以拆除了。”检查过史朝清的右手, 李明夷抬眸道,“我需要器械。”
史朝义颔首:“先生的东西已经全部备齐了, 有劳先生。”
李明夷微微拧眉。
出城之前他的手术器械还全部留在官医署中,对方不问而取, 与其说是备,倒不如说是抢。
这位突厥部落的少主人, 虽然伪以温和有礼的态度,但内里依旧是只小狼崽子。
“阿使德里、执失思为,你们二人协助李先生。”
虽然不大情愿,但口令如军令,两个燕军的军医不得不从。
说是协助,但这两个连器械都不认识的胡医,显然没什么忙可以帮。李明夷也不愿意把林慎他们牵扯进来,索性一个人操作。
少年的右手上,两个克氏针交叉穿过,露出尖锐的头尾,乍一看很是骇人。
简单消毒之后,李明夷用克氏钳夹住其中一根针尾,缓缓将其抽出。
不算细的针身穿过骨骼,又在皮肉里留了这么久,拔除的疼痛在所难免。
伸手接受治疗的少年眉眼深压,异色的瞳孔中掠过一抹焦躁。
一旁的阿使德里似乎也发现了他的不适,登时克制不住心中的怒火。
“你挟私报复!”
执失思为亦有同感,怒目看向这个汉医:“听说你们是有麻醉之术的,却故意令小少主受此苦楚,中原人果真险恶。”
尖锐的针尾从皮肉之中稳稳抽出,在日光下掠过一道寒芒。李明夷没有搭理他们,以同样的手法抽出另一根针。
内里的固定彻底拆除,少年的手下意识捏握一下,看上去已经与常人无异。
直到这时,李明夷才将手里的器械搁下,不经意地瞟了两人一眼。
“他之前已经出过两次麻醉意外,再来一次,你们是想给他收尸吗?”
“你……!”阿使德里陡然起身,正想回敬对方的狂言,却忽然收住声音。
“你太聒噪了。”
少年慢慢张合手指,视线漫不经心落在阿使德里张开的嘴上,清晰地吐出几字。
李明夷的目光立刻转回史朝清的脸上。
——他会说话。
难道他根本不是聋哑,此前的两个多月都是装出来的?
不对。
少年发音虽然清楚,但吐字十分缓慢,唇形也过分标准。
这说明他并不是据听而说,而是通过学习唇语,照仿正常人发声的模式而已。
“先生不必惊讶。”似乎看出他的错愕,史朝清一字一顿地道,“我们突厥人也非善恶不分。”
他放下手,伸首看着眼前之人。
“先生本事过人,父亲会赏识你。”
李明夷向后退了一步,接着起身。
史朝清虽然不是装聋,但显然精通汉语,不仅会读唇,还能发声。当时在青莲村中,他肯定什么都清楚,却一声都不出,把所有人都骗了过去。
唯有谢照坚持不懈地追查他的身份。
治病他在行,但看人,还是小谢郎眼光毒辣。
“令尊已经遵守诺言,你我之间已经两清。”
他兄长史朝义的话,此时刚好奉还。
这场漫长的战场,李明夷从一开始就不打算参与任何一方。
“父亲是承诺不侵陈留普通百姓。”史朝清也跟着起身,歪了歪脑袋,像是在思考什么有趣的事情,“可官员不算百姓吧?”
“……”
李明夷没指望过他知恩图报,但也没想到那些对他施以救命之恩的人,竟然反而被其当做把柄威胁。
谢照那一刀鞘真是敲得太保守了。
“先生现在一定很后悔救了我吧?”史朝清端量着他克制着情绪的眼睛,似乎想从中找出愤怒和悔意。
但对方只是以剖析的目光审视着他。
像是看着一个未经启蒙、正在胡闹的孩子。
是他最厌恶的那种眼神。
史朝清收回目光,不再逼问,而是冷冷地道:“先生乃无双良医,可惜太天真了。”
李明夷终于出声反诘:“不然,你的手已经废了。”
“的确。”史朝清赞同地颔首,“所以你这本事,更不能留给唐军了。”
他向左右施以一个眼神。
“带上他。”
治疗结束后,李明夷便被绑上一辆马车。
与他同乘的是那两个叫做阿使德里和执失思为的突厥医生,二人谨遵小少主的吩咐,一刻也没松开盯着李明夷的目光。
马车直接将他们带去黄河南岸的渡口。
已经结冰的大河,像一条蜿蜒的白色巨龙,匍匐于漫漫风雪中间。车轮碾过冰面,疾驰的风掀开车帘,马蹄扬起的冰屑里,陈留的大门便逐渐被地平线吞没。
而北岸,正是燕军与义军交锋的河北二十四郡。
他们从上午出发,一路不停,直到度过九门的界碑,才徐徐停了下来。
这座城池已经被燕军占领,战火烧过的城楼上高高挂着史思明部的大旗。铁甲戎衣的骑兵一字列开布于城门前,胸口高挺,饱经风雪的面容被城楼上的灯火映得模糊深邃。
不得不承认,燕军的军事素质的确远胜常年休养生息的中原士兵。
除了出兵奇险,两方战斗经验的差距,也是南线唐军被节节击退的主要原因。
“没见识过吧?”看李明夷怔怔不语,阿使德里骄傲地看向前方,“史将军部下都是同罗骑兵和曳落河,乃是北方最勇猛的奚和契丹一族。每一个士兵都是冰雪里操练出来的猛士,和你们这些养尊处优的中原人可不一样。”
“阿使德里,你别忘了小少主的话。”执失思为桀桀笑了声,“现在李先生已经归降我们燕军,我们可得好好招待他!”
不是归降,是被绑架。
李明夷很想纠正这话。
但史朝清显然不准备给他逆反的机会,最糟糕的是,唐军也未必。
他也曾想过自己的到来是否会影响这段历史的走向,但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被迫在叛军的阵营参与这场战争。
能不能活到拨乱反正的那天不说,唐朝的军事法庭也绝不容下背叛。
前途晦暗无比。
眼下,能做的事情只有一件。
“有劳。”李明夷先客气了一句,“那就请你们带我去吃饭吧。”
“……?”
阿使德里和执失思为对视一眼,不由对狡猾的中原人起了疑心。
他会这么配合?
不过也不能让他饿死了。
两人默不作声地颔首,阿使德里笑道:“那就请先生一同入城吧。”
入城后已是深夜,两个燕军的医官不知从哪里捣腾来一桌的酒菜。
马肉肠,烤羊膘,猪心肝,满满一桌的肉食在昏黄的烛光下闪过油腻腻的光泽。空气中的膻味冲鼻地刺来,腻味得令人有些作呕。
没有碗筷,李明夷洗过手,入乡随俗地抓着吃起来。
对饿了一天的人来说,脂肪和红肉的美味程度简直成倍增长。
见他大快朵颐的样子,阿使德里和执失思为同时皱眉——
听说中原的读书人不食脏器,厌恶肉腥,怎么这人比他们吃得还痛快满足?
很快,李明夷填饱了肚子,慢条斯理地擦起手。
古突厥族的菜系有点类似现代中东的黄种人饮食,淀粉少而肉食多,确实不太适合中原人的口味。
但相比于他此前留学的英国,这些菜色堪称人间美味。
他适当地控制了一下油脂的摄入量,只吃了个七成饱。
“请问两位,我以后睡哪里?”
