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一双燃烧的手
和一路逃来的村民交谈片刻, 李明夷等人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自从朔方军回师西北,已经一路被逼退到博陵的史思明部果然开始反扑。九门郡的义军也曾一度将其拦截,然而敌我兵力悬殊, 已经忍辱负重数月的铁甲燕兵终是再次渗透进了河北诸郡。
邺城在河北一带的最南端,暂且还没遭到大面积的侵袭,但也遭遇了小批先行的燕兵分队。
他们离开大营的原因很简单。
随着战线拉长、时间久耗, 燕帝国的军资也不见得充沛。
而史思明的对策就简单多了。
河北既非我土, 那就不必客气。
“若只是抢钱也就罢了。”说话的乡亲仍心有余悸,“但凡还剩一点牛羊,全数被他们拉走, 稍有让他们不称心的,立时就要烧杀打砸。我们如今哪里有银钱孝敬他们?只能先逃一时算一时罢了。”
听他们讲完今日的遭遇, 刚刚还百无聊赖的阿去吹走嘴里叼着的草根, 拧紧了眉:“燕狗都打上门了, 难道官府也不管?”
听他问起这事,对方绝望更甚:“他们人不多,又有马,跑得快,专来劫掠我们这些离城远的村庄。城门,城门如今也戒严了……里正先去了衙门通报此事,我们只怕那些燕兵又回头, 又不知道他们会去哪里,只得先来山妖山这里避一避。”
说到此处, 他脸上掩不住悲怆,双手合十, 虔诚向群山叩首。
“若山神有灵,请蓝仙们显灵, 为我们驱除敌寇。日后年节,我等必尽心尽孝侍奉诸老,只求能有个吃饱饭睡好觉的踏实日子。”
一碗粥,一碟菜,一晚踏实的觉,这就是战乱下的人们所祈祷的全部。
现在他们已经谁都不能指望,唯有把希望压在非自然的力量上。
门外,阴云重重,大雨将落未落。低压的天幕如巨网般笼在暗沉的人间,将傍晚遮为昏夜。
“这个天上山太危险了,先在这里躲一晚吧。”眼见天气将转,李明夷把他们请进来,小心地合上门。
马和期盼的生意没上门,麻烦却不期而至。将村民们安顿好后,李明夷不由对他摇头:“看来你卜的卦失手了。”
马和抬头看了看头顶悬着的大福字匾额,强笑道:“非也非也,郎君没听过一句话?福兮祸兮相依,过了这大祸临头日,就是你我发财时。”
话虽如此,能不能平安度过此夜都且两说。
为防燕兵夜里侵扰,也为保存体力,李明夷将所有人分了两拨,分别值守上下半夜。他先和几个强健些的村民守着前后两门,一直忐忑地守到丑时后,见未有燕兵来袭,才把马和喊起来,让他和阿去等人换下上半夜的人。
“这里面都是石灰粉,你们看清了人再用。”见马和还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李明夷由衷钦佩这份松弛感,再三和他交代该做什么。
马和长长打了个呵欠,连声说知道。
除了还算有点攻击性的石灰粉,养病坊里就只剩下些砍刀可以防身。李明夷挨个挨个分给几人,点到最后阿去身边的小哑巴时,已经没有刀给他了。
“你去屋里待着就行。”他拍拍这孩子的脑袋,“去睡吧。”
小哑巴往阿去身边躲了躲,没有吭声,也不肯进屋。
“你别小瞧人,他眼力可比你强。”阿去掂了掂手里的砍刀,把小哑巴护在身后,挑着眉,“就算燕人要杀要砍,有我抵在前头。”
见二人态度坚决,李明夷也没再反驳,让小哑巴再等等,自己先折进了屋。
他拉开器械包的链条,取出手术刀柄,装上一枚新的刀片。
刀刃轻薄,锋利异常。
李明夷掂掂这柄陪他跨越时空,又和他一起再次登上手术台的老家伙,徐徐起身,回到门口。
“……啊啊?”不知所措地捧着李明夷塞给他的小刀,小哑巴手指都僵硬起来,不太敢碰这个看上去就很昂贵的物件。
“小心刀片。”李明夷把他的手指收拢,教他如何握紧这把刀,“拿着保护自己,知道吗?”
这回小哑巴听懂了,用力地点点头。
两拨人交换过后,已经疲于奔命、又值守了整个半夜的村民才拖着沉重的步伐进屋歇下。人手实在不算充足,李明夷也不打算睡觉了,带上一个值下夜的汉子守在后门。
趁着还有时间,他顺手用药锄薅了两把水渠边的荨麻,用剪刀小心翼翼地将之切碎,捣出汁水,一滴一滴收进陶罐里。
这玩意乡下人都是认识的,山里、水边都一丛丛长着,谁要是不小心挨了一下,准保疼上三天三夜。
“你是想拿这个对付燕兵?”一旁的村民看得瞠目,又觉得不太切实际,“这能有用吗?”
燕兵也不是到处乱摸的三岁小儿,手里可都有陌刀呢。
“试试吧。”李明夷目光一转不转,仔细防着荨麻汁漏出。这种看上去无公害的绿色植皮,可比漆树厉害多了。
要知道,过敏反应中大名鼎鼎的荨麻疹就是因它而命名。
小心地处理完几片荨麻,他才转眸看向精神已经紧绷至极的同伴:“总不能坐以待毙。”
“你说得对。”见他这个外乡人都积极地帮忙,同守后门的村民也稍微振作起来,也拿起砍刀帮他割下几根荨麻。
勤勤恳恳地捣鼓了半个时辰,撑了一宿的眼睛也已疲惫至极。李明夷抬头看向天空,稍作调节。
几重沉甸甸的阴云积压在夜幕中,仿佛顷刻便要泼下大雨。闷热的空气逐渐变得潮湿,鼻腔里充斥着雨前泥土的腥味。
“快下雨吧。”身旁之人合掌向上,低声地祝祷着。
这些燕兵的目的主要是抢掠财物,一旦遇上极端天气,肯定就会打道回府了。
然而事与愿违,足足盼了一夜,眼看就要降临的雨水还坠积在越发厚重的云层间。
接近日出的时候,视野中仍是一片暗沉的黑幕。
估算着燕兵离开的时间,一起的村民不无期盼地向外眺望:“他们应该不会来了吧。”
可就在他话音落下的一瞬。
一阵冲撞的声音猛地自前门处远远传来。
门口有谁高声喊了句来人了,接着便听见一声沉过一声撞门的闷响。刚躺下没两个时辰的村民也被惊起,仓促的呼喊叠声传来。隔了好几重门,燕兵冷厉的呼喝清晰地传来:“就地投降,交出头目,饶你们狗命!”
话一说完,鼎沸的人声中传来一阵躁狂的犬吠。
李明夷豁然起身。
身边的汉子也一个跌撞,险些就要站不住腿。若说燕兵泯灭人性,他们带来的那些北地畜生更是和野狼无异的凶兽!
“你先看住后门,有事大声喊。”李明夷快速收起陶罐,按下惊慌起身的汉子,“我去看看。”
说罢,他不带一分迟疑地转身跑去。
轰——隆。
就在这时,一道急电划过深黑的天幕,被众人期盼许久的大雨迟迟地落下。
雨幕迅速铺下。
视野在一瞬被水汽模糊,合力堵在门口前的一众身影摇晃重叠。随着砰一声砸开门的巨响,几点赤红的火光倏然照破雨帘。
惊叫声在这瞬间拔至顶点。
意识到燕兵已经闯入,李明夷无暇去想后果,踏过满地的泥浆,用力向前跑去。
“你们这里的头目是谁,把他喊出来!”
站在门前的燕兵首领,一手提着陌刀,一手揪着根皮质的项圈。被项圈勒着的狼犬,嘴上还挂着赤红的鲜血,被血腥的味道激得亢奋不已,龇着森森的利齿就要往前扑去。
在他背后,还有十数重兵铁甲的士兵,牵了三四头同样精瘦凶悍的军犬。在他们手中的火把已经被雨水浇灭了大半,将一张一张冷酷而危险的脸映照得明暗交接。
“我就是。”
一路从雨里跑过来李明夷还没来得及擦去糊在眼睫上的水珠,胸膛起伏地喘了几口气,穿过连呼吸都不敢出声的众人,直接站定在这群不怀好意的来客面前。
“……李先生?”为首的燕兵不期见到这张熟悉的面孔,阴沉的眼瞳中划过一抹冷森森的刀光。
他警惕地伸出刀刃,对这个半途叛逃的军医没有半分好感,厉声喝道:“原来你在这里!”
李明夷用手抹去一脸的雨水,看清了对方的面孔。
他们都是史思明的部下,在郭子仪神兵天降河北的那日,跟着蔡希德和史朝清逃窜至邯郸。
那场同样漆黑的夜雨中,一向自诩勇士的曳落河士兵被几十人数的河北义军冲溃。
也在那一天,一个年轻的生命被故土的大雨埋葬。
李明夷深深蹙着眉,克制着震荡的目光,向左右看去。
几个高壮些的村民拿着砍刀站在最前,手臂已在颤颤发抖。一道鲜红的血痕在泥水里蔓延开,半跪在血泊中的少年,脸色苍白如纸,却仍将双手合握,把刀刃对向前方。
站在他背后的小哑巴被突变吓得浑身僵硬,手里的小刀不住颤抖。
在强悍的刀刃与獠牙面前,在场的所有人都不敢有任何异动。李明夷快速地扫视一周,却独独没看见马和的身影。
脚底抹油倒比谁都快。
生死面前,这种行径也无可厚非。李明夷立刻回转目光,压下所有的愤怒与悲凉,以生平最大的冷静开口:“我在哪里都与阁下不相关,阁下应该想想自己为什么在这里。”
听到这近乎挑衅的话,对方的脸上划过一抹明显的不悦。被主人紧紧揪住的军犬,似乎也感觉到躁动不安的气氛,张着大口往前吠叫一声。
“阁下漏夜前来,无非是为了完成使命。”不等他们发作,李明夷不徐不疾,以好言商议的语气继续说道。
“我这里有一千两,可以交给你们交差,不必动刀动枪。”
说到一千这个胡扯的词,他的声音无意识地含糊了一下。但这话落在燕兵的耳中,却无疑是磅礴雨声中最清晰、最令人兴奋的一句话。
一千两。
那是翻完一个村都搜不到的数目。
见对方眼神中的凌厉被贪婪抹去,李明夷马上把手伸向随身的钱袋:“我这里有十两,都是大唐官银,想必你们也认得出。不过剩下的……”
噌的一声,对方手里的刀刃亮出,将他的话打断。
李明夷垂眸看向眼前雪亮的陌刀,配合地停下解开钱袋的动作,整个递了过去:“阁下可以亲手打开一验。”
为首的燕兵把刀插回鞘里,一把夺过钱袋,隔着布料仔细摩挲。只摸出了银两的形状,他的唇角终于慢慢勾起。
“看在你我曾为将军效力的份上,若你说的是真,我可以饶你一次。”说着,他缓缓转动眼眸,向身后目露贪光的士兵递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骗走这一千两,再杀了他们灭口,永绝后患。
也就在他视线挪开的一瞬,李明夷若无其事般将手负向身后,不动声色地屈了屈手指,向背后一语不敢出、瞠目看着的众人示意。
准备动手。
同时做出暗示之后,各怀心思的两人再次对视一眼,似乎是相信了李明夷眼中的坦荡,燕兵的首领把军犬交给身后的人,将刚到手的钱袋打开检验真假。
紧绷至于平静的气氛中,一抹雪亮的闪电从天际划过。
下一瞬,雷鸣轰然响起。
“啊啊啊啊——!”
刚刚把手探进钱袋的燕兵首领,立刻像被蛇咬了一口般惨叫出声,手里的钱袋砰然坠地。
与此同时,雷声刚刚散去的一刹,方才还和他们配合谈判的李明夷遽然蹲下了身,拉高外衣。
才刚拔出陌刀的燕兵,还没弄明白对方为何忽然做出这个对自己不利的姿势,便听见他口中传来的一声冷静而清晰的指令。
“石灰!”
此话一出,齐齐看向他的燕兵愕然抬眸,迎面看见数个装满粉末的陶罐径直砸来,直打他们的面门。
不等还握着手腕大喊大叫的首领命令,他们几乎本能地扬起陌刀,砍向陶罐。
噼里啪啦!!
在刀刃上炸开的白色粉尘,一遇雨水,便激烈地炸开。
猝不及防的声响中,飞溅的热液滚油似的洒向还在震惊中的燕兵和军犬。这一手从未见过的偷袭,直接把身经百战的曳落河勇士打了个措手不及。
“他们跑了!”一片被烫伤的嘶叫声中,只听见他们的首领蓄满愤怒的一声大喊。
方才还在眼前的村民,趁着他们手忙脚乱的瞬间,拖着那个负伤的少年便往深黑的雨里跑去。
雨幕一隔,可追踪的视野明显缩短。
意识到自己被设计了,钻心的疼痛化作满腔的怒火,让一贯凶悍的燕兵们瞬间血脉喷张。
“追!”领头的燕兵猛地往后瞪去猩红的眼睛,用突厥语低吼一声,“放狗!”
也被烫得急躁不安的几只军犬,脖子上的项圈一解开,马上迫不及待追着血腥的味道而去。
跟在后面的燕兵握紧陌刀,踏过染血的泥浆。
刚刚闯进几步。
正不时兴奋嗅闻,释放着野性奔跑的军犬却忽然同时停下。见状,后面的燕兵立刻跑了过去。可一反常态地,军犬们不仅没有像平时找到猎物时那样亢奋地跳跃,反而将四爪一缩,怎么也不敢向前了。
一丝不安的感觉弥散开来。
看着反应异常的军犬,习惯作战的燕兵几乎本能地察觉到危险靠近,猛地抬起眼眸——
大雨滂沱。
雨中的山峦被抹去了轮廓,森然地伫立在夜幕中。令人不觉悚然的深黑里,竟突然浮出两道烈烈跳动的火光,笔直朝着他们而来。
冰冷的夜风吹面。
已经见惯生死的燕兵,在这一刻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奔袭而来的那两道火光,逐渐在夜色中亮出本体。被大雨浇刮却不灭的火焰,竟然是一双燃烧的手!
雨夜中,孤独的火光映照出其主人的身形。
那像人类一样的面孔上,赫然是深深灰蓝色的皮肤。
“蓝,蓝皮妖怪……”
不为任何敌手畏惧的燕兵,目睹着眼前不可思议的一幕,亦不觉双股战战。
这该死的邺城,居然真的有传闻中的蓝皮妖物!
眼见双手包绕着火焰的蓝皮人逐渐逼近,方才还气势咄咄的首领骤然转身。
“跑!”
哗、哗。
雨声中,躲在屋后准备伏击的一众村民,也亲眼看见了这梦一般的场景,刚刚平复下的恐惧再次被勾起。
眼见燕兵带着军犬丢盔弃甲地往外狂奔,众人又不觉燃起一丝希望。
也许真的是他们的祈祷被山神听见了,才派出蓝妖驱敌。
正当他们心脏一下下忐忑地跳动时。
却见站在雨中、双手燃烧的蓝色妖怪停下步伐,没有去追四散奔逃的燕兵,却将方向一转,一步一步,森森靠近过来。
第72章 犬咬伤
就在所有人的心提到嗓子眼的时候。
正笔直朝他们走来的蓝皮怪人, 表情忽然扭曲一下,慌里慌张地将那双被火焰包裹的手往地上的泥水里插去,一边使劲摩擦着双手, 一边不住地嘶哈:“疼疼疼疼疼……”
一听这声音,诸人皆是一愣。
“马道长?”
“快快。”对方来不及解释,连声求救, “帮我拿砂石扑下火。”
见果真是他, 几个村民赶忙跳出去帮忙。手上的火苗终于灭去,马和一屁股坐在雨水里,心有余悸地喘气:“好险, 好险。”
直到这时,众人才彻底看清了他的面孔。那张一贯笑吟吟的脸被雨水冲刷, 额角处渗出一杠杠的蓝色痕迹, 显然是染上去的颜色。终于有人恍然大悟:“原来是道长扮的蓝皮妖。”
马和缓和过来, 伸手抹了抹脸上的颜料,哼哧一笑:“还好那群傻子跑得快。”
见他蘸着靛蓝的双手焦黑,刚刚死里逃生的人彼此对视一眼,平复不久的心情又悲戚起来。有谁叹了一声:“道长果真高义。”
马和扭着脖子环顾这些肃然起敬的脸,顺着众人的视线看向自己的双手,愣了一愣,不禁大笑两声。
正当其余人都面面相觑时, 便见他拍拍屁股起身,若无其事地搓了搓黢黑的手。被雨水一冲, 那双黑手上的焦痂竟一点点剥脱下来,露出微微发红、但仍完好无损的皮肤。
村民们用力眨动眼睛, 越看越不敢置信。
能以双手驭火,蜕壳重生肌肤, 莫非这位马道长真是得道仙人?
马和慢条斯理地打理着泥水淋漓的衣襟,享够了众人顶礼膜拜的目光,才徐徐笑道:“诸位放心,我手上裹了面粉和石英碎,所以火焰根本烧不到我。”
听他这么一解释,方才那奇幻的一幕也褪去玄妙。可仍有一事不明,一个村民接着问道:“可道长又是如何做到在雨中点火而不灭的呢?”
把戏拆穿了一角也就不成把戏了,马和抖抖袖子把手伸出,索性和他们道个明白:“桦树皮可于雨中焚烧不灭,我将其炼制成油,涂抹在手上,便能浴雨点火了。”
这些跟着他走遍大江南北的玩意自然不是今日才炼成的。
马和充满遗憾地撇了眼正在照看伤员的李明夷,见他那副波澜不惊的神情,便知道此事是瞒不过这人的。
可惜,可惜。
遇上这判官,他自个儿便是不解释,也早晚被揭穿,这神仙当真做不成半点。
“道长真乃智勇双全。”
“是啊,这回要没有道长的智谋,咱们还不知道能不能打过燕狗呢!”
正当马和暗自嗟叹时,却听身前的村民们以崇敬的语气不住夸赞起来。雨夜里,那一张张布满泥泞的面孔被劫后余生的欢喜覆盖,热切的目光齐齐落在他狼狈的大花脸上。
真是怪道。
马和一面笑着点头,一面暗自嘀咕。
他拿这些伎俩骗人的时候,至多也就成个半仙,不时还要被拆穿。如今做回凡人,倒被人膜拜起来了。
“对了。”他忽然想起什么,穿过人群急急往前跑去,探头看向倒在小哑巴怀里的阿去。
少年满脸苍白,浑身是血,被犬齿撕开的袖子里赫然印着一对洞穿的猩红伤口。马和看得眉头皱起,急忙向一旁的李明夷问道:“李郎,他没事吧?”
对方的样子看起来也没比其他人干净多少,擦了把下颌不住滴下的雨水,声音冷静如常:“暂时没有生命危险。”
话虽如此。
李明夷轻轻蹙起眉,看向那不算致命的两枚伤口。
达到三期暴露的犬咬伤,危险级别绝不逊于任何锐器外伤。比普通创伤更令人头痛的是,犬只可能带来狂犬病病毒,而这种深度的伤口亦很容易引起破伤风中毒。
他看了眼低着头、啜泣不语的小哑巴,转头望向无边的黑沉雨幕。
天气严酷,且又被马和这么一吓唬,燕兵短时间之内应该不会回头,为了伤员的安危,暂时还是不考虑转移场地。
“先把他抬进屋吧。”李明夷从小哑巴怀里把少年的身子接过来,一边和村民合力将他抬起,一边看向马和,“你的碱水还有吗?”
“有,有。”马和半点不敢耽搁,马上跑出去,“你等等,我这就去取。”
黎明时分,整个邺城仍被暴雨笼罩,养病坊里的小小房间里逐渐亮起一盏橘红的油灯。
“嘶……啊。”
冰冷的水柱从伤口上浇下,本来已经神情虚脱的少年身子骤然弹跳一下,吃痛的手臂本能地往后猛缩。
见状,帮忙按着病人的马和赶紧加大了力气,控制着他乱动的手,声音也跟着焦急起来:“李郎,非要冲那么久吗?”
两道伤口上的泥污和血水都已经被冲得干干净净,连肉皮都有些泛白,看着着实让人幻痛。
对方没有任何因同情而妥协的意思:“这种伤口至少需要冲洗一刻,不然之后会引起大麻烦。”
说着,李明夷交替地用冲兑过的淡碱水和清水冲洗下去,不时拿镊子仔细地翻动伤口,确保清洁彻底。
“啊啊……”小哑巴捧着一碗糖水,小心翼翼地舀起一勺,喂到自家老大的嘴边。
灌下一口热乎乎的糖水,阿去的表情明显松缓下来。他深深呼吸两口,瞧着小哑巴险些哭出来的脸,轻声骂道:“丧着个脸做什么,男子汉大丈夫,还怕这点疼?”
“不怕就好。”
还没等阿去反应过来接话的是谁,一股钻心刺骨的疼痛便猝不及防在伤口处炸开。少年霎时觉得眼前一黑,好半晌才在剧痛中清醒了神志,艰难地往自己的手臂看去。
粗糙的布帛洗肉似的来回擦拭着他的伤口,一脸沉淡平和的医生,下手却丝毫不留情面,若不是和这人打过交道,阿去简直怀疑这是挟私报复了。
他胸口起伏两下,被人摩擦着血肉也不忘挖苦两句:“看,看不出来郎君这么心狠手辣。”
“承蒙夸奖。”李明夷抽空瞟他一眼。
挺好,还有力气打嘴仗。
两道锥形的伤口被他从里到外地擦拭完,阿去倔强的表情也已经被彻底抹平。见李明夷放下布帛,又端起什么,他脱口反对:“要不,要不就算了吧,我看伤口已经挺干净的了。”
“男子汉大丈夫,还怕这点疼?”对方轻描淡写地重复一遍他自己方才夸下的海口,没有商量余地地将端起的液体冲下去。
锥心的疼痛像把斧子直砍脑门,这一瞬阿去险些以为自己就要被杀死了。
神志再次回笼的时候,惨白的伤口已经被干净的布帛再次擦拭过。这回,他连痛都感觉不到了,只是迟钝地抽了抽鼻子:“怎么有股酒味?”
“酒精可以消毒。”见少年已经被折腾得有气无力,李明夷也不再激他。将伤口处理完毕后,他在上面松松地盖上布帛,起身去准备药物。
经历了惊心动魄的一夜,其他村民都去睡觉了,唯独马和好奇不减,跟前跟后。
“听闻李郎擅长手术,为何不替他缝合伤口?”没有见识到想看的画面,他无端生出一股遗憾。
一听缝合二字,已经只剩一口气的阿去当即警铃大作:“还要缝?”
“那倒不用。”带着药罐折回的李明夷回到病床前,刚给阿去吃下一颗定心丸,接着又补了一句,“等三天后再缝合。”
“……你是故意的吧。”
非得吊着他三天,除了增加等待煎熬,阿去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理由。
他不就偷了那么一二三四粒银子,至于记恨到现在吗!
“这是为了你能活命。”被如有实质的怨念包裹,李明夷口吻平徐地对方的话堵了回去。嘴上应着,手里的活计也没停,他在干净的布帛上展开一块白纱,将取来的药物一点点倾倒上去。
阿去紧张的目光当即一滞。
“这是……”
洒在白纱上的黑色细粉,不管是质地还是颜色,他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活性炭。”见少年面露不解,李明夷将包裹好活性炭的纱布缠绕上去,唇角展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你难道不想亲身验证一下自己的作品?”
“……”其实也没那么想。
阿去识趣地把这句话咽了下去,盯着覆盖在自己伤口上的黑色敷料,在不解中慢慢陷入睡眠。
夏日的雨一落便难以歇止,积蓄了数日的水汽以奔腾之势贯穿天地。从前最被畏惧的大雨,如今却成了一道天然的保护伞,在养病坊中躲藏着的村民们一边听着雨声,一边祈祷上苍不要停雨。
除了被军犬咬伤的阿去,大家身上大多只有些轻微的擦伤,刚好能用大蒜素液对症治疗。简单擦了几次,村民们便发现红肿的伤口明显消减下去,比寻常愈合快了不少。
“原来马道长说的都是真的!”
直到亲眼见证,众人才信了马和当日的吹嘘,不由对两人生出敬意。
“等燕人被打跑了,我们一定用最好的牛羊孝敬两位。”
马和听得直乐:“又要孝敬山神,又要孝敬我们,你们还有的吃吗?”
“我们平头百姓的,不就是谁能护着我们,就孝敬谁吗?”都是过命的交情了,对方也省去了遮遮掩掩,直言道,“说句大不敬的话,要是安禄山能让我们吃饱饭,不挨刀,让他做皇帝也不是不成。可燕兵实在太过分了,这日子还不如以往半分呢!”
说到这里,深受其苦的村民们连声附和起来,数起唐军旧日的好处。
李明夷坐在窗台下捣着药,听着这些只言片语的回忆,目光慢慢地浮远。
窗外,阴云交叠,怒风咆哮。
然而就在滚涌的云海边际,一线明耀的曙光若隐若现,似乎就要带来黎明。
三日后,穷尽暴戾的雨势终于转弱,天空也渐渐平和下来。
李明夷抓紧时间为阿去缝合伤口。
活性炭敷料揭开的瞬间,就连他本人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两道深深的锥形伤口在闷热潮湿的夏天里捂了三天,竟然干净如旧,一点脓液都没有。伤口边缘也没有任何红肿,甚至有了一点愈合的迹象。
阿去没有从过医,但受伤流血的经验不比任何人少。
他不可思议地掂量着拆下的敷料,才发现里面已经吸饱了渗液。看似平平无奇的炭粉,竟然能有如此神奇的功效。
这就是他亲手烧制出来的药物!
对于这样的治疗效果,李明夷也颇感满意。
针对犬咬伤,为了降低深部感染风险,尽量避免破伤风中毒,他慎重地选择了延迟缝合。本来还担心天气的影响,好在活性炭粉发挥了其优秀的物理性质,将感染阻断在了源头。
抗生素是医学史上的一道伟大界碑,但永远不是感染的唯一解。①
有那么一瞬,李明夷庆幸来到这里。
至少,这个开明、包容的时代允许了他的每一次尝试,一次又一次地印证了那些只存在于可能中的解。
确认没有感染之后,李明夷快速为阿去进行了延迟缝合。伤口处理完毕后,另一个好消息也跟着传来——
邺城周边的义军已经冒雨赶来,支援这里的乡民。
不过,尽管有熟知地形的主场优势,兵种的差别决定了义军很难追上高机动性的燕铁骑。之前的几次遭遇后,作战经验丰富的燕兵早已摸索出了一套滑不留手的游击打法,一边四处抢掠,一边消耗着义军的军事储备。
实际上,邺城面临的这种困境,也正是河北诸郡的现状。战火已经卷土重来,面对无所忌惮、进退如入无人之境的燕兵,散装的义军实在有心无力。
当日下午,雨慢慢停歇。
众人准备先往山中撤退避避风头。
还未动身,便听闻一阵踢踏的马蹄声以雷霆之势奔袭而来。几乎是霎时之间,养病坊就被兵马围了个水泄不通。阿去贴在地面上听了一下,整张脸登时被吓得煞白。
咚咚、咚咚。
战鼓响起。
这回来的燕兵人数是上次的两倍以上!
甚至还煞有介事地列阵、击鼓。
“真不要脸。”阿去忍不住啐了一声,“我们乡下人都知道杀鸡不用牛刀呢。”
对方气势汹汹地杀来,显然不是为了抢那不存在的一千两银子。众人震惊之下,意识到一个更加绝望的现实。
——狼的报复心是很强的。
“完蛋,他们一定反应过来了。”惊闻噩耗的马和一屁股坐在地上,哆哆嗦嗦从袖子取出三枚铜钱。可还没等他卜上一卦,铜板就从他颤抖的手指间掉落下去,滚进泥水里。
“我的卦呢,卦呢……”马和正撅着屁股在泥水里摸索,便被人用力提起了后脖颈。
“别找卦了。”李明夷一把将他揪起来,“石硝、硫磺,你还有多少?”
一听这话,马和便知晓了他的意图,自悔地把手一摊:“那些我都是拿来做哄人的玩意的,合起来也没有二两。何况现在地面都是水,埋不了地火啊!”
听他有理有据地说来,李明夷手上的力气慢慢松懈下来,眉头却蹙得更深。
本以为可以靠火药对抗一下冷兵器,可正如马和所说,战役的环境是复杂的。对于他们这些外行,偶尔急智退敌已经是集齐了天时地利人和,真的对上摆出阵仗的燕兵,之前那些把戏和小孩子的过家家没有任何区别。
见两人齐齐陷入沉默,剩下的村民们似乎也察觉到了死神的降临。一种谁也不敢言明,却同时涌上的恐惧无声地蔓延开。
难道奇迹只会光临一次?
轰——!
一声爆炸的巨响,骤然将被绝望冰封的所有人震醒。
李明夷和马和同时对视一眼——
莫非是燕兵用了火药?
不可能,二人的目光同时回答对方。
这种相对先进的技术,截至目前,应该还没有大面积应用在战争中。冷兵器、马匹和传统的火攻,仍然是燕兵的制胜利器。
还未等他们想通这一点,巨大的爆炸声,像过年的炮仗似的,接二连三在墙外响起。随之传来的,是燕兵中发出的一声接一声的悲声惨叫。
马匹嘶鸣,脚步纷乱。
兵荒马乱用来形容这一刻再恰当不过。
“难,难道是义军来救我们了?”
可义军,他们能有这样强悍的武器吗?
爆炸声响过片刻,硝烟的味道逐渐从门外弥散进来。一片令人惴惴不安的宁静中,大家拿起砍刀,小心翼翼地走出房门。
“啊啊,啊啊啊啊啊……”
被托在阿去肩膀上的小哑巴仰高了眼睛往外望着,嘴里的声音忽然一停,一双圆润的眼睛陡然瞪大,像是见到了什么极为不可思议的画面。
马和奇怪地看了两人一眼:“他说什么?”
“他说。”阿去的目光亦不住震动——
“打跑燕兵的……是蓝皮的妖怪。”
第73章 血红蛋白M病
蓝皮妖怪?
一听到这话, 所有人的目光下意识向马和投去。
马和摊着泥水淋漓的手,同样一脸的不知情:“这回可当真不是我。”
他人还好端端杵在这儿呢!
何况,他要真有制出火药的本事, 还何至于死到临头求神问卦?
既然不是马和,那出手相救的莫非是真正的蓝色山妖?
村民们震惊的表情逐渐被另一种震撼覆盖,怔怔回神的阿去忽然意识到什么, 猛地转头看向李明夷。
别的村民或许只听过蓝皮山妖的传闻, 可他们三人是真真切切地目睹过蓝妖在月下现身。除非又有人假扮,否则就只有一种解释……
正当他沉浸在回忆中时,只听轰然一声巨响, 刚刚补好没多久的大门又被人以蛮力撞开。耳朵被这么一炸,阿去本能地一惊, 立刻回首看去。
已经惨不忍睹的门板这回彻底碎了一地, 木渣与浮尘飘扬, 呛得开门的人连连咳嗽起来。随后,一只蓝色的手往这人肩上轻轻拍了拍,示意他退后。
众人被吸引过去的目光霎时凝固住。
那只蓝色的手,指缝里夹着根草枝,不耐烦地扇扇浮着杂质的空气,接着往牙上剔了剔。那口呲着的牙委实不敢令人恭维,黄得发黑, 还坑坑洼洼的,隔了半里地都能闻出味。
可这当下, 谁也没有说话。
他们只是定定看着。
——来人露出的手、脖颈和面庞竟都是深深的灰蓝色。
在他背后站着的十来人,都是普通山民的打扮, 手里提着大刀,裸露在外的皮肤却也一应是同样诡异的蓝色。
见所有人都齐齐望住他们, 显然是首领的蓝皮人大剌剌往前走了几步,嘴角嚼着草枝,含混问道:“你们里头,谁是那个李郎啊?”
他这一开口,村民们才如梦初醒般眨了眨眼,一时不知对方究竟是何来意。
李明夷从人群中走出:“是我。”
他的视线在首领背后的蓝肤人身上转过一圈,发现的确有两张面孔和那夜见过的蓝皮人很像。
见他明目张胆地张望过来,几人表情冷淡地侧过身去,弓着背把衣衫拉紧。
大概能猜出些什么,李明夷暂且转回目光,先一步问道:“请问刚才是否是阁下出手相助?”
蓝皮人的首领不甚在意地点点头,抬起眉毛往他背后看了看:“这些都是你的小弟?”
见他认下刚才的事,村民们才吃下一颗定心丸,脸上的警惕与畏惧消去大半。一个稍年长的往前走出一步,虔诚地向他行了一揖:“我们都是附近的村民,是李郎收容我们避难。还未多谢神仙大恩大德,请神仙受我们一拜。”
说着便要行跪拜大礼。
不止是他,背后的一众村民也应声往地上跪去。
被尊为神仙的首领却像是听到什么荒谬之语,衔着草枝的嘴角翘起几分,扯出个得趣的笑容。正当所有人都以为风波已平的时候,却见他呸地一声把草枝吐出,往背后的手下们瞥去——
“就是他,动手!”
话一出口,提着大刀的蓝皮人立刻冲杀出来。
刚刚躲过一劫的村民们万万没料到相救之人骤然翻脸,来不及从地上起身,便被寒光凛凛的刀刃凌厉地拦住。闻声刚往后爬出没几步的马和,忽然感到脖子上一寒,不由僵持了动作,小心翼翼往后看去。
映入眼帘白森森的刀光险些没把他晃晕。
小哑巴躲在阿去的怀里,战战兢兢地往前看去,登时吓得面孔发白。
两把长刀正交错架在李明夷的脖颈上。
蓝皮人的首领悠悠闲闲往前走了两步,伸长脖子左右打量着他,却未下令杀人,而是客客气气地笑道:“就请先生和我们走一趟吧。”
李明夷垂眸看了眼面前随时能割下他头颅的两把硕大砍刀,锃亮的刃面上扭曲映着两张竖着眉目、摆出威武的蓝色面孔。
如果他们的目的是杀人劫财,大可不必与燕兵冲袭,更不用大费周章地把他绑架上山。
他抬眸看向凑得极近,咧出一口黄黑牙齿的蓝脸,斟酌着开口:“只要阁下放过这里的其他人,我可以考虑跟你们去。”
闻言,正注视着他的那双眼睛不可思议地眨了眨。
“你在和我谈条件?”
蓝皮的首领看看左边的手下,又看看右边那个,像是分享什么笑话般:“你们听见了吗?”
“听见了!”两人也咯咯笑起来,“他要我们放人!哈哈哈。”
“傻子。”马和忍不住吐出一句。
压在脖子上的刀立时重了一重:“你说什么?”
“我说那李郎是傻子。”他马上识时务地改了口风,跟着讪讪笑起来,“各位蓝仙有请,傻子才不去呢。”
“知道就好。”背后那人满意地哼笑一声,却还是重重压着刀,没有一分收回去的意思。
这回是碰上硬茬了。
马和在心里叫苦不迭,偷偷把眼珠子往身后瞧着,不停祈祷对方赶紧答应李明夷这个没有自知之明的要求。
“杀了他们对你们也没有任何好处,说不定还会引起官府的注意。”
几个蓝皮人正一齐嘲笑着这不谙世故的小郎中,却听对方声音平徐地开口,并理所当然地继续道:“你答应的话,我可以看做诊金,所有费用分文不收。”
此话一出,蓝皮首领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起来。
“头儿,他说可以不收钱。”见首领忽然不说话,左边那个蓝皮人继续笑着,“头儿,他觉得我们没钱。”
“笨蛋。”右边那个蓝皮人忍不住瞪了他一眼,“他的意思是不放人就不给我们治病。”
笨蛋睁大了眼睛:“他怎么知道我们要治病?”
傻子。
马和情不自禁又在心里骂了一遍。
“蠢货,他在套你们的话。”蓝皮首领额角抽了抽,抬起刀柄就给左右一人撂了一下,接着把目光冷冷向后放去。
一众村民战战兢兢地伏着身,半分不敢抬头。
“既然李郎都开口了,那我少不得要给个面子。”见状,他用舌尖舔了舔一口黄黑的牙,笑容忽地狡黠。
“把他们全部捆起来,丢进院子里!”
剩下的蓝皮人得令,马上开始动手。
“你!”阿去被人按着和小哑巴分开,手腕和脚腕也被一圈圈绳索捆起来,见他们如此无赖,气得胸口直发抖,“你把我们捆在这里,不是想让我们等死吗?”
养病坊此前都不大有人来,现在燕兵来袭,邺城人人自危,更不可能有人登门。
这蓝皮人所谓的“放过”,就是把他们放在这里渴死,饿死!