两个胡医似乎没预料到他如此识时务,怔愣片刻后,另一种情绪代替了此前的抵触和嘲弄,蔓延在二人心底。
这人已经很得两位少主赏识。
现在史思明将军正在其他郡县平叛,若是等他回来见到这汉医,说不定以后他们二人就会被他踩在脚下。
同样的想法,映照在两双深邃的眼眸中。
阿使德里和执失思为极为默契地同时笑起来。
“你既然已经归属我们燕军,自然同我们二人一同住在军医处。以后大家便是兄弟,还望先生多多指教啊。”
李明夷倒没有和他们称兄道弟的意思。
但就如卢小妹所说的,总得活下去。
活下去,就有离开这里的机会。
在九门住下三天,李明夷大致摸清了河北现在的战况。
自颜真卿兄弟举起反叛后,河北二十四郡中陆续有十七个郡县响应,重新反燕为唐。
这一条战线虽然都是自发的义军组成,战力有限,却直接导致南至洛阳的叛军与北面的老巢被切割。所以安禄山甚至来不及继续西进长安,就优先抽调心腹大将史思明赶往河北战场。
正如两个胡医所说,这支军队纠集了燕军最强悍的兵马,孤立的河北义军根本不是对手。
如果就这样拖延下去,覆灭的命运很快会卷土重来。
不管是唐军还是燕军,此时的目光都不约而同朝向西北。
那里,有一个令人生畏的名字——
朔方郭子仪。
毫无疑问,这个如有神算的老将军,不会错过河北义军拼命带来的机会。朔方军的支援,只是时间问题。
所以只要耐心地等待一段时间,转机就会出现。
或许是被卢小妹的乐观精神传染,李明夷竟然觉得眼下还不是最坏的情况。
这日,天又小雪。
本来还算平静的军医处中,忽然传来惊怒的声音——
“李先生,小主人待你不薄,你竟然想毒害他!”
热气从一堆被打碎的陶片中升起,里面是一堆黑乎乎的药渣。
阿使德里弯腰从中捡起一小块药物的碎片,伸手向其他人看。
执失思为顿时瞪大了眼。
“这,这难道是草乌?”
其余军医无不大骇。
草乌,那可是剧毒之物,怎么会出现在小主人的汤药中?
最有嫌疑之人,无疑是他们中的那个异端。
怀疑的目光,顿时齐齐指向那个素衣的中原郎中。
李明夷盯着阿使德里手里的药材,那的确是草乌。
草乌里的乌.头.碱毒性强烈,大剂量下足以使心脏停搏。
但这里除了他都是突厥医生,又有谁会去毒害自己的主人?
第47章 药即是毒,毒即是药
然而这碗药没有送到史朝清的手上, 而是提前被阿使德里“发现”有毒,并直接将怀疑的矛头集中到李明夷的身上。
就是傻子也能猜出对方的意图了。
空气中隐约飘荡着汤药清甘的气味。
李明夷鼻尖微动,在一片紧张的注视中, 颇不合时宜地问:“这是绿豆薏仁甘草汤?”
阿使德里警惕地看着他。
“小少主右手肿痛,此汤可以镇痛去邪,有什么问题吗?”
执失思为似乎猜到他的想法:“你少转移话题, 难不成这三味药材还能有毒?”
“不然, 不过……”
“那就休得多言。”执失思为知道中原人擅辩,并不打算给他机会,直接向后一挥手, “搜!”
砰砰、咚咚。
李明夷那点历历可数的家私被挨个抖出。
听诊器、瞳孔笔,还有一袋精钢所制的手术器械, 被七零八落地丢在地上。
“这是什么书?”
又老又旧, 上面全是密密麻麻的中原文字。执失思为将之提在半空抖了两下, 无所收获,便直接往后头一扔。
李明夷慢慢走过去,俯身捡起那本王焘所赠的《本草拾遗》,轻轻将面上的灰土拭去。
和处处循礼的官医署不同,这些突厥的军医既是医者,也是士兵。其行事粗放蛮横,才不讲什么程序正当, 三两下把他的床褥翻了个遍。
“好啊。”
阿使德里动作忽然一顿,手指之中, 翻转出什么东西——
“你还是真是忠心不二!”
摊在他掌中的,赫然一块完整的草乌块。
雪晶从门缝中飘进, 迅速融化于沉闷的空气中。
几个突厥军医纷纷变了脸色,目光中的揣度变为一种冷冰冰的笃定。
中原人, 果然不择手段!
执失思为顿时痛心疾首:“李明夷,你在陈留不过一介草民,是少主和小主人惜才,才愿意将你招揽至座下。你竟然不思感恩回报,还怀了这样恶毒的心思,实在非人!”
一番陈词,令在场的同族都深有同感。
立刻有人掀门而出:“我这就去禀报少主。”
其余之人,则如环伺的群狼,以煞气凛凛的视线将这个叛徒团团围住。
沉寂之中,唯有北风呼啸。
等待片刻后,李明夷忽然开口:“实不相瞒,草乌的确是我下的。”
阿使德里眼皮一跳。
执失思为则立刻看了他一眼——
少主还没有来,这人怎么自己开始认罪了?
难道知道在劫难逃,所以想提前向他们讨情?
在阿使德里略带怀疑的打量中,李明夷不徐不疾,继续解释:“或许诸位不知,草乌有镇痛之效,中原医者常用的麻沸汤剂中就有此药。药即是毒,毒即是药,我只会救人,不会杀人。”
此话一出,军医们眼神纷纷交错,似乎有些被他笃定的说辞动摇。
阿使德里却像猜到了什么。
他以手势示意执失思为噤声,接着上前两步,左右睃看这中原人,仿佛看着一个笑话,“那照你所说,砒霜、钩吻难道也都是药?”
对方理所当然地颔首。
其余军医一片哗然。
“口说无凭。”阿使德里冷冷挑眉,“除非你证明给我们看。”
他就不信,剧毒还能变为良药。
而眼前之人,仿佛正等他这话,毫不犹豫地颔首。
“草乌药性深缓,乍然不能见效。不过如果真的有剧毒,则会立刻发作。”李明夷抬眸以对他挑衅的目光,竟丝毫没有回避之意。
“既然阁下一定怀疑,不如将剩下的汤药给军犬一试。”
史思明部驻军豢养烈犬无数,其体格虽然壮硕,但怎么也比不上一个成人。如果军犬服药后都不会出现中毒症状,就足以证明他所言不假。
这个提议,倒算是有理有据。
一只拴着铁链的大狗很快被牵来。
炉子里还剩了大半汤药,本来是阿使德里留作证据的,现在被舀出一大碗,放在这只倒霉的小东西面前。
阿使德里揉揉它的大脑袋,往碗里丢了块猪心。
“对我们突厥一族而言,万物皆有灵性。”他蹲在大狗面前,冷冷向上瞪视,“若是它死了,你也得赔命。”
李明夷不置可否:“你放心,它不会死。”
哼哧哼哧。
在雪天里站岗的军犬刚好饿得不行,才不在乎两脚兽间唇枪舌剑的交锋,两三下就把碗舔了个干净。
真香。
大家伙伸出舌头舔舔自己的脸颊,尾巴升起,昂着狗脸眼巴巴想要再来一块。
阿使德里怜悯地给它丢了几块骨头。
来自大自然的馈赠很快被大狗吞了个干净。
吃饱喝足,双只毛茸茸的爪子往前一抵,愉快地抻了个懒腰。
围观众人,嘴上虽不言语,可目光之中的疑惑越发加深——
难道那中原游医真的没有骗人?