“我已经答应了你的要求,你可不能赖账。至于他们是死是活,那得看老天爷的意思。”
蓝皮首领直接无视了少年的质问,扫一眼拧眉无语的李明夷,便把刀背往肩上一扛,向外大阔步走去,高声喝着:“回家咯。”
见首领反将一军,左右两个蓝皮人登时兴高采烈起来,一人抓住李明夷一边手腕防着他逃跑,把刀小心翼翼收起来。
“等等。”李明夷忽然道。
蓝皮首领不耐烦地往后瞟了一眼:“你再废话……”
“我治病需要一个帮手。”对方却将他的话打断,转头找着某人。
被捆得五花大绑的马和当即一惊,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弥漫上来。他当机立断把头压进膝盖里,万分悲凉地做着最后的挣扎。
“马兄。”
那人沉淡的声音果不其然响起,仿佛有无数视线在一瞬扎在他的身上。马和竭力缩了缩脖子,正试图把自己藏起来,便清晰地感觉到才刚抽走的刀又架了回去。
“你躲什么,不想去?”
冰冷的刀锋威胁地刮过脖颈,马和一个机灵,浑身的寒毛战栗起来。
“我……”他欲哭无泪,“我是高兴得都不敢相信了。”
把村民们都一一捆好,一行蓝皮人带上李明夷与马和两人及养病坊里所有的家当,欢天喜地地按原路返回了山上。
这座山寻常人迹罕至,路径也藏得隐蔽。越往海拔高的山上走,一路的寒气越重,被押到蓝皮人的营寨时,穿着单薄夏衣的两人同时哆嗦了下,不由对视一眼。
眼前的一片营寨几乎都是由本地的木料搭建而成,草草拿泥浆、茅杆敷了几层,也算是个遮蔽,却不像长期住人的地方。
搬来这种交通不便,气候也不宜人的地方,目的显然只有一个。
躲避。
可这群外形诡异、行事野蛮的蓝皮人,难道还有畏惧的人吗?
“看什么看!”
两人正交换着眼神,押着他们的蓝皮人一巴掌把两个脑袋拍下去,连推带滚地把二人提溜进屋。
先一步到到达的蓝皮首领已经把刀卸下,正岔开腿坐在一张裹着虎皮的椅子上。他双手交握撑着下巴,目光牢牢跟着被推搡进来的李明夷,见他进了门,立刻松手站了起来。
“快给先生松绑。”他招呼了左右一句,亲自走向前去,笑着开口,“此番多有得罪,还望先生大人不记小人过,帮我们达成夙愿。届时,便是金山银山,我等也可尽数奉上。”
还被捆着的马和左右打量着这寒酸的屋子,表情不甚认可。
李明夷对金山银山没什么兴趣,松了松手腕,开门见山地问:“你们是想治疗蓝色的皮肤?”
对方干脆地点点头,左右看了看同样肤色的手下,很快回转视线:“我叫度永,是他们的大当家。实不相瞒,我们本不是邺城人,而是来自江西新喻县。只因这一身蓝皮被乡人不容,才不得已一路背井离乡至此。”
说到此处,他的神情不由变得生硬而漠然,很快以笑容掩过。
“听闻先生能换人皮肤,我们才特地下山,请两位来此,只为这小小一事。”
这个听闻是听谁说的已经不言而喻。
李明夷无言地瞥了眼呆在原地的马和。
千算万算,没算到这场风波是从自己的嘴里引出来的。马和悲戚地看着身前被五花大绑的手,唯有自认倒霉。
他引来祸水,李明夷又把祸水泼到他身上。
这可真成冤冤相报了。
“植皮手术不是万能的。”李明夷收回目光,正色道,“我需要先看看你的病情。”
见他如此配合,度永思忖一下,缓缓点了点头。
在李明夷的要求下,听诊器、瞳孔笔和那个器械包都被还到他手上。
“你用喉咙啊一声试试。”
正被冰冷的金属条压住舌头的度永,压根没想到这位郎中口中的看看一看就是两刻,那些见所未见的玩意挨次往身上招呼,对方却从头到尾都未像寻常的医夫子那样诊脉论病。
他压着疑惑,姑且依言照做。
发出声音的同时,一股生冷潮湿的空气也灌进喉咙,激得度永一连咳嗽了好几声。稍一平复,他便立刻盯向身前若有所思的李明夷:“如何?”
对方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反而追问:“你的皮肤是从小就是蓝色,还是某个时期变成蓝色的?”
度永没料到对方还要细问,舔舔牙齿,咧嘴笑道:“当然是打娘胎起便是这样了。”
“你们所有人都是来自同一个家族?出生后是不是不好养育,常常哭闹?”
“我们自然是一族人,至于好不好养的,那你得问我阿娘。”说完,度永拿脚敲敲地,示意那就是他阿娘在的地方。
李明夷若有所思地环顾一周。
“行了,郎君啰嗦了这么久,也该给我们一个交代了。”见对方还是不肯直说,度永的耐心终于被磨光,一屁股坐在那把虎皮大椅上,把腿往前一跨,目光冷锐地逼视过去。
被他一再追问,李明夷徐徐抬起眼眸,平和冷静地对视过去。
“你们不需要植皮。”
不需要?
此言一出,顿时激起一片愤怒的眼神。围了一圈的蓝皮人,脸上本还有几分期待,听他说出这样的话,立时捏紧了刀把。
需不需要,难道他们自己还不知道吗?
“李郎,李郎!”见他们一个个面露凶光,马和赶紧踢了踢他的脚尖,小声提醒,“不需要也可以试试,对吧?”
“闭嘴。”度永抬高脑袋冷冷地扫视一周。
所有人,包括马和立刻乖乖安静下来。
度永唇角抽动一下,挤出一个笑容,接着伸首往前,紧紧盯着那张笃定沉着的脸:“把话说完。”
李明夷颔首:“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那你们很可能是罹患一种叫做家族性紫绀症的疾病。这种疾病的病因并不在肌肤,而在血液。患病之人小时候可能身体羸弱,但只要顺利长大,对健康的影响并不算大。”
家族性紫绀症,真正的学名为血红蛋白M病,一种遗传性血液病。
这种罕见的家族遗传病会改变血液的蛋白表达,在肤色上呈现出类似于深蓝的颜色。咳嗽、气闷都是其常见的症状,但人体自身的代偿足够弥补血液的变异,所以除了外观,患者和正常人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李明夷的神情不假玩笑。
“全身植皮的风险很高,即便是我也没有千分之一的把握。况且就算为你们换一副皮肤,也不能换去你们的血液。”
听他一言一语地说来,度勇脸上的神情不觉陷入怔愣,直到对方最后一句话说完,此前压抑的所有愤恨在这一瞬间迸发在那张含笑的蓝色面孔上。
他猛地起身,嗖地拔出撂在一旁的大刀。
寒光闪过面门,在一旁听着的马和登时暗道不妙——这李郎也忒不会回转,把话这么直白地说出口,岂不找死?
在对方砍杀之前,他赶紧喊了一声且慢,抢着道:“李郎的意思是,你们原不必受这个苦。”
箭雨般的目光在瞬时狠狠地射来,马和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说道:“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这世上的大勇之人大多不凡,岂是常人能企及的?就如你们,你们……”
他卡在这一句就如,脑海里回忆斗转,情急之下还真让他憋出个说辞:“你们炸跑了燕兵,救下村民,他们也便尊你们为神仙。可见这是上天的授意,必要让你们成就一番功业啊!”
倒豆般把话说话,马和紧绷的胸口慢慢平复下去,徐徐露出一个颇令人信服的高深笑容。
盯着他不放的几个蓝皮人目光逐渐松动,神情也不觉迷离。
照这样说。
他们竟是天命之人?
见状,马和往肚皮上悄悄擦了擦冷汗涔涔的手掌,不无得意地瞟了眼身旁同样说不出话的李明夷——
要紧关头,还得他道长出马。
他长长呼了口气,转脸看向度永,正要和这位首领商议商议把他们放了,却见对方如听见一个天大的笑话,有趣地哈哈大笑起来。
马和被笑得背脊直发麻。
“天命?”笑够了,度永慢条斯理拿小指尖剔了剔牙缝,不屑地呸了一声。
“世人不过以利取人。我们无功无过时便是他们口中的妖,有求于我们了,才口口声声说着神仙恩德。难道我们不做善人,就合该被人人喊打?若这就是天命,那老天也够虚伪!”
一番痛词,竟驳得马和一时无话可说。
刚刚被马和哄得心花怒放的其他蓝皮人,也似被点醒一般,怒然拔出砍刀。
四面八方的怒火喷涌过来,马和心中悚然一惊。
完蛋,这马屁是拍到马腿上了!
“李,李郎……”他隐约意识到事态不妙,急忙向身边之人求救。可还没等他把话出口,坐在椅子上的度永便再次开口,把他的话堵了回去。
“既然阁下如此博学,相信也能想出解法,我给你三天时间。否则你的这位朋友……”
他瞥了眼大惊失色的马和,笑着说完:“我就杀了他。”
第74章 每个外科医生的噩梦
被一通威胁后, 李明夷和马和被分别关押起来。
一开始带上马和,他也是考虑到这些蓝皮人可能患有血液疾病,氧气制备技术极有能够派上用处。如果能解决这个难题, 就有机会保命甚至下山救出阿去等人。
可惜的是,假设对方提供的病史无误,那就算是二十一世纪的医疗水平也尚不足以解决这种血液问题带来的皮肤表现。
难不成他与马和就要葬身于此?
想到最坏的可能性, 比起苦闷, 一种近乎荒诞的心情浮上李明夷的胸膛。
他之前因救人而死,如今又要因为救不了人而死。
命运把他送到这个时代,就只是为了告诫他少管闲事?
“喂, 你的晚饭。”
正捏着听诊器反复思索这个要命的问题,一块冷硬的馒头便被隔空丢了过来。今天把李明夷与马和押上山的两个蓝皮人, 一左一右蹲坐在门口, 大刀揽在怀里, 一边尽忠职守地看守他,一边滋滋有味地啃起晚饭。
总归至少还有三天活头。
趁着脑袋还在脖子上,李明夷也把馒头掰成几块,有一搭没一搭往嘴里丢去。
干冷的食物,大概是储备了一段时间,吃起来已经有点泛酸。李明夷心不在焉地慢慢咀嚼着,打量、观察着木门外不时走过的蓝皮人们。
一种莫名的违和感忽然划过脑海。
他暂时停下了口腔的动作, 目光紧紧跟着经过的蓝皮人。
“你看什么?”两个蓝皮看守先吃完了饭,正准备收拾食盒, 瞧他出神地盯着外头,登时起了疑心。
闻声, 李明夷的视线聚焦在那两张凑在一块、拉起警惕的蓝脸上。
之前那点直觉的违和感在心里慢慢扩大。
这一路上,他见到年龄最大的蓝皮人是度永, 看上去也不过四五十岁。在这个足有几十人的特殊群体中,没有儿童,没有老人,没有女性,全部都是青壮年男性。
血红蛋白M病作为经典的常染色体显性遗传病,出现这种群体分布的可能性可以说趋近于零。
在古代,青壮年男性是一个家庭劳动力重要的组成部分,如果他们都被驱逐离乡,其他患病的家庭成员也不可能幸免。
这也就意味着——
他的判断和度永提供的病史,一定有一个是错的。
“我在看有没有姑娘。”李明夷慢慢咽下已经变了味的馒头,半分不掺伪地回答道。
听到这句出人意料的话,两个蓝皮人对视一眼,吭哧笑出了声。
“看你长得也人模狗样的,都这个时候了还想这档子事呢。”其中一人提着刀走进屋里,一把将李明夷手里剩下半拉馒头抢走,拿刀柄敲了敲他的胸口以示警告。
“姑娘我们这里可没有,你还是赶紧想想怎么给我们换皮吧,不然我们老大就揭了你的皮当衣服穿!”
放完狠话,他掏出一股粗绳,慢慢放长,把李明夷的腿给捆在门柱子上。确定这人跑不了一点,才拍拍手起身。
“傻子,你看住他,他要睡觉,你就给他捆上;要屎尿,你就跟着。不许和他多话,下半夜我就来替你,知道了吗?”
他细细地跟另一个蓝皮人交代值夜的事宜。
傻子很不满意傻子这个称呼,纠正道:“我是双木,不是傻子。”
“行了行了。”对方把刚刚抢走的半块馒头塞进他嘴里,再次跟他强调,“你要看住他,才能换张皮,等你换了皮,就没人会注意你是傻子,懂了吗?”
叫双木的蓝皮人张嘴叼着馒头,像在极力在思考这两个步骤之间的逻辑,半晌心虚地点点头:“知道了,我不是傻子。”
“……”
那人不甚放心地往后看了一眼,又紧了紧绳子,才离开去休息。
山林的夜晚总是早早便降临,晚饭一过,房间里的光线一下黑了大半。
李明夷慢慢翻动着手里那本《本草拾遗》,不经意般向门口的蓝皮人双木提起:“阁下可有油灯?”
油灯?
双木掰着手指对了对刚才同伴的交代,发现这个问题大大地超纲。
可他又不是傻子。
“咳……”独自面对任务的蓝皮人紧张地向里瞥了一眼,“我们这里没有油灯。”
“是吗?”李明夷遗憾地合上书。
双木正想接着解释什么,脸上忽然掠过一阵痛苦的神色。李明夷嗖地起身,便见对方胸口剧烈起伏,一声声咳嗽起来。
咳得实在难受,双木拉紧了衣服,蜷缩着捂住自己胸口。
“让我听听。”就在他一口气快喘不过来时,一枚银色的圆型金属物贴上了他的胸口。
双木马上警惕地抬起头。
一根软软的管子猝不及防地塞进他鼻孔里。
“慢慢呼吸。”李明夷扶了扶听诊器,把连接着引流管的氧气囊袋搁在对方腿上,“感觉好点了吗?”
双木吸了吸鼻子。
好像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味道。
他抓着胸口的手慢慢放下,脸上逐渐浮现出神奇的表情:“诶,我好多了。”
李明夷仔细地听着耳塞里传来的规律声音。
刚刚对方吸气的时候,呼吸音中出现了一阵细小却不容忽略的爆炸音。
典型的肺纤维化。
这个与第一印象大相矛盾的诊断一浮出脑海,之前的种种违和感在这瞬间被某个线索串联起来。他一边挪动听头,一边小心试探:“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双木抱着马和出品的氧气囊袋,像吮奶的婴儿似的,满足地一口一口吸着。
他浑然已经忘记同伴的叮嘱,有什么便答什么:“我是烧陶的。”
陶匠?
如果肺纤维化的病因是粉尘污染,那也算说得过去。
见他呼吸已经缓和过来,李明夷摘下听诊器,正想趁机再追问几句,只听踢踏几声脚步声响,一个巡夜的蓝皮人已闻声向他们跑来。
见双木一脸不可自拔的沉浸,他立刻把那根看上去就很危险的管子揪下来,抓着同伴的肩膀使劲晃了晃:“傻子,醒醒,傻子!”
双木的脑袋被摇了几下,脸色立时吓得更蓝了。
他惊恐地看着蹲在自己面前的李明夷,振声以证清白:“你给我吸了什么?”
“这个嘛。”李明夷掂了掂已经瘪下去的氧气囊袋,“是福气。”
福气?
两个蓝皮人正面面相觑,便见对方堂而皇之地伸出手。
“一囊只售五百文。”
“……”
双木马上把手背过去:“我,我可没钱。”
“五百就五百。”刚来那个蓝皮人松开箍着同伴的手,直接从钱袋里取出一锭银子,重重撂在李明夷的手心上。
“够了吗?”
李明夷把手指一折,飞快收了回去:“多了,下次可以再找我。”
对方神色轻蔑地瞥他一眼,未接这话,只是拍拍双木的肩:“你先去睡吧,我帮你看着。”
两人换过之后,便再无人理会李明夷的搭讪。
没有半盏灯的房间很快陷入一片漆黑。
他瞟了眼蹲坐在门口的新朋友,见对方实在没有继续聊天的意思,只得仰头一倒,安静闭上眼睛。
闲来无事,李明夷在掌心慢慢摩挲着那锭讨来的银子。上面錾着年月产地,字迹清晰可辨,和之前在潼关得到的银两很相似。
——这是官银。
能随随便便就丢出一锭官银,却又小心翼翼地躲在深山。
看来,他们身上的秘密远不止那身蓝色的皮肤。
黑沉的山地中,冰冷的夜风阵阵吹袭,临时扎下不久的营寨也跟着咯吱作响。那位傻气的蓝皮看守并没有骗人,直到天亮,整个营地都没有任何火光亮起过。
次日,看守的蓝皮人换成了陌生的面孔。
李明夷便问:“双木呢?”
“你还惦记那傻子呢?他自有事做。”对方丢给他一个冷硬干裂的胡饼,催促道,“你还是赶紧想办法保护你们自己的命吧。”
嚼着已经没了滋味的胡饼,李明夷一时陷入沉思。
蓝皮人对他的信任显然有限,度永之前提供的信息也极有可能含有虚假内容。碰上这种盲目追求手术,却把病史藏得比金子还严实的病人,简直是每个外科医生的噩梦。
他在脑海中慢慢拼凑着已知的可信线索,试图得出那个不可被透露的真实过往。
蓝色皮肤,纤维肺,青壮年男性,工匠作业环境……
这些隐隐浮现的证据光点般在思维中跳动,无数的思路在这瞬间延伸开来。一个个曾见过的病例,一张张读过的论文飞快在眼前闪过。真相,似乎就藏在触手可及的一页。
“喂——姓李的!”
就在李明夷出神地思考时,一声仓促的喊叫声将他的注意力立刻拉至现实。
几个蓝皮人架着一个身材瘦小、踉踉跄跄的同伴,将他小心翼翼的扶坐下去,紧张地喊着:“你快救救他!”
不用他们喊叫,李明夷已经转身拿了器械包过来,快速将挂上听诊器,将瞳孔笔打开。
一看到喘着粗气的病人,他神情愣了一瞬。
昨晚才见过的蓝皮人双木正颤抖着胸脯坐在面前,像是被谁狠狠揍了一顿,脸上青一块紫一块,鼻梁也歪了半截,正塞着团枯草,血液一滴一滴地涌出。
“那群燕狗!”旁边的蓝皮人拳头紧捏,骨骼咯吱作响,“我们之前就是太客气了!”
“先不说这个了。”稍见年长的一人推了推他,示意他在外人面前闭嘴,接着看向正仔细查看着伤员的李明夷,“他有没有事?”