这,怎么可能!
阿使德里暗自捏紧手指。
不妙的预感逐渐扩大,偏在这一刻,门口传来马蹄之声。
“少主。”
在军医们向外俯首行礼的同时,背着弓的胡服青年已经翻身下马,两步走了进来。
一见主人,军犬马上摇着尾巴亲昵地凑了上去。
史朝义俯身下去,用力抓揉它的脑袋:“你也凑热闹?”
“是这位李先生说要以它试毒的。”一旁稍年长的军医还算持重,快速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解释一通。
“既然如此。”史朝义放下大狗,挺直了背脊,目光若深地逡巡一周,似乎已然洞悉到事情的异端。
他若有所思:“看来李先生已经自证清白,我迟了一步。”
“少主。”憋了许久的执失思为终是耐不住性子,不顾阿使德里使来的眼色,往前迈出一步。
“草乌乃是剧毒,此人亲口承认将其下于汤药中。也许这次他只是失手少用了些,或是用了什么办法遮掩,中原人最是奸诈,不可就这样被他狡辩了去啊!”
宁可错杀,不能放过。
这位老道的军医眼里划过一抹冷厉的光。
史朝义敛眸思忖片刻,视线随即落在一旁泰然处之的李明夷身上。
“先生无话可说?”
李明夷还真有。
“我不会用药杀人。”他道,“况且,就算再加一倍的草乌,也杀不了人。”
“你什么意思?”执失思为错愕之下,怀疑的目光下意识跳到阿使德里身上。
阿使德里只做不觉,目不斜视牢牢盯着这个口出狂言的游医。
见他还不知为何,李明夷俯身拈起地上的药渣,十分乐教地向他展示。
“绿豆薏仁甘草汤之所以消肿止痛,正是因为其有解毒之效。且薏仁不易熟,所以这个方子至少要煎半个时辰。”
“草乌久煎之下,毒力将会大减。绿豆甘草又可缓解其毒性,双管齐下,结果就是有药无毒。”
再加上此二人并非真心要毒杀史朝清,为免节外生枝,肯定不敢下足毒量。
他本来早就想解释这个荒唐的错误,奈何对方不听。
“药即是毒,毒即是药。我早已说过,阁下不信而已。”
执失思为脸色一变再变。
阿使德里的目光则慢慢从药渣上移,对上那张无甚表情的脸。
对方并没有笑。
可那风轻云淡的眼神,分明嘲弄着——
连药理都不精通的胡医,竟敢在中原医的面前卖弄毒物!
手掌遽然收紧,传来咔嚓可闻骨节摩擦的声音。就当诸人奇怪地看向他时,阿使德里却以握紧的手叩地,屈膝跪了下来。
“是我医术不精,误会先生。还望先生不计前嫌,日后多多指教。”
执失思为不解其意,慌张地往外退了两步。
飞雪不时被风卷进门内。
史朝义沉淡的目光轮次从战兢不语的军医们脸上掠过,片刻才道:“陛下和大将军都曾下令对投诚的唐士以礼相待,不可轻慢。且我大燕既已入主中土,则必得通其文字,得其学识,才能驾驭其人。也正因此,将军才令全军上下习说汉语。”
他顿了一顿,语气益发沉肃:“我等日后将是中原的主人,当勉励自身,进取求益,万不可存排除异己之心。”
才听到前一句时,一众军医还以为自己要被惩罚,正忐忑难安。没想少主话锋一转,竟颇有鼓舞之意,立时让他们冷却的血又重新沸腾起来。
是啊——
入主中原指日可待。
谁是正统,谁是异族,都是由胜者说了算。
届时要便把神农华佗尊为突厥医祖,又有谁敢说一个不字?
得其长处以治其人,小将军实在高明!
在眼神狂热起来的军医们间,一身冷淡的李明夷显得分外格格不入。
他默然打量这个数年之后仍将盘踞帝国一角、令无数名将无可奈何的异族青年。
他和林慎看上去并未相差几岁,然而心思之深、城府莫测,实在远超同辈之人。
更不用提他还有个以能征善战闻名的爹。
有这样的对手,接下来的唐军恐怕会有一场鏖战。
投毒一事,就以误会告终。为示训诫,史朝义罚了为首的阿使德里半年俸禄,其余人则是三月。不过在夺略来的中土财富面前,这点小钱不过意思意思,算是小惩大诫。
晚饭后,李明夷独自登上九门高楼。
知道他现在正受史家礼遇,守城的士卒并未为难。
落日余晖渐渐散于风雪,彤红的天空隐约蒙上一层漆黑的线。
结冰的黄河远远盘踞在苍茫大地上,卧龙沉睡。小雪下的南岸模糊了轮廓,只可遥遥瞧见一重重山峦高低起伏,前后绵延,直至视野的尽头。
带着硝烟余味的夜风拂面而来,手中那本《本草拾遗》的书页也被吹得翻飞。
药即是毒,毒即是药。
从医之人,亦可害人。
原本是安邦定国的将士,也会向曾护卫的人们刺出致命的一剑。
李明夷知道一切的开始与结果。
却不知道、也不能想象这个过程将会何其血腥而残酷。
他唯一清楚的一件事,就是他身前的九门城,很快会迎来帝国与叛军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正面对决。
天宝十四年那个极寒的冬天,来得比往年都早,去得也更快。
次年二月一至,气温骤然升高。
随着黄河解冻,那个振奋人心的消息终于传来——
郭子仪的得力部将李光弼被朝廷任命为河东节度副使,随即率领五千精兵驰援河北,并以出乎所有人意料的速度直攻常山郡,生擒其守将安思义。
实际上,常山不算重郡,地理位置也称不上优越,但——
它和九门交壤相邻。
这简直是贴脸示威!
也很好地起到了围魏救赵的作用。
还在其他郡县大肆蹴蹋的史思明立刻班师九门,谨慎地防备着这支远道而来、杀气腾腾的朔方军。
燕军之中,对阵的紧张和本能的兴奋亦被引燃至极,催促着胯下战马和长戈——
开战。
开战!
就在像打了鸡血的士兵们望红了眼时,本该忙于军要的史朝义却忽然造访军医处。
他开门见山亮明来意。
“近日九门乡下瘴气肆虐,能否请先生随义一同调查此事?”
第48章 疟疾
这个请求略显蹊跷。
所谓瘴气, 并不是单指一种疾病,而是一类具有南方特色疾病的总称,中医就有“南方凡病皆谓之瘴”的说法。
然而, 当前两军对峙,这位史思明部的少主怎么还有心情关心乡下的事?
但对方的客气,并不意味着可以拒绝——
毕竟, 史朝清把李明夷抓过来, 可不是为了让他蹭吃蹭喝的。
也许是对他仍有防备,这段时间史家兄弟并没有让他靠近燕军核心指挥人物。而这个下乡查访的任务,就自然而然落在了他这个闲人身上。
总归无事可做, 李明夷对其口中的瘴气,倒也有些好奇。
“请阁下带路吧。”
出发之前, 史朝义换了常服, 只带了几个贴身随从, 把兵器小心藏好。黄河以北自古便有羌胡出没,这些突厥的面孔倒也不显得突兀,几人乔装一番,乍一看还真像是结队路过的胡商。
他们的目的地是一个叫做南孟的城郊小镇。
九门郡地处河北,同时靠近太行山东,受其焚风影响,有时比南方还热。开春后气温一经上升, 马上便陷入炙热,还不到农历三月的天, 走在路上竟然已经让人微微出汗。
一进镇中,便见药市门口三三两两围着好几个病患。
“喏, 柴胡、葛根、香薷,你拿好了。”
药包递过去, 换来一把脏兮兮的铜板。伙计赶紧丢进一盆热水里,又仔仔细细地擦了手,才郁闷着张脸接待其他客人。
见一群胡商打扮的青年走来,伙计立刻换上一张笑脸:“您几位是……”
行商之人对风吹草动最为敏感,知道这九门郡已经换了天,对这些北方来客更是仔细当心,生怕一个得罪就引来杀身之祸。
“我们行商至此,有些疲乏,买些药喝。”眼前为首的突厥青年瞥了瞥放在地上的热水盆,似笑非笑,“怎么,钱都嫌脏?”
听说他只是商人,伙计略略放心,叹了口气:“郎君误会了,近日林里瘴气作孽,乡亲们都接连得病。听说那病气是能过人的,若不是世道艰难,我也不愿意挣这个卖命的钱啊。”
他朝着门外努努嘴:“这年头,都是可怜人啊。”
这几日天气已然转热,门口等着买药的病人们却都裹着厚厚的布衣,抱着手臂回避地缩在地上。苍白的病容爬上那些面黄肌瘦的脸,他们蹲坐在温暖的日光里头,仍像受不住严寒一般战栗。
柴胡、葛根、香薷,都是用以降温发汗的药。
李明夷俯身蹲下,向其中一个阿婆伸出手。
“阿婆,您冷吗?”
可还没碰到对方一点,一直抱着身子不动的那个阿婆,却忽然紧张地往后躲去。
她的目光恐惧地落在李明夷的背后。
她不认得这些突厥青年。
但那一双双冰冷的眼睛,像刀刃一般,雪亮地照出某些沉痛的回忆。
见她不配合,跟来的随从中有人往前两步:“你这老婆子……”
“退下。”史朝义呵斥一声,用眼神示意他们闭嘴。
此行的目的是为了调查瘴气缘由,以防唐军借此作祟,平时那些喊打喊杀的做派,现在可得收起来。
那人讪讪往后。
“别怕,阿婆。”李明夷握住她的手腕,“我是医生。”
温热的温度从手上传来,看到熟悉的中原面孔,阿婆才回过神一般:“……哦,多谢郎君关怀。”
只是现在这世道,怎么还会有郎中主动替她看诊呢?
她怔怔看着眼前的年轻人,他脸上平和的表情却逐渐严肃。
肢端冰凉、指甲发绀、脉率增快,再加上之前看到的症状。
这是典型的寒战期表现。
李明夷目光转动,在周围的病人身上一一扫过。
他们有的看上去只是微微疲乏,有的却已经面色发红、燥热不安。最严重的,是一个被抱着的孩子,脸上大汗淋漓,眼皮却疲倦得仿佛睁不开。
同一时间段内爆发的发热,不同的热症时期。
“你们有被蚊虫叮咬过吗?
李明夷的突然追问,倒让阿婆愣了一瞬。
“我们这些糙人,上田下水的,哪里免得了被蚊子虫子咬呢?”
听到这个不意外的回答,李明夷心情愈发沉重。
“你有何发现?”见他凝然不语,史朝义压低了声音问,“那瘴气……”
“是瘴气。”对方缓缓起身,目光压抑地望着这些苦苦陷入病痛的人们,“也叫疟疾。”
疟疾?
史朝义背后的随从们彼此打量一眼。
他本人则似乎明白了什么:“我在汉人的医书上读到过,在南为瘴气,在北称之为疟。”
李明夷点头。
疟疾自古以来就在国内分布广泛,从气温升高的三四月开始,即可能在各个地区爆发。
而造成其传播的,正是看似杀伤力微弱、小小飞扑的蚊虫。
气候的变化,令这些古老的生物和寄生虫一起提早孵化。在已经满目疮痍的土地上,又带来新一轮的灾难。
史朝义了然:“所以,这些异样并非山林所致,而是疾病?”
这个问题,李明夷没有立刻回答。
现在看来,燕军之所以有闲心来关心这些百姓,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想在战前摸清周边的环境。
天时、地利、人和。
对于战斗经验丰富的北方军队而言,他们显然很清楚战争的决胜条件,所以极有耐心地排查最近出现的每一处异样。
“是疾病。”片刻的思索后,李明夷决定坦率地告诉他,“不过,这种疾病是由蚊虫传播。”
史朝义冷肃的眼瞳微妙地变化了一瞬。
言外之意,这些四处飞舞的小东西们,可不会像人一样老实听话地呆在乡下。
一旦疟之疾随之进入军营之中爆发,就等于给唐军送上最好的克敌武器。
“既然我部已经入主九门郡,这里的百姓我们自不会袖手旁观,还请先生尽力医治,我会给你增派人手。”避开人后,这位军部的少主人立刻下令,目光同时深深落在李明夷沉淡的脸上。
“此地都是旧唐百姓,先生既然为医,应该也不想看到疾病成灾吧?”
伪君子。
要是林慎在场,一定会这么骂他。
史朝义既要用人,又担心身为中原出身的李明夷突然反戈,把这种传染病带入军营,所以话里话外都以这些无辜百姓的性命相威胁。
但不管如何,对方既然肯鼎力支持,李明夷就不打算在无谓的地方与之冲突。
“当然,也望阁下深思其重。”
得到肯定的答复,留下两个随从,史朝义先行快马回城。
午后一晌,阿使德里和执失思为便带着几个军医和协助的士兵赶来。
“听闻先生要治疗疟疾,想来缺乏人手,若不嫌弃,便让我们跟着一起吧。”
阿使德里的表情倒是诚恳。
口吻更是谦卑。
执失思为神情讪讪,跟着道:“还望先生不计前嫌。”
再嫌弃也没有别的人选,史朝义行事周全,肯定不会由着他自由行事。这几人名义上是协助,但多少也有监视的意味。
人在屋檐下,除了点头也没有更好的答复。
在史朝义的军令下,当地里正周康很快协助他们腾出几间院子,收治可疑的疟疾病人。
“对了。”阿使德里将一起带来的行李交给李明夷,“这是先生之物,少主说可能用到,所以托我们带来。”
放下大大的包袱,他立刻指天起誓:“先生放心,在下绝未翻动里面的东西。”
之前都已经挨个抖落了,现在发这个誓未免多余。
不过,他们带来的东西倒正是李明夷所需要的。
他从中取出一个葫芦、一本书。
几人的目光,立刻聚集在上面。
“……本草拾遗?”阿使德里略认识几个汉字,读出封面的名字,便知道这是一本药典,“难道其中记载有治疗疟疾的药材?”