“其他都是不重的挫伤,不过鼻内可能还有损伤。”李明夷小心翼翼地将那团草纸揭下,打着瞳孔笔向血淋淋的鼻孔里照了一下,旋即严肃了神色。
“你们去准备几盆干净的泉水烧沸,再砍两根中指粗的竹节,洗干净,用沸水煮透。”
被他理直气壮地一使唤,几个蓝皮人正有些莫名其妙,动作迟疑。
“快点。”李明夷将需要用到的器械铺展开,快速地准备急诊清创,不带任何妥协余地地提醒——
“如果你们还想他能呼吸的话。”
第75章 简易鼻通气管
快速检查之后, 李明夷将已经痛得呆傻的双木扶起一个角度,再把他下肢抬高,让他整个人被折成一个钝角。
这种姿势可以确保整个操作过程中的出血不会呛堵呼吸道, 也能让伤员保持一定的安全感。
他用镊子小心仔细地探查了一下患者的双侧鼻腔。
鼻骨、鼻中隔都有明显的骨折迹象,未见锐器外伤,暴力源大概是拳头、石块之类的钝物。唯一值得庆幸的是, 暂时没有发现脑脊液鼻漏。
他可不想在这样的环境下尝试颅底修补手术。
李明夷换了把直血管钳在手里, 缠上一段纱布,用它抬起骨折的鼻骨。
本来这个步骤他更习惯用手术刀柄,刚刚翻找的时候, 才想起那把趁手的手术刀已经交给了小哑巴防身。
不知道养病坊里的大家脱身了没有。
一边想着,他一边熟练地将鼻腔撑起操作空间, 用之前备好的淡盐水仔细冲洗伤口。好在没有异物进入, 情况尚且可控。
“拿住, 任何情况下都不要松手。”李明夷将直血管钳的把手递给身边紧张注目过来的蓝皮人,又向其他围拢在这里的蓝皮人交代,“按住他,别让他动。”
临时成为助手的蓝皮人不无震惊地打量着手里这把金属器械,下意识想要转动看看,马上收到一道警告的声音。
“也不要转动,除非你想他死。”
那只伸出的手腕瞬间僵住不敢动弹。
李明夷将视线转回病人本身。
当前没有清洁的手术室环境, 助手看上去也不甚可靠,留给他唯一的选择就是——无麻醉的开放性鼻外伤清创缝合术。
“忍住, 不然就得多挨几刀。”他向被几个同伴牢牢按住的双木递去一个恐吓的眼神,将瞳孔笔咬上照亮操作野。
被这么一吓唬, 双木登时紧张得不敢呼吸,只能听见自己额角的血管一突一突跳动的节律。
冰冷的器械探进他被照亮的鼻孔里, 像修理零件一样左右捣鼓。双木甚至已经感觉不太到疼痛,颤颤巍巍的视野中只能瞥见一根黑色的细线在他鼻孔里进了又出,很快让那双冷酷的手拉紧、剪断。
还没等他想明白这是在做什么,对方歪着脖子调整了一下光源,又把一对像大甲虫的钳子似的金属尖伸了进来。
双木恐惧得想要挣扎。
“嘘——”李明夷衔着瞳孔笔,只能发出简单的音节,像对待一只小动物似的安抚他的情绪,用手里的复位钳夹持其两侧鼻中隔,提推至居中位①。
两只手都不够用,他简直比过去的任何一刻都怀念自己的助手和器械。
还好,这些蓝皮人虽然呆傻了点,但对同伴有着足够的关心,执行任务没有任何拖拉。在李明夷完成了基础的清创缝合后,两根像模像样的竹管已经按他的要求准备好了。
李明夷让他们继续保持现在这个固定鼻腔的姿势,摘下瞳孔笔,拿细竹管和双木的鼻孔比了比。确定尺寸大致合宜,他用医用剪刀小心翼翼地削去竹管上的细毛,剪下大概7厘米的长度,将头尾打磨光洁。
完成准备工作后,他在双木两侧鼻中隔旁加了层保护的纱布,又用干净的纱条把鼻腔上部填塞,最后才退出所有器械,将已经处理好的细竹管严丝合缝地插进他两个鼻孔。
肿胀的鼻孔被这么一撑大,看上去颇有种猪鼻子插葱的视觉效果。
周围一圈的蓝皮人惊异地交换着眼神,齐刷刷看向正微调着竹管位置的李明夷:“这是?”
“简易鼻通气管。”李明夷满意地松开手,向半点不敢动弹的双木示意,“自己呼吸看看,感觉怎么样?”
被他一提醒,鼻青脸肿的蓝皮小子像刚学会呼吸似的,僵硬地起伏了两下胸口。
好像还挺……通畅。
他马上兴奋地深呼吸几口。
“别急,慢慢来。”
见他适应良好,李明夷才和围观的蓝皮人继续解释:“这种装置可以保证他呼吸顺畅,也能支撑起鼻腔。这样伤口愈合之后,鼻子才不会变得太狭窄畸形。”
原理简单的鼻腔通气管,却可以最大限度地保留鼻道的呼吸功能。越是处于原始的环境,这些朴素而本质的技术越能发挥其奥妙。
受制于条件,急诊操作不能处理得尽善尽美,但相比于外观上的修复,呼吸功能对肺纤维化的双木而言才是最重要的问题。
听他说完,双木似懂非懂地拿指尖触了触这两根竹管。
紧张的情绪散去,异物的感觉慢慢清晰起来。
他眨了眨青紫交加的眼皮,充满敬畏地看向身前的医生:“这个我要戴多久啊?”
李明夷接着给他擦洗身上别的伤痕:“先戴三天看看,情况好的话就能换成短一点的通气管,之后至少需要塞半年。”
照这样说的话……
几个蓝皮人下意识看了看肿成猪头的傻子双木。
为了保证他的安全,至少得把这姓李的性命留到半年后。
其实,在刚刚目睹和听闻了李明夷的一番操作后,他们也隐约意识到对方绝不是个普通人物。
虽然之前早就听过植皮术的传闻,但昨日一听他开口拒绝,他们早把这人当成没本事的江湖骗子,只等着过两日把他一刀宰了。
若他之前说的都是真的。
难道,他们这一辈子都得带着这身招人惧怕的蓝皮?
几人复杂交织的目光不觉落在李明夷无甚表情、一丝不苟的面容上。他正撸着双木的袖子,仔细查看有无遗漏的伤口,看起来根本无所谓他蓝色的皮肤。
视线不经意地扫过某处时,李明夷的目光忽然停住不动。
双木灰蓝色的手指尖上,竟然点着几块不起眼的棕色斑点。之前被他查体的度永并无这种情况,肺部也没有明显纤维化的表现。
同时,那位首领也是所有蓝皮人中最有头脑、智力最健全的人。
“怎么?”见他眼神忽变,几个蓝皮人跟着紧张起来,“难道傻子还有别的内伤?”
李明夷迅速收回思绪,若无其事地将双木的手腕举起来:“他手指上这些棕点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这个啊,他早就有了。”回答的蓝皮人未作深想,怕他不信,也把手伸出来证明,“喏,我们兄弟大多都有,该不是这一时一会磕碰的。”
李明夷目光环视一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看来他们自己都还没发现这些棕点出现的原因。
此时贸然向他们核验真相,按这群蓝皮人易怒的性格和心智,说不定一个暴躁就把他和马和砍了。李明夷姑且把话压下,询问道:“你们首领呢?”
“你问我们老大啊?我们老大去给傻子报仇了!”提起这事,蓝皮人们都还愤愤不平,“那群燕狗也忒小心眼了,我们不就炸了两响吗?他们不敢上山,又气不过,就搬来了什么投石车。也就遇上傻子下山砍柴,不然我们早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了!”
大概是对李明夷刚才的表现很满意,他们也没再藏着掖着,甚至主动勾上他的肩膀,笑道:“我瞧你也算有点本事,倒是赶紧想想辙啊。只要你帮我们换了皮,到时候多少银两我们都给得出,包你一辈子吃不完!”
此事,李明夷正好也想和度永再面对面好好谈谈。
他于是点点头。
“好,等你们当家的回来,我就告诉他你们该怎么做。”
一听他改口,几个蓝皮人当即愣在原地,不敢置信地看着彼此,片刻之后,人群中才爆发出一阵兴奋的欢呼。
见双木还一个人呆呆仰在原地,同伴恨不能给这傻子一榔头,又怕敲坏了这颗好不容易补好的脑袋,只得克制地摇摇他的手:“傻子,咱们很快就能回家了!”-
担心双木病情突然恶化,蓝皮人们索性把他搁在李明夷的房间里休息。
除了这份信任,当晚,李明夷还得到了一碗热乎乎的牛羊肉汤。送饭的蓝皮人一口一个先生,巴巴递上洗了又洗的餐具,生怕他嫌弃一般。
“多谢。”李明夷没有推拒,但也没有收下,“可以帮我把这碗汤带给马郎吗?”
总归这回是他把马和带上山,就必得把他全须全尾地带回去,饿瘦了一两也不成。
“好,好。”对方忙不迭地照办,还不忘给他留下个垫肚子的胡饼。
现在不管李明夷提什么要求,只要不是打算跑路,这些蓝皮人都一应答应得痛快。可见人的价值取决于是否被需求,就算是拥有再超前的知识与技术,在这乱世里道理是无法可循的。
李明夷慢慢翻动那本泛黄的《本草拾遗》。
卷首是那位老者亲笔写出的提语。
不为良相,则为良医。
王焘是经历过六朝的老人,从高宗李治统治的太平之年到安史之乱爆发前夜,无数次改朝换代的风波未曾撼动其分毫,甚至更加坚定了他悬壶济世的决心。
其中的艰难,李明夷直到这一刻才真切感受到。
“喂,喂!”
正当他默然感慨时,一声熟悉的低低呼唤从窗口传来。
李明夷立刻换了个姿势,用背把木窗挡住,只留下一条缝,小心翼翼向外望去。
少年含着狡黠的眼睛与他正正对上。
“阿去?”他举起书本,挡在脸前假装阅读,也把声音压得只剩一丝气流,“你们怎么……”
“你的那把小刀,够利索的。”
阿去露出的脸上抹着靛蓝,看上去是跟马和学来的招数。但此地到底不算安全,他把中间全部过程省略,飞快道:“我们是来救你的,你先把那个看守打发走。”
“啊啊……”挤在下头望风的小哑巴也发出轻轻的声音。
李明夷保持掩护的姿势,将书往下拉了拉。
被燕兵的投石车揍了一顿的傻子双木躺在地面的草席上,已经睡得不省人事。
外面的看守,大概也对救了自己人的李郎放下了戒心,正百无聊赖地坐在门口打呵欠。
“兄台。”
李明夷示意两人躲下,接着向门口的蓝皮人喊了声。
“能否劳驾帮我准备一壶沸水?”
那蓝皮人闻声打量过来,看了看绑在他腿上的大粗绳子,料想他一时半刻也跑不了,便爽快地答应了。
“看来你在这还挺吃得开嘛!”看守暂一走开,阿去的声音马上从背后冒出来。
此事一言难尽。
知道其他人都得救了,李明夷也算放下一半的心,他向后瞥了瞥,抓紧时间问:“你们找到马和了吗?”
阿去摇摇头:“我们也是趁天黑才摸上山,运气好才找到你的。还好他们不点灯,不细看也看不出我们是混进来的,就是黑黢黢的,找人也难。”
说到这里,他似乎也觉得有些奇怪,眼珠左右转了两下。
要说山里怕火,做饭烧水总得用上,夜里一盏灯都不点,那些蓝皮人到底在怕什么?
“多谢。”阿去说得简单,但李明夷知道这一路绝不轻松,赶紧先把正事交代了,“我还有一天时间,你们若有把握,先找到马和,把他带下山;若是不行,就去报官,别冒险。”
他要就这么走了,看守一回来,马和必得遭殃。
相反,只要他留下,现在这些蓝皮人未必还有心思去追杀马和。
于情于理,这都是最妥当的安排。阿去也不打算浪费时间,左右看看无人经过,还想再说一句什么,忽然听见趴在下面的小哑巴啊啊两声。
两人对视的目光立刻向房间内转去。
只见刚刚还睡得酣沉的蓝皮人双木,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正定定打量着窗缝里叠着的两张脸。
他懵懂地张了张嘴:“你们……”
被发现了!
李明夷用眼神警醒阿去快带着小哑巴走,下山!
“……是谁?”
阿去刚搂起小哑巴想跑,便见那个肿得惨不忍睹、鼻孔里还塞着一对竹管的蓝皮人迷茫地眨了眨眼睛,带着满脸的疑惑,撑着手往窗口爬来。
对方的脸一凑近,他忽然想起来了,这蓝皮人那天是见过的。
是个傻子。
阿去眼神一动,转过半截的身子忽地停住。
小哑巴惊恐地仰起脸,用眼神问自己的老大——不走吗?
阿去把小哑巴的肩膀慢慢压下去,让他脱离傻子的视野,自己则在李明夷催促的目光中慢慢露出一个和善的微笑:“兄长,我是你阿弟啊!”
李明夷难以置信地看他一眼。
这小子,该不会在打着主意和傻子套话吧?
“你不是。”傻子撑高了脖子,仔仔细细地打量他一眼,果断地否认,“我阿弟的皮白白的,像馒头一样,不像我。”
“……”阿去眨眨眼,尴尬地往后缩了缩。
好在傻子看上去还没有怀疑到他们的蓝皮人身份,他不作声响地往下递了个眼神,示意小哑巴准备开跑。
“啊!”小哑巴却紧张地拉拉他的衣角,用转动的眼神告诉他——不远处,有巡夜的人。
完蛋。
阿去第一个闪过脑海的念头就是,他又折在了贪心不足上头。
以往做坏事没得够的教训,如今想做回好人,却应验得这么快。
“不对,我没见过你们。”正当他祈祷着巡夜人赶紧走过时,那蓝皮傻子脸上却慢慢地露出认真的表情。
阿去不由攥紧了手里的小刀。
实在不行,就……
“他是你阿弟。”
不等他动手,旁边的李明夷忽然插了一句。
这句已经被反驳过的话,让双木本就不甚灵光、又被石头砸了一回的脑袋更加晕眩了。
他怔怔转脸看过去,像在问你说什么。
李明夷以目光的余睱给阿去递去最后一个警告,抬眸定定注视着这张带着茫然的蓝色面孔,逐字逐句地道:“他以前皮肤很白,后来进了矿场,就变蓝了,我说的对吗?”
第76章 银质沉积症(二更合一)
双木歪了歪还不时嗡嗡作响的脑袋, 像是半天才理解了这个问题。
他慢慢弯下脖颈,将自己的两只手掌摊开,低头看着。
十颗手指蛋上都覆盖着粗糙的老茧, 隐约还能分辨出几块陈旧的烫伤疤痕,被灰蓝的肤色掩盖,乍一看并不打眼。
“嗯。”许久以前的回忆跟着李明夷这句话慢慢回溯, 双木怔怔点了点脑袋, “他是进了矿场才变成蓝皮傻子的。”
这个“他”指的是阿弟还是自己,傻气的蓝皮人似乎已经分不大清。
阿去深深蹙起眉。
李明夷向他递了个快走的眼神。
少年犹豫了一下,趁傻子还没回过神, 压着小哑巴的头不做声响地伏低背脊,很快离开了窗口的视野。
刚刚想通李明夷的上一句话, 紧跟而来的问题就自然而然浮现在双木的脑海里。他将方才那两个突然出现的同伴抛在脑后, 声音忽然惊恐起来:“你, 你为什么会知道?”
老大可是说了好几百遍,千万不许告诉任何人。
被外人知道了,他们是要被杀头的。
见他害怕成这样,李明夷对之前的推断更有了把握。
这些蓝皮人根本不是天生的血液疾病,而是在矿场长期的劳动中患上了金属沉着症。
经济高速发展的同时,唐朝的金属冶炼、工艺制作水平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这个时代金银制造业辉煌无比,传世佳作比比皆是。十几个世纪后, 人们还能从历史博物馆的陈列里窥见一个王朝的奇迹光辉。
后人无法看见的是它们的制作者为其付出的巨大代价。
其中就包括了职业病。
缺乏科学防护的情况下,长期接触炼银工业可能让银离子大量积蓄在人体内, 将皮肤和黏膜变成诡异的灰蓝色。
而蓝皮人指尖的棕色斑点、慢性呼吸道问题和牙齿呈现的酸腐症状,则极有可能是氮氧化物慢性中毒所导致的, 这也证明他们长期从事冶炼工业。
这些看似不致命的症状,就在日复一日的劳动中蚕食着他们的健康。
最严重者如双木, 甚至出现了类似中毒性脑病的情况。不知是幸还是不幸,退化的智力已经不足以让他认识到一切的罪魁祸首究竟是什么。
大概是得益于安禄山搅起的这场动乱,蓝皮人们终于有了机会离开矿场。他们卷走了大量银矿的产出,躲避到深山中慢慢花着这笔银子,寻找治病的良医。
这也就是度永一开始不肯据实以告的原因。
厘清了一切的首尾,真相也就随之浮出。李明夷看向那双颤抖的蓝色手掌:“这是你的身体告诉我的。”
“我?”双木呆呆眨了眨眼。
“李郎,沸水来了!”
一阵匆匆忙忙的脚步声将两人的对话打断。刚刚被差使出去的蓝皮看守提着一壶滚着热气的开水回来,见傻子和李明夷都还好端端呆在屋里,才徐徐舒缓一口气。
看来这位李郎还挺守信的。
他搁下水壶,走到两人面前,将不甚牢固的木窗压了压紧,顺手把一脸青肿的双木提溜回草席上。
“你这傻子,快些睡!多睡些才能好得快。”
“……哦。”涉密的事双木压根不敢提起分毫。
外面一片静谧无声,李明夷小心翼翼张望一眼,黢黑的视野中只有山林的轮廓,刚刚出现的阿去和小哑巴不知何时已经溜远了。
次日,天光一亮,李明夷就被带到了蓝皮人首领度永的面前。
昨日傻子双木下山时遭到燕兵的投石车袭击,度永二话没说就领着人去干架,夜里还能听见几声土木炸响的声音。不过看他蓝色的额头都快皱出褶子了,这一战的结果可以猜到。
彼时他们攻袭燕军,一是利用了火药和居高临下的地理位置,二也是靠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先机布置。而今双方攻守逆转,高机动性的燕兵随时可以来骚扰,只有一双腿的蓝皮人却压根追不上敌手的大马。
追了一天一夜,连根马毛都捡着,度永一只腿踩上大椅,提着大刀的手搭在膝盖上,正一脸的不痛快。
一回寨里就听见弟兄们都在说那位李郎想出办法了,他连个盹都没打,赶紧抓人过来问话。
度永半靠在虎皮椅子上,提着领口扇了扇汗,一见人来,马上热切地起身相迎:“李郎,你想到办法了?”
李明夷左右打量一眼:“和我同来的那位马道长呢?”