“嗯。”李明夷漫不经心地点头,翻开那本封存已久的书籍。
想要治疗疟疾,在这个时代中,最可能得到、也最为有效的药物就是大名鼎鼎的青蒿素。
东晋的医学家葛洪就曾提出过这种神奇的药材最原始的使用方法——
青蒿一握,以水二升渍,绞取汁,尽服之。①
但天然植物中的青蒿素含量并不稳定,用这种办法提取的原始液,有效浓度过低,则治疗效果不理想,还会导致病人产生抗药性;过高,则可能引起更严重的心脏停搏。
在制备出更安全高效的青蒿素之前,他需要借助一点王焘等前辈的智慧。
找到了。
“常山、槟榔、鳖甲、厚朴、豆蔻、乌梅、甘草。②”
他徐徐念出一连串的中药名。
“先用这些药材配伍,暂时截疟。”
“截疟?”阿使德里玩味地重复这个词,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落到了李明夷手中的书上。
当日执失思为曾把它直接丢在地上。
不识货的蠢东西。
他暗自冷哼一声。
看来这本书就是这个中原游医的学识所来。
“就是阻断疟原虫,也就是其病根的办法。”李明夷合上书页,郑重交代,“一定要快,一旦病人进入冷热交替的时期,这种办法就没有收效了。”
“好,那我们……”执失思为正想叫阿使德里一起出发备药,却见他目光沉沉落在李明夷的手上,眼珠一转,像是已经酿好了主意。
两人同期参军数年,他可太了解这个伙伴了。
他还敢打这人的主意?
“等等。”还未等执失思为迈出步子,李明夷的声音又将他唤住。
“再准备松香、艾蒿、烟叶粉、砒霜。”
前面几样东西还好。
可最后一个词出口,在场诸人无不色变。
“砒霜?”执失思为生怕自己听错了。
“药即是毒,毒即是药。”李明夷皱眉抬眸,目光似乎在问——还要教几次才会?
“明白了。”
阿使德里拉住执失思为的袖子,向他递去一个眼神。
“我们这就去办。”
第49章 蚊香
不多时, 李明夷所要的东西就准备齐了。
他将这些药物粉末按比例混合。
接着,搓起一截干艾草绳,均匀地蘸上调好的粉剂。
见状, 阿使德里和执失思为彼此对视一眼,都没看懂这是在干什么。但未免再次挨骂,一时没敢出声。
倒是本地里正周康直接问了:“这草绳莫非是拿来辟邪的?”
李明夷拈起草绳, 嗅了嗅味道, 满意地点点头:“不错,辟的就是疟疾的邪。”
周康大喜过望:“好,我这就让人挂在四角檐下。”
“不用挂。”对方却向他伸出手, “这是用来烧的。”
烧?
那也是常见的辟邪法术。
周康恍然大悟:“先生稍等。”
说完,他便起身去拿火石。等他折回来的时候, 李明夷已经站在门外头等他了。
周康赶忙打起火石, 小心翼翼地点上草绳尖。
火苗噌地蹿了一瞬, 很快小了下去,只剩下暗红的一点,像蛇信般慢慢往绳子上端舔去。
没有焰火的燃烧中,一阵烟尘渐渐从中飘出。
“好香的味道。”执失思为抽了抽鼻子,“这是中原的香?”
周康眼皮眨动好几下,还是没忍住,打了大大的喷嚏。
阿使德里皱着眉瞥他一眼。
“……咳咳。”周康小心地用手拨了拨烟, 赔上笑脸,“小人见识粗浅, 让几位看笑话了。”
李明夷提着草绳,目光也在看他。
听口音, 这位里正也是本地人,大概和郭纳一样选择了投诚, 才在大燕的伪政权下保全了这芝麻大的官职。
可惜残喘之下岂有尊严,一言一行都得看人脸色。这当官的日子尚不好过,更不用说下头的百姓了。
见他直直盯着自己,周康赶紧伸手:“李先生,我来把它挂起来吧!”
“不用。”李明夷将手里点着的草绳放在地上,盘曲起来。
“这样燃着就行了。”
剩下几人,虽不解其意,但谁也不愿得罪这位少主面前的红人,也只好眼巴巴一起盯着那火点。
袅袅的青烟不断升起、化入空气。不多时,地面上便出现零星几个黑点。
阿使德里蹲下去用手拨了拨,惊讶道:“这是……蚊?”
“你当心。”李明夷拍拍手上的粉尘,“这些蚊虫可能携带疟虫,最好不要被咬到。”
阿使德里赶紧撒手。
随着青烟弥漫,地面上的黑点不断增加,凑近一些看,全都是蚊、蝇之类的小虫子,像是被什么迷得晕晕乎乎的,足和翅都还在乱颤。
“我明白了。”到了这份上,便是他们这些半罐水的胡医也能猜出李明夷的用意。
阿使德里眼神揣度:“先生曾言疟由蚊生,所以这草绳是点来驱蚊的。只要蚊虫不能近身,疟疾就可以被控制。”
李明夷颔首。
所谓病邪,也就是致病的因素。
对于虫媒传染病,切断传染源才是治疫的第一步。而疟原虫最重要的中间宿主就是蚊,所以治病之前,先要治蚊。
这种简易的蚊香虽然没有后世各种无烟尘、无毒性之类天花乱坠的优点,但用来对付现在还根本没耐受其毒的蚊虫而言,简直绰绰有余。
“阿使德里,你们先按这种方法做一些这种香,还有截疟汤。”
李明夷转脸看向周康。
“之后就得麻烦里正将香绳点在病人院里,再把截疟汤发下去。要是有条件的话,最好也能给其他百姓都分发一些。”
疟疾是有潜伏期的。
现在没有发病的,未必就能逃过一劫。
周康愣了一愣,赶紧答应:“先生仗义相助,又如此周全,在下已经十分感激了,哪里有什么麻烦呢?”
这个中原医,想来也是和他一样在突厥人手底下讨营生的倒霉鬼,他本来这么以为。
可在这张表情疏离的脸上,他能看到与自己不一样的东西。
周康的感激发自内心。
“那先生呢?”执失思为忍着不悦开口。
李明夷的身份不伦不类,至少不算他的上级,这人开口闭口就使唤人也就罢了,还如此理所当然,实在目中无人。
“先生一早赶来,也该休息休息了。”阿使德里瞟他一眼,“走吧,执失思为。”
执失思为立刻接下对方的暗示,哦了一声,闭上了嘴。
几人各领了事务,只剩下史朝义那两个随从留在李明夷的身边。
这两人,可是传说中的“曳落河”,燕军中最勇猛的汉子。
李明夷抬着下颌,端量过去。
“先,先生看什么?”同为男人,被这样看着,实在有些怪异。
“看你们。”李明夷的目光,欣赏地落在两人肌肉线条饱满的深色皮肤上。
“砍树、烧火,会吧?”
这个突然转折的问题,令二人一时摸不着头脑。
会当然会。
但眼下这个天气,还需要烤火吗?
沙场征战多年的曳落河猛士,直觉地有种不祥的预感。
“……先生有何差使?”
“进山。”对方当真不客气地转身,“烧炭。”
傍晚。
结束了一天的劳动,李明夷带着两个突厥骑兵回到临时隔出的疟疾病人院。
跟着他的两人本是史朝义的心腹,名义上虽然只是士兵,但也都是当地有名有姓的大族后人,更是以骁勇善战闻名。
而现在,却一人扛着一麻袋的重物,灰头土脸的不说,连眼睛都熬红了。
“……噗。”一见这两位仁兄的鬼样子,执失思为顿时平衡多了。
他觑眼偷偷关注着李明夷的动向,等他进了屋,才搡搡一人的胳膊,笑道:“怎么了这是,进山打兔子去了?”
对方呸呸吐出一嘴灰。
“打什么兔子。”他没好气地,“烧了一下午的炭!”
从砍树到挖火坑,他们全部亲力亲为,半个帮手也没有。
第一炉,李明夷嫌火力不够。
第二炉,又嫌火太大了。
在他的要求下,他们反反复复烧了少说十几炉,才得出一点对方要的东西。
结果——
还是黑乎乎的炭。
这不耍猴吗?
他们在史思明部也是得脸的骑士,少主将他们留下,本意是监视此人。
现在倒好,成了中原人的苦力。
简直反了!
听他讲起这一下午的遭遇,执失思为深有同感:“他把我们支开,又故意戏耍你们,定是藏着真本事不愿意露出来。”
他抬了抬眉:“你们也听他支使?”
“军令如山。”一言以蔽之。
每当他们提出反对意见的时候,对方就会一板一眼地反问他们军规军令,丝毫没有作为俘虏的自觉。
偏还揍不得。
如此没有眼色之人,却不能杀之,他们一时还真束手无策。
“等着吧。”被折磨了一下午的两个骑士,鬣狗般抖抖衣襟上的灰烬,忿忿向后转眸。
“事情一了结,就让他尝尝我们契丹铁蹄的滋味。”
这边几人正接头交耳,屋内的李明夷已经整理好今天的所获。
随他来到河北的一葫芦甜油,还有今天刚烧出的黑色粉末——
活性炭,一种优越的过滤材料。
六百至八百摄氏度,足以使冷杉这种植物产出合格的活性炭。没有工业控温的条件,就只能反复试验,以量取质。
还好,突厥猛士有的是力气和耐力。
而现在摆在眼前的乙.醚和活性炭,就是科学制备青蒿素的关键道具。
“让他出来!”
正当李明夷在脑海中构建着那个古早的实验模型时,门外,忽然传来愤怒的叫喊声。
“突厥人的走狗,当什么缩头乌龟!”
“乡亲们误会了!”是周康在焦急地解释,“先生说了,这种病是蚊虫引起的,所以要先驱蚊虫。”
“先生?我们可不知道什么先生。”
一道冷嘲的声音跟着响起。
“咱们可不像里正这样能屈能伸,连突厥人的狗都巴结!”
有人起了头,附和的声音越发沸腾。
“闭嘴。”
曳落河骑士抽出的尖刀,有效地压过了一众不满的讨伐声。
但为首抗议之人,仍没有退下的意思,同样拔出匕首,冷着脸与之对峙。
“你们有什么问题吗?”
李明夷走到院子中,看到冲突的两群人。
“误会,都是误会。”周康正站在两拨人中间,笑着往外推着站在最前的青年,“周满,快回去。”
“回去,然后眼睁睁看着乡亲们被毒死吗?”
那个叫做周满的青年,握着匕首站在几人前,一身缁衣,冷笑不已。
其脸颊上,赫然黥着一个醒目的“劫”字。
他却丝毫不以为耻,昂首挺胸,横眉冷对。
在他身后,是今天陆续被收纳进来的病人,包括早上李明夷看到的那几位。他们虽不说话,一味回避地往后低着头,但都没有离开的意思。
李明夷敏锐地抓住了对方话里的关键字眼。
“我没有想毒死你们。”他直截了当地道,“砒霜是用来毒杀蚊虫的,那点剂量人不会有事。”
周满似乎没料到他会如此坦荡地回答这个问题,讥讽的目光愣了一瞬,随即再次狐疑起来。
“杀人犯也不会张口承认自己杀人。”
李明夷继续往前走了几步,来到众人面前。
周满戒备地抬起匕首。
对方的表情却似乎觉得可笑——
“突厥人要杀你们,还需要用毒吗?”
“你……”缁衣的青年张了张嘴,无可反驳。
这句话虽然残忍,却是事实。
江山易主,他们这些旧民,就像太行山下的蚂蚁,是死是活,全看新主人的心情。
只是这份残忍,太过直白,连一分让他们保全尊严的余地都没有。
就连周康亦有些不忍:“好了好了,先生也是为大家好,就散了吧。”
“你别以为我们不知道。”青年全然无视他的话,冷冷看着眼前之人,“突厥人会这么好心替乡亲们治病?恐怕,是想拿他们试药吧!”
见他不依不饶,执失思为已然不耐烦:“你再敢废话……”
“没错。”
李明夷脱口而出的两个字,打断了他的话,也让几个突厥人纷纷一愣。
“于他们是。”却听他继续道,“但于我不是。”
周满持着匕首的手忽而有些无措。
对方的神情却端然平静。
“人活着就要吃饭,生病了就要医治。”
“想试着活下去,就回去躺着。”他停顿一瞬,语气毫无波折,“不愿意呆在这里的,现在可以回家。”
片刻的鸦雀无声。
谁也没有料到,这个此前自称医生之人,出口之言却如此冷漠。
然而那双和他们相似的黑色眼瞳里,却并未有与这番话语相称的鄙薄与不屑。
相反,一种常人难以理解的坚持,在他严肃、认真的目光中,传递给面前的每一个人。
周满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在他身后的人们,也半晌说不出话。
——是苟且地活着,还是抱着尊严死去。
这个本该属于他们的选择,又被毫无保留地交还到他们自己手上。
“郎君。”打破沉寂的,是一道沧桑老迈的声音,“若可以,能让我先试药吗?”
李明夷循声望去。
是上午那个阿婆。
“老婆子也六十了,家里也没人了,死了就死了吧。”她抱着手,哆嗦了一下,“回去,也没个人收尸。”
周康的眼中掠过一丝悲悯:“老人家放心,有我在呢。”
他身前的缁衣青年,面无表情地放下匕首,直到这时才冷冷瞥他一眼。
“叛徒。”他鄙夷地吐出两字。
“好了,既然先生都这么说了,大家伙自己决定吧。”周康却像没听见这句骂声似的,趁着几个突厥人还没发难,赶紧遣散人群。
“他是谁啊?”
见闹事的众人散去,执失思为托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盯着青年的背影,接着又看了看周康的脸,似乎发觉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周康讪笑一声。
“周某教子无方,几位见笑了。”
“你们中原人还自诩礼仪之邦。”执失思为了然笑道,“看来,你们也有儿子忤逆老子的。你这哪是教子无方,根本是养了条咬人的狗啊。”
周康局促地捏着手,只一味赔笑。
“算了。”对方软弱得像一滩烂泥,嘲讽起来都甚是无趣,执失思为也没了折辱的兴致,“快给我们备饭。”
“好,好。”周康佝着背,十分顺从地退出去。
李明夷若有所思。
那个叫周满的青年穿着一身不良人的缁衣,却被黥面。
他曾听谢照闲聊时提起,给犯人刺字也是有讲究的,夺掠之人刺“夺”字,盗窃刺“盗”,而伤害官吏或是劫窃官仗的才刺“劫”。
按照唐律,敢袭击官员的,刺字已经是免了死罪的大赦,绝不会容他保留不良人的身份。看其态度,大概是得罪了哪个突厥将士,才刻意用唐人的律法来羞辱他。
已经吃了亏,还敢再领头闹事。
这对父子,处世的性情倒大相径庭。
“要没事的话。”见他半天没有下达新的指令,执失思为试探地道,“我们就去吃饭了。”
折腾了一天,就是头驴也该歇会了吧?