“你说出办法,我马上放了他。”度永伸首盯着他,嘴角咧得极高,“我说话算话。”
凑得这么近,对方牙齿上酸腐的味道扑面而来。
李明夷垂眸看了一眼那黄黑的牙齿,不置可否地道:“和阁下的信誉无关,要治你们的病须马道长出手。”
度永直起背,目光在他不苟言笑的脸上逡巡。
委实猜不出这人打的什么主意,度永权衡一二,还是招呼手下把马和带过来。
“度兄,李郎,两日不见,真是如隔三秋啊!”
马和照旧穿那身来时的褂子,笑意盈盈地走到李明夷身边。见两人都没有搭话的意思,他唯有嘿嘿干笑了两声,紧张地把眸子转到眼尾,拼了命用眼神问身边这人——
你究竟有谱没有啊?
“人已经到了,李郎可不得再卖关子了。”
度永抬眉瞥马和一眼,一时也懒得管他做什么看什么,只紧紧盯着李明夷那张冷静不惊的面孔,倒要看看他能讲出什么名堂。
李明夷也不避不躲地看着他:“阁下此前对我说谎了。”
“哦?”度永笑容一愣,却没有恼怒,反而露出更有兴趣的神情,“如何见得?”
“你们不是生来就是蓝色皮肤,而是在炼银之后才变成这样。”
李明夷说得笃定。
即便没有误打误撞套出傻子双木的话,他也只相信客观事实的判断——
人是世上最会撒谎的生物。
但人体是诚实的。
之前他未尝没有觉得奇怪,在一个对解剖存在偏见的时代,这位狡诈的蓝皮人首领是怎么敢一意孤行地追求手术治疗的。即便是毕生的执念,但把性命赌在一个听说上,是否太过儿戏?
一切违和感的合理解释,就只有一个。
“阁下给我三天时间,是想试探我能不能发现你的谎言,做出正确的诊断。”
此话一出,度永身边的几个蓝皮人顿时从懒洋洋的倦怠中愕然惊醒。
一种堪称惊喜的炽热从他们脸上划过。
度永转过半张脸,和亲信对视一眼,接着不可思议地注视向说出这番话的李明夷,瞳孔不觉颤抖。
“度……度兄?”马和听得愣愣的。
这凶神恶煞的蓝皮人,喊打喊杀地折腾几日,原来就为了考验一下他们哥俩的医术?
既然李明夷已经顺利迈过门槛,那想必他这条小命也能保住了吧。
若是能对症下药,解了对方多年的心病,说不定还能赚上一笔。
尚且不知自己为何被提到这里来的马和不由在心里打起算盘,那珠算还没拨两下,便听度永忽然高声大笑起来。
“郎君果然不负盛名。”
度永边笑边叹:“这大半年来,我们从江南跑到河北,一路遍访名医,吃尽了苦头,却还是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唯有郎君能看出真正的门道,果真是真神医。”
说到这里,他长长的呼出一口气,将狂喜暂且压下,迫不及待地追问:“那么以郎君之见,我们这种怪病可以如何医治?”
李明夷环顾一周。
所有蓝皮人都在紧张地凝望着自己。
那种藏不住的期盼眼神,他实在太过熟悉。
李明夷没有立刻回答对方最期待的问题,而是取出一个马和制备的氧气囊袋,交给度永。
“这是马郎所制的福气。你们有气闷、喘息的时候,吸上一囊,就能缓和过来。”
度永捏了捏那囊袋,将手里的大刀丢给一旁的亲信,随即掀开气囊盖子,把鼻子凑近深深嗅了一口。
见自己的发明在如此关窍的节点上被提出来,马和的视线也追随过去:“度兄,如何?”
“哦,甚好。”就这么一吸,度永实则也没有感受到什么神奇之处,但也并无不适。
此等小事在他看来实在无关紧要,但给李明夷一个面子也未尝不可。
“度兄果然识货。”马和顿时眉飞色舞起来,“我这福气,可不止让人心胸顺畅,其中的妙用还多着呢!看在阁下眼光如此犀利的份上,我愿以一囊……”
最要紧的价格还没说出口。
一锭白花花的银子挡在他视线中央,也把他剩下的话堵了回去。
“小小谢礼,不成心意。”度永把掏出的银子随手丢向马和,目光随即急切地转了回去,“这福气要我们买多少囊都不成问题,还望先生指点迷津,为我们除去这一身蓝皮。”
他想到什么,神色蓦地郑重:“即便是要割皮相换,我也愿替兄弟们一试。”
这份敢为人先的义勇倒是很令人钦佩。
李明夷保持着一成不变的冷静,遗憾地对他们摇摇头,仍是不加欺瞒地回答:“银质沉积在皮肤和黏膜下,这是手术也不能改变的。”
即便是在已经拥有了成熟血透技术的二十一世纪,对这种顽疾的治疗效果也很匮乏。
一听这话,马和正抚着银子的手指倏然僵硬。
这刚到手的银子还没和他亲热两下,怕是就要物归原主了。
他不无哀伤地瞟了瞟身旁这人——
可见上天是公正的,给了他一个绝顶聪明的脑袋,就收走了他所有的心眼。现下度永已经完全相信了李明夷的医术,何不先撒个小谎,拖延个十天半月,找个机会偷偷卷钱走人,岂不两全其美!
李明夷能感受到身边的马和隐隐散发的怨念,诚然对他也有亏欠。
可或许就如某人曾言,他会为医,却不会为人。
太生硬、太刻板,不会审时度势,权衡利弊。
他只记得从披上白大褂的第一天起,自己就和所有同道一起,在希波克拉底的雕塑下立过誓词。
健康所系,性命相托。除人类之病痛,助健康之完美,维护医术的圣洁和荣誉。①
在这个充满苦难的时代,有位老师用踽踽独行的背影再次告诫他——
相者治国,医者治人。
无论身居何位,不能背弃本心。
现在,对于一个不切实际的执念,最好的打破方式就是坦诚以待。
“所以阁下的意思是……”听到李明夷不伪掩饰的回答,度永的表情如蒙雷击,半晌才意识到他在说什么。
“我无法治疗这种疾病。”李明夷眉心轻微地抽动一下,在对方面前仍保持着克制与理性,“但这种病症未必会损及健康,相反,你们需要治疗的是中毒引起的其他症状,才能好好活下去。”
闻言,度永搭下眼帘,掂了掂手里那个装着福气的囊袋。
“其实,李郎说的也对啊。”马和见缝插针地劝道,“人活一条命,只要活着就有指望,兴许你之后还能遇上比李郎更厉害的神医呢!”
见对方没什么反应,他悄悄把那锭银子塞进腰带,试探着笑道:“你我相会一场也算缘分。这样吧,我的这些个福气全都送给你们。趁着天亮路明,我们就先下山了,阁下不必远送。”
说话间,他拉起李明夷的袖角,脚底一滑就准备开溜。
两人刚转过身去。
一道雪亮的刀刃在一刹森然抽出,没有回旋余地地拦在前路。
“这,这……”马和战战兢兢地往下瞟了一眼,几欲晕厥过去。
看来他们是已经被架在刀上了。
马和深呼吸一口,鼓起勇气回首,试图和度永掰扯道理:“度兄,我们兄弟二人也不是冷血无情之人。我实话跟你说吧,便是你不拿一文铜板,只要能办到,我这位贤弟都会尽心竭力地给你治疗。可就算神医华佗也有不治之症,你便是拿刀把我们两个砍死,也不可能逼他做出背离本心的事情。”
听他一席话说得掏心掏肺,李明夷有些惊讶地向马和侧目。
可度永及聚拢过来的几个亲信蓝皮人,却像听到什么荒诞之言,露出一抹冷嘲的笑意。
马和看得直毛骨悚然。
“李郎,你是很有本事,在下十分敬佩。”度永丢下放空的气囊,把大刀重新拎在手里,似笑非笑地扬眉,“可惜,你只答对了一半。”
冷酷的杀意慢慢包绕过来。
李明夷却分明从那双泛蓝的眼眸中看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凉。
度永拿一根指头勾着刀绳,咧开一口黄黑的牙齿,森然笑了笑:“我们的确是蒙山的银矿工,不过,我们做的可不止炼银。”
这一瞬,某些曾被忽略的细节如电光火石般划过李明夷的脑海,击穿了所有合理的推测,露出更加残忍的现实。
燕兵来袭时,这群蓝皮人放出了类似火药的武器。
双木说,他以往是烧陶的。
他之前简单地认为这些人的氮氧化合物中毒是因为炼银时的大量焚烧污染,但随着对方这句意味深长的话出口,这些细枝末节的证据都指向了另一半真相。
李明夷倏然抬眸:“你们也在银矿中炼制丹药?”
这话一出口,就连自称道长的马和都吓了一跳。
本朝炼丹术蔚然成风,下至术士上到王公无不痴迷。可百年间未见神仙登梯得道,只瞧见一个个活人吃死,死人吃烂肚肠。
他似乎也明白了:“你们是在炼丹的时候发现了怎么制出杀人的炸药的吧?”
度永闭了闭眼睛,没答这话,却也没否认。
李明夷一时说不出话。
火药作为四大发明之一,其发现和改良的过程却让远古的化学家们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最初,炼丹师们在一场失败的炮制中见识到这种碾压冷兵器的恐怖力量;慢慢地,他们用血肉之躯总结出能发挥最大威力的配比。
早在唐初丹药大家孙思邈的《丹经内伏硫黄法》中就有对火药的记载。但这种技术目前还实在不够成熟,大部分炼丹师大概压根没预料到,装着长生不老药的炉子会突然爆炸起火,甚至夺走他们的生命。
双木烧的是陶器,但又不是烧制。
而是点烧炼丹的陶炉。
——时代的巨殿,是由多少不起眼的尘埃堆积而成。留给后世的奇迹,却也是压在他们命运上的沉重大山。
“真可惜,你们知道了我们的全部秘密,却帮不了我们。”度永平息半晌,睁开双眼,露出同样遗憾的表情。
“那我们也只能杀人灭口了。”
马和的心顿时一惊,几乎已经能猜出事情首尾。
蓝皮人卷了银子离开矿场,迟早会遭到追捕,所以从一开始,对方就没有打算让他们活着下山!
最开始那次相遇,恐怕他们只是在踩点,探一探养病坊的虚实。
那日雨停,眼看养病坊就要被燕兵踏平,蓝皮人才出手把两人救下。
看似莫名其妙的遭遇,其实步步藏着杀意。
气血一时涌上,马和也不顾得罪不得罪了,脱口便道:“可我们明明和你无冤无仇。”
世上岂有这样恩将仇报的道理?
“道长是否觉得不公平?”见他一脸忿忿不平,度永竟徐徐笑了起来,却是点点头,“我也觉得。”
“为何——世上有人生来就有泼天富贵,踩在万人之上;有的人就活该给人作践,天生要当垫脚的石头?”
“天道不公,世道不平!”
他冷冷地扫一眼不可置信的马和:“你要怪就怪自己的命吧。”
马和气得鼻子都要歪了。
他把袖子一摔,无比气愤地转回身来,非要面对面把这口恶气喷出。
“照你这么说,世上比你更悲惨的人也有,难道他们就可以为所欲为?譬如我,我分明没害过你分毫,却要被你杀害,连命都要丢了。可我,我就算死了也不怨旁人,我就缠着你,做鬼也不放过。这叫冤有头债有主!”
横竖都是一死,索性把话痛快说完。
马和梗着脖子瞪过去:“欺软怕硬的,做鬼也是胆小鬼!有骨气的,谁造的孽,就跟谁讨债,那才是真豪杰。”
这位纵横江湖的道长素来很会说话,这李明夷是知道的。
但在生死关头,还能讲出这样一篇至情至性的道理,他不由深感佩服。
“你懂什么?!”
马和本是破罐破摔地赌上最后一口气,其中未尝没有寄予一分骂醒对方的指望,可没想到一席话说完,反而像踩了个地火,登时把度永点得暴跳如雷。
“你以为我们没有报仇吗?”
他眼底沁出丝丝血红的痕迹,无边的怒火烧得目眦通红,质问过后,声音在一瞬间又轻得茫然:“可那又如何?”
失去的人已经永远讨不回来了。
现在李明夷又告诉他,失去的东西也回不来了。
“李郎……”见对方已经彻底丧失理智,马和颤颤巍巍看向站在身边的李明夷——
刚才他的话是放得响亮。
可他还不想死啊!
马和正想哀求他赶紧想个办法,却见李明夷鼻梁轻轻抽了抽,似乎在嗅闻什么,目光也忽然变得无比沉肃。
很快,一股迅速浓烈起来的焦糊味道便蔓延进来。
不好!
两人震惊地对视一眼。
“头儿,头儿!”
还没等他们开口提示,已有巡守的蓝皮人跌跌撞撞来报——
“燕兵,燕兵在附近放了山火,要烧死我们!”
骤然听到这个骇人的消息,房间里的所有人皆是一惊。直到这时蓝皮人们才猛然明白过来,投石车不过是个引蛇出洞的诱饵,钓着他们转了一天一夜的燕兵为的就是摸出他们真正的位置,再借天时地利以火攻之。
尽管拥有足以与冷兵器碰个高低的先进技术,但在战斗思维上,他们显然被号称最强燕兵的史思明部碾压。
李明夷径直推开那把怔住的大刀,大步向前跑去。
一到门口,冲天的黑烟便跟着大风扑面而来。
密密叠叠、已经晒干的树木被火舌一舔,很快连成滔天的焰海。
一浪接一浪袭来的热波逼得人不得不连连后退,视野迅速被浓烟遮蔽。四散的蓝皮人们不安地聚拢过来,焦急等着首领指挥。
“头儿,度老大!”
被连连唤了好几声,度永才从巨大的悲痛中转醒过来。他一个踉跄走出门外,看着四面八方包绕而来的大火,霎时间明白了自己的命运。
“看来老天对你不错,你不用亲自报仇了。”他无比讥讽地看了看自己蓝色的双手,又转眸瞟向马和,方才所有的戾气似乎都在这一刻被抽空。
听到首领这句话,聚集过来的蓝皮人们也像明白了什么,一时惊恐得说不出话。
他们不太聪明。
所以一直听着度老大的话。
如今连老大都放弃了,他们还能做什么?
顺风的大火瞬息吞噬了百丈林海,将半边天穹都映得火红而炽烈。星点的灰烬从眼前掠过,度永怔怔伸出手,仿佛想要抓住什么。
“别呆着了。”
只听滋啦一声声布帛碎裂的声音,一条条湿透的白巾被逐个塞进蓝皮人的手里。
“捂住口鼻,尽量趴低往逆风的方向跑,明白吗?”
李明夷又将马和制备地氧气囊袋快速地分发给每个人:“呼吸不过来的时候,就吸里面的气体。记住,一定要迎风跑。”
人可能跑过火,却很难跑过风。
感谢医院孜孜不倦的消防演练,这些火灾救援知识都快成他的被动技能了。
被塞了满手道具的蓝皮人们如梦初醒般:“可这么大的火……”
“那也不能就站在这里被烧死啊!”马和恨铁不成钢地剜他们一眼,拿湿布巾捂住口鼻,捏紧自己亲手制造出的救命武器。
可转头看了眼铺天盖地的烟火,他也不由露了怯。
话是说得简单,但在摧枯拉朽的山火面前,是个人都得腿软一下。
“这,这样真的能行吗?”
“不知道。”李明夷做完力所能及的一切,也尽快用水将衣服浇湿,蹲下身来捂住口鼻。
火灾中最致命的往往不是直接烧伤,而是窒息。
虽然火势很猛,但这里前两天才刚下过暴雨,山林里的溪流一定暴涨,附近仍可能找到安全带。
他狭着眼睛飞快观察一周,目光锁定在火墙中薄弱的一处。
“但人活一条命,只要活着就有指望,不是吗?”
马和愣了一瞬,没想到自己随口安慰人的话,倒还给他自己了。
他跟着有样学样地蹲下来,循着李明夷的视线望去,很快也发现了有机会突破的位置。
“李郎,别忘了你欠我一条命。”马和咬住气囊的口,含糊道,“若是我活下去了,就不跟你计较这笔账。如果我死了,你可得……”
“别废话了,快跑!”
煽情的话没说到一半,就被对方无情地打断。马和无奈地瞥了眼这个铁石心肠的人,深深吸入一口袋子里的福气,捂住嘴巴便往风刮来的火里冲去。
其余的蓝皮人本还有些犹豫,见有人起了头,求生的本能也被激发出来,也开始一个个跟上去。
傻子双木呆呆地站在原地,往屋里看了看,又往外头瞅了瞅,似乎还没跟上事态发展。
李明夷赶紧把他按下来,三下五除二,用湿透的布巾紧紧系着氧气囊挂在他脸上:“记住我刚才说的话了吗?”
听他问得严肃无比,双木很诚实地摇摇头。
李明夷无可奈何,把紧张不已的双木转了个方向:“看见马和了吗?就是屁股最大那个人。”
这回双木很利索地点了头。
紧接着,一记用力的巴掌就糊在他背上。
“跟紧他。”
双木哇了一声,哭天抢地跟了上去。
马和打了头阵,也就一两分钟的功夫,几乎所有人都已经逆风撤离。李明夷也拧松气囊的盖,准备再拼最后一把。
不就是死么?
也不是没死过。
“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赧郎明月夜,歌曲动寒川……”②
一阵悲怆的歌声却在这时从身旁传来。
度永往地上一坐,看着火光熊烧的天地,似乎又回到了那个日夜明亮、火光不熄的地方。
他不逃不避,甚至笑了笑,喃喃道:“也好……这样就能去掉这身皮了吧。”
李明夷压住想给这人一拳的冲动,塞给他一块剩下的布巾,看着对方已经颓然丧去生志的眼睛,只掷下一句话——
“你曾为那些丹药付出了健康,其实并不是没有讨回的办法。”
说罢,他一个起身躲过对方愕然伸出的手,头也不回地向大风刮来的火墙跑去。
第77章 毒药与解药(修)
人或许都曾有过万念俱灰的一刻, 却也能被一点希冀复燃生志。
大火在一瞬蒸干了清晨的山岚,热风夹着草木焦枯的死亡气息扑面袭来。李明夷无暇再回望度永的反应,咬住氧气囊, 一鼓作气从山火的间隙中穿过,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朝前奔去。
轰——轰。
一路上不停有树枝倒塌、火焰窜升的巨响传来。山林大火可不像家里的炭火一样安静规矩,一经点燃, 便蔓延无边。
此刻, 一向静谧的大山正不断被火声炸响;浓烟缭绕,视野也被热空气扭曲成波。广阔天地宛如巨大的焚场,被困在里面的人类渺小得像只爬在热锅上的蚂蚁。
找到地势开阔的水源地, 就能找到一线生机,消防手册上是这么科普的。
可真正置身山火中时, 李明夷不得不承认, 理论固然有其真理性, 但现实往往是不讲道理的。
譬如当下。
视野和听野都被严重扰乱,一眼望去全是同样的焰海,就连指征东方的朝阳也被浓烟遮蔽,鬼知道往哪个方向能找到躲避地!