李明夷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转身回到房里。
他刚刚直接出来,摆出来的东西都没收拾。别的倒也罢了,乙.醚挥发性强,浪费了一点他都心疼。
挨个清点带来的东西,在摸到那本《本草拾遗》的时候,李明夷忽然停了一下。
本来干干净净的封皮内页,左下角不知何时落下了一小块不起眼的黑色指纹。
他记得自己回来之后并没有翻过这本书。
而现在,那片明显被擦拭过的纸张上,却沾着一点不起眼的碳粉。
李明夷歪了歪脑袋。
方才让他隐约觉得不合理的地方,一下有了解释。
难怪这些没学过医的乡亲能知道蚊香里有砒霜,看来是有人故意透露内情,借机引他出门,为的就是探索他带来的“秘密”。
他合上书页,微微皱眉。
还真是个腼腆的好学之人。
但弄脏了他的书,实在不算礼貌。
“……先生?”
刚刚走进来的突厥骑士,正想喊李明夷一起用饭,却见他眼神郁郁地放空,平静得有些可怕。
“走吧。”
半晌,只听他无甚情绪地道。
已经精疲力尽的士兵,忽然警惕地睁大眼睛:“做什么?”
这不是饭点吗?
果不其然,对方看了看他,又吐出那两个熟悉的字——
“烧火。”
第50章 青蒿素
看样子, 现在已经有人自作聪明,想要从药学大师陈藏器的书里偷师治疟的方法。
李明夷只能放弃休息,加紧制备青蒿素。
地点则选在了通风更良好的山前空阔地。
跟随而来的两个突厥骑士一边给搬来的炉子点火, 一边古怪地打量这人。
在其面前,搁着好几个陶器。里头分别装着一些绿色的植物、透明的油水、买来的烈酒,还有他们今天刚刚烧出来的细细炭末。
这位李先生用炉子将植片烘了烘, 剪成碎末, 丢进油水里泡着。
接着,便径直席地躺下。
两人目光交错了一瞬,互换着怀疑——
这又是在使什么诈?
“麻烦一个时辰后喊我。”李明夷疲倦地眯缝眼睛, “如果你们不打算休息的话。”
面前泡着青蒿碎的透明油水,正是他前段时间制备的甜油, 也即乙.醚。
这种溶剂, 作为首批被用来萃取青蒿素的神器, 直到新世纪仍作为常客出现在中学生的经典实验课上。
萃取的过程总是很考验耐心的。
好在有人比他更敬业。
现在他正需要小憩一下恢复精力,刚好有两个人形闹钟守在一边,李明夷十分相信他们对大燕帝国、史思明部的绝对忠诚。
两个曳落河骑士在对视中屈腿盘坐下来,目光默契地转向任务人物。
平静的鼻息有规律地响起,这人眼睫一搭,就这样睡着了。
“……”
负载的疲倦山一般压下,李明夷这一觉睡得很沉。
直到被人推醒, 他一骨碌起身,没有打招呼的余睱, 马上继续投入实验中。
简单滤去混合液里的杂质,再蒸去乙.醚。
极低的沸点, 使这种溶剂沸腾时不会破坏青蒿素的性质,这也是其被科学家选中作为萃取剂的最大优势。
怪异的甜味飘散开, 很快,咕噜冒泡的陶锅里只剩下一片柏油状的膏体。
已经初具药物雏形,不过还和最终的产品差之甚远,需要反复萃取。
李明夷再次向里面注入乙.醚。
接着就是新一轮的等待。
“一个时辰。”他重新躺了下来,不忘提醒,“有劳了。”
闭目的同时,最后一抹斜阳也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夜幕像一张巨大的网,倏忽笼罩了整个人间。
“他不会在耍我们吧?”说话的人用的是突厥语。
“宰了他!”
他的同伴暴躁地抽出短刀,被疲劳和愤怒支配着挥下刀刃。然而还没碰到对方的一根毛发,他的动作便猛地打住,刀尖堪堪悬在对方心口上。
“有人。”
狼一般的洞察力,立刻让他们察觉到附近正有窥伺者。
还未等他们起身。
一抹阴云缓缓移动至天顶,在这瞬间遮蔽了月光。片刻的黑沉后,身边只有风吹草木的悉悉之声。
被打断了怒火,也让两人提高警惕,冷静下来。
“先饶他一命。”
又一个时辰后,还未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李明夷飨足地醒来。
重复之前的步骤,得到的是更加浓厚的膏体。
“你不会还要睡吧?”
问话之人已经把手压在刀上。
“不用,多谢。”
李明夷谢过他的关怀,将浓缩的膏体倒进提前准备好的酒里,隔了陶罐用沸水加热。
深棕的颜色逐渐散开在混合的液体中。
随着乙.醚被彻底蒸去,那股怪异的甜味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酒精的气味。
这样,就完成了溶质在乙.醚和酒精这两种溶剂中的第一次转移。
身侧两人看着他将这几个罐子捣鼓来捣鼓去,越发不解其意。
而法术般的神奇就发生在下一刻。
只见这人将他们白天烧出来、碾磨好的炭粉撒进罐子里。
本来还一片混沌的棕黑色,竟像是被这些细细的粉末吸引一般,随之慢慢沉下。
留在上面的,则是一层干干净净、乳汁一般的液体。
一棵绿色的植株,就这样不可思议地变成油膏,再变成酒水,最后分成乳液。
难道中原的修道之人,就是用这样神奇的炼药术,羽化而登仙?
就在两人双眼放光之际。
李明夷却再次将新的甜油注入乳液中。
“……?”
对上两声熬得通红、近乎愤怒的眼睛,他十分讲理地道:“还要再萃取两回,下半夜你们睡吧。”
毕竟,他也不是什么铁石心肠之人。
“不行。”这个提议立刻遭到了两人否决。
想借机逃跑,或是暗中滋事。
门都没有!
对方如此坚持,宁可两人换班也要熬夜盯梢,李明夷为明天的计划考虑,合理选择继续睡觉。
再两个多时辰的萃取后,天都亮了。
伴随着响亮的鸡啼声起,一小层透明的棕色浓膏也清晰地出现在锅里。李明夷用木匙将其刮下来,倒进活性炭块里慢慢洗脱。
这个步骤完成后,产出的就是目标粗品。再将之用百分之五十左右的酒精重结晶,就能得到这个时代下最精制的青蒿素。
只是——这些看似简单的步骤,也还需时间。
除此之外,尽管整个过程所涉及的环节几乎都是物理变化,仍有必要对终产物的药性和毒性进行动物实验。
李明夷粗略预估了一下,最理想的情况,可能也需要花费一个星期。
欲速则不达,他告诉自己。
人事已尽,现在就看老天爷给不给面子了。
“辛苦二位。”他呼吸一口早起清润的空气,看向眼前这两张无可恋的脸,“可以回去了。”
收好器皿,回到疟疾病人院,也意味着新一天工作的开始。
精神状态天差地别的三人,刚一跨进医用的那间房门,便听见一道被刻意压低的声音模糊传来,似乎是谁正在向阿使德里与执失思为传达着什么。
来人用的是突厥语。
李明夷听不懂,其余二人也听不太清。
朝门站着的阿使德里闻言陡然变了神色,刚想张口说什么,便在归来三人的脚步声中抬起脸。
“先生可算回来了。”他迅速换上一副欣慰之色,出门迎接,“先生漏夜外出,想来极为辛苦。”
辛苦是辛苦,但辛苦的人倒不是他。
李明夷的目光越过对方肩膀,落在来人的面孔上。
是个陌生面孔。
而对方显然也不认识这个突然出现、未曾谋面的中原人,紧绷的脸上情绪还没藏好。
“先生之前的吩咐,我和执失思为已经都准备好了。”
阿使德里往前迈出一步,挡住两人相对的视线,同时将声音压低。
“前线军报,李光弼偷袭了石邑,抢了我们本来要取的粮草。蔡希德将军正生气呢。”
听到这个失利的消息,两个曳落河的眼神在这一瞬清醒过来。
“狗贼。”
“小人!”