难道就这样等火烧来,葬身于此?
李明夷不甘心地抓紧了地面干枯的草枝。
不,一定还有办法。
命运把他送到这个陌生的时空,总不可能是为了给山泥添一寸肥料。
过往的经历一幕幕在脑海中闪回, 忽然,他的视线和记忆一同停住某处。
焦黑干枯的地皮上, 隐约可以看见一点淡淡的紫色。
李明夷踉跄往前爬了两步,一把刨开焦土, 小心翼翼地将它扒拉出来。
那是一朵已经被热风吹萎的淡紫小花,稍微展开后, 仍能分辨出其品种——
马蹄莲,一种对水质要求很高的植物。
当日在青莲村的大山中,马和曾经教过他们用它来辨认清洁水源的位置。
看来,那位福医的确是给他带来福运之人。
李明夷来不及庆幸,放下手里那朵马蹄莲,赶紧用湿布帛包住双手,在地上仔细寻找。
很快,被翻开的焦土里露出几点更多的紫色。
他循着这条自然指引的道路,冒着时不时冲上面门的火星,咬紧牙关快速冲过去。
这一瞬风向突转,刚刚还在背后的巨焰也忽然向他吐出火舌。身上的衣服虽然已经浇湿透,但被大火一烤,少不得沾上几点火苗,火焰迅速地往上一窜,险些直接把他的发尾点燃。
这回可真是物理意义上的火烧眉毛了。
李明夷只能一边拿湿布扑打后脑勺,一边狼狈地向前爬行。
眼看皮肉就要被烧着,身前的视线终于明亮起来,前方交织的火焰中,隐约出现一段曲折的溪流。
他忍着疼痛扑腾起身,一个箭步冲刺过去,带着满身跳动的火苗直接跳进溪流里。
冰冷的山泉水瞬间刺上热烫的皮肤,浇熄了身上的火,也让李明夷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半身泡在溪水里,他回望向漫山的火野,胸口仍在不自觉地起伏。
呼吸,这个平时常常习惯至遗忘的动作,在这一刻显得如此珍贵。
被烧死的紧急危险解除,李明夷拖着湿透的身体,慢慢来到水岸边,一边重新趴伏下去,一边观察周围的环境。
他一时也不能确定自己具体所在的位置和海拔,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水源地带已经是目前能找到最安全的避难所。
这种大火一时半会是不可能停歇的。
现在,他能且仅能做的事情,就是在原地等待救援。
烟尘不时飘过眼前,熊烧的山火把视野中的一切染红。火光将天空映照得永昼一般,一成不变的环境中,时间的流逝变得极其漫长而煎熬。
李明夷蜷缩在湿漉漉的溪岸边以保持体力,手中紧紧捏着那支随身的瞳孔笔,用它时刻提醒自己来自何方。
他还没有弄明白自己来到这个时代究竟是为了什么。
生死之际,一种莫大的直觉告诉着他——
只要活着。
他一定可以找到答案-
就这样过了许久。
久到李明夷自己都无法理智地判断时间。仿佛要烧空一切的火光终于有了转小的势头,但那并非是因为他的祈祷,而是来自上天的仁慈。
夏季的暴雨猝不及防地落下。
硕大的雨滴一颗颗砸进火里,很快将火墙压下。视野骤然漆黑下来,李明夷才发现已经到了夜间。
只是不知道太阳已经升落了几次。
天际阴云重重。
前方,是一片蒸腾着水汽的焦土。
几个日夜不眠不休的等待与饥饿几乎已经耗光了身体的应激储备,李明夷拖着冰冷沉重的身躯往前爬出几步,竭尽全力翻过身来躺着。
医生的职业经验告诉他,如果再不获救,他很可能死在这个雨夜。
他慢慢转动头颅,看向自己手中紧握的瞳孔笔,按动了大拇指。
一束几乎不可察觉的微弱亮光射出。
这点光在茫茫大山中和一只萤火虫差别也不大,且不说官府会不会拨人救援,就算有人经过,恐怕也很难注意到。
李明夷自哂地勾起唇角。
幸好,和人类相比,光子的寿命有无限的漫长。
假如自己就此从宇宙中消失。
至少这束陪伴着他度过这场旅途的光,还能重新回到本属于它的时代。
就在这时。
一道仓促匆忙的脚步声,涉过雨夜,直直向他奔来。
渐渐有一抹橘红的火光靠近。
大雨啪嗒打在脸上,李明夷虚弱地眨动眼睛,怀疑自己已经进入了死前幻觉。毕竟,这么大的雨,怎么可能还有火把燃……
即将沉没进黑暗的意识,却在联想到这里的一瞬陡然清醒——
是桦树皮。
马和曾经耍过的把戏。
“啊啊,啊啊……”越发逼近的火光中传来一声惊喜的喊叫。
“喂——你是谁,还活着吗?”被小哑巴的声音提醒到的同伴,很快也注意到溪边躺了个不知是死是活的人,一边蹚着雨水跑来,一边把火把向前伸着照亮。
李明夷仰起脸。
火光照亮了漆黑的雨夜,也照出头顶那张被雨水打湿的焦急脸庞。
哒哒、哒哒,一道瘦小的身影跟在后头,踩着雨水过来。
“阿去。”李明夷不可思议地望着本不可能出现在此的二人,唇角不觉展开,“你说的对……”
“什么?”阿去向跟来的小哑巴递了个眼神,示意他搭把手救人,一边把人捞起,一边贴近他的脸,想听他继续说什么。
小哑巴是个眼力很好的孩子。
李明夷本想说完,但随着救援到来,透支的精神力也在瞬间坍塌。眼皮搭下的一瞬,意识便丧失得无影无踪。
这一觉睡得堪比死了一回。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第一眼便看到一根熟悉的横梁。耳畔传来咕嘟咕嘟药汁沸腾的声音,站在炉子前的阿去像在和谁说着话,语气十分质疑:“你的药方真能成吗?”
“你小子可别把人看扁了。”对方一听这话就炸毛,“本道长以前也是一郡有口皆碑的福医,要不是……算了,跟你个毛头小子说了也不懂。”
他转而笑道:“喝下这一葫芦福水,保证他马上醒来。”
“真的?”
“我骗你做甚!”
听到这道熟悉的声音,李明夷终于放下心里最后一块石头,撑着手臂慢慢起身。
“啊啊!”门口随即传来小哑巴惊喜的声音。
刚斗上嘴的两人立刻没了声音,同时把脸转了过来。
“多谢你们。”李明夷扯着干涸的嗓子开口,“能给我一碗水吗?”
“正好。”马和喜滋滋地推销,“我这有最新的福……”
“不必。”
“……”还以为过命的交情能值几两钱呢。
阿去的脸上露出胜利的笑容。
喝过水,小哑巴端来一碗热乎乎的白米粥。肚子一被填饱,四肢百骸也跟着温热起来,李明夷折了折四肢,才真切有了分死里逃生的实感。
这当下,阿去将外头的事和他慢慢说明。
那晚,他和小哑巴没有找到马和,便听从李明夷的建议在天亮之前下山。可就在半路上,他们偶然撞见了正悄悄尾随度永一行的燕兵。
料想对方必不怀好意,他们赶紧把这个消息告诉了附近驻扎的义军。
正愁抓不住燕兵踪迹的义军立刻在下山的路上设下埋伏,还得意着大仇得报的燕铁骑,甚至没来得及回头欣赏一眼壮阔的山火,便被伏击的义军打了个人仰马翻。
战争中没有永恒的赢家,胜负就这么戏剧化地再次逆转。
这回这支燕兵小队可是元气大伤,不敢继续逗留,连夜回师了史思明部大营。可惜山火太大,一连等了五六日,直到下了场暴雨,火势减弱,阿去等人才敢进山寻找李明夷的下落。
他们本也没抱太大的希望,不过马和坚持称李明夷应该在某道水边,他们才一条一条地搜索山里所有的溪流,竟然真的让这道长算对了。
其实细一想就明白,逃生的法门就是李明夷本人告诉马和的,他能推理出其所在也不奇怪。
看在那朵救命的紫色小花的份上,李明夷姑且没揭他这个老底,倒是奇怪:“你怎么……”
看上去精神奕奕,似乎没受半点折磨。
“我?”马和指着自己的鼻子呵呵一笑,“我就一直逆风跑,可惜没找到水源地。我怕风向改变,只好一直往外跑,跑着跑着就跑下了山。”
“……”李明夷实在无话可说。
科学告诉他陷在山火中的人很容易迷失方向,甚至陷入鬼打墙,所以轻易不要乱跑。但马和向他证明,凡是概率游戏就一定会出现反常识的超人。
他干脆换了个问题:“那些银矿工人呢?”
“你说那几个蓝皮人?”对于此前的事马和本也是一肚子怨气,但一同在生死关头转了一圈,便觉得那也不甚重要了。
他朝外努努嘴:“活着下山的在这里养伤、干活呢,其他人我可就不清楚了。”
李明夷微感讶异。
不过一想到马和那张嘴,只要没有度永的干预,要把这些脑子不太灵光的蓝皮人哄住易如反掌。
照这样看来,他们的老头目度永肯定不在这里。
不知那位聪明的首领最后想明白了没有,也不知道他现在是否还活着。
李明夷整顿了一下疲惫的身躯,走出房门,徐徐抬眸向背后的群山望去。
大火烧去的只是山峦的一层皮肤,经夏雨一催,新的绿枝已经长出。夕阳的余晖为枯焦的林海镀上一层金边,自然正以自己的力量修复着这场人为的烫伤-
修整一夜后,李明夷便提出要重返山寨。
他倒不是起了故地重游的雅兴,只是想找到自己来不及带走的器械。
山火发生时他曾简单地掩埋了一下器械包,现代工艺产出的手术器械在一定程度下可以耐受高温,幸运的话说不定还能找出来。
阿去谨慎道:“我们一起去。”
毕竟还有一部分蓝皮人下落不明,他们可能是葬身火海,也可能继续藏在山林里面,不得不小心提防。
马和立刻退了一步:“那我给你们做晚饭。”
“也好。”阿去若有所思地瞟他一眼,“你们不是说他们藏了很多银子吗?说不定还有……”
“不过你们两人行动怕是不太安全。”被他这么一提醒,马和顿时露出忧患之色,郑重地拍拍小哑巴的肩膀,“小子,晚饭就交给你了。”
“……啊。”小哑巴歪了歪脑袋。
既惦着银子,又实在怕那些蓝皮人再出手,马和道了句等着,自己先折出门去。等他回来的时候,身边已经多了两道壮硕的身影。
“这二位是义军兄弟,愿意同我们一起上山查找蓝皮人的下落。”
总归多两个人多重保险。
一行五人很快返回山寨。
这里已经被山火烧空,只剩几根残下半截的焦木挂着雨水。曾经被大山包容的蓝皮怪人,现在已经再次消失了影踪,不知是继续在执念中求索,还是已经结束了痛苦的一生。
几人默契地回避了这个话题,在山寨的残骸中搜寻可能遗留的事物。
马和则慢悠悠摸出不知何时寻回的三枚铜钱,合在手里天灵灵地灵灵地摇了几遭,接着张开双手,把铜钱抛洒出去。
铜板骨碌滚动了几下,居然停在同一个位置摞着。马和徐徐走到那处,脸上顿时露出惊喜而玄妙的笑容:“串钱在地,财聚也。他们的白银一定就在此处!”
两个义军不甚相信地打量他一眼。
有此前的经验,李明夷和阿去暂时保持了沉默。
总归现在也没什么眉目,几人按马和的指示合力挖开地皮。大致掘到一尺来深时,铲尖忽然碰到什么硬质的事物。
“不是吧……”阿去简直不敢相信,“你真能算命啊?”
马和讳莫若深地一笑,赶紧挥动铲子,把那东西挖了出来。
出土的是个硕大无比的红皮箱子,上面还缠着几捆锈迹斑斑锁链,显见是藏了许久的宝贝。李明夷刚想说句等等,其余几人已经急切地挥动砍刀,把链条砍了个稀碎。
“银子,银子,你终于还是来找我了!”马和仿佛隔着木板见到了里面光彩照人的大宝贝,迫不及待将砍痕斑斑的箱子打开。
咯吱一声,封入土中的事物终于得以重见天日。
马和溢于言表的喜悦却在一瞬凝固住。
装在那箱子里面的竟然压根不是银子,也不是其他财宝,而是整整一箱、五颜六色的丹药!
见到意料之外的熟悉事物,他满脸的笑容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简直莫名其妙:“他,他们藏这劳什子干嘛啊?”
大概是不愿丢下自己的血汗,也不愿忘却昔日的痛苦。
李明夷这样想着,斜插在腰间的手指不经意触碰到那支小小的瞳孔笔。
也许,人总是需要用什么证明自己的来处。
“他们肯定还藏了银子。”
马和不甘心地提起铁锹,又往别的地方探去。其余三人也将信将疑,在地皮上一寸寸地翻找着藏物的痕迹。
李明夷不打算管他,自己往藏器械的位置附近摸索。
就在他手刚伸出时。
身旁的树丛忽然窸窣一动,一道潜伏已久的身影蓦地从中扑出,像虎豹般直接伸出利爪。李明夷不及多想,一个趔趄往旁边滚去,高声喊道:“有人!”
听到声响的几人马上丢下地皮奔来,四根铁锹齐上阵,直接将偷袭之人按在地上。
“……度兄?”
将对方制服后,马和仔细打量了一眼,几乎不敢认。
度永蓝色的面孔上又添了几道焦黑的烫伤,双颊也瘦得凹陷下去,整个人都裹满了死气沉沉的灰烬。唯有一双血丝密布的眼睛愤恨抬着,目眦欲裂地瞪向刚刚起身的李明夷。
“你不是要告诉我吗?”被八只手牢牢按住的度永,仍不时挣扎起身,撕心裂肺地喊着,“要怎么讨回来?还有什么法子?你快说啊!”
马和惊恐地打量一眼李明夷。
若不是这人身上带伤,又在山中被精疲力尽地困了好几日,说不定他刚刚已经得手了。
祸害,祸害呀。
他用眼神拼命暗示着——此等冥顽不灵之人,还是交给老天收拾吧!
李明夷却未直接回答,而是折回刚刚挖出的红色箱子边上,从中取出一枚什么。
包括度永在内几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聚拢上去。
被李明夷拿在手上的竟是一枚黄色的丹药。
马和是认得的,却分明不解:“李郎,你拿这黄丹做什么?”
这些丹药以前虽被达官贵人热情追捧,其本质却大多是毒。这一点李明夷也当是知道的。
总不至于是想当场要了度永的性命吧?
李明夷暂且跳过他的问题,俯下身将手里的黄丹展给度永看:“这就是你可以讨回的东西。”
看到熟悉的丹丸,度永的目光不由怔了怔,像是听到了极其荒谬之话,一时竟不知该答什么、问什么。
这些东西夺走了他人生中的大半所有。
他留在身边,只是为了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不要像傻子他们那样忘记过去。
现在对方却拿他的伤疤羞辱他。
见度永的眼神逐渐生出激愤,李明夷也不再委婉,抬眸看了眼正不解其意的马和,径直给出了答案——
“这种黄丹就能制出福气。”
所谓黄丹,其主要成分就是氧化铅。这种物质可以在加热分解下产生氧气,对于能从硝石等自然矿物中制备出氧气的马和而言,处理黄丹只是小菜一碟。
此外,炼丹过程中常用到的氧.化.汞也是早期化学家制氧的重要原材料之一。
李明夷打量一眼狼狈不堪的度永,发现对方腰间的气囊已经明显瘪下去,直言道:“你应该已经见识过了福气的用处,它才是现在你治病真正需要的东西。”
度永的目光也随着他的视线向下看去。
那袋福气,他一开始的确没有觉出任何玄妙。可在滔天的山火中,濒临窒息的一刻,已经被勾起的求生欲迫使他打开了看似平平无奇的气囊,按照李明夷对其他人交代的那样吸了两口。
那一瞬的畅快感觉他毕生难忘。
原来助他逃出大火的福气就是这样得来的。
度永胸口起伏震动,皲裂的嘴唇咧开一个极深的弧度,竟是控制不住地笑了起来。
“所以我们的苦痛是因丹药而起,而解药也在里面。”
世上还能有比这更荒谬的事情吗?
他不禁抬头看向天空,看向安排这一出无常的天道,笑不下去,也哭不出来,只得不停喃喃地问:“难道这就是我们的命?”
李明夷循着他的双眼,也抬眸看天。
那高不可触的天空仍如寻常的每一日,明朗广阔,既不为地面的大火烧灼,也不曾被暴雨冲溃。
山风徐徐吹来,带着焦土与雨水的味道。视线的一角已擦出嫩绿,新生的木叶很快会覆去大地上的疮痍。
老天爷有时候是挺坏,李明夷想。
但它也有仁慈的一面。
“这些丹药对健康无益,甚至会让人丧命。”他以平徐的语气陈述事实,“服药之人如同服毒,未必会比你们好过。但就如你方才所说,只要历经炼化,运用得当,毒药也能成为对应的解药。”
度永惨笑的神情茫然怔了怔。
“你还不明白吗?”见他不再挣扎,马和索性松了手,懒洋洋在对方面前蹲下,摘下那枚黄丹瞟了一眼。
他摇摇头笑道:“所谓种因得果,这就是老天留给你们的一线生机啊。”
说罢,便将手里的东西放下,站起来抻了抻筋骨。
话已经说得够明白。
至于肯不肯拿起,就是对方自己的选择了。
第78章 生命树
选择就摆在面前。
命运在他身上漆上一层洗不去的苦难, 却又在绝境中替他藏好了生的希望。
岚风逐渐散去,大雨洗去了枯焦的味道。明亮的日光刺入眼眶,度永眨了眨眼, 忽然发现已经是天亮时分。
他仍是未说话。
见这蓝皮人既不反抗也不投降,帮忙压住他的两个义军反而露出几分难办的神色。
他们的敌人只是燕兵,上山也有顺带探查周野的意图, 究竟要怎么处理这些异乡的蓝皮人, 他们实则也没个成算。
“算了算了,所谓人各有命,勉强不得。”马和搔搔手, 对此十分豁达,“你救过我们一次, 后面又险些害死我们, 这笔账就算是扯平了。”
阿去闻言有些讶异。
想不到这位马道长看着疯疯癫癫, 实则也是个心软的……
“不过诚如李郎所言,我这福气可是治病救命的法宝。这些黄丹交给你,你怕是也不会用,不如让我马某替你炼制福气。一囊只需……”
话题一转,马和紧接着伸出手,比出一个斟酌良久的数字:“六百文便足。”
“……”阿去额角抽了抽,“不是五百文吗?”
“世道不同, 行情有变。”马和收手在背,有理有据地和他分析, “再者这么多的丹药,我要炼成福气, 折算的道行是以往的数倍,可不得吃点好的进补进补?”
阿去颇怀疑地心算一下, 总觉得这话哪里有漏洞。
不过既然马和本人不予计较,那蓝皮人也算和他们恩怨两清,剩下三人一边拿铁锹防备着,一边松了手。阿去还不忘警告他:“你再敢招惹我们,我可不放过你。”
被松了桎梏的度永,正拧着手腕从地上站起,闻言眼眸微转,忽然向前凶狠地伸出脑袋。
“哈——!”
阿去冷不丁被这么一吓唬,本能地往后一个跌撞,旋即被那股强烈的口气熏迷了眼。
“你……”他鼻梁直抽搐。
怎么还使这种下三滥的攻击!
“乳臭小儿。”度永咧嘴大笑一声,在其他人回神动手之前,一个纵身跳进了林子里。
阿去气急败坏地拧紧拳头,正想追去,肩头便被一只手轻轻拍住。
“想打架还是下次吧。”李明夷向后扬扬目光。
方才还劝人向生的马和已经喜滋滋摸上刚刚出土的红皮箱子,眼里已然映出金山银山的影子。
——他度永不要,有的是其他蓝皮人买!
阿去顿时绝了和这人联手的念头。
李明夷也实在被他一心向钱的道心折服。
“至少。”迎着徐徐吹来的山风,他亦松懈了姿态,慢慢露出轻松的表情,“这次出诊,我们没有亏。”
知道了丹药的价值,这一趟不算白跑。马和正与其他三人商量着如何把这个沉重的箱子搬下山,李明夷也正好找到了那个战损的器械包。
和他预计得差不多,高精度的器械被隔热的泥沙一埋,损耗不算严重。
唯一遗憾的是,王焘赠他那本纸做的《本草拾遗》还是未免一劫,被烧得只剩下几张残页。李明夷将上面的灰烬拂去,一片片仔细地收拣起来。
回到养病坊的时候,已经日暮。
小哑巴把煮好的一锅热粥端出来。
为感谢两个义军的援手,马和特意请他们留下一起吃饭。经历了这段时间惊心动魄的旅途,哪怕只是一碗简简单单的白粥,吃起来也分外香甜。
“呼……好久没吃这么饱了。”义军二人囫囵往肚里添了四五碗白粥,脸上尽露出满足的惬意。
“你们不是从军么?”阿去端着粥碗一口一口细细嘬着,目光在热气里一闪一闪,“我听说军营里有肉吃,有酒喝,日子好多了。”
闻言,那两个义军对视一眼,脸上皆露出苦笑。
这回虽然侥幸打跑了燕兵,可史思明部挥起的铁蹄不会因为被刺了一下就停下。
至于少年说的。
“我们倒希望大家伙都能吃上肉,喝上酒。”两人提着刀起身,拍拍阿去的肩膀,向马和道了谢意,便沐着夕阳离去。
他们的背影很快交融在昏黄的地平线上。
阿去怔怔端着碗:“……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那可不。”马和往自己喉咙里灌了口热粥,满足地眯起眼睛,“何必贪酒肉?一口白粥足矣。”
李明夷漫不经心地听着他们的三言两语,思量着之后的事。
尽管义军没有直言,目前河北的战况也不难推测。失去了朔方军的坐镇,史思明部收复败局只是时间问题。
“累死我了。”
喝饱了粥,诸日来的不顺也一扫而空。马和撑着胳膊半靠在门口,正想眯上一眼,便被人残忍无情地提溜起来。
“李李李郎你作甚?”
“上工。”李明夷提着他到药炉前头,把目光放在那一箱意外收获的化学材料上。
他直言:“我需要更多福气。”
战事在前,除了氧气,其他的药物也得加紧储备。
义军的抵抗不会维持太久,他们唯一能帮上的一点忙就是提供医疗救助。
养病坊开启日夜不休的连轴转模式。
对此,马和的怨声是最大的,但拗不过李明夷的脾气,只能屈从于一碗白粥。阿去和小哑巴倒乐得奔劳,不用偷不用抢,不用看人眼色就能吃饱饭的日子,对于他们已经足够珍贵。
至于留下的几个蓝皮人,他们都还等着度永来找,也愿意出几分苦力,只是仍不愿见人,每到白天就躲起来,直至夜里才帮着看炉捣药。
和李明夷等人打过交道的村民们也时不时登门造访,慢慢地,附近的百姓和义军都逐渐听说了这个临时医署。
然而李明夷治病常常不收酬金,再加上要养一屋子人,生意是上门了,家底却越来越薄。马和每每气得胸闷:“再有钱也不是这么个散法啊!”
“道长不是算出三钱聚地,财聚吗?”
一句话噎过来,马和半晌竟想不出更有力的回击。
只能悲愤道:“总之,再好的财运也要叫你败光了。”
马和恨铁不成钢,偏苦于人在屋檐下。现在外头战火纷飞的,跟着李明夷虽然饱受心态上的折磨,但摸着良心说,吃喝还算温饱。
知道对方是怎么个狷介性子,他也省去劝说,抱怨两句,一头又钻进了药房。
这一进可不打紧。
“完了完了,我的福气呢?”
他们连日制备好的上百囊福气,明明就搁在这里储放,一觉醒来竟变得空空如也,一囊也不剩了!
马和手脚像被什么一烫,顿时慌张起来。听到动静赶来的阿去一见这光景,马上便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十分肯定:“这定是叫谁偷去了。”
马和停下翻找,狐疑地扫他一眼。
少年立即举手以示清白:“我可没做监守自盗的事!”
“奇了怪了。”马和越找越觉得不对头,“怎么偏偏只丢了福气?”
他的福气自然值得一盗。
可整整上百囊福气,这得费多大的功夫才能搬走?何况,这贼既有本事悄无声息地偷盗,又为何不取别的东西?
想到这里,两人动作同时怔住,慢慢转头向外。
清晨的养病坊还没有病人登门,整个院子显得空空落落。像往常每一日的宁静里,似乎又藏着一分异样的空阔。
阿去意识到什么,一个扭头便往旁边的院子冲去。
在这同时。
“啊啊,啊啊……”小哑巴拉着李明夷的袖子,一个劲想带他去某个屋子。
李明夷只当谁又出事,赶紧放下手里的活计,跟上他焦急的步伐。
不过几步,小哑巴便停在马和炼药屋子的门前,用手指了指里头。
房内并无一人。
昨夜的炉火已经熄灭,慢慢散发着余热。
那个山妖山上挖出的红皮箱子还摆在炉子边上,里面本来装着丹药,未免和其他药物搞混,就搁在这里充当制氧的原材料。
李明夷将小哑巴按在门口,顺着他的手势慢慢靠过去,小心翼翼打开那个藏着致命药物的箱子。
箱盖一被掀开,里面的事物顿时折出一道银色的金属锐光,耀得他闭了闭眼。
勉强睁开眼睛,看见的一幕更加令李明夷愕然说不出话——
箱子里面的丹药已经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赫然是一排排官制的银两!
“李郎,李郎!”气喘吁吁从外头传来的,是阿去的声音。
他带着满脸的惊恐,一个踉跄冲进屋里,来不及和小哑巴打个招呼,赶紧将自己的发现告诉李明夷:“那些蓝皮人,他们全都……”
不见了。
最后三个字卡在张闭的嘴里,阿去险些咬住自己的舌头。
他的眼睛慢慢睁大,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直到李明夷重新把箱子盖上,阿去忍不住揪了揪自己的手背。
“嘶……”
好痛。
——不是梦。
蓝皮人走了。
带走了可以缓解他们呼吸道问题的福气,留下了一笔银山般的巨款。
四人凑在一块,将零散的信息拼凑起来,很快得出这个结论。
“我就知道他们肯定藏了银子!”马和一扫之前的不快,正喜不自胜地拍着手,忽然想起什么,向李明夷一挑眉,“李郎,我算得如何?”
还真让他误打误撞又算中了一回。
看来那位蓝皮首领已经做出了选择。
朝阳升起,远方的山峦也被勾勒上一层温暖的日光。不知这些蓝色皮肤的朋友又会去往哪里,但这一次,想必度永已然有了方向。
李明夷瞥一眼正因扳回一局而笑容满面的马和,忽然起意:“不如你帮我算一卦。”
他自认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
可超自然的事件已经发生在自己身上,让人难免怀疑,或许冥冥之中当真有一双手在操控命运。
马和心里眼里都被那银山填得满满当当,心情大好之下尤其好说话:“算了,我就露一手给郎君瞧瞧。”
说罢,他从袖中取出三枚铜钱,笼在手心上下左右翻了好几回。
三双眼睛齐刷刷盯向他摇晃的手腕。
“呼——”停下动作后,马和慢慢朝手背吹了口气,接着才把双手一抛,将铜钱散出。
三枚印着开元通宝的古朴钱币,在几人紧张的视线里凌空翻了几圈,以顺滑的抛物线向三个方向落下,各自又在地上滚了许久。
“嘶……怪了。”
等铜钱骨碌的声音停下,马和挨个挨个找去,却只找到了其中两枚。还剩一枚,不知卡在哪个犄角旮旯的角落,怎么也不见踪影。
阿去和小哑巴不约而同地看向马和,眼神明明白白透着怀疑。
哪有道士连卦都弄丢的?
“你们不懂。”马和仍是脸不红心不跳,张口便来,“所谓命数,不可强求,此乃天意。正是神明的旨意,告诉李郎你——此命由你不由天,信天难,信己易。”
这话说得机巧,也很讨喜。
可见招摇撞骗也是一种本事。
李明夷不置可否地收回目光,很快对此事没了兴趣。
指望卦象给出指引不过一时兴起,一切的谜因,或许只有未来才能揭晓。
现下,意外得了这笔丰厚报酬的李明夷也未予吝啬,在当日下午就向坊里的几人支付了第一笔银钱上的薪水。
本以为在这乱世混个温饱已经是撞上大运,没想到真能拿到银子,阿去和小哑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激动得一时说不出话。
“所谓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马和看到的则不止是手里这笔银子,他目光激荡地环顾这所焕然一新的医署,眼中仿佛已见到那个金光闪闪的未来。
“李郎。”他心潮不可谓不澎湃,忍不住和李明夷指点江山,“等咱们的医署做大了,日后便可开去别的郡县。以你这名号,再收三五十个徒弟,届时门徒治病,你指点一二即可,岂不坐着享福?”
教学医院联合体模式,这种超前的概念,亏他想得出来。
李明夷唇角不觉展开。
只是不知道等到家国安宁、动荡平定的一天,他是否还留在这个时代。如果真能见到那日……马和的主意似乎也不错。
次日。
院子里一早便传来跑进跑出的脚步声。
李明夷睡意尚未清醒,刚疲倦地走到门外,正好撞上手捧什么的小哑巴。
“这是?”
“啊啊啊啊。”小哑巴兴奋地向他伸出手。
被他小心翼翼捧在手心的,是一棵刚抽出根芽的小树种。
“你想种树?”相处了这么久,这孩子简单的表达他能理解。
小哑巴用力点点头,目光带了一分怯怯的征询。
李明夷万万没想到对方拿到第一笔私房钱后,居然是想着用来绿化养病坊的环境,不禁哑然失笑:“当然可以。”
得到许可,小哑巴珍而重之地捧着那枚种子,郑重地选定了一个能见阳光雨露的位置,用铁锹挖出一个一尺来深的土坑。
他双手合十,向天空默念了许久,才将种子播下。
只是这样还不算完。
拢上泥土后,小哑巴又用石块小心翼翼地在周围堆出四行小台阶的样子,挨次分别插上鸭毛、竹叶、小米袋和一束白色的棉线。
这样虔诚的仪式,显然不是为了修个花坛好看。
“这是生命树。”见李明夷不解其意,打着呵欠走来的阿去替小哑巴解释道,“我们族人会给每个孩子种下花树,花树长成后就会庇护那个孩子,吸收他生命中的病邪,把大地的元气分给他。”
但小哑巴是个来历不明的孤儿。
所以有了钱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为自己种下一棵生命树。
李明夷似乎明白了。
“啊啊,啊啊。”小哑巴用力点点头,表示阿去说得对。
完成一切工序后,他仔仔细细把手心手背上的泥在衣角上搓去,鼓起莫大勇气般抬起眼,轻轻拉了拉李明夷的袖角。
“我?”李明夷蹲下身,看着小哑巴赧然的双眼,“你需要我做什么?”
小哑巴眨了眨眼,拉着他的手慢慢往泥土中的树芽上触了一下。
指尖戳中湿润柔软的泥土,这一瞬,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异感觉电流般窜至头顶。
坠楼前的画面闪电般划过李明夷的脑海。
夕阳,高楼,交错的人潮。
还有一棵年逾千年郁郁苍苍的古槐。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这一刻的联想,眼神克制不住地震动:“这是……”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小哑巴极认真地说着什么。
阿去仔细聆听片刻,揉了揉他的脑袋,会意地露出笑容。
“他说——这是帮你种下的生命树,是一棵槐树,希望你像大树一样长寿安康。”
第79章 在他出生之前,命运已经开始转动
进入医学行业的十余年, 李明夷曾无数次从那棵槐树下经过。
他成功得太年轻,总是比同龄的伙伴先迈出步伐,却很少回头顾及旁人的目光。慢慢地, 曾经和他一同宣誓的友人奔散到了不同的地方,身边的同僚也日渐疏远。
唯一不会变化的,只有这个伫立在医院里、目送着一代代人来去的老家伙。
偶尔苦闷的时候, 他会选择和树说说话。
彼时的年轻医生如何也想不到, 在一千三百年的某个清晨,一个被他随手救下的小哑巴会种下一棵生命树,虔诚为他祝福。
柔软的嫩芽轻轻顶着他的指尖, 生命正不屈地向上生长。
惊喜与震撼此起彼伏地在胸中涌动,李明夷不觉弯唇, 对小哑巴说了声“多谢”。
他带着难以自持的震荡目光, 缓缓起身向后看去。
养病坊后的那座废弃佛塔, 夜里常传来阵阵铃声。出于尊重,他们一直没有去打扰这里已故的原主人。
此刻朝阳初升,古旧森严的佛塔正安然伫立在明锐的日光中。强烈的光线模糊了视线,塔身笔直严肃的线条也渐渐与记忆中的高楼重叠起来。
“你们一大早在这干嘛呢?”
被院子里的动静吵醒,马和十分不满地抻着懒腰走出,正想和李明夷问个明白,便见这人忽然拔腿就跑, 笔直地奔向后门。
“他……”马和的手臂停在半空,把脸转向两个小的, “他去干嘛?”
阿去和小哑巴也正一头雾水。
三人目目相觑,齐齐扭头不解地看向那个狂奔的背影。
佛塔的大门年久失修, 李明夷一路跑到跟前,暗道一句打扰, 一脚便给踢开了。
好在里面并没什么血腥的画面,积了几个月的灰尘扑面而来。他一边咳着一边挥去浮尘,往里走了两步,顺着堪堪塌陷的木梯拼命往上爬。
直到登上最后一级台阶,明亮的光线豁然刺入眼眶,李明夷下意识拿手挡住头顶。
一种愈发接近真相的兴奋与惊愕交织在勃勃跳动的心脏中。
他慢慢放下手,胸口的喘息不觉停滞。
登高望远。
只见万里层云下,古朴沉肃的邺城正端然落于不远之处。旭日自城门正中线上高高升起,金色的朝阳在四面城乡的屋墙瓦顶潋滟而过,将整个大地镀上一层庄严的光辉。
大风吹散晨雾,数百里城池与山河尽收眼底。
一千年后那个高楼林立、车水马龙的世界与眼前无比清晰的画面交错闪回,叠映在脑海中。
李明夷慢慢敛下目光,不可思议地凝视着塔下的养病坊。
站在高处俯瞰,塔下的人渺小如虫蚁一般,只能看见两个小小的脑袋聚在一起,用手呵护着那棵槐树苗。
他们不会知道,这株随手种下的生命之树将会深深扎根在这片泥土里,见证了十三个世纪的沧桑变化。
李明夷无法克制心中的激荡——
他一直在找的地方,就在脚下。
冷静片刻,之前几乎不敢联想的第二个问题骤然浮现在李明夷的脑海。
如果他的来到并非造物主的偶然失策,那是否意味着穿越时空是一种可能存在的物理现象?
他的目光慢慢聚焦在那株小到几乎看清的槐树苗上。
一个大胆的想法跃上心头。
假设二十一世纪的他遵循一般物理法则在坠楼后立刻死亡,相对应的,一个被鱼刺卡喉的唐朝小乞丐靠自己死里逃生,出于某种目的来到有山妖传闻的养病坊中,接着种下一棵槐树的概率有多大?
解释只有两种。
要么,他是在坠楼过程中幸运地被某个遮挡物缓冲了一下,现在正昏迷不醒地躺在ICU里做白日梦。否则,他现在置身的就是真实的过去。
在他出生之前,命运已经开始转动。
这个近乎荒谬的想法让李明夷禁不住自哂。
他收回目光,接着看向高塔下的泥地。在雨水充沛的夏日,泥土松软而潮湿,以这个高度跳下去的话,估计不至于摔成肉泥,但也小命难保。
如果这就是穿越事件的扳机点……
李明夷紧握住身前木质的栏杆,想要翻过去查看更多细节。为保安全,他抽出腰带系在一根栅栏上,把沾着湿泥的鞋袜脱了,这才小心翼翼地抬起腿。
“李,李郎,你不要想不开啊!”