相比之下,一语不出的李明夷,反应就显得过分平淡。
毕竟他是中原人。
阿使德里未去深想,苦笑道:“蔡希德将军已定了反攻计划,在下不得不回了。不过先生放心,执失思为还会留在这里帮您的。”
“你速速归营。”
身侧一人以强硬的口吻道。
现在燕军已经开始和李光弼带领的朔方军有了摩擦,决战随时可能爆发,军医亦要用在最关键的地方。
这份强势的态度,不是展示给阿使德里的,而是在警醒这位肆意妄为的中原游医。
此事,可不容他置喙。
“请便。”
李明夷不甚在意地绕过身前之人,徐徐走到自己的床席边,整理行李。
这回,该在的东西都在。
得到应允,阿使德里向他歉意地俯首,接着向传令官递去一个眼神。
军情紧张,两人这便离开。
“那我们……”阿使德里不在,和这位不太近人的中原医相处,执失思为总觉得有点不自在。
“我先去看看病人。”简单清点过物件,李明夷若无其事地开口。
他的目光不经意往窗外那两道渐远的背影上一瞥。
对方口中的石邑,不过是九门附近的一座小城。听起来,也只是被李光弼抢先了一步攻占,甚至都没有和燕军产生正面摩擦。
而平常对他有意提防的阿使德里,今天却积极主动地将军报透露给他。不知道这位突厥军医有没有学过一个词——此地无银三百两。
不难推断,一定是有比起更加严峻的事态,才催得他匆匆归营。
李明夷收回视线。
不管阿使德里有什么更要紧的事,现在对他而言更重要的,是隔壁那些还在与疟疾抗争的病人。
简单塞了两口周康准备的胡饼,李明夷带上查体用的听诊器、瞳孔笔,先一步走到隔壁。
熏了一天的原始蚊香,整个院子里头弥漫着一股呛人的药粉味道。才一进门,李明夷就被自己的杰作呛了一嗓子烟。
他快步穿过院子,隔了窗户向屋里探了探。
出乎意料的是,除了那位阿婆,昨日的病人们也几乎都躺在房中。
甚至连没有患病的缁衣不良人周满,也掂着匕首站在门口,听到靠近的脚步声,眼神立刻防备地瞪了过来。
那张冷酷、傲慢的脸出现在视野里,他手上动作一顿,目光亦变得复杂。
“病人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周满莫名其妙看着他。
“如果你只是来玩匕首的。”李明夷瞟他一眼,“我建议你换个地方。”
周满登时竖起眼睛。
那张本就不算亲切的面孔上,天经地义挂着上位者的气势。只是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可无意中流露出的那股轻蔑,却精准地踩中了年轻人的尾巴。
“病人都好得很,我挨个看着喝了药,暂且没有病危之人,大家也还没人出现什么冷热之争。”
满意了吧?
他抬起下颌,视线居高临下蔑视回去。
“知道了,辛苦。”
对方抬手拍拍他的肩。
接着便掏出一卷银色的东西,将之在手上展开,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走了进去。
有那么一瞬,周满差点没克制住拔出匕首的冲动。
“阿婆,我来看看你。”
找到昨日最先发声那个阿婆,李明夷戴上听诊器,仔细倾听她的心肺情况。
“呵……”
心脏跳动的声音中,一声叹息似的、轻缓低沉的笑声从听筒里传来。
李明夷抬眸看着她——痒吗?
阿婆慢慢摇了摇头。
“郎君多大了?”
李明夷摘下听诊器,俯身听她说话:“二十九。怎么了?”
“没什么。”阿婆含笑注视他关切的面容,“只是想我那小儿子,今年也二十九,和你一般大。”
李明夷起身望了望四周:“他没来?”
阿婆却垂眸看着地。
“他……去啦。”
李明夷循着她的视线低下头,半晌没说话。
“郎君呢。”阿婆拍拍他的手背,慈爱地笑了笑。
和其他乡亲抱怨的冷酷之人不同,这分明是双温暖的手啊。
“家里人可好?”
怎么好端端的,到了突厥人手底下?
她用眼神无声地询问。
滚烫的体温从手上传来,李明夷摇头:“不太清楚。”
不管是一千年后的新世纪,还是数百里外的陈留,现在是什么光景,他都不敢轻易下结论。
阿婆仿佛明白了什么,笑容慢慢淡去。
“可怜的孩子。”她伸手触了触这张似乎不大爱笑的脸,“在突厥人手底下讨营生,很辛苦吧。”
倒也不算。
非要说的话,辛苦的人肯定不是他。
不过,他并没有推开这只表达着接纳的手。
“还好。”李明夷微微展唇,真心实意地道,“好歹还活着。”
活着本身已经弥足珍贵。他想告诉对方的这句话,却被那含蓄的善意,先一步传达过来。
其他病人的情况也大致和周满说的差不多。
疟疾的病程大约可以分为四程,潜伏期、寒战期、发热期,以及凶险的出汗期。届时病人的体温可能从40摄氏度的极高骤然降至35.5摄氏度的低体温,在护理手段匮乏的古代,死亡率绝不逊于任何天灾大疫。
目前他们使用的蚊香和中医的截疟法,最多仅在预防期和冷热相争前能有收效,一旦体温开始波动变化,病势几乎不可阻挡。
简单查看过病人的情况,李明夷便折回山前,继续和两个突厥壮丁加班加点地赶制青蒿素。
次日。
经过活性炭块洗脱、酒精重结晶处理工序,反复被萃取出的棕色膏体,终于一步步转变成熟悉的晶体状白色颗粒。
李明夷珍惜地将之一点一点取出,展在手心。
这个被誉为中国传统医药赠给世界的礼物①,穿越了一千年的时光,再次凝聚在他的手中,带来奇迹般的希望。
七日后。
在不同体型的哺乳动物身上反复实验药理,之后李明夷又多次调整萃取步骤中的各项参数,几乎不眠不休、夜以继日,终于得出一个初步的用药方案。
可问题也随之而来。
谁又来担当那第一只人类小白鼠?
虽然之前阿婆说过她愿意,但考虑年龄、体质等综合因素,李明夷并不觉得这是个优先的选择。
“……小,小少主?”
正在他头疼之际,执失思为略显讶异的声音从门外响起。
下一瞬,脚步声急雨般袭来。
九门重郡如今的小主人,理所当然地闯进这道门里,目光冰冷,直射过来。
执失思为刚跟上一截,便被其步伐甩在后面,呆呆愣在原地。
“你算计我们。”
少年一把揪起李明夷的衣领,牙齿用力地磋磨,像在咀嚼被背叛的滋味。
李明夷垂眸瞥了眼意料之外的客人。
怎么跑这儿来发病了?
见对方迟迟没有松手的意思,李明夷抬手按住那个他亲自手术过的关节,让疼痛提醒对方冷静。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史朝清吃痛地甩开了手,狭着眼眸紧紧盯着他,像在仔仔细细判断着他的发音。
许久。
他从袖中抓出一把青青的绿色茎叶。
少年用力之深,手里的植株已经叫他捏得折了几断,从其指缝中浸出一点汁液。空气中,顿时飘散起淡淡的本草香气。
“这种药,难道不是你故意错记在那本书上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