马和惊恐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刚才想得太入神,他连对方的脚步声都没有听见,正想开口解释一句,手里的被风雨侵蚀的木头忽然一晃,他整个人重心不稳,跨过半边栅栏的身体就要往半空坠去。
马和吓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他顾不得自己的安危,一个箭步冲上去,抱住李明夷的腰就往后拽,嘴里还不忘劝说:“什么事不能活着再说啊?活下去就有指望,李郎你可别冲动啊……”
李明夷压根没料到马和会以身涉险“救他”,也不知道对方哪来的一身牛劲,还没来得及找回平衡,整个人就被他抱着重重往后跌去。
砰、砰。
两颗脑袋同时砸到背后的墙面上。
嘶……后脑勺都要被砸开了。
李明夷吃痛地睁开眼,半晌才从剧痛中找回神志。身下还垫着个马和,他试了试起身,马上被人用力勒住。
“李,李郎。”马和显然也痛得不轻,一贯机敏的口舌都颤抖起来,“你可不能……”
“我没有寻死。”
李明夷的一句话瞬间让马和宕机片刻。
他趁势从对方身上挪开,一屁股坐在旁边的地板上,指了指那根还紧紧捆住栅栏的腰带:“我系着安全带呢。”
“……”马和尴尬地眨了眨眼,“那万一栅栏也倒了……”
那他就会再死一次吧。
李明夷靠在塔墙上,抬眸看着眼前明朗的天空。
或许在刚才那一刻,他的确是存了这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冒险想法。
可主动放弃生命绝不是他的作风。
“你说得对。”李明夷撑着地板起身,活动了一下险些被勒成两半的身体,向马和伸出手。
见他难得识趣一回,马和也不甚计较地忽略了方才的小小的尴尬,搭上那只手。
嘴里还不忘念叨:“那可不,不听道长言,吃亏在眼前;听了我的话,包你无病无忧到百岁。”
李明夷不置可否地摇头而笑,一把将他拉起来。
他扶着栏杆,凝神地眺望远方。
远处忽然起风。
风潮掠过汹涌的河波,吹动山野的树梢,拂去眼前丝丝薄雾。
“你说得对。”李明夷重复呢喃了一次——
不管命运有多坏,人应该有作为,活着就有希望。①
*
令人胸闷的热风中,眨眼便到九月。酷暑的余温尚未褪去,冰冷的消息已经从北面的郡县传来。
在九门险些丧命的史思明修养了两个月,便再度以狂烈的架势扫平了大部分河北,不日就要重新打通黄河两岸的战线。
关中的战况也不时被船夫带来。
相比于东山再起立下大功的史思明,反倒是安禄山本人亲自统领的主力大军遇到了意想不到的阻挠。
阻挠他们的不是别人。
正是关内的残兵和百姓。
迅速拿下国都长安后,早就自立为燕帝的安禄山本该成为事实上的天下之主,可迎接他的不是跪服和祈饶,而是一道道关上的门,一柄柄对峙的枪。
为表亲和,安禄山甚至厚待了兵败潼关的哥舒翰,让他亲笔书信劝说留在长安的部分将领。哥舒翰也的确像模像样地执行了,然而,得到的回应却是清一色强硬的回绝。
局面发生了谁也预想不到的转折——
连新老两个皇帝都判断国都不保,一个往西、一个往南各自奔逃。可就在唾手可得的江山面前,在没有皇帝的国都中,强悍的燕兵却被层出不穷的人民斗争袭扰得头疼不已,只能暂且退出长安,驻扎在国都附近。
与此同时,对安禄山感到失望的部分同罗骑兵也跟随酋长阿史那从礼折回朔北,回到老家重新做起了地头蛇。
人心的倾倒仿佛就在一夜之间。
安禄山大概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多年的经营只差临门一脚,大厦忽起坍塌之势。
这一次,远在四川的李隆基比自己的儿子更敏锐地嗅到了局势的微妙变化,立刻安排了新任宰相房琯组织兵马,收复两京。
就在全天下的目光重新聚焦到国都长安时,邺城的百姓不得不迎来已经恢复了元气的史思明部大军。
天气阴沉欲雨。
风潮扫荡着地面的落叶,发出令人不安的窸窣声响。
几个义军打扮、一身带血的士兵蜷缩在房间的角落里,眉头紧蹙。
“我们包扎完就走。”李明夷正紧急帮他们处理伤口,便看见对方带血的嘴唇嗫嚅张开,艰难地吐出几句话。
“再待下去,会连累你们得罪燕兵。若是问起,你们咬死说没见过我们几个就是了。”
吸取了长安的教训,也出于对形式的观望,未免激起更大的反抗,这次史思明采取了刚柔并济的双重手段。
只杀义军,不斩良民。
进城的当日,燕兵便在大街小巷就张出布告,劝告所有百姓交出义军。交出一人赏白银二两,窝藏一个就以暴民处之。
“也不是第一回得罪了。”阿去有样学样,用提前备好的炭粉敷料盖上那些血淋淋的伤口,面无表情地回应,“谁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回来算账,难道讨好燕兵就能活下去?”
话音刚落,门口忽然传来一阵肃杀的马蹄声。
熟悉的声音令所有人一瞬色变。
“都说了说不得说不得,祸从口出。”马和抖着袖子起身,往外打量着情形,一时有些犯难,“咱们……”
几个义军彼此紧张地互看一眼,正想说话,袖子便被谁轻轻扯了扯。
“啊啊,啊啊……”小哑巴比着手势示意他们跟上自己。
“你们跟他藏起来,阿去收拾东西,不要留下把柄。”李明夷快速安排人手,同时脱下带血的治疗衣,“我和道长先去见客。”
这边刚布置完,坊外关上的大门便被不耐烦地笃笃敲响。不请而至的客人,这回倒算得上很有礼数。
李明夷给马和递去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向外道:“请问阁下何人?”
“你少装蒜!再不开门,里头的人全部处死!”
轰的一声,门被什么重重砸了一下。
马和的腿不由抖了抖,小声道:“我们还是开门吧。”
李明夷向后瞟着,见小哑巴大概已经把人带出视线,这才抽出门栓。正打算磨蹭开门,便听得一道熟悉的沉稳声音将那人砸门的动作喝住。
“退下。”
那人果然不敢再造次。
兵甲碰撞出冰冷的声响,有谁踏着肃杀的步伐靠近。
“先生不必戒备。”只露出一隙光亮的门缝中,一只冰冷的浅色瞳孔凝视过来。
“我并非为追究而来。”
第80章 安禄山之疾
这人马和是没见过的, 但从那双眼睛不难判断是边地少族。他抬着眼皮朝外觑了一眼,又把目光转向旁边,小声地问:“你认识?”
认识倒是认识, 但绝算不上朋友。
李明夷示意他噤声,试探地询问:“既然如此,请问阁下所来究竟为了何事?”
那道冷彻的视线往深一凝, 似乎已经看穿医署里藏着的秘密。对方很快回转目光, 看上去对里面的人物并没有太大的兴趣。
“只是想请先生帮一个小忙。”他徐徐又补了一句,“只要你能做到,既往之事我便一概不予追究, 邺城的义军我也可以放过。”
这个条件开得倒很值得考虑。
马和在一旁使劲挤眉弄眼——这一听就骗人的鬼话,还能有谁比他更懂骗子吗?
李明夷思忖片刻, 还是抽出门栓, 将门推开。
扑朔的风卷着落叶一下子涌进, 站在风口里的青年燕将金刀立马,身后跟着十数表情肃杀的曳落河士兵。
一见这场面,马和登时脚底一软,暗道一句命不久矣。可对方却压根没看他一眼,表情反倒露出几分欣赏:“听闻我们的勇士在这里兵败数回,郎君果然好胆识。”
这话既是恭维,同时很有威胁的意味。
李明夷自认不擅长口舌之争, 也实在没有闲聊的心情,索性直言:“阁下需要什么, 但请直说。”
对方这才迟迟地瞟了眼一旁身穿道袍,衣服上又不伦不类贴了个福字的马和, 像是在考虑什么,半晌才道:“还是路上再谈吧。”
农历九月末正是黄河秋汛最凶险的时节, 从邺城渡河往南,一路俱是颠簸。搅着泥沙的浑黄河水一阵阵地扑上甲板,接天的巨浪险些吞没船只,整个黄河道上几乎不可见普通的渡船,偶尔来往的也只有一搜搜风帆笔直的军船。
午后登门造访的正是史思明长子,其部少主人史朝义。
一开始,李明夷只以为对方是有医疗上的需求,可听到路上两字,就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了。
邺城已经沦为燕土,黄河两岸的交通要塞都被史思明部把持,义军对他们而言已是笼中老鼠。不管怎么说,河北义军于李明夷曾有救命之恩,即便以身犯险,这笔账也该还上。
临行前,他把医署和一应银款全部托付给马和。对方竟没有立时奔向银箱,反倒抹了两把眼泪,做出一脸生死诀别的表情。
李明夷忍俊不禁:“我是去出诊,又不是秋后问斩,道长哭什么?”
马和实在看不出他是在玩笑还是认真,趁着史朝义不注意悄声道:“我刚偷偷替你算了一卦,乃是大凶之象。只怕这一回是劫波重重,郎君自己当心吧。”
“此命由我不由天,信天难,信己易。”李明夷轻描淡写地将对方的话复述出来,徐徐展唇,“不去怎么知道前路如何?”
马和看着他,半晌忽然笑起来:“也罢,这才是马某认识那个李郎。”
交代完家事,带上全套器械,李明夷跟随史朝义一行来到渡口出发。
这回可真是实实在在上了贼船。
到了这会,史朝义才将此行的始末托出:“实不相瞒,陛下眼疾越发严重,所以饬令举国寻找良医,务必为其重复光明。”
说到此处,他顿了一顿,意味深长地添了一句:“尤其是王焘公的弟子。”
听到这里,李明夷差不多也能猜出大半原委了。
王焘是医学史上出名的全能大家,但最让其身负盛名的一点,还是作为开山鼻祖开创了金针拨障术这种白内障手术治疗方法。
白内障是眼科致盲排行榜的第一杀手,安禄山搜罗王焘的弟子,很可能是罹患此病,并寄望于针拨术改善视力。
这种金针拨障术,实际上就是利用金针刺入眼球,破坏其中的晶状体结构,将里面浑浊的物质拨离视轴。
操作虽然听起来粗暴恐怖,由此导致的并发症也不算少数,但对于成熟期的白内障患者而言,的确可以在短时间内提高视力水平。所以在唐朝这种手术十分流行,就连大诗人白居易也曾专门著诗记载。
到了二十世纪,金针拨障术已经被完善为一种局麻下的清洁术式,其生命力一度延续至八九十年代。直至人工晶体普及和超声技术崛起,白内障手术有了更安全、疗效更高的方案,这种传承了千年的术式才终于离开了手术室的舞台。
而现在,既没有可以移植的人工晶体材料,也没有优越的超声或激光技术,白内障手术还停留在最原始的阶段。因此,即便是王焘本人也曾一再强调金针拨障术的风险,只将其用于严重的白内障病人,绝不允许弟子滥加施用。
李明夷记得在潼关时,军医长赵良行就曾问过他是否擅长这种技术。
当时几人只以为是闲话,现在想来,恐怕安禄山的病情已经不止一日两日,就连唐军军医都敏感地嗅到了这个可能转折战况的机会。
问题是——疾病会如此单纯吗?
随船渡过黄河便是陈留,有史朝义亲自带队,这一次他们不用绕道。
走过熟悉的城门,街道传来零星的脚步声,不时有唐装的男女远远经过。虽比不得一年前的繁华,但经历数月的修整生息,这座古老的城池也慢慢在安宁中恢复着生机。
相比于数度厄难的河北、胜负未分的关中,这种安宁弥足珍贵。
一行人不徐不疾行经街头,不用拔刀开道,一身戎装已足够让百姓避让。史朝义看着左右空阔的街道,想起什么般问起:“先生要回家看看吗?”
“不必了。”李明夷拒绝得很果断。
此前谢望和林慎已经带来过卢家的消息,从陈留的近况看,史朝义也的确履行了对郭纳的承诺。在民生问题上,史氏父子的作法比安禄山高明不少,也难怪其后能取而代之。
但同行的毕竟是燕人,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去卢家做客,或许会给几个孤弱女子引起不必要的纷扰和流言。
他给卢小妹一家添的麻烦已经够多了。
只要活着,总归能有再见的时候。
离开陈留的主城后,一行燕兵在驿站换上马匹。马蹄阵阵向国都奔去,金风细雨的水乡逐渐消失在回望的视线中。
根据李明夷的经验,一路乘马不绕行,从陈留至关中大路平坦,花不上半月就能抵达潼关。在有燕兵打头的情况下,应该十日就能达到目的地。
但事实却是,这一路史朝义走走停停,步调悠闲,看上去并没有任何执行任务该有的急切。
或者说,他更像在观望什么。
行至半途的陕郡,天色还未暗下,一行人马就在史朝义的指挥下住去驿站。对此,李明夷当然无甚意见。
夏夜闷热潮湿,晚饭后,驿站里的人稀稀落落坐在门口乘凉。
这回燕兵并没有限制李明夷的自由,毕竟整个河北都已经落入史思明部的爪牙,人质可以万计,绝不怕他半途失踪。
李明夷也坐在台阶上,看星河流转,宇宙仿佛近在咫尺。
他的心情却远不及夜空平静明朗。
就在数百里之远的长安城外,一场攸关国运的战役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备。如果成功的话,唐军可以顺势收复两京,安禄山只能选择回撤与河北史思明部汇合;可一旦失败……
“长安就要交战。”一道冷肃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史朝义不知何时已经走到门前,同样举首望天。
他接着问:“你认为哪一边会赢?”
这个问题,李明夷自认回答不了,也没有回答的必要。
见他没有搭腔的意思,对方并不以为怒,仍是远目长眺:“或者我们可以赌一把。如果唐军得胜,我可以放归河北三百义军俘虏;但若燕军赢了,你只需再帮我做一件事。”
这个赌局听起来很有诱惑力。
“不赌。”李明夷却不带任何犹豫地回绝,“没有人的性命应该成为别人的赌注。”
史朝义有些意外地收回目光,旋即了然:“你也认为唐军必败。”
“阁下激我也没用。”李明夷无所谓地挑眉,如果战局会因为旁观者的三言两语就改变,那他早就可以改变历史了。
“唐军没有胜算。”史朝义笃定地重复一次,眼神锐利无比,“房琯或许是个不错的宰相,但他不是将军。你们不觉得奇怪吗?唐军中有郭子仪、李光弼,再不济也有王思礼、仆固怀恩,却偏偏选了个文官做大将。”
他冷嘲地勾唇:“真可惜,你们这次战机成也人心,败也人心。”
说到可惜这两个字时,那张深刻、冷硬的年轻面孔上划过一抹不作伪的惋惜,而非嘲讽。
毕竟,对安禄山感到失望的未必只有他身边的大将阿史那从礼。不管是从军事水平还是政治思想来说,史思明父子都绝不逊于现在那位燕皇帝,有更深的想法也不奇怪。
李明夷一时没有说话。
对方的话听起来很刺耳,但绝非阴谋论调。郭子仪迟迟不得回援河北,收复长安的军团却几乎没有朔方军的参与,一切不合理的布局都含蓄地提示着外界——新老朝廷的交接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正在两人不甚友好地交谈时,旁边忽然传来一声轻呼:“看啊,星陨!”
二人同时抬眸。
天际,一颗雪亮的光点正拖着长尾划过星海。群星随之一烁,无数的流星雨丝般从夜空抽出,纷洒在遥远的黑沉的地平线上。
李明夷徐徐起身。
“真可惜。”与史朝义擦肩而过的瞬间,他轻声回道,“你们也不会赢很久。”
*
一路走马观花般优哉游哉,拖足了一个月,带着李明夷的史朝义一行才来到长安。
唐军兵败的消息也不算意外地在半路传来。
就如史朝义所言,房琯或许是一个优秀的文官,但作为统帅仍缺乏经验。尽管朝廷又匆匆将西北大将王思礼塞进指挥的团队,但不幸的是,他们面临的敌手正是凭此战登上历史舞台的燕军名将安守忠。
局面又一次发生天翻地覆的转折。
这一战几乎断送了死守长安的最后有生力量,手无寸铁的百姓已经无法阻止燕兵进入这个帝国的心脏。本该繁荣喧嚣的长安城,在这一天寂静如死水,曾被后人无数次向往的繁华之都,终于成为只存在于史书上的过去。
跟着明显燕兵打扮的史朝义一行迈进长安城,尽管一路寂无人声,李明夷仍能感觉到一股股仇视的目光从关闭的门户中投来。
对于立下赫赫战功的史思明部的少主人,燕朝廷也给予了足够的尊重与体面,立刻安排了京城最好的住所。一听他带来了皇帝期盼的手术医生,内臣更是连夜将此事通报安禄山。
“我们先在此处修整一夜。”史朝义将这个消息传递下来,“明日谒见陛下。”
也许是不习惯柔软的丝衾,这一晚李明夷反而睡得很不安稳。日光朦胧的清晨时分,那个熟悉的噩梦猝不及防地再次出现。
高楼的窗口快速在眼前远离,风声刺痛地刮过脸颊。
这一次,李明夷没有任何惊慌失措,在下坠的一瞬,他竭力抬起脑袋,努力想看清那人究竟说了什么。
那张已经被大火灼烧得僵硬的嘴唇微微张闭,李明夷也跟着他的唇形吐字。
——再、见。
一道刺目的光线突然将画面模糊,耳畔接着传来带着边地口音的命令:“快起,陛下朝后就要召见你。”
李明夷豁然睁开眼睛。
刚才的一幕慢慢散去,古旧的房间布置重新映入眼帘。意识到今天要见一位特殊的病人,他擦了擦额上的冷汗,赶紧从榻上起身。
在内臣的带领下,李明夷很快来到燕兵大帐。所有的金属器械都不允许被带入,包括看起来并无杀伤力的听诊器和瞳孔笔。被一遍又一遍仔仔细细地搜身后,在几个燕兵严密的监视下,他终于见到了这个搅乱中国历史的著名反派角色。
比起视觉上的第一印象,一进房间,一股几乎称得上恶臭的味道便扑面而来。
已经五十四岁的安禄山正以一个不耐烦的姿势躺在铺着丝绸的床榻上,肥胖的身躯压得他四肢大关节都变了形状。充斥着横肉的肚腩被皇帝的寝衣努力遮盖,但露出的部分皮肤中,还是能清晰地看见几块流脓的大疮。
李明夷曾觉得后世的影视演绎太过刻板,但见到其本人才知道,导演们还是太收敛了。
医生的第一直觉告诉他,对方的疾病绝不是单纯的老年白内障。
内监通传后,躺在床榻上的安禄山似乎才注意到医生的到来,慢慢睁开了苍老下垂的眼睑。
而那双昔日骗过所有人的眼睛,现在已经被重重白翳所遮蔽,看上去如鱼目一般。
“你是为哥舒卿做过手术的医生?”
浑厚的声音从前方传来,李明夷点点头:“听闻陛下为眼疾困扰,史将军令我前来治疗。”
“是么?”安禄山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疲倦,征服一个帝国的胜利似乎已经不敌疾病的侵扰。他徐徐坐起身,向前伸出手腕。
李明夷在内臣的许可下,往前迈出一步。
查体还未开始,那股浓烈的恶臭味再次传来,即便是贴身伺候安禄山的内监,此刻脸上也隐隐流露出嫌恶的表情。
李明夷轻轻抽动鼻梁,却在分辨着这股不寻常的体味。
这是——坏疽的味道。